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周蓉来了一封信,说冯化成的单位出面,把人救出来了。就被关了一个月,没什么事儿。还说等冯化成回去,俩人会和了,就收拾收拾回吉春。
也是这个时候,邵敬文又一次的过来找,看冯化成回没回来。并说再不回来,这一期怀念领导的专刊就赶不上了,只能下一次再合作。
周秉昆笑呵呵的说,等冯化成回来一定联系他,并热情的送走了邵敬文。他记得好哥哥的话,那么说肯定有那么说的道理。而且说实话,经过之前的事,他觉得冯化成不是很靠谱。有文化,是名人,他承认,同样也佩服。但他不理解,那诗为什么非要在人堆里念?毕竟不念就没这么些烂糟事儿。他认为冯化成脑袋有包。所以尽管手里有那首惹事儿的诗,他还是听话的没有传出去。
他没有自作主张的认为,既然周蓉已经写信说了,那就没事儿了。因为相比起一个老大的年龄,却连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的亲姐姐,他更愿意相信从来有一说一,说啥是啥,位置更高的好哥哥。
当然,冯化成并没有让人失望。
在周蓉大松一口气,准备收拾收拾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的时候,她并没有等回冯化成。她一打听才知道,冯化成去了京城。
着急之下,又是三通电话打给周秉昆,蔡晓光,王言,将这件事说了一下。告诉周秉昆,她要去京城,孩子先留在家里,不要把事告诉李素华,并让他照顾好李素华还有冯玥,并告诉他有事找蔡晓光、找王言。告诉蔡晓光,讲明了事情的经过,让他照顾一下周秉昆。告诉王言,家里还要他多费心,多照顾……
又过了一段时间,消息传回来,京城抓了一大批的人,但却没有收到周蓉跟冯化成的消息……
四月中,春回大地,燕回巢。
市一院的食堂中,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熙熙攘攘,周秉昆大口的吃着白馒头:“哥,我姐跟冯化成他们不会出事儿吧?”
王言摇头道:“放心吧,没多大事儿,就是抓进去关一阵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哥,亲哥,那也叫没多大事儿啊?这要是让我妈知道,她立马倒那你信不信!”
“那你就不让她知道,这都瞒一个月了,再瞒几个月问题也不大。这些年我给大姨调理,身体还不错,其实知道了问题也不大,但咱们总不能冒险,瞒着吧。我估计,年前就没事儿了。”
“那也只能这样了。”周秉昆点了点头,心下有些庆幸:“得亏着之前我没把冯化成写的那首诗给邵敬文,要不然这一次估计我也得进去了,谢谢啊哥。”
“又给我整这一出。”王言一脚踹了过去,被其嘿笑着躲开:“你得谢你自己,我说是说的,但要是你不信、不听,谁都救不了你。”
“伱是我哥,那我还能信不着你啊?”周秉昆说道:“那我妈那怎么办啊?现在才四月份,到年前还有八九个月呢,这么长时间我姐没有动静,她能不多想嘛?”
“你自己写信不就完了嘛,她又不认字,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嗯,这个行。那回头等我妈念叨了,我就写一封。不过我估计她也念叨不过来,那家里三个大的,一个小的,整天作的呀,我妈天天早早的就睡了。”
这一阵子,王言把孩子扔到了老周家,那边孩子多,周建华、冯玥不算,还有其他家的小子,一帮小崽子玩的热闹,王建业都不乐意回来。毕竟跟着他妈,基本上就是在家看书认字,跟着他爹,还是看书认字,玩的时间少不说,伴也不多,还是老周家热闹。
跟周秉昆聊了会儿孩子,一顿午饭也就过去了,而后各忙各的,生活照旧,并没有因为周蓉、冯化成的事有什么影响……
七月上,又一位重要领导离世,再一次的举国哀痛。然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噩耗接踵而至,七月下,波及数十万人的唐市大地震,在一个无人防备的深夜爆发,许多人在睡梦中离去,更多人在地底煎熬,痛苦死去。无数的人绝望的看着一片废墟的家园,流不出一滴泪水。
确认情况,政府紧急开展抗震救灾适宜。作为东北第一神医,优秀党员,王言主动请缨,带队前往灾区。他的徒弟,包括郑光明在内,全部跟上,还有其他的一些医生,紧急集结南下。
