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片产生力量的天地。
李晋和竺阿妹分手后回到宿舍,伙伴们带着劳累都熟熟地进入了梦乡。他悄悄脱衣钻进被窝,采取多种催眠法仍心驰神荡,兴奋不已,坚贞的爱情给了他无忧无虑投身带头返城的热情。
他在伙伴们的梦呓和酣睡声中,琢磨起立得住脚的政治角度,琢磨字句分寸,打好腹稿,又重复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腹改,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就写成签名信。进行秘密组织签名。他矇眬中刚要入睡,突然传来一声鸡打鸣,便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炕穿好衣服,顺手在褥子底下抽出一本信笺,坐在门口电线杆下,就着路灯刷刷刷地书写起来:
国家知青领导小组领导同志:
我们是小兴安农场的下乡知识青年,先后于六八、六九年从北京、上海和省内哈尔滨等几大城市来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粉碎“***”后,党中央、国务院组织全国人民“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恢复“被打倒的老干部”工作,平反冤假错案等深得民心。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我国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成分,不能否认,但这场运动的主题是“再教育”,是为了“培养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作为一场政治运动,作为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异化产物,就我们八年多来的亲身体味和观察,无论是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还是从知识青年的切身利益,都是得不偿失的。我们认为应把这场运动作为拨乱反正的内容之一,其理由有三:
一、成千上万知识青年到农场、农村发挥的主要或基本作用只是充当劳动力,根本不是在培养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党和人民培养出这些知识青年,付出了很大代价,统统作为劳动力安排在农场、农村,是极大的浪费。
二、广大知识青年已基本上工农化,接受“再教育”已经到顶,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青年已开始对所在地的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比如办“扫盲班”、“贫下中农夜校”,带头搞科研,搞农机具改造和创新等等。就当时提出的这一任务来说,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三、从目前看知识青年队伍中孕育的不安心苗头越来越大,一些不良倾向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国营农场一些干部借国家从下乡知青中选择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不管是否够条件,也千方百计把自己的子女送进了大学,城里不少恢复了职务的干部,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子女通过当兵、招工和编造假条件达到曲线返城的目的,在广大知青中造成了恶劣影响,使我们心中产生不平衡,这都在暗暗滋生着不安定的因素。不少知青像是服了一种“烦躁剂”,知青和知青之间、知青和干部之间、知青和贫下中农之间,稍有不顺就由知青抢先发生争吵、殴打甚至大规模武斗事件。这种情绪让人琢磨不透,纷纭而生,有些知青公开说:世道不公,咱就玩世不恭,打打打、闹闹闹,打它个乌烟瘴气……
因此,我们积极响应云南、新疆等地知青要求返城的倡议,签名上书,要求返回城市有个适当归宿。当然,在要求返城的同时,我们也不否认北大荒生活的九个年头中,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学到了贫下中农艰苦朴素的优秀品质,像肖书记这样的好干部以及诸多职工,还有这里的山山水水都给了我们生活、工作的智慧、勇气和力量,我们热爱这里和要求返城是两码事,希望能得到上级首长的理解和支持,我们正是带着以上心情和共识联名上书的。
敬请领导理解!
此致
敬礼!
签名人:李晋
他刷刷刷如同流水样在纸上上下走笔,刚狂草上自己的名字,忽听得从宿舍里传来踏啦啦的脚步声,扭头一看,见小不点儿只穿个裤衩,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迈出了门坎,边走边脱裤衩儿,刚出门扭身就往墙根上泚尿,那样子压根儿就没发现旁边电线杆子底下的李晋。
“你奶奶个龟孙子的,属狗的呀,怎么得哪儿就泚哪儿,”李晋呼地站起来一步跨过去,伸出手要往小不点儿裤裆里掏的样子,“我给你撅折它,让你绝后,你这个缺德玩意儿!”
小不点儿吓得一怔,连忙提起裤衩儿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手下留情……”
李晋火没消地捶他肩膀一拳:“老子要是不教训你,那驴马尿还不溅我一身呀……”
小不点儿干挨一拳,揉揉眼睛,晕乎乎地睁眼一撒眸,见李晋另一只手攥着钢笔和信笺,忽然由紧张变成不以为然的样子,从刚醒来还发紧的满脸肉皮里挤出几丝讪笑,带有耍嘴片子的腔调说:“哎——我的李老兄,你——火——火什么呀,我睡得迷迷糊糊憋不住了,起来撒泡尿,不是没看见你老人家吗!还论上什么缺德不缺德,也不是我起的头往这墙角上泚,这墙角都泚没棱了……”他见李晋没火起来,盯着他手里的笔和信笺神秘地一龇牙:“李老兄,我觉得奇怪奇怪真奇怪,你和阿妹离得这么近,一个道这边儿,一个道那边儿,怎么还起五更爬半夜的写情书,没那么大瘾头吧?是不是又要勾扯哪个妞儿呀?”
