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克洛维城的反应之快,决定之果断,的确出乎了安森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就算王室和陆军部那些人准备把自己当叛徒,最早也得是等自己抵达王都之后,用各种借口和手段将自己和风暴军团分开,剥夺自己的兵权,彻底架空之后才会动手。
结果自己才刚刚抵达北港,抓捕的命令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发过来,而且不是自己一个人,还包括了风暴军团全体,这就稍微让人有些意外了——哪有逮捕叛军的时候,从总司令到基层军官通通不放过的,这不是逼着风暴军团叛乱吗?
但比克洛维城的态度更重要的,是盟友们的态度:博格纳子爵专程跑来提前通知自己,证明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而北港市长的脸上更多的是震惊和不可思议,也就是他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件事情。
换句话说,至少他们的结盟是有诚意的,并不是故意挖坑的陷阱…安森在心底暗道。
这并不是自己想得太多,纯粹是眼下风暴军团实在是太被动了,完全没有任何的主动权;是生是死全都取决于克洛维城的态度,对待主动找上门来的盟友,更没有拒绝的资格。
一片沉默的紧张气氛下,不动声色完成了初步判断的安森微微颔首,看向面色沉重的卡尔:“多谢,我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卡尔迫不及待的追问道,脸上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匆忙还是因为太紧张:
“陆军部的人被塞西尔家族暂时扣在了车站,但时间肯定不能太久,一旦来了最先要被抓的可就是你!”
“那就让他们过来吧。”
安森随口轻笑一声说道,随即又认真考虑了一下:“这样…既然他们在车站,那我现在就和艾伦·道恩前去迎接他们;另外你赶紧回驻地,通知军团所有人立刻返回,等候命令。”
迎、迎接?
三人当场愣住,都是一副“自己耳朵大概出了问题”的表情,不可思议的盯着这位风暴军团总司令。
安森却不准备再多解释什么,拍了拍发呆的小书记官肩膀,两人径直朝房间外走去。
“呃、大人,安森大人!”
刚一走出房间,全程保持沉默的艾伦·道恩突然快步上前拦住,一贯的冷静此刻也多少显得有些无措:“那、那个…对于您遵守律法的行为,我个人表示由衷的赞同以及钦佩,但有些时候我们为了确保更大的利益,也不得不做一些…表面上违背了规则的事情!”
“比方说现在…作为您的书记官,我非常不赞同您前去会见陆军部派遣员的行为!这件事很明显是对方在恶意利用现行制度对您进行的无端伤害,无论从任何角度评价,都是极其卑劣的做法,完全没有理会的必要!”
小书记官难得有了几分激动:“我个人认为推荐反过来利用规则,遵照圣徒历七十八年修订的对疑似违法军官处理办法,要求陆军部给出至少明确风暴军团叛变的证据,以及国王陛下本人亲自签发的拘捕令,或多或少,至少能为您争取十五天到两个月的时……”
“艾伦。”
轻轻按住小书记官的肩膀,安森开口打断道:“够了,我们不需要这么做。”
艾伦·道恩紧抿着嘴角,虽然不再开口,但脸上几乎写满了不赞同的悲观表情。
“我明白,你这么做是在为了避免我掉进那些人设下的圈套,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反应很有可能就在对方的意料之中,甚至就是陷阱的一部分?”安森反问道:
“正因为敌人都是这样的卑鄙小人,作为真正的王国忠臣,我们才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击败他们,打垮他们;因为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和他们一样的卑劣,一样的下作与无耻,眼中只有利益。”
“我们要正大光明的打败他们,打垮他们;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正直与忠诚这回事!”
康慨激昂的安森,甚至能从小书记官恍然大悟的表情中看到熠熠闪烁的光辉。
“我明白了,您的计划就是利用敌人会认为我们肯定会做的选择,来反其道而行之,让对方产生‘风暴军团是正直的好人’的误判,从而再用您最熟悉的手段打败他们!”小书记官连声赞叹:
“不愧是安森大人,您的计划永远都是这么的卑…毫无破绽的完美!”
安森·巴赫:“……艾伦。”
“大人?”
“那个…以后如果我没有主动开口或者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不说,你就不用再解释那些我们都明白的事情了。”
“是!”
…………………………
风暴军团驻地,公共食堂。
虽然完全不能理解某人的想法,但卡尔·贝恩还是按照吩咐将全体军官集结起来,向所有人公布了关于陆军部的决定。
“……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现在就算是想做什么,时间也来不及了。”参谋长叹了口气,眼神纠结又复杂的看向眼前的同僚们:“总司令已经去车站迎接陆军部来的人了,最迟今天晚上,你们大家就会从公开渠道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或者早就通过各自的渠道提前获知了这件事,就说说我个人的看法:克洛维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们任何休整的时间,押送王都审问这件事是那些大人们一开始就商量好的。”
“如果不是我们碰巧回来的提前了一天,如果不是碰巧塞西尔家族和我们关系还不错,那…我们可能连昨天的风光都不会有,一下船就被当众宣布成叛徒,扭送带走了。”
“不,不是叛徒,是嫌犯。”
诺顿·克罗赛尔默默开口道:“按照王国律法,除非有明确罪名并当场被判刑,否则需要押送审问的军官,都只能算是嫌犯——说得更委婉一些,也就是有犯罪嫌疑但没有实质证据的人。”
“叛徒和嫌犯,这有什么区别?”坐在他旁边的阿列克谢翻了个白眼:“反正一旦被抓到克洛维城,上了法庭,怎么定罪还不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恰恰相反,还真不是那么简单。”
于连双手扶着桌子,一边沉思一边解释道:“虽然陆军部的人有权将我们抓起来,甚至理论上还能给我们安置罪名,但判刑的法庭和剥夺我们军衔的权利,则是在枢密院和陛下本人手中。”
“所以只要陛下和枢密院的贵族们不觉得我们和总司令是叛徒,那陆军部的人再怎么叫唤也没用对吧?”利欧不确定的看了看其他人:
“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有翻盘的机会?”
