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常像闪闪灭灭的星空。
夜幕正徐徐落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通往场部的砂石公路上,不时跷脚眺望。他穿着小薄棉袄,左襟压右襟,扎一根布腰带,模样儿和神态再没有当年总是披着衣服在队内队外摇晃着身子兜圈子、衣角都能抖出威风的神采了。虽说刚入秋,天还不怎么太凉,他已早早穿上了薄棉袄,并不冻手,却袖着手,更显得驼背重了。当年那常掐着腰,常迈大步,仿佛能踏平踩烂三连的威风已涤荡一空。也真有意思,人一撤离官位夹起尾巴,特别是有过缺德事儿,就像展翅亮彩的凤凰一下子变成了塌翅膀的落汤鸡。他万万没想到,当年那样威风凛凛,在这方土地上,站在这头一跺脚那头都颤,如今竟为区区一点小事操心劳神,历尽苦恼。
区区小事,说来话长:
原场革委会主任王肃奸污女知青的罪恶大败露,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立案查证核实定罪以后,省里一名领导批示:要公开宣判,执行枪决,大造声势,平民愤,震慑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验明正身,要枪毙王肃和其他场迫害女知青的共十多名犯罪分子,刑场就设在三队猪号后侧,那座修路盖房采过砂石的小山丘旁边。执行枪决前,五辆大卡车拉着犯罪分子从场部又到各连队游街示众,宣传车上的大喇叭反复播送被执行者的罪行。临执行时,全省农场系统那些不够死刑又有此类犯罪行为或错误的人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当然,王大愣作为王肃的马前卒,怀疑有这方面问题又无证据,也被列入了此行列,都被“优惠”,站在围观人群最前排,枪声没响,有的就哆嗦着,有的颤抖着,王大愣在枪声中尿了裤子,眼瞧着王肃被枪子儿送上了西天……
这在小兴安农场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啊。
那天,围观的人群散了以后,王大愣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跌跌撞撞回到家里的。没几天,农场党委新的领导班子组成,王大愣便接到了通知: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下基层当农工劳动改造。
这是他早料到的,王肃一收监他就有思想准备。但,让他难为情的是,不知到底谁拿的主意,还让他回三队。
他怎么能不难为情,三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不知道他王大愣那些难堪事儿。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夹着尾巴、硬着头皮回三队过平民生活。别的不要紧,最难心的有两点:一是上次来三队猫进姘妇香水梨家,不知老伴丁香怎么会半夜风风火火地从场部赶来堵了被窝儿,自己倒是能厚着脸皮让人嚼舌根子,就是担心老伴与香水梨水火不相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动“战争”,闹个不得安宁。再说,香水梨的男人那时正出民工,听说这事儿后也不再出门了,早就放风说要会会自己,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人不好人,流氓不流氓的,说不定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二是三队有李晋、马广地这伙刺头儿,早就对自己耿耿于怀,且满肚子花花肠子,眼下无权无势又身败名裂,让他们给点儿亏吃也够受的。还顾脸面不脸面吗?就这两桩子事就够让他提心吊胆的。
为了躲避回三队,他报到前考虑再三,硬着头皮去找张晓红,不管怎么的,他也是副场长。当年,要不是自己把他保举给王肃,怎么能有他的今天?求他说句话改派到另一个地方,哪怕是最苦最累的地方也心甘情愿。张晓红混迹官场这些年变得更油滑了,因为怕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对他比任何一次见面都热情,一个劲儿解释,自己现在这个副场长,几乎就是个牌位,不是当年的革委会副主任那阵子了,不分管劳动人事上的事情,只分管思想政治工作和一些机关事务,究竟谁提议安排他回三队,自己也不清楚;并一再解释说,不管谁提议,肖书记肯定知道并同意,很难改变;声称自己日子也不好过,都知道自己是王肃选拔的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其实,张晓红说不知道谁提议安排王大愣到三队这件事是半真半假,只是拿肖书记知道来应付他。其实,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全清楚。在领导班子的一次会议上,肖书记说接到一封群众来信,信中提出诸多理由建议王大愣回三队去接受群众监督和思想改造。肖书记讲,群众提的有道理,王大愣横行一时,对王肃犯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犯罪的把柄虽然没抓住,贴边的事儿也不少:乱搞女人、纵容儿子为非作歹等等,已经基本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这人粗中有细,善于伪善和佯装而伺机倒把,这次对王肃枪决和对他的处理,是否能在他的心灵深处引起震动很难预料。放到三队,那里熟悉他的眼睛多,无形之中给他以压力,对他深刻反省有好处。而且,郑风华会很好地正确地对待他,让他反思一下,他当权时是怎样对待别人,今天别人又是怎样对待他的,思过悔过,会对他从头做起有好处……当时,肖书记只是这样说,并没有拿出所谓“群众来信”,张晓红发现肖书记讲那些话时,似有意留神自己,而自己故做坦然自若,心里嘀咕:肖书记这人表面憨厚坦诚,很有谋略,心里深层的东西很多,说不定对王大愣的处理就是假群众来信掩遮自己的用意……这话又怎么好向王大愣说呢。
王大愣无奈,回到了三队。
果然不出所料,他刚到三队就引起了一场小风波。队领导班子研究在职工家属区给王大愣安排了一户砖瓦结构的住房,李晋、马广地等以为是张队长的主意,吵吵嚷嚷去找张队长辩理:王明明因强奸白玉兰判劳改还没有出狱,王大愣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劳改家属,况且又是“双开”贴边的坏分子,应该安排到“二劳改”家属区的土坯房里去。指责张队长不要以为是王大愣调到场部时推荐他当的队长,就路线不清、是非不明徇私情。张队长口迟,这一根小尾巴让李晋和马广地你一句我一句弄得张口结舌递不上当票,在吵吵嚷嚷难分难解的时候,郑风华赶来一锤定音:这是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的,王大愣虽然“两开”,还是农场正式职工,在这里,王大愣是这家人的户主,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子女,王大愣不是王明明的家属,而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家属,即使按连队传统规矩,分到职工家属区也是应该的,何况过去劳改农场受极左路线的影响,把刑满就业的犯人叫“二劳改”是不妥当的。
