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会儿子话的功夫,火烧云已有了下潜的趋势,不少云爿已从那汹汹火势里挣脱出来,挣脱得不利索,便红一块白一块地映在穹隆,投在窗户纸上,像窑子烧坏的瓷釉,分散出残垣断壁的景象。
萧逸宸放下手,眼底在这样的光下,错落出萧瑟的况味,“不了,她不要我帮,我硬插手,反倒讨嫌了。”
语气带着微冷的黠,仿佛气盛得很,但谁听不出来言辞间的自我挽尊?
坤鸿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暗琢磨到底是堂堂的殿前司指挥使,还是官家的宠臣,平日里走哪儿哪儿不是呵腰的恭敬讨好,这临到了沈府那个五姑娘跟前,怎么就跟看长辈眼色的小孩,长辈怎么高兴,高兴露几颗牙齿,他便提了嘴角露几颗来笑?
怪不得那些个戏文里妖精都是小娘子们,可不得都是小娘子么,又漂亮又勾人,勾得人魂飞魄散呐!
简直太可怕了,他决绝不碰这玩意!
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还有那个方官也是,竟然还让主子这么泥足深陷!
他得让主子清醒清醒,别真像那些个戏文里痴情的书生、大能,历经千辛万苦,没死在敌军的刀下,却死在了小娘子的石榴裙下。
坤鸿这么一想,劝诫的话头掖都掖不住得往外撂,“主子,前些时候您不是叫小的去寻陈小侯爷的梳拢?您可还记得么?”
萧逸宸点了点头,“这事你办得不错,也幸得他日日打茶围,结识了不少痴女,这下一窝蜂地到他府上去寻隙,听说那老侯爷也因此气得病榻了,不晓得他头疼成什么样了。”
最后一句脱口迸出了笑,轻浅的,短促的,小孩打架似的,我赢你一头,偷偷的躲着幸灾乐祸,乐得没边了。
坤鸿惘惘的,有些咂然,有些不可置信。
萧逸宸视线划过来,正见着他这副模样,明白他肚里那些官司,“我晓得你想说什么,陈方彦到底是官家亲授的左曹职事官,不好好备仓廪,修水渠,行下放粮,却直顾分身暇顾这起子事儿,官家若是晓得这事必得大怒,官家一怒,势必调遣枢密院那个一撇胡下来查办……”
敢情自家主子清楚的很,也知道自己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既如此,主子怎么就还不明白那沈府的五姑娘是毒花,开得越漂亮,就越毒,能毒害了他?
但这话不能说,一是因着身份,二是这种事得靠自个儿悟,
“那陈小侯爷那边……”
萧逸宸指尖点了点书案,敲节出徐徐轻缓的迭声儿,半晌,他才开了口,“便先这么罢,点了火,就任风自个儿把他吹大罢。”
坤鸿吁了口气,心道还好,自家主子倒还没被迷得那般五迷三道。
轻微的举动,到底没逃过萧逸宸那双锐眼,他不由得心沉了沉。
‘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
这是官家当年亲自下敕,委派枢密院与三衙的权与重。
所以旁人只看着他统领千军万马的威风,却不晓他每每与枢密院使把臂周旋的曲意柔顺。
更不明白,这官家的心思深沉,如渊薮,窥不见底,做他的宠臣哪有那么容易的?
至于,外人所道官家对他父亲的悔愧。
哪有什么悔愧。
当年官家赐死宸妃温氏,那流出的半滴眼泪也不过是为免万民觉得天子冷心,官家无情罢了。
他哂了哂,轻微的一声,像刀锋划过寒风。
吓碎了坤鸿的心肝,努力埋着头,手指紧紧扣着墁砖缝,索性萧逸宸再没说什么,只让他退下。
坤鸿如蒙大赦,脚尖刚刚落在门槛,一口气还没松下来,萧逸宸一句‘回来’,又把他拽进了冷窖。
他怯怯地低着头,听着萧逸宸道:“这天日益的热,你紧顾着手上那几处京畿的瓦铺,别没得叫人中谒了去。”
说完,萧逸宸不自在地抻了抻领褖,嗽了两声。
坤鸿眨了眨眼,神情讷讷的看他,“主子,那些个地痞哪里那么脆弱的,前个儿三伏都顶着日头踢蹴鞠呢,您就甭担心他们了。”
萧逸宸嘴抿得紧紧,视线锥子一样凿向坤鸿。
坤鸿心头一个蹦跶,瞬间明白了,主子哪里是担心那些个莽汉呐,明明就是叫他注意着那赵家老两口。
真真是好。
上赶子讨乖。
主子没救了!
