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降落在星港时,首都星勒托正是傍晚,薄云被风吹散,两颗卫星的形貌出现在淡蓝天幕中。
祈言最后一个走出连接星舰与地面的廊桥。
从梅西耶大区到首都星勒托,一共需要进行六次虫洞跃迁,祈言近几年极少出远门,上了星舰才发现自己添了个毛病——晕跃迁。
头晕,心悸,呼吸困难,二十七个小时的星际航程让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星舰上。可能是他的脸色太苍白,连乘务员都忍不住放了一个医疗机器人在他座位旁,只等他一出事,医疗机器人立刻投入抢救。
从廊桥出来,祈言一眼看见空荡荡的停泊区,一辆大红色的悬浮车张牙舞爪地停在正中央,车旁站着一个穿亮绿色外套的高个年轻人,正朝他猛挥手,笑容灿烂。
将这人的长相和之前收到的全息影像作对比,重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祈言提步走过去。
“你肯定是祈言!刚刚一直没见你下来,还以为我记错班次了。”夏知扬长一张娃娃脸,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头发打蜡,耳廓上连扣三个骷髅银环,他望着祈言,有点忐忑,“你还记得我吗,夏知扬,以前住你家隔壁,我妈说我们天天一起玩玩具!”
勒托稳定的引力场让人终于舒服许多,祈言点头:“记得。”
听见回答,夏知扬骤然松了口气。
他妈说祈言离开十几年,第一次回勒托,人生地不熟,三岁的友谊也是友谊,现在就是他打好关系的好时机。
但他妈明显忽略了一个客观事实:两三岁的事情,谁还记得?
正在心里嘀咕,夏知扬听祈言接着道:“我还记得,三岁那年的夏天,在你家,你踩到地板上的水,摔了一跤,撞在陈列架上,打碎了五个古董花瓶。你妈妈回来后,你哭着用手指着我,说是我打碎的。”
夏知扬一愣:“这件事你竟然还记得?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那时候年纪小,求生本能,要是被我妈知道我打碎了五个花瓶,不死也难活!”
他有点好奇祈言怎么连这种久远的小事都记得清楚,转念一想,说不定对方跟自己一样,被家里大人抓着,复习了不少小时候的事。
没再多想,夏知扬按下按钮,停在一旁的悬浮车车门如双翼般展开,露出车内宽敞的空间。
夏知扬毫不掩饰地炫耀:“酷不酷?我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最新型,全联盟限量100辆!”
祈言以前没见过这类型的悬浮车,扫了眼微光闪烁的操纵台,下意识分解操纵机制,嘴里答道:“酷。”
坐进车里,操纵台的微光尽数亮起,夏知扬手握红色操纵杆,笑眯眯地问:“你十几年没回勒托,要不要我带你到处逛逛?天穹之钻广场不错,常年位居‘来勒托必去地点排行榜’前三位!”
祈言手肘抵在窗舷上,袖口顺势下滑,露出冷白细瘦的手腕,他支着太阳穴:“今天有点累了。”
“也是,星际跃迁不好受,特别是从虫洞出去的一瞬间,人都要被挤扁了。那我先送你回家睡一觉,过两天再约?”
“不去祈家。”祈言报出一个地址,“送我去这里,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夏知扬连忙答应,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祈家的破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祈言现在回去,别提休息了,气都能气饱。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同情自己这个多年没见的小伙伴,流放梅西耶大区的偏僻星球十几年不算,家里还有人鸠占鹊巢,看起来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这么想着,夏知扬视线不由一下一下地瞥向副驾驶的祈言。
祈言坐姿松散,穿一件酒红色衬衣,正望着窗外,露出的半张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皮肤冷白,让夏知扬怀疑他是不是长年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长得……很好看,眼睛内勾外翘,眼弧如月,眼尾稍稍扬起,现在有点没精神地半垂着眼,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
跟记忆里祈叔叔的长相作对比,夏知扬猜测祈言应该是像他妈妈。
悬浮车行驶在慢车道上,夏知扬特意减了速,一边握着操纵杆一边介绍:“右手边是前几年才开的公园,据说聚了不少星球的动物植物。
前面马上要经过的发射塔,军方的地盘,虽然我在勒托住了十几年,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用来发射什么的……”
祈言望过去,军方长剑银盾的徽记印在塔身,反射夕阳的光,尤为刺眼。
“……右边右边!看到那一大片大理石白的建筑没?图兰学院,首都星top1的学校!想进去不容易,我爸花了大价钱才把我弄进去,跟课程进度也难得要死,每到期末我都要没半条命!”夏知扬想起来,“你呢,你家里安排你进哪所学校?”
