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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回天(八)

    第一百四十八章回天(八)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二十五。


    大宋西军四路北渡高梁河,环庆军独当正面。辽人四军大王萧干以伏骑抄袭环庆军后路,刘延庆不救。房州团练使曹累死之,累,玮之六世族孙也。


    环庆军后路既断,萧干遂全军以击刘延庆。自晨至暮,继之以夜。萧干破环庆军营七,直薄中军,环庆第一将,武功大夫,华州团练副使韩遵死之,遵,韩存宝之孙也。


    刘延庆弃军走,环庆军闻之,遂大奔。辽人以骑蹂之,溃卒背高梁河,一水难渡,哭喊震天,死伤不计其数。


    环庆军者,边军重镇也。戍边百年,所向有功。宣和二年南征平方腊之乱,更应命北上伐辽,先历白沟河之败,再溃于高梁河前。百年声名,毁于一旦。


    刘延庆抱木浮于河北,从其得脱者不过寥寥数十骑。


    ………………


    仆时年寄禄于河北西路提举转运使下仓场大使,从于兵间,得知北伐兵间事甚详。后随军而渡高梁河,河边白骨,犹自累累可见。人在中流,按剑流涕,意气勃发。举国之力北伐,竭河北数路民力以饷军,孰料主帅无能,叠经丧败!环庆军大崩,燕云事几至不可为,若非郡王萧讳言者,宣和四年,何能有克复燕京之捷?


    乱世将至,群孽横生,亦有扶危定难之臣横空出世,古人诚不我欺焉…………


    ——宋人笔记《宣和四年北伐本末记事》


    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原来一直有哨探向东游弋,尽力保持着和环庆军的接触。就算环庆军没有和自家三军联络的意图,至少也要搞清楚环庆军独当的正面宋辽两军的动向。


    秦凤熙河泾源三军,轻骑哨探架起来也没有多少,三军之中,多少还要掌握一点骑兵力量做为预备。能撒出去的哨探轻骑不过三四百骑,可以说是相当弱小的骑兵侦察幕。


    当萧干突然发力,他张开的远拦子顿时就将秦凤熙河泾源三军的骑兵侦察幕完全遮断。不管从数量还是素质而言,萧干的轻骑,都占据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当自家哨探一旦被遮断,就算没有第一手的战场军情,老种小种他们都是领兵领老的统帅,如何不知道萧干已经开始要和刘延庆一决!


    西军三军向东的联络被遮断,但是与后方的联络还保持着畅通。在按兵等候之际,不过一天就传来了最新军情。


    环庆军高梁河渡口遭到萧干抄袭,曹累全军皆没,数万民夫逃散,辎重器械,连同好容易架设起来的浮桥,都为辽军一火焚之。能逃至高梁河南的败兵不过三四千,民夫不过万余,多有督率粮草军资的转运文臣没于兵间,要不是抄袭的辽人军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更在烧断浮桥,焚毁了军资之后,急着回去和萧干主力会合,宋军损折,还不止此!


    军情传来,老种以降,西军将帅,无不大哗!


    在小种姚古还有杨可世王诸人看来,萧干此前示弱之举,做得过分了一些,实际上萧干还是有足可一战之力的。不过他手中这可以一战之力,还是微薄了一点,西军平推过去,推也推死了他。刘延庆想用一军之力,独力承担复燕大功,的确是勉强了一些。而且现在大家对刘延庆的指挥能力都不甚看好,离开战事一线二十年,实在是过于漫长的时间。正常来说,刘延庆会吃些小亏,和萧干打成僵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旦刘延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吃不下克复燕京这场大功,他们加入战线那是再顺理成章也不过的事情。


    在小种他们想来,还恨不得刘延庆吃的亏大上一些呢。


    只有老种,坚持认为,刘延庆会遭受失败,甚至被萧干迫退!环庆军上下,也要遭受相当损失,原因无他,刘延庆已经不是合格统帅,而萧干是人杰,背城借一,将士有效死之心,刘延庆以环庆军一军之力,绝难在萧干手中支撑多久!


