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坡之下,孤零零立着一座青塚。
塚上草色已离披,覆住了日夜往复的足印,似远峰落下的一颗青泪,于绵延的长草间若隐若现。
“苏小友,贫道只能助你至此了。”
苏音在碑亭前择了方青石落座,打开了那封藏在棺木之中、写有她名字的信笺。
山风拂过她宽大的衣袖,她搭在膝边的手掌下,是阿白温热的大脑袋。
小蛇妖已经哭得累了,此刻正乖乖地伏在她的掌底熟睡,鼻息均匀而轻,长长的白色睫羽覆住眼眸,眼角犹有泪渍。
他睡得极沉,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团孩子气的红晕。
在入睡前,他非常吃力地告诉苏音,她此刻所坐之处,便是他小的时候随师父听取道经之处。
师父坐大青石,他坐小青石。
后来,师父老了,他也长大了,他想要坐那块大青石,师父却不允。
他不服气,每次师父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去坐那块大青石,教小青石读道经。
再后来,师父成了一座青塚,里面却没有骸骨,只有师父的一套旧道袍。
师父对他说,有一天,师父还会回来。
于是,他每天都坐在青塚前,等着师父从里面出来。
他想要亲口告诉师父,他以后再也不会偷偷去坐大青石了,也再不会在听经的时候偷偷睡觉了。
说到这时,阿白哭着睡着了。
苏音摸着他的大脑袋,想,他的师父当年或许便如她此刻这样,一面讲道经,一面看着昏昏欲睡的小徒儿,莫可奈何。
苏音摇头笑了笑,继续读着那封晦涩难懂的短笺。
除了少数几个句子之外,这封信上的每个字她都认识,然而,组合在一处,却成了天书。
再将书笺来回看了两遍,苏音终是确定,这是一封她无法读懂的信。
至少现在不能
那云山雾罩的修辞手法,以及在这个时空亦都已近乎失传的典故,只能留待将来的某个契机,再行解读。
而现在的苏音,哪怕只是浮皮潦草地将信看了几遍,便已是气血虚浮、头晕目眩,识海内的天元真灵被消耗了大半。
由此可见,此信不仅难读,且亦不可多读,否则伤身。
小心地信笺折好,将之收进袖笼,苏音的衣袖边缘,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法术波动。
她抿了抿唇,探手在袖笼里面掏摸了几下。
空无一物。
那信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真是神乎其技。”苏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这信笺瞧来是极普通的,其所用纸张、书写之墨,也皆与市面上的纸墨差相仿佛,而展信之时,苏音亦感受不到任何能量的波动。
可它却会隐身。
只要苏音有了将信收起的念头,信笺便会消失,而再一动念要读信,则它又会原地出现。
更为神异的是,这并非普通的障眼法。
当信笺消失时,它是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这个时空已然没有了它存在的记录。
唯有苏音记得它的存在。
这让她想起了时髓。
这天下间,或许也只有时髓,才能让任何物理上存在的东西,变为某种不存在的存在。
可是,它又是如何与苏音的意念联系在一起的呢?
苏音始终想不出个头绪。
她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宋宝儿得到的那块时髓,很可能便是苏音与信笺建立起联系的关键信物。
之所以有此推论,是因为那个送棺材的女鬼曾在传信时强调过,让苏音一定要先解决了临川宋家的麻烦,再来浮翠山取棺材。
由此可知,这个顺序不可颠倒。
低眉看了一眼阿白,见他依旧睡得如同婴儿,苏音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徐步走向不远处的碑亭。
檐分四角、亭漆朱色,台进三阶、金铁不悬。
这是这个时空为墓碑造亭的规制。
据说,亭子的四角与正当中的朱顶,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朱色则是阴司中离魂草之色,能够指引魂魄入黄泉而不迷路。
此外,那三级台阶代指的是天、地、人三才。碑立于阶上,便寓意着碑上之人已不在天、地、人所处的现世,而是进入了与之相隔的阴间。
至于亭中不悬金铁,则是避免杀伐之气伤及魂魄,保全其魂体完整,不受外力侵害。
总之,种种讲究,苏音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忆。
她在碑亭的阶前止步,仰首向那方青石墓碑。
碑亭之中是不可以有活物的,所以,苏音也只能立在亭外,将沿路采下的一束野花,置于阶前。
巨大的青碑,若一管直书天地的巨笔,孤立旷野,朝向苍天。
石上刻字峭拔如刀剑,却并无刺人眼目之感,望之愈久,便愈觉其苍茫、其玄奥、其无穷尽、其无绝衰。
一如凝视着漫长的时间。
青碑之上,只刻了两个字:
天心。
天,有心么?
