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过雪,四周雪亮的一片,日头打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反而寒津津的。
沈南宝侵早更衣时,在炭火炽旺的殿内里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呵了口气,对方官说:“瞧瞧,这天儿冷得,在屋子里都呵气成雾哩。”
方官手上动作不减,一双眼睇向沈南宝,嘴角挂起温笑,“是的呢,所以帝姬且得要好好保暖着,万不能冻着。”
说话间,裙束系紧了,方官从一壁儿端来了锡夫人,摞到沈南宝手心里去,小声地道:“是主子吩咐,说你气血亏怕冷,且得好生捂着这个。”
“他真是……”
沈南宝捧着锡夫人,只觉得手上的暖水一样的脉进了心坎儿,连带着脸颊都有些烫,“倒不怕宫里头人多眼杂。”
也不晓得萧逸宸到底同方官说了什么,这话落下,倒打起了趣,“人多眼杂,要是真真传开了,不正正如帝姬您的意么?”
对上方官戏谑的眼,沈南宝臊得慌,忙忙转了话题,“风月近来的规矩可有好生学?”
方官点头道:“好生着呢,就是架不住好动,每次学完规矩总说这累那疼的,总之躲起懒来了。”
沈南宝笑,“学规矩是累人,且由着她去罢,反正宫里头人手那么多,不缺她这么一个。”
说着,瞧瞧外头的更漏,卯时三刻了,不能再拖捱了。
“今儿嬢嬢解禁,各个宫的应当都要去,我要是去迟,指不定得遭骂呢。”
这么说着,手忙脚乱的披好了斗篷,打开隔扇,一股脑扑进了瑟瑟北风里。
方官随侍左右,一壁儿拖稳当了沈南宝的肘弯,一壁儿道:“主子今儿要来轮班,从东华门那儿过来。”
沈南宝心在腔子里擂鼓似的响,喉咙也仿佛被擂鼓得颤动了起来,“我晓得了,我等会儿子晨省完了嬢嬢就去。”
关了将近月余的正阳宫,在今个儿终于开了宫门迎接众人,死气沉沉的殿内也纳进来各式各样的生气。
沈南宝本想就着几个姐姐请安时浑水摸鱼过去,没料甫一起身,圣人的视线就盯在了她的脸上。
“永乐规矩也学了月余,肉眼可见的得体许多哩。”
这话也就圣人自个儿骗骗自个儿罢了。
不过到底是国母,她一响,众人哪能不附和的。
圣人便在众人的吹捧里,悠长了声调,“规矩学好了,元年也快到了,我正惆怅呢,元年应当怎么筹办,要是按照上年的规制来办,总觉得索然无趣了些。”
有个才人接过茬,“垒翠园近来梅花开了,要不在那儿搭个戏台子,到时候赏景又能看戏。”
圣人嘴捺了下来,“大冷天的,跑雪地里头看戏,不说我们受不受得住,官家身子才康健,遭风一吹,又不晓得咳疾病会不会再犯。”
那才人脸色一僵,青得跟蟹壳一样,不再言声了。
圣人却是兀自嗐然起来,“我们都是关在富贵窝的金丝雀,每日每夜的只见着这些高墙,四方天地,有些时候都及不得底层人的那些见闻。”
说着,将眼一划,划到了沈南宝脸上,“永乐,你在宫外待得久,见识比我们广,你来说说,该怎么办得好?”
沈南宝是流落宫外的帝姬。
这本来不是什么辛秘,但挂在嘴边儿说,到底叫人尴尬,遂各个见着沈南宝都掩嘴葫芦似的不提那事。
结果,顶顶好,圣人三句不离这话。
说得多了,傻子都听得出来态度里的挤兑。
不过嘛,事临不到自个儿头上,这些才人,美人什么的,自然翘首以盼,乐得有个好戏看。
沈南宝便在众人打量的目光里抬起了头,“见识也见识得不多,镇日也都是待在大宅院内,能瞧的也就区区的一方天地罢了。何况外头哪有宫里头富丽堂皇哩,也就张个灯,结个彩,贴个春联除旧迎新罢了。”
打马虎眼的一句话,没料圣人倒是一声‘好’,“便除旧迎新,贴春联罢,也叫官家感受感受宫外头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沈南宝听到心里头‘咯噔’一下,圣人的笑声水也似的淌过了耳,“先前我还听说呢,永乐帝姬的字好,就是官家看了也赞不绝口,说是当今裴翁,既这么,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沈南宝抬起头,正正撞上圣人眯觑的眸,冷冷的白光,像刀刃一样,生生割过来,“这春联的活儿,便交由永乐你做吧,这样,叫官家看见,赏心悦目,也感受得到你的孝心。”
孝心。
怕是还没感受到她的孝心,手指头就要废了罢。
沈南宝从正阳宫退出来,脸上挂满了讥笑。
讥笑落在永诚帝姬的眼里,叫她直拧了秀眉,“我起初还当你不晓得圣人的用意,但目下瞧你这样应当是晓得,既然晓得,方才你怎么不推诿,难不成擎等着到时候写春联将自个儿的手写废么?”
