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匝地,不止绿葵怔住了,就是沈南宝也怔了一怔,半晌才捺着眉惊闻:“永福?”
琴宫令转过身,冲沈南宝屈了屈膝,“正是永福帝姬……”
还没说完,沈南宝便冷嗤嗤的打断了她,“永福帝姬勤来了几趟我殿内就说我宫女用香谋害她?我倒想问问你,人证呢?物证呢?就靠你们几人嘴皮子一翻?”
琴宫令是有准备而来的,沈南宝这话一撂出来,便招了招手,把人招了出来。
那是个淡眉窄脸的宫女,在跨进门槛的那一瞬,沈南宝差点没认出来是谁,等她站定在跟前,朝自己屈了膝。
沈南宝这才恍惚有些印象,“流清?”
流清屈了屈膝,一双眼只敢盯着地心,“正是奴婢。”
沈南宝突然有一种当头一棒的感觉,怪她们先前勤恳着注意除云了,却忘了旁人,这下子才叫他们钻了空!
也就是思量的这当口,就有祗侯在流清的指引下,来到了下房,从绿葵箱笼里踅摸出了一盒子的沉香。
绿葵看得肝胆欲裂,“这是我近来瞧帝姬睡得不安稳,晚上为了叫她安睡才准备的,这……”
“听到了么?她自个儿都承认!既这么便不废话了!”
琴宫令突然扬了声,盖没了绿葵所有的后话,转过身,冲沈南宝又是一顿皮笑肉不笑,“这两人私自用香,导致永福帝姬而今昏睡不行,圣人震心催肝也差点就这么厥了过去,所以呢,还望永乐帝姬别叫奴婢为难,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说是为难,其实一点都不为难。
一眼施过去,祗侯便如复方才,又把绿葵绑了个结结实实,口也被塞得只剩下呜咽。
也不管沈南宝怎样的气煞,琴宫令招呼了人就要走。
急促的脚步声在寂寂的殿宇里回荡,扩张得无限大,沈南宝登时拦在了他们跟前,说一不二的,就扇了琴宫令一巴掌。
不提琴宫令是圣人跟前的老人,就是她一品女官的位份,数多主子瞧见她也得和颜悦色,所以沈南宝这一巴掌,打得不可谓不震心,那一干祗侯都一脸怔然神色。
沈南宝只管咬牙一笑,“你要说她们用香谋害永福,但永福自来我宫里向来就是和我同处一室,若她昏睡不醒,那断然没有我还好生生站在这里的说法,更何况,绿葵她们是我的宫人,她们做不等同于我做?秦嬷嬷你怎么能光揸了她们去给圣人回命?”
琴宫令没料到沈南宝这么说,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沈南宝看着,却冷笑,“怎么了?秦嬷嬷还不快快把我揸了回凤阳宫给嬢嬢复命么?”
主子到底是主子,断没有叫奴才揸住的道理。这是事关皇家的体面。
更何况,有了沈南宝的掺和,定定得惊动到官家那里。
但也就像沈南宝说的,要是自个儿犹豫了,是个有眼睛的人儿都能瞧出其中的蹊跷。
左右为难间,琴宫令刚刚还嚣张气焰消去了一大半,她虚着眼冲沈南宝笑,“永乐帝姬,您别为难奴婢呐,奴婢也是听照吩咐行事。”
沈南宝哪里听她这些,摆摆手,“我不为难你,我这就跟你们去正阳宫。”
说着,便往外走。
没法!
都是做奴才的,谁敢上这个手扽沈南宝。
也因而,到最后便是乌泱泱的一众人跟着沈南宝去了正阳宫。
圣人正端端倚在榻上,天的刀光割在她的脸上,一搭明一搭暗,显得她捺眉的那张脸像戏曲的脸谱。
听到门外传来一溜脚步响,传来宫人一声禀,“永乐帝姬您来了……”
圣人猛地一睁开眼,阳光从洞开的隔扇透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墁砖上铺成一团,人影在那片光里错综交缠。
沈南宝的脸就从这片光影里挣脱了出来,仿若抄家一般,领着一大帮子的人进了来。
圣人跟前铺得有一方栽绒毯,沈南宝踩上去,只觉得虚飘飘的,像隔了层什么。
“嬢嬢金安。”
圣人看着她,脸上忽然罩上一层阴影,但很快水也似的退散了开,“永乐?不在宫里好生准备着成亲的事宜,你来正阳宫做什么?”
