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赤日在一众彝族乡亲们仰慕的目光中,取过带来的大公鸡,摸出刀子来一刀给宰了,然后倒拎着围着过山龙最高处的灌水闸门开始摇头晃脑地舞蹈歌唱。
这是在“行傩”,毕摩的古老法歌,兼有庆功,祈福,施福保佑的意思。
周至知道会有这一茬,摸出录像机记录起来。
老赤日行傩完毕,将鸡头拨转过来,然后一手捏着鸡翅膀,一手捏着鸡嘴巴,对一干彝人展示:“鸡眼大开,大利大吉!”
“嗷喔喔喔——”所有彝人都开心得满脸笑容地欢呼起来,那模样就和刚刚跳着下山现在又跳着上来的吴仁中差不多。
这叫“打鸡问卜”,是我国少数民族中的一道风俗,在摩梭人、藏族、彝族、普米族、苗族地区都甚为流行。
不过各族都公认彝族的毕摩,鸡卜技术最高。
占卜的手法也有很多,可以用锤将一只鸡打死,抛出门外,观鸡身方位,鸡头向外为吉,向内为凶,横向为不吉不凶;
又如鸡身侧卧或张翅膀为凶,坐或立为最凶,其余为吉。
又如看鸡嘴。嘴有红点,象征进财;有黑点则要破财。
又如看鸡嘴张闭。张嘴,不吉,预示可能要吵架、打冤家;闭嘴吉利,表示太平无事。
又如看骨髓。把鸡腿骨剖开,骨髓丰足预兆丰收;骨髓不多标志歉收。
又如看舌骨其上的三个叉:中间短的那根象征詹巴拉灶神,如果它弯得好,又朝前方,说明詹巴拉商兴,喜事临门;如果它乱卷,方向不定,就认为詹巴拉不高兴,不想保佑主人,坏事就要发生,事后必须敬灶神。
两侧的长骨,左边那根为主人,右边那根为客人,如果二骨都朝前、平行,为吉利;如果向中央、向外偏、向后卷,都不好。主骨卷暗示主人不吉,客骨卷暗示客人不吉。
又如看鸡眼眶骨。左侧代表主人,右侧代表客人。无色为吉,黑色为凶,又根据黑点距眼眶远近来判断,远者来得慢,近者来得快。
老赤日现在用的这个则是看眼睛开闭,眼开有神为吉,半开半闭为平,紧闭不开为凶。
当然了,解释权在毕摩。
周至严重怀疑老赤日有一套手法可以在舞蹈当中控制鸡眼最后呈现的开闭状态,但是他没有一丁点的证据,只能陪着一干欢乐的彝人傻笑。
受到冲击最大的还是土良志,老头很明显又在搞封建迷信了,但是由于有了前半程的“奇迹”,这个封建迷信愣是说不出口。
相反,肘子好像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老头这个想法能不能够成功,还一路全力配合,甚至连水都还没有引过去就提前开始搞鸡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信任?
想到这里,土良志甚至有了一些羞愧。
“走了!下山吃鸡!”老赤日将大公鸡丢给了周至,背着手,在一群彝人的簇拥下当先下山去了。
“毕摩是智慧的掌控者。”周至来到土良志的身边:“虽然知识体系和现代科学不是一条路子,但是能够在数千年间引领整个彝族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们必然是有一些道理的。”
“要质疑没问题,但起码也要在闹明白以后再质疑。”周至笑着拿着鸡毛当令箭:“李副州长可是都已经指示了,要好好发掘老爷子身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收集整理毕摩文化,为彝族同胞留下宝贵的文化财富和精神财富,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多样性添砖加瓦。我可是原封不动地传达给您了的,可要注意配合领导意图啊。”
“你少给我扯那些官腔!”土良志有点恼羞成怒:“这么多人看了个稀奇,家里又该费豆子了!”
“对,赶紧下去,婶子一人忙不过来!”
夹川豆花算是给周至带到了联合乡来,今天乡里恢复了溪流,算是值得庆祝的大事件,所有人都来到粮站里聚齐。
这种时候就得话事人出来请客吃席,热闹一番。
而且这活动还是自发的,都不用发请帖邀请,要是准备不周全那就是话事人不通情理,这种错误周至当然不会犯,之前就找吉列阿比打听清楚了的。
不过如今的彝人也好打发,席面不需要多复杂,吉列阿比说就吃豆花饭就行。
周至觉得稍许有点过分,最后还是去九口乡买了半扇猪,加上蘑菇干和洋芋,席面就变成了每桌一大盆豆花,一道蘑菇洋芋焖猪肉,一盘花生米,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盘南瓜炒锅巴,一盘小葱炒豆渣。
寒酸到了惨不忍睹,但是彝人们却非常吃得开心,也不用桌子,就平时周至买来给娃娃们晒蕨菜干的簸箕,一个簸箕就是一席,大家蹲在那里吃喝,一粒花生米就可以来一大口包谷酒,让周至有点看明白了,好多人都不是冲着饭菜来的,完全是冲着酒来的。
感觉在乡里,高度的包谷酒甚至是比人民币还要好使的硬通货。
这样的习俗其实是陋习,好酒贪杯,肯定会误事儿。
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任何事情的形成,底下都是有其深层次原因的。
联和乡产业简单,大多数人种完土豆就无所事事,生活艰难困苦,就只有通过酒精得以麻醉和解脱,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习俗,形成依赖。
所以要破除陋习不是开会喊喊口号,在粮站外面的土墙上刷刷标语就能够解决的,真正的办法是让乡亲们有心气儿有动力,从早忙到晚,吃完饭倒炕头就睡,偶尔逢年过节才能得以短暂放纵一下,就好像老家白米乡的乡亲们那样,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王道。
现在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周至现在在乡亲们这里形象不是一般的好,周至让粮站前边的坝子有了光亮,大家晚上有了个聊天摆龙门阵的地方;在乡里收鸡蛋给娃子们加菜,别的乡小娃子们可没这待遇;收娃子们的蕨苔补贴家用,其实娃子们哪里有许多时间采蕨苔,好些都是家长们农闲上山采的,周至照收不误。
现在乡里有了大彩电看,每天晚上粮站大会议室那叫一个热闹哟……
现在又给娃子们搞起了图书室,搞来了教材,让娃子们有了更多的书读。
然后在后山修了个大鸡场,招工的工钱也给得宽绰……
人心都是肉长的,乡亲们对党和政府派给他们的两个“娃娃干部”就表示非常满意。
他们甚至压根不知道周至其实是自带干粮过来的,和吴仁中这种真正的下派干部压根不是一回事儿,但是很明显更乐意服从周至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