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国营农场形成了独特自有的规律:那联合收割机在秋野里割刈的嚓嚓声一结束,便迎来了更紧张而繁忙的时节。
你看吧,从各队往县粮库运送新小麦的工作还在尾声,部队、地方支援送粮的车队正穿梭不停,大量黄灿灿的大豆、苞米又开始陆续上场,秋翻地、造粪、制造颗粒肥、畜牲越冬准备、农机具检修、良种晾晒入库、秋季植树造林……各家各户的拉柴掏炕、渍酸菜等等交叉进行。在全场的忙秋中,三队又多个新的忙碌项目:乌金市梁伯伯和陈工程师帮助建起那座小煤矿后,又开建了两对井,含卡量高、灰分低的优质煤年产设计能力已达三十多万吨,不仅可以满足全场公共场所用煤,还可以满足职工家属越冬取暖需要。隆冬时节,家家户户不再像过去靠秸棵烧热火墙,前半夜暖后半夜凉,外屋的水缸有冰茬儿,尿罐冻实心,现在是烧热屋子压上炉子以后,室内从天黑到天亮温暖如春,不少人家窗台上都增设了盆育蒜苗、君子兰、玫瑰花、米兰花……郁郁葱葱,花红叶绿成为隆冬北大荒农家一小景。当万里雪飘、白雪皑皑时,室内室外相映,令人心驰神往。郑风华和潘小彪等知青们这一功绩,已在全场人口皆碑,也算是小兴安农场发挥知青才智,成为全省先进单位打响的一炮,引得不少场都来参观学习。
郑风华乘坐在浅蓝色的场部大客车上,参加完场党委召开的秋收工作会议回队里。他有些疲劳,紧倚着座椅的靠背,眯着双眼,任凭客车颠簸震荡,细细盘算着如何传达带回的中共中央下发的《王、张、江、姚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三)》,如何结合党的十一大文件继续组织全队干部、职工和知识青年深入揭批“***”的极右实质,用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用毛**思想来肃清人们在思想上、理论上造成的极大混乱,也以此紧密结合实际,拨乱反正,淡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政治运动来“接受再教育”这个主题,充分发挥知识青年在办好国营农场中的生力军作用……
他还考虑,应如何按场党委要求,把队里秋冬交替间繁杂而紧张的各项工作井然有序地摆布开,抓实抓好。先抓主要矛盾,力争完成小麦交送任务在全场第一个报捷,再争取秋粮选交任务第一个报捷……他已经在队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胜任了六个年头。那次整党后,张队长上任,特别是丁向东、穆桂花当了支委和副队长后,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丁向东尽管是王大愣的小舅子,毕竟人的本质不错,通过班子学习、民主生活会、个别帮助,和他们虽然还有些瓜葛,但能够不受他们的大干扰,处理好一些事情。可以说,在郑风华的带领下,这个班子成了一个能紧握成一个拳头的战斗集体。在全场知青工作矛盾越来越多、难度越来越大、实际困难和问题越来越多的情况下,能够因势利导,受到场党委的多次表扬。
他想起按班子成员排班,十一、十二号地那两块涝洼地号人工割完的小麦,今晚是自己带班脱谷。下了大客车,看看离接班时间还早,径直朝办公室走去,打算放下带的材料,一个人坐下来好好理顺一下车上想的那些问题,等夜班脱谷回来稍眯一会儿,就召集班子成员,扩大到班组长,进行部署和安排。
他走进简单清雅的办公室,掏出笔记本正要写,门被推开,丁向东走了进来。
“郑书记——哎呀,你看,你说我多少次了,不让我这么称呼你,我就觉得这么叫顺口,说老实话,在我心里,你也确确实实是个好书记。好,不让这么称呼,就自觉地改着点儿吧。”丁向东笑着去和郑风华握手:“风华,会开得怎么样?”
