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语气轻淡淡的,“她官人本是一门馆先生,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贵,但靠着那些生员的束脩却也是不短衣食的,甚至偶尔还能帮衬沿街讨饭的乞儿。”
风月说:“怪道呢!小的当时瞧那卞氏通身的气派,便觉得不是普通人家,不过……她既出来找活,是她家出了什么事么?”
沈南宝迟迟颔首,“是她官人的一生员,当初入学时存了点私心,瞒着没报有痫症,结果上课时犯了症状,因来得太猝不及防,所有人都被噤住了,他官人虽叫了人赶紧去叫大夫,但赶来已经不行了,只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生员噎死在了自个儿吐的白沫里。那生员家里就这么一独苗苗,自然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痛扼,当即上告了衙门。”
风月听到这儿已经气不打一处来,“自个儿瞒着不报,出了事却要把这样的罪扣在门馆先生的头上,也太混不讲理了。”
风月就是这样,肚儿全是正气,遇到不公的,就为那些着了委屈的气愤起来。
也因而啐骂啐骂,啐骂到了府尹头上,说自个儿看走了眼,这样的事竟然这般审判不公。
沈南宝这时才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府尹判了那卞氏官人有罪的。”
风月身形明显一晃,“既没罪,那怎么会落魄到今个儿这地步。”
沈南宝道:“是卞氏官人自个人受用不过,觉得到底是死在了自个儿门馆里,虽然是那家人瞒报在先,自个儿处理不当也是一头儿,便自请了责罚,给那家人二十两作赔偿。二十两不是笔小数目,寻常人家三四两都能顶一年的嚼谷儿了。卞氏他们一家掏空了家底儿,甚至将自个儿住的房屋变卖了,再零零碎碎受了些其他生员补济,也才六两罢了。”
风月听到这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衙门都判了他无罪,却还要上杆子给人家赔罪。”
绿葵道:“他是教书先生,身令言行那都恪守大义的典范。”
这话听得风月俩眼睛往顶心一翻,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管他什么义,自个儿都吃不饱了,还顾别人饿不饿么?反正我是不会绝计这么叫自个儿和自个儿亲近的人这般受苦的。”
事已至此,再计较下去也是没用。
反正是旁人的选择,自己至多唏嘘几句罢了。
意识到这点,风月也觉得再气恼也没什么意思,胡乱一转头,便看到了沈南宝。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半侧的脸映在象南石挂帘,很有温婉秀致的况味。
风月不由问:“夫人呢?夫人要是遇见这样的状况,会选大节还是小我?”
这话倒把一旁的绿葵激笑了,“你听听你这话问的,简直不给人挑拣的活路。”
风月不明所以,歪着脑袋直把那双圆眼睛呼哧呼哧的眨着。
沈南宝细长的眉眼拢起了细微的弧度,拖长的腔调里有些怅然的意味,“可不,都这般说了,谁还会去选小我。”
因明日还要去米铺,沈南宝当夜便推拒了萧逸宸要温存的心,早早和被睡了。
把萧逸宸晾在一旁,直到翌日起,那脸跟谁欠了他几百两似的,拉得有八丈长。
沈南宝也明白,这事小娘子还好,没什么劲头,但小郎君就不一样了,这可是能与登高,金榜题名比肩的人生最快意之事。
何况他们才新婚,就是帝王大婚且也得休沐三日,和自个儿妻子蜜里调油一番。
就他,起先照顾着她忙着家务事,没强求,后来好容易忙完了,尝着一点乐了,结果就这么被自个儿生生掐灭了。
沈南宝因而在用早膳时十分低眉顺目,勤恳着为他布菜。
萧逸宸却愈发苦哈了脸,布菜过了一轮,瞧着眼前碟子垒得跟丘一样高,他终于道:“你这么着,我吃得越不是滋味了。”
其实本意是想叫沈南宝顾着点自个儿,毕竟今儿她还要去米铺,不吃饱哪里有力气做事。
但也不晓得是不是昨个儿怨念太深重了把舌头都浸苦了,反正一开口,那话直接拐了个十万八千里。
听得沈南宝那脸当即拉了下来。
所以啊,还是别对人太好,毕竟蹬鼻子上脸是人的劣根性,再清高的文人都免不了这俗。
沈南宝攥紧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萧逸宸,“公爷说得是。”
