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夺军
王贵所统领的前军后路大营,在这几天当中,一直笼罩在奇怪的气氛当中。
每个人似乎都有点无心于手头的正事,而总是在窃窃私语当中。
朝萧言原来所在大营补送军资粮饷的队伍,已经将消息传了回来。在萧言原来大营当中,出现的是老种和小种他们的泾源军和秦凤军联合派出的人马,已经全面接防。他们对来输送军资粮饷的神武常胜军带队军官倒是非常客气,还竭尽所能的招待了一番。最后用泾源军的关防接收了这批物资,并且保证他们会组织人手车马,接替他们朝北向萧言补物资。
当时泾源军领兵将领笑着对那神武常胜军军官道:“俺们老种小种相公,早就有了交代。刘延庆那厮不管萧宣赞,俺们管着!慢说你们还照常送了这批物资上来,就算没有,老种小种相公也要从自己军中抽调,绝不会短了萧宣赞军中接济!
……萧宣赞真乃人杰,每次战事,都是自告奋勇选最艰难的场面来应付!这次女真南下,又是他一马当先的顶上去。刘延庆那厮知道什么,侧翼不安,大军还怎么作战?要不是萧宣赞这么一上去,刘延庆哪里还敢做渡河决战的准备?
……你们且放宽心,要是刘延庆还敢调遣人马找你们后路大营的麻烦,老种小种相公,定然会为你们撑腰。刘延庆那厮,还不敢不给老种小种相公面子!
……不过宣帅那里,总要设法。萧宣赞在宣帅面前,也不是说不上话。不能让刘延庆那厮抢了先去,不过萧宣赞是官家亲自赏拔出来的这个位置,又不是临阵退缩,又怎的了?老种小种相公,自然也没有白看着的道理,也在想法努力,给萧宣赞周全一下,你们尽管放心,萧宣赞那里,绝出不了什么事情!”
那泾源军将领热情的说了这么一堆,那个神武常胜军军官也就是唯唯而已。他还能说什么?他们这些神武常胜军,都是降军出身。求的就是少生是非,能在大宋军中生存下来。别人可以大发议论,他们可不敢附和!
萧言这桩事情,情理太深,前面后面纠缠成一团。不要说这个军官根本不知道内情了,就算知道,也不敢说什么。但是对于这场战事,这神武常胜军军官却也有他的担心在,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刘延庆是全军统帅大家都知道,但是这些泾源军秦凤军军将对这个北伐统帅却没有半点尊敬敬畏,口口声声那厮那厮的。一军各位重将如此不和,这渡河决战的重大战事,还能打出个什么样子出来?
更不用说,这些泾源军秦凤军将领,虽然热情,可总有些煽风点火的味道夹在在其中。
前面消息,这神武常胜军军官当然不敢自专,飞快的将消息传了回来。王贵得知,心头沉甸甸的。
萧言还是北上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照应!也不知道是北上情形太过紧急,还是刘延庆隔绝了他们之间的交通联络。竟然没有留下什么交代给他。萧言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根本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后路大营?
他王贵半年前还是一个河北敢战士,在岳飞他们这几个兄弟当中,王贵也从来不是拿主意,下决断的人,只是年纪最长,最为沉稳而已。
萧言凭什么就以为他能应付这多少名将重臣参杂其中,前方后方各怀心思的复杂局面?他要怎么做,才是最为正确的应对手段?
这几日,王贵根本就没能睡着。他的模样本来就显老。心事如此重重的重压之下,每天就看见他佝偻着腰在帐中反复踱步,一切正常的后路大营运补前线事宜,都无形间停顿了下来,王贵虽然强自镇定,仍然维持着后路大营的正常运转,可是每时每刻,在他沉默的外表后面,他都在反复的问着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萧言并不是没有想到后路大营的事宜,只是此次北上,本来就是将自己掷于最为危险的境地当中,后路大营,他实在没有力量照料了。他本来也考虑,是不是派出传骑间道通知一下王贵到底该怎么应对面前局势,让他有所准备。
可是再回头一想,将王贵择出这事情外头,反而应该更好一些。后路大营他既然照料不到,就不要牵累他们了。就算童贯他们接手后路大营,对于一切情形都不知道的王贵,估计也也不会怎么样,无非夺职而已。
营中还有两处,一个是小哑巴。对于她,萧言考虑倒并不多。大宋君臣,总体来说还是文斗而不是武斗,权势斗争失势,无非远窜岭南,或者到沙门岛走一遭去。小哑巴一个孤女,虽然有点神秘,可是并不显眼,有王贵照料,还能危险到哪里去?倒是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见小哑巴,还在两可之间呢,兵凶战危,自己又将一直顶在第一线,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还有一个,就是郭药师。
萧言将郭药师软禁起来,重重安排守卫,为的就是剥夺这个燕地大豪的掌控力,将常胜军全部吃下。在他那个时空,郭药师也是影响燕地战事的一个重要人物,后来更是归顺女真,将燕云之地,双手奉给了女真人!
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不能让郭药师复起。所以才用这样断然的手段,宣布郭药师的伤一直没好,又习惯于燕地水土,在这里让他养伤最为有利,一直将他扣在军中!
按理来说,这样举动,已经迹近跋扈。郭药师是重要的降将,官家都知名的人物。大宋一向宽待降臣,应该给郭药师良好待遇。而且按照萧言的身份资格,也绝对没有擅自处理这种重要降臣的权力!但是当时他被童贯当作袭取燕京的主力军,是童贯的重要依靠,大宋上上下下,想要燕京已经红了眼睛,自童贯以降,对萧言这般举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聋作哑。
如果燕京底定在萧言之手,郭药师这个没有出力的孤家寡人,到时候再交出去,也就没有防碍了,大宋再白痴,也不可能将燕云之地如历史上一般交给已经没有实力的郭药师来镇守!
萧言打的,就是这个盘算。所以克复涿易之后,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下就将郭药师扣住!
可是现在,后路大营他萧言已经保不住了,这郭药师他也再也制压不了,应该拿他怎么办?
在那一刻,萧言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郭药师和他甄五臣甄六臣这两个最后忠心将领一举除掉!甚至包括――郭蓉?
此时做出这等杀人的决断,他绝对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经历了这么多场血战,萧言都自己讶异自己的心肠渐渐变得刚硬。生死之间爬出来的,人的变化,快得让人难以想象。这等杀伐决断的枭雄气度,萧言已经具备了。
但是反复思量,这郭药师,还是杀不得!