李晋、马广地被郑风华说得哑口无言。
这事不久,队里研究让王大愣做大库保管员工作,又引起李晋、马广地等的耿耿于怀,又是郑风华在他俩和张队长的争辩中解围。李晋、马广地谁也没说,但心里都隐隐飘出一丝阴影:郑风华要背离哥们儿,搞官官相护了。所以,这次秘密签名活动开始就背着他。
眼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的砂石路上,望眼欲穿地瞧啊瞧啊……
夜幕把一切都裹包在一起,遮掩得混混沌沌,模模糊糊,随着秋翻和脱谷的**过去,喧闹的夜开始一天比一天静谧。
王大愣跷望一阵又一阵子,伸长脖子远望又远望,从身边一闪即逝的都是送粮的大卡车,急不可待地渐渐走上了大斜坡的顶端。这本是这条公路的制高点,他还在不停地跷脚远眺,跷完右脚累了,又迈前一步跷左脚,没瞧脚下,被一块有角有楞的路石硌了一下,“哎哟”一声弯下了腰。当年,追捕击毙越狱犯“佛姑”等触伤的筋骨,至今仍一触碰到就疼痛难忍,每当这个时候,特别是调查王肃时他心里也多次侥幸地想:要是当年和女犯“佛姑”胡搞的事败露了,下场也会很惨。
他有点疼痛难忍,急忙蹲了下来去揉摸脚脖子,嘴里嘟嘟囔囔骂起娘来:“张晓红你这个忘恩负义狗娘养的,求你调换个生产队你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么他妈个巴子的小事也支我……”
突然,两束比汽车小而细长的明亮的光线驶上路坡,迎面而来。他高兴得不顾脚脖的疼痛,忽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就像久旱的枯地逢雨一样。
光束越来越近,是张晓红派来的场部直属队的小蹦蹦车,车烟筒比别的高一截。他认准了,喜出望外地站在路中间,伸开双臂摇晃着:“停车,停——车——我是王——大——愣——”
小蹦蹦车驶到他跟前,戛然停住了。
王大愣在夜幕下喜笑颜开,对小车厢里蹲坐的直属队瓦工杨连世说:“哎呀呀,杨师傅,你真给面子,我的大工匠,可把你盼来了!要不,我这冬天怎么过呀……”
“哎呀,”杨连世老远就认出了王大愣,心里烦却套近乎地说,“我的老主任,别说还是张晓红副场长亲自找队长安排的,就是你求到我,工作时间不行,休息天、晚上也得来把这点活干了。听说又是你亲自点的我的名,也荣幸啊!”
杨连世是场部直属队建筑工程队的瓦工,远近闻名的八级大工匠——一名刑满就业农工。王大愣在场部大楼当办公室主任时,这直属队正归办公室管。让杨工匠心烦而言不由衷的是,当年王大愣不可一世,没少训他。场部这片领导住宅区的领导和有头有脸人家的炕、火墙子、炉子都是他设计搭的,谁家的一旦有点儿不好烧,都是这个王大愣吹胡子瞪眼,像训劳改犯一样,限多长时间达到什么样地下指令,当然是为了讨好献媚领导,他杨工匠干的活都由王大愣在领导面前领功。说来,这“功”也真让人舒心,名不虚传,凡经他手搭的火墙、火炕、火炉,搭一个好烧一个,别人搭的不好烧经他的手一修一改,和新搭的一样,只要一点上火,就哞哞哞,呼呼呼,那炕里、炉里、火墙里就像有风匣抽着一股神风一样,引着火苗直往洞眼里钻。这北大荒冬日长,天寒地冻,要是这几样憋火倒烟,火墙干烧不热,锅底干烧柴禾不愿开锅,那可就糟心了。杨工匠也就因此闻名,受人器重。
“我们的老主任哪,”跟着杨工匠当小工的王老二也是刑满就业人员,在一旁插话,“你们三队有几把瓦工好手,都跟杨大工匠学过徒,不至于像张晓红副场长和我们说的那样吧?”
“你们二位是不知道啊,我来到三队,这里领导还是挺照顾的,几个工匠都没少给修,还是张队长亲自派的工,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病,只要一点火,外屋里屋全是烟。眼瞧就要落雪了,你们俩可真是帮我大忙呀……”其实,也果真如此。如果说风向问题,别人家好烧,就是他家犯邪劲儿,功夫呢,也真用到了。起初要修炕、火墙和炉子,他是拿着张队长的派工条子去找的后勤排长李晋,也派了一个说得出的瓦工,后来不好烧又派的三队头号好工匠,还是不行。要说是大眼木工兼瓦工的马广地手艺不行,他只是跟着当小工,他王大愣一直瞧着,他压根儿没干一点技术活儿。老伴丁香嘟嘟个没完,他不好再硬着头皮去找张队长,张队长也不是没派工,这点小事儿,犯不上找郑风华,即使找,也还是派这把子人来修理,索性给张晓红打了电话。
王大愣一迈腿跨进了小车厢,小蹦蹦车突突突地朝队场区驶去。
这小蹦蹦车厢矮,哈腰把着厢沿都容易颠下来,行车时除颠外又东扭西歪。王大愣在车厢尾角上一蹲,两手把着厢沿,缩腰收腰,像只得了瘟病打蔫的老公鸡,蜷蜷着像受气的样子。
“喂——”杨工匠本来站着把着车厢前栏,见王大愣这副样子,觉得好笑,凑过去,压着车轮声,“我说老主任哪,这话不知道我当说不当说,当年你腰杆儿倍儿直,怎么一下子堆成这样?能怎么的?要想得开,怎么都得活好,你像个蔫巴鸡似的反倒叫人瞧不起,更挨熊!谁不知道你王大愣的本事儿,拿出当年的心机来,三队那些土鳖也罢,刺头儿也罢,十个不顶你一个,耍心眼儿恐怕小兴安农场找不出你这么一个。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你还有好运……”
“嘿嘿,嘿嘿……”王大愣无以对答,不过,杨工匠一席话倒真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杨工匠原是省里的一个大工程队的工程师,因和会计合谋贪污而判刑入狱。他刑满就业后见到被贬、被处分和刑满释放的干部身份的人特别愿意说话,而今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对他人感**彩更浓。王大愣曾是他的主管领导,当年因被他又夹又横又强迫着干些活,曾恨之入骨,如今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又像是打气,又像暗暗鼓动他与那些人干,之中也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王老二也在一旁坐着说俏皮话:“听说三队的江山是你老打的,有了三队才扩充了这个农场。就算‘两开’了,吹,他妈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这些生活小事应该满打满算地照顾你,掏个炉子扒个炕弄不好还得你自己打电话求张副场长,这事儿就得队里包了!”这帮工也是刑满就业农工,当初是因为在监狱里当警察时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乱搞两性关系,钥匙被女犯偷走打开狱门逃走几十名犯人而被判刑。当主任时,王大愣就知道这王老二的犯罪史,想起自己犯过与此相似的罪行,只因为机灵、脑袋好使没败露,见到他,想到己,所以很关照这王老二。可他的一番话里的挑逗性是明显听得出来的,他心里掠过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李晋、马广地那帮小子对自己落野不管怎么阴阳怪气,都在情理之中,这帮子人对自己居然也这样。什么样呢?自己又觉得是滋味又不是滋味。像是从中受了些启发:我王大愣不是好斗的!又有些酸溜溜的滋味,随着小蹦蹦车的颠颠荡荡在想: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当时就没想到今天而事事谨慎圆好场,甚至像老肖那样好好干呢?又想:事到如今,我王大愣口服身服,心里绝不服你们……一步步走着瞧吧!
