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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小说网 > 知青三部曲.泪祭 > 第十八章 美味情

第十八章 美味情

    夜幕刚刚拉下,星星就闪满了高远深蓝的天空。


    郑风华向全队干部和知青传达完场党委召开的两级干部会议精神,走出俱乐部大门时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了。这次会议精神充满了浓厚的感**彩。肖书记以一个领导干部的广阔胸怀,表明了对应返城知青既留恋又欢送的态度,部署了一旦大批知青离场怎样维持农场稳定和正常生产秩序的应急措施。表示只要知青符合返城政策就热烈欢送并协助知青办手续。开会时从一提起这个话题到传达结束,仨一堆俩一伙交头接耳的知青们嗡嗡嗡的就像一簇簇小飞虫,可以料到,知青们除议论会议精神外,少不了是在围绕考学、返城的办法在谈看法。关键是返城问题,上级一再强调要按政策办,讲原则、摆条件,可是眼前走的又有多少是真正按文件上的条件办的呢?当然还有一条,凡是不符合返城条件的,除考大学外,还是要求扎根农场,建设农场。小不点儿从场部医院回来以后,把所见所闻如实讲给了李晋、马广地和丁悦纯等人,越是悄悄话,传得越快,有人传说牛大大和小不点儿都已经初步弄到了返城手续,李晋也由等大政策开始转向走与牛大大闯出的路相结合……这些已在全队知青中广泛传开,这也就加速了扎根派袁大炮、田野与他们积极返城派之间的矛盾……


    郑风华传达这次会议精神,感到既轻松又惆怅。轻松的是自己考大学的事情已与明朗化的国家政策、现实舆论相融合,肖书记发那次脾气以后再无别的表示,仍如以往。失意的是讲无条件返城的知青如何扎根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时,语言甚至神态上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关于弄虚作假返城问题,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了话题,似感语无伦次,又似感无说服力。


    难道是报考大学给工作带来的障碍?


    他走出小俱乐部大门,一阵凉嗖嗖的晚风迎面扑来,并无惬意感,心里沉闷得昏乎乎又燥热像等待闪雷炸开才能下雨一样。


    “郑书记,”钱光华的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俱乐部门前,“我可是嘱咐你不要吃晚饭的,守信用没有?”


    “噢,是,是,”他才想起这码事,“钱校长,守信用,怎么能不守信用。”


    钱校长拽起他的一只胳膊:“快走吧,他们都在家等你呢。”


    他们是谁?郑风华想起来了,钱校长与自己约定今晚到他家吃晚饭时说了,有穆桂花、魏良辰、李峻、高树仁等。


    这些人是近几年来逐渐扩大到携手工作的友谊队伍中来的。钱校长因所谓严重右派言论被判劳改落实政策,当了小学校校长,是郑风华亲自提议并征得队领导班子同意拥护的;穆桂花随判劳改的丈夫定居农场,被有些人认定是意志衰退的党员,建议当作“二氧化炭”清除出党,整党中郑风华几次在群众中调查搜集群众反映的真实评价,建议并经场党委批准让她当了副队长,分管全队家属工作;李峻曾被王大愣建议调二队学习班当过头头,打过李晋、郑风华等人,与知青们结怨甚深,郑风华多次组织李峻与李晋在一起谈心、做事,李峻有了深刻的反省,李晋等也表示理解,言归于好;魏良辰是就业农工,常给队里的大会写会标,写节日大字块,与队里的机关干部相处随和,没人再叫他“二劳改”了;通过这一段批判“***”,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大家才认识到当年高树仁拿家里的老母鸡与知青换毛主席像章,本是出于崇敬之意,却屡遭批斗,提起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可笑。郑风华从当支部书记以来,从没在谁家吃过饭,也很少有人邀请。这些天,队里传开他要考大学,好像已考完得到入学通知书要离开似的,这个说要找他到家里坐坐,那个说要请他到家里唠唠,其实都是要请到家里吃顿饭。有的已经到办公室找、路上堵,邀了七八次。这次开会之前,钱校长等四人堵到办公室一再邀请,盛情难却,他只得答应了。