“粉碎‘***’以后,还应该加上一条,肖书记上任以后,会议的内容越来越实,和实际工作结合得紧。过去常常是大口号、大标语,和咱队里不贴边儿。这回,不管是政治工作还是经济工作,肖书记讲得实实在在,很振奋人心!”郑风华和丁向东握握手让他坐下,“这回,我带回来了中央发的一些材料,咱们要研究一下,怎么结合队里实际把‘***’留下的一些思想领域里的流毒好好肃一肃,正本清源,按照客观规律,把咱们队里的生产搞好,明天咱们就开会研究……”
“今天晚上你就歇歇吧,”丁向东说,“要不是看到场部送你们散会的大客车,我就准备今晚直接替你带班去了。我来和你打个招呼,怕你再去。”他人虽然举止仍显“土气”,但早已不是刚投奔王大愣时那样腰缠草绳,身穿叠腰裤、双襟袄,脚蹬牛鼻子鞋了。他身着一套深蓝的中山装,里面是秋衣秋裤,已有几分潇洒,只是风风雨雨这些年,比乍来时眼角纹宽了一倍,伸长了一倍,甚至还要多,实足一副城乡混合型的当代农村干部形象。
郑风华摇头笑笑:“不用不用,你昨夜带班,一宿没休息,白天还要照顾畜牧这一大摊子工作,已经够累了。”
“我知道你的脾气,好,那就……”丁向东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风华……”然后一皱眉头,犹豫一下,把要说的话又咽进了肚里,继续往外走。
郑风华离开座位,追上一步问:“老丁,你像有什么事要说?”
“我是有点事儿,”丁向东停住脚步,“就是没咋考虑好,这话该不该说,这么办合不合适,再说,也不大好意思,那就算了吧。”
“老丁,有话尽管说,我郑风华你应该了解,”郑风华很注意团结丁向东,注意发挥他的作用,表现得很坦率,“没想好就说出来咱共同商量,免得装在心里总是个事儿似的嘛!”
丁向东返回来,与郑风华对面坐着,迟疑一下,开了口:“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王明明刑满回来了。”
“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
“噢——”郑风华毫无介意地说,“怪不得我不知道呢,我今天一早就到场部开会去了,刚进办公室你就来了,消息还没传到我这儿。”
难怪丁向东不好启口。连队里的人谁都知道,漂亮聪明的白玉兰和郑风华从下乡来场那天就男有情,女有意,堪称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王明明看文艺演出,钟情成癖,就是仗着爸爸王大愣占据的郑风华现在这个位置,使尽权势不成,又使尽流氓手段强奸白玉兰,想用“生米做成熟饭”的手段强迫婚嫁,不料入狱。丁向东知道,郑风华和白玉兰的恋爱关系至今还没有愈合,他也清楚,尽管郑风华为人坦荡,心地善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多宽宏,因此,要说的事情实在难张口。
“你是知道的,风华——”丁向东很坦率地说,“自打我姐夫和姐姐搬来咱三队后,大事小事没少找我,觉得不行的事情,我全推掉,他们对我很大意见,说我忘本,六亲不认。特别是要砖房事情,我没答应,你答应后,对我的劲更大了。”
郑风华点点头:“可以想象出来。分给他砖房是在情理之中,你过于严谨了。”
“这件事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像要房子那样来找你了,”丁向东说,“今天一早,我姐姐就领着王明明到我家,很担心在安排工作上或者日后,你会报复他……”
提起王明明这个名字,郑风华确从心里厌恶,忽地生起一种烦躁,唯恐让丁向东看出来,很快掩饰住镇静下来。其实,李晋、丁悦纯还有马广地曾多次掇弄给王大愣点“哑巴亏”吃,策划王明明回来后狠狠教训他一顿,替他解心头之恨,郑风华都连连摇头。李晋讥笑他是可怜“咬自己的毒蛇的伪君子”时,郑风华只好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除了自己是有份道德上的至善外,还要时时用队“党支部书记”这个职务来约束自己,李晋等虽然理解了他,当然也还有分歧,那就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而且预言奉告郑风华,只能在风平浪静中混点差使,不能在大风大浪中撑船干大事情。郑风华苦苦一笑,未置可否,作为荒友,而且是亲密荒友,只能表示:就像穿衣戴帽,各好一套,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郑风华生平很少表露过的诡秘一笑,又在刹那间收住,以淡然的口气说:“他们对我这种猜疑怎么总也不断呢?不能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停停加重了语气,“老丁,在王大愣的住房、工作安排问题上,我不是已经用事实说话了嘛!你该清楚吧?”