    正因为坚持这样的判断,老种才决定只要萧干和刘延庆接触上,两三天之内,西军三军就要全军而西,去援应刘延庆。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老种都自问不能看着几万环庆路出来的子弟将领,遭受太过于惨重的损失!


    不过就连老种都没有想到,刘延庆现在,竟然已经是如此不堪!渡口曹累所部,离他扎下的中军大营并不是很远,疾驰而援不过半日多一点的路程。刘延庆竟然不救,坐视曹累所部覆亡,自家后路,一下就已经被完全截断!


    没想到,刘延庆已经蜕化成了那种要用全部精兵强将护卫住自己,才能在战阵上感受到一丝安全的庸劣将领!


    西军三军上下,顿时就后面如何行动,爆发出激烈的争论。老种之意,就是马上挥军而西,不要再等两三天坐看萧干和刘延庆之间对耗了。刘延庆连曹累都不敢救,如何有胆色以孤军在萧干强攻硬打下支撑下来?


    小种他们,对刘延庆如何,却没有半分兴趣。他们也不知道,老种怎么变得如此心慈手软了。刘延庆童贯他们,打压自家的时候,可没念着半分当日袍泽之情!现在西军主力都被调了出来,他们这些西军累世将门,都离开了自家老窝,要是再被分而治之,就算官位得保,也不过是文臣门下走狗,让人捏圆捏扁也没有半分说道,哪里有坐镇陕西诸路时候的威风权位?


    现在正是大好机会,看着刘延庆败得不可收拾,顺便牵动童贯和他背后的朝中派系。支持他们的老公相一脉,已经许下了事成可以让他们全师而回陕西诸路,继续安享他们累代将门,陕西诸路形同他们这些将门分封之地的诺言!


    现在就去救刘延庆,岂不是给他们这些西军将门自家的坟墓上面填土?


    再说了,刘延庆环庆军至少还有三万有余的主力在燕京城下扎下了营盘。就算野战不成,以萧干那些兵力,在善守的宋军面前,难道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能将环庆军击溃?在小种他们看来,至少要五六日以后的时间,才是他们全军集结,然后向东压过去,收拾残局的时候!


    激烈的争吵,在几位相公和他们麾下西军重将之间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天。谁也不知道,这些年看起来一向萎靡沉静,很少有太过激烈举动的老种相公,竟然爆发得如此剧烈!他争辩,他发怒,他大吼,白发白须,都剧烈的抖动着。最后老种几乎是用他几十年来的积威,才压下了西军三军诸位相公军将的强烈不满,做出了立即集结全军,转而向东的决断!


    天色阴郁,空中青黑色的乌云凝聚成一团,东南风已经起来,幽燕山川大地,一片萧瑟。眼看着,又一场大雪又要下来了。燕京百里方圆,一片荒凉,只有在道路之旁,还能看见一些早无人烟的断壁残垣,还有抛荒的田地。近年激战,这繁华富庶的燕京之地,周遭一切,不是被战火踏平了,就是被辽人搜刮干净。百姓们要不躲进了燕京城苟延残喘,要不就是四下奔走流离,辗转于沟壑之间。这片战地,再无半点人烟迹象。


    百余轻骑,集结成一支对于哨探所部而言过于庞大了一点的队伍,在缓缓向东而前。每经行一处,就小心的立足,四下瞻看,确定四下没有敌踪,才继续向东推进。


    这支哨探轻骑,从天色平旦之际出发,到了午间,也不过才哨出去十几里路。离环庆军所在的燕京脚下,还远着呢。


    这支轻骑未曾打着旗号,军将士卒,也没有服色区分,都是只披了胸甲。不过还能看出,总有十几二十骑,簇拥着一条长大汉子,小心翼翼的警戒着四下。


    那长大汉子,正是西军重将,地位仅在老种小种姚古之下,和萧言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杨可世了。


    这样慢腾腾的行进,让杨可世和他身边亲卫,都有些郁闷烦躁,胯下战马,也不停的喷着响鼻。现在他们又停在一个山丘洼部,等着驰上山丘顶上的尖兵,查探周围动静,然后再大队朝前。


    半晌没有消息传下来,杨可世在马上等得有些不耐,自顾自的跳下马来,大声招呼:“都下来歇息!养养马力,出了奇了…………入娘的辽人远拦子哨探,前两日还恨不得摸到俺们鼻子前面,营寨外面都能瞧见他们踪迹,现在过来,却是一个鬼影子都摸球不着!