    这是郑风华第二次进钱校长的家。那一次他家还是在劳改就业人员的茅草房区,队党支部申报、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正式为他平反的那天,郑风华带领队领导班子全体成员来到他家,除表示祝贺外,宣布党支部的两项决定,一是让他出任队小学校长,二是将原王大愣住的那套房分给他住,现在住的茅草房可以让给钱光华和薛文芹住。


    当时,钱校长一时兴奋不已,一改多年来隐匿的寡言少语的佯装性格,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一些话,抑制不住的热泪打湿了衣襟,他们全家都热泪盈眶。郑风华也激动得落泪了。他要走时,钱校长左拦右阻,非让老伴和薛文芹炒几个菜在这儿□几盅,郑风华一味坚持不肯,理由是明天肖书记要带领场党委一班人来三队现场办公,研究听取小煤矿如何扩大规模、提高产量和确保安全生产问题,自己马上要到小煤矿和潘小彪研究汇报和规划方案。钱校长一听泄劲了,当最后达成协议选个日子再来喝酒后钱校长从厨房里拿来一瓶二锅头,先带头喝上三杯,接着给每人敬上一杯。


    啊,那是因为钱校长还有很多话没说,郑风华就要走。这自饮三杯,每人又敬上一杯,装了钱校长多少话和深情厚意呀,他真心感谢党中央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给他平反,也真心感激这位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坚持正义,让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那活生生的事例多得很。这房子的事情他就听别人传出风,也相信了。党支部研究他的工作和住房时,郑风华就因与张队长有不同意见发生争执而休会。张队长没有明提出,已几次暗示自己要住王大愣倒出的住房,并暗暗派人收拾过,为此对郑风华大为不满,会后发过牢骚,又单独去找郑风华,而郑风华执拗不改主张。待又一次党支部例会时,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郑风华的提议。


    来到大门口,钱校长抢先一步推开铁门让郑风华进了大院。魏良辰、高树仁、李峻等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迎接,这种超常的礼仪和热情与郑风华的心态环境很不协调,那是农场和生产队迎接上一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的做法,连肖书记都反对门口站着迎、驱车路口送,郑风华一时感到很不自然。


    这肯定不再是为其落实政策、走马上任当校长的主题,是劝阻自己不要考大学、留下建设美好的未来三队吧?


    “噢——”郑风华摇摇头,“这么热情我可受不了,刚才开会咱们刚见过面,现在又像久别重逢似的。”


    “嘿,别说喽,现在要是不热情热情,恐怕到时候就排不上号了。”穆桂花一语就道破了这次邀请宴的主题,“刚才钱校长去请你没到的时候我们还呛呛呢,你念书时脑袋呱呱叫,知青们没少说,现在工作中也能看出来。就凭这聪明劲儿,要是考不上咱场可也就没几个人能考上了。文件里说全国要录取二十七万三千多人呢,这么多雨点怎么也能落到你头上一个。”


    “不那么容易,全国考生五百七十多万呢,”郑风华一听,他们对自己考大学没有反感,心里有些敞亮,话语也爽朗了,“要平均二百多考生才录取一名,雨点太稀。”他虽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有把握。


    郑风华往小炕桌旁一坐,感慨激昂:“你们太高抬我了,今天可不能是这个主题,而后要是高考落榜,让人当笑话传出去可贻笑四方。”


    “快坐快坐,”钱校长推让着郑风华往里坐,高兴地解释,“今天请你来好多由头,也说不准以哪个为主。”


    郑风华上炕盘腿坐下一瞧,小炕桌上一反北大荒菜俗,呈现着别具一格的风采:四个盘成方形紧紧相依,有红嫩似火的火腿,有黝黑光亮的皮蛋,有幽青淡蓝的青方,还有黄花、针蘑、木耳、猴头相杂的炒肉,桌沿上按座位摆好了小碟、筷子和已斟上酒的透明玻璃酒杯。