“清楚,清楚!”丁向东连连点头,并用手指敲点着桌子,表示这种怀疑是小人之心,但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风华,你确实是宰相肚子里能行船,他们担心,王明明可和他爸爸、妈妈不一样啊,白玉兰的事,对你打击……”
“别提啦,千万别提啦!”郑风华有些烦躁,差点喊出来,“不管他们家老的还是小的,只要不再造新的罪孽,我对他们是一个态度。”
“我告诉他们,也要警告他们……”郑风华的形象在丁向东心里又高大了一截,甚至心里感叹这是个天上难寻、地上难遇的宽宏大度的大好人。他心里明镜一样,他当副队长是郑风华提名交支部讨论上报的,当时,王大愣曾分析说,十有八九是郑风华弄景佯做,显得他大度宽宏,背后跟组织上不一定动真的说要提拔他。组织部门考核回去不久,场党委下发了任命通知书,组织科长找他谈话时,他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其实就是被郑风华深深感动了。王大愣革职回三队后,何止是住房,就连安排他到大库当保管员,也是郑风华提议,在队支委会上研究通过的……
“警告也罢,劝劝也罢,你可以再告诉他们,就说我郑风华说的,只要他们悔过自新,做好本职工作,我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郑风华觉得,无须再具体说什么了。
丁向东听着,瞧着郑风华,脑海里忽地闪出刚来队认识他时那副白净净、文质彬彬、人称“小白脸子”的稚**样来,眼前的郑风华越瞧越看,越觉得是个多么让他崇拜的偶像,比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支部书记形象还让他敬重:白皙的脸已变得稍呈浑圆;肤色黝黑且变得有些粗糙;两个眼角都爬上了几道鱼尾纹;说话的声音和脸色相对称,那样雄浑;浓眉下那对大大的眼睛少了些稚嫩的斯文更多了些沉稳,深邃处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薄而紧抿的嘴唇又给人以严肃、稳健的感觉……
丁向东哪里能察觉出,刚才他提及王明明又言及白玉兰时,郑风华掩饰烦躁的刹那,心已在颤抖了。
“那,我就要真说了,”丁向东终于抛出了这次受托的主题,“王明明工作的事儿,还得你考虑,发个话。”
“噢——”郑风华回避着丁向东直视的目光,不由自主习惯性地搓搓手,像是对丁向东又像是自言自语,“前不久,有人议论起王明明该刑满释放了,那么,他爸爸、妈妈已经到三队来了,他肯定也要回这里来。对于他的安排,我考虑过一二……”说到这里,他再也掩饰不住复杂烦躁的心情,轻轻地从心底呼出一口长气,算是一种释放,然后又接着说:“虽然只是给王明明安排一个工作,却很复杂,多少人都要瞧着,都要议论……我是心里真没底儿,他在监狱里到底改造得怎么样,能脱胎换骨吗?能重新做人吗?”他说着又长吁释放出一口心灵深处的烦乱,脑子里还是很冷静的,“不管怎么样吧,还要按照党对劳改就业人员的政策,政治生活上关心,给出路、给饭吃……”
“能……能有改……悔……”丁向东这次来试探着找郑风华,也并非完全情愿,实在抗不住丁香的哭哭啼啼,抗不住王大愣的横一鼻子竖一眼加上讥讽和挖苦,王明明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着落,他也算卸了小枷板一样,“再胡作,脚上再走出泡来,那就……他们是想安……排……”
郑风华截断丁向东的话,怕他说出难安排的岗位,还要多费口舌:“老丁,我是这样想,他要是再想回车队开车那是不可能了,你知道,队里虽然又买了几辆车成立了小车队,但司机、副司机都满员,又都是从知青中挑选的硬手,既不能多配,也不能拿掉谁让他去顶替。”
“这我知道,他们心里也明白,”丁向东忙解释,“他们和我谈的,一是分的活让他能干——王明明在队里时好吃懒做,就能开个车;再就是担心和什么人去搭伙,有些人对王明明是很瞧不起的。”
“王明明过去好吃懒做,那是过去,在监狱里劳动改造过六年,什么岗位都应该能适应!”郑风华这句话说得有些生硬而且也改变了刚才的神色,当发现丁向东有点尴尬时,忙缓和过来,心里也确实不是对他去的。他猜想这话十有八九是从丁香嘴里捎来的理由之一,便又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想法是安排在畜牧小队,理由有两条:一是那里知青少,有几名都是结过婚的女知青,多数都是职工家属和就业农工,在这里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不易发生磕磕碰碰;二是你负责分管畜牧小队工作,相信你会抛开亲戚关系,经常教育他、帮助他。那里活脏点儿、累点儿,这样也好;还有一条,那里劳动定量性较强,不易偷懒。”
“风华,”丁向东高兴地说:“你真想到别人心里去了,他们想的就是这个,去车队的事儿,压根儿没提!他什么身份不知道?这是什么环境不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没门儿了……”
郑风华看看手表,看看窗外天色站起来说:“好,这只是我个人的初步想法,等开队务会时,咱们议一议,如果没啥大反对意见,就这么定下来,你再正式通知他们。现在先不要透露。”
“好好好,”丁向东如释枷板,像在盛夏里浑身吹过一阵凉风那么舒服,“我一定照你说的办!”
