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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小说网 > 知青三部曲.泪祭 > 第十四章 挫败

第十四章 挫败

    星期天。


    李晋的伙食团原先是四个人,马广地和丁悦纯结婚后,只剩下他和小不点儿了。原先轮流打饭,每四天轮一次,现在两天就要轮一次。李晋从大食堂打来白菜、萝卜条子汤和馒头,两人盘腿对面坐着正吃早饭,通讯员一推门进来把一大沓子信往炕上一扔说:“谁的谁拿吧。”转身走了。


    知青们蜂拥般围了上去。


    “喂——”程流流举着一个白纸小信封嚷着送了过来:“李——晋——的——”


    那些常来信的地址、笔体李晋都很熟悉,一看这信封,这不甚熟而又有所接触的笔体,立刻兴奋起来:准是珍珠山农场秦红卫寄来的,急忙打开,果然不错:


    李晋:


    你好!


    首先,请代我向参加签名请愿返城的荒友问好。我将你们的签名请愿信转寄云南知青请愿返城联络处后,他们及时上报了中央有关领导,上级领导很重视,并在信上有明确批示,要组织有关方面认真研究知青工作问题,并逐步妥善合理解决和安排。据说,这次全国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敞开门面向知青,既有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一面,也顺应了知青返城的心愿。据有关方面透露可靠消息,还将调整知青返城政策,这说明,中央领导同志对知青问题已引起高度重视和关怀。现在有个值得注视的问题是,城里有些干部利用职权大搞返城不正之风,这不但会影响中央逐步解决知青问题,也会使我们这些家长没权力、没关系、没门子的知青最后受到冷落。所以,我们必须密切监督抵制那些明目张胆搞返城不正之风的人,期待中央领导同志尽快解决知青问题。


    切记多联系。


    敬礼!


    秦红卫


    一九七七年x月x日


    “嘿,”李晋读罢,猛地往炕席上一掷筷子,命令小不点儿,“快,通知签名请愿的哥们儿立即到大道上集合!”


    小不点儿瞪圆两只眼睛问:“要干什么?”


    “没有时间和你啰嗦,快给我通知!”


    “是!”小不点儿奔走呼号地通知起来。


    李晋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跳下炕穿上鞋,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在铺前踱着小步,似有什么事情要做又不知该做什么,凝神聚眉,忽地又深深吸口气,从墙角处拿来前几天开运动会时用的一些小彩旗,让人拿来墨汁和毛笔,刷刷地写开了。有的写上了“强烈要求解决知青问题!”有的写上了“坚决抵制返城上的不正之风!”有的写上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他草草写完一面又一面小旗,后退两步端详一下正在晾干的字迹,很欣赏自己练就的这狂草体的书法风格。黄晓敏翻过自己的日记,不看内容,一页又一页翻着很欣赏这番字体风韵,说什么翻着看着就像给人一股力量,页页都是一个风格,字字相依又相间,那点、捺、横、竖、勾……有的像重锤落地,有的像龙飞凤舞,有的像狂风乍起,连爸爸都说自己的狂草笔体体现了一点小歪才。有人说,文如其人,这字体就像觉察到的自己那样,潇潇洒洒,生生虎虎,活得那样有胆量,有主意,活得那样自得自如。


    他料定,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面前,举展着这些小彩旗,会显得很有气势……


    “报告——”小不点闯起来,滑稽地打了个军礼,“报告李老兄,好大一堆人已集合完毕!”


