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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伐登闻鼓

    应天门


    此时,已过午时,早朝的官员已下了朝,只有一些行动迟缓的,还沿着虹桥边聊天,边向着宫门而出。


    而应天门下,设置着一架登闻鼓,几个军士把守着,宫墙一个小房子内,年过四十、头发灰白的御史方从谦,也放下手中的《三国》话本,抬头吩咐宿卫门口的禁军,道:“我去用个午饭,替我看好这本书,别让谁拿走了。”


    说着,就离座起身,伸了个懒腰。


    “方老爷,您放心好了,这地儿没谁过来。”那禁军嘿然一笑,垫着脚看了一眼书稿,道:“方老爷,您看的这本三国,若看完了,借某家看两天如何?这本书挺贵的,以某家饷银,可买不起。”


    方从谦笑着正走到门口,说道:“你这军汉,看得懂这论史之作?”


    他原为察院御史,与同僚不睦,然后就被投闲置散在此处,监看着这登闻鼓,每日只能寻些话本以作消遣。


    不想遇到这等气势雄浑的三国书稿,如非上值不能饮酒,都想边饮边看,如斯雄文,正好下酒。


    国朝初定时,效前朝设登闻鼓,当初甚至还仿唐宋旧制,设登闻检院,设院判一人,佥书二人,但随着时过境迁,登闻检院渐罢,转隶都察院,而也作为打发一些老御史的地方。


    因为,这鼓之前还有一条御道,尽头有禁军把守着,寻常百姓进不来,具有官身的又不敢敲以免惊扰圣上,这登闻鼓遂成了一种摆设。


    那禁军军卒笑道:“这有何看不懂,小的时候也是认几个字,最喜欢吕布,一杆方天画戟,威镇的十八路诸侯,在虎牢关前不得前进一步……”


    方从谦笑道:“那行,等本官看了,就让你这军汉过过眼瘾。”


    那军卒喜的眉开眼笑。


    方从谦正要迈步而走,忽地就见不远处,几个人黑压压地过来,为首之人赫然是一个锦衣少年,还抬着一架门板,门板上还抬着一个着五城兵马司官差服饰的人。


    “让开!”贾珩见到正要拦阻的军卒,手中取出一块腰牌,道:“本官云麾将军,天子亲军指挥佥事!”


    “锦衣卫!”


    那两个军卒面色倏变,顿时迟疑着,让开一条道路。


    一旁蔡权拿起鼓槌,道:“大人,请。”


    方从谦愣了片刻,面色大变,说道:“这位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登闻鼓一响,整个宫城都能跳得真切,那时惊扰了圣上午膳,百官侧目,他这个御史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从谦连忙小跑着上前,面带祈求说道:“这位大人,有话好好说,不要敲鼓……”


    贾珩面色凛然,沉喝道:“人主莫大于兼听广视,使下情得以上通,设登闻鼓,正为广开言路,达民下情,这位御史大人,既为科道言官,饱读圣贤诗书,难道要阻碍天子察察为明吗?”


    方从谦闻言,身形一震,被一惜拱手道:“不知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本官贾珩。”贾珩说着,接过鼓槌,就是向着登闻鼓敲去。


    咚咚……


    伴随着灰尘扑簌落下,有十几年不曾敲响的登闻鼓响起,也将御史方从谦从惊愕中唤醒,“贾珩,贾子钰?是那本三国书稿的……”


    然而,鼓声如雨点一般,传过宫墙,自应天门响至大明宫,太极殿,垂拱殿……


    而下了值,宫门外内阁大学士,首辅杨国昌刚刚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轿子,闻言,有着老年斑的脸上现出一抹惊容,掀开轿帘,苍声说道:“谁在敲鼓?”


    而这样一幕幕,不仅仅出现在宫门外,离宫城不远的刑部、工部、礼部等六部官衙,以及都察院、大理寺,刚刚返回司务厅坐衙的大小官吏,无不面色大变,齐齐出了官厅,伸张了脖子,向着宫城眺望。


    刑部四川清吏司郎中阮常,刚至部衙,让小吏准备了饭菜,正拿着一卷秋谳卷宗审视,闻到这鼓声,问着一旁小吏,“这是哪个在敲登闻鼓?出啥子事了呦?”