郑风华一挥手:“老丁,你昨晚带班,今天又在畜舍领着干了一天,够累的了,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好,”丁向东满怀感激地,一笑,“风华,我走了,你可要注意身体!”
“放心吧。”郑风华随后也带上门,朝外边走去。
北大荒农场初秋的黄昏是色彩纷呈的,晒粮场被落日映红,变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座座粮山、片片摊晒成堆的粮海,闪着金灿灿、黄灿灿的光。晒后的一袋袋装起来运走,又一车车从田野上运来,到处溢满着抒写不尽的诗情画意。
“郑——老——弟——”
郑风华朝知青大食堂走去,准备去吃晚饭,刚过大食堂房山头,一听喊声就知道是李晋。这几年,他对郑风华从来不喊官衔也不叫名字,习惯这么称兄道弟,郑风华听来也倒不觉刺耳,长了,还挺中听。刚来场时,在一起互相关心真有番兄弟的味道。但一直到自己当了支部书记李晋才开始这么叫,表示出他不趋炎附势,也表示出他深深留恋着他们之间兄弟般的情谊。
李晋端着饭盒从食堂打饭出来,看样子是要回宿舍去吃。他现在接任了袁大炮的排长。袁大炮因群众关系紧张,指挥失灵,调换到畜牧排当排长了。
“喂——”李晋大跨几步走到郑风华跟前,“听说他妈的王大愣那个缺德的儿子刑满回来了?”
“我也是刚听说。”
李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拽拽郑风华,让他跟着在旁边一棵大杨树底下站住,说:“郑老弟,把王明明那小子分到我这个排吧,这六年笆篱子也难说改造得怎么样,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王大愣那个熊样,我看就他妈是装的,有个风吹草动,难说不玩邪的。把这小子交给我,我让他规规矩矩,给你出出气,也是为他负责……”
“已经有安排了,”郑风华漫不经心地说,“他要求到畜牧排去,我答应了。”
“啊?”李晋有点抑制不住激动,放大了嗓门,“丁向东管畜牧,袁大炮又在那儿,你把他们弄一堆,让他们鼓捣事去呀!”
郑风华摇摇头:“这样考虑,主要觉得丁向东还不是那种人。白玉兰那次从城里回来,他去看过,听说他都为有王明明这样的外甥很内疚……”
“我问一句,”李晋插话,“要到畜牧排去,是不是丁向东找的你?”
郑风华点点头:“是。”
“那就得了呗!”李晋对丁向东有些不满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外甥和舅舅一条心,怎么的他妈的他们也是穿一条裤子!”
郑风华又摇摇头:“情况很复杂,丁向东身上确实有些真正的朴实、正义和对王大愣家的是非观,你也听说过,王大愣、丁香掇弄着要去给王明明走后门减刑时,丁向东和他们大吵大闹,找到我,又找到肖书记,王大愣和丁香就没敢再四下活动嘛。当然,在对待他们的问题上,也不能否认丁向东会有点人情味儿,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你的书生气我是领略不完了!”李晋有点近似挖苦了,“这权力给你不能说白瞎,但也是极大的浪费……”
“嘿嘿……”郑风华对李晋有时辛辣尖刻、有时又很幽默富有哲理的语言和他那聪明睿智的头脑及有些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是既欣赏又无可奈何,于是也略带挖苦地回敬道,“我也想了,倘若让你在哪里支撑一片天,哪里就不愁天下不乱!”