“图兰学院。不过不是家里安排的。”
以为祈言是不想承认自己花钱进的图兰,夏知扬没接话,只高兴道:“那正好!你以前住的那颗行星,很——有点偏,教育水平跟首都星有差距是正常的,但别有压力,课如果跟不上,我可以找人帮你代写作业,先应付过去,你看起来就聪明,慢慢一定能跟上。对了,你是读一年级吧?”
图兰学院白色的屋顶很快消失在视野范围里,祈言收回视线,问夏知扬:“你几年级?”
“我十九岁,当然是二年级。”
祈言:“我也十九岁,也读二年级吧。”
??
朋友,你脑子真的清醒吗?跳过整整一学年的课,直接蹦到二年级?你就不怕期末考试门门白卷名留校史?
看出夏知扬递来的眼神里的欲言又止,祈言却没改主意:“二年级,我今年十九。”
“好吧,开学第一个月是缓冲期,你要是反悔了,可以申请降级。”夏知扬想着现在两人不熟,自己再劝就招人烦了,反正等真正开学了,不用一个星期,祈言肯定知难而退。
经过天穹之钻广场时,夏知扬特意开着悬浮车在外围绕了一圈:“天穹之钻广场是勒托中心,联盟的会议厅也在这里,以后你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祈言视线从广场宏伟的建筑、精美的雕塑、华彩的喷泉上一一掠过,对旁人来说值得惊叹的美景,却无法勾起他兴趣般,半点没在他眼里留下痕迹。
悬浮车停在目的地时,天已经黑透了。勒托特有的双月悬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让暗处的树也落下了深重的阴影。
夏知扬往外张望几眼,建筑低矮,花坛里长满野草,他不太明白,祈言为什么会想住这种破破烂烂、快废弃了的平民区。
但这句话肯定不会问出口,他从车窗探出脑袋,耳廓上扣着的银环映着光:“那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记得找我!”
祈言站在街边,暗淡的光描画出他清瘦的身形:“好,谢谢你今天特意来接我。”
“不客气!”
“好歹我们三岁一起玩过玩具”这句话,夏知扬没好意思说出来,他挠挠头,“反正……你注意注意你家里的情况,晚两天再回去挺好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啊。”
直到悬浮车眨眼消失在眼前,祈言才转过身,循着记忆,往居住区里面走。
跟夏知扬以为的不一样,祈言十一岁时回过一次勒托,就是住在这里。
这个居住区建筑老旧,一路往里走,没碰见人,甚至几栋楼里亮着灯的窗户,不用只手便能数完。
楼门前,祈言忽的停下,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可控制般颤抖起来。
他原本以为,过了八年,自己已经克服了那段记忆带来的影响。
可现实是,还没上楼,身体就先一步表现出了抵抗
站在原地,夜晚的风从周身穿过,衬衣轻薄的衣料贴近皮肤,恍惚有种紧绷的窒息感。
下一秒,察觉到什么,祈言将昏暗的路灯、静默的树影、低矮的灌木依次看过去,风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绕在鼻尖,祈言微微蹙起眉,朝风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建筑物避光的角落里,血腥味浓重到熏人的地步,有人斜躺,对人靠近也没有反应,明显已经昏迷。
祈言走近,又打开个人终端,调出弱光,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腰腹上一道贯穿伤,拳头大的血洞,周围皮肤焦卷,浸满血的纱布松松搭在肋下,上面的血已经干涸成浓黑。
几乎不用任何探查手段也能猜到,这个人快死了。
祈言视线重新落在那道贯穿伤上,这样的伤口他见过——只有光粒子槍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但,光粒子槍因其杀伤力强大,依照规定,绝迹首都星,由军方调控,专供南十字大区前线。
顿了三秒,祈言蹲下身,手指托起对方的下颌,上扬。
弱光下,一张可称赞为好看的脸撞进眼里。
因为失血过多,皮肤苍白,嘴唇色淡,反将眉眼轮廓衬得深邃,棱角分明,连线条都显得硬朗,半点没有被死神擒住的软弱。
将这人的五官看清后,祈言瞳孔微缩,连呼吸都滞了几秒,一直不住颤抖的指尖蓦地收紧。
“轰——”爆炸声在耳边接连响起,耳膜被引出阵阵疼痛,指挥舰的舰桥不住震荡,让人站立不稳。
“报告指挥,护卫舰队全灭!”
