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天下之雄(三十二)
刘延庆要客客气气的,萧言倒也不反对和他敷衍下去,反正说好话也不花钱。他到这个时代,差不多还算穷鬼一个。除了好话,腰里空空。老刘翻脸,自己也不在乎。反正在史书当中,这个刘延庆将来也没什么了不得,不用怕他,虽然现在历史不知道已经改变了多少……
这个时候,萧言只是冷笑一声:“刘太尉,我这节制前军差遣,是官家钦点!宣帅钧令,我也可以便宜行事,你节制全军,偏偏节制不到我的头上去!你敢扣下我?”
刘延庆顿时气得脸色铁青,萧言说的都是真的。这是童贯留的尾巴,他知道刘延庆现在打仗实在是有点那个。说持重都算是轻的。生怕他再糊涂一下或者暗中嫉妒萧言要立的大功,掣肘萧言直扑燕京。干脆就下了这么一道钧令,萧言可以便宜行事,随时根据时局,自己行事。涿易之战以后,童贯对萧言敢战和迅捷的行军本事,也放心得很。
没想到这留下的尾巴,却成了萧言抗命的根基。要是行文到童贯处打这场官司,等童贯决断出来,萧言早就扬长而去,直奔北面去了!
看到两人扯破脸的模样,刘延庆一系将领顿时起身,纷纷按剑。有的人还张口招呼:“来人!”
韩世忠大喝一声,震得每个人耳朵都嗡嗡作响,已经一个抢步站到萧言前面,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谁敢?动一下试试,韩老子三天没杀人了!”
在旁边早就按捺不住的杨可世也跳了起来:“谁敢动萧宣赞?大宋还没有武臣扣文官的道理!你们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王禀也疾步抢前,朝刘延庆一揖到地:“太尉三思!大敌当前,但和萧宣赞好好商议便是,俺们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个时候,就连小种和姚古,也不得不起身打圆场。只有老种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双老眼,就没有片刻离开只是淡定微笑的萧言身上的时候。
帐中此刻,只是乱成一团。帐门守卫已经大步抢了进来,看着诸将乱纷纷的叫嚷,愣在当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帐外又传来剧烈的碰撞声音,似是一群人殴斗在一起,转瞬之间,就看见张显这个小白脸大步冲了进来,盔歪甲斜的,脸上还乌青了一大块,扬声高呼:“萧宣赞,萧宣赞?”
萧言在韩世忠身后,瞧了张显一眼,笑着摆手:“滚蛋!老子还没死呢,这个地方是你进来得的?在外面乖乖守着,等会儿一起回营,点兵北上!”
张显脸上顿时显现出惊喜的神色,却不退开,只是卡在帐门口,按着腰间佩剑:“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俺是宣赞亲卫,谁敢上前一下试试?闯军帐的罪名,无非就是剐了俺,有什么了不起?”
刘延庆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闭目一瞬又睁开,大喝一声:“都退下!”
听到他的号令,几名他心腹将领这才悻悻回位。亲卫们也都退出帐外,张显却仿佛横了心了,只是卡在那里不动。韩世忠也是笑笑,收剑回鞘,退开了一步。
刘延庆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看着萧言,竟然有了几分诚恳的神色,缓缓开言:“萧宣赞,你想做一番英雄事业,俺岂能不知道,可是人再有本事,不能逆时而动……俺是绝不能答应你带兵北上,坏了宣帅拿下燕京的大局。这几千铁骑,正是关键!俺们一定要赶在女真人造成危害之前,拿下这燕京城!
不过你一意孤行,本帅也奈何不得你。你是文臣,本帅是武将。这是一不能。官家钦点,这是二不能。宣帅钧令未改,这是三不能。只有行文宣帅之处,和你打这场官司……然则本帅却能卡住你粮饷供应!你领数千骑北上,和女真缠斗于北面。人吃马嚼,不在小数。辽地残破,难道你还能就地补给?更不用说军资器械了……再者说了,你所领骑军,担负着全军哨探警戒重任,你贸然开拔,影响将来我大军和萧干会战成败,你就于心何忍?本帅好言相劝,还是留在此处,专力燕京。这头功,还是你的!燕京下后,宣赞意欲北上,本帅绝不阻拦……关你刘老子屁事!是祸是福,反正到时候你自己领去!”
到了最后,刘延庆忍不住还是爆了一句粗口。说完之后,就再不看萧言,转身负手而立,仰首看着帐顶。
萧言却是悚然一惊,冷汗差点就下来了。刘延庆能做到大军统帅,当然也不是草包。他这卡住后勤供应一招,真能治住自己!自己只有轻骑北进,步卒都不能带,为的就是争取时间,在女真南下改变战局之前,将他们打回去!更不用说还要救岳飞他们,一切都需要兼程行军!一切军资,只有靠着后方源源接济。
辽地残破,也无法就地征发,难道一个个去打燕云边地州郡,去获得补给?那样自己还不如就留在这里乖乖的打燕京了。
刘延庆所说,也是有几分情理……
可是,真的没时间了啊……自己知道女真的强悍,也知道辽人燕地各处的离心,更知道大宋这支北伐大军背后的混乱,和看似高涨的士气下的脆弱!循序渐进,犹可一战,当女真在燕地成了气候,面对辽人和女真两大敌手,还有可能两家联手的话,等待这十万大军的,只有悲剧,等待大宋的,也只有悲剧!
可刘延庆掣肘,自己又怎么能放心北上?
一时间他和韩世忠对望一眼,都呆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赶紧和刘延庆赔小心,表忠心,再抽自己十七八个大嘴巴子,说是自己刚才喝多了。刘延庆是不是就能将刚才那茬忘了,大家还是笑呵呵的同舟共济,幸福美满的去打燕京城?
