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回天(二)
“太尉,太尉!萧干不过如此,没有几天,他根本别想冲动俺们营盘!倒是后路有失,营中军心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到时候能战也不能战了,太尉,俺这就遵太尉前令,领兵去救援后路!”
凝神看了一眼对面辽人军阵,韩遵就说出了他的判断,朝着刘延庆深深施礼下去,按剑起身就要传令望楼之上军士打出旗号。
刘延庆猛的抓住了韩遵的手,这些年来,刘延庆一直在学着所谓使相气度。举止安详尊荣,但是此刻,动作敏捷之极,仿佛还是当年跃马横刀的西军猛将气象!
但是从他口中蹦出的话,就让这气势跌下去一大半:“你将万余锐卒抽调出营,剩下兵马不足三万,能不能当得住辽人扑营?”
韩遵神色急切,但是还得按捺住性子解释。心中一个劲的冒火:“你刘太尉也不是不知兵之人,战场局势,一望就知,怎么反倒问俺!”
不过看着刘延庆又青又白的脸色,还有不住颤抖的嘴角。在这一刻,韩遵突然恍然大悟。刘太尉,早就不是原来那位西军的环庆军统帅了!
安详尊荣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早就失却了临敌机断的本事。虽然在远离前线的后方中军大营,他还能将对手军势判断得**不离十,调遣部署也是头头是道。虽然未免有私心,但是总算还是中规中矩,不失宿将本色。
但是在来到这前线营中,近得可以分辨敌人面孔的距离,在锋镝弓矢甚至会落入营中的地方。他已经没有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勇气!
在这一刻,韩遵心中浮现起来的情绪不知道是恼恨还是怜悯,或者兼而有之。他缓缓摆脱刘延庆紧紧抓着他的手,恭谨行礼下去:“太尉,俺们毕竟是大宋西军一员。三万环庆军,足可稳守营盘数日不至有失,属下敢以性命作保!但是后路再不援应,那就迟了啊!曹正将正在那里苦苦支撑,盼望太尉援军到来!后路渡口一旦有失,军中士气大挫,到时候,就连这大营也保不住!”
听到韩遵近乎泣血一般的哀告,刘延庆面上容色却仍然没有放平静半点,却突然发怒:“你用性命担保!你不过一州团练使衔,环庆军中一正将耳。大宋百年复燕大计,官家所念念于心之伟业,环庆军全军上下数万健儿性命,你的性命就能保得住了么?”
韩遵也恼怒到了极处,刘延庆口中那么多吓人的名目,其实归结到最后,不过一句话就能说明,他刘太尉就在军中,你用性命担保,就能保证他刘延庆无恙。你韩遵的性命,就有他刘延庆的性命值钱么?
此时此刻,韩遵也再也按捺不住,攘臂大呼:“后路非救不可!万余环庆军子弟,数万大宋河北诸路民夫,正在翘首而望俺们军中。太尉要是觉得俺去后军中空虚,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就在东面不远,太尉飞檄,他们还有不来的道理?足可护住太尉平安!”
韩遵要说其他的,缓缓央求刘延庆。刘延庆从一开始的震惊惶急当中恢复过来,也未尝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可是韩遵偏偏提到了泾源秦凤熙河三军,顿时就戳到了刘延庆痛处!他是进攻主力,最后却需要老种小种他们来救援,前面一番苦心,不就白费。而且这场头功让给老种小种他们,反而让老种小种爬到了他的头上!他刘延庆已经和西军破脸,双方再没有什么客气可言,要是他刘延庆屈居人下,到时候只怕做一个汴梁富贵闲人都不可得!
要胜,就是环庆军的独家功绩。要败,环庆军当燕京正面,环庆军败退。泾源秦凤熙河三军远出燕京侧翼,他们的侧翼就完全暴露,萧干可以随时打在他们暴露出来的漫长侧翼上,他们这三军也站不住脚!环庆军已经灰头土脸了,你们三军也别想落着好!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
在刘延庆心中,这个时候恶狠狠的掠过的竟然是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全部占据了他的身心,再也想不进其他的。
他猛的站直,板着脸对韩遵喝道:“曹累领万余精兵,自有遮护后路责任。这责任,却不要你去为他分担!辽人扑营势大,环庆军全军必须集兵而守!某不在军中,你是前军都部署,自然可以任意行事,现在某却在军中,发令的人就某一人而已!韩正将,萧干大军在前,你必须谨守营盘,让萧干不得寸进!萧干所部,已经朝不保夕,做最后一击,久攻无功,自然退却,那时就再无抗拒大宋天兵能力,燕京城就是大宋囊中之物,下去罢!”
