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森展现出的极度自信,博格纳子爵的表情显然是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许的不安。
在他看来至少现在,就算安森顺利抓住了“悄悄话”,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得到教会方面的支持,还远远不足以撼动陆军部在克洛维城的威慑力,更不用说赢得审判,让整个陆军部下不了台。
退一万步说,就算整了风暴军团是无辜的,“悄悄话”黑帮和陆军部有所牵扯,那又能怎样?
以后者的势力,很轻松就能找到一个合格的替罪羊承担所有的罪名,同时还不妨碍对安森·巴赫继续提出指控——勾结外城区的黑帮混混和叛国,显然后者才是万万不能被饶恕的那个。
但安森·巴赫似乎没有注意到“抓住陆军部的把柄,不等于对方真的就会认输”这一点,让博格纳子爵十分的忧虑;他并不否认安森是个合格的指挥官,也认可对方在各方势力间辗转腾挪,争取机会的实力。可往往越是顺利的人,越容易在他不擅长的领域过分自信导致功亏一篑。
因为陆军部不是“敌人”,不是瀚土的领主和小贵族,不是不得人心的伊瑟尔十三评议会,不是新世界的殖民者,不是帝国远征军,更不是圣战军。
它官僚,腐败,等级分明,沆瀣一气,内斗频繁,山头林立,怯懦又蛮横,不切实际又稳健过头……
它,就是克洛维。
既是整个克洛维的缩影,也是整个克洛维最大的公约数;任何一个人可以是贵族,商人,农民,工人…来自任何地方,任何阶层;但当你进入到这个团体后,你就是一名光荣的军人了。
或许起点有高有低,或许有士兵和军官的差别,可只要顺利拿到了编制进入成为常备军,那么起码理论上你们是平等的,接受你敬礼的那个人的军衔,职位,或许某一天你也能够拥有。
在瀚土,伊瑟尔,新世界,安森·巴赫都可以拉拢绝大多数人对抗少数的敌人,或者将敌人分化瓦解,找出其中实力最弱的一群集中消灭;但这次陆军部就是绝对的“大多数”,和他们对抗就是和整个克洛维王国最大的群体对抗,你能怎么做?
分化瓦解?十几万常备军凭什么要相信一个叛徒,而不是手握《王国忠诚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陆军部高层;团结贵族?不要说保守派,就算革新派的不少成员家族内也有参军的人,那些人的前途也是攥在陆军部手里的;
至于“民众的舆论支持”…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究竟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博格纳子爵态度十分的悲观;尤其陆军部在大众心目中虽然称不上有什么良好印象,但也绝对比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叛徒”要强多了。
几层加持之下,博格纳子爵并不认为安森和风暴军团能靠他们自己赢得审判;哪怕退一万步,至少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容易。
但这种话他并不会说出来,甚至还很希望对方能保持现在这种心态;毕竟再怎么无条件的自信,也好过被陆军部的实力真二而现胆怯退缩。
至于如何击败陆军部这件事,只要由自己来解决就行了。
以革新派在克洛维城的实力,如果枢密院内的保守派和陆军部联手,或许会变得很难办;但如果仅仅是保持各势力之间的平衡,还是有充分把握的。
陆军部妄想夺权,那么根深蒂固的保守派就是比新锐的革新派更难缠的敌人;保守派想要继续掌控枢密院,操控克洛维的政治,那么就绝对不希望看到陆军部“大政奉还”的那一天发生。
这也是博格纳子爵坚持要回来的原因…只要他在,就能继续维持这种“你想要杀死我,但开枪的同时也会被另一人干掉”的恐怖平衡,局面就不至于彻底不可收拾。
至于彻底摧毁另外两方,让革新派掌握枢密院实权,成为克洛维王国实际上的“执政”…这么久远的未来,博格纳子爵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或者说正因为想不到那么远,他才会选择扶持安森这么一个“叛徒”…毕竟和其他握有兵权的将军相比,几乎和本土切断了联系,“初来乍到”的风暴军团已经是威胁最小,最不可能武装发动政变夺权的那个,可以被野心尚未膨胀的革新派所掌控。
能力和成就那些都是虚假的,安森和他的军团最大的弱点就是缺乏根基,而在博格纳子爵眼中,这份弱点恰恰就是最大的优点。
“既然您如此自信,那我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了。”博格纳子爵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关于法庭开庭的相关事项就交给我来处理,您只需要专心致志考虑如何击毙‘悄悄话’就好。”
击毙…不是生擒,更不是解决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汇,博格纳的态度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悄悄话可以死,但绝对不能当做打击陆军部的武器——对方手中掌握的情报,足以影响克洛维城目前的平衡。
“这我明白。”微微翘起嘴角的安森心领神会的微笑道:
“放心,他很快就不会是任何人的麻烦了。”
博格纳子爵的眼神欣慰,显然对这份答复十分满意。
两人悠闲的享用了下午茶,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搭配枣泥蛋糕和酥皮红豆馅饼非常美味;惟一的遗憾是莉莎不在,女孩儿因为安森的个人原因,现在根本不能轻易离开审判官的大本营——求真俱乐部。
想要得到科尔·多利安的信任,光是“友谊”和“承诺”这种东西可不够,起码还得再加上一两个人质才行;威廉·戈特弗里德是其中一个,但真正能让他们相信“安森·巴赫会信守承诺”的对象,除了莉莎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
送走了安森·巴赫,博格纳子爵看了看客厅的时钟,恰好刚刚是下午五点三十分;从回到克洛维城到现在他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考虑是不是应该趁机会去一趟弗朗茨府上,和总主教商量对策。
作为革新派代表,自己的确有义务这么做,但同时弗朗茨家族目标太大,冒然造访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和想法,容易造成意料之外的后果。
就在博格纳子爵还在犹豫的时候,慌慌张张的管家突然走了进来,说雷纳尔家族有人登门造访。
“雷纳尔?就是那个和旧神……”
骤然惊醒的博格纳子爵话音戛然而止,同时又再次抬头看了看中标,指针刚刚走到六点的位置。
这…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回来了,而且还正巧就在安森·巴赫离开半小时后之后上门——这里面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仅仅思考了一秒钟,博格纳子爵就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笑了;对面可是克洛维著名豪门,同时也是历史悠久的旧神派了;只不过和卢恩那种有使徒坐镇的施法者家族不同,雷纳尔家族的底蕴在于经营有关旧神派物品的地下市场。
凭借漫长的家族历史和完整的信息记录,雷纳尔家族不仅掌握了许多克洛维王国建国时代之前的史料,甚至对更久远的黑暗时代也知晓甚多;家族内甚至保持着古老的对三旧神的信仰——在那个秩序之环尚未掌控世界的时代,这种事情并不算罕见。
而这些史料也促成了他们对很多物品来源和历史的了解,作为一门学问和技能在家族内代代相传,为王室效力的同时也赚得盘满钵满。
简而言之,这是克洛维城头号违禁品走私贩,只不过运气很好的拥有来自王室认可和教会默许的双重保障——因为他们真的只搞钱,绝不搞事。
这种低调的古老世家,基本就是枢密院保守派们的基本牌,怎么会突然来拜访自己?