    拥挤的散落人群在大道上嘁嘁喳喳。黄志福带领黄晓敏走前被马广地、李晋戏耍的故事,更增添了李晋民间召集知青的号召力的神秘感,大伙儿听说李晋召集集合,料定不是有重大新闻就是有生动故事要演。


    “荒友们——”李晋披着破旧的黄色军大衣,像喊话一样大声说,“我们的签名请愿返城信受到了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视,答应认真研究解决知青问题。我听说,云南、新疆共四十多万知青进京请愿,要求返城,有的罢工,有的拦车,这不好,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今天集合起来的名堂是集体上访,共两个内容:一是要求尽快解决知青问题怎样拨乱反正;二是要求各级组织抵制干部在知青返城问题上的不正之风。黄志福这样的大官儿,身为做知青工作的干部,执法犯法,不惜以老婆的死为抵押给儿子办返城,强烈要求纠正……”


    “好——”


    “对,就这么——干——”


    ……


    人群传出一片呼喊声。


    李晋见得到了大家的拥护,俨然把自己看成一个小指挥官一样,拿腔作调像布置任务似的一挥手说:“这次上访完全采取自愿,愿意去的请回宿舍带好钱、粮票,多穿点衣服,十五分钟以后到这里集合,我们的目的地是场部——省——北京——得到满意答复或结果才回来。”


    “怎么去法呀?”


    “是不是要长征呀?”


    李晋回答:“到场部这一段就没办法啦,咱们集体急行军,谈不妥,能坐大客的坐大客,能截车坐就截大板车捎脚,明天晚上乘火车去省城!”


    “喂,李晋呀,去北京来回要百八十元路费,没有钱呀!”有的知青嚷。


    有人回答:“什么钱不钱的,*****走南闯北坐火车谁要过钱!”


    李晋厉声训斥:“这可不是*****呀,是集体上访,没钱的借借,去不上就拉倒——”


    人群“哄”地一声散了。


    王尔根神色紧张地一把拽住李晋:“喂,我说李老弟,可不要头脑发热呀,冷静点儿,这么做合不合适?别弄个聚众闹事把你抓起来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怎么个不合适法吧?”李晋眼珠子一瞪,“兴他们当官的瞎**整,用手里的权力乱编返城材料,把人都接回去了,还不兴咱们老百姓反映问题呀!抓?谁敢抓?这不是知青刚来农场啥也不懂的时候了,我去反映问题有什么罪?”


    王尔根平时就有点儿口吃,又觉得自己好心没得好报,咂巴咂巴嘴反驳说:“这请愿、示威、罢工……中央有明确要求,不让这么干呀!”


    “驴唇不对马嘴,我不是说了嘛,这是集体上访!”李晋有些生气,“你小子该开除知青队伍了,这怎么叫罢工呢!秋收结束了,连越冬清山砍柴都完事了!你给我滚**蛋!你愿意干啥干啥去吧!你这胆小鬼,没学毛主席给李庆霖的信吗,咱这里这些事情,就是毛主席能再活过来,或在天有灵,知道王肃、王大愣,还有北京那个白披大官人皮的黄某人,能饶他们才怪哩……你小子知道个屁,中央领导那么多事儿,我们不闹哄闹哄,不能很快重视起来!”


    “喂——喂——喂——李晋——”


    李晋话音刚落,一辆大卡车疾驶而来,在咣啷当啷车板和车轮飞转声中,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喊。


    大卡车驶到跟前,原来是小煤矿矿长潘小彪。


    “我接到了小不点儿的电话通知,说是要去北京请愿?”


    “他妈的,这个小不点儿,纯粹是狗屁分子,我告诉他说是去上访,他就给我胡说。”李晋说着瞪潘小彪一眼,大喝道,“谁让你去来的!小煤矿不是别的地方,快回去给我抓革命,促生产。”


    现在大领导干部都不说“抓革命,促生产”这话了,潘小彪知道李晋是在说嬉笑话,劝阻说:“不光是我,就是你也不该去!”


    “你是省劳模,签个名字就了不起了,主要是小煤矿不能离开你。郑风华是党员,支部书记……你们这套号的,心里想啥我都明白,别装洋蒜,都是人,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只是有紧箍咒戴着,更谨慎点儿。也好,我李某理解,也不强求你们去,我要是败了,还靠你们这套号的保护我生存呢……”李晋滔滔不绝地自白起来,“我李某是小小老百姓,怕什么?不信谁能给我开出地球去!”不容潘小彪申辩催促道:“快走吧,走走走!”不再理睬潘小彪,也回宿舍去了。


    李晋回到宿舍,拿了所有积蓄的钱和粮票,又来到大道上时,知青已返回来多半。张队长一阵小跑连咳带喘地直奔李晋,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嘿,我料定你要来的,”李晋冷冷一笑说,“我们要干的事你是答复不了呀!”