    “阮大人,谁说不是,几位大人都往宫城去瞧呢。”


    阮常放下卷宗,起身,道:“瞧瞧去。”


    不仅是刑部,礼部、户部、兵部等在部衙的,未从宫城返回的,也纷纷向着应天门而去。


    一时间,京中部、寺、监等诸衙震动。


    而贾珩这边儿,咚咚敲着鼓,直敲了三通儿,望着逐渐围拢而来,一群着各色官袍,前襟后胸缀飞禽补服的官吏,将鼓槌递给一旁的蔡权,拱手说道:“诸位大人,学生贾珩,惊扰诸位大人,心实不安,然因义愤填膺,不平则鸣!”


    “贾珩?上辞爵表的那个?”一个官员惊讶说道。


    “贾子钰不是刚剿匪而成,被封了爵吗?早朝时还在提及此事,诏旨都发了。”另外一个年岁五十,着四品官服的老者,苍声说道。


    “此人为何要伐登闻鼓?难道有冤要诉?”翰林侍讲学士徐开,年岁三十出头,面皮白净,凝了凝似瘦松眉,对着一旁的翰林侍读学士陆理问道。


    “身上还穿着锦衣卫的四品武官,谁能给他冤受?”陆理轻笑了下,清隽、儒雅面容上神情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也不知何故。


    只是眸光一转,目光落在贾珩身旁的范仪身上,陆理眯了眯眼,心头思忖道:


    “这拄着拐杖的书生,隐隐看着眼熟……”


    一众官员窃窃议论着,看着那锦衣少年以及躺在床板上痛哼的五城兵马司公差,面上若有所思。


    这时,就听得一把声音传来,“都让让,户部梁侍郎到了。”


    众人徇声而望,只见户部右侍郎梁元,面色不虞,举步而来。


    梁元脸庞微胖,着缀孔雀补子的正三品绯色官服,腰系犀牛腰带,足踏黑履官靴,因为刚刚相送着户部尚书杨国昌而一时还未回府,刚刚听到登闻鼓响,就是匆匆过来查看,听了一会儿。


    梁元见着对面的锦衣少年,冷声说道:“贾珩,谁让你在此伐登闻鼓的!圣上方理朝政而移驾归宫,这会儿正是用午膳之时,我等臣子,岂可因事惊扰?你方受爵位,就如此不知轻重?抑或是恃宠而骄,任性妄为?”


    贾珩面色微顿,一双冷眸紧紧盯向梁元,心头冷笑涟涟,这位梁侍郎,他倒是有印象。


    前身因为贾蓉和梁侍郎争青楼花魁,而替贾蓉挡得梁侍郎儿子一棒,以致正中后脑,魂归幽冥,而梁侍郎就是这位梁元。


    众人听得梁元呵斥,都是面色微变,皱了皱眉,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贾珩。


    贾珩沉声说道:“本官受天子恩封以云麾将军之爵,正是仗义死节以报天子时,如今东城帮派盘踞,横行霸道,先是以青皮无赖殴残国家应考举子范仪,后又打伤五城兵马司公差董迁,本官深受皇恩浩荡,击登闻鼓以奏陈于上,你梁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出言阻挠,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原本围观的众人,皆是惊呼一声,齐刷刷将一双双目光投向锦衣少年身旁的范仪。


    恩,至于躺在床板上的五城兵马司的公差?


    目光寥寥,显然皂吏之伤,不能激起太多的共情。


    只见范仪一身破旧青衫,拄着拐杖,鬓发略有斑白,其人面庞瘦削,凤仪俨然,见诸位官员目光投来,苦笑一声,冲众人拱手道:“学生范仪,见过诸位大人,学生原为襄阳府人,崇平十二年入京赶考,因得罪五城兵马司小吏刘攸,为其勾结东城青皮无赖殴残……”


    条理清晰的言语,落在一众文官耳畔,如一颗巨石投入湖中,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


    “应考举子被胥吏勾结青皮无赖殴残?简直……骇人听闻!”翰林侍讲学士,徐开首先怒声道。


    一旁的翰林侍读学士,陆理面色阴沉,愤怒道:“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其他如翰林科道的一些言官,无不群情激愤,道:“无法无天!”


