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还想再骂,沈南宝却叫住了她,迢迢睇了一眼悠柔,“快去打热水罢。”
看着悠柔不痛不痒地退了下去,风月瘪了嘴,“都是些老太太的爪牙,姐儿何必同她们好脾气!叫小的说给他们一个二个的都打巴掌,让他们同姐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才不敢告了密!”
沈南宝趺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祖母又有说辞来罚我了。”
风月刚刚还噌亮的眼倏地熄灭了下来,惘惘地看着她。
沈南宝却笑了笑,“笑到最后才正理儿,现在你同她们置气,尚不说不能让祖母痛上一二分,就说她们晓得了,也只会讪笑我们气急败坏,何必?再说了,龇牙咧嘴的,不疼?”
风月顺着她的视线摸上脸上火辣辣得厉害的地方,“小的皮糙肉厚,这点算得了什么,小的就是……”
风月哀哀着大叹起来,“就是觉得离谱,哪家的亲祖孙是这样的?简直比那些个仇人还入骨三分。”
转头看见沈南宝垂着头,笑容落寞,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捧过来沈南宝的手,小心翼翼替她捡拾着掌心里的碎滓。
支摘窗口的斜阳低照,将沈南宝的双手笼在一团光晕里,明明先前还是十指纤纤如青葱的模样,如今却这般的血肉模糊。
风月越瞧越不是滋味,直想哭,但她晓得此刻哭,只会让姐儿更难受,便咬着唇使劲憋着不吭声。
但哭声向来不是从嘴里发出的,捂住了嘴,它还会从眼里、鼻里、胸腔里跑出来。
沈南宝听到她齉鼻的声,抬眼见她含在眼眶里的大泪,笑了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重病难治,你哭丧呢。”
轻浅浅的一句到底让风月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姐儿,您还打趣,你不疼的么?就小的给您捡这些碎滓都觉得疼得厉害。”
“又哭!你都觉得我疼,你不觉得你自个儿疼么?还说你真是个不怕疼的?”
沈南宝嗔着她,恫吓道:“你就尽情破了你的相罢,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打发给人牙子,卖到那章台馆做那个苦力去!”
这当口,去而复返的方官走了进来,“姐儿,司阍不让小的出府找大夫,说是老太太令下的,说姐儿不过是一些皮肉上的伤罢了,妥善地包扎了便没差错,不需得大夫亲自跑这么一趟。”
“天杀的!那个老昏蠹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来试试这‘皮肉之苦’,看看她又能能耐几分!”
风月气得鼻子咻咻的,涨红的小脸上那道红痕图穷匕见的狰狞。
只是不过一会儿,那狰狞便成了说不尽的苦意,风月捧着下颌,哀哀地叫唤起来。
沈南宝见状便笑,“我还真以为你是铁做的脸,真不怕疼来着!还不注意着,等会儿撕裂了伤口才有得你哭的!”
也是这当口悠柔端进来热水。
到底是仇人见面,说什么都得端出一副刀枪不摧的姿态。
所以正抱着脸迭迭痛呼的风月瞬间换回先前那副面孔,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迈进了悠柔,接过她手上那盆热水,阴阳怪气地乜了她一眼,“你退下罢,我自个儿来伺候姐儿,不敢劳动你这个老太太派过来的人!”
反正悠柔自个儿都撂明白了话,风月哪还同她兜搭那些,见她退到了游廊下,还不忘讪笑一句,“要我说,还不如回去伺候老太太,总比在这里日日受我的气强!”
说着,砰然关了门,气冲冲地将热水放到架子上,拿着巾栉在水里翻江倒海一番,便拧尽了水给沈南宝擦拭伤口。
就这么一阵子,那伤口虽被风月捡出去大半碎渣,仍是有不少的粘黏到一块,要想上药需得用帕子将这些分离开。
都说十指连心,掌心又何尝不是,风月纵使十分轻手,还是架不住那疼意随着骨髓往心口里钻。
“那个胡妈妈好厉害的功夫,这么一套鞭子下来,真真是入骨三分!”