这个念头差点就在萧言脑海当中冒出来的时候儿,就看见座中一人缓缓站起。
正是从头至尾,一声不吭的种师道。
老头子白发如雪,温和的看着萧言,淡淡的道:“萧宣赞,你尽管放心北上。老头子军中颇有积储,卖气力的人也有不少。军食,马料,军资,器械,一样都不短你的就是了。接济不上的话,老头子在你面前自己割了脑袋。”
他又转向刘延庆,而刘延庆此时,早已愕然转身,迎向种师道。种师道语调仍然不温不火:“刘太尉,老头子军中,也有几百骑,萧宣赞去后。这哨探警戒遮护的任务,就老头子领了罢。要是萧干渡河而南,骚扰了我大军阵势,瞻探了我大军军势,挫动了我大军锐气,都是老头子的罪过,甘愿领罚。但是当渡河而北的时候,和萧干主力会战,就不是老头子的干系了,这样可好?”
刘延庆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指着老种怒喝一声:“种师道!”
他话音未落,种师中已经拍案而起:“刘延庆!俺大哥的名字,可是你叫的?”两人麾下将领,都纷纷起身,按着腰间佩剑,怒目而视,甲叶碰撞之声,铿锵响亮。前些日子这两系人马刻意营造出来的一团和气,顿时就扫荡无余!
帐外亲卫这个时候也学了乖,知道里头是神仙打架,不是他们掺乎得了的。只是守在外头尽忠职守,绝不踏足里面一步。
种师道却不动气,微微抱拳,微笑道:“宣帅钧令,是要老头子这几军,做为后劲,随时援应太尉的环庆军,还有萧宣赞的前军诸部啊……萧宣赞可以便宜行事。他决定北上,在宣帅决断还未出来的时候,老头子主动援应,有什么错了?这官司,老头子敢陪太尉打…………”
刘延庆已经手足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种师道的资历威望,虽然他是统帅,也是无可奈何的。他要援应萧言,以他西军三军的力量,他就援应定了!自己怎么也卡不住萧言的军资粮饷器械!
而萧言也在心里头苦笑。
老子决定北上,已经将童贯这死太监得罪惨了。现在再接受种师道的援应,谁都认为他萧言就是已经背门而出了。为了自保,和种师道以及他背后的势力连成一气!自己单独北上,还能说是跋扈行事,而牵扯到朝堂争斗之上,这童贯,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就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甚至看明白了这老狐狸的五脏六腑,自己难道还能拒绝这老头子的所谓好意么?
这个北上决断,当真是很难才能做出啊,因为这个决断背后,要承担这么多的后果!
也罢,也罢。你们勾心斗角,我去死战。你们看不清时局,或者假装看不清这大局。我能看清。你们不敢承担责任,明哲保身,我去承担这天下重任!
这一辈子,老子所求,不过就是活得像个男人!
萧言心里的苦笑,这个时候也带到脸上来了,朝着种师道深深一揖:“相公美意,萧某安敢不从?这后路一切,就拜托老种相公了!”
刘延庆猛的一拍面前木图,他用了好大气力,仿佛整个大帐都是一抖:“姓萧的,你滚蛋!刘老子将来有张和你算!”
他又狠狠的环视帐中诸将:“姓萧的滚蛋之后,俺姓刘的调度大军渡河,和萧干死战,刘老子自己将燕京抢下来,还有不服从军令的没有?”
这个时候,居然是种师道带头一揖,肃然道:“一切敢不从命?泾原军,秦凤军,熙河军诸路,但有不服从太尉调遣处,甘愿军法从事!”
帐中诸将,都暴然应诺。这个时候,萧言却尴尬的发现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人。
老子明明是去干最苦的活计啊,还放弃了到手的大功,得罪了一堆得罪不起的人!怎么到了最后,反而全是老子的不是这般模样?
这个时候,萧言只能苦笑,朝韩世忠和张显示意一下,轻手轻脚,灰溜溜的朝帐外走去。走到帐门口,萧言终于忍不住回头:“刘太尉……我也知道您老人家大概不乐意听,可是我还是得说,这渡河北进之事,能不能等到我把女真收拾了再发动?萧干利在速战,我们却利在持重,这轻进不得……”
刘延庆怒哼一声,看都不看萧言一眼,只是摆手赶人。帐外亲卫终于进来,挟着三人就将他们差不多是赶了出去。
来到帐外,就看见萧言的亲卫被刘延庆麾下围着,牵着马在那里等候。
萧言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他妈的,老子似乎真的有点蠢……”
韩世忠斜眼看着他,问道:“这次北上,宣赞有把握将女真赶回去?”
萧言摇摇头:“没把握。”
韩世忠又问:“北上了,后面不知道要对宣赞生出多少事情来,宣帅冲冲大怒,更不用说了。反正俺老韩大不了回去继续吃粮,宣赞怎么办?”
萧言苦笑:“我怎么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反正和贼老天做对,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宣赞……”
萧言笑骂:“还问个屁!难道真的委屈自己在这里,和这帮家伙为伍,每天晚上,还要摸摸裤裆,担心卵子自己缩回去!男儿大丈夫要纵横天下,成就英雄事业,不是靠蝇营狗苟赢来,而是靠直道而行!泼韩五,你后悔了?”
韩世忠哈哈大笑,翻身上马,等着萧言也牵马上来:“韩老子早就气闷了!宣赞,俺追随你一直到这天地的尽头!有什么,就都冲着俺们来吧!”
萧言同声大笑,举着马鞭在头顶划了一个圈,直直朝北:“向北,向北!”
大帐当中,每个人都听见了萧言的欢呼。
种师道静静坐在几案之后,只是微不可闻的喃喃自语了几句。
“天下之雄……俺们种家兄弟,愧对这萧宣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