在地震发生之后,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还会有余震发生。这大大提高了救灾的难度,以及危险。在这过程中,前前后后伤亡的救灾战事,那也是以万计数的。所谓大灾无情人有情,各种感天动地的故事,各种牺牲奉献,军民一心,人民的伟力再一次展露出来。
在这种时候,个人的力量其实是有限的。即使王言带着人连轴转,对于整个灾情的贡献来说,那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总也是付出了,心里还算安定。
在八月底的时候,王言带着一堆疲惫的医生回到了吉春。
九月,大领导逝世,举国哀悼。
十月,上山下乡结束……
十一月,许久没有消息的周蓉终于有了动静,说是被放出来了,要跟着冯化成一起回黔省那边办事儿。孩子还是先在这边,让李素华、周秉昆、王言等人多费心,当然同样没有忘了跟蔡晓光知会一声。蔡晓光是个真办事儿的,这半年来,不时的就会过来溜达溜达,看看李素华的情况,还挺亲近。
也是这个月,投机倒把被关了六年的水自流、骆士宾两人出狱。快速的处理了在这边的房子,得了一笔钱之后,没有停留,直接南下,去了南方。他们的前程似锦,成为改革之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之一。当然,那是原本的命运,现在还未可知。
七七年的春节,周家在外的亲人一个没回来。周志刚还是寄信嘱咐李素华注意身体,嘱咐周秉昆、王言做好自己的工作、教育好孩子。周秉义寄信说了一下事由,还说年后郝冬梅的亲爹就将恢复工作,大概率还是在江辽省委。周蓉说,他们半年没回黔省,事情多,一时走不开,又是嘱咐看好冯玥,顾好李素华。
李素华很伤心,因为她想要一家人团聚的愿望,至今八年未能成行,总有离散。但却也没有太伤心,因为在身边的儿子、儿媳,外甥、外甥媳妇,还有一屋的小崽子,总是很热闹的,总是给人未来很美好的希望。
年前的时候,郑母生了一场病。王言给治好之后,郑母就不行了,她的身体垮了,每况愈下。王言很肯定的告诉郑娟,这是郑母的最后一个年。所以这个年,郑母跟郑光明也一起来了,而没有等到之后再聚。
在初三,周秉昆跟一干好朋友的聚会上,虽然肖国庆的媳妇吴倩,还是那么碎嘴子,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每个完,讲究这个讲究那个,但是他们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比同时期的多数人都要好。
曹德宝、吕川、唐向阳三人还是在酱油厂干着出渣的活,虽然他们对于七三年曲秀贞将周秉昆调到销售科,工资比他们都多的事还是有些怨言,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周秉昆确实对人家有恩,而且那个时候,他的好哥哥王言就已经调到了市医院,并且小有名气了,这是他们比不上的。
再说王言也没靠别人帮忙,都是一个病一个病看出来的,尽管那些病人都有点儿身份。但说到底,靠的是自己技术。跟他们年龄仿佛的人,短短时间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他们也是服的。而且最关键的,这些年他们也沾了不少光。治病不说,就是过年的时候,周秉昆给他们的那些,也都是轻易买不到,不便宜的好东西。他们当然知道,那全是王言拿回来的。
肖国庆、孙赶超两个,也还是在木材厂干活。他们的媳妇,吴倩、于虹还是在国营饭店、制糖厂工作。他们都挺安稳的,都是国营职工,端着所谓铁饭碗。生活压力有一些,毕竟除了周秉昆,谁家都不容易,但也没多大,只正常的鸡毛蒜皮而已。
他们不会想到,这一次的聚会,是他们最轻松的一次。国家大变将临,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大多数人,都被挑下去了,而他们,也没有例外。
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天定的主角,但只有到了一定时候,他们才知道,他们只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人一个。王言是在破逼大学毕业,找工作都他妈是销售的时候知道的。只不过后来,他真的成了天定主角。