事情没压在她身上,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也是好心,就是刺耳了点,沈南宝因而笑得很无奈,“我能推诿么?”
永诚帝姬一顿,兀自自地点起头,“也是,一个人要想针对你,你再收起锋芒,那都得被针对……”
“不会说话,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突来的一声喝从旁插过来,是永福帝姬仪态万方地走过来,一双眼却炯炯的,跟剔骨弯刀似的,剜了永诚帝姬一眼。
“平日里,你怎么说我们都成,大家都是姐妹,你体谅我我体谅你罢了。但嬢嬢,是由得你胡嘴子乱置喙的?”
说完,也不去管永诚帝姬什么样貌,转过眼,看向沈南宝,樱红的唇畔凉凉一撇。
“咱们虽然同是帝姬,都是一样的爹,娘却是不一样,昭仪、才人、美人……挨个往下去,娘越差儿就越差,这里头的道理懂得么?”
永诚帝姬眉心一蹙,蠕了蠕嘴正要说。
一壁儿的永宁帝姬忙牵住了永诚帝姬,讪笑道:“懂得的,都懂得的。”
永福帝姬牵了唇,头也不转的,直把视线钉在了沈南宝脸上,“懂得就安分守纪些,咱们宫里不似外头那些乌烟瘴气的大宅,你一嘴我一嘴的,能把规矩给说岔了去。更何况,爹爹目下本来就为着赤那族的事烦忧,别再平白叫怹心烦!”
袖笼下的手指动了动,沈南宝这次道了声晓得。
永福帝姬听罢,嘴角挽起个虚虚的笑,便循着宫道,昂首挺胸地走了。
永诚帝姬这时才开了腔,“说得像是谁不晓得她是长帝姬似的……”
“你就少说几句罢,真真要鞭子落在你身上才晓得疼么?”
永宁帝姬没好气,看向沈南宝的笑容也牵强了几分,“方才永福的话,你别吃心,她惯来这样的。”
永顺帝姬哼了声,“可不,在嬢嬢那里吃了苦,所以把苦水都往我们脑袋上倒,简直是……什么性儿!”
沈南宝无意与她们背后碎嘴这些,敷衍了几句,便也循着永福帝姬方才走的方向走了。
转过宫门,睇睇身后,没什么人来,沈南宝牵了裙,就绕个道儿往东华门走。
没走程子路,腰上一紧,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沈南宝转进了之前那个偏僻小屋里,再一次对上了萧逸宸的那张脸。
沈南宝抚上去,“你好像瘦了。才几日没见呐,就瘦了。”
经过上一次赤诚相见,两人没了教条的那些拘束,拉一拉手、碰一碰脸对他们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萧逸宸笑,一手搂过她的玲珑指节,“什么才几日,镇镇五日呢,五日辗转反侧不跟油煎一样,煎干了我。”
“油嘴子。”
沈南宝红着耳廓,哂笑他,却是只一瞬,她捺下来了眉,“以后怕是没这么清闲可以来见你了。”
抬起眼,见他眉眼阴阴,赶紧道:“不是旁的,是圣人,她要叫我写春联贺新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萧逸宸却咂出了其中的意味,“阖宫的宫门都要贴上你写的春联?”
外头有风吹过,撼动干秃秃的树枝颤晃,摇进来一片的影儿,沈南宝在那片影里翣了翣眼,“春联一副虽说要不了几个字,但架不住门多,这要写,该得熬好些夜才能写尽呢。”
萧逸宸虽心疼她,也气愤,嘴却一捺,语气寡凉地道:“那怪得了谁,谁叫得你写那么一手好字呢。”
她的字像极了陈方彦。
这事,他早就问过,当时她没说,现在她却有些想说了。
不是为别的。
是萧逸宸向她允诺过,什么事都不瞒她。
那她也应该不瞒着他才是。
沈南宝翕了翕口,正要说话,结果萧逸宸自个儿转了话茬,“你回去临一张字帖拿给我,我叫坤鸿他们抄。”
坤鸿她见过,膀大腰圆的一个铮铮铁汉,叫他舞刀弄枪倒还行,拽着笔写春联……不跟叫他拿绣花针一样,让他头疼么。
沈南宝道:“我还是叫我宫里人替我抄罢。”
“你就不怕她拿这事问你?”
沈南宝一噎,就听到他酸溜溜的又道:“我就没见着你这么体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