    …………俺们也行得实在憋闷,这哪是轻骑哨探,这是乌龟搬家!”


    杨可世向来是以和士卒能打成一团著称,是西军当中出名的豪爽将领。极是能得军心。在老种小种他们这些上官面前,杨可世还能有大将气度,但是和士卒们在一块儿,他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底下士卒一阵低低哄笑,一名亲卫就笑道:“杨相公,那么俺们走快一些?看看辽狗到底在搞什么鬼?”


    杨可世猛的摆手:“小兔崽子们莫害俺!老种相公要调全军立刻东进,其他几位相公都磨磨蹭蹭的,集结起全军害不知道要拖延几日呢…………小种相公亲**代,要俺们哨探得也慢一些,宁可稳莫可快…………老种相公还不知道能掌泾源军和俺们四路几日,今后说不得是小种相公当家,俺世代在种家手底下讨生活的,安敢怠慢!”


    放在平日,这些话杨可世也绝不会对亲卫们出口。可是北伐以来,这位西军猛将实在是憋闷得够久的了,麾下白梃兵精锐,在白沟河为了掩护全军败退下来,舍死忘生厮杀,伤亡数百,如许健儿效死,换来的还是一场惨败。


    率先北渡进发的,是萧言这个横空出世的南归降人。而他杨可世,只有将白梃兵交给他率领。现在北渡高梁河,西军三军还是做为偏师,上面诸位相公,居然要坐看刘延庆成败!看他们的意思,竟然是巴不得刘延庆失败!


    杨可世自然是站在老种小种诸位相公立场上面的,他杨家也是西军累世将门,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


    但是现在萧言出现了…………他们这些坐拥强兵,受大宋百年官禄恩赏的重将,想的是怎样内斗,这个南归降人萧言,却在为这个他没有享受过一天好处的大宋浴血厮杀!


    说降郭药师,克复涿州易州,击退萧干,率先直抵高梁河,又不顾一切,去击退南下女真,为大宋军马安定侧翼,确保这幽燕之地,最后是落于大宋的手中!


    他杨可世自负猛将,却又做了些什么!环庆军上下,可也是陕西诸路的子弟,是百年通婚,一起在边地为大宋浴血奋战的边军袍泽!


    正是因为如此,杨可世实在不想呆在大军当中,看着西军三军慢腾腾的调动,干脆自顾自的跟着西军三军再度派出的轻骑哨探,到前面来疏散一下心情,要是能撞见辽人远拦子,杀他几个,倒也能让胸臆为之一快。他杨可世勇猛出名,这等亲身犯险的行径也没少做过,更兼西军诸位相公现在一个个都是满腹心事,谁还来管着他?


    他杨可世出马,本来应该轻锐而分散的游弋轻骑哨探,变成了这百余骑的大队伍。行踪也给拖慢了许多。杨可世虽然满腹牢骚,可是也不敢违逆诸位相公的决断,现在行踪慢下来,却也正好。


    出乎杨可世意料的是,当宋军再度张开哨探,向东试探而进的时候,前两日还将战场遮断得死死的辽人远拦子哨探,却已经踪迹不见,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路向东行来,竟然是如入无人之境,这眼前一切,让没能捞着几个远拦子杀杀的杨可世加倍的郁闷,更有一种不详预感,在心中滋生!