现在他的主力轻骑,一半都是原来常胜军旧部。这些人马,跟着他萧言正在奋力征战厮杀。他也初步掌握了军心。但是这些人马毕竟是降军出身,对自己的身份有天然的敏感。他萧言突然杀掉举常胜军而降的郭药师,让他们得知,这些人会怎么想?他们怎么相信,大宋只是会杀郭药师,而还继续善待他们,将他们视为自己人?
杀了郭药师,风声一旦传出――后路大营转眼就不是他的了,这个秘密,绝不可能保得住。就等于是毁了自己的军心,让自己实力,至少削弱三四成下去!而现在,自己的全部凭借,就是这支几方面拼凑出来,已经初初融为一体的大宋仅有之骑兵集团!
而且还有一点,自己和童贯决裂,已经够麻烦的了。再加上一个擅杀降将的罪名,将来也是好大的麻烦,甚至是致命的罪名。大宋最为防范武臣,自己文官之名,却行的武将事业。手头又有神武常胜军这支兵马,杀郭药师,就坐实了他萧言想自固实力,飞扬跋扈的罪名,他在大宋也没根底,擅自北上,将原来靠山也得罪了一个干净。再加上这个,哪里还承担得起!
大军临行出发之前,萧言反复思量,最后终于浩然长叹,将本来已经写好的给王贵书信,放在灯上烧了。
郭药师,就随便他去罢。但愿这个时空的历史已经被自己改变,而这燕京,最后还是定于自己手中。哪怕郭药师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也不再能在这燕云之地,翻出什么风浪出来!
在最后决定不杀郭药师的时刻,萧言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决断背后,有那么一瞬之间,郭蓉长发飞舞,手持一长一短双刀,紧紧的在自己身边,在漫天飞舞的箭镞兵刃当中,死死卫护住自己,那个清冷倔强的少女形象,是不是就在自己心头。
一闪而过。
大军北上,萧言再没有回头,没有回顾后路大营方向一眼,也没有给王贵任何指示。后路如何,但凭天意。自己能够把握的,只是和女真人的那一战,还有最后回头扑向燕京的决战!
夜色当中,就在王贵绕室彷徨的时候,数十骑人马,飞也似的驰向了在王贵大营边上扎营而宿的那一支刘延庆派来的军马。
后路大营,本来就没有一线营盘那么刁斗森严,营地当中民夫又多。对他们没法儿象对士卒一样管束。这支刘延庆派来的军马,纪律更是松散。连木栅都没有立,帐篷东一簇西一簇的,倒是有几名哨兵,也是抱着兵刃在那里打瞌睡。
他们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干的是这场倒霉差使。在后路大营这几天人人对他们都是白眼,老着脸皮去王贵那里领粮食,军中司马那冷言冷语也够瞧的。就连民夫也敢嘲笑笑骂他们。别人在前头打仗,他们在后面来夺军,就是大宋百姓民夫,也知道这不光彩。
翻脸发火吧,那些后路大营的胜捷军亲卫正憋着气力打架呢,只要他们敢闹事,人人挨个鼻青脸肿那是不用怀疑的。
这几天,他们在这里当真是度日如年,整天灰溜溜的。回刘延庆那里又不敢,只有苦熬。什么军中严整,都谈不上了。
这数十骑的蹄声,将周遭搭了窝棚歇宿的民夫都已经惊醒,这支兵马的哨位才被惊动。一名士卒揉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几十骑人马飞也似的疾驰而来。
才问了一句:“谁?”
当先一个矮胖子,已经从他身边冲了过去,那士卒只来得及瞄了一眼,这矮胖子已经风尘仆仆到了极点,在马背上腰都直不起来了,但是眼睛里头,却似乎有团火在烧一般!
任谁夜间冲撞军营都是大事,那士卒顿时喝骂一声:“直娘贼的,不想活了!有人冲撞俺们大营啦!”
后面骑士已经赶到,几个翻身下马,抢过他手中长矛,掉转矛杆劈头盖脸的就打了过来:“叫你娘的魂!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俺们是什么人!俺们是宣帅亲卫!带着宣帅钧令,吃了几天灰,来找你们这帮死人!给爷爷爬进去,叫你们带头的爬出来,领宣帅钧令!”
那士卒的呼喊声音,终于将营地惊动,喧哗声顿时响起,不少人纷纷衣衫不整的从帐篷里面涌出来,手里还拿着兵刃。营地里头的火把也都亮了起来,将来人身影完全照了出来。
士卒们兵刃举起,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矮胖子赵良嗣也不能再长驱直入了,勒马立定,在前头团团转圈。秋日夜里,已经是寒意深重,赵良嗣的胖脸之上,热汗却将满脸尘土冲出了一道道沟下来,他扬声大呼:“我是赵宣赞!奉宣帅之令,接掌此军!你们将主何在?”
营中军官骂骂咧咧的出来,一个个都是睡眼惺忪。才喝骂了几句,就听见赵良嗣大呼。顿时都是一怔,几名军官抢到前面,认出了赵良嗣的面孔,再看看他的背后,跟着的都是童宣帅最为心腹的亲卫,这些人物,等闲都不会离开童贯身边!
赵良嗣离去的时候,对他们这支奉刘延庆之命而来的军马语气很是不善,现在又暗夜冲营,天知道宣帅发了什么脾气,他们要倒什么样的霉!
当下人人都是魂飞魄散,恨不得从来都没来过这后路大营,人人心下叫倒霉:“你们各位相公宣赞神仙打架,何苦为难俺们这些小鬼?”
领这支军马前来的那都虞侯使,也得了讯息,连滚带爬的赶到前面来,身上未曾披甲,只是胡乱罩了一件战袍,抓顶头盔扣在头上,还戴歪了。他也省得事情,冲到前面不管面前是谁,胡乱拜下,连连行礼:“恭迎赵宣赞,恭迎各位上官!小的不过领命行事,一切都是刘太尉差遣,但求赵宣赞留情!”
周围民夫,也早就被惊动,乱纷纷的从窝棚里面钻出来,不远处王贵后路大营的营盘里头,灯火也在寨栅之上,次第亮了起来,寨栅上人影憧憧,已经向这里望来。
这些民夫看着这个刘延庆麾下将领的脓包模样,都轰的一声笑了起来,在旁边指指点点。跟着赵良嗣而来的童贯亲卫,路上憋了一肚子鸟气,现在可算有撒气的地方了,人人嘴里乌龟王八的骂个不休,性气再大一些的,挥着马鞭还到处乱打人,没有一个人敢顶撞他们半点,马鞭挥来,就是硬顶。问候自己祖宗,人人领教而已。
赵良嗣却焦躁的望着王贵营盘的动静,看着那都虞侯使一副恨不得钻到地里的模样,也不下马,大喝一声:“起来!且看这是宣帅手谕,从现在开始,你听俺调遣!”