    “来——”钱校长把魏良辰等人催上炕团团坐好后,首先点划着菜盘子开腔,“咱们今天就不喊书记了,风华呀,好不容易把你请来,咱们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喝,天亮早着呢!”他带头夹一口切成了小方块的火腿,催着郑风华等都□进一杯酒,解释说:“我说今天由我请客,他们说把你请到家太难,说什么也不让,这四个菜是他们每人从家里拿来了一个……”


    “风华,”穆桂花语言迟缓,看出很激动,点示着火腿说,“你尝尝这个菜,好不好是我的手艺,我们浙江金华府人差不多家家都会腌制。你可能听说过,民族英雄宗泽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带一些家乡的火腿回去犒劳将士,听说后来他还带进宫中献给皇帝品尝,那宋高宗尝一口直竖大拇指夸奖呢。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英雄,借这份心意向你表示表示我们全家的感谢之情吧。”


    “哟,我还真不知道你这样通史知典呢,”郑风华咂口酒笑笑,“我不是说过嘛,这感谢之情不要冲着我来,眼下党的政策好,应该感谢咱们的党!”


    穆桂花“啪”地放下筷子,一番感触的神色:“有党的好政策,也得有执行好政策的好干部。王大愣在这里当头时是个啥玩意儿吧!我找他好几次呀,让他翻翻档案看看一下子就清楚,我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妇救会主任,老头子一时犯了罪,我没办法,他就业后我迁户来到了这里,我一再说明和表示,要和他划清界线,分清是非,给我个工作,我一定好好为党工作。你猜他怎么的,把我好一顿臭骂,一口一个‘二劳改’家属……”


    “哎呀——”钱校长叹息一声,“想想王大愣那时搞的那一套,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活哩!”


    穆桂花激动了:“就是啊,风华上任以后,把我和老头子的事情掰扯得清清楚楚,还向整党工作组提议,让我当了副队长,”她瞧着郑风华说,“你在妇女大会上讲的那些,没有一句不落在我心里,还有在全队大会上讲的那些,就是那么简单个道理。当时王大愣把我打扮得不人不鬼,现在就像另一个人……”


    “应该说,你的政治素质不错,”郑风华说,“这也是整党工作队的功劳。”


    “我还不知道是整党工作队的功劳?但是你起了大作用,”穆桂花闪着钦佩的目光,拿起筷子夹一块火腿,放进郑风华面前的小碟,“你好好嚼嚼品品滋味,别忙着往肚里咽。”


    郑风华点点头:“好好好……”他放进嘴里细嚼细品,油盐、花椒、姜粉等作料伴着香筋筋的鲜嫩肉香味弥满口腔,不腻又松软易嚼,确实别有风味。


    火腿,这匠心腌制的火腿,贯注了穆桂花的绵绵情谊和感激。郑风华无限感慨,自己作为一个党的普通基层干部只不过是执行党的政策罢了。群众,束手无策的群众太需要了!


    “风华,你尝尝这个,这是我拿来的。”钱校长怂恿大伙儿又干一杯后,高树仁用筷子示意着那盘皮蛋说,“这道菜不怎么起眼,是我们江苏吴江一带的特产,来——你品品。”他说着夹起一块放进了郑风华的小碟。


    “哟,都是家乡风味。”郑风华夹起送进嘴里细嚼细咂,鲜滑爽口,很有滋味,既有蛋香味,又有肉香味。


    “家乡风味才能表达感情,是真挚情。”高树仁问,“风华,你知道我为什么很感激你吗?全队的就业农工都敬佩你、感激你呢!”


    “你说什么呀!”郑风华摇摇头。


    “嗨,”高树仁说,“就一点点小事。”


    “一点点小事也值得感谢?”


