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不哑(一)
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了马扩的声音:“郭氏如何?”
萧言一下收起了手,整了整脸上容色,回头笑道:“还能如何,两个字就一言而蔽之了…………老实。”
月色下,马扩仍然是那副精干而英锐的模样,眉头却深深锁着,却有些犹疑,没有过去萧言惯见的那种干脆模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一般。
他也朝萧言笑笑:“要是俺,现在也得缩头,这个时候再桀骜,想把着常胜军不放,那就不叫豪杰,叫不知道进退!只是萧兄,这老实二字,未能轻许,还是早早将郭药师和常胜军隔绝开来为好,朝大宋一送,比什么都干净!”
萧言哈哈一笑:“马兄,我岂能不知!我这位郭大哥,是翻不起什么大浪出来了……本来我还在犯愁,要是易州要据守的话,常胜军就要分为两处,毕竟相隔两百里,有点照应不大来,还怕其中有什么变故发生。现在一瞧,好家伙易州就成了白地!到处都干干净净,再不能做战守依托,我们明日,就返回涿州也罢!到时候,这位大哥,我自己伺候…………常胜军是好东西哇!几千百战余生的人马,缺的就是军资器械,补充起来了,这些人马人熟地熟,哪个坞壁都能扯上转折亲,到时候,为大军开路前锋,再合适不过!马兄,万一我们再碰上什么彩头,先登上燕京城头的,说不定还是我们!”
马扩淡淡的笑笑:“回涿州?正和俺不谋而合…………备多力分,不如专于一处。辽人的底子俺们也试探出来了,这个时候,还闹他娘的内乱!这常胜军,俺定助萧兄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怎么也整刷起来,到时候只要萧兄不要忘了给俺留一个领军的位置就成!”
他神色显得越来越迟疑,说话声音也越来越慢,眼神也避开了萧言:“要整顿起常胜军来,宣帅可以,西军诸位相公可以…………却不知道萧兄,准备倚靠哪家?”
萧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马扩。良久良久,才是淡淡一笑:“不知道马兄想我倚靠着哪家?”
马扩神色郑重,既然第一句话都说出来了,下面的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萧兄,此功太重,哪方得之,就在北伐大局当中掌握主动了…………相公们和俺们厮杀汉想着的事情不全一样,还要想着将来在大宋的地位!背后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只是俺懒得问,也懒得去想…………萧兄大计,无非克复燕云,标名青史而已矣,哪方都有可能成为萧兄助力,就看萧兄如何选择了!”
他缓缓摇着头:“…………要是初识萧兄之时,谁要说萧兄能走到今日,以一人之力,可以决定大宋举国之力北伐的成败气数,杀了俺的头俺也不相信!可是萧兄现在地位,真真切切就是如此,也直望萧兄,再三慎思之!”
萧言仍然没有表情的看着马扩,眼睛藏在深深的夜色后头,只是淡淡的又问了一句:“马兄,你到底想我选择哪家?哪家才能保我功业成就,哪家能保我在大宋将来的荣华富贵?”
马扩苦涩的摇头:“俺不知道,俺真的不知道。俺都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算是哪方面的人!俺再不是熙河军那个单纯的厮杀汉了…………荣华富贵,俺从来不替萧兄担忧,萧兄本事,总能应付得来…………俺只希望,萧兄这个决断,在北伐大军当中少起内乱波折,能让大军尽早北上,能早日克复汉家土地,能让西军子弟,少一些抛骨在无定河边!”
言罢,马扩转身就走,再也不发多言。只留下萧言站在那里,只是苦笑。
仗打赢了,烦心的事情,就不稍停留的接踵而来…………要打赢这场北伐战事,自己要立下不世功勋,不仅得和辽人斗,和女真人斗,还得和大宋这个帝国当中各个派系争斗!