他一声令下,身后就有一名童贯亲卫一脸大便模样,将背上背着的拜匣摘下来。取出里面童贯的手谕。脸色难看,倒不是同情眼前这个刘延庆麾下将领,单纯对赵良嗣的发号施令觉得不爽而已。
大宋调动军马的制度最严,赵良嗣不管怎么打骂这个都虞侯使,甚至要他媳妇儿,这都虞侯使都能双手奉上了。但是要调动他的军马,却是怎么样都不能随便从命。万一赵良嗣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关防,他要从命,站时就能要了脑袋。
但有童贯手谕,又是不一样,童贯是节帅,当然有调兵之权。那童贯亲卫将拜匣递过来,那都虞侯使双手抖颤的接过,打开之后,将童贯手谕取出展开,两边火把递上来,将这张手谕照得清楚。这都虞侯使也不识多字,但是军中最重视的,还是关防印信符节,关防印信符节在,哪怕口传钧令,也奉命唯谨。
那都虞侯使没看手谕内容,只是认真的看了一眼那朱红的关防印信一眼,顿时就又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将童贯手谕举过头顶:“罪将鲁莽,竟然惹得宣帅垂顾!罪将但在此刻领宣赞之命,万求宣赞手下容情!”
他身边军官,也是脸如死灰,哗啦啦的跪了一地。
赵良嗣立在马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个糊涂家伙,怎么就认准了自己是来找他麻烦的?他也忘了,临行之际,为了稳住王贵,他赵良嗣当时演得有多逼真!
这个时候赵良嗣反而收住了急切的脾气,下马挽起那都虞侯使,温言道:“我岂是来寻你罪过的!萧宣赞北上,干犯军令,是他才该遭逢宣帅雷霆之怒!当日不过戏言耳,谁知道萧言留在后路的人马,会不会闻风而动,跑去和萧言会合?那时才坏了大事!你来得很快,做得很好,这几日也在这里听命不动,某还要给你在宣帅面前请功!”
转眼间际遇天上地下,那都虞侯使糊里糊涂的起身抬头,看着赵良嗣那一张胖脸。已经彻底弄不明白这赵宣赞的意思了。
还好赵良嗣转眼就解了他心头疑惑:“你点起兵马,跟某入前军后路大营当中,拿下王贵一行,送往雄州待罪!这前军后路大营,就暂时由将军你执掌,好生做,一州团练使,观察使,就在你掌中摆着!”
那都虞侯使顿时大喜,原来是来找萧言麾下晦气的!这些日子,受这些家伙的气也够了!什么团练使观察使的好处先不想,上位之人,说话不见得有准头。可是这暂时执掌前军后路大营,这好处却是现的!谁都知道管后路积储转运的好处,只要能执掌这里到战事结束,就算回到陕西,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一名!
他顿时跳了起来,朝着手下大声下令:“点起军马,披挂起来,俺们跟着赵宣赞行事!将这前军后路大营夺过来!这些日子,这些鸟气,原封不动,都还回这些贼厮鸟的头上!”
周围离得近的大宋百姓民夫,听明白了这突然变故的由来,顿时就是一阵大哗!
前头转运之事暂停,他们都顿在这里有了几日,和士卒们闲谈,也知道一点现在的事情。萧宣赞违命去和女真鞑子干仗去了,现在居然有人,要来抢了他的后路,寻觅他的罪过!这年月,打仗的人吃苦头,在后面的家伙,却是兴风作浪!
大宋百姓,是这个时代平均而言,受教育水准最高的一国之民,识字率恐怕都有百分之十左右。有点文化,事理就能想得明白。当下真是人人不忿,可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除了喧哗一声,还能济得什么事情!
王贵在大营之中,第一时间也听到了外头发生的喧哗。
他根本就没有睡意,整个后路大营命运,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外间不论什么响动,都能瞬间直入心底。
一开始这喧哗的声音还低,一会儿就高亢了起来。王贵拍掌,外面亲卫已经进来,王贵挥挥手:“去查查,是什么变故?要是有人在大营外面搅扰,带队去压住了!这里积储着万千粮草,多少军资,马虎不得!”
那亲卫躬身领命去了,王贵在帐中坐了一会儿。外头声浪,仍然未曾有稍稍止歇的时候,最为响亮的所在,就在刘延庆那一支军马所在的方向。
王贵在帐中,再也坐卧不定,大步走出营帐。他身上扎束,就没有卸下来。说走就能走,帐外有几个亲卫,都在翘首向那喧哗传来的方向看去,王贵招呼他们过来,下令道:“找两个弟兄,跟着俺去看看,其他人,那囚着要紧人物的营帐,还有俺的后帐,都看顾仔细了。萧宣赞在前头打女真鞑子,俺们可不能将他后路败干净了!”
那几个亲卫都点头领命,仿佛也知道今晚不对也似,每个人脸色都极为凝重。其中一人为了宽解王贵,还笑道:“王虞侯,你是不知道俺们胜捷军在北伐军中的威风,从来都是俺们找别人麻烦,没有别人敢找上俺们麻烦的时候!在这里,除了宣帅亲令,就算刘延庆刘太尉到了,俺们也能跟他扯蛮,总能顾全一些就是,你且放宽心思!”
王贵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是萧宣赞将你们留给俺,俺真是支撑不下来。等萧宣赞回来,俺手艺不错,总能请弟兄们吃上一顿……要是谁还没娶家口,将来小娘子的妆台,也是俺包了!画漆描金,比得上汴梁城匠人的手艺!”
几个胜捷军亲卫都哈哈大笑,其中几人就护卫着王贵翻身上早已备好的坐骑,那说话的亲卫在身后朝王贵抱拳行礼:“王虞侯,放心罢!俺们守好!俺们胜捷军虽然平日里横着走,可是被戳脊梁骨也戳得够了,说俺们只会拿自家人逞威风,靠着宣帅的虎皮。现在萧宣赞带着俺们卖力厮杀,谁还敢不高看俺们一眼?这威风,逞得就加倍的有底气!士为知己者死,萧宣赞的家当,俺们自然豁出性命照应!”