    听到杨可世抱怨,他身边轻骑都默然不语,最后才有几个轻骑轻声嘀咕出口。


    “…………直娘贼,真是羡慕那些白梃兵弟兄,跟着萧言,不知道杀了多少辽狗鞑子。这才是为俺们在白沟河战死的弟兄们报了仇…………”


    “…………出了陕西,除了憋闷,还是憋闷。真恨不得和辽狗女真鞑子一刀一枪拼了算了,好过蹲在这里,等着心里头长蛆!”


    “环庆军也是自家兄弟…………俺姐姐就嫁到环州易远寨的,俺姐夫出来两年,就捎了一封信回来。几次去觅,都没见着,现在也不知道还活着不,俺姐夫对俺姐姐那可是好!才养了一个胖小子,想着也真是作孽…………”


    “杨相公,俺们出兵北伐,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的战上一场,就算死了,也省得这般憋屈,早日打平燕云,俺们不就是能早一日回家么?”


    听到麾下士卒低声议论,杨可世也只能苦笑不语。和麾下士卒再言谈无忌,也得有一个限度,现在他是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有勉强笑着摆手:“一群贼厮鸟,比小娘的嘴还碎!哪像出兵放马,刀头舔血的模样?再朝前哨一阵,找个安稳地方扎住了过夜,除了值夜的,准你们动带着的酒囊!辽狗远拦子既然躲懒,俺们就笑纳了,稳稳的朝前,直到瞧见环庆军营寨再说…………跟着俺一直朝前,怕还是不怕?”


    杨可世开口,他麾下哨探轻骑打起了一点精神,纷纷笑着应和。


    “直娘贼,就怕遇不见辽狗,怕他怎的?一个远拦子首级就是几十贯的赏钱,俺还欠着关扑赌债呢…………”


    “辽狗要是这般客气,俺们也就笑纳,一直进到燕京城里面去耍耍…………”


    正在七嘴八舌纷纷议论的时候,就听见尖利的唿哨声音从山丘顶上传来。杨可世猛的抬头看去,就看见在高处哨探的轻骑拔下背旗拼命向这里招展。


    杨可世面色一沉:“上马,前面去看看!小队远拦子俺们就杀个痛快,要是大队,就朝后退避!”


    他一声军令,本来看起来慵懒闲散的轻骑哨探顿时就绷紧了神经,一个个翻身上马,拔刀持弓,向前疾驰。萧言已经将西军当中大队骑兵主力全部带走了,剩下的这些轻骑哨探,多是西军将领身边亲卫凑起来的,虽然数量实在不多,但是一个个都是军中精锐,更有西军将门的年轻子弟。一动作起来,顿时就显出剽悍轻锐出来了,以杨可世为首,风一般的向前卷去!


    转瞬之间,他们百余骑马就驰上丘陵,入眼景象,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青灰色的天幕下,第一点雪花终于飘了下来,翻翻卷卷,落在杨可世的头盔顶上。百余骑宋军轻骑,立于丘陵之上,人马都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在他们的视线当中,就看见大队大队的宋军败兵,丢盔弃甲,衣衫破碎,朝着东面败退下来。宋军上下,已经没有了建制,更不知道溃退下来的到底有多少人马,已经没有人手中还操持着兵刃,不少人更是连身上衣甲都丢了个干净。溃兵身上,几乎人人都溅满了血污战痕,没有人回顾西面一眼,只是拼命的朝东跑!


    在这大队大队的宋军溃兵身后,是数十骑辽人远拦子哨探,这些轻骑同样衣甲上沾满了血迹战痕,人马看得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可精神还是兴奋到了极处,人马唿哨应和,在后面如驱赶猪羊一般吆喝追赶,间或发出一箭,或者策马上前俯身挥出一刀,就有一名宋军败卒惨叫着倒地。其余宋军败卒,已经跑得麻木了,不管倒下的是谁,都没有人多看一眼,只顾着逃命。


    溃逃之宋军败卒,足有数千之数,翻翻滚滚的将视线都塞满了。但是这些失却了建制的败兵,已经完全不能视为有战斗力的力量。在区区几十名辽人追骑面前,只剩下了逃命的勇气!