“你给我滚他妈的蛋!”李晋双眉一竖,小胡子一撅,半真半假、不屑一顾地斜睨着小不点儿训斥道,“你嘴巴痒痒,到茅楼(厕所)墙砖上蹭蹭去,我像你那个没出息的玩意儿,程子娟病退一返城,像他妈得相思病没魂儿似的,没个男子汉大丈夫样儿……”
确实,程子娟刚返城那阵儿,小不点儿真像被摄走了魂似的。眼下虽说好了些,也常常精神恍惚、失眠,常常躺在被窝里就是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撒尿。昨晚一进被窝儿,就盘算着程子娟接到自己信的两天前就该有回信,心焦如火燎,午夜后才睡着,膀胱里尿本来不多,尿频的习惯把他催醒了。平时,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别人说他得了“相思病”,谁要一吐这几个字儿,他准发疯似的抢白几句泄气,这回,叫李晋冷言冷语训斥一顿,没敢还嘴,一是自己确实在墙角上泚起来,说不定真溅他一身尿星子,再者,李晋在队里不算什么大官儿,可也不是一般炮儿。他清醒了许多,尿也憋回去顾不得撒了,眼巴巴瞧着李晋直发愣。
“来来来,”李晋猛一伸手揪住小不点儿一只耳朵,拽着他离开大宿舍墙角儿,来到门口的一棵杨树底下,松了手问,“喂,我说小不点儿,你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那个秦红卫吧?”
小不点儿点点头。
“他给我来了一封信,”李晋一本正经地说,“咱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云南、新疆,还有咱们省的生产建设兵团,老多知青都联合起来签名,要求拨乱反正,让咱们返城,已经有几百万人的签名簿,想一起交给中央领导……”
小不点儿迫不及待地问:“签名就能返城?”
“兴许,”李晋压低嗓门儿,“中央领导一看,全国各地知青都有这种要求,会认真考虑的。秦红卫嘱咐说,签名信里要根据本地情况写上几点要求返城的理由。我刚才起草了一份,就是需要咱们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先研究一下,都觉得没啥大问题了,我就组织秘密签名。”
“怎么还得秘密签名?”
“那当然了,表面挺精灵,傻狍子一个。咱们还能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呀!”李晋盯着小不点儿一本正经地说,“要是让张队长,还有袁大炮那套号的知道了,给咱乱搅一阵儿还能签得成呀。”他语气变得庄重起来,神色也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提醒着小不点儿,因为他写信打腹稿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小不点儿,让他去秘密串联找人签名,不显山、不露水不说,他渴望返城的劲头比谁都足,他不比马广地、丁悦纯那些人差,是铁杆的积极分子。
“好!”小不点儿眨眨眼,睡意全消,没等李晋分派任务就急火火地说,“你说找谁吧,我现在就把他们从被窝里拽出来,一个个签名!”
“不能在这儿,到小学校操场的篮球架子底下,”李晋伸开右手掌,从大拇指开始,蜷起一个手指头,点一个名字,“王尔根、李阿三、牛大大……行了。”
“喂——”小不点儿问,“马广地、丁悦纯他们不找?”
李晋爽快地说:“结婚的暂时不要介入,一色跑腿子!”
“是!”小不点儿扭头朝宿舍跑去。
李晋冲他背后嘱咐:“谨慎点儿呀,别惊动了危险分子!”
“李老兄,”小不点儿把头扭回来,“没问题,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黎明悄悄赶走着黑夜,蒙蒙的晨曦在渐渐泛亮中缓缓地浸漫着暗蓝的天空,凉风飕飕中,灰乎乎的秋雾又缭绕着蔓延开来,广阔而濡湿的北大荒睡醒了,歌唱了,说话了,家属区的鸡叫一声接一声,栖息枝头的喜鹊忽啦啦飞出树巢,呱呱叫着,给黎明带来了勃勃生气。
小不点儿很快把李晋点名的十多名知青从几个宿舍叫醒,来到了小学校篮球架底下。
“哥们儿们,闲言少叙,赘话简说,我先念念这封信,你们就知道让你们来的意图了……”李晋读完信,又把秦红卫来信的情况扼要一叙,问,“你们看怎么样?”
