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悬立着的信笺竟轻轻抖动了一下,抖落出了一声略带戏谑的笑:
“呵呵,你口口声声不认天衡之号,然则何以又将那衡字藏在名中?你啊你,这嘴硬的毛病到如今都不曾改,真真是本性难移。”
天衡冷冷地看着信笺,紧闭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信笺亦似仿佛说得累了,不再言声,唯几缕淡淡的乌烟自纸上飘向了半空。
随着这烟气散尽,纸上的字迹变得淡了些,那弥漫在纸上的玉质光泽,亦不复此前的温润。
很显然,与黄声的对话,正在消耗着信笺上的某种力量,或许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纸张,再无神异之处。
“大师兄将一缕残魂封在笺中,又费尽心机隐匿行藏,终是寻至此处,所为何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讨论我名字的来历么?”
数息后,天衡开口说道,讥诮的神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撤阵罢,阿衡。”信笺并未回应他的讥嘲,只以温和的语声劝他,好似长辈苦口婆心地劝告晚辈:
“你以为这化外之阵便影响不了现世么?你以为你藏在这里,那天道便能网开一面么?
阿衡,你如今一身修为堪称大成,想必也比我更清楚,此阵一发,便是天倾地覆、生灵涂炭之势,区区一个你,根本承担不起这般因果。
而这天道反噬你既然承不住,便只能由亿兆无辜者来替你承担,你这一阵不止是杀人无算,更是毁天灭地,你就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么?
且,四极阵本就凶险万分,你的胜算只得一分。就算退一万步说,我九霄宗果然被你重新拉回现世,那数千同门师长兄弟,也只能徒对着满目疮痍慨叹,甚而就连他们也会被……”
“住口!”天衡厉声打断了他。
这一刻,他脸上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一双眼睛因愤怒而暴凸起来。
但很快地,他便重又控制住了情绪,掸了掸袍袖,微凉的眼风扫向信笺,眸光冷淡,如望住活人:
“天心师兄难道不该感到高兴么?不成器的师弟做成了你这等天才未竞之事,以大师兄的胸襟,当浮一大白才是,何以竟还要来阻我?”
虽是问句,他也未待他纸笺中的天心作答,便管自“呵呵”笑着接了下去: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这虚饰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妒贤嫉能便妒贤嫉能,说出来又不丢人。
你看我便比你坦白得多。当年你我师兄弟三人修行,大师兄自不必说,天玄二师兄亦自有其长处,唯独我,脑子慢、悟性低,那个时候,我心中对你二人可是十分羡慕乃至于怀有妒意的呢。”
言至此,他将衣袖一拂,洒然地道:
“如今不过情势倒转,大师兄变成了后学末进。我劝你也学一学当年的我,将那妒意化为勤奋,着力……罢了,瞧我这记性,你已经被我杀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纸笺,目中隐着一丝得色:
“大师兄便是太出挑,若你也像天玄师兄那般归隐泉林,我又如何会杀你?”
语罢,蓦地一抬手,穹顶四色光幕如飞瀑直下,浮空岛坠落的速度陡然加快。
“罢,罢。”
信笺上玉晕流动,散溢而出的墨烟袅袅升空,伴随着一声幽微的低语:
“你素来执拗,劝是劝不动的。”
一声叹息溢出素笺,似有无限怅惘,旋即那笺上玉色陡然大盛,湛湛毫光中,一卷束起的画卷自纸面飞出,墨色束线“啪”地一下碎散,画卷缓缓铺展开来。
“能阻一息便一息罢。”
说出这句话后,悬立的信笺便发出了脆弱的“哗啦”声,纸上最后一点墨迹遁入虚空,空白的信纸上再无别物,只有淡淡的玉色光华显示出它仅存的那一丝灵气。
再一息,凌空舒展的画卷倏然涨大,竟至万倍有余,眨眼间便将整个浮空岛笼罩其下,画上红日蹈海、涛声如雷,倒贯的玉笔峰直指长天。
“去。”
冥冥中传来了一声苍老的低喝。
刹那间,滔天剑意漫卷而上,画中海、海上天、天边的红日,尽皆被剑光裹挟,化作那剑影之下长长的尾翼,托举着锐利的剑峰,笔直刺向苍穹。
空间轰然炸响,岛屿、穹顶以及那穹顶之上深蓝的天空,皆在这轰鸣声中震荡着、颤抖着,一些空间碎片砸落下来,似是整个空间已被一剑刺穿。
“就只有这点儿能耐了么?”
天衡神情淡然,眯眼打量着那山峰般的巨剑,眉心金印亮起。
时、空、命、运合就的穹项立时绽放出极致的光芒,整个岛屿炽白一片。
然而,这灿烂刺目的炫光,却始终遮不去那一点剑意。
那是决然无悔的一剑。
去,便不回。
“啪嗒”,薄薄的纸笺凭空跌落,飞快坠向浮空岛下方的混沌之中。
穹顶下,长锋如水,寸缕化烟,那透明的巨剑犹如核弹引爆后被汽化的物质,自剑锋伊始,一点点散作白雾。
四极阵虽然未成,但这个时空的法则早已在它的统制之下,一柄修士之剑,纵使剑气冲天,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可是,天衡的脸色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鸷起来。
浮空岛居然停止了坠落。
那理应在法则控制之下被挖空的某处,仍旧被“现在”填满,而“过去”,却还停留于原地。
“时髓。”
天衡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剑,竟是以时髓炼制的。
他飞快抬起头看向银灰色的天幕——“时阵”。
此际,时阵的运转明显有些滞涩,一些灰白的粉末自天幕中迅速掉落。
那是被凝固的时间。
时间从不流逝。
它只是恒定地存在着,而天衡此前所作之事,便是将恒定的时间固化。
当时间凝固,则无论挖取、置换或提炼,便也可行了。
从前他是想都不敢想这种事的,可如今,他对时间的操控已是举世无双。
“多谢大师兄点拨。”
天衡垂下头,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容,向着脚下的黑潮打了个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