    “事小情谊大呀。”


    在座的人真都不知道高树仁为什么一听说郑风华要考大学就三番五次要请郑风华吃饭。


    “说来呀,这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高树仁讲起来,“还是知青刚进场时,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用一只老母鸡和知青马力换了一枚像章,事情传出,让王大愣抓了典型,挨了好一顿批斗。从二连学习班回来以后,没人敢搭理我,我也直觉得活着没意思。”高树仁伤感着一下子对着郑风华跳越了话题,“总场宣布你当书记的第三天,我拉着车砍柴回来,路过小煤矿下坎时误进了一个小坑里,怎么也拉不出来,正好碰上你和潘小彪也往队里走,帮我把车推出坑,又一直帮忙送到家。我真心留你俩吃面条荷包蛋,你俩说啥也不肯,硬让我逼着,一人才喝了一杯开水,那杯水喝得我心里那个热乎呀……”


    郑风华笑着摇摇头:“那算个啥?”


    “算个啥?你觉不出来呀!”高树仁瞪大了眼睛,“你这一拉一帮一喝,改变了这劳改农场二十多年的传统呀,把我们从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摆到正席上来了。我们这些刑满就业人员中,有的是犯过罪,刑满后确实有些悔过自新,想为建设咱农场出点力的。王大愣可倒好,一直把我们拒之门外,刑满就业了,还起个名叫‘二劳改’,干部和职工,特别是你们知青,谁要到我们家坐坐,不是说我们拉拢腐蚀,就是说去的人界线不清。人有了过失,这不就要一辈子玩完嘛!”他停停接着说起来,语气有些激昂,“你把我们一下子拉到人堆里啦!我逢人就说,特别是见到我们就业农工就更是从头讲起。听说有的不信还去问过你,你连连答应称是,对不对?”


    “噢,”郑风华略有所思地回答,“好像有这么回事。”


    魏良辰在一旁插话:“从那以后呀,就业农工和咱们队的知青、干部就开始来往啦,有的相处还很热乎。”


    “风华,”钱校长说,“你是不知道,在咱们农场还有不少队就像咱这里从前那样呢,整天价划清界线划清界线的,好像和就业农工打打交道,就能天昏地暗似的!”


    “就是嘛!”高树仁应和一句,又夹一块皮蛋放进了郑风华用的小碟里。


    郑风华夹起来送进嘴里大口嚼着品着,慢慢咽进了肚里。高树仁等一席席话,那样真挚动情,在他心底泛起一股暖流,他真正感受到了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与群众打成一片、感情相融的幸福滋味是什么,也看到了王大愣那种干部脱离群众的恶果。


    他产生了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的想法,哪怕是到天亮。


    好像是有意安排似的,其实不然。李峻急着让郑风华尝他带来的青方,表白因当时糊涂不该跟着王大愣跑,在二连学习班对不起李晋、马广地等,心里很内疚,想请郑风华,包括李晋、马广地等到家吃顿道歉饭,怕请不动,这次特意来请郑风华给通融通融,希望能共饮共叙一次。魏良辰接着阐述自己的情意,让郑风华品尝他从家里带来的新发明的黄花、木耳、猴头、针蘑相杂炒肉。钱校长再三约束,只允许他带一个菜,他只好将这些东北风味的特产杂烩一起,感谢他帮外甥女韩秋梅来农场落户、与马广地成亲给予的热情帮助。


    “来到我家,就得让你们先说呀,”钱校长接过魏良辰的话尾,用筷子示意下四个菜说,“你们把这菜一端来,就觉得菜滋味和感情交融到一起了。亏了我老早就和老伴商议过,不然,真让你们显得逊色了,表达不出我的感情了……”


    他话音刚落,老伴把一个装有燃着木炭火的小火炉放到了四个菜中间,很快又端来一个装有白开水的瓷盆坐在上面,返身又端来一大盘切成薄片的鲜嫩羊肉,还有萝卜条、白菜片、粉条等,并把韭菜花、腐乳拌成的佐料给每个人小碟里舀上一小勺。


    钱校长问:“你们都明白这名堂不?”