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盯着李晋,有的企盼,有的忧郁,有的充满信心……
“刚下乡的时候不理解——”李阿三皱皱眉头说,“刚才念的这几条,思来想去,是写到我心里去了,怎么理论都能摆到桌面上。不过,我担心一点,报纸上和农场领导总大肆宣传,知青来场八个多年头,农场连续八年获得农业大丰收,说这是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伟大成果,说动员知青上山下乡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这么写,他们能不能说我们视成果而不见,给我们戴上否定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帽子,抓一小撮呀?”他瞧着李晋说完,又撒眸一遍每个人。
“就是啊!”牛大大眨眨眼,应和着李阿三提出的异议说,“就我们小兴安农场来说,知识青年的到来,为屯垦戍边毕竟是做出一些重大贡献,只要有贡献、有作为,就说明……”
“说明什么说明!”黄晓敏像打冷枪一样突然发言截住牛大大的话,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们没看没听吗?粉碎‘***’以后报纸上、广播里都公开说真话了,我看不至于抓什么‘一小撮’,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前途和命运,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不必再心有余悸……”他平常拿个干部子弟腔说东论西时,大家很反感,今天听起来都觉得别有滋味,“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我做了调查,也经过认真思考。凭实践而论,我们知识青年在农场八年多的贡献是不能磨灭和否认的,修大寨田、筑大寨路,建小水库直流灌溉试种水稻成功,还有小电站、改造中耕机、青贮饲料应用见效等等,但是,同国家培养我们付出的代价和知青们、特别是上过中等专业学校的知青们存在的不能充分发挥潜能的状况相比,这只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成绩,如按他们所学专业各有所用,会对人民有更大的贡献的。这些老高中毕业生,不少人肯定要进大学,当工程师、当专家,说不定会有多少重大发明呢,现在统统当劳力来使用,搞点小改小革小发明,是极大的浪费呀……”
黄晓敏显然有些激动,讲着讲着情不自禁地挥起了拳头,像是在讲演。听的人却毫不感到他有说教的味道,都听得很入神。
他继续发着感慨,神情很激动:“我们下乡这八个多年头,是连续获得了大丰收,但这不能归功于知青作用,成为上山下乡运动的丰硕成果。我算了,八年来风调雨顺,老天爷照应,再者,我们这国营农场机械化程度高,所以人均产量贡献率大,要硬说什么这是知青作用啦,还有什么‘人定胜天’啦……纯粹是吹牛不嫌牙疼,要是连天暴雨冰雹、几个月大旱,我让你知青发挥作用去,让你人定胜天去……”
大家听着,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自*****以来,还没有人公开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简单道理。
“好——”李晋一拍大腿,“有道理,你可以说是目前我们农场在拨乱反正中涉及知青问题的理论专家,就像种地上了粪,说话真有劲,不愧是高干子弟……”
李晋后句话,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
李阿三看看牛大大,牛大大看看李阿三,互相愣怔着,又各自皱眉互相思考着。
“瞪什么眼,愣什么神,”李晋用轻松的口吻说,“这回呀,我算看清楚了,李阿三、牛大大呀,咱们上海哥们儿,鼓捣个小发明、小创造,拉个琴、唱个歌,说天道地振振有辞,要说政治上有见地,看透个红尘,还得北京哥们儿!”
“我是举双手赞成哇,”小不点儿等李晋话音刚落,把双手举过头顶又落下说,“咱肚子里没多点儿墨水,这封信是挺符合我的心愿,李晋那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嘛,自愿为原则。愿意者签名,不愿意就不签,但有一条——这事儿得给我们保密,谁也不准往外乱哄哄,要是嚷嚷出去弄出不济的来,别说咱哥们儿不够意思。话又说回来,要是成功了,不签名的也会跟着借光嘛……”
“你小子少整这些邪的!”李阿三因为刚才发表点不同意见,让小不点儿一席话激得顿生豪气,“签就签,能怎么的,还能蹲笆篱子怎么的?”
牛大大也来了火气:“就是嘛,别小看咱上海哥们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不过是谈点想法嘛,谁不想返城……”
李阿三、牛大大是上海知青中和李晋等比较要好的,他俩觉得在这些“东北老客”中,李晋很可交,为人坦率、讲义气,就主动靠近交成了朋友。过去,相互之间只不过是感情的小火花和小小物质上的交流,比如说,有想不通的愁事儿互相安慰,道义上互相支持,春节探亲回来,你的上海软糖、凤凰牌过滤嘴香烟,我的矿区大面包啦等等,互相想着、让着,你送我,我给你,几年来感情日深,加上李晋搞的对象又是上海知青,似乎更近便了一层,因此,在今天这大是大非问题上,李晋也就把他们找了来。他俩先是犹豫,随即也就下了决心。
“喂——”李晋呼地站起来,双手掐腰,“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人吱声。
李晋深吸口气又呼出来,撒眸下四周没发现人影,对坐在篮球架底下的伙伴们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就放心吧,倘若有一天坏了事儿,我李某是罪魁祸首,决不连累大家,一个个都把你们摘出去。但是有一条,要是张队长、袁大炮他们发现了想鼓捣事儿,你们可不准背叛,也不准杀我的回马枪!”