“唉——我到三队后,队里领导没少关照。郑书记、张队长都亲自安排,住的砖瓦房,现在当大库保管员,落野了,也怨咱自个儿。”王大愣在夜色中堆出笑容,放大了声音,“我住的这屋也不知是炉子、炕、火墙搭的有毛病还是怎么的,三队的瓦工高手也来了……”王大愣这番话也是在表白,虽然下野了,仍然很受青睐。
王老二觉得王大愣是在他俩面前装蒜,心里骂:差点儿挨他妈的枪子儿。鄙夷的口气显浓了:“净扯他妈王八犊子,咱杨工匠是修得漂亮点儿。可炉子、火墙子、炕就那么几个窟窿几个眼儿,也不是修理汽车、大修拖拉机呢,弄个有心的瓦工去捅捅,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杨工匠听不下去了,而且出口不逊:“你他妈的喝混汤腥水了,还是吃枪药了?瞎**胡咧咧。老主任过去是咱们的领导,现在还是咱们的领导,没整好就是没整好,说不定别扭在哪块儿了,让咱来是瞧得起咱,别不识抬举。看老主任没权了怎么的?客气点儿!”
这人的关系和感情真有极微妙和不可琢磨处,杨工匠也有奚落拨弄是非之处,可王老二说这番话,他就有醋意了。他最不愿意听的是有人把瓦工活当一碟小菜,而且他在场部靠这个出了名气,不少干部家属请他捅咕捅咕,事后还要老白干加四个炒菜来一顿。王老二当小工没少跟着混吃喝,常话里话外表白自己手艺已不比杨工匠差,谁谁谁家的火墙子不好烧是他干的,杨工匠根本没伸几手……杨工匠听说后很生气,觉得他想抢自己的手艺名气,早就想出出气,教训教训他。这回是一枪俩眼,一方面奚落鼓动王大愣不要甘心寂寞和当权的干,这是对他失去当年在工地上的神气十足的一种心态,也是对王大愣当年训斥他的一种看笑话;另一方面教训教训王老二,以后要规矩点儿。
“嘿嘿嘿……”王大愣又是一阵应酬的笑,他已经体味出了这些话里的各自涵意和味道。
“我说老主任哪,”杨工匠往王大愣跟前凑凑,完全拿出同情的语气,像是背着王老二,“这道理可能你比我们都明白,心里更有数,受这点挫折,我劝你千万别没筋没骨似的,你就想想,你对小兴安农场的贡献不比他们少,甚至多得多,能耐不比他们差……腰杆就硬起来了,能他妈咋的?”他大吸口气,放大了嗓门:“反右时有人说上边的经是好的,下边的和尚给念歪了,好一顿批好一顿整。我说,你这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我说这话也不怕别人告我,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服。细想想,王肃那个事算个屁呀!枪毙王肃时弄来了千军万马,兴师动众的。这是干什么呀?我看这些歪嘴和尚是没事儿干了。毙就毙呗,还强调什么上升到政治高度,强奸女知识青年就罪加一等……女知识青年怎么的?那个窟窿眼儿就比别人的值钱呀?纯粹是弄他妈的西洋景儿。”他说着扭头并指指王老二说,“这小子也够倒楣的了,跟女犯人搞了个小破鞋就罪加一等,要说女知青那窟窿眼儿值钱,女犯人那玩意儿该下贱不值钱呀?说都是政治高度。也叫人弄不准政治高度到底是什么玩意啦……”他显然是买好完王大愣,刺了王老二一下子又在挽回抵触。他也知道粉碎“***”后不那么抓阶级斗争了,敢胡嘞嘞了。
王老二冲着杨工匠:“嘴上有个把门的呀!”接着对王大愣,“你说对不对?”他是怕王大愣踩着别人立功,把自己也拽进去。
“王工匠说得对,咱不谈这个。”王大愣心里倒愿意听这些牢骚喀儿,还要装出比他们有身份。
杨工匠不高兴了:“怎么,你还保持政治觉悟呀?可别去卖我们呀!”