王贵勉强笑了一下,给坐骑加了一鞭子就朝声浪涌动的方向快马行去。那些刘延庆兵马惹厌,王贵就将他们安排得加倍的远。后路大营积储丰盛,占地也相当广大。曲曲折折一路行去,周遭帐篷,军士们已经纷纷而出,带队小军官也不管了,站在最前头翘首而望。
睡在仓场的军中司马和司书小吏,也都站在粮草草料堆上看着动静。人人脸色都是忐忑不安。谁都知道这后路大营命运莫测,他们跟着萧言这个上司,自然也有牵连,可是谁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眼看得离喧哗声音方向的营门不远,王贵就听见不远处营门口传来一声欢呼的声音,这欢呼之声当中还夹杂着叫骂。他麾下多是神武常胜军,那是燕地口音。可前头这欢呼叫骂之声,却是陕西诸路口音!
更有成千人马纷纷涌入之声,却不是刘延庆的那支军还是什么?
前头灯火缭乱,就看见数骑急匆匆的奔向自己这里,当先一人,正是派出去的那名亲卫。王贵也管不得了,铁青着脸大声朝他呼喝:“怎么就让刘延庆所部,进了俺们大营?你怎么行事的?”
那亲卫同样脸色难看至极,大声呼喊回来:“王虞侯,带队的是赵宣赞和宣帅麾下亲将!俺也在寨栅之上,验了宣帅手谕,正是宣帅的关防印信!俺岂能不开这寨门?”
他吸口气又大声道:“宣帅对萧宣赞下手了!也不知道哪个小娘养的,说动宣帅来行此事!多半就是赵良嗣这个矮胖子,瞧他那个得意洋洋的模样!直娘贼,要不是宣帅的手谕顶着,俺一箭就射他一个透心凉!王虞侯,快点计较罢,这后路大营,俺们替萧宣赞保不住了!”
王贵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眼前一切,他其实早就有所准备,但却莫名的期望这一刻永远也不要到来。那胜捷军亲卫的意思,就是让他王贵快走,既然别人是来找萧言麻烦的,做为萧言手下心腹,他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能逃就快点逃,最好能会合萧言,早点将这里的讯息告诉给他,让萧言到童贯那里打这场官司,无论如何,也不要在这里吃眼前亏!
胜捷军亲卫如此,已经是关顾王贵到了极点。人人心中都是极度不忿,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王贵深深吸口气,回头对跟着自己的几名亲卫低低交代一声:“宣赞的家眷!”
这几名亲卫顿时反应过来,王贵大帐的后面小帐当中,还有宣赞的使女在。这个秘密,却是瞒不过王贵身边最紧的这些胜捷军亲卫的。有的时候他们还能看见宣赞的那个使女在帐门口出现一下,多是每天早晚两次,她出帐对着西面默祷。
看到他们在四下警卫,这个眼睛仿佛会说话的女孩子,就只是对着他们腼腆一笑,敛衽行礼退回去。乖巧到了极点,惹人怜惜也到了极点。一次看到在她帐外警卫的胜捷军亲卫的战袍破了,不出声的就要了过去,针脚细密的补好,还回来的时候浅浅一笑,脸颊上两个深深的梨涡,然后对着那胜捷军亲卫竖着手指在嘴唇上面一比,示意不要让王贵知道。
这些胜捷军亲卫底下悄悄议论,都谈论萧言好福气。他们私底下也问过王贵小哑巴的来历,王贵只是含糊说是萧言从北地带出来的使女。萧言自称在北地是破家之人,只带了小哑巴出来,这小哑巴对萧言有多重要,可想而知。现在大家已经保不住萧言的后路大营了,却怎么样要将萧言的使女卫护好,好将来交还到萧言手中!
王贵低声急急交代:“赶紧回去,俺在大帐中顶着,应付赵良嗣,你们赶紧到小帐当中,让萧宣赞使女改装,保护好她!将来萧宣赞回来,交还到他手中!这女孩子是苦命人,你们一定不要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一个亲卫也疾声道:“王虞侯,你护着萧宣赞家眷走罢!俺们在这里顶着。俺们有跟随宣帅几年的情分在,也不会将俺们怎么样!”
王贵猛的摇头:“俺怎么能走?他们此来,就是寻觅萧宣赞罪过,俺要弃军先走,这不是给萧宣赞添了罪过?拿下了俺,也许他们能出一口气,对付萧宣赞的手段,就能缓上一缓也未可知……萧宣赞当日将后路大营托付给俺,如果没有天大的变故,俺就是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那些亲卫人人默然,只有人低骂了一句:“直娘贼,这世道没了天理!出力死战的,倒成了罪人。小人反倒得志!要不是萧宣赞,宣帅岂有再抵燕京城下的机会?宣帅也瞎了他的眼睛!”
王贵却再不多说,掉头就朝自己大帐疾驰而去,马速如飞。他们背后的火把长龙,已经漫过了寨门,同样飞快的直趋王贵的大帐所在!
后路大营当中,所有人都被惊动了,每个人都默默的立在他们营帐之侧,看着这支神气活现的刘延庆所部军马,拥着赵良嗣等数十骑朝着营地正中大帐而去。
这些刘延庆麾下环庆军士卒,经过神武常胜军营地的时候,人人叫骂,离得近的还用矛杆抽打,前些日子受的气,这个时候全都发泄出来了。还好他们知道这是仓储重地,宋军军法,失火烧了粮草草料,都是死罪。要不然,真的能将神武常胜军他们的营帐都点着了!
这些神武常胜军的步卒们也不过默默忍受,纷纷让开他们经过的道路。他们是降军,又是多半当作辅兵使用的步卒,只是负责后路,又没有那些神武常胜军轻骑和萧言一起死战的情分在,再不会豁出自己的性命去维护萧言的利益。这个时候,也只能默默的等待,等待着他们再换一个大宋将主,反正身为降兵,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福分了,还能指望什么?
赵良嗣骑在马上,却没有半点喜色,一颗心砰砰乱跳,现在成功就在眼前,却还差最关键的那两样东西没有到手!
他已经分出了一路军马,直奔郭药师所在的营帐而去。而那件奇货,根据他在前些日子在这后路大营的观察猜测,还有有的时候没事到王贵大帐中闲谈打探。几乎可以确定,就在王贵的大帐那里,萧言没有将她放在涿州,他的后路,可以信托的,也就是王贵这里!
只要这奇货到手,萧言就再不能翻身,只能任他赵良嗣搓圆搓扁!
绝不能让她逃脱!