见她端起碗自个儿埋头苦吃起来,萧逸宸喉咙跟塞了黄连一样苦,“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南宝却不听了,极敷衍的点头,“我省得,公爷吃饭罢,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叫人厨房回锅再热一道,便不是之前的滋味了。”
这话把萧逸宸噎的,临出门才敢上前讨一句好,“我寅时起来瞧雾起得有些多,想必今个儿日头极大,要不咱们乘轿子过去罢。”
结果这话也撞到了枪口上,听得沈南宝那齐整的一排糯米银牙直挤出冷冷一声笑,“倒是我不好,昨个儿让公爷失眠了一整夜。”
也不给萧逸宸说话的机会,踅过身,头也不回的领着风月走了。
风月紧紧跟着沈南宝,回头望一眼门口的萧逸宸,有些不落忍,“夫人,公爷偶尔是有些不着四六的,可对您的心是好的,不信您回头瞅瞅公爷,跟风干的腊肉条似的站在门口,有些造孽。”
才来恭州三月余罢了,风月就把恭州话学得溜溜的。
沈南宝听着嘴角略略提起来了点,然而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冷,“风干的腊肉条多得是人抢着要呢,哪里造孽了,我是瞧清楚了,这对待小郎君可不能太熨帖了,否则会叫他们忘乎所以,没个边儿了。”
这话恍惚说得也有道理。
风月讷讷地点着头,因而再不说了。
一路无言直到了米铺,在堂倌热情的接待下,沈南宝方才扬起笑,道:“我过来不是添你们麻烦的,你们也别将我当作客官来接待。”
算账先生将过不惑,留着羊角胡,因总是穿着一身灰白的长衫,偶尔搭碴儿也是一两个字往外蹦,所以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疏冷感,不过对待沈南宝还算是客气,交叉着两手揖了揖。
“夫人不必如此,我们都是店里的伙计,照顾接待您都是我们分内事。”
沈南宝抿起嘴,一点点梨涡在下颌绽放开来,“官人把大家伙请来,为的是大家伙能其利断金,一同营造出繁荣的生意,而我过来,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真没必要太照顾我,自个儿紧着自个儿手上的活干就是。”
有了这话,众人才敢撂下沈南宝,又埋头干起手上的活。
沈南宝则同那堂倌问起米铺上的伙计,粗使的有三人,剩下一照看铺子的,一算账先生,人数听起来不算多,但应对恭州这样大多只为一家几口的用度,人手绰绰有余。
只要临了进货时,另外雇佣一批临时的脚夫,送到地窖里存着就好。
因晓得这米是为了日后战火蔓延而预备的,遂沈南宝首要担心的不是经营的账簿,而是粮仓有多大。
堂倌听到这里,讶然了下,“夫人不晓得?”
瞧沈南宝懵懵的一张脸,堂倌便又道:“咱们东家嫌自个儿粮仓地窖不够大,特特儿买了衙门的府库来积囤。所以夫人要看粮仓且得跑两地儿。”
这话落下,有一光膀子露一身肉的壮汉插了一句进来,“咱东家兜里票子足哩,换其他米铺,谁家能有这存货。”
然后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那模样,比臻齐还质朴。
沈南宝愣了一愣。
堂倌忙嘬嘴叫去,“就你最滑舌,见缝插针的躲懒呐!”然后看向沈南宝,还是刚刚那样谦卑又恭敬的笑,“夫人您要是想去看,我这就去找马车来,送您过去。”
沈南宝却问:“这衙门的府库是咱们东家亲自去谈的,还是二东家?”
堂倌倒被她这话问得愣住了,随即笑说:“自然是咱们大东家亲自去谈的,毕竟这说定了要签书契的,咱们米铺虽说是两个东家合开的,不过主要经营的还是咱们大东家,他去衙门签定书契才最妥当。”
说完,见沈南宝凝重下来的神色,那堂倌脸上的笑也收刹了,“夫人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怕自己说错了话,堂倌斟酌着,放小心了语气说:“其实,这府库不拘着谁去商谈的,只要能存粮,那就是好的不是?”
按理儿来说,确确是这样,但那府尹认识萧逸宸,他哪能出面?
沈南宝沉然想着,抬眼见堂倌惴惴的一张脸,忙笑,“没,就是没太懂这签定书契的章程,一时想深了去。”
怕人多想,把这话捎到萧逸宸耳里,沈南宝撤了口气,便请算张先生拿了账簿,自个儿清点清点上面的账目。
才开张,账簿不算多,就一些往来跑单帮、买米相关的支项,因而沈南宝看完,老爷儿才将将过了午时。
从凉阴阴的铺子往外看去,满世界都是炫白的一片,沈南宝不由眯了眸。
风月瞧着更漏里的滴水,低声询问:“夫人,咱们去给公爷送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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