    “东城如脓疮烂癣,非止一日!京兆衙门、五城兵马司,袖手旁观,实在可恨!”江南道御史陈端,俊秀如冠玉的面容上青气郁郁,高声说道:“科举为抡才大典,举子但有诉求可祈告礼部,范举人,你可曾去寻礼部?”


    看着群情汹汹的官吏,躺在床板上的董迁面色古怪,眨了眨眼,瞥了一眼贾珩,似在询问,口中发出的痛哼,要不要继续?


    在这时,却听贾珩朗声说道:“范仪求告京兆衙门,时任京兆尹孙亮臣不管,求之礼部,礼部敷衍,求之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胥吏冷视,国朝应考举子,三更灯火五更鸡,方求得功名,难道辛辛苦苦读书,就是要被这些青皮无赖殴打的吗?就在今天上午,五城兵马司的公差,差点儿被东城青皮伏杀,这些帮派无赖,无法无天,视国家法度如无物!”


    说完这些,贾珩猛然看向已是脸色惶乱,不知所措的梁元,喝问道:“梁大人,你也是读书人,难道此事伐不得登闻鼓?难道你非要坐视彼等攻入大明宫,惊扰圣上安危,才要伐登闻鼓示警吗?”


    梁元闻听这番呵斥,只觉身形晃了几晃,心头暗道一句,坏了。


    果然,随着这极度挑动情绪的话语落在,一众文官看着梁元的目光,都是带着一些讥讽和不善。


    陆理忽地轻笑了一声,接话道:“下官记得,梁大人是隆治十一年丙辰科的最后一名吧,殿试向不黜落,想来梁大人也不以读书人自居。”


    这位翰林侍讲学士,为清流中有名的翰苑词臣,为崇平九年的状元,为人崖岸自许,恃才傲物,先前对贾珩目光淡漠,也非毫无缘由,而是对贾珩因三国书稿而名声大噪,有些不以为然。


    此之谓文人相轻。


    至于对梁元这等科甲末名,自然也是看不大起。


    众人闻听陆理之言,都是一片讥笑,这是学霸对学渣无情的嘲笑。


    闹得梁元一张胖脸通红,怒道:“本官懵然不知,焉知还有此情?”


    “既懵然不知,何不分青红皂白?”贾珩沉喝一声,打断粱元辩白之语,冷声说道:“登闻鼓为圣上垂聆民情,体察民心而设,如闻鼓声,以圣上之贤,纵在用膳,闻民喊冤,想来也会……投筷弃箸,食不下咽!而你粱大人听到鼓声,却如临大敌,畏民喊冤,以为呵斥本官,就可隔绝中外,欺上瞒下,尔为朝廷命官,三品大员,累受皇恩,却闭塞圣听,堵绝言路,玷辱圣上德誉,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粱元闻听如疾风骤雨般,还带着押韵的指责,一张胖乎乎的脸盘子青红交错,尤其听着周围附和的讥讽之音,排山倒海,似要将自己淹没,心头既是恼火,又是羞愧,想要拂袖而去,但又觉得太过狼狈。


    “诸位,朝廷举子被东城帮会青皮无赖殴残,官差被他们伏杀,珩为朝廷武勋,岂容此等宵小肆虐神京,伐登闻鼓,扣阙于上,正为大汉靖诛彼辈!”贾珩高声喝道。


    一众官吏闻言,无不群情汹汹。


    “同去,同去!”


    这里不得不说,昨天虽得贾珩禀告,崇平帝着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贺均诚会同都察院、京兆衙门察察此事。


    但其实只是口谕,就根本没有在今日之朝会上提及此事,故而百官不知。


    这是内阁首辅杨国昌控制影响的作法,待调查出来结果,再行通报中外,彼时尘埃落定,纵有一二物议,也不会天下哗然,群情激愤。


    这在后世也是如此,就是关起门来处置,等事情尘埃落定,或是突然一个重磅通告,字少事大,或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有心之人想要酝酿舆论,都酝酿不出来。


    所以贺均诚在内阁首辅杨国昌举荐自己为主要经办人时,就投以感激目光。


    因为,这位阁臣就不用面对口诛笔伐的士林舆论,而待亡羊补牢之后,那时,通告一出,士林舆论哗然一阵,见着处置的尚算圆满,纵有弹劾,也不会动摇他的大学士位置。


    而崇平帝,也是出于某种平衡朝局的考量,算是默许了此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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