四月,多活了几年的郑母,终是倒下了。在太平胡同那个两间房中温暖的炕上,郑母拉着郑娟跟郑光明的手,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他们小时候,她没有再瞒着郑娟跟郑光明姐弟俩是她先后捡回来的事。她给郑娟说起了当时的经过,说起了郑娟儿时问起父亲在哪的趣事,她是笑着讲的,也是笑着走的……
十七岁的郑光明是个好孩子,但也是个倔的。他不想给郑娟添麻烦,执意要自己住在家里。还是王言拿自己举例劝说,这才搬到了老周家跟着一起生活。李素华当然是欢迎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地方,而且郑光明很招人稀罕。郑光明接手了提水、倒垃圾的工作,他没有周秉昆健壮,但是勤快不差,一次不行就两次,一趟一趟的也能做事。李素华说,他跟王言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八月末,有风声传了出来,上层对于是否恢复高考有些争议。而之后本该推荐上大学的适宜暂停,不少的高校宣布延期开学佐证了这一点。很多田间地头,各个工厂中的无数男男女女们看到了希望,他们重新拿起了书本。
十月,国家领导机构统一了意见,宣布恢复高考。月中,广播电台等媒体以头条新闻发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
凡是符合招生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均可自愿报名。高考时间按照各省情况自行决定,题目也是由各省自主命题。
关闭了十一年的高考考场,重新敞开大门,570多万出身不同、年龄悬殊、身份迥异的考生涌进考场。十一月中开始,十二月下结束。王言知道,他们之中,只有不到三十万人可以踏进高校的大门。
准备了两年的陈静当然也是有参加高考的,而她报考的是京大。这一届的题简单,而且还有王言不时的指点,当然是没有问题。而之前的通信,周秉义、郝冬梅、周蓉三人,也说了参加高考的消息,并且劝周秉昆也报名考一考。周志刚那边也来信,说了这么个事儿,意思就是能不能行,比量比量再说。
周秉昆两年前就听好哥哥说了,那会儿他就想明白了,早有心理准备,所以连报名他都没报,懒得比量。
七八年春节,老周家又是没人归家的一年。
在年关前,老周家的一帮人就开始互相通信,商量着过年回家的事。经过来来回回的写信、电话,终于说明白了。周秉义、周蓉兄妹俩,自信考个大学问题不大,因为他们这些年从来没放弃学习,一直在自学课程,这次题又简单,他们很有信心。
所以他们决定,今年过年就不回家了,来回那么远,还折腾什么。等到上学之后,暑假的时候再回来。周志刚本来今年没想回来,这一看要大团圆了,也高兴的应下了,等到时候也休假回家团聚。
“哎呀,再有五六个月,就都回来了,真好。”
三十的晚上,李素华,周秉昆、郑娟、王言、陈静,五人坐在暖和的炕上,喝茶水,吃瓜子,听着李素华的唠叨。至于一干小崽子,有郑光明带着在外面放小鞭呢。
周秉昆说道:“妈,知道你盼着呢,这话你从小年一直念叨到现在了,我都听烦了。”
“咋的,你妈就念叨这么几天就不乐意听了啊?”李素华没好气的给了老二子一巴掌:“天天看你,我还烦了呢。去,离我远点儿。”
“妈,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你是有盼头,高兴呢。”
“对了,还得是娟儿啊。秉昆能娶着你这样的,是他烧高香了。”
周秉昆笑道:“那就不能是被我吸引的?”
李素华撇了撇嘴,都不搭理老儿子。
笑闹过后,周秉昆哎了一声:“哥,这翻了年我都二十七了,一晃可就是三十啊,你之前不是说,能赚好几个万元户吗?我还没到发财的时候呢?”
“咋回事儿啊?还好几个万元户?”
不光李素华奇怪,一边的郑娟跟陈静也是一脸的问好。
周秉昆笑道:“妈,七三年那会儿,就曹德宝钻春燕被窝那时候,你忘了?我哥说他给我看相了,说三十之前能发财。前年过年,我跟我哥送我大哥的时候,我哥说你老儿子能挣好几个万元户。”
“可别听你哥忽悠你,还好几个万元户,能挣一个就不错了。”李素华说道:“想挣钱,那得有文化,你爸让你报名试试,你也不去,那玩意儿又没几个钱,万一考上了呢?哎呀,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你说你大哥,你二姐,还有冬梅和静儿,他们都考了。你试试能咋的?”