又或者,这所谓天心,便是宇宙的中心么?
苏音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
天心,便是阿白师父的道号。
天心道人。
这宏阔的名号,看在苏音眼中时,她想起的却只有一句诗:
一轮圆月耀天心。
却不知,那月华笼盖着的,是否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如阿白的眼眸一般澄澈而又明净的大海,便在这天心之下,安静而缓慢地起伏着?
一刹儿的工夫,苏音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悠远、苍茫,如亘古以来不朽的岁月。
可回过头时,四野悄然,风自远山拂来,那束野花正在她的脚边绽放,花瓣上那颗将滴而未滴的露珠,缓缓落上了草尖。
那恍惚的一息,她似是做了个长长的清醒梦,魂入梦中、神游天外。
而梦醒时,却是一切皆忘,惟一丝怅惘或者说是疑惑,令她难以释怀。
天心道人留下的那封信笺中,并无一字言及阿白。
苏音搞不懂,在信上多写一句“阿白便托付于你了”这样的话,很难吗?且这有悖于天心道人千辛万苦托人传信、请苏音救徒弟的举动。
“……唔唔……”
耳畔传来了阿白低微的呓语。
苏音转首顾视。
阿白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人或事,身体不安地扭动着,脑袋在草地上蹭来蹭去。
“师父!”
他蓦然惊叫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这两个字他说得前未有地清晰,然而,他张开的眼睛却没了此前的清澈,混混沌沌一片灰蓝,就像是海上起了一层浓雾。
直待那失距的双眸望住苏音,雾气方才散去,海水复归于清透,好似阳光下粼粼的水波。
“苏音!”
他开心地朝她挥了挥手,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视线转处,却正看见碑亭。
刹那间,他目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他低下头,肩膀轻轻耸动着,眼泪一颗颗没入长草,在柔和的天光下泛出晶莹的蓝光。
他又哭了。
这个情绪化的小蛇妖,哭泣时,泪水会化作美丽的蓝冰珠;流血时,鲜血会变成晶莹的雪花。
他真的是蛇妖?
他又是否真的是血肉之躯?
苏音找不到答案。
一如她读那信笺读得险些流鼻血,也始终找不出答案一样。
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包括几乎无所不知的虚无子。
事实上,当苏音第一次读信时,她便从通玄石中唤出了虚无子,冀图借助他的博学解读此信。
然后,虚无先生当场就从半透明变成了五分之四透明。
若非他第一时间便缩回通玄石并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剩下的那五分之一凝实之体,很可能也保不住。
事后,苏音发现那封信可以隐身,于是便将信无隐藏起来,再度唤出了虚无子。
这一次他倒是无甚变化,可苏音与他的对话却变成了如下模式:
苏音:“¥……%@!(*+”
虚无子:“啥?你说啥?”
总之,不聊信一切皆好;一聊信,苏音秒变乱码言论者。
“苏音。”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拉衣袖,苏音转回神。
不知何时,阿白已然偎在她的身边,大脑袋在她肩膀上蹭啊蹭。
苏音抽着嘴角,看了一眼他大劈叉的站姿。
这货比她高了足有一个头,为了拗出小鸟依人的造型,也是蛮拼的了。
安抚了一阵子阿白,苏音便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他和天心道人的住处。
粉墙黛瓦的三座小院,呈品字型依水而建,天心道人的住处居中,左首是阿白的院子,右首那院子原本并无人居,如今便为苏音所有。
推开破损的院门,看着院角的老杏树,窗前旧青纱,苏音有理由相信,这院子便是复刻了小方县的杏花小院,便连那梁前双燕,亦别无二致。
天心道人的天衍之术,果然很牛。
苏音在杏花小院里,住了五天。
而每一天,这片不知是结界还是时空裂隙的空间,都会有极其显著的变化。
第一天,远处的山峰消失了;
第二天,旷野四周涌起了淡淡的雾,雾气之外,是无法触碰、更不能踏足的大片混沌;
第三天,草地面积缩水了一半,雾气则越发迫近,苏音和阿白的活动范围只有从前的十分之一。
到了第四天,除了青塚、碑亭、小河以及三所院子还在,余者,皆被浓雾淹没。
他们在第五天离开了这里。
这片空间并没有如苏音预想的那样坍缩,但却也变得不再宜于人住,渗入其中的雾气与那片不可名状的混沌一样,有着时空撕裂之力,且还会让人陷入妄谵与混乱。
“是不是舍不得?”