坤鸿的忧虑到底没传入沈南宝的耳朵里,她只是又从方官嘴里听到了萧逸宸对自己养祖父养祖母的照顾。
方官见她听了之后,兀愣愣坐着,连忙调笑道:“姐儿,主子说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姐儿自不必挂怀,再有什么困厄还是照旧的说,主子能帮尽量帮。”
那丸红日才爬上树梢,从墙垛那头斜斜打过来,将屋内分割成两个世界,沈南宝坐在那片光亮的地界里,轻翣了翣眼,眼上的浓睫像一把金箔做的羽扇,扇子垂了下来,连同脸上那点笑意也抿就了起来。
“怹不计较,那是怹大方,心胸宽广,但我不能不铭记在心,也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硬仗腰子的索求。”
方官便不说话了,转身走到暗处继续挑拣着沈南宝日常要用的物什。
风月按照吩咐又从阿斯门循了回来,她跺着脚,搓着牙花子,“那个大娘子借着给姐儿买办的由头,这人一摞一摞的出去,又一摞一摞的回去,那阵仗跟亲女儿出嫁似的,生怕别人晓得她怠慢了姐儿。”
最后小小的恨齿一句,“惯会做样子。”
彭氏一向这样,展示自己的胸襟和为人子母的慈爱,沈南宝见惯不怪了,捵着衣衽,语气平静而轻淡,“她要撑门面,你便让她撑,我们自个儿捡着好就是了。”
说得也是。
姐儿罗列的那些她有瞥过,里面动辄都是几十两的值当,数目又多,平日来用或是日后作为嫁妆都是能行的。
一双眼奕奕的,滴溜溜转,沈南宝哪里看不出她心底儿的那些小算盘,便笑,“想什么呢,我用她的不嫌埋汰?”
说着,努了努首,示向里间的方官,“不日就要启程了,东西多,你去帮衬一下她,别免得漏掉什么东西。”
风月不由纳罕,姐儿这一趟也不过是去替三公子祈福罢了,真有必要带这么多去么?不嫌累得慌么?
但转念一想,毕竟都给大娘子罗列了那么多的买办,这不装装样子落人口舌,也得细想想人去楼空后,人会不会来院子里将这些搜刮进自个儿的囊中呢。
这么一想,风月动作愈发利索,那架势仿佛要将整个院子搬空了去。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晃到了临行这日,沈南宝起来时,天还未亮,高而阔的穹隆拢着稀薄的蓝,隐隐能听见几声虫鸣。
风月一壁儿钩着罗帏,一壁儿道:“马车已经在角门候着了,大娘子说了,姐儿这次去祈福虽说值得称颂,但自家唯一长孙身子弱,还弱得叫自家妹妹动辄抛头露面,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也耽误以后说亲,遂不必要大张旗鼓了。”
风月这次没有搓牙花子了,也没有愤慨了,大抵是见惯了宅子里这些时不时的小伎俩,明白这些除了让你怄心一阵儿都不能让你伤筋动骨,所以就不再自讨苦吃了。
又或是快要离开这污遭的地界儿,不必镇日见这些晦气的人和事,所以由内而发的高兴起来,也不计较这小小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但不管怎么,随着那一道车帘的垂下,将那些人的面貌遮住,沈南宝的的确确可以稍微心头畅快一点了,至少,不必每日那么觉得碍眼了。
风月见她嘴角淡淡的靥,也忍不住粲齿,将早就备好的冰镇饮子递过去,“虽说这次过去只是短暂的,但至少有一段时间能享清闲了。”
只是这样淡淡的喜悦很快被车马劳顿给冲散了完全。
这些都还好,更令人难受的是那头顶的毒日,晒下来,照着马车,人坐在里面就跟坐在蒸屉似的,闷得头昏脑涨,几欲窒息。
至于先头从府里准备的镇冰早就用完了,那凉饮也在日头的作用下,跟热腾腾的茶似的,一喝一个嘴燎泡。
沈南宝一惯怕热,也因而在赶路的第二日便不出所料的中暍了。
这下把风月急得团团转,问了车把式,最近的驿站也得傍晚才到。
“等到了那个时候,姐儿人都没了。”
风月忍不住怒喝了起来。
那车把式呢,在沈府做工了经年,仿佛也养就了一副骨亢之气,听到这话,言辞极尽冷嘲热讽。
“风月姑娘,你要发火别冲俺发,俺就是个赶马的,又不是那个神仙罗汉,能给你一眨眼的功夫飞到驿站去么?其实话又说回来,还是五姑娘身子太弱,这才走了多久,人就怏了。”
说道末还啧啧了起来,那轻微的讥诮,听得风月兜头彻脸的红,还没反驳呢,轿内传来低弱的一声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