    在冷兵器时代,最大的伤亡,也往往就在败退被人追击中发生。


    环庆军,是环庆军!环庆军居然在这短短两日不到的时间当中,就垮了下来?到底是环庆军太过脆弱,还是辽人的战斗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白沟河败了,高梁河又是一场惨败。此次北伐,难道就是西军遭受无数次丧败,最后丢尽全部威名和荣光的所在么?


    杨可世浑身冰冷,额头却热得发烫,各种情绪在心里面翻卷,让他颤抖着嘴唇,一时间竟然发不出号令出来。身边宋军轻骑,一个个惊惧之后,都是愤懑满胸,所有人将兵刃骑弓都拔了出来,上百道目光投向杨可世,上百条喉咙里面只迸发出一个声音:“杨相公!”


    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杨可世猛的反应了过来,他摘下马鞍旁边的马槊,怒吼一声:“杀辽狗!把弟兄们接应回来!”


    在这一瞬间,怒火充满了杨可世的胸膛,出陕西诸路,参与北伐以来的种种憋屈,全部都熊熊燃烧了起来,让他只想在此刻,杀他娘的一个痛快!


    杨可世猛的催动战马,平举马槊,电一般的直射出去,在他身后,百余宋军轻骑心中所想,只怕就和杨可世是一般的,没有一个人迟疑半点,在已经开始漫天飞舞的雪花当中,直直向辽人追袭的远拦子奔袭而去!


    宋军溃逃士卒,终于看见了这一队宋人轻骑,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呆呆的停住了脚步,突然冲着迎向他们而来的杨可世身影大哭出声:“刘延庆丢下俺们跑了…………环庆军,完啦!”


    雪花翻卷而下,将天地之间席卷成一片银白。天和地之间的界限,在飞舞的雪花当中,似乎也不怎么能分辨得清楚了。


    大队骑士,正在这风雪满天当中,艰难的向南而行。战马喷着响鼻,马上骑士不住的催策坐骑,人马都喷吐着白气,每个人都在大声的咒骂着这场大雪。


    萧言就在队伍最前面,他骑在马上,脸已经用粗布遮盖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得知了后路消息,得知了小哑巴不知所踪之后,他露出来的双眼,又显得沉静了许多。时时刻刻,仿佛都在若有所思一般。只有挺立在马上的身躯,还是坐得笔直而不稍弯。


    穿越以来,虽然时时刻刻,自己都身处在险境当中,可是每向前一步,都是成长。现在的萧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了。


    后面岳飞策马赶了上来,在马上一丝不苟的朝着萧言行礼,语调略微有点急切:“宣赞,这场大雪阻慢了行程,只怕明日难和韩都虞侯在燕京城西北会合,是不是拣选精锐,兼程而行,早日抵达燕京?”


    在萧言身边紧紧跟着的就是张显还有方腾两人,岳飞是有事才到萧言身边,汤怀是任何时候也难得看到他朝萧言这里凑,马扩还躺在车马上面,远远的拉在后面。听到岳飞进言,方腾不过一笑,并没有说话。张显却是跃跃欲试的附和岳飞:“宣赞,岳家哥哥说得是,早到燕京城下,早安心一分,拿下燕京,还不是靠着俺们貂帽儿郎,那些归附燕地豪强不过摇旗呐喊,只要和韩都虞侯会合,俺们天王老子也不怕,踩也把燕京踩平了…………不要等着大队了,俺们就朝前赶罢!”