    张队长气势汹汹地说:“你说吧!”


    “好,那我就问你——”李晋一字一板地问,“黄晓敏的妈妈没死,你为什么给他办家变返城?”


    “人家手续上大红戳子盖着清楚呀!”


    “你不调查,在家里就签字盖章,该当何罪?”


    “你……你……”张队长已听说黄晓敏妈妈的死是假的了,心有余悸,“你血口喷人,他弄假手续糊弄我,我有……什么……招儿呀……”


    马广地冲上来问:“这么说,这是假新四军糊弄你这个假八路军,他是混蛋,你是白痴呗!”


    “你……你……”张队长气得嘴直冒白沫,直喘粗气。


    “好好好——”李晋接过话,“我们要去场部上访,要求制止返城方面的不正之风,你要能解决,我们就不去了,再不,你把郑风华找来……”他心里清楚,郑风华脑子里早就“难”字当头,不好违心地去和这些人顶着干,今早去场部开会去了,即使在,他听到这信息,大概早找点理由躲到一边干别的事儿去了。


    小不点儿和马广地已按李晋的吩咐,把那些小彩旗发给了些高个儿、腿快的知青,并嘱咐他们要走在前头,冲锋陷阵。


    “行啊,忙你的去吧,今天是星期日,我们愿干啥干啥。”李晋冷眼瞧一瞧张队长,挥舞着自己手里的小彩旗,大喊一声:“荒友们,出——发——啦——”


    李晋在前,知青们簇拥着涌向通往场部去的大道。


    “喂——”丁向东听到消息,连连摆手大喊着追上来,“李晋,李——晋——停——停——李——晋——”


    李晋一看是丁向东,觉得他老实巴脚,虽说是王大愣的小舅子,和王大愣却大不一样,为人很正派,除了发愚之外,可爱的地方不少,心平气和地问:“丁副队长,有何贵干?”


    丁向东张口气喘地说:“这样做太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了!”


    “丁副队长,快回去好好抓你畜牧后勤去吧,别在这里和我们瞎理论了,”李晋不屑一辩地说,“兴那些胡作非为的干部打着组织的旗号搞不正之风,还不兴我们去反映反映他们呀,啊?”


    黄晓敏假死妈的事在全队传开了,丁向东也已听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能说服他们,用什么办法能把他们动员回去,板起面孔,喝斥道:“以为我是副队长就管不了你们怎么的,都快给我回去,不然,我要采取措施了!”


    马广地一笑:“我们就不回去,你能怎么着吧?好大的口气呀,还想开批判会?抓阶级斗争?哈哈哈……过时了,那一套不灵了!”


    “噢——”知青们哄的一声哗然笑起来。


    丁向东仍很认真,也不示弱:“郑书记他还不知道你们这事,我就有权力制止你们闹事!”


    “让你的权力作废去吧!”小不点儿沉不住气了,一摇摆小旗大声喊,“荒友们,冲——啊——”


    队伍呼啦呼啦跑步前进起来。


    一片乱糟糟的脚步。


    一派气腾腾的阵势。


    “不能去啊,不能去闹啊,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啊……”丁向东嗓子里发着哭咧咧的嘶喊声,拼命追赶着,好不容易拽出一个女知青,又伸手拽另一个时,那一个又挣脱跑了,他无可奈何张口气喘地大喊:“李晋,你小子瞧着,我马上打电话给场部,看肖书记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兔崽子,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呀……”


    他当副队长以来,还从来没这么暴躁过。他火了,火得那么认真;他急了,急得那么真切。


    李晋听到了丁向东的骂声,回头瞧着他大声喊:“弟——兄——们——快步前进——”