说着,一双刀子似的眼,划向了琴宫令。
琴宫令脸白得发凉,腿弯子一软便跪了下来,扣着墁砖缝俯首道:“圣人……”
刚刚吭哧出来这么两个字,跪在地上的沈南宝却直挺起了腰杆,开门见山的道:“嬢嬢勿要怪琴宫令,是我听琴宫令说永福姐姐昏睡不醒是遭了我宫人的暗算,所以我过来看看。”
圣人是精刮的人物,沈南宝肚里怎么打着官司的,她太明白了,于是掂了掂额头,几声哀叹之后两眼便泛了红,“还是别看了,你们俩情分深,看了只会叫你恸心。”
她有意偏引,沈南宝却不上套,“正是因着情分深,所以才更要看,还要看得清楚,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蓄意谋害她的人,当然也不能错抓了任何一个人毁了嬢嬢的清誉。”
真是好高的一顶帽子。
圣人眯觑了眼,浓睫下的那一线光景里冷冽如冬日。
那壁琴宫令哪里咂不出圣人的想法,当即道:“瞧永乐帝姬您说得话,咱们自然没有错抓,永乐帝姬您不晓得,昨儿永福帝姬从你宫里出来,一回到自个儿的殿内就说道困极了要睡,当时宫人们还没觉察什么,等今儿一大早来看,怎么都叫不醒,叫了万疾医来把脉,说道是吸入多了沉香……这沉香,永福帝姬您也瞧见了,确确是在您宫里搜出来的,就是这香,您宫人也承认了,她们确确是永乐。”
沈南宝乜了一眼她,“沉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各个宫里且都备着,谁头疼脑热睡不着的时候不拿出来顶顶用?更何况,还是我那一句话,永福姐姐要是真在我宫里头昏睡不醒,那我怎么好生生站在这儿?”
沈南宝敢这么说,不过是仗着和盛家有姻亲,量圣人也不会为了区区风月和绿葵动了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一径这么护着绿葵和风月,不止是因着和她们的情,更是为了自个儿。
沈南宝太明白圣人这么一招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掰掉自己仅剩的两个心腹。
要是真如圣人所想,自己成了那个无脚蟹,恁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掰不开镊子了!
沈南宝越想越直挺的腰。
圣人呢,的确如沈南宝所想,在那一瞬犹豫了。
但也只是一瞬,圣人便冷嗤嗤抬起了脸,“你说得没错,断然没有永福昏睡不醒,你还安生生站在这儿的道理。”
说着,一眼睇向一壁厢的琴宫令,“秦嬷嬷,听到了么?给我揸住她!她蓄意残害亲姊妹,把她扽进凤阳宫,好生看管,不许她出门一步!”
至于风月和绿葵,当然是进皇城司的结局。
事情斗转直下,简直沈南宝都有些猝不及防,但猝不及防归猝不及防,该辩的理还是得辩。
“嬢嬢就这么一口咬定是我做的?仅仅是因着永福姐姐去了我宫里,要是开封府也这么断案,京畿这片天不晓得飘了多少的冤魂!更且,嬢嬢要是觉得真是我做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断没有单把我禁闭这么一说。不然这话传出去,岂不是扫了皇家惯来铁面无私的称号?”
圣人在宫里侵淫了积年,她早就被大大小小的暗算捶打成钢铁一样的心肠,遭遇任何事都能维持理智的头脑。
沈南宝聪明归聪明,但说到底不过是些争斤掰两的花架子,而且也太优柔,太寡断,总是在情上面兜兜转转找寻缘由。
也因而圣人并不吃她这么一套,“正是顾虑着皇家颜面,我这才叫琴宫令只扽了风月她们,偏生你不领情非得要往这枪口上撞……非要让所有人,让官家晓得这是你做的……前阵子你爹爹才因为你的事辗转反侧,忧虑良多,难道你现在还要你爹爹因为你的事,气得吐血么?!”
简单的几句话,便解释了被沈南宝挑起的疑惑,甚至不仅自己塑造了个深明大义,慈母心肠的圣人形象,还道出了沈南宝的不懂事。
沈南宝听着,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壅塞了,“嬢嬢,从头至尾,我都没说这事是我做的,我只是想要查清这件事,而嬢嬢您呢?恨不得立刻给我扣上这么拆滥污的名头,还非得要把我宫女打入皇城司,叫我宫女即刻死了,来个死无对证么?”
“混账!”
一声怒斥从门外传来。
沈南宝转过头,就看到日光下那一线线的光里,昏睡的金尘剧烈浮动起来,红底淡黄的团龙朝服跃进眼,是官家进了来。
沈南宝一惊,伏惟道:“爹爹万安。”
伴着这话,一阵凉风掠过耳畔,余光里那金绣的团龙纹水似的淌了过去。
沈南宝不由悄悄抬起眼,觑向前方。
这时倚在榻上的圣人也费劲地支起身,“官家……”
官家却按住了圣人的动作,“我都听说了,你方才都差点厥过去,便免这些礼罢。”
这态度,一冷一热,反差得,就是沈南宝向来轻淡如水的脸都变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