赵良嗣策马如飞,让他后面的那些童贯亲卫,还有那都虞侯使等几名军官,差点都赶不上。一路直赶到王贵大帐之前,就看见几名胜捷军亲卫,抱臂冷冷的站在大帐门口,王贵却没有出来迎接。赵良嗣翻身下马,直冲向大帐里头,那几名胜捷军亲卫却没有让开,赵良嗣一撞上去,哪里是这些披着甲胄的陕西大汉的对手,顿时没带盘缠又回了头,跌坐在地上,鼻子一热,血都出来了,眼前只是金星乱冒。
后面童贯亲卫气喘吁吁的赶到,一人振臂大呼:“直娘贼,你们反了天了?高宝塔,你敢拦着赵宣赞?有宣帅的手谕在!看清楚了,这矮胖子是赵宣赞,下次不要挡路了!”
童贯亲卫,原来本来就有分领这些胜捷军亲兵在衙署上宿值守的差使。和不少胜捷军士卒都是熟人,现在指名道姓在那里喝骂,内里却关顾足了这些熟人。赵良嗣做人实在失败,这些童贯亲将虽然跟着他办事情,心里面却将他恨出了窟窿!
那胜捷军叫高宝塔的甲士忙不迭的堆上一脸假笑,来扶赵良嗣,嘴里还口口声声的道歉:“赵宣赞,瞎了俺这双狗眼!怎么就不识得是你呢?你也知道,军帐当中,有规矩在,更不用说这般重要的后路大营!还以为是那个宵小之辈,生儿子没屁眼的家伙胆敢闯营呢,哪里知道是赵宣赞您?啊哟皇天,赵宣赞怎么你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一边扶起摇摇晃晃的赵良嗣,一边隐蔽的脚底一勾,赵良嗣顿时又仰面朝天!
高宝塔身后几名胜捷军亲卫忍住笑忙不迭的过来,七手八脚将赵良嗣扶起,拼命的给他掸着身上灰尘,这些丘八手重,更不用说是存心的了,几下子掸下来,赵良嗣给拍得差点吐血!
后面几名童贯亲将也拼命的忍住笑,挥手赶人:“滚蛋滚蛋!让开帐门就是,让赵宣赞行事,直娘贼的,除了童宣帅,没见过你们伺候人,现在倒是这般殷勤。赵宣赞当真是有福之人!”
赵良嗣知道自己吃了暗亏,却实在没有和这几名胜捷军丘八计较的心肠。等他们让开帐门,他捂着鼻子忙不迭的就大步闯进去。高声大呼:“王贵何在?”
军帐之中,安安静静,王贵正跪坐在自己的几案后面,用筹子在那里不知道算些什么东西,几案之上,堆着一大叠卷册。其实王贵识字也不多,这些帐册簿子,平日里都有军中司马读给他听,现在他却摆足了模样,一脸讶然的抬头看着赵良嗣冲进来:“赵宣赞,什么事情?哎呀,俺才算出积储数字,您这一声,又忘了个干净。还得从头算过……赵宣赞,你鼻子怎么了?俺这里有伤药!”
赵良嗣冷冷一笑,也不捂着鼻子了,任鼻血缓缓滴落,反而显得他神色更加狰狞:“王虞侯,你被拿下了!宣帅钧令,让你先递解雄州待罪!萧言的事情,宣帅自然会料理,现在这前军后路大营,已经由某来掌管!”
这时背着童贯手谕钧令的亲将也赶进了大帐当中,赵良嗣一摆首:“将给他看!”
那童贯亲将忍气又要解下背着的拜盒。王贵却冷着一张脸站起来:“不用了,没有宣帅手谕,你们也进不了俺这后路大营!这里交给你们又何妨?本来这后路大营设立,就是为了支应萧宣赞在前作战的。现在萧宣赞北上和女真鞑子死战,后路反而被自家人切断了,萧宣赞北上,已然是孤军奋战!既然如此,还要俺这后路大营何用?拿去拿去,本来都是大宋的军马,大宋的营盘,却不知道,你们能用这些,能不能和萧宣赞一样,始终死战在最前面!”
他昂然而立,声音低沉:“俺几个月前,还是河北敢战士,再以前是乡里木匠,从来没想过当这个劳什子官儿!只不过谁在为大宋血战,谁在护卫着俺们河北百姓,在辽人之后,将来也不被女真鞑子侵犯,俺就忠心跟随而已,如果这也是罪,俺不用递解,自己到雄州去领罪!”
在赵良嗣身后,那几名童贯亲将,人人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几名在外间听见此番话语的胜捷军亲卫,更是人人神色激愤!
可是赵良嗣是领童贯之命而来,谁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后续的刘延庆所部兵马杂沓而来,乱纷纷的叫嚷着,呼喊着,举着火把,就分散开来,刀枪并举,眼见着马上就要将这大帐包围!几名在帐外的胜捷军亲卫对望一眼,赵良嗣领童贯之命而来,大家都是大宋的军士,说什么也不会反抗,这般如临大敌的,到底是为什么?
在帐中的王贵也听见了外面动静,他本来容色宁静,但是突然之间,就脸色大变!
虽然不知道赵良嗣想做什么,在这一刻,他却有了最不好的预感。
赵良嗣冷冷一笑:“王虞侯,萧宣赞之罪,并不是以北上去抵御女真一些南下前哨散卒的名义,避开燕京正面的真正死战,好等着大军血战之余拣便宜。他好歹是童宣帅亲许的便宜行事,就算行此不可理喻,但是也不是错。无非就是无功而已,一点小小的干碍,怎么直俺赵某人急匆匆赶来?真正大罪,是他萧某人私藏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公主,怀莫测之心,潜入俺大宋当中,借大宋容身,更借大宋资财,收编燕地流亡,最后行重立辽国旗号之事!可惜他连自己的萧姓都没改过来,更可惜俺赵良嗣也曾经在辽国,识得公主形貌,天不藏奸,这就识破了他的奸谋!
……现在,就把辽国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交出来罢!”
小哑巴是辽人的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王贵只觉得心头大震,轰轰的在一时间丧失了一切感知!
难道赵良嗣说的是真的?王曾经见过小哑巴在庭中祷告,也知道小哑巴实在有点神秘。其实会说话,但是谁都不忍心逼问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更不用说萧言了,这小哑巴,在他才穿越的时候,几乎就是这个乱世里头,他的精神依靠!
小哑巴在祷告的时候,的确提到了她的名字是余里衍!
难道萧宣赞他……
不,这不是真的!