“哪能干那不是人的事呢。”王大愣怕误会,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深刻的真话。我是说,祸从嘴出,少说为佳。”
天黑了,地暗了。
“咳,”杨工匠仍然不让嘴上有把门儿的,说起来好像很痛快,“我说老主任,其实这事情用不着我们劝你,你比我们更清楚,我不过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当官这玩意儿就是那么回事,今天走运,明天可能就掉腚。今天这伙上,明天那伙下,不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掉腚,也不该下。如果说不走字儿,就是摊上个倒霉的顶头上司沾了光。就凭你给小兴安农场出的力,就凭你立的那三块碑,谁不知道你王大愣是有功之臣?太不公平!不过也无所谓,凤凰一时塌膀还有起飞时,说不定哪天还能混个旅长、营长的干干,有能耐就不愁没用武之地……”
“哈哈哈……”王大愣笑得很响,从声音里听不出是如意开心,还是对杨工匠的赞赏。
“喂——”杨工匠没体会出这笑里的味,他明白,这当过领导干部的有多种隐秘心机的笑,一口冲劲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愣立刻把声音变得随和而亲昵:“善解人意啊,你说得深刻。我倒不是说你同情我就这样开心,这些话里有真理呀。还是毛主席说得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他这里一多半是心里话,另一半觉得这杨工匠是在发泄自己。他自从跌落到三队以来,遇到的不是冷眼就是斜眼,还没听到过这么公正的评说,心里像拂过一阵暖风,一直郁在心里的憋气窝火劲儿,被刮走了不少,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身子重许多,又生出了一些底气:当官这玩意儿,今天河东明天河西,李晋、马广地你们这帮小子,凭着我王大愣吃的咸盐比你们多,不能算输给你们,走着瞧吧!
他有这种心思,也就中了杨工匠的意,希望能惹起王大愣心里的底火,和当权的干干。热闹不怕大,越大越好看。
小蹦蹦车一拐弯进了场区,突突突直奔王大愣的家门口。屋里的丁香听到小蹦蹦车声,呼地推开门,闪出一片亮光。
“请进,快请进!”王大愣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往里让请来的两名工匠,“黑灯瞎火的,真不好意思,快……”随后对迎到门口的老伴丁香说:“快泡壶茶水。”
丁香急咧咧地:“灶坑倒烟,没有开水怎么泡茶?”
杨工匠背着丁当乱响的瓦工兜,王老二紧随着进了屋。这是一间半房的普通农场职工住的砖瓦结构住房,外间和里间悬挂在棚顶的两盏电灯忽闪忽闪,那是因为自备电房送电不稳,虽然灯光暗淡,却也把里外间全部轮廓包括旮旮旯旯照得清清楚楚。王大愣在场部时的住房,杨工匠和王老二修炉掏炕去过几次,和那儿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那些眼熟的新式高档家具、炊具挤挤捱捱,既不协调又不规矩地摆满了里外屋,就像美丽的凤凰落进了枯草棵里。
“你们两位——”王大愣随后跟进来,深表歉意地让座,“炉子不好烧,连点儿开水都没有,我让老伴到邻居家做饭去了。你们二位看看,是吃完饭就干,还是吃完饭到队招待所休息,明天再说?”
说话间,王明明挑一挑泥沙土进了院。杨工匠从窗户瞧了瞧倒泥沙土的王明明说:“准备得好。张晓红副场长倒是给我俩请了假,还是连夜弄吧,弄好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原答应明天是给肖书记家修火墙子……”
王大愣一听截话说:“那好,别耽误了肖书记家的事。”
“老主任,吃饭不忙,”杨工匠说着往外屋走,“我和王师傅先看看怎么个不好烧法,找准毛病就动手。”
王大愣跟在身后来到灶前解释:“也不知犯了哪股子邪劲,有人说是风向的事,可刮东风倒烟,西南、北风、刮偏风都倒,人家别人家就好好的。”
杨工匠揭掉锅,揭掉炉盖子、炉圈子,细瞧瞧,炉眼上没有堵灰。敲开火墙上两块活砖,里面也干干净净,烟道叉花走向也没问题。让王大愣抱来一抱麦秸点着,先试炉火再试灶火。干燥的麦秸点燃后,一下子呼地燃成了火团儿,火舌直舔灶沿和锅盖,舔着舔着,被塞进灶坑里的麦秸窝住了火,沤成了一股股浓烟,憋着憋着,从灶坑里反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迅速扩散开,在小小的外间里弥漫着。
“咳,咳,咳……开门,快……”王大愣吩咐身边的王明明几句,呛得擦着眼泪说,“杨工匠,你们二位看,难怪你大嫂嘟嘟个没完,这个样怎么能做饭,水都烧不开。已经睡了好几宿凉炕了,我的腿疼病犯了,你大嫂也吵吵着腰疼。”
“和点儿泥。”杨工匠说着走回里屋,让王大愣和王老二□开炕席,一脚跨上去,用小锤敲点敲点两块炕砖,让王老二启开,用小灰勺左掏右掏,里面干干净净。他又亲自启开另一个炕沿上的两块砖,细细一瞧,炕洞没啥大问题,只不过比他的绝活略宽了一点点,这样走火快,不易倒烟。那灶坑、炉膛和炉眼都是正常搭法,不是绝活也不该这般冒烟。
奇怪,实在奇怪。
杨工匠自言自语:“这都是新收拾过的。”
“是,郑书记分给我这户房子,张队长亲自派工重修了一遍。”
王老二问:“谁来收拾的?”