牛大大:“那成什么样子!”
“谁要干出那缺八辈子德的损事儿,是他妈木匠揍的!”小不点儿站起来一挥拳。
王尔根心里很犹豫,在农场轰轰烈烈地动员知青安家落户、扎根农场六十年不动摇的热潮之后,他是上海知青中第一个在这里安家的,为此,曾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要是签字影响大不说,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子吗?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场领导在他结婚那天亲自给他和新娘戴花的情景,刚才李晋读的那签名信的字字句句又重重地敲响着他的心扉……他眼一闭,排除了刹那间产生的一些杂乱想法,一伸手说:“好好好,痛痛快快地签名!”
小不点儿瞪大眼珠子瞧着他:“我说上海老客,你要是真能签名,那可值银子啦,你是堂堂的场级劳动模范呀!”
王尔根边去李晋手里拿签名信,边从贴身兜里抽出笔:“好,我第一个签名!”他接过签名信一看,李晋已签上了名字,忙改口:“李老兄第一个,我就第二个签名。”说着蹲下,把信笺铺展在大腿上,在李晋名字的下边端端正正地签上了“场劳动模范:王尔根”。
大家边探头看着,边给予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王尔根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不仅是因为他带头扎根,还创办了“南菜北移”试验田,将南方的菜花、美国的西葫芦等十多个热带蔬菜品种,首次在小兴安农场试种成功并推广,为此,《北大荒日报》、场广播站曾专版专题宣传过他的事迹。
王尔根一带头,牛大大、李阿三、小不点儿等凡来者都工工整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不点儿呀,我看这历史性的任务就落到你小伙子身上了,”李晋拍拍小不点儿的肩头郑重其事地说,“听着,你拿着这封信,凡是觉得差不多的知青,就悄悄地让他看看,没有意见就签上名字,不同意就拉倒,别勉强,一定嘱咐不要瞎吵吵。”
小不点儿一挺胸拍得嘭嘭响:“你放心,这差事就包在我身上啦,保证完成任务!”
“哎呀——”李阿三一皱眉头,“靠小老弟一个人什么时候串联完呀!李晋,你看这样行不行,把签名信复抄几份让签名的人看,签名时签在一张白纸上,多几个人分头组织,然后把签名的纸单订在原件后面不就妥了嘛!”他停停接着说:“上海男女知青的动员工作我和牛大大包下了。”
牛大大一挥手:“行,这样能快点儿,夜长梦多,容易七股八岔出差头。”
“对对对,好好好!”李晋高兴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呀!复写几份合适,都由谁挑头,你们哥几个就商量着定吧!”
“我想,组织这事儿挺神秘,准挺过瘾,复抄几份的事饭后再说,”小不点儿把签名信叠一叠放进兜里说,“我先过把瘾立即行动,畜牧排上早班的正在忙乎起圈、烀猪食,我趁大田排出工前先到那儿签几个,那儿有几个想返城的都要想疯了。”他说完没等别人搭腔,撒腿朝猪舍跑去。
小不点儿脚上像生了风,身上像插了翅,嗖嗖嗖地跑啊跑的,多少天来没有的兴致在全身焕发着、兴奋着。李晋这一行动严丝合缝地吻合上了他内心里的如意算盘。对象程子娟在他帮助下病退返城以后,他终日像秋霜打蔫了的庄稼,总是没精打采。程子娟返城后没有背信弃义撕毁婚约,人一走,反而更加重了他们彼此的思念之情。他也曾设想过搞假病退,让李晋训斥了一顿:“他妈的活蹦乱跳搞什么假病退,我看要说你有病就是长得矬点儿,那是娘胎里带来的,那是不是病的病,什么也不影响。要是搞假病退不成,鱼目混珠,再把真病退的给搅和了……讲点人味儿……”
是,有道理,他听劝了。
这回,小不点儿由对返城无望一下子又充满了信心。自知肚子里墨不多,手上老茧厚,不像李阿三、牛大大和黄晓敏能理论理论,但基于两点就觉得有门儿:一是信奉李晋,人家大作家的儿子,脑袋好使唤,来农场干的一些事儿,别看挨了王大愣的整,最后还是赢者,还没干过砸锅的买卖,他起劲儿的事情,就十有八九有谱儿;二是这几年也琢磨出了一点道道,掐指算算吧,知青哥们儿们凡是成帮结伙向当官的提出什么要求、发出呼吁,形成群众场面气候的,比如说王大愣调离这里的问题,要求每年一次探亲假的问题,知青旷工、请假、超假必须给按国家定量发粮票的问题……只要说的在理,事情闹大了,队里解决不了,总场就要来人,有时肖书记亲自出马,耐心解释,大伙儿都心服口服加佩服,照李晋的话说,不是五体投地,而是五体趴地。这要求返城的事情是大了点儿,但那签名信上说的在理……
他琢磨着过去的那些事,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有了底儿:准成!