    在座的都摇摇头。


    “风华,这叫火锅涮羊肉。旧社会我还小的时候,我爷爷是个做买卖的商人,家里来了成交的客商,爷爷就用涮羊肉招待。我记得,我爷爷有个很漂亮的铜火锅,咱们没有,也就只能这样对付。”接着,钱校长又告诉大家怎么涮、怎么吃。可见,他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钱校长,我好像在什么书上看见过‘火锅’这个词儿,这回我可开眼界、饱口福了。”郑风华举起酒杯,“来,祝你们生活得更美好!干杯!”


    说完带头一饮而尽。


    刚放进火锅里的羊肉片,鲜红鲜红地布满了水面,郑风华瞧着瞧着,突然发现这桌菜就像一朵缤纷的五彩花:红润似火的火腿,黝黑光亮的皮蛋,幽青淡蓝的青方,黄花、木耳相杂的炒肉片,犹如四个大花瓣儿,那漂浮进火锅水面上的红羊肉片,就像个大花蕊。朵朵花瓣、片片花蕊,就像一朵五彩大红花凝结着深情厚意盛开着。


    瓷盆里的水滚开了来,羊肉片的红色渐渐褪去,在钱校长的催促下,你一筷我一筷地夹出蘸着佐料吃起来。


    郑风华咂一口酒,吃一口肉片,被这五彩花朵里饱含的多种深情厚意包围着,感动着,激动着,再也不能平静了。这五彩花是世界上任何花卉专家栽植不出来的,她的珍贵和价值,只有心灵的天平才能称得出。


    他的眼圈湿润了。


    “风华,”钱校长放下筷子,问出了闷在心里多天的话,“队里干部群众都在议论你要报考大学,方才穆队长提起你并没回避。和我们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怎么样?”


    “唉——”郑风华长叹一声,喝口酒放下杯,盯着饭桌,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是感情宴,我就说点感情话吧!你们哪里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矛盾!按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煤矿工人的孩子,普通的下乡知识青年,在农场党组织的培养下,加入了共产党,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吃了北大荒近十年的饭,喝了北大荒近十年的水,应该说,不管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理由提出离开这哺育我的土地……可是,有些事对我来讲太难了……”


    在座的精力都集中起来,目不转睛地瞧着郑风华的表情。


    “你们说吧……”郑风华激动得敲敲小炕桌说,“叫你们说吧,我这个小头头基本上是做知青工作的,却无能为力把知青留住,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农场局提出让我带领全队建成全局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我不敢承诺,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还有那白玉兰,简直让我胆寒心碎!”


    “风华,”魏良辰耐不住了,“我想插一句,你和白玉兰的事我听来了不少,还都可靠。我说,这个事呀,你也别钻牛犄角,我听了都直来气。凭你这颗心,石头都该开花了,她白玉兰还在那里整那一套,干脆和她吹灯拔蜡,好姑娘有的是!”


    高树仁给穆桂花使了使眼色,穆桂花点了点头。


    “我说风华呀,”高树仁胆怵怵地开了口,“穆……队长……的姑娘小……芸……”


    穆桂花一听,打消了犹豫,把话接过来:“我看还是我自己说吧。风华,你没到的时候,我们商量了一个小题目……”


    郑风华一听话语,一看他们的表情,觉得这里有蹊跷,注意起来。


    “钱校长他们仨刚才议论,反正你和白玉兰的事基本吹了,他们提出让我家小芸和你交交朋友看看怎么样,”穆桂花话刚一出口,还觉得有点难为情,开了头,也就自然些了,“我可不是攀高枝儿,我也把咱队没有对象的女知青、姑娘掂量了个遍,还就真是我家小芸能配上你。”


    “风华,是的,”钱校长喜形于色,“她那孩子是不错,在我那里当老师,我最知道。”


    李峻半天没有话,这下子也来了精神头:“像小芸这么漂亮又有点儿才气的还真不多呢,我看可是百里挑一,论什么都不比白玉兰差……”