    燕地豪强来会合萧言他们,全是将辎重纵列的任务全部承担了,还增加了不少可以当作哨探的轻骑。但是阵而战之,还是靠萧言原来所部做为主力。壮大声势其余,自然也拖慢了行程,加上这场大雪,队伍简直就是在朝南蠕动。


    萧言自然也明白岳飞和张显话中的意思,后路变故,他萧言的处境,这些心腹都知道明白了,知道他萧言只要还想在大宋立足,唯一的生机就是早一步抢下燕京,夺得这场大功。看到队伍缓慢行进若此,就连岳飞这个天生沉稳的人都有点焦躁,特地赶来向萧言进言。


    萧言心中有点感动,脸上却什么神色都看不出来,只是朝方腾望了一眼,方腾身上,比萧言裹得还多,本来体型消瘦的他,现在看起来跟球也似,清鼻涕长流,挂在那里亮晶晶的。瞧着萧言的目光转过来,他抖抖索索的笑道:“宣赞,何事?”


    萧言笑问:“刘太尉撑得住么?”


    方腾耸耸肩膀:“要不就差不多该垮下来了,要不就在燕京城下站得稳稳的,萧干现在就想着让城别走,没有中间的路走…………这两种可能,一半一半罢…………除了刘太尉之外,还有老种小种姚古诸位相公,甚至那位赵宣赞说不定也会在这场最后战事当中掺上一脚,前面变化到底如何,学生实在推算不来了,看命罢…………”


    听到方腾居然说起看命这句话,岳飞张显都是眉毛一耸。想说什么,又最终没有开口。萧言却半点不动声色,脸上神色淡淡的:“我命一向不错…………萧干和耶律大石在那里等着我,我能闻到…………不用雷霆之势打垮他们,如何抢下燕京?我力量就这么点,不全军用上,难道让萧干拣便宜不成?前面到底打成什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一件事情,这燕京必然只会落在我的手中!”


    他朝岳飞摆摆手:“督促全军而进,一人一马都不许拉下,按程休息,不必拼死赶路,到了燕京城下还怎么打仗?岳飞,你盯紧了,谁跟不上队伍,都是你的事情!”


    岳飞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抱拳领命,掉头回了队列当中。方腾看着萧言,笑道:“宣赞…………”


    萧言摆摆手,目光望向远处:“放心,在这燕京城下,我不会倒下,还有人在等着我去解救…………所有属于老子的东西,从今日起,我都会牢牢的守护住!”


    这句话说完,他冲着方腾,极是神秘的一笑:“…………要不然,老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方腾回答,萧言猛的给自己坐骑加了一鞭,夺自女真人手中的高骏战马,长嘶一声就疾驰了出去,数十亲卫,自张显以降,紧紧跟上。溅起满地的碎琼乱玉,漫天飞雪,在萧言身形之前被搅动开来,似乎天地之威,都要在他身前让出一条道路出来。


    方腾耸耸肩膀——这个习惯还是他认识萧言以后学会的:“也罢,就看看你萧言的命数,到底如何罢!”


    大雪转眼间就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人腔子里面的鲜血飞溅在这白雪之上,鲜艳得触目惊心。


    杨可世率领麾下轻骑哨探一阵冲杀,几十骑才经历连夜血战,又追出这么远的辽人远拦子几乎是毫无抗手之力。


    一阵羽箭弓矢对射,马上马下,就倒下了好几骑辽人远拦子。杨可世红着眼睛从溃兵当中冲了过去,那些溃兵也拼命的给杨可世闪出一条道路出来。冲到那些还想拼杀一阵的辽人远拦子面前,杨可世一声虎吼,马槊展处,硬生生的就将一名辽人远拦子从马上挑飞出去!


    他手中马槊,击刺中人体的时候,弯得跟一柄弓也似,在那辽人远拦子被挑飞出去以后,又猛的弹直,在冰冷的空气当中发出嗡嗡的剧烈颤抖之声,雪花在槊杆周围被卷动得四下飞舞,仿佛都想逃离浑身杀气的杨可世身周!


