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被看得心里直发毛。
她伸手在胳膊上搓了几下,似是要将那投射而来的无形视线搓掉,脸上堆出一个非常勉强的假笑:
“那个……你老看我干嘛?”
“研究一下。”克丽兹歪着脑袋,眼珠子在眼皮下微微地转动着,看上去竟像是非常认真地在考察或者研判着苏音,那紧闭的苍白的眼皮,瞧来竟有几分慑人。
苏音的心跳渐渐加快,呼吸也越来越轻,神经则绷得极紧。
克丽兹的身上,无上威严的气息正缓缓弥散,肃穆、庄重、淡漠、遥远,如同神祇高居神殿、俯瞰脚下众生。
可奇异的是,这具有碾压一切的威压与气势,其指向却又含糊不清,既像是冲着苏音去的,又像是冲着别的什么人去的。
那你还一直盯着本宫瞅?要盯别人你就去盯啊?单揪着本宫一个不放有意思?
苏音都快给看出白毛汗来了。
好在,这过程也就几秒钟。
克丽兹收回了视线,淡色的睫羽深处似是划过了一星微光,随后用力点点头,“唔”了一声道:“我好像有点懂了。”
你懂啥了?
本宫可是一点没搞懂啊。
苏音几乎憋出内伤,可却又本能地不愿往下追问。
而在十分令人莫名地说了那么句话之后,克丽兹便又成了克大爷。
她“哈——”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张开的嘴几乎盖下去大半张脸,顺手抓起不求人挠着后背,冲苏音一乐:“好,咱接着往下说哈。”
竟是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知道么,苏,组成时空的很大一个部分,是海量的无以计数的信息。打个比方,比如说你看这个酒瓶?”
她“哐哐哐”砸了几下身边的空酒瓶,随后又将之拿起,迎着灯光看了看,还放在鼻子旁边嗅着,像个多动症儿童一样,口中则犹在滔滔不绝:
“你看这个酒瓶,它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是因为在许久前一个特定的时间、几粒或几十粒特定的麦子播种进了特定的土壤、经由特定的人或机器灌溉、培育、收割、发酵等过程,酝酿成酒并灌装起来。
最后,这瓶酒再经由特定的人与交通工具的运输,摆放在了特定的位置——重阳大街某个小卖部的仓库里。
然后,我——这个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把它偷出来并在特定的时间喝完了它。”
她放下酒瓶,两手撑在身后,抬头仰望着结界上方透明的穹顶,语声有些悠远:
“你看,仅仅是一个随机出现的空酒瓶,就需要无数信息的排列组合,才能准确定位在此时此刻这个时空节点上。
如果换成人类,从出生到他生命中任意一个时间节点所携带的信息,你想想那得有多少?说是浩如烟海也不算夸张对不对?
因此,如果一个人空降异时空,那么相对于那个时空而言,这个人便是一个信息空白点,无法被读取,于是排斥反应就产生了。
把不存在的人变成真的不存在——也就是抹杀之后——这个时空的信息才不会被干扰,这就是所谓的排斥反应。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们这边一些比较靠谱的穿越剧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强大的历史纠错功能’,这和时空排斥的概念差不多哈。
所以,当你,苏,你这个空白信息出现在混乱极境时,混乱极境就开始对你执行了信息抹杀。但是哈,如果当时你身上携带了足量的信息,这个抹杀就会变得不确定。
当然啦,要让排斥反应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毕竟从根本上你就不属于那里,只不过是程度减轻一点而已。”
苏音琢磨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我懂了。魂穿就没事,肉身穿就有事。是这个理儿不?”
克丽兹想了想,一翘拇指:“明白人儿。”
苏音受到了鼓舞,不由也笑起来,又问:“那这是不是表明,魂穿异世,就会沾染上反时空物质?”
出现在重阳中学的时空裂缝,便是因为这种物质引来了时空暴徒,这一点苏音始终不曾忘记。
再者说,她自己亦是魂穿异世的常客,若不能搞清此节,她心里总觉不安。
听了苏音所问,克丽兹立刻摇头道:“这个应该不会。魂穿说白了就是精神投射、意识投影,比如请神、降魔之类的就属于这一类。
它本身是没有实体的,和时空是两个概念,这两种东西既然没有交互,也就不存在违反规则一说了。
而反时空物质你听名字就知道,它就是一种物质,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它和细菌或病毒一样,是真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只有肉身空降异世,才会沾上这东西。
但是,友情声明哈,身穿有风险、实操需谨慎。据我所知,目前成功的案例无不是经历生死考验,能存活多久也很难说。”
苏音听着她的话,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心也在往下沉。
根据此前所见,刘诗琪、裴冰洁以及郝馨晴三个人里,最有可能沾上反时空物质的,便是如今已经死去郝馨晴。
她身上的时空排斥反应,苏音记忆犹新。
而在不久之前,苏音还曾将郝馨晴划入到了同道范围,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以精神投影的方式魂穿异世。
可是,克丽兹的一席话,却推翻了苏音的判断。
必须是肉身穿越,才会沾上反时空物质。
所以,郝馨晴是肉身穿越者。这位优等生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根本就是个外星人?!
苏音险些被这想法给掀个跟头。
蓝星之上,居然当真生活着外星人?
影视剧中的情形陡然变成了现实,苏音却丝毫未觉惊喜,心中只有恐惧。
试想,外星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蓝星,混迹在普通人中正常地生活,这难道不吓人么?
此外,它又是如何躲过时空排斥的?难道从出生开始就空降了?