“马瓦匠,”王大愣回答,“我当的小工,收拾得很细,很认真。”
“烟囱掏了没有?”王老二问。
杨工匠接话:“炕里、火墙里这么干净,烟囱不会有问题。”
“是,”王大愣回答,“掏了。”
“喂——”杨工匠突然瞧着王大愣问,“我想起来了,你们队有个叫马广地的小马师傅来看过没有?是个知青。”
马广地和杨工匠曾有点儿缘分。原先,马广地就只是个修做锄把、打个小耙、做个简单门窗的大眼木匠,这大眼木匠活儿有紧有松。松的时间不少,张队长听说场部直属队杨工匠手艺好,专派他去学了一个月。后来场部盖大楼让各队支援点木瓦工,马广地又和杨工匠在一起干了一个多月。特别是学那一个月,跟着修炕、修炉和火墙时,杨工匠觉得这马广地屁溜溜的话挺多,脑子挺灵,自己那点儿绝活儿学去了不少,对他有些好印象。
王大愣:“听说,最初这个炕和火墙还是他参加搭的。”
“哎,”杨工匠叹一声,“怎么不让他来给看一看。”
“用他?”王明明一噘嘴,“宁肯……”
“去你的,”王大愣一听话不对味儿,急忙截住,“杨工匠,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他……”马广地从场部学艺回来,在队里有点小名气。前几天,王大愣隔壁邻居家修炕灶,别的瓦工没弄明白,到处倒烟,把马广地请来一看,说是烟囱壁烟油子太厚往回顶烟。家里人问用不用重砌个烟囱,马广地要来点柴油往烟囱壁上一洒用火点着,火苗呼呼呼一蹿老高,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以为着了火,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而马广地却坐在房顶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守着两桶水看火情。火苗熄灭后,再点炉灶和大锅灶时,烟囱像个哞哞哞响着的小抽风机,屋里不盖炉盖子都不倒烟。马广地俏皮地摇着脑袋说:“这火苗掏烟囱没见过吧?不用重搭烟囱,又省砖瓦砂石料又能让父老乡亲看一把着火不危险的小热闹。”这一招儿,其实是和杨工匠学的,只是在三队头一次露技,小小技巧就给马广地的手艺添了彩。关于请马广地的事,王大愣本来打怵,王明明又极力反对,硬着头皮萌动的想法也就搁浅了。
“这所住房的前主是队里的供销社主任,调到八队去了。”王大愣说,“听说五年前搬进这里来住时,是马广地重搭的炕和炉灶。”
“那就更该把那小子弄来了,请不动怎么的?”杨工匠没等王大愣回答,带有一番权威的口气对身后的王老二说,“伙计,你陪老主任去,见到马广地那小子,就说我让他来打下手干活,今晚贪点儿晚明天要急着赶回去。”
“不不不……我自己去就行。”王大愣伸手按抚一下王老二,转身就往外走。刚才,杨工匠在小蹦蹦车上那番话,使他又有了底气,像是高大了身砣。他毕竟当过杨工匠的主管主任,虚荣心漫遍心野不说,吹牛的大话也没少说,落配的凤凰比鸡大,当年堂堂的大连长,请不来一个二流屁小知青瓦工确实大掉价。好吧,丢人往后丢,对付一步是一步,请不来再掂对着说,他迈着步腿有点儿打摽,从内心打怵马广地这小子。
“你去也中,打我的旗号,口气硬着点儿。”杨工匠吩咐完王大愣又吩咐王老二,“你上房顶去捅捅烟囱,看看灰挂厚不厚,烟油子厚不厚。”
王大愣走出家门口寻思:见面张口就打杨工匠的旗号,不来的话自己的面子就好说了。他真不知道杨工匠不过是一个就业农工,在知青眼里是“二劳改”,为什么这么大口气。其实,杨工匠心里明白,马广地稍有点儿人味儿的话不会不赏这个面子,他曾在场部小饭馆专请自己下过馆子。那是在场部大楼施工时,马广地从施工脚手架下路过,一块半拉砖头从顶上掉下来,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把他推开,他脑瓜子还能是今天这个囫囵瓢!马广地呢,原来瞧不起这瓦工活,学了修炕掏火墙手艺后,马广地在施工的工地上非常佩服杨工匠码砖砌墙的手艺,特别是不眨眼皮地砌楼拐角墙那两下子,真够神的:砖从小工手里嗖嗖嗖往他手里飞,他嚓嚓嚓不停地砌,六层大楼的四个拐角不用标线,完了时那九十度拐角和墙线竟不差一分一毫。所有瓦工没一个不服气的,就这一招儿,马广地没学成,杨工匠成了他一时崇拜的偶像。
他急急忙忙赶到马广地的家,哄孩子的韩秋梅说,吃完晚饭就到宿舍玩去了。他一猜,准是到李晋那儿去了,便硬着头皮进了大宿舍。果然不出所料,马广地,小不点儿,还有丁悦纯,正围坐在李晋的铺位上像是喳咕什么事情,他怕落个偷听什么的指责,故意咳嗽几声朝那里走去。
原来,他们正喳咕返城请愿的事。
签名信已经搞完邮出,马广地、丁悦纯要假离婚返城的事也征得了李晋同意,并形成共识纳入了统一行动。
“王大连长,”李晋用充满阴阳怪气又是讽刺挖苦的腔调说,“你是走错门了,还是来探听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哪里哪里,李排长可别这么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大愣一副熊包打蔫的神态,转脸向马广地挤着笑容说,“马师……傅……场部直属队的杨大工匠到我家来了,让我来请你去坐坐。”
“请我去坐坐?”马广地抬起半拉眼皮,脑袋冲着王大愣一歪,“你听错了吧?走错门了吧?”马广地已经注意并听说王大愣家闹了好几天烟灾而不得安宁,全家急得团团转,除自己外请遍了队里所有的瓦工。
“不,没错,是让我来请你,还说一定要说清楚是他请你。”
马广地开始搅牙戏弄:“这么说,没有你的一点点意思?”
“有有有……”王大愣不断声地回答。
“有什么有?”马广地卖开了关子,“你根本瞧不起我姓马的,你家炕和炉子不好烧,请遍了瓦工班的,就是不请我……”
“这,这这这……”王大愣知道这小子在卖弄,请他未必能去,今天似乎知道了自己来意,又在这里装腔作势,心有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别这这了,”马广地明知故问,“杨大工匠和我倒是好朋友,到你家干什么?”
王大愣心里嘀咕,这小子鬼头蛤蟆眼的不说实话,到了家里守着杨工匠恐怕冷尿热屁也少不了,倒惹麻烦,只好照本实发:“帮我来看看炉灶怎么不好烧。”
丁悦纯在一旁飞出了一串俏皮喀儿:“哟,还是当年的大主任有粪呀,修个炉子扒个炕都得从场部请八级大工匠。像我们马老弟这小臊鞑子都没放在你眼皮里,还有脸到你家去嘛!”
“就是啊,”马广地不想和他再啰嗦,接过丁悦纯的话音问,“修好了没有?”
王大愣满脸堆笑:“刚到。”他没说出杨工匠找了一阵子没找出症结。
马广地心里明镜似的,杨工匠招呼非去不可,偏要想捉弄捉弄王大愣开心,故意端起架子装腔作调:“我去看看就走呀,还是在那里当帮工?”
