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蒋庆之此刻应当威风凛凛的带着大军凯旋。
王诚也是如此。
前日京师有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到了蒋庆之的儿子生而异象,暗示张诚该有所动作。
张诚嘴里说自己不屑于去京师,在灵丘同样能出人头地。但骨子里谁特么不想去京师?
就说州里的一位高官,一次和王诚喝酒喝多了,叹道:“若能去京师为官,哪怕是六部一小吏,也胜过在西北为县令。”
小吏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由此也能看出此刻世人对京师的向往。
张诚去请示了祖父,祖父致仕数年,虽然看似在养老,可张诚知晓,每隔一阵子祖父都会出行一次,而目的地便是京师。
祖父当时眯着眼,看着京师方向,对张诚说:“当年老夫曾想把家迁徙去京师,可京师居,大不易。你等若是愿意平淡一生,那老夫便勉力为之。可你等……你父亲资质平庸,你呢!读书不成,不过做人活络,经商手段了得。”
张诚以为这是夸赞,可祖父话锋一转,“那个圈子中多是高官显贵,经商了得的多是他们家中的管事。你若是去了那个圈子,只会被人嘲讽。”
张诚挨了当头一棍,本以为此事祖父会反对,可祖父却说:“不过机会难得。蒋庆之这几年闹的沸沸扬扬的,惹恼了那些人。若是你能在大军凯旋时悄然给他个难堪。回头老夫便舍弃了这张老脸,把你举荐给那个圈子。”
张诚大喜,拜谢祖父。
祖父幽幽叹息,“那个圈子只认好处,只认利益。记住了,一切都只是交换。若是你拿不出令别人心动的东西,那个圈子便会把你驱逐出去。”
天下没有白来的好处。
祖父的脸面也不行!
张诚告退,没看到祖父在他走后神色复杂的叹息,轻声道:“此战大胜,蒋庆之声望日隆,本是挖坑埋人的好机会,可那些人啊!却太急切了。此刻不动才好。帝王好猜疑,越是没有动静,他就越会往坏处想!”
张诚心头火热,只想凭此进入京师的权贵圈。
他甚至冒险亲自出马,当然,往日跟着自己的帮闲们,比如说孙举人等人自然要拉来的。
他觉得自己那番话毫无破绽,就算是蒋庆之恼火,但也寻不到动手的机会。再说了,蒋庆之得知儿子生而异象,怕是满脑子都是被帝王猜疑的惶然,哪有功夫去对付他!
张诚信心满满,可大旗下策马而立的竟然是当朝首辅,被祖父斥之为奸佞的严嵩。
老元辅在大旗下冷冷看着张诚,“这便是灵丘给老夫的下马威?”
赵文华暗自叹息,觉得这是个坑蒋庆之的好机会,他本想建言,摸摸脸颊后,把对蒋庆之的恨意憋了回去。
县令急忙过来为张诚缓颊,说,“元辅,这位乃是灵丘士绅张氏家的长子,此人祖父曾在京师为官多年,说来元辅兴许知晓,叫做张衡。”
“老夫没听闻过!”老元辅冷冷的话,就如同巴掌狠抽在县令脸上。
这不对!
赵文华知晓老义父不是这等轻易动怒的性子,这番发作,竟有些像是为蒋庆之出气的味儿。
而且,而且……
赵文华身体一震,此刻才想到了张诚先前的话。
——蒋庆之的儿子,生而异象!
卧槽!
什么异象?
难道是什么红光笼罩产房,或是有凤鸟翩翩起舞?
这是找死啊!
赵文华心花怒放,智商瞬间几乎减半。
而严嵩却冷哼一声,县令身体一颤,他不知蒋庆之为何不在军中,更不知严嵩为何要为蒋庆之出头。
他虽然也是反严党的一员,但却更像是为了反而反,也就是从众。
严嵩要弄他一个县令,那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县令果断缩卵了,低头道:“下官在城中准备了酒宴,还请元辅……赏脸。”
大捷消息传来,城中士绅们讶然,随即沉寂了许久。县令让人传话,说大军凯旋必然经过灵丘,当有酒宴。
这话是暗示谁愿意出头承办,这面子就是谁的。
可没人出头。
这事儿也不好走公帑的路子,家中不宽裕的县令咬牙自掏腰包,为此心痛的不行。他来灵丘任职两年,每年也收不少孝敬,但无人知晓那些钱财尽数都捐给了养济院。
严嵩淡淡的道:“灵丘看来藏龙卧虎啊!这酒宴,老夫就不去了。大军……启程!”
“元辅!元辅!”
中军远去。
严嵩的幕僚沈俊回头看了呆立原地的县令等人一眼,说道:“那个孩子竟然生而异象,在此刻对长威伯可不是好事。”
另一个幕僚张远冷笑道:“岂止!大败俺答令蒋庆之威名赫赫,此刻再来个生而异象的儿子,啧啧!多少人会想到史册中那些有来头的帝王。”
沈俊蹙眉看了他一眼,“那些多是牵强附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手段!”