    穆桂花见郑风华不吱声,又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接过了话题:“我家小芸高中毕业后回到队里,让钱校长看中选去当了老师。要是那时候不是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她肯定能考上。这回听说恢复高考,正在抓紧复习哩!”她发现郑风华听得很认真,又把介绍情况细化起来:“她爸爸因在国民党一个军官学校当过连长,被判成反革命后,我们一直把她放在我父亲那里寄养。我父亲是个大学中文教授,前几年学院乱七八糟,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到了培养小芸身上,琴棋书画她都行……”


    “不仅是行,正经不错呢,”魏良辰截话说,“前几天晚上开的那个大会的会额就是她写的,我是准备让她试试看……”


    穆桂花又把话抢过来:“小芸年纪轻轻,还写得一手流利的文章,七一那天的省报上有篇散文《党旗颂》,就是她写的。”


    “《党旗颂》?”郑风华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这篇散文是发在省报七一副刊上的,篇幅不短,他认真读了一遍,没注意作者是谁,但文笔清新、流畅,立意也很新,一反那些历来歌颂党旗的俗篇,有几句话至今还有印象。


    “是,是她写的!”穆桂花见郑风华有些吃惊,似乎读了这篇文章,接着说,“我家小芸不像知青,谁有点事情一传便开,她几次和我说,要立志当作家。我不是夸口,这孩子要是再上几年大学,再锻炼上几年,说不定很有希望呢。”她把话刹住口,觉得还有几句应该说,“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连连摇头。她姥爷来信说,大学里有个工农兵留校的教师,小芸心都没动。一提你,她只是笑,没吱声。”


    李峻问:“小芸今年多大?”


    穆桂花:“二十四。”


    “行,”钱校长赞叹,“我看行,风华今年二十八,大四岁,中!”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郑风华并没注意过小芸也没听说过她的传闻。这些实在人你一句我一句介绍的情况,真不比白玉兰差,他想考虑却没有心思,想硬性拒绝,又怕伤了穆桂花的心,白玉兰的事又解释不清,只好说,“这个事,我以后再考虑。”


    “还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眼瞧一过年就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嘛!”钱校长见郑风华不是很反感,对穆桂花说,“百闻不如一见一谈,穆队长,你去把小芸叫来,让风华认识认识。”


    “哎,哎哎……”郑风华一把没抓住,穆桂花呲溜下炕就走了。


    郑风华边喊边起身要下炕:“喂——桂花——”


    “哎哟,你这个人!”钱校长一把抓住他,“让她去吧,不谈朋友,认识认识这么个人才也应该,日后拿上日程,好好培养培养,让咱这北大荒的荒窝里飞出只金凤凰,让外人都看看!”


    郑风华不动了。


    “喂,风华,”高树仁问,“你刚才也没说清楚,让我们知道知道,你考大学的事到底怎么打算?”


    “我呢,只不过是有这么个良好的愿望,”郑风华随着大伙儿咂口酒吃口菜,道出了沉闷的心里话,“要说存心追求上大学,似乎也不是。那些想报考的知青们都在开夜车复习功课,我把课本凑齐了,放在枕头底下还没翻上一页。队里这么多工作等着我,这么多复杂的事情扰乱着我的心绪,这么样——顺其自然吧,能抽空复习就复习,没时间就不复习,考取就走,考不取就留下。”


    钱校长说:“听你的话,加上我观察,你是让政治风浪吹得六神无主了。其实呢,你的爱情问题也掺杂着政治色彩,你确实是左右不了想驾驭的局面和风浪,我理解。”他放下筷子瞧着郑风华加重了点语气,“风华,你比我理智,这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尽管说。”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钱校长说,“你是让一种新旧政治环境交替的迷茫干扰了理智,想考大学改换环境,我太理解了。但是,你要顺乎自然,又碍于舆论,碍于工作,没有使自己的想法伸展开。我看出你的基础不错,要考大学,就认定这条路,下定决心认真复习,力争中榜。像你这样有实践经验的基层干部,读四年大学再回到实践中去,如虎添翼呀。将来做的贡献,不会比这个三队支部书记差的!”