    “天哪,咱贫下中农可怎么对这帮驴小子进行‘再教育’啊,”丁向东还没有忘记,自己兼着队里的贫协主席,直跺脚,简直要哭出来,“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就这么走啦,也没告诉告诉我们,可再怎么对他们进行再教育……”


    队伍跑上了一个大坡,渐渐放慢了脚步。


    李晋回头一看,丁向东还在那儿气得站着不动,扫视一下人群说:“阿妹,起头唱个歌气势气势,送送咱丁主席。”


    竺阿妹想了想,咽口唾沫润了润嗓子用适中的调子起了个头,喊声“预——备——唱——”,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宏亮的歌声,四处飞荡起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


    “呸!”丁向东狠狠吐出一口唾沫,气得有点哆嗦了,指划着李晋他们大骂,“李晋哪,你们他妈的这帮兔崽子,别糟蹋革命歌曲了,吃革命的饭,不干革命的事儿,还他妈的‘向着太阳来’,你们向着牛粪,向着狗屎,向着你妈那个腚……”


    李晋带着队伍下坡远去了,不管他怎么骂也听不见了。


    灿烂的朝阳冉冉升起,迷人的光芒洒在秋翻的黑油油的一片片黑土地上,闪闪烁烁,光光闪闪,开始孕育明年新的春天,新的丰收,新的希望。


    李晋带领大队人马汗流浃背地刚一进场区,就被肖书记带来的一支队伍截到向场部大楼拐弯的道口了。这支队伍是正在参加场党委召开的落实明年种植计划工作会议的各队一把手和场直属单位负责人、机关各科室主要领导。


    “你们这是要干……”这是一个使郑风华很尴尬、很不光彩的场面,三队各项工作都走在全场前头,然而一些大乱子也出在三队,说不定这回李晋要惹出大乱子。他刚一开口就被肖书记截了回去。


    “谁是挑头的?”肖书记把郑风华拽到自己身后,站在最前面问。


    “就是本人,姓李名晋!”李晋一仰脸毫不含糊地报出了名,“肖书记,你问挑头的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像王肃那样抓阶级斗争,把我再塞进小号吧!”


    “我料定就是你,敢作敢为,好样的!”肖书记被李晋这话激了一下,担心激化矛盾,受到启发,缓和了一下板着的脸,让人难品出他是在表扬还是在挖苦,“前天,省里就来了电话通知,说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串联全国各地知青给中央写签名请愿信,要求返城,听说你们也入了流。他们已联络好几十万的知青又要去北京请愿,你们大概是要去汇合吧?”


    “肖书记,听说你向来料事如神,这回可错了!”李晋毫不示弱,举起手中的小旗一晃,几十杆小彩旗同时跟着他摇晃起来。


    肖书记和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彩旗的字句上:“坚决抵制返城上的不正之风!”、“强烈要求解决知青问题!”、“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李晋接着说:“我们是参与了请愿签名,但不参加他们的大规模进京请愿,我们是集体上访,反映心愿,反映问题,逐级向上,在队里张队长、丁队长没解决了,才又赶到这里,这里解决不了去省……”他把酝酿已久的要求国家把知青上山下乡这场偏激运动纳入拨乱反正范畴,把黄晓敏的父亲这类用假材料搞不正之风返城的要给予抵制讲了一遍,问:“肖书记,我们提的问题不过分吧?我们逐级按程序要求解决问题不过格吧?”


    肖书记并没有被李晋那生硬中带质问、挑战又不在乎的气势所激怒。当接到张队长又接到丁副队长连连的告急电话以后,他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停止种植计划工作会议内容,让与会者进行了认真讨论,统一了思想:说服教育,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决不激化矛盾,既体谅知青们现在的心情,又不放纵他们的过激行为,给予有力、有理、有节的制止,把他们的请愿要求引向解决问题的正确轨道。李晋所提出的两方面问题,并非张队长、丁副队长来电话告急所说的那样,聚众闹事,要去北京请愿示威。