灿烂的晨曦从东方天边开始,渐渐吞噬了黎明前的黑暗,又开始与纠缠盘绕天空、山林和大地的雾霭搏斗。最终,它以坚韧的拼搏,把小兴安农场的场区、田野、公路、树林从夜色和雾霭中拯救了出来,现出了完整的形态。瞬间,天空骤然明朗起来,火焰般的东方天边把小兴安农场映衬得雄阔壮观而豪放。
小不点儿一溜烟儿似的跑到猪舍,一眼看见奚春娣趔趔趄趄地挑着两桶猪食走出了饲料房,紧跑上几步喊:“喂——奚春娣——站——住——”
“什么事儿呀,咋咋呼呼的!”
奚春娣转脸一看是小不点儿,不想放下肩上的担子。自从给王大愣老婆输血导致体弱后,像是伤了元气,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加上那年冬天被冻伤,身体一直较弱,领导和伙伴们都劝她少干,她却很要强总是多干点儿,尽管挑的是两个多半桶猪食,起落也显吃力。这是为了照顾她,才把她从大田排抽到猪舍排来的。
“你给我放下!”小不点儿一个箭步蹿上来,伸手拽住扁担钩,喘着粗气说,“好消息,好消息,不,有顶顶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小不点儿谈恋爱后因程子娟病退返城而得“相思病”在知青中闻名,平常挤眉弄眼又好耍鬼脸、开玩笑,奚春娣本以为他又来耍鬼把戏,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顺势放下挑子:“什么事儿,你大惊小怪的?”
“喂——这回可不是闹着玩,”小不点儿忘记一切似的说,“李晋接到一封全国知青串联签名要求返城的信……”
奚春娣瘦削的脸庞上皱出几丝波纹:“签名就能让我们返城呀,我还是正儿八经地办病退呢,多少年了,到处都是卡子,农场这边连队领导签了字,场部医院、县医院出诊断,场部劳资科过关了,总场领导也签字了,上海那边又来了问题,区知青办研究、市知青办商量,没完没了……”
“是啊是啊,”小不点儿爆豆似的说,“好在农场这边手续办出来了,程子娟比你算是有一点儿运气,现在……”
奚春娣问:“现在怎么啦?”
“现在那几个部门换上了几个王八犊子,有几个办病退的说,送礼一次又一次,干浇油就是不转呀。”
“上海给我写信时也提到了,不知啥时候兴起了一股送礼风,”奚春娣心火呼地烧上眉头,嘴一噘,“我家哪有钱买东西送礼呀,看来不送是没门了。”
“你听说了吧?”小不点儿问,“北京那两个办病返的姐妹,听说北京那边门子很硬,可农场这边连队、医院、场部关关是卡,急得直打转,送了一次又一次礼都不顶用,哎,就是少呗。看来呀,这边黑、那边亮,要么就是那边黑、这边亮,反正咱们知青返城问题是难于上青天,所以我们商量,就是要打开一条通道,顺顺当当地回城去……”他说着把签名信递给了奚春娣。
奚春娣接过签名信扫了下内容,一看李晋、王尔根、牛大大、李阿三等都签了名字,顺手从兜里掏出笔:“我签,太欺负咱知青没能耐了,中央有政策该返的都不让返,该呼吁呼吁,让上边知道知道,别报纸、电台成天吹,什么大有作为……”
豪放粗犷的北大荒,在渐渐卸脱着碧绿的衣装,被凉风搂进了秋的怀抱,美丽的五花山,片片犁起的黑黝黝的土地,静静微笑着缓缓跳上山尖的朝阳,似在已有所料地等待着寒风、飞雪、冰封大地……
小不点儿满意地朝奚春娣做个鬼脸,在猪舍挨个找知青签名后,迎着红喷喷的朝阳朝机耕队撒腿跑去。
“喂喂喂——”小不点儿拽住满身油渍麻花的北京知青程流流,“你这个农垦系统先进拖拉机包车组长能不能赏个脸儿,也代表北京知青在这个单子上签个名,也给我们这些要求返城的哥们儿壮壮威?”