沈南宝倒吸着冷气,明明疼得要死,却还不忘调侃。
招得风月白眼来看,“姐儿,您还有心情笑,都伤成这样了,不知道日后还拿得稳针不!”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虽说沈南宝不是绣娘,不靠这门手艺来活,但女子会绣艺是多么值得令人夸耀的事,更何况沈南宝还喜欢。
沈南宝默了默,没说话,只看向一旁沉默的方官轻笑,“我这样子怕是不能够如约赴你家主子的邀约了。”
虽说没伤及手,腿还能动。
但老太太那边指不定怎么借着这伤说辞着不让她出门。
方官抿了抿唇也没应是,只道:“小的给姐儿上药。”
上次生生挨了沈南伊的巴掌,老太太送来的那瓶药还剩些,如今正好可以用。
沈南宝见状,颇有些苦中作乐,“没想落到这等境地还沾了大姐姐的光。”
这话听得风月气笃笃地拿着药,大手大脚地往掌心里洒,“姐儿还有闲心打趣,看来是不疼,那小的也不必顾忌着了!”
“轻点,轻点。”
沈南宝哀哀地叫,“小心我拿着你的身契告衙门,说你蓄意谋害主子!”
风月听罢果然轻了手脚,却是看在沈南宝皱得跟包子一样的神情上。
待得包扎好,沈南宝两只手都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完全不能动弹。
沈南宝借着透进来的天光,唉声叹气,“看看,这像不像猪蹄。”
风月嗔她一眼,将巾栉扔进铜盆里,“看来姐儿失脂粉里的悍将,一点都不怵这些伤的,也是小的多虑了,还担心姐儿疼得只晓得哭呢!”
“你说我?我看你才是脂粉里的悍将,我都还晓得疼,你是疼都不疼!”
沈南宝睇她一眼,“还不快收拾收拾脸上的伤,就这么让它袒露在外头,供人观赏么?”
风月嘟囔了声,做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抹起了药,待得敷好,抬眼一瞧,便看到了外头那些庭除的下人们还正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的景象。
风月登时恼了起来,“看什么看,没看过么?一天天正事不做,只晓得吃白饭的家伙!”
说着,气冲冲地端起铜盆走了出去,也不顾忌着骇人不骇人,当着这些下人的面,一口气倒在了荆桃上。
被日光一耀,翠绿的叶抖擞出血淋淋的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沈南宝不免低嗤道:“小孩儿的性子,忍不得,当下的气就得当下报回去。”
方官翣了翣眼,侧眸看着沈南宝乌沉沉发丝下,年轻秀丽的脸庞,轻声道:“姐儿,您也是小孩儿。”
沈南宝怔了怔,靠上隐囊,目光如水,轻淡地咂不出味儿来地看向方官,“今个儿凛冬一过,明年我便及笄了,便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还小么?”
方官还是点了点头,“小的,主子是这么说的。”
她提及萧逸宸,沈南宝没了方才从容,甚至从隐囊略支起了身子,“他怎么同你说我的?”
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惶急,沈南宝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又慢慢靠回了隐囊,“也对,对比他来说,我的确小。”
方官嗯了一声,“不过姐儿是知道主子从前的事罢。”
看到沈南宝回望过来,方官那张向来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漾出了别样的情绪,“主子遭事时,那年才八岁。”
八岁。
前世她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好像还在养祖母膝下撒娇,跟着养祖母学擀皮儿,做推燕。
而他却尝尽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非但没就此颓丧,还征入效用,不过十余年便博得官家重用,从此风头无两,受万人仰拜。
而那些个旁人只艳羡他如今的辉煌,根本不会去细想他从前磨受的苦难,去感同身受他那从困厄里滋生出的恨劲。
所以理所当然地骂他罗刹娑。
甫一回过神,沈南宝惊觉自己又开始同情起他来。
她很清楚同情一个人,或者说同情萧逸宸并不是件好事。
因为这样的情绪会影响自己的决断,打乱自己步步为营的安排。
沈南宝深忖着,默默抬了眼,视线在方官那端正的眉眼间梭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刚刚开口,风月捎来了司阍的话,“姐儿,三公子来了,好像是听说您被罚的事想来看看您的伤。”
看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叫他担心。
更何况若是他知道沈南宛当时在场,没劝说一二,更落井下石,只怕不知道怎么悱恻。
沈南宝默了默,道:“就说我现下不便见客罢。”
风月没应,只道:“姐儿,三公子说得,必须得见到你。”
读书人的死脑筋就是这样,因为熬过了那漫漫岁月的寒苦,所以自内有着但凡决定了事拗不过来的韧性。
沈南宝叹了口气,让方官请了沈文倬进来。
一进来便看到跽坐着的沈南宝,还有她手上缠满了的白纱,沈文倬的眼登时红了,“我听说祖母下令罚了四妹妹,却不晓得罚的这般严重,可疼?”
他说着,自顾哀哀笑了起来,“都这样了,定是疼得很,我先前都说了,会替四妹妹你说话,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