在这一瞬间中,王贵顿时就反应了过来。萧言遭逢小哑巴的经历,他们都同时在萧言身边。当时走到那个荒村,是他们带的路,当时萧言不过是个囚犯,而且还在心神不宁当中,要是开口,也只是莫名其妙的说什么:“他妈的穿越!穿越!发改委是不是涨油价了?说摔飞机就摔飞机……老子怎么这么倒霉?”
发现小哑巴的,也不是他们。最后还是小哑巴自己赶过来,最终成为他们当中一员的!
既然确认了萧言的清白,王贵顿时就反应过来。不管小哑巴的身份如何,这赵良嗣栽上来的罪名,的确狠辣到了极点!小哑巴的确有点来历不明,要是落在了赵良嗣手中,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还不是赵良嗣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赵良嗣也是南归之人,他要咬定了小哑巴是辽人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那极难分说得清楚!
萧言已经因为北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借着这个一时分说不清楚的罪名,萧言将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哑巴落在赵良嗣的手中!
老实憨厚的王贵,这位前木匠,这辈子心思也没有转得这等快过。在满帐中人,人人目瞪口呆,为赵良嗣所说的话震惊得一时反应不过来之际。王贵已经猛的身形暴退,直直冲向大帐之后,赵良嗣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拿下他!辽人公主,果然就在这里!”
几名童贯亲将,摩拳擦掌的顿时冲出。和赵良嗣的恩怨可以撇在一边了,拿下辽人帝女,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这将是多么大的功绩?不要说超迁几转了,官家一高兴,封侯说不定都有指望!
王贵转眼已经冲出大帐,在他大帐之后,屏风隔开了一小片空地,上面也有张盖,将周围隔开,张盖下面,就是一个小帐,转瞬之间,王贵已经冲入小帐当中,帐内小哑巴已经换上了胜捷军衣甲,其实小哑巴的个子并不矮,在同龄女孩子当中还算得高挑,这身宋军衣甲长短合适,就是显得太大了,铁盔之下,露出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明眸当中有一层雾气,静静的看着冲进来的王贵。
在她身边,几名拿来衣甲给他更换的胜捷军甲士,同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哑巴。
小帐虽然在后面,可是前面大帐的话语,这里同样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王贵冲进,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王贵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低吼一声,已经从一名胜捷军亲卫腰间抽出佩剑,刷的一声割开了小帐,拉起小哑巴的手,就冲出了小帐!
小帐之外,火把缭乱,刘延庆麾下士卒,已经将这大帐围了几层,同样呆呆的看着王贵提剑,拉着一人从帐中冲出来!
赵良嗣给他们的军令,就是拿下任何从帐中逃出之人,捉住一人,就有万贯上赏。这么重的赏格,让他们也顿时就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挺枪持刀的就涌了上来,王贵同样直扑过去。还没接触,帐中几名常胜军甲士就也跟着冲出,人人手中都是兵刃雪亮,大喊一声:“王贵,你不要跑!”
这几名甲士却几步从王贵身边抢过,和那些环庆军士卒撞在一起,手中佩剑长刀,架住他们的兵刃拼命朝两边推开:“这是俺们的功绩,你们敢和胜捷军抢?”
在帐前这个时候又绕过两匹战马,马上都是胜捷军甲士,挺马槊直扑过来,嘴里犹自呼喝:“这场大功,是俺们胜捷军的,谁敢来抢,就是三生的仇家!”
在这两名骑士身后,王贵身边的那些胜捷军亲卫,几乎全都扑了过来,人人口中,同样都在大呼小叫!
那些环庆军士卒给眼前场景,弄得呆了。就看见两名骑士冲近王贵身边的时候,莫名其妙就翻身落马,口中犹自大呼:“直娘贼,王贵厉害!弟兄们一起上!”
王贵立刻反应了过来,眼中涌出热泪。这些弟兄,当真是豁出性命来帮他逃走!这个时候,却不是动感情的时候,他低呼一声:“上马!”
小哑巴反应极快,和王贵几乎同时牵住了战马缰绳,翻身而上。后面胜捷军甲士涌上,却不拦住他们,反而加入了将环庆军士卒朝两边推的人潮当中,只是乱叫:“这大功是俺们的!”
周遭扰攘成一团,后面几个童贯亲将也冲了出来,却给胜捷军亲卫挡住了身形,急得只是跳脚,落马那两名胜捷军亲卫,在王贵翻身上马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俺们信得过萧宣赞,去投他!”
王贵再不多说,打马一鞭,已经护卫着小哑巴,在被推开的环庆军阵型当中,呼啸冲出!那些环庆军士卒人人大哗,有的人已经张弓搭箭,这个时候赵良嗣已经也跟着冲出,看到这个景象,跳脚大呼:“不许放箭,只准生擒!!”
他呼喊得晚了一些,一名士卒已经来不及收手,嗖的一箭已经发了出去,偏生又射得极准,擦着前面一骑的头盔掠过,这一箭,顿时就将那骑士的头盔带下,连发髻都扯断了,一头乌黑秀发,顿时就倾泻而下,在那骑士背后摇曳,灯火一映,仿佛反射的就是一场幽亮的梦境。
这个时候,却再也追不及了。那骑士的小小身影,伏在马背上,拼命朝前疾驰。而王贵就紧紧的卫护在她的身后。
一名童贯亲将,再也忍不住这一场奇功落空的失落,失态的指着那长发飘落的小小身影大喊:“那是辽人帝姬,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
所有人都是一阵大哗,这一夜的变故,实在是离奇古怪到了极处!
郭药师在自己的营帐当中,当第一声喧哗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从榻上翻身坐起。
这些日子,他表面仍然宁定,每天就在四方天里散散步,如往常一般,没有半点焦躁的神态。唯一的不同,就是比往常沉默了许多。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郭药师精神,已经绷紧在等候什么的表现!
甄五臣甄六臣曾经偷偷问过郭药师,难道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么?郭药师却用玩笑应对。
他现在处境,已经是最为恶劣了。而机会,也许只有一次,一旦错过,自己就只能在宋人境内,做一个老百姓以终此生了,这却比杀了他郭药师,还要残酷。
男儿大丈夫,若不能纵横天下,那此身留着,又有何用?
与其这样,他不如就死在易州,死在董大郎的刀下!
郭药师静静的等待在黑暗当中,只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难道自己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了?又是怎样的一种机会呢?
帐外突然亮起了灯火,却是郭蓉先闯了进来。这个高挑长腿的英气美女,仿佛又回到了战阵当中,手中没有兵刃却仍然杀气十足,俏脸板得紧紧的,浑身都已经扎束整齐:“爹爹,军中喧哗,当有莫大变故!我们聚在一起,怎么也要保护爹爹平安!”