    郑风华感动了,握住钱校长的手:“有多少人能这样理解我呢?”


    “管他呢!”钱校长反握住郑风华的手,“让别人说去吧,要寻求自己前途的最光明处,进入报效祖国的自由王国呀……你要有这个想法,我是支持你的。当然,从眼前狭隘利益看,无论是我们在座的,还是三队的事业,都不希望你走。”


    魏良辰在旁边激动了:“你才二十八岁,来得及,大学毕业仍来得及干一番事业。”


    像涓涓暖流从心窝流遍全身,郑风华被从来没有过的甜润包围着。


    他们正唠着,穆桂花领着小芸走了进来。


    “小芸,”穆桂花介绍说,“那是郑书记,李叔叔……”


    小芸落落大方,笑着点头致意:“郑书记好,钱校长好……我认识李叔叔,和李叔叔说过话,还多次听郑书记做报告。”


    郑风华不好意思地应酬时一打量,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有城里姑娘的姣美,又有乡村姑娘的纯朴,可称是标准的中国姑娘。为了免得难为情,他先开了口:“小芸同志,咱们队里有这么个人才我都不知道,太官僚了。我很喜欢你那篇《党旗颂》,立意好,文笔也很优美。听说你立志要当作家,我现在就给你出个题目,等拨乱反正结束后,你就以咱小兴安农场从创建至今为生活素材,写一部长篇小说,肯定是气壮山河呀!”


    “郑书记,”小芸神态自然,“那可要靠你多帮助谋划,或者咱俩合作。你谋篇布局定人物出素材,我出时间。”


    “哈哈哈……”郑风华笑了,“一听你就是行家,那不等于我写了嘛!”


    小芸笑笑:“你们的生活实践本身就那么生动,略加整理就是一部好小说呀。”


    “是是,”郑风华说,“有些故事很生动,根本不用加工。”他接着一转话题,“听说你要考大学,好好复习,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大力支持你,一定要金榜题名,进入国家重点名牌大学。”


    “谢谢郑书记。”


    郑风华:“好,回去好好复习去吧。”


    “再见!”她说完一转身像美丽的彩蝶轻盈地飞走了。


    钱校长问:“风华,这姑娘怎么样?”


    “这事以后再说。”郑风华心情轻松了许多,一顿家宴,好像使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解脱。群众确实是真正的英雄,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他惬意地说,“今天,我收获很大很大……”


    在座的人并不理解他是想要和小芸交朋友,还是坚定了考大学的信心。


    郑风华回到宿舍兼办公室,仍兴奋不已。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套高中课本,刚翻开第一册数学课本,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是李晋来了。


    “请坐。”郑风华指指靠火墙摆放的床。


    “哟,”李晋从郑风华手里拿过数学课本翻翻扔到桌子上,“看来你是要考大学了?”


    “嗯,你不报名?”


    “我?”李晋像是对谁有气,回答说,“倒是想试一试,不过,我并不抱很大希望。我比不了你们这些高中老三届,我是老初三,高中的课程压根儿没学,考也是扯淡。我就说,这次高考基本是你们高中老三届的天下。”


    “咱们不谈这个,”郑风华扭转了话题,“李晋,你要是不来,我也准备找你谈谈。”


    李晋拿出刚愎自用的神态:“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谈谈。怎么?你先谈,以支部书记和一个下级谈的身份?”


    “你话里不要有**味,”郑风华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不软不硬地回答,“兼而有之吧。我要找你没有明确的主题,不过想联系着一些问题谈谈心,那你就先说吧。”


    李晋沉默着,思考着。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郑风华又开了口,“这很自然。这两年来,我发现你认识事物、处理问题有点儿偏激,咱们之间除了朋友之外,我还是党支部书记,在履行职责时难免不合你的口味。”


    “这种不合口味,不仅仅是我,不少知青都有这种感觉。”


    “噢,这么严重?”郑风华瞧着李晋问,“能不能举点儿例子?”


