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天下之雄(十六)
只有王禀,算是和萧言同属童贯一系,克复涿易,也有交情在。众人当中,就他的目光真诚一些,看着萧言,微微带着点忧色。发现萧言瞧到了自己,只是勉强一笑。
萧言起身,又深深一揖到地,团团一转:“各位相公亲临迎接我这个后生晚辈,让萧某人如何克当?各位相公垂爱之情,萧某粉身难报!”
种师道摸摸胡须,咳嗽一声,眯着老眼笑道:“某等不是敬萧宣赞身份,是敬萧宣赞带领我们杀回高梁河的功绩!这礼节,萧宣赞当得起,不必谦让了……”
种师道开口定了调子,大家纷纷附和。也纷纷朝萧言还礼,害得萧言起身了又得作揖下去,连着十七八次,只觉得头晕眼花,差点连早饭都吐出来了。
等到最后一个礼行完,萧言在心里吐了一口长气,起身郑重的看着一直含笑站在旁边,扶着腰间玉带的刘延庆,正色道:“刘太尉,此等殊礼,萧某人实在承担不起!萧某南归飘零之人,但得官家恩德,宣帅接纳,已经是如天之福。萧某何等人焉?如何能撍称相公?朝廷名器,岂能轻假于人?万望太尉下次再不用如此,则萧某感谢无置!”
人群当中,看着萧言这一脸严肃的样子,一直没说话,刚才也不过和萧言淡淡一揖的种师中只是冷哼了一声。刘延庆却呵呵大笑,一把牵起了萧言的手:“走,入营说话!燕京但下,还怕萧宣赞没有称相公之日么?男儿大丈夫,功名上头但须放胆,有什么好拿捏的!”
看刘延庆做出一副豪爽武夫的模样,萧言可是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说西军诸位相公,现在谁因为享福最久,而最不想打仗。那么就非刘延庆莫属了。偏偏现在他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仿佛随时随地,还能横戈马上而行似的。不过那大肚子走一步颤一下,可是将他老底掀得一干二净。
礼节尽到,身份贵重如老种小种,当然不会陪着萧言刘延庆同时入营。哪怕刘延庆现在号称节制北伐大军全军,借他十个胆子,也不大敢对老种小种发号施令。双方只是互不相干而已。此次前来军议,是刘延庆假童贯节旗,他们不得不来。来迎接萧言这个内定要领此大功的人,却是先期到了刘延庆大营的老种的主意。小种姚古他们都是被老种硬架过来的,谁都不知道这个毛都老得白了的老头子心里头转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要给萧言这么大面子。
不过以老种小种身份,再客气也是有限。还没等刘延庆和萧言寒暄完,举步走入营中。老种小种就已经在扈从簇拥下转身离开,亲卫们早就将马牵了过来,小种翻身上马,加了一鞭子就扬尘而去,在这边多耽搁一刻,就多气闷一分。杨可世和姚古的动作也不慢似他,刚才一大群人,顿时走了一大半。只有老种在临行的时候,大有深意的对着萧言笑了一笑。让萧言忍不住菊花一紧。
萧言被刘延庆牵着,很无助的就朝营内走去,眼睁睁的看着几位西军相公四散而去,显然是奔向各自的下处。他心里一动,忍不住就动问道:“太尉,难道此次前来,不是军议么?为什么不在太尉大帐当中聚齐?”
刘延庆呵呵大笑,拍拍萧言手背:“军议急什么?反正俺们现在只是深沟高垒不战,以慢萧干军心。等大军齐集,才次第渡河而前。各位相公平日散出各军,一路征伐也多有辛苦。宣帅的恩典,让大家齐集俺这小小下处,先修整一番。大军作战,贵在联络,为将有所不和,则如何谈得上联络?这个时候也可以拉拉交情……宣赞的下处已经准备好了,俺还有事情须得安排,就告罪一步,正臣和宣赞是老相识,自告奋勇为宣赞领路,晚上酒宴,宣赞切莫错过了!北地来归之人,当有海量,俺还等着领教一番呢!”
将萧言引入营内,刘延庆亲卫已经将他肩舆抬来,搀扶着他上去,刘延庆肉山一般坐在上头,慈眉善目的朝着萧言一笑。在簇拥下走远了。只抛下萧言在这里目瞪口呆。
他一路拼到现在,穿越以来就没过过安稳日子。风里雨里只是拼杀。这些日子有个大营,有帐篷睡已经是天上日子了。简直觉得吃苦是理所当然也似。原来那些小白领好逸恶劳的习气,不知不觉就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这些日子心头总有一番抛不开的事情缠绕,小哑巴也不在身边,根本想不及怎么样才能过得舒服一点。
却没想到,大宋西军诸位相公,如此大战,还是此等做派!王禀在他旁边,已经笑着招手,让亲卫将马牵来,亲手抵到萧言手中:“萧宣赞,你归宋以来,辛苦是吃得多了。前些日子在雄州,俺也没有好好招待一番。刘太尉出名豪阔,在江南也是发了财的,借刘太尉宝地,补尽一下地主之谊,惶恐惶恐!”