带着根本掩饰不住的困惑,博格纳子爵将对方迎进客厅,并安排管家去酒窖内开一瓶陈酿的葡萄酒款待,结果却被对方轻轻抬手拦下。
“品酒之类的事情就不必了,我今天冒昧的前来打扰刚刚结束旅途回家的阁下,也不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
拄着黄铜拐杖,形容枯槁的雷纳尔家主似乎连坐下的想法都欠奉,一双昏黄的目光死死盯着博格纳:“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关于陆军部对安森·巴赫的指控,请问您的观点是什么?”
“我……”
博格纳子爵正想要回答,却被对方直接抢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一定也是觉得这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污蔑,对吧?”
“……没错。”
“果然,和我想的完全一样。”雷纳尔家主很是自信的点点头,甚至还反客为主的招呼愣住的博格纳坐下:
“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究竟是不是污蔑根本就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件事将决定克洛维对自由邦联的态度。”
“我个人反正是认为,自由邦联与克洛维的结盟,将大大有利于王国的兴盛,一个廉价的原材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地,对现在经济状况不稳的克洛维王国,将成为近乎压舱石般的存在,您以为呢?”
“……我以为您说的…太正确了。”
博格纳子爵迟疑的顿了下,有些惴惴不安的看向对方:“不过据我所知,雷纳尔家族不是不经营远洋贸易的吗,还把这件事写进了族谱。”
“啊…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对外公布。”雷纳尔家主十分云淡风轻道:“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最近对族谱内祖训的理解又更近了一步,确认了家族祖先们并非禁止后人经营远洋贸易,只是对贸易的对象有着比较严格的限制。”
“那……”
“我们整个雷纳尔家族上下一致认为,自由邦联并不在限制的范围内,所以大家算尽快推动这项伟大的事业,参与到贸易之中——而说到对贸易的精通,没有人比博格纳子爵您更厉害的了。”雷纳尔家主很是认真的看向:
“怎么样?您要是还有所怀疑,我们可以把死去的历代家主请来,让他们亲自为您解释。”
“不不不不…那、那就不必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博格纳子爵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惊动雷纳尔家族的历代先人们!”
“那就是了,总之我们雷纳尔家族将与您站在一起,支持安森·巴赫洗清他身上的污名。”雷纳尔家主沉声道:
“远洋贸易的事情,一切都拜托了。”
说完,也不管后者究竟有没有答应,拄着拐杖的雷纳尔家主便慢吞吞的转身离去。
愣在原地的博格纳子爵还没来得及擦掉额头的冷汗,就看到捧着葡萄酒瓶的管家又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卡特琳娜夫人造访。
“铁路委员会的卡特琳娜夫人,她为什么……”
话才刚刚说了一半,后者就已经径直走进了客厅,面色不善的看着手足无措的博格纳子爵:“我的子爵大人,听您的口吻似乎不太欢迎我做客啊。”
“不不不不…绝对没有这回事!”
博格纳子爵苦笑着摆手,显得十分狼狈:“只是我今天才刚刚回到克洛维城,实在是没想到您居然会现在就……”
“少废话,我也不是来和你客套的。”卡特琳娜夫人不耐烦的摆摆手:“简单来说,就是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但在开口之前,我还是要先确认下——对于陆军部指控安森·巴赫是叛徒这件事,你是站哪边的?”
“……”
沉默了半分钟,博格纳子爵义正词严的看着卡特琳娜夫人:“我个人认为这是毫不掩饰的污蔑,当然这种态度也仅能代表我个人。”
“那就行了!”
卡特琳娜夫人微微颔首:“我在来之前刚刚和铁路委员会的同僚们确认过,准备在开庭的时候站在支持安森·巴赫的一方。”
“当然,这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只是索菲娅那孩子实在是太缠人了,完全拗不过她,只能被迫答应…你能明白吧?”
“……完全能够明白。”博格纳子爵点点头:
“倒不如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