可是,即便是婴儿,其身上也携带着大量的信息,更不知需要多少信息的整合,才能形成一个生命体在某个时间节点的降生。
换个思路看,莫非郝馨晴已经在蓝星生活了很长时间了,只是因为某种秘术而青春不老?
以及,郝馨晴是一个人么?
蓝星上会不会还有和她一样来自于异世的不速之客?
此念一生,苏音只觉得后背发寒,浑身的血液骤然变冷。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老科幻片:
影片男主机缘巧合下拿到了一别奇异的眼镜,戴上眼镜后他才发现,蓝星早就已经被外星人占领,他的同事、朋友、家人甚至同床共枕的**,其实都是披着人皮的外星人,只有通过眼镜,才能看到他们真正的样子。
现实中的蓝星,会否也出现这样的情况?会不会也和电影中一样,街上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实则却是外星人披上了人皮?
仅仅只是一个念头,苏音便已种毛骨悚然,皮肤上仿佛爬满了细小的虫子,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了。
强抑下心底剧震,苏音将手抄进衣兜,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克丽兹道:
“身穿的风险原来这么大啊。那你刚才说的成功案例,又是怎么回事?”
“平行世界呗。”克丽兹显然没发现她的异样,很惬意地挠着痒痒给出了答案。
苏音下沉的心,此时已然坠入了谷底。
克丽兹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继续说道:
“所谓平行世界,是指在某种未知因素的影响下,同一时空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分化出两个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世界——即平行世界。
它是大宇宙无数时空形态的畸变,是一种非正常现象。如果是在平行世界之间进行肉身穿梭,成功的概率相对高一些,但,风险依旧很大。”
“哦?你能细说说么?”苏音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问道。
自从修仙以来,她对这些理念接受起来比从前快多了,虽然一颗心早已拔凉拔凉的,却也还能保持镇静。
不就是平行世界么?又不是没见过,文艺作品里不要太多。
“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听起来好像很高,但放大到整个世界、整个文明来看,那百分之一的信息差也是海量的,容错率并不高。”
克丽兹将不求人收起来,抱着膝盖看向空寂的走廊,语声仿佛在叹息:“平行世界啊——”
苏音一时没搞懂她何以感叹,且也没心情去考虑这些,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郝馨晴身上。
良久后,她才抄着衣兜说道:“那个,克丽兹,你能不能看到我们蓝星其他的反时空物质?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或者别的大洲,还有这东西么?”
问出这话时,苏音衣兜里的手几乎攥出汗来。
如果还有,蓝星的情况就很危急了。
“据我所知,肯定还有,但数量应该很有限,不然蓝星早玩儿完了,我们混乱极境也早嗝屁了。”
克丽兹浑不在意地说道。
苏音闻言,登时手指一松,心情也没方才那样紧绷了。
这情形虽然绝称不上好,但总算也不至于太糟。
心神一宁,思绪便也随之清明,苏音便点头道:
“也是。如果蓝星上到处都是反时空物质,那时空裂缝也会相应增多,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岁月静好。”
她轻舒了一口气,转望克丽兹,清透的双瞳宛若揉碎了漫天星光,轻声道:“那么,克丽兹,你能定位到所有反时空物质吗?”
这是苏音的一点私心。
若能准确定位这些不安定分子,有关部门便可着手安排监督警戒工作,以免再发生重阳中学这样的诡事。
这也算是苏音的一点私心吧。
“这个么……请恕我爱莫能助。”克丽兹不知从哪里又摸了瓶二锅头出来,便在苏音说话时,她已经一口闷了半瓶,此时仿佛已经有了些酒意。
苏音没去考虑“神居然也会醉”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下文。
众所周知,克大爷有说话大喘气的毛病。
果然,再喝了一大口酒后,克丽兹方才转过脸看向苏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音惊讶地发现,她淡色眼睫的深处,仿佛划过了一道极为纯净、充满善意的光。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去定位呢?”她苍白的眼皮薄得仿佛能透出眼珠的颜色。
她便这样看着苏音,半晌后,说了一句苏音听不懂的话:
“我的眼睛便是这个宇宙的秩序,所有与秩序相悖的事物,都无法逃过它的注视。”
苏音与她对视着,一脸莫名。
这已经不是苏音第一次听到她说怪话了。
可是,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苏音却是再一次本能地,或者说是在某种轻微的挣扎后有所选择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她将视线移开了一些,这让她接下来的说话声也显得有些飘乎:“那个……可能这个请求让你为难了,我只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克丽兹平静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蓝星不需要我的帮助。”
那一刻,她紧闭的双眼好似透出了温润的光,一如统治权杖在最后一刻绽放出如月的光华:
“你,以及另一个你,将会指引你前行的方向。”她举了举酒瓶,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愿你健康,我的朋友。”
黑暗蓦地扑来。苏音甚至来不及生出一念,便已被沉重的睡意覆盖。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只微凉的手牵着她,温和地、缓慢地,同时亦是不容置疑地,将她拉进了一面浩大的水波。
这是我的识海么?
五色斑斓的海水映着长天,温柔的海浪托举着苏音的身体,她在这海中浮沉、起落,看着天上那只硕大无朋的透明木琴。
从这个角度看,这张木琴真的好大只啊。
苏音记得自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可是,那感叹却又仿佛被什么蒙蔽了,虽是发自心底,却始终不及于心底。
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什么,也或许是有人在唱歌吧。
风铃般轻柔的声音,比这世上所有乐器的音色都要干净,然而,它却是那样地悲伤着。
因为,它被我遗忘了。
苏音的脑袋突然疼得厉害,疼得她不得不马上放弃了这样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