    “李晋,眼前的知青同志们——”肖书记迈出两步,跨出了所带队伍的横线,左手掐起腰,右手朝李晋等一挥放开嗓门说,“关于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接受再教育的主题,是不是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一种异化,已经不是一个新问题,以你们三队知青为代表,从知青刚一进场就讨论这个问题,又通过九年来的实践,可以说,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比较清楚了,是不是需要纳入拨乱反正的范畴,我方才已终止了开会的内容,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这个会议结束以后,继续召开一个会议,还要邀请各队知青代表上来,包括你们这些站在我面前的知青,大会小会结合,充分讨论,广泛听取你们的意见,包括知青上山下乡的一些实践与理论上的见解,然后形成一个纪要式的文件,以场党委的名义印出,派人——而且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参加一名——送到农场局、省和国家知青工作领导机关,请求引起重视和研究,你们看怎么样?”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一片寂静。


    “行!”李晋大应一声,并要求,“说办就办,越快越好!”


    “同意!”


    “行!”


    ……


    知青们应和李晋,响起一片赞同声。


    “知青同志们——”肖书记心里一阵坦然,也一阵激动,放低了声音,很难过的神色浮上了脸庞,“你们知道,我没有多少文化,说话办事不会曲里拐弯,打心眼里讲,别看你们爱提意见,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喜欢你们。你们有文化,要是把根都扎在这里,想把咱小兴安农场建设个什么样就能成个什么样。小煤矿富了咱场,小水电站、农机具改造、南菜北移……等等发展了咱场。听说你们有的狠心要走,简直就像撕我一块肺、扯我一块肝呀……”肖书记讲着讲着,眼圈湿了,声音由哽咽又一下子嘶哑地拔高了:“也许我热爱这片土地太自私……”他激动得一拍胸脯,“听说郑风华要考大学,我摔了电话呀,没喝多点儿酒也哇哇地吐了……”他随着眼泪滚落下来,终于平静了,“黄晓敏的父亲来咱场,我以为他是来看看孩子,又是做知青工作的,能给咱留下些宝贵的意见,知青家长嘛,又是上级知青部门来的领导嘛,我是高迎远接。谁料,见面谈起来呢,是亲自来给儿子办返城的,我从内心里瞧不起他,也不再陪他,就把这个球踢给了吴主任,再就没过问。张队长和吴主任可能是对上级来的领导的敬畏,也可能是官僚主义作风作怪,不加了解,就给他办了‘家变’返城,什么家变呢?证明上写着黄晓敏的妈妈死了……”他说着放大声音:“这个失误,或者是让人钻了空子的责任在我,因为我先接待的嘛,回头我要在党委会上做检讨。当然,这件事,我们还要向农场局党委反映,向黄晓敏爸爸所在单位反映,看看这些大红公章都是怎么盖上的……”


    知青们听着听着,几乎都激动了,感动了,有的随着肖书记滴下了眼泪,有的只是瞧着肖书记,什么也说不出。


    “知青同志们,”肖书记粲然一笑,大声问,“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随着肖书记带来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知青们也鼓起掌来,呼应声响了好久好久。


    李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心里想责怪跟来的知青们不经他允许就乱允诺,乱喊口号。总的来说,肖书记在他心目中又丰满高大了许多。他大声说:“肖书记,要快办呀,越快越好!”


    “我不是说了嘛,马上就办……”


    肖书记声音刚落,一辆大卡车上挤满了站着的知青,人人都举着小旗,喊着口号呼呼地疾驶而来。大家的目光投去一看,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张队长、丁向东带领袁大炮、田野追了来。


    “扎根农场干革命!”


    “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


    大卡车一停下,袁大炮就领着呼起口号来,此起彼伏,热浪滚滚。那支参加会议的干部队伍中还有人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哎——呀——”肖书记摇摇头,大声朝大卡车上说,“张队长,你快快把带来的知青安排到招待所去,等我去讲讲,立即返回!”他心想,怎么搞的!简单的事情,一桩是一桩嘛,怎么就偏偏往复杂化上发展呢?