郭药师一笑,还没有说话,甄五臣甄六臣兄弟也已经冲了进来,同样扎束整齐,一脸紧张:“都管,不知道怎的了,往常这个后路大营,统领得肃然整齐,现在却起了变故!似乎有人马涌进来了,却不知道是辽人不是?一旦乱起,俺们兄弟,怎么也护着都管冲杀出去!”
郭药师仍然是一笑:“说不定,是接某出去的。”
“什么?”甄五臣甄六臣再加上郭蓉美女一个,大眼瞪着小眼。
“萧言此人,崛起太速,锋锐太甚。宋人精锐全集于他手。岂能不遭人嫉恨?宋人之间,勾心斗角都能不惜来一场白沟河惨败,对萧言来一场同样的内讧,有什么好奇怪的?萧言麾下骑军,有一小半是某家常胜军撑起来的,迎某出去,分化萧言手中实力,好制住他,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某一直等待,就等着这对萧言下手之人,来接某出这牢笼!”
郭药师的一席话说出来,甄五臣甄六臣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呆呆的看着面容宁静的郭药师,看到郭药师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兄弟俩这才反应过来一些,顿时就低低的欢呼一声:“都管,这可是真的?”
郭蓉站在那里,手却一抖,手中掌着的烛台火光在帐中摇曳一下,映照得这个少女容颜一下仿佛就失却了颜色。
她低低的问道:“爹爹……怎么压制萧言?大宋的宣帅,反而要拿下他么?我们是不是就要帮着那宣帅拿下萧言?”
郭药师淡淡的扫视了自家女儿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站了起来,缓缓的结着身上披着的袍子丝绦。
女儿心思,郭药师岂能不明白?和萧言这么一个雄姿英发的小白脸一路出生入死,恐怕也有些情根深重了。女儿的娘本来是燕地某坞壁之主的爱女,骑得好马,言笑无忌,敢爱敢恨。自己当时只是辽人渤海部族军中一个马甲,郭蓉娘亲却看上了自己,非要跟着他………
两人并辔出行的时候,一路都能听见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恐怕就是自己枭雄心肠最淡的时候儿吧……
想到郭蓉早夭的娘亲,郭药师心肠软了一下,转眼间神色就刚硬起来。
如果自己所料未错,那现在就是自己此生最后一个机会了!若不能把握住,还谈什么男儿事业!如果保他出来的人,要他对付萧言,那他一定就要将萧言弄到永世不能翻身,将他手中的常胜军实力夺回来,这燕地,是他郭药师的!在这里,他和萧言,只能站着一个!萧言不知道想到什么,没有杀他郭药师,就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
至于自家女儿的心思,将来有的是时间慢慢料理……就算郭蓉站在萧言一方,和他翻脸,他郭药师也会毫不容情的连郭蓉一起对付!
只因为自己是郭药师,是这燕地之雄!
甄五臣甄六臣一拥而上,手忙脚乱的帮着郭药师将他身上袍服整理整齐。然后就簇拥着郭药师走出帐外,静静等候。郭蓉白着一张俏脸,也缓缓跟了出来,但是瞧着她咬着嘴唇的模样,就知道她已经心乱如麻。
外头的喧哗声越来越高,有一阵子,更是高亢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王贵的大帐方向呼喊乱叫,状似癫狂。在场几个人,仿佛还听到了什么辽主帝姬几个字。包括郭药师在内,人人都面面相觑,这到底又是哪一桩变故?
外面的狂乱呼喊声音终于平息了一些,而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同时朝着这里响了起来。外面脚步声杂沓,轰鸣着而来,将这里团团围住,还听见有人大喊:“郭药师是不是就在这里?就是那个常胜军降将!”
然后就是那看守他们的胜捷军亲卫没好气的回答:“就是那家伙,在里头等死!你们都知道了,还问俺们干什么?有宣帅的手谕关防在,还怕俺们瞒着遮着?直娘贼,俺们又不是郭药师他爹,要保他一辈子平安!要进去就进去,俺们算是交卸了差使,看了这个家伙这么些日子,早闷出鸟来了!”
甄五臣甄六臣这下终于确定,他们的郭都管这乱世当中枭雄灵性未曾稍减半点,在此前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当中,在如此严密的看管当中,就已经明白,他郭药师还有迈出萧言划定的牢笼这么一天!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呆呆的看着两面木排做的大门,这些日子,这两扇木门永远紧闭着,将他们与燕地,与常胜军隔开。甚至到了最后,他们都放弃了此生还能从这里出去的期望!
外面人声杂沓,传来了七手八脚开门的声音。吱呀声中,两扇沉重的木门缓缓朝外张开,外面大从大从的火把光芒投射进来,照得木栅里面这片四方天通明,在外面,是一圈宋军,无数双目光看过来,都想看明白这个举易州归降,结果给萧言囚禁在这里的燕地大豪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所有声浪都停了下来。
郭药师淡淡一笑,举步朝外就走。被囚多日,别人应有的那种困顿味道,在他身上半点也看不见。就听见他神清气爽的朗声道:“哪位大人,将俺郭药师接出来的?但求一见!”
外面宋军带队军官看见郭药师举步朝外走,这才算反应过来。他们接到的任务是来这里接手看管郭药师的营帐,确保他无恙,可不表示就让郭药师这样大摇大摆的出了这个牢笼!
他慌乱的低呼一声:“不要动!”
一声呼喝之下,他身后环庆军士卒顿时刀枪并举,一片兵刃响动的声音,对着郭药师高大的身形。郭药师一笑停步,他身后的郭蓉却反应了过来,呼喊一声就抢到了自己爹爹面前,这个高挑至极的英爽少女两道柳眉紧锁,张开双臂拦在郭药师前面:“要动手就动手,让我们父女死在一处,不要弄这么多花样出来!”
那环庆军军官都看呆了,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高挑女孩子出来!甄五臣和甄六臣也齐齐抢上,拧眉瞪眼的挡在郭药师身前。那环庆军军官还没答话,就见郭药师微笑着摸摸郭蓉的头发:“爹爹没事,这些人不是来害俺们的,就是萧言,也不敢对爹爹加一根手指头,何况别人?大宋要平定燕地,怎么少得了你爹爹?”
郭药师话音未落,就听见赵良嗣的声音在人群外面响起:“郭都管英风锐气,不减当年,宣帅和赵某,果然没有看错人!这燕地风波,郭都管还有心么?”