这选择,自己是老早就已经做出了………………
萧言站了一会儿,只是没精打采的耷拉下肩膀,朝自己临时下处走回去,嘴里还在嘀咕:“真他妈的没有打仗痛快,要是小哑巴在这里就好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现在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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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药师的房间里,一灯如豆,郭药师伤的是肺叶,不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在萧言面前的可怜样,郭药师倒也不是完全装出来的,他的伤势本来就甚重,易州攻战最后只是强撑着调度军马死战,元气更是大损。这个时候躺在榻上,因为剧烈咳嗽,颤抖得就如风中树叶。
郭蓉只是在那里不出声的忙碌,爹爹咳嗽,她就将热水奉上,让郭药师喝一口压压,又在那里调合伤药,准备明天到时候帮郭药师换药。这些事情,她做得不是甚惯,只是显得有点笨手笨脚,远没有她张弓而射的姿势舒展好看。可望向自己爹爹的眼神,还满满的都是依恋。
郭药师咳嗽一阵,招手让郭蓉过来。郭蓉听话的靠近,郭药师伸出大手就去摸她头发。郭蓉的头发又束了起来,英气勃勃的,被郭药师这么一碰,很是不习惯的扭了扭修长的脖子,最后只是抿着嘴唇不动。
“这一路,苦了你了…………”
郭蓉眨眨眼睛,勉强一笑:“爹爹你还不知道我?厮杀起来不比男人差,有什么辛苦?要是守在身边伺候你,还不如找个丫鬟都比我强。”
郭药师只是微笑,指着自己心口:“爹爹的意思,是你心里苦,再怎么样,你也是女孩子。孤苦无依,又要跟着陌生的宋人杀过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你老父最后一眼,我也是过来人,知道这种无处倚靠的感觉…………”
郭蓉眼眶微微一红,又倔强的昂起头。只是眼睛里头眼波流动,咬着嘴唇却不说话。郭药师当然说对了她的心思,说出了她的害怕软弱。可是郭药师却不知道的是,这一路过来,还有一个姓萧的无胆匪类在,只要看着他在马上东摇西晃的身影,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了一丝安全感…………
郭药师仔细的看着郭蓉脸上神色,突然一笑:“…………当父亲的,总不能看着独女儿一辈子都和男儿一样厮杀罢!爹爹也倦了累了,对这世道,也有些怕了…………咱们去大宋好不好?将你在大宋托付一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过点富贵日子就是,虽然有点对不起手下儿郎,可某的女儿,却是最重要的…………”
郭蓉眼眶又红了,想依偎过去,却又终是忍住,站起来低声道:“有的人想的就是夺回燕京,可是看他骑马使槊的笨蛋模样,真真能气死,偏偏又是胆大包天!我一日不在,这家伙不知道能活多久!我保着他夺回燕京,就陪爹爹在大宋安顿下来,再不骑马,再不使刀弄剑,可好?现在爹爹平安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郭药师只是看着自己女儿,微笑道:“萧宣赞?”
郭蓉脸都没红,只是点了点头。认真的迎着郭药师的眼神。
郭药师哈哈一笑,牵动了伤口,就变成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郭蓉忙抢过去帮他拍着背。郭药师只是一边咳嗽,一边大声道:“也罢!某的什么都交出去,安心在大宋当富家翁!只要萧宣赞娶了某的女儿!只要女儿归宿有着落,某就是从此默默无闻,又当如何?”
郭蓉终于有了一丝难得的羞怯,不想听郭药师再说这个话题,急匆匆的出了房门:“我去着人再换一盆热水!”
郭药师只是含笑看着自己女儿高挑的背影,到了最后,那笑意中的慈祥,却已经渐渐变成了森寒。
涿州城的都管衙署里头,只是回荡这更鼓的声音。
萧言去后,这里的戒备,却是加倍的森严。岳飞韩世忠,终于显出了他们被掩藏在下僚身份中的才干。
韩五豪爽,能得军心。常胜军降军,对他匾匾的服。他一声令下,干什么都成。
岳飞谨严,但处断极公,他要说什么话,大家都没话说。不论是自家兄弟,还是新依附降军,他都一视同仁,一开始就展现出了难得的统帅气度。
最难得的是,他对涿州城中百姓,亦有一颗仁心,计点户口,宁愿省一点军中口粮,也要接济着百姓活下来。当兵的一天一合米粮,岳飞只是半合,毫不含糊。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此统军将领,怎么能不让人发自内心敬畏服从?
每天每夜,岳飞都忙得足不点地,只是到处巡视,整顿城防,士卒编伍已成,就毫不迟疑的开始令他们操演。
当兵的其实不怕吃辛苦,就怕的是约束不严。士心一旦涣散,那军队就不成其为军队了。岳飞如此对待常胜军降军,正是一副当作正规营头统带,将来要有大用的模样。正正是让常胜军人心安定之举,短短数日,常胜军降卒就已经有了模样,涿州城防也粗粗一新,城中百姓也安心许多,每日还自发的负土背石,协助军队修补城防。
有的时候,韩世忠都忍不住笑骂:“洒家总以为将帅是历练出来的,是尸山血海里头滚出来的,你岳家兄弟吃粮不过才几个月…………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天生的将帅!”
可岳飞饶是在萧言不在,做出了此等成绩,脸上却始终没有半分自得之色,整日披甲四处巡视的身影,也没有半点稍稍放松的样子――不仅他如此,就连言笑自若的韩世忠,也经常朝西而望,突然失神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