眼下,程流流是六十五号拖拉机包车组的组长,北京下乡知青中的老高三毕业生,没下乡时就渴望开汽车,也常在修车铺门前卖呆儿。来场三年后被调到机耕队当学员,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动脑筋搞了不少小改小革,得到普遍应用,连续三年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去年又被评为全省农垦战线的劳模,是个在全场小有名气的人物。他和李晋隔铺而睡。那天,李晋和马广地、丁悦纯在大炕上挤在一块儿喳喳秦红卫捎来那封信时,他听出了一点眉目。他不善夸夸其谈,也不爱多插言,什么事情心里有数,也善猜测。小不点儿把签名信在他面前一晃,他就知道了大概。
他正拎着一桶水,准备往停在门口突突突直响的拖拉机水箱里加,听小不点儿这么一说,便放下胶皮桶,接过签名信边扫瞄边问:“这可是天大的事情,郑风华同意不?”
“管他同意不同意干什么!他签不签又能怎么样,有什么大关系?”
程流流一皱眉:“怎么没关系呢?他是咱们队的支部书记,是党的领导哇!”
“组织观念还挺强哩!明和你说吧,不说你也知道,我们和郑风华的关系都不错,他头上有个紧箍咒,有想法也不能签,为这个,我们也不找他,”小不点儿胸有成竹的想法绽满在脸上,“这不是组织上搞的,是群众自发民间搞的,你别整那些没滋味的事儿,签不签痛快点儿!”
说心里话,程流流虽酷爱开拖拉机这一行,耕起地播起种来忘掉一切似的,精益又求精,创造了百米播种距离弯曲度不超两厘米的全场最高记录,但又何尝不想回北京呢?他是独生子,家里还有白发相伴已退休的父母二老,他政治敏感性强,但遇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在*****中学乖的,会看风使舵,见机行事,就连下乡时全班要实现一片红,全班报名达到百分之八十以后,他才含着眼泪和父母商量报了名。启程的那天晚上,妈妈泣不成声,他也陪着掉了半宿眼泪,爸爸呢,在外间的小桌旁就着咸菜喝了半宿酒。午夜后,三口倒是都躺下了,他一直睁眼到天亮在想一个问题:我去屯垦戍边,二老谁来管呢?
“扎根闹革命就不顾你那老爹老妈了?怪不得北京哥们儿都说你表里不一呢!”小不点儿半仰脸,斜棱斜棱眼,阴阳怪气地挖苦道,“你呀你,干事老是看领导,看大多数,恐怕一辈子也看不着后脑勺喽……”他见程流流仍没态度,气粗起来,变成了责难的口气,“等我们哥们儿大功告成,你跟着打回老家去,脸往后屁股上撂呀!”
程流流不签名主意是定了,不愿意听他数落,顶他几句又怕他传出去,在知青中受孤立,只好装哑巴拎起胶皮桶给拖拉机加水去了。
小不点儿瞧着他的背影儿,气呼呼地把签名信往兜里一揣,一跺脚:“呸,不签就不签,缺一个臭鸡子儿,照样能做鸡蛋糕!”他最后大声警告,“明智些,千万不要给我们往外胡嘞嘞!”
程流流没听见似的,把一胶皮桶水灌进拖拉机水箱,拧紧盖儿,拎着空桶一猫腰进了驾驶楼,轰隆轰隆地开着拖拉机走了。
小不点儿有些扫兴,仍不减精神头地朝小煤矿走去,心里却飘起了一片小小的阴霾:议论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不倾向返城的,这签起名来就不像想象的那样,找到一个就刷刷地把名字写上。尤其按李晋嘱咐的要找点“知名人士”签名,不那么简单哩!
这回去小煤矿,潘小彪会怎么样呢?