围成一圈的环庆军士卒呼啦啦的朝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通路来。几人已经在外面下马,沿着这条通路缓步走来,火把映照下,走在前面那人,赫然就是赵良嗣。
他身上风尘仆仆神色未减,刚才又碰了一脸鼻血出来,只是胡乱抹了一把。看起来形容狼狈之极。王贵带着小哑巴,又莫名其妙的从他手里脱出,现在虽然遣人去追,可是天知道能不能追得上。但是到了郭药师面前,他却仍然是一副神采飞扬,大局在握的模样。目光炯炯的朝着郭药师迎了过来。
郭药师定睛深深看了赵良嗣一眼:“赵光禄,竟然是你!”
赵良嗣哈哈大笑:“岂不是正是赵某人!”
郭药师沉默一下,也放声大笑,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郭蓉,大步迎了上来。众人目光注视当中,两人双手互握,欢若生平。
两人的称呼,都用的是旧辽时候的官衔。论起来,在旧辽之时,两人也只有一面之缘。后来赵良嗣投宋,郭药师也找过他的门路,但是赵良嗣当时操持着和女真之间的盟约,对大辽意欲投奔大宋的那些旧同僚,却把门关得很死。他气量不大,谁都知道,就怕这些旧同僚来抢了他的风头功劳。
正是因为赵良嗣的私心,郭药师才在女真和大宋之间始终游移不定。萧言暴起杀使,才让郭药师匆匆做出投宋决断。因为准备不周全,又被萧干和董大郎赶到了易州,萧言虽然救了他,但是郭药师再不复当日的有力地位,沦为萧言的阶下囚。要说他郭药师现在处境,倒有不少是拜这位赵光禄所赐。
但是此时此刻,两人却笑得仿佛恨不得一条裤子两人穿。
欢笑当中,赵良嗣突然神色一板:“宣帅口谕!”
郭药师浑身一震,顿时松手,深深叉手行礼下去:“降人郭某,静候童宣帅钧令!”
赵良嗣冷冷道:“旧辽涿州留后,常胜军都管郭药师,一心南投。却因伤势,养疴至今。宣帅深念郭某南投大功,更兼深知燕地内情。非加以殊赏,无以体官家善待降人之心,无以体官家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体大宋海纳百川气度。郭某伤愈,当权加神武常胜军都管差遣,军前听用,统领旧部,为王师前驱,若能克复燕云。当不吝超迁重赏,以奖有功,以远来人……郭都管,这神武常胜军,又是你的了!”
周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喊声音,如海浪一般,瞬间卷过了整个后路大营。在这些环庆军身后,是人山人海的神武常胜军人马。他们都默默的在外面看着,等候着今夜的变故有一个最后的结局。
郭药师大步走出的时候,每个人都互相对视。谁识不得他们的旧统帅?不过当日在萧言手底下听命调遣,谁也不敢多提起这位旧主,省得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在大宋旗下,特别是萧言率领下,大家日子过得还都不错。原来在郭药师部下,他们这些步卒也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无非勉强活着罢了,郭药师本来就穷,乱世地方又残破,有点供应,基本上都全部拿来养常胜军当中的骑军了。换了个将主,萧言又没有克扣的习惯,他是恨不得手底下全是得用精兵,也犯不着替童贯省钱。大家算是吃饱穿暖,有甲有精利军刃。对旧主心肠,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是大家毕竟是追随着郭药师在生死场中打滚出来的,他们不比神武常胜军的骑军,有和萧言同生共死的情分。看到郭药师大步走出来,人人都是眼睛里头一热。这也是人之常情。乱世里头,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情,看到旧主还活着,当然激动。但是要说多么想着复归于郭药师手下,那也不见得。
可是今夜变故到了此处,目眩神迷到了最后,却是他们再度回到了郭药师麾下。只不过换了大宋的旗号。世事变幻莫测,莫过于此!
郭药师身形顿在那里,久久未曾起身。而赵良嗣,就冷冷的注视着他。半晌之后,郭药师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些被萧宣赞带走的神武常胜军骑军,可归俺统帅?”
赵良嗣神色一动,语调仍然是冷冷的:“当然归你!”
郭药师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再度深深行礼下去:“官家天高地厚之恩,宣帅青眼赏拔,俺郭药师何等人,如何克当得起?只有粉身碎骨而已……常胜军皆旧部也,燕地内情,郭某深知,但有三五日整束时日,郭某自当统领全军,为王师前驱,死而后已!燕京,不足取也!”
赵良嗣脸上顿时挤出了笑容,抢前一步,将郭药师双手扶起:“郭都管,你伤势才大好,这次差遣,实在是急了一些。宣帅也自然知道你的辛苦。但是前方大军大战在即,少不得你这位识途老马!数日之内,神武常胜军全军就要出发,直抵高梁河,和刘太尉连成一气,赵某也是神武常胜军军中监军……要粮要饷,要甲要械,但向学生开口,无有不从!只要郭都管能协助刘太尉,顺利拿下燕京城!这天大功劳,就等郭都管马上去取!”
郭药师被赵良嗣扶起,脸上神色,已经恢复了常态,笑道:“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是宣帅和赵宣赞的,俺郭某人能落个赎清以前抗拒王师之罪,已经足矣,还敢奢望什么?”
他接着转头,语气淡淡的吩咐甄五臣甄六臣:“五臣、六臣,跟着俺就去接手大营吧。计点一下军中实力,看看哪些人得用,哪些营都还要整练,常胜军当年也是燕地强军,到了高梁河,可不能丢了俺的脸面……告诉弟兄们,俺郭药师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平淡,但是谁不知道,这句话背后郭药师的感慨系之?甄五臣甄六臣已经快要泪落,郭药师吩咐一句,他们就哽咽着答应一句。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朝着圈外那些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神武常胜军士卒振臂高呼:“弟兄们,郭都管回来了!”
局势如此,这些神武常胜军的士卒们,还有什么选择?终于有人抢前,跟着呼喊:“弟兄们,郭都管回来了!”
应和之声,先是一两声,然后七八声,最后轰然而起,席卷了整个后路大营。
郭药师傲然站在那里,这燕云之地,这男儿枭雄竞逐的战场,俺郭药师,再度置身其中!
满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郭蓉容色清冷,悄悄掉头,转身回了她已经被囚了月余的帐中。郭药师甚至看都没有看自家女儿一眼。
在旁边,一个胜捷军军官一直冷眼旁观,最后骂了一句:“直娘贼,这场复燕战事,到了最后,似乎就是三个南归降人的事情……俺们那么多太尉相公,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