    “官味浓了,哥们儿味少了。比如你刚才踱来踱去和我说话,我就感到不舒服。”


    “那是我思考问题的习惯。”


    “好,不谈这个。”李晋切入了主题,“眼下,有名要返城的知青办完了初步手续,大家都让我来和你唠一唠,在队里过手续关的时候,希望你能看在都是坐一列火车来的份上高抬贵手。”他说完用尖锐的目光瞧着郑风华。


    郑风华毫不回避与他的目光交锋:“上周六,党支部就知青返城审批手续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只要符合上级政策的返城手续,就由张队长把关签办,特殊情况的,与政策界线似是而非的,需要党支部集体研究,这请大家放心,只要符合条件,张队长会开绿灯的。”


    “那就好啊,”李晋点头笑笑,道出了最担心郑风华拦路的问题,“据可靠消息,我们的签名请愿信得到了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视,并以此为鉴向各省、市知青办发出了关于实事求是解决知青返城问题的通知。上海知青办已拿出意见,同意那批中专毕业生返城安排工作。”


    郑风华点点头:“那好哇。”


    “问题是有点差头,来我们三队的这批中专生不像其他队的中专生那样是来自上海市办的学校。我们队这些中专生是区、局办的。”李晋详细说起来,“我认为,不管是市办的,还是区、局办的,都是中专毕业生,应该一视同仁。场部领导对这一问题就有不同意见……”


    郑风华问:“你怎么知道?”


    “竺阿妹他们到场部找肖书记去了。”


    “肖书记怎么说?”


    “肖书记先让队里拿个意见,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似是而非的那种问题了,希望你能倾向我们。”


    “是这样,”郑风华一皱眉头,“这就需要党支部研究了。”


    李晋有点儿不高兴:“别打官腔,想听听你的意见,是你个人的意见。”


    “只能是我个人的意见,”郑风华毫不含糊地说,“我们不管谁办的中专,只要是上海办学单位和知青办联合来文,就应该同意。”


    “好!”李晋竖起大拇指,“刚才我说你有点官气,你还不是官僚主义。够一说!”


    郑风华仍然踱着步子来回走动:“你先慢竖大拇指头,我不是说要找你嘛,有点忠告。”


    “请说。”


    “首先应该说,你恃才傲物,不肯流俗,且敢做敢当,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派头,有些做法,有些见解,令我敬佩和赞叹,同时也使我受到不少启发。”他一转口气说,“但是,你往往爱激动,过于偏激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注意加强修养,免不了要受挫折。”


    “是的,”李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觉得话有些刺耳却很中肯,感慨地说,“我自己也有同感,我也追究过原因,觉得辩证唯物主义哲学里说的那存在决定意识很有道理。我的个性,不,也可以说是任性越来越突出,从被王大愣嫁祸塞进在二队私设的公堂小号到春节逃跑回家,以至和王肃、王大愣过不去,我是认准一条道跑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带着私愤、带着情绪处事可能就要偏激。而你呢,一直比较顺利,较早地走上了领导岗位,我背后说你圆滑,实际上也是一种偏激。我承认,你比我成熟,我以后要吸取教训。”


    “……”


    李晋继续发感慨:“我曾一度认为,你变了,或是要变了,倒不是会像王肃、王大愣,怕要变成张晓红与张队长之间的味……”


    “噢?”郑风华问,“这之间的味是什么味?”


    “看来还没变,就不用说了,”李晋回避没有回答,“我刚才品了,在一些大问题上,我们的看法还是趋于一致的,只不过你有你的处世哲学,我有我的处世哲学,总之还都是为了寻求真理。”


    “真理?”


    “是,我们一定要寻求我们认准的真理,希望能很好地合作,做永远的朋友。”李晋说完扭转身一推门走了。


    郑风华追到门口,欲喊又止,抬头吸一口新鲜空气,那样滋润,那样甜美。


    啊,迷人的满天星斗。


    啊,成熟的北大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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