李晋是不让劲儿:“起码,你不是嫉恶如仇的大丈夫……”
对王大愣的安排上,李晋就好大意见,也曾专门儿与郑风华理论过。按李晋的猜测定论:王大愣别看没挨枪子儿、没蹲笆篱子,也是条狡猾的小粗大细的老泥鳅,法律没治着,就要玩着治他。郑风华则不同意,狡猾也罢,泥鳅也罢,猜测是猜测,毕竟没有证据,而且念他开荒建场时亲自踏查荒原,曾有过功劳,从宽对待他也在情理之中。如果真像李晋建议的让他去大田排,肯定不是个儿,而且恰逢大库保管员退休,索性就让他接去。那里的东西进有数,出有账,是个机械性的活,不然也要占个人。当郑风华和李晋为此事争执不休的时候,还是丁悦纯的调停起了作用,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们哥儿几个来到三队以后,有人说我们是小帮派也罢,说我们是小集团也罢,尽管我们有分有合,外人都认为我们内在关系不错。尤其王大愣在时,对他能构成一种威胁,张队长上任后也不见得没这种心理,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有文有武,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还有马广地这样专能出馊主意、干馊巴事的。照这么说吧,后来,有人不敢惹李晋我们几个,就觉得你郑风华是后台;有人不敢欺负郑风华,就觉得背后有我们几个铁哥们儿……”这番话郑风华听进去了,李晋也听进去了,马广地也在一旁直卡巴眼儿、直砸巴嘴儿。
李晋虽然听进去了,总觉得嗓子眼里像噎着点儿什么东西吐不出来,鼻孔里也像堵着点什么东西,吸气呼气不畅,憋得堵得难受。他知道,那是郑风华的处世原则,没有充分的理由,是改变不了他的。渐渐地气也就顺了,再想想,又似乎觉得站在郑风华的位置上这么处理问题,好像是也有道理。可王明明这回的安排,他可真急了:王明明毕竟是王明明,不同于王大愣,刑满的劳改犯不说,那可是直接糟踏、侮辱他郑风华最心爱的白玉兰的一个无赖、流氓、情敌呀!
“噢——”李晋双手端着饭盒,鸡啄米似的乱点头,阴阳怪气地说,“我明白了,你这是要给后人留典故:宰相肚子里能行船呀!我这小人肚子里可是难养条虫!”
“李晋,你少给我阴阳怪气,我告诉你——”郑风华严肃起来,“你是排长,我是队的党支部书记,群众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要是我们胡来,弄出法律不允许的事情来,那会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的,那可就全完了!”他停了停,语气更重地说,“包括马广地、丁悦纯,你一定要和他俩说一说,千万不能乱来!”他见李晋不服,又补充说,“我是支部书记,是堂堂的支部书记,即使我没那份觉悟,也要用支部书记的水准要求自己,硬拔到那个水准上去处理问题……”
李晋透过夕阳反射过来的光,一下子发现郑风华的脸色煞白,说这些话时似乎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正极力压抑着淤积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愤懑,不让它发泄出来……他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平静,那样的痛苦。
“好,不谈了!”李晋黯然地端着饭盒朝宿舍走去。
郑风华打完饭,也端着饭盒要去宿舍。在大宿舍里吃饭,说说笑笑热闹,食欲不振时受点儿感染,也会多吃下一些。
他走到知青大宿舍房头路边上,发现路边那棵钻天杨底下围着一帮十多岁的孩子,一个高个儿的手持一根桦树条子,正摇晃着,虚抽着一个爬树的人:“给我上,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出门就碰上你,真他妈的不吉利,那天让你夹着尾巴跑了,真便宜你了……”
郑风华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听出来是马广地:“……当年,你是狗仗人势,把老子欺负够呛了,今天你爬上去,我就算抬抬胳膊让你过去,不再找麻烦了。快,拿出当年熊老子的劲头来,上!上……”接着便指挥一群孩子喊号,“二劳改,加油!二劳改,加油……”
郑风华抬头瞧瞧正吃力地往树上爬的人,加上刚才听马广地说的那番话,看出是王明明了。
“马广地,”郑风华急忙跨几步走到跟前问,“你在搞什么名堂?”