“这炕和炉子都是你搭的,杨工匠让你去参谋参谋。”
“我一个小虾米,给人家大工匠参谋什么,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王大愣见马广地仍不吐口,心里着了急,脸上沁出了汗珠子:“马师傅,给个面子去吧,完了我请客,好菜好酒,要不,你们哥儿几个都去……”他这句话说完,有点儿后悔,这几个小子要是真都去,那不屁炮连天了吗。
“哈哈哈……”寂寞了一阵子的李晋仰脸大笑几声对马广地说,“马老弟呀,想想咱老连长当年那熊人劲儿,又好气又好笑。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和杨大工匠不是朋友吗?去去去,快去吧,管他是去干什么了,帮工就帮呗,力气也不是花钱买来的。”
“哼——”马广地冲着李晋噤噤鼻子,“说的好听,你要是有那个瘾,愿去就去吧,我是不伺候那个局儿。”说着装模作样的一盘腿,屁股在炕上打了半个滴溜转,给了王大愣个后脑勺,和李晋面对面地说:“那炕和炉子是我工作时间搭的,让我业余时间去当帮工,我是没那个觉悟学雷锋呀……”
王大愣有点儿苦苦哀求了:“马师傅,看在杨工匠的份上,到我家去一趟吧。”
“快快快!”李晋心里有事儿,惦记着和丁悦纯商量返城的事情,使劲给了马广地两拳,“你师傅请都不去,装什么装!”
马广地装作被打得很疼的样子,一缩脖子“哎哟”一声对王大愣讲开了价钱:“老连长呀,这样吧,前些日子,我精减下来参加麦收大会战给康拜因割地头和车道,累得腰疼,挺着腰休息休息,割的麦茬高了点儿,又丢了几个麦穗,让张连长没鼻子没脸给我好一顿埋汰(有此事,但有点夸张),有杨工匠的面子,又有你老连长的求援,我不能不赏个脸儿。话说回来,现在是休息时间,就是参谋参谋,也得浪费我的卡路里(跟李晋学的词儿)呀,我又没有那个觉悟去学雷锋做好事,反正你和张队长都是哥们儿似的,你去让他给我写个条儿,再参加大会战歇歇有点闪失呢,不算偷懒,就拿给你家帮忙的这个时间顶账……”
王大愣心里平静了一些,马广地总算揿了牙缝,暗骂:这个小鳖羔子,真他妈难缠。脸上却陪笑地听着、点头。
“我看这样行,”李晋说,“你的事情,反正张队长,包括郑风华都帮忙开绿灯,房子和工作包括你儿子都安排得不错,写个条子,只要是为了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嘛!你就去让他写一个吧。”他除了带着醋味儿发泄对张队长、郑风华的不满外,很赞同马广地的用心,捉弄捉弄王大愣,也变相摆弄摆弄张队长,摆个谱儿。
王大愣品出了马广地写条子用心的酸臭苦辣味儿,无奈,只得去找张队长。张队长却不解其意,还以为这是让他行使权力,提笔便给马广地写了条子。王大愣拿了来,马广地说没摁手戳不可信。王大愣出门就骂,骂了一道,又让张队长摁了手戳。马广地这才懒懒洋洋地来到了王大愣家。
“嗬,革命知识青年牌的马大工匠呀——”杨工匠一见面就俏皮溜溜地挑逗,“够意思!我还真把你请来了。”
马广地虽然对杨工匠有报答救命之恩的感谢之情,对他的瓦工技术也很佩服,但不管怎么的,他在形象上还是个“二劳改”,只要他俏皮溜溜,也就有来有往。这些喀一眨巴眼就到嘴边来一串儿:“我的杨大工匠,甭逗了,我不过是半拉大眼木匠、半拉泥瓦匠才凑成一个木瓦匠,在你老面前还不是饭店里的小跑堂的。”他话里掺着俏皮味儿,说话神态语调却一本正经,“你喝一嗓子,岂敢不快快来。”
王大愣在一旁溜缝儿:“杨工匠,我一提你,马师傅痛快着呢。”
王明明在一旁噘着嘴,直□眼。
这时,丁香急火火地走进来,满脸堆笑地献殷勤:“杨大工匠,我到我弟弟家把饭做好了,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炖猪肉……”她报了一串菜名后说,“我让我弟弟又买了二斤上秋新烧的二锅头,我看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吧……”她一斜眼发现了旁边的马广地,见儿子不高兴,自己也一下子拉长了脸。
马广地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发现她这副神态,随即把脸一转,扭背过身,摆出一副流气的样子:两只胳膊交叉一抱,右腿前跨出半小步,脚掌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嘴一噘噘,吹起口哨来。
冤家要是相遇死胡同,就格外红眼,格外气粗。王大愣心里清楚:老伴泼、马广地混,要是交锋起来,火顶火,能像一对不服输的斗架公鸡。他忙话里有话地向丁香介绍:“我说老伴呀,你没注意吧,这是后勤排的马师傅,咱家这火墙和炕灶起初是他搭的,杨大工匠特意请他来帮着参谋参谋。”
“噢——”丁香拖着长音冲着马广地的背后打招呼,“你看看,我咋没注意呀,让你也来跟着受累了!坐,坐呀!”说着,顺手递过一个板凳。
杨工匠一见这场面心里纳闷儿:“怎么,怎么回事?我看你们怎么像演双簧呢!”