    他在刹那间又接受了一个难题:怎么和他们谈呢?强烈要求扎根还有错吗?关键是要千方百计调解好他们之间的思想冲突。


    “憋!就是个憋呀!”李晋把马广地斟满杯子的酒赌气地“咣啷”往小炕桌上一放,怏怏不悦地说,“来农场九年多了,我李晋挑头干事儿,这是第一个憋!”


    马广地用抹布擦擦李晋杯里震洒出的酒,劝李晋:“我看肖书记讲的,做的,也就可以了嘛……”李晋刚要截话,他又接着说,“肖书记这些招儿,我是服服帖帖,要说逗弄个王大愣呀、王明明、张小康、香水梨之类呀,我是满肚子活宝,肖书记这样的官,我是觉得够意思了。”


    “得得得,别在这里没话逗话气我!”李晋不耐烦地白马广地一眼说,“咱们哥们实实在在地说吧,这次集体反映问题,到场部被肖书记截了回来,该咋的是咋的,我说憋就是个憋,唉——”李晋叹口气,“在家的时候,我爸爸总敲打我是妄自尊大,志大才疏,没有瞧得起的人,这回算是叫我实实在在地碰上了。别看当年王肃、王大愣耀武扬威,也治过我,关过小号,我真没拿他们当**玩意儿,这回算是五体投地,不,是五体趴地呀……”


    “肖书记呗?”马广地问。


    “那当然了。”李晋自斟自□了一杯,“你们说说吧,肖书记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解决了什么呢?”他说着又换了口气:“你说吧,他解决了什么事呢?可以说,什么也没解决,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可是那些话,那些做法,就叫咱们这些人心里热乎乎,还直拍巴掌,把咱们也劝回来了。这就叫领导艺术,这就叫有本事的领导。唉,对于我来说,还不就是个憋吗?憋,憋了!”


    “你还想咋的?肖书记让人整理出了座谈纪要,派人送去了,黄晓敏的事情也向上反映了……”马广地也□了一杯。


    “你说我想咋的?”李晋不满地对马广地说,“你是乐于不受欺,整个小打小闹的鬼把戏;我是想亲自找到这些事能说了算的人,理论理论,有个答复呀。这倒好,一个纪要把咱们支到南天门上去,你就等那猴年马月吧!你还在这里他妈的美呢,傻老婆等□汉子,谁知啥时是个头?”


    “嘿,把你美的,不知天高地厚!”马广地被李晋奚落了不好意思,还击一句,“还想找说了算的,我看华国锋、***说了算,你去找吧?知道门朝哪儿开呀?”


    李晋“啪”地拿起筷子一拍:“少他妈废话,起码也得找个差不离的呀。”


    “别吵,别急眼嘛!”


    “咱们商量商量。”


    “这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


    ……


    这是在丁悦纯家的炕上,团团围着小炕桌。这次集体去场部,本来丁悦纯也要去,回家取衣服和粮票的工夫,被姜婷婷死活缠住不放了。劝不住他,姜婷婷心生一计,急忙跑出门外,用锁头锁上了门,等大队人马走没影了,才打开门进屋。李晋等被场部大红客车送回来以后,他急忙和姜婷婷炒几个菜,买了二斤二锅头,犒劳犒劳他们,小不点儿、梁玉英、薛文芹、竺阿妹也被请了来。


    酒杯一端,气氛就比较消沉。李晋和马广地争争执执时,谁也不做声,都在听着琢磨着,一听他俩有点鸡屎味了,急忙劝阻起来。当然,大家心里有数,倒不至于吵起来。


    “李老兄,”丁悦纯问,“应该说,肖书记这人在这里当队长时那是蛮不错的,现在当大官了,咱就闹不清了,是和咱们捉迷藏弄景吗?”


