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扑……姐儿一定要去么?”
铜镜里,风月一张脸忡忡的,牡丹纹玉篦拿在手中,一下一下,一根一根,仿佛不是在栉发,而是在耙梳着她的忧虑。
沈南宝瞟了一眼,便把视线凝在了妆奁上,“这不是我不去就能成,你应当也晓得,那柳夫人背后的是谁,那盛世洲又是谁的族亲。”
随即有寂寂的一刹那。
身后才慢慢传来风月破碎的喉咙,“是圣人……”
这话落,另话又急急从隔扇响了起来,“圣人都还没见过姐儿,怹怎么就这般的煞费苦心,要将姐儿拉到怹的阵营里去?甚至不惜拿盛懿王的嫡子?”
沈南宝往外一瞥,是绿葵端了水进来,脸上的惶惶一点也不亚于风月。
但她的担心和风月的,不一样。
她只是觉得姐儿欢喜的是萧逸宸,圣人这般生搬硬凑是棒打鸳鸯,是会让姐儿伤情的。
但于风月来说,她知道圣人前世那些手笔,也清楚姐儿前世的死与圣人脱不了干系,就这么的去,便是乖乖地跳进圣人设下的罘罟。
沈南宝想着却不响,只把视线眺向窗外。
这时老爷儿从山里露出来一点头,迷迷的金黄,落在沈南宝的眼里,像躺在剔刻划花精美奁盒里的琉璃,有着清透的颜色。
沈南宝拿起珠花在额上比了比,她的肤色偏白,从前减着口里,白里总透着点饥黄,戴这类饰物好看归好看,总有些不相衬。
现下好啦。听照萧逸宸的话,日日都好食供着,脸颊丰润了,颦笑间也有了好的精神气儿,戴这样的珠花便是锦上添花,容光焕发哩。
他要是回来,见到她这样定是很高兴!
沈南宝不由摸向了裙束,冰凉凉的触感激发出她无限的柔情,要是再摇上一摇,便会幻化成受惊的鸟,在她掌心扑来扑去,直蹿进她心坎里去。
即便知道,这铃这段时不会再扑腾了,她还是忍不住的摇了摇,把她心底儿期盼他早些回来的渴望全部摇出去。
绿葵正替挽了巾过来,见状道:“这金铃是什么新鲜玩意?小的瞧姐儿这几日总佩着它,时不时摇上一摇,却也不见它响,有些时候它还会自个儿动!”
沈南宝不瞒她,“是大哥哥送给我的,我一只他一只,只要我们相距百里之内,摇一摇这金铃,对方的那一串便能感受得到,侵早起来我摇这金铃,不再有回应了,只怕他现下已经到了江南罢。”
她还是这样称呼他,但语气早变了味,绿葵心知肚明,听出也只作没听见。
风月却咂出另一番况味,直把脸变了色,“这时机算得恰恰好哩!今儿姐儿去这么一趟,要是出什么事,恁是主子插翅都救不过来。”
绿葵啐她,“还不快‘呸’了!事都还没发生呐,光一张嘴的在这儿,触这些霉头!”
风月听闻立马呸了几声,忙忙解释道:“姐儿,小的就是怕,也在想,您怎不婉拒呢?大可拖到主子回来不是?”
“婉拒?”
沈南宝瞟了一眼她,“凭圣人的手段,不说我婉拒能不能成,就是能成,远在江南的大哥哥该怎么办?杯酒释兵权知道么?当初圣人能鼓吹官家晏请前殿前司都指挥使何晏释放兵权,黄袍加身,焉知大哥哥不是下一个他?”
这话撂下,沈南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拱着她。
她低下头一看,是好了大概的猧儿,它正支起肉呼呼的小身子,嘤嘤地用小爪子扒拉她裙上滚绣的云纹,那意思很明显,是要她抱。
沈南宝想到兽医的话,不敢多举动它,只俯下身去摸它,“宝宝乖,等你好了,我日日抱你。”
宝儿那名字太容易叫人混淆了,沈南宝便择中取了个宝宝,叫起来便越发显得弥足珍贵了。
风月惘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样不好么?做一介闲散官,就不必这般提心吊胆了。”
沈南宝支起身,没好气地看她,“大哥哥现今遭那么多人恨,别说不遭那么多人恨,殿前司牵搭了多少条人命,这些不都一一算在他的头上,只要他退,那些个仇家不找他算账,不一个一个明里来暗里去的要他死?”