韩遵几乎听傻了,他猛的跪下,膝行几步,拉住刘延庆战袍:“太尉,太尉!渡口还有上万俺们环庆军弟兄啊!”
刘延庆面沉如水,看着渡口方向,缓缓道:“你看还来得及么?你抽调兵马往援,结阵而行,必然还有辽人远拦子骚扰,半天之后,也许才能抵达,你看看渡口方向升腾起的烟火!曹累负某,某不能再让此处数万环庆军一举覆没!”
刘延庆所说,也有几分道理。萧干前面举动,实在是麻痹了宋军上下,不用说刘延庆的环庆军了,就是老种小种他们诸部,也大有看不起萧干的人在。除了深深了解萧干的郭药师外,谁也没想到,萧干示弱隐忍这么久,突然出手,就是雷霆一击!
辽人兵马,也是哀兵,战场上有进无退,再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现在援军出发,也许真的来不及救援渡口后路曹累所部了!
与其这样,不如将军马都留在身边。保护自身万全,萧干说不定就是疾风骤雨,后续无力,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挽回不了,也是大家一块儿垮台!
刘延庆决心已下,已经再无挽回。
可是在韩遵看来,救得了救不了是一回事。也许大营军资器械粮草,还足够支撑守备数日之用。但是后路断绝,不予援应,环庆军士卒,就会上下离心!到时候,才是真正不可收拾!败仗不可怕,大宋现在实力,超过辽人残部数倍有余。后路溃散,韩遵也有信心苦守住这里,但是一旦失却军心,那结果如何,就难以逆料了!
这些他韩遵明白,麾下士卒全都明白,怎么刘太尉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拉扯着刘延庆斗篷不住哀求,刘延庆却一句话也不说。刘延庆身后亲卫涌上来,拼命架开韩遵:“太尉已有决断,韩正将还多说什么,督促士卒,谨守营盘罢!望楼风大,太尉经不起,大战在即,害得太尉病倒,你韩正将吃罪得起么?”
韩遵被这些刘延庆亲卫架开,看着这刘太尉铁青着一张脸就要下望楼。韩遵猛的大吼一声,这吼声却近似哭嚎,他抢步就要来到负责旗号的军士身边,要自己发出调动援兵出营的旗号!
刘延庆大声怒喝,簇拥在他身边亲卫猛的涌上去,死死的将韩遵拉住。刘延庆脸色已经万全变成了黑色,猛的挥手:“看住韩遵这厮!传令全军,谨守营盘。不得后退,死死当住萧干这厮扑营!有擅自出营者,全队皆斩!”
在环庆军中,各个营盘当中无数士卒都在翘首而望中军营盘。领兵将领都按剑也抬首急切的望着,一任每人的大红斗篷都晨风高高吹起。
万余大军已经集合起来,在各自营中列队。士卒们都一力轻装。只携带兵刃弓矢。环庆军虽然比起以前散漫许多,军心也颓丧不少。但是毕竟是曾经捍卫大宋西疆数十年的野战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旦战事开始,他们就自然被触动,不管之前多少牢骚怨愤。现在都已经不见。大家都在等待号令,准备立刻南下,接应苦守在那里的曹正将。那里不是旁人,是他们环庆军的弟兄!是共同生活在环庆路的数百堡寨当中的同乡,是百余年来通过各种各样方式已经联系得密不可分的袍泽!
大家从环庆路调出,平江南,然后北上。互相扶持,远离家乡已经两年,死伤累累。虽然大家对打仗的兴趣都不太大了,但是到自己袍泽遇险的时候,这些士卒,还是愿意不惜一切去救援他们!
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中军的号令,然后咆哮而出,不顾一切阻挡,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后路渡口处!