    一名辽人远拦子大呼着迎上,手中长矛还没有刺出,杨可世已经狠狠一槊横扫,重重的抽在他的腰肋之间,虽然披甲,那名辽人远拦子腰肋之间明显就塌下去了一快,哼也不哼一声的从马上跌倒,大口鲜血狂吐了出来,溅得雪地上到处都是。


    顿时击倒两骑,杨可世的怒气还犹自未曾发泄干净,还要催策战马上前,他麾下的轻骑已经怒吼着从两边涌上,飞快的超越了他,向着辽人远拦子扑过去。


    一方是久战疲兵,那点血气斗志发泄得差不多干净了,一方却是生力,还占有数量优势,更憋了一肚子的火,冲上前去厮杀,胜败已经不问可知。这些远拦子追兵马力已疲,这个时候想掉头跑都跑不掉!


    杨可世就想再冲上去捞几个杀杀,都不大容易了。他双目喷火的盯着战团看了两眼,就将战马圈了回来,向着眼前大群呆呆的看着他的宋军溃兵怒吼出声:“某是杨可世!刘太尉呢?环庆军诸将呢?这仗是怎么打的?你们怎么就这样败了下来?几十辽骑驱赶尔等,如同猪狗,你们还是西军么?就算战死,还有脸归葬祖坟么?”


    溃败宋军,已经筋疲力尽到了极点,看到救兵,不少人就倒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还有跑得吐血的。听到杨可世怒吼,这大群溃兵,都抬头呆呆的看着他,一个小军官模样的喘了两口粗气,突然起身吼了回来:“俺们全军而北,高梁河渡口遇袭,刘太尉都不发兵救自家弟兄…………这也罢了,辽军扑营,俺们还是人人死战,韩正将都战死了,刘太尉却跑他娘的!中军大营人心混乱,赵都虞侯转瞬战死,辽军趁着这乱处扑进中军大营,俺们正在拼力厮杀,朝着刘延庆靠拢,却看着他旗号倒了下去,听着战场上有人喊,刘太尉逃了!”


    说到此处,这小军官眼角已经沁出了大颗的泪水:“刘延庆都逃了,俺们还凭什么死战?有的将领丢下兵马就逃了,有良心还想断后,给更多弟兄留出一条活路,战场上乱成一团,辽人上马追击,环庆军就这样硬生生的垮了…………垮了啊!”


    他拼命擦着脸上的血泪,指着身周将士:“俺们这些人,都是在各自将主率领下自发死战为弟兄们断后的,却怎么样也挡不住辽狗,跑的人越来越多,辽狗骑军不断呼啸向南,直追到高梁河…………那里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知道多少弟兄,就要死在河里!战到后来,俺们将主纷纷战死,向南无路,俺们就只有朝东跑,那是知道俺们西军还有三路在那儿…………弟兄们厮杀一天一夜,又不像辽狗有马,要俺们再拿什么和辽狗拼命?”


    他死死的盯着杨可世:“刘延庆那个该杀千刀的不用说他,俺们都是西军出来的,看到俺们环庆军后路被焚毁,遭致辽狗扑营。俺们相距不过五六十里,你们怎么不来援俺,怎么不来援俺们?”


    那环庆军小军官一番话激起了周遭一片宋人败军的唏嘘声,不时有人大放悲声,更有宋军士卒跪倒在地上,狠狠拍打着地上残雪。


    “…………俺们死战了啊…………俺们死战了啊!只要刘延庆旗号不动,俺们准定死战到底!俺们知道你们离得不远,只要撑下去,就能等到援军…………可你们为什么不来?”


    “…………刘延庆!你这囚攮的,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家伙!曹正将你不救,俺们你也丢下了,到底是为的什么?俺们奉命打仗,该到拼命的时候,也没皱过眉头,你却跑了!”


    “…………环庆军完了,环庆军完了啊!转战两年,却是这么一个下场!这一仗,糊里糊涂的就败了下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入娘的打的什么仗!”