自打前年郑风华调回队里当支部书记以后,潘小彪当了矿长。他是当年从公安局学习班放出来被上山下乡浪潮卷来的所谓“冒牌知青”,现已成为全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省级劳动模范。他的名字已随着小煤矿生产日益兴旺,随着数九寒冬家家户户炉火通红、温暖如春,越来越享有崇高的威信。梁伯伯和陈工程师手把着手培养郑风华和他学会了采掘生产中的通风、放炮、打眼、瓦斯检验、冒顶处理等各种技术后撤了,王大愣垮台,肖书记当了农场的主要领导后,郑风华担任了队支部书记,潘小彪接替郑风华当了小煤矿矿长,开发建设小煤矿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曾三个春节之夜在采煤掌子里度过,是在国家知青办都挂名的人物。
小不点儿边往小煤矿小跑边想:他要是签名可就值银子啦,能签吗?会不会碰钉子?他毕竟是李晋的老铁,不过,和郑风华也不错,对,郑风华和李晋也不错嘛,碰钉子也是个软钉子,不会像程流流那个艮萝卜……
小煤矿以它在北大荒被片片农田环抱着的特有的风采展现在了风风火火跑来的小不点儿面前:这里已不再是当初剪彩时那对小规小模正副井,眼下又增加了两个斜井,一个竖井,已在一个四边形角点上构成了一片繁华热闹的矿区,去年生产能力已达到二十万吨,纯盈利二百万元,在全场已成为鹤立鸡群的创收大户。一堆堆高高的矸石山,一座座小山似的乌金闪闪的原煤,升井回井的一排排咣啷咣啷直响的小矿车,车水马龙般来来往往运煤的大卡车喧闹不停,使北大荒这方土地充满了新的生机。当年的木板房变成了栋栋整齐美观的红砖房,还有职工浴池、小商店、食堂、面包厂、矿灯房、会议室等成了别致有序的煤矿小社区。当年由这里连接连队的那条穿过菜地的羊肠小道,变成了能并排行驶三辆大卡车的宽阔平整的沙石大马路,进入矿区的路口处竖立着一个冂形路门,顶端横排着“小兴安煤矿”五个木板刻制的红光闪闪的大字。
噢,它的名字表示它已不再是队里的煤矿。它的名字已经和农场的名字并驾齐驱了,这是肖书记上任不久主持党委会确定的,并给了许多财力物力上的支持,使它变成了场直属单位。四个井年产二十万吨原煤,创产值四百多万元,盈利二百多万元,而三队三万多亩地年总产粮食九百多万斤,年创产值仅一百八十多万元,由于贷款种地,年年亏损,相形之下,小兴安煤矿成了农场的一根财柱子。肖书记在全场三级干部会议上多次以“小兴安煤矿”为典型,大讲“以农为主,大办工业,以工富场,工农并举”的办场方针。当然,也就少不了表扬潘小彪,有人称他是肖书记的掌上明珠。
潘小彪要是能签名,这份签名信的分量可就沉甸甸的啰。
小不点儿美滋滋地跑着,觉得长这么大从没干过这么神圣的事情,心里盘算:怎么样才能让他把名字签上呢?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把握性很大,因为平常可以看出,潘小彪很有主见。平时,在一些有争议的问题上,觉得郑风华有理就站在郑风华一头,觉得李晋有理就站在李晋一边,从不趋炎附势。多数时候倾向李晋,就是李晋被批被关时也是这样,够哥们儿意思,因此,得一下子就扛出李晋这杆大旗和他摊牌。
他进了冂形门,径直朝矿长办公室走去,刚拐过房山头,趴在门口的愣虎呼地蹿上来亲昵地甩尾巴,舔他的衣襟,又呼地立起来两只前爪虚空着抓挠他的肩头。愣虎非常认人,对潘小彪的几个朋友李晋、马广地、丁悦纯还有郑风华,包括肖书记在内,只要一见到就是一付亲昵不完的样子。当小不点儿唤着愣虎的名字朝办公室走去时,刚到门口,愣虎就咬着他的衣襟朝那座斜井走去。
愣虎长得粗壮了,显得老了,虽不像猛虎般有气势,仍然精神抖擞,一举一动充满着灵气,也显得更乖巧、更懂人性人语了。这些年,它一直陪伴着潘小彪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除下井外从不离开身边。不让它在办公室等着,它就一直在井口等着,走路时跟在身后或蹿在身前,睡觉时趴在床前。潘小彪有次生病卧床不起,它竟趴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打点滴,别人扔给它食物,它连闻都不闻,只有潘小彪扔给它,它才瞧着潘小彪甜甜地吃掉。
它把小不点儿领到斜井入口旁,冲着挂链工直摇尾巴,挂链工一瞧愣虎的动作就知道是非常熟的人要找潘小彪:“同志,你找潘矿长?”
小不点儿点点头。
挂链工伸手拽住电线杆上的铃绳连连拽了三下,电铃像给上下矿车打点一样,叮铃铃地连响三阵儿。
潘小彪随着输煤车来到了井口。头上的矿灯一闪一闪,满脸是汗渍和煤粉。
“哎哟,”潘小彪拭拭额上的汗水,“我以为谁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是你呀。”
“我怎么的?我就没有重要事情啦,你也太小瞧人了!”潘小彪被小不点儿拉着朝旁边走去,他那煤粉和汗水渍污的脸上透着朴实而又倔强的硬汉子气,初下乡时那流里流气的味儿已在事业的冶炼和伙伴们的熏陶中荡涤无迹,个子又长高了一点儿,身板又墩实了一点儿,两年的连队夜校生活给了他不少收获。
“喂,我说伙计……”小不点儿把潘小彪拽到一根电线杆底下,撒眸下周围没人,讲了来龙去脉后盯着潘小彪那灰渍渍的脸,一字一句咬得很真切,“李晋派我来,让你也签个名。”
“这……”潘小彪凝思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倚电线杆摇晃几下签名信说,“我走了,这小煤矿……”
“扯**蛋!”小不点儿也随之坐下,拽住他一只胳膊说,“你在咱场倒是个人物不假,别以为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嘿——别把自己摆得救世主似的,毛主席怎么样,去世后这不地球照样转,中国的事不是照样有人领着干吗,我看干得更好……”
潘小彪手托起下颏不吱声。
“喂——”小不点儿开始耍小心眼了,“要不就这样,你该签名就签名,闹成了舍不得走的话,就继续当你的矿长。”
潘小彪摇摇头:“我要签的话,就和哥们儿拧成一股绳,你少给我整这一套。”
“那就拧吧!”