不知道等了多久,中军司军令的旗号,终于传来。每个人都在分辨着旗号的意思,突然一个个将领垂首,然后就破口大骂:“直娘贼,太尉这是不要俺们环庆军子弟了,这是什么样的军令!”
士卒们反应比领兵将领稍慢一些,但是却引起了更大的动静,行列当中,呼喊咒骂的声音震天而起:“直娘贼,想克燕京,想封王,想在汴梁享福,就不要俺们环庆子弟了!你这太尉,还不是俺们卖命打出来的!居然不救,俺们就算在这里,也誓不力战!”
呼喊之声,响彻云霄,在诸营之间,已经连成一片。
在缓缓逼近的辽军阵列当中,萧干高瘦的身影,就在辽人奚人的亲贵宗室子弟的簇拥之下,他今日披着一身银甲,裹着黑色的披风,披风极长,在风中招展打开,就如一面巨大的旗帜。
宋军营中突然爆发出的喊声,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是在萧干这里,也能听明白不是面对强敌的怒吼,而是不平和动摇愤怨之意!
萧干大笑,回顾身边亲卫:“刘延庆如此,破敌必矣!”
高梁河上环庆军渡口左近,已经是一片狼籍,一片烟火弥漫,一片尸山血海。
宋军虽有万余大军遮护,但是防御本身就出了问题。曹累世家宿将,领镇守渡口,保护后路辎重责任之后,早就在沿着大道两旁,设立了有平平延伸的寨栅,有壕沟的防御体系。正是因为曹累是一个谨慎人,刘延庆才将防备后路的任务交给了他。
但是随着大量辎重车马物资在高梁河北岸越集越多,这些辎重器物占的地盘也越来越广大,直到出了原来设有的防御体系之外。负责守备他们的宋军不得不向两边延伸移动,新的防御体系还来不及再构筑,辽军就已经以大队骑兵,突然发起了冲击。
宋军所部,不得不只能依托地形而战,防御的稳固程度,就大大打了折扣。
而且宋军留守部队,在沿着道路两边,只能平分兵力。这也是正办,缺少骑兵哨探,辽人万一来袭,谁都不知道可能从哪个方向到来,只好一边一半。
但是辽人冲击,必然有所重点,但是到那个时候,中间被各种各样的辎重车马,还有数万民夫堵得死死的,宋军就算想调度援应,都变得极其为难!
这些原因,还是小者焉。让曹累最感到意外的,却是这日辽军发起的突击,在辽军身上,他竟然感到了从没有见到过的斗志。辽人大队骑兵,前仆后继,再也不管伤亡,再也不管队形,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冲进宋军后路当中,烧毁辎重器物,摧毁浮桥,截断环庆军后路!
这是大辽帝国最后的一役,萧言数万兵马,薄弱的积储只够他还能打一次会战。此战不胜,立国垂二百一十五年的大辽,就只有灭亡!
如此疯狂的冲击,让宋军本来稳固的步射阵列,就这样被摧垮!
在曹累眼中,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末日的景象。
在原来宋军还有阵列,拼命发射羽箭弩箭拦击的地方,辽人人马尸首,最高的地方竟然堆叠起有一人高,死人死马流出的鲜血,将打的染得通红,这些血水连土地都吸纳不下,变成一道道鲜红的溪流汇入高梁河中,岸边水色,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
以曹累沙场老将的经验,扫视一眼,就能知道,辽人抄袭后路的骑军超过万骑,但是在宋军拦射之下,折损于冲击途中的,何止三四千!
往日战阵,不论多么坚强的骑军,万骑当中,损失七八百,就土崩瓦解的撤下去。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伤亡。所以当宋军列成阵列,举起手中弓弩的时候,不管是辽军还是西夏的铁鹞子,甚至吐蕃青唐诸羌的那些杂乱轻骑,都轻易不会冲阵。
但是今日的辽人,却忍受…………应该说是无视了这等巨大的伤亡!
无数辽人骑士人马的尸骨,铺成了一条通往宋军阵列之后的道路。后续不断涌来的辽人骑士,踏破宋军阵列,冲入了大队惶恐的民夫当中,到处丢着引火物件,到处乱砍乱杀。民夫们本来就是忐忑不安的勉强呆在宋军阵列保护之后。当辽军铁骑突入,人马都是一身血红的杀进来,疯狂的左冲右突之际。几万民夫顿时崩溃,在战场上呼号着无目地的乱跑。那些带领他们的宋人河北诸路的转运司马,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穿着长衫的小文官们,表现得比这些民夫还要失态!