萧言一声不吭,翻身上马,只是和王禀并行。韩世忠张显跟在他的身后。张显仍然沉着脸,韩世忠看来以前也没来过刘延庆驻节的大营,只是好奇的左右打量。
环庆军大营,也称得上严整。帐篷器械,全是簇新的。占地极大,赶建起来的如马厩等建筑,居然还刷了漆。营中四下略高处,也有居所在赶建当中,一堆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匠瓦匠在锯的锯,砌的砌。
王禀指着那些仍然赶建的建筑笑道:“诸位相公居停之所,实在是来不及了。太尉北上,从河北西路带来了几百名木匠瓦工,都是好手,奈何时间实在太仓促,只好委屈各位相公连同宣赞暂住帐篷……反正在这高梁河南还有耽搁,总有搬进去的时候……”
萧言这个时候才能发出声音:“行军作战之际,刘太尉还如此豪阔?”
王禀讶然的看着他:“刘太尉是略略奢华了一些,可是哪位相公不是如此?谁的军中没有这等匠作?除了不能女眷随军,诸般器物,哪位相公又缺得了?”
直到此刻,萧言才深切的感觉到了大宋到地奢华到了何等程度。富贵享受,已经深入大宋士大夫乃至高层武官的骨髓当中了……只是此刻,那在古北口的岳飞和马扩,他们又在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王禀一路谈笑,将萧言一行人引领至营西北面他们的下处。四下警戒森严自不必说。这大帐都是上好牛皮精心鞣制而成,怎么样也够个五室两厅两卫的面积。走进帐中,韩世忠先怪叫了一声。
帐中陈设富丽,一炉香已经焚起。地上绒毯如茵,踩下去几可没脚。绒毯之下,就是木头拼成的地板,隔绝地上潮气。帐中虽然没有墙壁,但是亦有珠帘张挂,隔开明暗间隔。一几一案之设,无不大见心思。已经眉清目秀小厮模样的下人,已经在躬身等候,随时等待萧言几人的吩咐。
王禀拍拍萧言:“宣赞,这些日子,俺知道你的辛苦。此次军议,就好好消散一下,精神不要绷得太紧了……且放开怀抱!”
萧言苦笑拱手,答谢王禀引领他到来下处的殷勤美意。还没等自己说什么客套话,王禀已经一整容色,凑近他的耳边,将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宣赞抽调人马去了北面,俺知道宣赞担心女真……可是宣赞,现在只能想着燕京!其他的,不要管,不是你操心的事情!宣赞你也知道,你不能抢下燕京头功,将是如何后果!”
此番话,已经是推心置腹。
萧言感激的看了王禀一眼,王禀已经一笑拱手:“晚上太尉酒宴,当和宣赞欢叙!”
言罢他已经干脆的转身而去。萧言行礼送他出了帐,起身四下看看,看看这地上绒毯,看看这全是古董的陈设,再看看这些等候吩咐的小厮,和韩世忠的眼光碰上。耸耸肩摇摇头。
“人比人,气死个人啊……我承认,我是穷鬼……”
晚上的置酒高会,自然是尽欢而散。
韩世忠跟着萧言侧身会中,他和萧言两人酒量不相上下,都是冠盖全场。喝到后来,韩世忠都不住的看萧言。萧言面不改色,一碗接着一碗的朝下灌。让韩世忠都有点自愧不如。
酒宴之上,除了没有歌妓,其他一应俱全。宋人酒会时间也长,从天才擦黑,几乎一直延续到快三更时分。
在酒宴上,所有人都言笑晏晏,老种小种和刘延庆的不和,也没看出半点来。双方还深情的追忆起当初年轻的时候在西军当小军官的倒霉事情。到了后来,几位相公都在从人扶持之下,大醉而去。少壮一些的军官,也早就钻了桌肚。
萧言却是越喝越是清醒,心中那点郁郁,一直无法消散。
穿越以来,老子的拼死苦斗,到底是为了侧身这些相公太尉当中,和他们一样过着富贵日子,等着四年后的天倾。
还是为了要能挽回点什么?
老子要的是不负这新的人生,可是到底如何,才是不负法?
在从人的簇拥下,萧言数骑,缓缓回到自己下处。夜色当中马蹄轻响,在前头引路的火把噼啪作响,照得亲卫头上铁盔,幽幽发亮。
在下处外面不远处,有个人影笔直的站着,只是向北面云天远处望去。那正是张显。
萧言知道张显在看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不过此时,他也只有在心里叹息一声:“岳飞啊岳飞,马扩啊马扩,你们现在在干些什么?但愿你们也在喝酒吃肉,他妈的白跑了一趟!贼老天,我求你了,这历史不要随便乱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