风月听着脸都白了,只觉得一头子扎进了漩涡里,哪儿哪儿都是触目惊心的死局。
沈南宝看她这样,也不再吓她了,透了口气,“所以,我得应不是,更何况看个关扑罢了,青天白日,又那么多的人,他们能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罢了。
皇权大过于天,天王老子来了,对着地头蛇不也要斟酌着行止不是。
风月肚里打着官司,替沈南宝拢好了朝天髻,遂她一并出了郡王府。
盛世洲的马车早早在阀阅前候着了,沈南宝甫一出来,盛世洲便行上阶要来搀她。
沈南宝自不可能应,忙忙把手筒进了袖笼里叉在胸前,朝他屈了屈膝,“叫傅公子久等了。”
一套.动作下来,既不显得唐突,也顺利成章地推诿了他。
日光下一线线的光里,昏睡的金尘剧烈浮动起来,是盛世洲把手负了回去,“我怕叫二姑娘等,便早了约定的时辰出来,久等是应该的。”
大抵是怕她客套耽搁了辰光,盛世洲又道:“是我叫府上的长随不要报信的,你也别怪他们,时辰不早了,二姑娘尽快上马罢。”
风月听着,不由嘀咕,倒说得像咱们姐儿是苛尽下人的主儿似的。
一壁儿绿葵听见了,横了一眼来,警告她。
风月便讪讪的,只把一双眼虚虚地盯着脚尖,搀扶着沈南宝上了车,然后看着盛世洲云气纹的鞋饰紧跟其上,在光下耀了一耀芒,也溜进了马车里。
官道上浮起来毂毂的声儿。
一节节车轮倾轧的脆响,像脚踩在枯枝上,噼里啪啦的,衬得盛世洲的声音低低的,蚍蜉似的钻进沈南宝耳朵里。
“二姑娘看过关扑么?”
沈南宝摇头,“早前有幸受过谢小伯爷的邀请,却不曾去过。”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本不用说的。
盛世洲讥诮地勾了唇,像瓦楞上的白霜,她惶惶如天光的眼一照便转瞬没了迹,“幸得好你没去。”
见她纳罕地望过来,他嘴角那点弧度又在光影里显了一显,“他甚是好这类的,也好带些小娘子去。他曾戏言过‘带着小娘子来,赌倦了眼,再看看她们,便别有一番风色,若再是趁势捞一点带走,那更是叫他满足’。”
这倒像倒不像谢元昶的话,不过,不管像不像,这么背后论人非的总归不是什么好品性罢了。
沈南宝敛下眸,只笑了笑,算应他的话。
马车渐渐迫近金.明池,隔着一道帘,沈南宝都能听到里内浪潮一样的欢声儿,那是发自内心的,毕竟赢钱嘛,把兜里塞得满当当的,谁不喜欢。
当然了胜负乃家常,有赢也有输,但对于这些簪缨世家来说,就是输个百千两,那也不过作一作肉疼,反正图个消闲,乐呵乐呵,不值当为了这些涤荡了气节。
这——也是官家乐见的。
早些年的天灾人祸挖空了国库,要想充盈,单凭佂榷岁入的两千万两远不能够,官家便把眼光放在了这些腰缠万贯的世家身上,利用关扑把这些世家的荷囊划开一道口,让他们不知不觉把真金白银倾出来。
所以,那些什么桥上桥下,回廊左右,就是湖上也设置了关扑船,供世家们尽情博戏财物。
甫一进去,游人来往,彩幕帘拢,像一只只载着五光十色夜明珠的箱笼,硕大无朋地矗在眼前,看得沈南宝眼花缭乱。
人影重重踱过来,都是一色锦衣华服的打扮,冲着盛世洲便是一顿笑,“真是稀奇!从不见你来!今儿怎么来了!”
盛世洲作作揖,还是那派文人的儒雅架势,“陪萧二姑娘来。”
这话落,惊起一片嘘声,一道道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看得沈南宝只觉自己成了筛子,哪儿哪儿都透着风。
有一粗颈项,阔大方脸的男子走上来,上下将沈南宝一打量,重又踅回身,拍了盛世洲的肩,“怪不得哩,有这么温玉似的小娘子,别说来这儿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你都得赴!”
“可不是嘛!就是谢小伯爷那样的小郎君不也为之倾倒,日日登门只为看二姑娘一眼么!”
娇矜的喉咙,拖长的声调拉出轻慢的语气。
沈南宝望过去,穿着马面裙的向小娘子款款走到了身旁,一反常态地将她胳膊揽着,作出亲昵的样子,“不止这样呢,便是陈都护,傅家的四公子也都把咱二姑娘当作心肝宝贝儿的捧呐。”
向小娘子停了一停,用眼睛扫了一圈众人脸上五花八门的神色,才看向沈南宝笑道:“不过,照我来看,还是盛公子最好看相哩,和咱二姑娘站在一起也登对哩!细想想,萧二姑娘这么市井教养长大的,能有今儿这么一番造化,我可是真真替萧二姑娘开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