    “喂喂喂——”李晋又摇头又摆手,“倒不能那么说,我看,他这个人呐——”李晋边频频点着头边思索的样子说,“应该说,正正派派,心比天高,这事儿压根儿就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他是在为官一方,治理一方,造福一方,可以理解呀。喂——”他突然扬起头来,变得兴致勃勃,好像心有灵犀,一下子闪出了一片智慧的火花:“他在座谈会结束时说的那段话我倒觉得很有招数,也可以说是有战略眼光……”


    “哪一段?”丁悦纯问。


    薛文芹、梁玉英,还有小不点儿都睁大了眼睛。


    李晋说:“肖书记不是对那些支部书记讲嘛,现在看,高考招生即将开始,有正规手续返城的也不断,你们这些队支部书记听着,只要符合国家政策,谁要走就走!咱们国营农场不能因走点知青就垮了台,有我老肖头在,有咱们这些共产党员在,就要有农场的大丰收在!你们现在就要派出人去,到那些地少人多的省份去,先联络联络,广泛招收农工,要硬邦邦的,一个顶一个的……”他说着竖起大拇指,“这个人有办法,是我在课本上读到的共产党员,他好像预感到知青要来个大返城,但,他又不同意本场的知青去挑这个头……有本事、有办法,不土气、有心计……”


    他竟像念经一样,啧啧赞扬起肖书记来。


    “吃菜,”韩秋梅夹一口菜,瞧着李晋好笑的样子说,“李晋呀,一会儿窝囊,一会儿有希望,到底咋回事呢?看你刚才和我家马广地争执的那个样,有意思,人家都说你俩是师徒俩,你是他师傅,急急咧咧,没个师傅样。瞧你们,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她是个返城不返城无所谓的人,跟马广地结婚以后,活得轻松而乐观。别看是当年的山东“盲流”,比知青活得还无忧无虑,就是因为马广地嘟嘟得多,才答应可以“假离婚”而后跟着进城。她体会透了马广地的心性和为人,不会把她踹了,这一屋子人只有她的心里宽松。


    “你说的轻巧,”竺阿妹问李晋,“你说咱们下步怎么办吧?”


    李晋又□进一盅酒:“原先是打算直接听听上头精神、态度再说——”他问竺阿妹,“你说说怎么办吧?”


    “我要多说点!”竺阿妹摆开要大谈一番的架势。


    “好好好!”李晋放下筷子,磕头虫似的直点头,“就想听听你的高见,多不怕,有用就行。”他所以不放松地追求竺阿妹,就是觉得她还是有些独立见解的。


    竺阿妹憋了好几天,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这次集体去场部、北京的打算就有点盲目,不听别人的意见就集合上了,幸亏让肖书记截了回来……”


    李晋问:“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多啰!”竺阿妹说,“去北京,无非起催化剂作用,让上边领导高度重视现实的知青问题,有云南、新疆几十万知青就足以引起中央领导重视的了。你不是说了吗,请愿签名信中央有关领导已经看了,也就行了,那纪要中写的最尖锐的,无非是签名信里那些。再有,这几天我也认真想了,中央领导即使想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列入拨乱反正范畴,也不会发个文,下个通知,像送下来时那样再成专列送回去。现在,我们国家生产力水平低,这些年光搞*****了,城市里多数没大规模上项目,工厂还是那些工厂,机器还是那些机器,一下子回城那么多人,那叫一千多万哪,不是吹气儿玩,往哪里安排呀?国家本来穷得像个瘦猴,再把这一千万人口的负担压上,就成了瘦猴罗锅了……”


    马广地插话:“听你这么说,就是不让我们回去呗!”


    “也不是,”竺阿妹继续说,“要我看,即使拨乱反正这个问题,也是通过各种政策,分期分批地回去。比如,这不开始从知青中招生了吗,以后随着建大项目再招工……”


    “那他妈得等猴年马月呀?”李晋截断竺阿妹的话,“阿妹,你的分析我赞成,不是站在知青急于返城的立场上看问题,比较客观。可以肯定一点: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主题和目的是站不住脚了。我们不能等,还是要争取主动!”


    小不点儿一听,忙问:“怎么主动法?”


    “这饭桌上都是咱们信得过的,”李晋悄悄地,怕外边有人听到似的说,“……就这么办,千万要保密!”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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