“大姨,这你就误会秉昆了。”王言在一边笑呵呵的解释:“前年我就问过他,他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上学的料,还说得挣钱养家,得照顾你,还有郑娟他们,家里不能没有人。”
“嗯,不是上学的料倒是真的。要说照顾我,我用你照顾啊?挣钱的事儿有你爸呢,他是八级工,养活咱们不是轻轻松松吗。”
说起周志刚八级工,李素华是很自豪的,毕竟自家男人能挣吗。整个光字片,都没有几个八级工,比他们家差多了。当然,对于老儿子的一番苦心,她也是非常感动的。这么多年,可不就是老儿子操持呢么。
不过李素华说完之后,她又笑呵呵的轻轻拍打着老儿子:“倒也不能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就是你从小调皮捣蛋,心思没往学习上用,是不是那料,还真看不出来。”
周秉昆心态挺好,他摇头说:“妈,你就别安慰我了,这些年我睡不着的时候都是看书睡的,还学什么习啊。哥,你快别转移话题,赶紧的说说我发财的事儿。”
“这个得看时机,还有胆量。现在你这财运已显,小赚一笔问题不大,不过还是有些为时过早,再等等看吧。我估计,到咱们大团圆之后就可以了,到时候你想着找我,到时候我给你出谋划策。”
不等周秉昆说话,李素华说道:“啥玩意儿还要胆量啊?小言,秉昆没有你能耐大,你可别让他干什么不着边儿的事啊。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儿,大姨可跟你急啊。”
“不是,妈,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这啥也没干呢,就出事儿了?再说我哥还能害我呀?”
“我那不是害怕吗。”
瞥了眼边上同样有些担忧的郑娟,王言笑道:“大姨,你放心,我保证秉昆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是想赚钱肯定得付出吗,有的时候不能瞻前顾后,是不是?犹犹豫豫的,肯定坏事儿啊。”
“那倒是。”李素华哎了一声:“要说这做事还真不能犹豫,你们不知道,当年生周蓉的时候难产,医生问保大保小,我想都没想就说保大。那时候你们大哥也才不大点儿,我要是没了,你们大哥也够呛。后来啊,他爸还夸我果断呢。这事儿周蓉不知道,你们可不能跟她说啊。要不然还以为我这当妈的,咋回事儿似的,咱们哪说哪了。”
四人应声保密,夸着李素华的果断,给老太太哄的叫个乐呵。
王言道:“大姨,秉昆,说起二姐,我有个事儿说一下啊。”
“你看你这孩子,有事儿就说呗。”
“这不是都考京大了吗,年后开学的时候,我打算带着建业送静儿去上学。顺便去首都看看,这些年还没去过呢。我想着是不是问问二姐,玥玥要不要顺道给送过去啊?”王言摆手道:“大姨,秉昆,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不是嫌弃玥玥什么的。就是这孩子三岁过来,到现在五岁了,明白事儿了。在咱们这呆习惯了,以后跟二姐,二姐夫他们可就不亲了,到时候想要接走那可就难了,这可是个大事儿,不能疏忽。”
“那么点儿孩子,她能明白什么呀?”李素华摇头道:“时间长了也没事儿,跟她爸妈多处处就好了。再说这孩子我带了两年,突然的给送走,我这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大姨,你的意思我理解。但是可不能看孩子小,就不当回事儿。别的不明白,那跟谁亲、跟谁近还不懂?三岁之前可能不记事儿,现在她记事儿了,说实话,大姨,要不是你天天拿着照片让她认人,她都不知道二姐,二姐夫他们长什么模样。这要是再发展发展,大姨,那可真不是多处处就能好使的。
别说玥玥了,就说秉昆,岁数小的时候,他还见过我大姨夫呢,那我大姨夫出去干活,一走就是一年两年的。秉昆,小时候你见大姨夫是不是有点儿生?”
周秉昆不好意思的咧嘴傻笑,摸着后脑勺:“我那哪儿是生啊,我害怕呀,我爸回来一回,踢我一回,处好几天刚有感觉,我爸就踢我一顿走了,那可不生吗。”
“就你调皮捣蛋,你爸那脾气还能不揍你的?”李素华笑呵呵的摸着老儿子的脑袋:“那要是这么说,这还真是个问题。小言是咱们家懂的最多的,秉义、周蓉他们俩都不上,见的也多,他的担心确实是个事儿。哎……问问吧,等能通电话了,秉昆去给你姐打个电话。”
“行,那我问问,就把我哥的话跟她说一遍。”
“这孩子,是不是傻?别说小言,就说是你想的,把话说明白,不是你不想照顾玥玥,是担心他们的感情。”
“大姨,说谁都行,我没那么多计较啊。”王言摇头一笑:“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包饺子吧。”
“包饺子,包饺子。”
“哎呀,又一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