“杨工匠,你,你不知道……这里没……啥……”王大愣左哄右捧,“马师傅,你能来我们家,我们都很高兴……”
下香在一旁看到老头子这般作派,心里一阵阵难受,直系疙瘩。王明明有过监狱里的低三下四生活,对马广地在自己家里这副洋洋得意的神态,心里有底火但能理解,爸爸落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
“杨工匠,马师傅,咱们先吃饭吧,不然凉了。”丁香硬着头皮说。
“吃饭喝酒不忙,先把倒烟的毛病找出来,动手就快了,要不也吃不舒服。”杨工匠应酬完丁香,对马广地说,“马老弟,我刚才把火墙掏灰砖撬开了,灶口看了,炕面也挑了几块砖,没啥大毛病,论理不该这么不好烧,听说这炕、火墙最初是你的手艺,帮着琢磨琢磨,我让王工匠去看烟囱去了。”
马广地一怔,王老二走进来:“烟囱没啥毛病,我用绳子拴整块砖,一透到底。烟囱壁上油子也不多,才搭了三四年。”
“杨工匠,你没有话我是不敢,我可要圣僧面前瞎念经了,琢磨就琢磨,琢磨不出来你也别见怪。”马广地一抬腿上了炕,双手抱膀,哈下腰,瞧瞧炕的烟火洞,又撒眸撒眸火墙拆下两块砖的烟道,装模作样的真像念经的样子,“谁没干过不知道,瓦工这活儿呀,别看是砖瓦石砂泥瓦刀,不像绘画绣花,其实他妈的比那玩意儿有学问……”他左偏偏脑袋瞧一下,右偏偏脑袋瞧一下,越嘟囔声越大,“他娘那个臭腚眼子的,没有灰又没堵,烟囱也没毛病,我搭完那三年好好的。哪儿的毛病呢?是不是闹狐仙了呢?杨工匠,你说用不用让老连长买点纸烧烧,粉碎‘***’后兴烧纸了,我回城探家时,鬼节了什么的没少见烧纸的。”
杨工匠抢白道:“你别出洋相了,快帮我琢磨琢磨。”他说着又揭掉炕面几块砖,叹口气,他本想三下五除二快弄完拉倒,没想到真就没发现毛病。这炕、火墙的搭法,烟道、炕洞的路数,马广地基本上是和自己学来的。奇怪,奇怪呀。
王大愣瞧着杨工匠为难的样子也为难了,难道今冬要挨冻不成?一见马广地神神道道那个样子,不像是来帮忙,倒像是看笑话的,心里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要是请来个不帮忙反倒看笑话的,可够窝囊了。凭这小子和自己结怨的德性,完全能干出来,又写条子又卖关子,他妈的,要是自己当大连长那年头,他稍有一点这个样子,非一脚踹倒踩出他几个扁屁来!
王明明瞧着马广地这样子,表面规规矩矩听着,心里搅起了积怨:大会战地里让他捉弄得拿着尿当止咳糖浆喝;为了把白玉兰搞到手,让这小子调理得屁滚尿流……眼前这副德性,比那时那熊样更油滑了。
丁香呢,跟他俩都不一样,心想,杨大工匠都找不出来毛病,是有股邪劲儿,马广地这个家伙说得没准也有道理,莫不是触犯着狐仙了?要不怎么这么邪?平时,她就信神信鬼。心里颤悸着脸上笑着对马广地说:“马师傅,你说的也可能,要不就是修炕时动土和泥什么的触着狐仙了,买点纸、香烧烧?”
“我看行。”马广地心里暗暗好笑,使劲憋着仰起脸,“我说他们不信嘛,可以试试,有病乱投医呗!”
杨工匠、王大愣刚要说什么,被丁香顶了回去,她诚恳地问马广地:“马师傅,你说说怎么个解法吧。”
“这事儿,你们也别不信。咱学过毛**思想,要反对迷信,可这玩意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马广地对抱有怀疑的杨工匠、王大愣说几句,转脸又面向丁香说得活灵活现,“我回城里就遇到这么一个主儿,按我说的拜狐仙、烧香磕头,还真就把不好烧的炕、火墙子弄好了。”
“马师傅,你快说说到底怎么拜法吧!”丁香急不可待。
马广地想笑只好憋住,心里嘀咕:当年我们知青,特别是我马广地没少让你们熊,如今,我好好捉弄捉弄你们,日后当故事讲出去,也得让哥们儿笑破肚皮……于是装模作样地说:“写好狐仙的牌位,在院子里放上小供桌摆好,烧上三炷香,烧上三刀纸(一捆为一刀),磕上三遍头。心里要诚,嘴上祈祷:敬奉狐仙神,保佑马广地师傅手到显灵,烟通火旺,全家好好修行做人,不再做损,如再做损,请狐仙严惩……”说着手一比划,“你开始磕头烧香,我就从灶口、火墙、炕沿和烟囱检查开来,发现毛病,手到病除;发现不了,估计香尽病没……”
“喂——”王老二用手指划着马广地让他发誓,“别估计,要是还不好烧怎么办?”
马广地一拍胸膛:“一旦失灵,我马广地就算丢人现眼了,从这里爬回家,嘴里还得说:马广地丢人喽,马广地丢人喽!马广地……”
王大愣正琢磨这里的蹊跷,不好打消老伴的积极性。杨工匠一挥手说:“好小子,你就整吧,老子也见识见识。”
不由分说,丁香就吩咐上王大愣和王明明,去小卖店主任家、私人家,寻求卖纸卖香的,安排供桌供品的,筹备就绪后,开始了马广地的摆布。
“你们谁也不要跟着我瞎哄哄,别惊着狐仙。”马广地神神道道地吩咐完,一手拿起杨工匠的瓦刀,一手拿起小锤,先在火墙上撬下一块砖,伸进小锤敲打敲打后堵上,又启开两块炕面砖敲打敲打又堵上,嘴里不停地嘟嘟着,谁也听不清是什么……
杨工匠琢磨:这小子搞的什么名堂呢,平时和这小子接触,屁溜点儿,并不是虎蛋一个,这里必有名堂。
王大愣嘀咕:这小鳖崽子在我家装神弄鬼,唬住了我老伴,什么意思呢?难道是……
马广地嘟嘟着走到炕的烟囱跟前,又撬开连着烟囱道的两块砖,用灰勺子向上又向下掏两下,没掏出什么玩意儿,突然“啊呀”一声,把在屋里的人吓了一跳。他迅速镇静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嘴里叨念出了声:“阿弥陀佛,狐仙显灵了,修这里时用了你踩过的土,多多包涵,我有香有纸向你仙佬赔罪……”
顿时,屋里人被他吓蒙了,嘴里嘟嘟的东西似真的一般,又让人头皮发奓。
他点着一把草放在洞里点着,火和烟呼地喷了回来,他闭上眼睛对着洞口磕头,多谢狐仙神显灵。
马广地问:“有梯子没有?”