话音刚落,彼此面面相觑的军官们包括卡尔本人,齐刷刷的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确实如此,但我也建议诸位别太乐观。”
房间的角落里,衣装凌乱的法比安抱着肩膀,低头小声道,故意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毕竟这次我们的敌人,可是整个陆军部啊。”
军团副司令的话语在墙壁间回荡,明明只是勉强能听清,却沉重的仿佛洪钟大吕,重重砸在所有人的胸口。
“整个陆军部…那又怎样?!”
阿列克谢勐地起身,有些迷茫的看向法比安:“连圣战军我们都打赢了,还怕一群躲在大后方吃闲…你别拉我!”
被甩掉右手的诺顿看了看周围投来的目光,只能讪笑两声。
“是啊,与整个陆军部为敌又能怎样?”军团副司令微微颔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阿列克谢·杜卡斯基中校,您出身帝国不明白其中的关键,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么说吧,在帝国境内,你可以惹恼某位领主,某个公爵,甚至是皇帝本人;这没什么,因为他们的权力范围是有限的,只要不在他们控制的领地,或者躲开他们派来的人,你就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其他人的座上宾。”
“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触怒整个‘骑士’阶层,至少不能做出会让所有骑士都对你除之而后快的行为,那是真正的自寻死路。”法比安略微提高了嗓音:
“在帝国是骑士,在克洛维…是陆军,或者说所有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惹恼了陆军部,就是惹恼了十几万克洛维常备军,外加至少两三倍这个数字的征召兵团。”
阿列克谢一怔。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毕竟就算都是军人,彼此之间也未必见得团结一致,矛盾重重才是正常现场;至于陆军部…他们也不能完全代表全体陆军的利益,甚至很多时候和下面的军团还有利益冲突。”法比安叹了口气:
“但这次是个例外。”
“唉,为什么?”阿列克谢不理解:“我们也是从征召兵团起家,费尽千辛万苦才成为常备军的,也没有抢谁的名额,或者触犯到谁的利益吧?”
“恰恰相反,我们这群人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们利益最大的触犯。”法比安轻蔑一笑:
“从征兆兵团到拥有常备军的编制,足以让所有征兆兵团的军官们眼红到想要杀人了。”
“而成为了常备军团,我们又等于挤占了一大批常备军老兵的编制,毕竟钱袋子在枢密院手里,就算因为我们编制多出来几千人,预算也不可能真的立刻增加一个常备军团的规模。”
“何况从瀚土战争,到尹瑟尔王庭之战,再到后来殖民地的独立战争,真要按军功算,风暴军团多多少少已经两次正面击败帝国的军团了,而本土的常备军这两年可以说毫无战果。”卡尔也叹了口气:
“虽然这里面有不少其他原因,但换成谁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再加上我们的总司令大人,一开始起家就是靠的陆军最讨厌的弗朗茨家族提携,从一个小小的上尉不到三年时间,就变成了准将。”利欧也是深有感触:
“别说其他人了,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也都眼红的恨不得给他一枪子儿!”
“各种因素混杂之下,现如今的风暴军团在陆军内已经是人人喊打的状态。”法比安总结道:“只要陆军部稍微拱火,就能轻易的利用我们团结起十几万克洛维大军。”
“我们这群人,就是最好的活靶子,最好的祭品——让风暴军团变成克洛维罪人,就能令克洛维陆军达到前所未有的团结!”
“那我们要做什么?”阿列克谢终于有点儿慌了:“总不能真的被陆军部的人抓回去,上法庭审判吧?”
“这个…部分取决于我们自己。”法比安抬起头,和对面的卡尔对视了一眼:“如果诸位能够下定决心,脱离风暴军团回到自己过去待的地方,要不然干脆退伍的话,陆军部想来应该不会过分为难。”
“不过以大家对总司令的忠诚,这种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的,所以事情就来到了第二环节——要怎么做,才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要我说,就不用那么麻烦!”一脸不耐烦的利欧轻哼声,阴恻恻的看了看众人:“既然他们也是初来乍到,塞西尔家族也是站我们这边的,干脆……”
“等一下!”
强作镇定的卡尔赶紧开口打断,脑袋嗡嗡的:“我觉得这种过于极端的计划,还是当成杀手锏留到最后比较合适——当然要是不用那就更合适了!”
“我赞同,如果陆军部的人公开死在了北港,我们和塞西尔家族的联盟很可能就要无法维持了。”诺顿点点头:“恰好相反,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确保他们的安全,避免背负暴力抗命这种明确违背法律的行为。”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阿列克谢显得相当烦躁:“再等到今天晚上,我们可能都要被抓起来了!”
“是啊,一旦被送上法庭,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法比安若有所思:“对我们是如此,那……”
“对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