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耐不住了。
竟然出动只依祖宗法,而不隶台察的皇城司来。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沈南宝便从杌子上起了身,她朝风月和绿葵嘱咐了几句,不太多,都是些琐碎的事儿,还叫她们若是有人来扽了她们,且记得一定咬死牙根说都不晓得。
风月早在长随来时,撂出的那句话,就被骇得脸色煞白,“这,这是怎得了?小的怎么感觉天塌地陷的灾难。”
绿葵虽然也差不多的面色,但还算沉稳,点点头道:“姐儿,放心的去,小的们自会照料好宝宝,也会守口如瓶的。”
沈南宝道多谢,这才匆匆赶去了前厅。
甫一到前厅,便撞上了萧逸宸忡忡睇来的目,沈南宝朝他一颔首,极有分量的一举动,像是为了重重安抚他惶惶的心般。
也就是这当口,眼前溜过绣繁复金纹的紫袍,沈南宝心头一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下睨的眸,眸底影沉沉恍若躲着妖魔。
“二姑娘,久仰大名呐。”
拖长散漫的声调,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听得沈南宝心惊肉跳,也听得萧逸宸狠狠一蹙眉,“再显赫的名声,也及不上皇城司,更及不上黄提举您的名声。”
黄提举微觑了眸,直插到两鬓的吊梢眼含出一线刀片似的芒,“咱们都是为官家办事,萧指挥使比咱更清楚,那些个名声值当得了什么?”
萧逸宸哂然,“是官家,还是圣人?”
黄提举顿了下,很快笑了,“官家近来身体抱恙,而太子年幼,便由圣人暂且从权。”
萧逸宸斜签在椅上,姿态闲适地端起一盏茶,看也不看黄提举的道:“那便擎等着官家身子康复,再行定夺罢。”
权臣遭权欲侵淫久了,惯来是睥睨的人物,哪里容得下旁人目中无自个儿的,就算那人是郡王,是殿前司的指挥使也不成。
黄提举扬起脸,狰狞掠过他沟壑的脸,凸肿的眼,活像快咽气的蛤蟆,“既这么,那我也不多兜搭了,来人,揸了萧指挥使和萧二姑娘一并扽入皇城司。”
来势汹汹,几乎是一令掷地,就有乌泱泱的一群察子蜂拥进来。
沈南宝都来不及反应,肩头就被人揸住了,直往地上按,以至于能见到的只有黄提举那黑高帮白薄底的云头靴。
黄提举动了动,缁色的云气纹溜过天光,闪出暗暗的芒,“且得注意了,别闹出了动静,不然那到时候怪罪下来,自个儿割了喉以死谢罪罢。”
这话落,一迭声的道是。
沈南宝想趁着空当去看萧逸宸,眼睛猛地被人遮住了,她陷进了茫茫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溜串零碎的步在耳畔响起。
人对黑暗的恐惧是与生俱来,就算早有预料,沈南宝这时心也不由的提了起来,“萧逸宸……”
她发颤的声音,萧逸宸哪里没听到,拳头被他捏得咯咯的作响,起身一个饶旋步,便要拿拳头砸向桎着沈南宝察子的额穴。
黄提举眯了眯眼,云头靴一斜,甩了周身矜持稳重,两手大大揸开,作的是猛禽捕食的招式,顷刻间便擒住了萧逸宸的胳膊,身子却往萧逸宸怀里撞,直把他往后撞退了几步。
“萧指挥使,我念你我同是拱卫官家,对你尚是客气有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二再而三的挑衅!”
被撞的胸口隐隐作疼,萧逸宸却无甚感觉的迭迭冷笑,“拱卫官家?我是唯官家俯首,你倒不一定了。”
黄提举一扯嘴,高扬了声,“听到了么?人家殿前司瞧不起咱们皇城司呐,既如此,就不要再念那些旧情分了,拴了走罢!”
可是谁敢?
萧逸宸并非文人出身,他能走上殿前司指挥使这个位置,靠的是拳拳打进肉里的真材实料,皇城里除了黄提举稍微能与之抗衡,就是枢密院那个一撇胡在直面萧逸宸时,都要再三掂量掂量。
而这也是圣人为什么派了黄提举来的缘故。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只揸了沈南宝的缘故。
黄提举门清,遂一撂下这话,便又道:“还请萧指挥使配合,不然我难保萧二姑娘会出什么事,也更更难保指挥使您头还能不能稳当放在颈子上。”
萧逸宸不害怕死,他怕的是沈南宝遭不测,索性拖延的辰光足够了,遂作出被胁迫的模样,任由着那些干办察子,拴住他。
等沈南宝再睁开眼时,人已在皇城司狱里。
这还是她头一次被扽进狱里,和祖父描绘的一样,暗不见天光的地界里,每一次呼吸迫近肺里的都是浓浓腥臭味。
都不用明眼瞧,沈南宝就能想象出在这地界里发生了多少的酷刑。
可是……
沈南宝四下里望了望,阴仄仄的光线里,只有面前的黄提举,再没有旁人了。
沈南宝不由道:“他呢?”