浮翠山脚下,苏音望向面带悲伤的阿白,柔声问道。
“嗷。”阿白用力点了点头,泪珠子砸在地上,溅起蓝色的冰屑。
他抹了会儿眼泪,便又牵起苏音的手,仰头冲她笑了起来:
“苏音。”
这是他除了“师父”之外,第二个能够连起来说的双字词。
而在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废力地发出单音。
他拉着苏音朝前走去,新奇地打量着已经变化了的风景。
五年过去了。
苏音在那片空间里呆了五天,而这人间,已是春秋五载,江滩上的柳树,业已老死了几株。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么?
苏音越来越觉得,天心道人很可能并不是死了,而是踏碎虚空,登仙而去。
那么,她和阿白挖开青塚埋进去的那具和天心道人一模一样的尸首,又是谁?
“船。”
阿白的离愁很浅,洪波江上船只,很快便带给了他新的快乐,他开心地指着那一剪舟影,胖鼓鼓的脸颊上,两个眼睛如汪在水里的蓝宝石。
他又变样了。
随着那片空间的不断缩小,他也从身材修长的少年,渐渐原样矮化成了只比苏音膝盖高点的五头身儿童。
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精致小脸,以及白发蓝眸、白衣胜雪的造型,苏音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玉雪可爱”。
没有一头白毛,也好意思称为“玉雪”?
当然,美型的小阿白,也只有苏音能够瞧见,而在凡人眼中,阿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走罢。”她将阿白抱上了大青驴。
这头青驴也是享了仙福,养得越发矫健,那一身的皮毛油亮油亮地,四蹄踏雪,体型比健马还要漂亮。
但这并没有改变它的懒和倔。
驮着小阿白似让青驴很不爽,驴背一拱一拱地,直到苏音一手指头戳中它脑门儿,它才老实了。
时移事易,可有些人、有些地方,却还和从前一样。
浮翠渡依旧冷冷清清,那几个舟子依旧黑红着脸膛,大声说笑着围在树荫下,除了脸上多出几根纹路,他们和五年前无甚两样。
苏音选了条最大的双桅船。
长篙轻点水岸,船只缓缓离开渡头。
这迟到了五年的一程烟水,终是履约而至。
烟波江上,行舟往来,岸上有人踏歌,唱着江上的风、水底的鱼、远行的游子、回乡的归人……
浮翠山秾翠的山峰,便在这歌声中渐行渐远。
阿白托着两腮,呆望着远去的青山,面上滑过两行离泪。
苏音微俯了身,摸了摸他脑袋上的小鼓包。
阿白的鹿角也退化了。
现如今,他脑袋上只有两个鼓包,据说很痒,他经常会用大青驴来磨一磨,这也是驴子不肯驮他的原因。
悄悄送去两缕灵力,助萌版阿白磨角,苏音便盘坐在船头,自琴囊中取出了顾婆婆的琴。
琴弦已旧,然弦音却清越如昔。
苏音虚指于弦上,意识已然潜入了识海。
浮浪轻卷、云色温柔,白、青、赤三根琴弦,静静悬浮于海面,一缕暗黄色的流光,兀自绕弦而转。
“铮——”
第一缕弦音离指,若一尾筝线,远远抛向江面。风筝的那一头,是远去的故园山水,风筝的这一头,是离乡的人。
江风拍打着船舷,鼓起风帆,阔大的水面,渐渐覆住了那越来越远的山色。
再转过一道江湾,青山终是不见,唯弦音渺渺,随水入长天。
那一刻,抚琴的苏音既无山水之情、亦无离乡之愁,她心里反复念叨着的,是天心道人那封信笺中她唯二能读懂的一句话:
“小友,贫道必须明言,那柄青丝非是剑,而是刀。”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