    杨可世满腔愤懑,却再也发作不得。看着这些衣甲破碎,却是战斗到最后为自己袍泽断后的宋军士卒们,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重重的一挥手中马槊,掉转马头想再上前厮杀一阵,却看到自己麾下如他自己一般郁结满腹,全部在战场上发泄出来了,转瞬之间就将那几十骑辽人远拦子屠了个干净,有辽人远拦子想逃,更有人从马上直扑过去,将那辽人远拦子扯下马来,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最后抽出腰间佩剑狠狠扎下去,任腥臭的鲜血喷溅自己一脸。


    将辽人远拦子打发干净,那些宋军轻骑才纷纷住马,朝后望来。每个人胸腔都剧烈起伏着,却如杨可世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可世猛的怒吼一声:“干粮酒囊都拿出来!照应一下伤者,护着弟兄们,朝后退,和大军会合!”


    他下了这道军令,就翻身下马,朝着刚才被自己扫落马下的那名辽人远拦子大步走去。这辽人远拦子只是受了重创,只怕肋骨刚才都被那一记马槊横击扫断了,倒刺进内脏当中,现在还挣扎着爬起,口鼻当中,不断的有鲜血渗出。


    杨可世走上前,一脚又将他踹倒,包铁战靴踩在他的头上,大声问道:“你们是萧干统军,还是耶律大石统军?辽军共有多少?现在朝哪里去了?是不是朝东面迎过来了?”


    那辽人远拦子只怕是辽人贵胄子弟出身,身上甲胄装饰富丽,一看就是祖传之物。他虽然重创,却硬气得很,被杨可世踩着,还勉强将头偏过来,呸的吐了一口血,狞笑道:“萧大王会为俺报仇…………南蛮子,快点跑罢,不然刘延庆就是你的下场!”


    杨可世哼了一声,脚上用劲,包铁战靴踩得那辽人脸骨发出瘆人的格格骨碎之声:“你是活不成了,老实说出来,俺给你一个痛快的,留个名字,俺还给你立座坟头,有家人的话,将来还能拣骨,你也不想自己狼拉了狗啃了罢…………说罢!”


    那辽人远拦子嘶声而笑,被杨可世踩着就变成了咝咝的声音:“…………南蛮子,你们要拿回燕京,俺们可也在这里呆了百年!你们南蛮子要收服旧土,俺们辽人也不是没有家国!你们背盟来伐俺们,就看看你们南蛮子的下场,将来到底会怎样!只要萧大王麾下,辽人健儿有一口气在,你们就进不了燕京城,一个个都和刘延庆一般!”


    说罢此句,那辽人远拦子就闭目待死。杨可世松开脚,一把将他扯起来半跪在那里,微微朝他点头致意一下,拔出腰间佩剑,一剑横斩,就见那辽人远拦子头颅落地,杨可世手一松,那无头身子也滚落雪中,染红了好大一片。


    杨可世按剑茫然,已经向前撒出去的宋军轻骑突然向他这里尖利唿哨回报。杨可世一怔,大步走到坐骑旁翻身上马,举目向西望去,就看见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隐约有黑色的大旗旗号出现在地平线上,接着就是听见凄厉的号角声响动,在这号角声中,满天大雪似乎都被西面卷来的杀气惊动,加倍的狂舞起来。


    萧干在击溃了刘延庆之后,毫不停顿,竟然又集结全军,向东主动迎击泾源秦凤熙河三军而来,似乎萧干已经下定决心,就要在这高梁河北,将宋军北伐全师次第击破!


    杨可世定定的看着辽人大队军马出现的旗号,心中长叹。


    这长城以南幽燕故地,都是汉家子民千百年来用自己双手开辟出来的,是当流传给子孙的故地。前代不幸,有石敬瑭等辈割于胡虏之手。汉家子孙,但有志者,无不存恢复之志。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这些相公们都望了这个道理,还不如辽人胡虏这般理直气壮,还不如他们,有全此疆土的决心!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大宋唯一能战的西军精锐,就这样白白消耗,辽人覆灭,还有更为凶悍的女真崛起,而大宋,到时候只怕连澶渊之盟这样的结果,都难以求得!


    风雪当中,杨可世仰天长啸,接着大声下令:“退,俺们退!护住环庆军的弟兄,退回去!但愿诸位相公,能在此地和辽人决战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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