黄提举笑眯了眼,“他自然在他该待的地界,萧二姑娘勿要多关情。”
说着,他歪了歪头,不住的拿眼扫视着她,瞧见她满脸的警惕,倏尔一笑,“二姑娘别介,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哪里值当圣人这般严阵以待,竟不惜出动皇城司逮捕你。”
沈南宝心头砰砰急跳,脸上却是一哂,“这点子,黄提举领圣人令儿的时候,没听圣人说过么?”
黄提举眼底蹦出一道光亮,像是错愕她陡然的硬气,又或是错愕旁的,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那都不值当说,毕竟一入皇城司,那便是把命都交代在这儿了。
遂他很快的,便点起头道:“我本以为圣人韬略,不是我这等人能够参透的,但照二姑娘你这般来说,我就纳罕极了,萧二姑娘和萧指挥使那么尊贵的人儿,为何非要迈出这遭人不耻的一步,迈也就迈了,还要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这不是擎等着圣人将你们缉拿在案么?”
听他一语道破玄机,沈南宝却没半点慌乱的,眼皮垂到黄提举再瞧不见她眸底神色的弧度,“黄提举你没欢喜过人罢?”
黄提举愣了愣,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一步,“未曾。”
沈南宝抬起头,奕奕的眸子擦亮了他的眼,“所以,黄提举你又怎么会知道情爱这事的多变呢?”
这一套说辞唬他手下那些押司客、勘契官倒还成,唬他?
不自量力。
黄提举直起身,重又先前那样下睨着眸的看人,“萧二姑娘还没见识过皇城司的鞫训罢?没事,就快见了,还望到时候萧二姑娘也如而今这般伶牙俐齿,叫我好晓得咱们皇城司的鞫训有哪里不足。”
言讫,一踅身,便出了牢门,干办当即拿了腕子粗的铁链往木门上拷。
待到黄提举走远,沈南宝这才感受到像才从沸腾的油锅出来般,浑身滴着淅淅沥沥的油,稍一动身都是焦脆的爆裂声。
她忍不住的逶迤在地上,头狠狠埋进圈住的两手里,把两眼闭住,把泪闭进眶里。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她问自己害怕么?她害怕的。
但她的害怕不是自己受刑,不是自己会死。
她的害怕是临死前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谁,害怕萧逸宸遭牵连,害怕他因着自己连他父亲的仇都不能报,更害怕因着自己牵连祖父母!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舍得睁开了眼。
在那片晕沉沉视线里,裙束边金铃正在细细的摇。
像一束光,照亮了沈南宝的眼,她忙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摇了摇。
金铃停了下,很快摇动起来。
即便没有什么言语,沈南宝依然能够感受到一抹令人心定的力量。
是了,何必怕的,有萧逸宸在,即便没有他,只要自己还剩一口气喘,她也应当为自己在乎的他们搏一搏。
圣人进来时,正正瞧见沈南宝眸子里奇异且坚定的芒,但这点芒几乎耀不进她眼底。
她抻出锦帕掖住了鼻,用另一只还空闲的手,遥遥指了沈南宝,“开门。”
听到动静的沈南宝抬起眸,正正撞上圣人一身素裹的裙底,那张威严持重的脸架子就着晦涩的光线,有一种嶙峋的狰狞感。
沈南宝只瞧了一眼,便垂下了头。
圣人却不恼她这样无礼,施施然门口那壁,扬长了声调道:“萧二姑娘,晓得我为什么抓你么?”
沈南宝道:“不晓得。”
圣人眯了眸,“因为你不懂感恩,不体恤官家的顾念之情,不好生珍惜女乡君的身份,也不珍惜郡王府二姑娘的身份,竟然和自个儿的兄长犯大伦!”
沈南宝笑,她定定望住圣人的眸,“圣人应当比我更清楚,我和萧逸宸没有亲血罢。”
她不是愚钝的人,事情走到而今这地步,即便不敢想,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垒在眼前,让她不得不去想,圣人对她的杀心,她生娘为什么那般守口如瓶,决计不说她爹爹是谁……
果然这话一出,圣人眉峰凛了起来,说一不二的指着沈南宝喝道:“来人,萧二姑娘犯了大伦,死不悔改,竟还出言污蔑官家,立马将她扽上刑架,割了她的舌,叫她再不能口出秽言!”
话音匝地,有赫赫风挤进来,是皇城司使捕押着刀踅进来,说一不二的就架起了沈南宝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