“牵强附会的才可怕。”张远让人去打听。
没多久就有人回禀,“此事说是千真万确,是新安巷那些街坊发现的。”
“宫中定然知晓了。”张远叹道:“蒋庆之竟然孤身回京,他难道未卜先知?”
沈俊说,“吉人自有天相!”
“此事吉?我看难。”张远轻笑道:“哪怕是表兄弟,蒋庆之立下如此大功,陛下此刻定然生出了赏无可赏的感慨。加上蒋庆之儿子生而异象……你说陛下会作何想?”
沈俊有些怅然,“击败俺答后,当下局势大好。陛下看来是有锐意革新之意。蒋庆之和墨家乃是陛下革新中的左右手,若是因此生出了猜忌心……这革新,怕是会中途夭折。”
“没了张屠夫,难道还得吃带毛猪?不是还有元辅在!”张远说道。
沈俊冲着他冷笑,低声道:“我不信你不知晓,陛下的革新,压根就没把元辅考虑进去。”
老元辅老了,而且名声不好,更多是背锅和处置朝政。至于革新,一直是嘉靖帝和蒋庆之主导。
“那就搁下!”张远说道:“没有他墨家和蒋庆之,难道大明就不活了?”
这时严嵩令人把二人叫了过去。
老元辅面色凝重,“此事怕是在京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张远先行回京,告知东楼。”,严嵩再度思忖了一下,“此事,不可推波助澜。记住了,若是可行,帮蒋庆之一把!”
“元辅!”张远愕然。
沈俊拉了他一把,等严嵩走后,沈俊说:“我看你是恨墨家恨成了蠢货。若是蒋庆之倒霉,此战的风头都是元辅的。元辅秉政大明,再来个大捷之功,你这是嫌元辅死的不够快?”
张远一拍马儿的脊背,“罢了!”
看着他远去,沈俊轻声道:“那个孩子,难道真是来历不凡?长威伯面对如此危局,当如何?”
而灵丘县令此刻也回到了县衙。
从酒楼找来的厨子在等候,“县尊,酒菜都准备好了。”
县令叹道:“没人吃。”
厨子:“那几桌酒菜……”
县令说,“本官吃。”
县令走进大堂,坐下,看着几桌子酒菜,举杯。
“这一杯,敬我大明。”
他仰头一饮而尽。
接着举起第二杯,环视一周,仿佛此地坐满了客人。
然后,开口道:
“这一杯,敬,长威伯!”
他再度一饮而尽,然后叹息,“宦海如此,逼迫本官不得不违心做人。可梦中啊!本官却……”
县令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没多久醺醺然。
他拿起一只筷子敲击着碟子边缘,开口唱: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举杯,眼中有水光闪烁,“这个天下啊!就容不得好人,容不得真正的君子存身。本官为此扭曲了性子,为此一言一行莫不谨慎……就如同僵硬之人。可……可本官还有热血啊!”
“长威伯为国出征,却被人诟病。这为国做事为何这般难?难道要人人都只顾着自家,这才是盛世?本官不服!”
县令捶打着胸口,呯呯作响,他双目赤红,“本官该做些什么,对,该做些什么!”
他踉踉跄跄的起身,走到了大堂外。
“来人!”
一个小吏过来,“县尊。”
县令指着外面,“去,召集人手。”
很快,官吏们都来了。
县令说:“人说灵丘有一大害,名曰士绅。这士绅何人?”
县尊喝多了吧?
众人嘀咕,心想往日你可是和张家亲密无间啊!
“集结人手,去张家!”
县丞愕然,“县尊,这不妥吧?”
心腹过来,低声道:“县尊,张家一旦反扑……县尊危矣。”
“速去。”县令喝道。
是日,灵丘县令带着捕快们叫开了张氏的门,随即大肆搜查。
张诚的祖父急匆匆出来,厉声呵斥。
县令只是冷笑,等张家各种罪证被找出来后,张诚的祖父便低下头,说自家在京师有些关系,可为县令铺路。
县令却嗤之以鼻,有捕快找到了张家涉及人命案子的证据,县令大喜,当即令把张家男丁尽数抓捕,女眷原地看押。
张诚刚好和孙举人当人喝酒回来,被拿了个正着。
他醺醺然大怒,说一封信就能让县令丢官去职。
县令只是冷笑。
证据越搜罗越多,就在众人觉得张家几位当家人难逃一死时,某日却发现县令不见了。
大堂那张桌子上放着官印。
官印压着一封辞官书。
——这鸟官,爷不做了。
这……
众人面面相觑,从未想到看似循规蹈矩的县令,竟然也有如此狂放不羁的一面。
“你等看落款。”有人说道。
众人仔细看去。
“蒋氏门下一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