数万人同时崩溃,这局面就再也无法收拾。乱跑的民夫,冲动了还在坚持的宋军阵列。这些宋军,也被牵动得丢下手中兵刃四下逃窜。就连持神臂弓的射士,这个时候都再没有了毁坏神臂弓的时间,大家都掉头就跑,许多人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是一样,就是架在高梁河上的那些浮桥!
大队大队的人潮涌向了浮桥,在上面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有多少人才踏足桥面就被后面的人挤落如水。浮桥底下,密密麻麻都是沉沉浮浮的人头。冬季水寒,人又穿的多,挣扎不动。桥柱上满满的攀援着幸运儿,这些幸运儿还不住的踹着想将他们拉下来的落水之人,死死的守住自己这个保命的位置。
更多的人,却被高梁河水一卷,就朝着下游载沉载浮而去。
越来越多的火头升起,四下里烟雾弥漫,隔绝了人们的视线,只能听见不断突进来的辽人轻骑的狂呼乱叫。这一切都越发的增加了崩溃人群的不安。在下一刻,辽骑手中的油脂罐子已经朝着浮桥扔来,接着就是火把。桥上这么多人,摔来的油罐火把再多十倍也不是一时间能烧得着桥的,但是人们的惊呼惨嚎之声更响,落水之人更多。越来越多的人如蚂蚁一般扯着浮桥两边的支撑,其中一座浮桥再也支撑不住,带着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轰然从中间断落,更激起了一阵不类人声的呼号!
曹累立在他的指挥位置上面,还在竭尽所能的调配他能掌握住的全部兵马,去扑灭火头,去堵住被辽军踏破的缺口,去震慑到处乱跑的民夫。他手中不多的兵马一队队的派出去,转眼之间就淹没在混乱的人流当中。起不到半点作用。
宋军阵列在混乱民夫辅兵的冲击下,已经完全崩溃,残存的数千骑辽军,已经全部冲入了这狂乱的洪流当中。拼力的制造着更大的混乱。高梁河上环庆军渡口所在,已经成了修罗场一般的存在,在每一刻,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丧生!为环庆军攻克燕京所准备的多少大宋军资,价值数百上千万贯,数十万民夫接力转运,就在这里付之一炬。却不知道在后方燕坐的大宋兖兖诸公,看到在他们的明争暗斗之下造成的这副场景,该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烟雾弥漫当中,曹累站在高处尽力北望。辽人军马就在身下身侧不远处纵横驰奔,这些辽人兵马也状似疯狂,只顾制造更大的混乱,焚毁更多的军资,却没人顾得上来杀这个只剩下寥寥几名亲卫簇拥,盔甲旗号鲜明的宋军领兵将领。
这些辽人轻骑也是冒死突击,不做生还打算了。如此狂乱的人潮四下奔突,辽人骑兵混杂其中,同样的危险,混乱人群,随时可以将他们连人带马都推翻踏倒,直到变成一摊肉泥。这些辽人骑兵却不管不顾,只要还能动弹,就要冲到军资堆积处放火,就要冲到浮桥处放火。一战下来,这支用来抄截环庆军后路的万骑辽军,能残存一半就算不错了。
曹累就一直呆呆的在上面,看着这股狂乱的潮流将周遭将这个后路渡口全部摧毁,看着几座浮桥燃烧的燃烧,倒下的倒下,看着日头慢慢走向正中。而离渡口不过二十里的环庆军大营,却仍然没有援军到来!
曹累长叹:“后路失陷,某之罪也。太尉指挥失措,必有大败。此次北上,环庆军白沟高粱两战,俱为主力,俱遭丧败。某大宋世代将门,焉有面目回转河南?”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在萧言北上大军终于呼啸回转的同时,环庆军后路为萧干大军所陷,后路守将曹累自刭死。
燕京城下最后一战,由此牵动开始,狂乱风潮卷起,直到将这个末世舞台上所有英雄豪杰,都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