王明明惊呆得忘了一切,回答:“有。”
马广地吩咐王明明把梯子竖在有烟囱的墙上,走出来时,见院里香火正旺,丁香正按照他嘱咐的磕头祈祷:“……以后不再做损……”
马广地觉得自己扮演得很成功,弄得杨工匠、王大愣和王老二等皱眉眨眼,感到神乎其神。看到丁香这般虔诚,刚要笑出声,急忙捂住了嘴。他噔噔噔直奔梯子,麻溜地上了屋顶,回头瞧瞧下边没跟上人来,摸着黑,从烟囱根底下往上查到第七块砖,用手指头抠住砖,用瓦刀刮掉了砖缝泥,抠砖的手往上轻轻一抬,另一只手急忙从撬起的砖缝里“呲啦”一声抽出一块软而挺直能遮住多半个烟道的长方形胶皮板来,然后“嗖”地扔向远处。
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完了。
原来,这块胶皮板是马广地前几天给王大愣邻居修烟囱时偷偷弄上的,砖缝抹的薄泥一干,毫不露马脚。站在房顶捅烟囱,囱壁没有灰,用东西往下捅,胶皮是软的,不管是长棍还是绳子拴砖石一下子到底。就这样,让王大愣家找不到毛病吃了几天苦头。
马广地冲下边喊:“来点泥!”
“来了。”王明明干脆地回答着,扔上去一个装泥的泥兜子。
马广地抹好砖缝,又抹上一层干土,大声问下边:“纸烧得怎样了?香进得怎样了?”
丁香大声回答:“纸烧完了,香进了一多半啦!”
“好哇,”马广地又吩咐,“往屋里送泥。”
王明明干脆地应声:“来啦!”
马广地顺着梯子摸着黑下来以后,精神抖擞地走进屋,把杨工匠和自己在火墙、炕、烟囱根底下起的砖都原封扣好,抹好泥,发命令似的大喊:“点——火——”
丁香听后颠颠地抱来一大抱麦秸,塞进锅灶一大把划根火柴点着,那小火苗呼地烧成火团后,像有鼓风机往里吹着一样,连烟带火呼地钻进了炕洞。丁香见势,一把把地往炕灶里塞起来,粗壮的火苗像一条凶猛的火蛇吱吱叫着往里钻。她高兴得打开炉盖子也塞进一把麦秸点着,仍然是这情形,急忙喊王明明抱来豆秸、柈子继续烧起来。
在场的杨工匠等都愣了。
“哎——呀——”马广地惊叫一声,“快,往锅里添水呀,炉子上烧壶水。”
丁香这才恍然大悟,和王明明一起动手往锅里添水、灌壶烧开水,一小阵子忙乎和紧张。
“有尿,有尿!”杨工匠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啧啧赞叹,“看来,我还得拜你为师喽。”
王大愣半信半疑:“马师傅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
“过奖,过奖。”马广地瞪大眼珠子撒眸着告诫王大愣一家:“以后可要像对狐仙许愿的那样呀。”
“当然当然,”丁香高兴得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催着:“马师傅,快和杨工匠、王工匠进里屋,我和明明马上到我弟弟家去端菜来,喝一盅,吃点饭。”
马广地要走:“算了,不客气,杨工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走啦。”
“喂——”杨工匠拽住马广地的衣襟头,“你这小子,装什么回子?吃就吃,喝就喝盅呗!手艺高了,别他妈耍牛,再高也给我当过徒弟!”
“岂敢,岂敢,”马广地只要目的达到了,就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从内心想快走开,“我吃过了,也喝过了。”
杨工匠把马广地拉回炕沿旁坐下,像逼供一样,他也是在王大愣面前显示自己有几分威风:“你小子装什么蒜,在场部跟我学徒时,偷偷摸摸把我请到一个地方喝酒,现在粉碎‘***’了,没人再说和我们这样的在一起是阶级斗争混线了,吃了喝了也得陪着我再来点儿,老主任一片心意嘛,请客不到恼煞主……”
其实,王大愣是希望他痛痛快快走。
“哎——”马广地边脱上衣,边叹口气回敬杨工匠,“喀要这么唠不就散花了吗?我的杨大工匠,你这话整他妈南天门上去了,那年头咱都不怕,一个小小老百姓管那事呢!你这么说,我还非在这儿不可了。”说着把上衣往被架上一□,拉开了要大吃大喝的架势:“非陪你好好□一盅不可,喝它个一醉方休。”
王大愣刚摆好小炕桌,王明明和丁香就从丁向东家端来了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炖猪肉、蒜苗炒肉、摊黄菜、木耳炒肉等两炖六炒,丁香还吵吵着每样要扒拉出点来供狐仙,谢狐仙。
“也该谢我呀!”马广地放肆起来,大嚷一声。丁香应声:“那是的,一会儿我们全家敬你一杯。”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马广地笑得最开心,他心里却自语道,做梦也没想到能到这号脑袋家吃饭喝酒呀,既来之,则吃之,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是吃孙喝孙不谢孙。
大家围坐后,王大愣笑着启开酒瓶挨个儿斟酒,最后给自己斟满举起来:“来,闲话少说了,我代表全家感谢杨工匠、王师傅和马师傅……”
马广地听着听着,眼盯着那菜,心里嘀咕起来:不能吃、不能喝这王八龟孙子的,他要是在挨着我的碟子旁边放上点儿毒药,我马广地不就一命呜呼了吗?再说,我要在这里大吃大喝,李晋那帮哥们儿非耻笑我马广地不可,对,还是李晋老兄那句话好,“提高警惕性,革命无不胜”,去他妈的吧,我不和他们在这儿扯那个**蛋了,反正我也要返城了,管他杨工匠不杨工匠的,再说,面子我也给了……
他想到这里,又想起李晋不吃不顺当饭时说的一句话,猛地用筷子一拍桌子,对着王大愣发火:“我马广地的功劳,不先感谢我,根本他妈的没瞧起我,我算白卖力气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走着瞧吧,那狐仙不会饶你们的……”说着,噌地跳下炕蹬上鞋,“砰”地推开门,噌噌噌地一溜烟儿跑了。
“马师傅,马师傅……”下香先追到门口,瞧着没了人影儿,大骂起了王大愣,“你这个不会说话的老东西,狐仙啊狐仙啊,千万可别怪罪……”骂着骂着又害怕得哭起来,跪到供桌前磕起头来。
“哎呀,你呀你,”王大愣随着追出来,伸手拽丁香,“哭什么呀,你,你……”说着拽着急得直跺脚。
杨工匠用手拱成喇叭喊:“马——广——地——”黑森森的夜色里没人回答,从远处渐渐传来了回声。
王老二问:“用不用去找一下?”
王明明插话:“找也不能来。”
王大愣一跺脚:“去他妈的,爱怎么的怎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