潘小彪不吱声。
这两年,关于知青返城、扎根等问题,潘小彪耳朵里没少灌,他家里确有具体情况,按条件可以申请办返城,但身上满载着农场给的这么多荣誉,心里一直犹犹豫豫。他心里明镜一样:倘若不下乡来到农场,未必能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北大荒养育了自己,伙伴们帮助了自己……说实话,心里又确实想返城。
“我说小不点儿呀……”潘小彪抬起头来有点神情恍惚,愣虎知道主人在发愁,急得两只前爪直挠地,随着后屁股一撅一撅,尾巴直摇晃。
“有话你就说,别假假咕咕的,怎么办起事儿来又像老娘们儿似的了呢,签不签快说话,来个痛快的,我也好向李老兄交代呀!”小不点儿用上了激将法,心想:这小子已经锻炼得不简单了,他敢签名,就能掰扯出个理儿来,这事儿就更有好戏了。
潘小彪推开小不点儿的手,忽地展开眉头,拍拍他的肩膀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说伙计,荣誉归荣誉,贡献归贡献,还有一个人热爱这个地方或是不热爱这个地方,这些都和知识青年该不该返城是两码事儿,要一码归一码,这封信我看了一遍,这些观点是对的……”
“痛快!痛快!有见解,有见解……”小不点儿忽地站起来一拍潘小彪的肩膀头,“那就快签名吧!”
潘小彪摆摆手:“你坐下,听我说呀。”
“好,”小不点儿兴奋地坐下,说着说着用起了说书人的腔调,“慢慢给我讲来。”
潘小彪说:“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要是顺民心、合民意,符合我国革命和建设的发展规律需要,就应该势头越来越红火、越旺盛,我怎么看像个窝窝头,口张得大大的,越来越往尖上缩呢……”
小不点儿问:“怎么解释?”
潘小彪打着手势说:“开始敲锣又打鼓,城里乡下齐动手,送的送,迎的迎,这就是口张得大,这八年多来,从抓法上、动态上、知青情绪上,都在由张大口向小处缩。走后门返城啦、农民反映地本来少与他们争嘴啦、知青因不安心闹事啦……都在向一种不好的势头发展。”
“啧啧啧,”小不点儿咂咂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省级劳模,看得透,比喻得形象,棒!真棒!”
“现在,粉碎了‘***’,中央提出拨乱反正很好,这个问题是该给上级领导写信理论理论,把培养出的知识青年统统送到农村扎根一辈子对不对?”潘小彪说着一转话题,联系到了自己身上,“返城与扎根问题我心里可矛盾了,今天你来了,咱们是哥们儿,我才说这话。我爸爸在煤矿干了一辈子,你知道,是全市劳动模范。去年退休了,不幸得了脑血栓,妈妈体质也不好,常闹个小病,离不了药。爸爸妈妈来信就提盼着我办返城,还说盼着我娶媳妇照顾他们……一想这,心里就像有块焦炭一样火烧火燎。再想想农场对我的培养,只好咬咬牙,那边干脆不想它……”他叹口气又说,“好,我签字,如果真的中央开了口子,允许知青返城,农场需要我继续在这里办矿,我就留下!”
“有种!”小不点儿掏出自己的钢笔取下笔帽递上去说,“那就痛痛快快签吧,写上:省劳动模范潘小彪!”
潘小彪照着小不点儿的意思签了名。
小不点儿趁潘小彪不在意,从兜里掏出印泥盒打开,拽过他的手用大拇指沾了沾,在名字后边又印了一个红红的拇指印。
“喂——”潘小彪问,“这是干什么?”
小不点儿做了个鬼脸:“干什么?这更实实在在地说明,潘小彪是真心实意地签了名,我还准备把你说的那些话告诉李晋,让他整理整理说给那些自觉干得不错的人听听。”
他说完一溜烟儿跑的,边跑边琢磨,除回去把初步战果向李晋报告一下外,抓紧把签名信复抄几份,再找几个可靠的人抓紧组织秘密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