马广地抬头一看是郑风华,洋洋自得地吆喝王明明几声,指指他发泄地说:“郑书记,你是不知道呀,咱们刚来农场那年,这个鳖犊子玩意儿把我熊到家了,我去空军农场商店买不要布票的衣服,没因为多大点儿事儿……”马广地耍了个小狡猾,就没说出王明明是追踪白玉兰,他也是追踪白玉兰,把情场争斗一言蔽之,“他拎着汽车摇把把我马某撵得屁滚尿流,要不是我会爬树,说不定就敲折我的腿了。我爬上树,他还做损,用石头掷我。他妈的,这小子是缺八辈子德了,我买的两件衣服扔在树底下,他给泚上了尿。这回,我不用撵,也不用汽车摇把,就让他爬上树,我瞄瞄扔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打着他哪儿算他哪儿倒楣,打不着算他活捡着。让这损小子尝尝挨熊是什么滋味儿……”
“哈哈哈……”一个男孩指指树下一件上衣,像唱歌谣似的拍着巴掌,“你们看,真好看,真热闹,冒小泡儿,冒大泡儿,大泡儿小泡儿都是泡儿!”
郑风华借着黄昏前的光亮一看,发现靠树根儿一件上衣上湿呼呼漂一层尿沫子,再看吃力地往树上爬的王明明只穿件秋衣,一看就知道是马广地发动这帮孩子给泚的尿。他结婚以后住进家属区,常联络些半大孩子在一起,夏天他带他们上树爬房掏家雀,冬天领他们上山套兔子,这些孩子全听他指挥。
“郑书记——”马广地诡秘地嘿嘿一笑,“我也是给你出气儿呀,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全报!统统报……”
“住嘴!”郑风华指着树根前发着尿臊味儿的衣服,问,“这是不是你撒的尿?”
马广地一听语气不对,低下头没吱声。
一个孩子嚷:“不是他自个儿泚的,我们大伙儿。”
“对对对……”眼前的孩子们一起嚷。
“去去去!”马广地心里明白,这帮小嘎是想给自己担些责任,实际把自己卖出来了。
“我说马广地呀,”郑风华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指他一下子说,“你怎么老像是长不大似的,像个奔三十岁、当了孩子爸爸的干的事吗?你呀你呀……”郑风华叹口气:“马广地呀,恶作剧!你别动,我派人去把韩秋梅找来,让你媳妇也来评一评,看一看!”
“别别别,千万别!”马广地一把按住郑风华,脸臊得红了,他知道,这种事情让媳妇知道了,媳妇得蹦高儿和他翻脸,也得像郑风华这么说“奔三十了、当爸爸了,总像长不大……”要她知道了,说不定多少天脸上不晴天。
这时,一直端着饭盒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晋发了话:“我看挺好!郑老弟,你在这里当书记,这过分,那不行,也就只能我马老弟用这法子治治他,叫他尝尝挨治是什么滋味儿……”
“李晋,李晋!”马广地忙推李晋一把,怕惹恼了郑风华,真给自己带来麻烦,“少说几句……”
“李——晋——”树上的王明明再也爬不动了,一听李晋在下边,像抓到了救命草,“昨天,我在办事处搭车回来,珍珠山农场一个人给你捎封信。”
李晋抬头,半信半疑:“在哪儿?”
王明明回答:“在树下的兜里。”
李晋往前走几步,刚放下饭盒去掏,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忙摆摆手:“快,快下来……”
这可算给王明明解了围,他呲溜溜往下滑,还剩一人多高时,手发麻,腿发软,树干又粗,抱不过来,不由得“扑噔”一声,像熊瞎子下树栽跟斗一样,实实惠惠地跌掉下来。
他在地上爬了一步远,抓过尿泚湿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封发着尿臊味的湿信,递过去:“给——这就是——”
李晋似信似疑地接过淋湿的信一看,信封上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还加有密封的显示,以为王明明又要和王大愣搞什么鬼名堂,往地上一放饭盒儿,撕开一看署名和地址,大略扫了一眼内容,尿臊味不断扑鼻而来,忘记了刚才抢白郑风华的话,气哼哼地对着马广地:“有尿瞎他妈的泚,这么大个地球,哪儿泚不了……”
“我是要……到宿舍……找李晋……送信……”王明明用手撑着地,要站起来的样子,瞧瞧郑风华,“郑……书……记……今后,我一定……规规……矩矩……”
郑风华瞧瞧他,瞧瞧端起饭盒拿着信、急匆匆走了的李晋,又瞧瞧无声无息溜进大食堂的马广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端着饭盒改变了主意:去办公室吃饭,抓紧带班上路去脱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