“报告指挥,歼击舰序列2-31失去回应!”
“报告!防护系统失效,装甲层已破!”
“报告!……”
无数人影化作扭曲的色块,喧闹嘈杂也逐渐变得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真空的膜。贴着舱壁的手掌被热度灼伤,血液尚未流出,便已干涸成痂,最后化作虚无。
“砰——”
陆封寒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一块黑底显示板,上面显示的数据陆封寒再熟悉不过。略过心率、血压、修复百分比等数值,陆封寒看见了日期:星历216年7月29日。
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最后的记忆,是他昏迷在一个隐蔽的角落。
他没有死。
有人救了他。
视线下移,陆封寒注意到显示板右下方的一行字符,心下一沉——这行数字与字母构成的编码是vi型治疗舱独有。
还没等他将浮出的念头理清,显示板上的指令发生了变化。
——治疗舱外的人看到了他苏醒的信息,正在开启舱门。
治疗舱旁,祈言按下绿色按钮,“咔嚓”声后,椭圆形的半透明舱盖缓缓向一侧滑开。舱内的修复液已经被迅速抽空,里面的人——
就在这零点几秒间,祈言右手腕被闪电般钳住,剧痛袭来的同时,对方骤然发力,几步将他推至墙边。
祈言趔趄向后,来不及站稳,背弓已经撞在了冷硬的墙面上,骨节仿佛碎裂,又是一阵钝痛扩散开。
同一时间,咽喉处,脖子被铁铸般的手指锁紧,呼吸霎时变得困难,胸腔憋闷。
此刻,两人贴得极近,这人上身不着寸缕,肌肉线条有如刀刻般利落,修复液浅淡的味道里,隐约透出浓重的硝烟气,甚至还有几缕铁锈味。
强势至极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让祈言不由地想后退半步。
然而身后是墙,退无可退。
陆封寒眼神凌厉得像淬过冰的锋刃,与指尖力道相对的是,他的嗓音放得沉且慢:“谁派你来的?”
祈言回过神,他呼吸频率毫无变化,似乎被制住的不是他,只哑声一字一句地反问:“你以为,我是谁派来的人?”
“你还在勒托,这里是我家。”
他双眸漆黑,睫毛长而不卷,平直细密,很长,柔软又无害。
陆封寒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指腹下紧按的血管连脉搏都未曾起伏,面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恐惧死亡,或者,有所倚仗?
在陆封寒的注视中,祈言突兀地勾唇,却无甚笑意。
陆封寒直觉不对,身形微动,又在下一刻滞住。
祈言手握一把巴掌大的折叠槍,稳稳抵在陆封寒后背,清晰报出型号:“蜂鸟62式折叠手槍,全长11.2厘米,配六颗微粒子弹。治疗舱确实让你反应迟钝,也说明,这个型号很实用?”
陆封寒眸光微凛,却蓦地笑了出来,唇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还有心调笑:“确实很实用。不过,要不要我教教你,该怎么开槍?免费的,这次破例,不收你钱。”
槍明明在祈言手里,却好似他才是两人间的主导。
不等陆封寒下一步动作,祈言像轻松结束某种对峙游戏,他移开对准陆封寒的槍口,直视对方:“现在可以放手了?你把我弄得很疼。”
这个人一开始就没准备开槍,拿槍出来,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无害而已。
“当然可以,听你的。”陆封寒松开了手。
同时,折叠手槍被祈言随意扔到了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咳嗽了几声,缓了过来,祈言手指勾起提前准备的制式白衬衣,扔给陆封寒:“穿上。”
一分钟后,陆封寒慢条斯理地系完扣子,顶上三颗没管,露出胸膛一段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
对方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皮肤霜白,脖子上浮起一层惹眼的红色指痕,因为咳嗽,眼尾的红还没散。
细得一折就会断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痕迹。
陆封寒略带懒散地倚着墙,带着股不正经的匪气,下巴往祈言手腕一指:“这让我怀疑,刚刚不只握了十几秒,而是对你用了刑。”
祈言抬头,瞥了陆封寒一眼,跟没听见一样,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字。
被当面忽视了的陆封寒没在意,瞟了眼祈言手里的纸笔。
日常生活里,纸已经非常少见,但涉及机密文件时,偶尔仍会用上这种脆弱而原始的载体,陆封寒并不陌生。
他只是觉得,祈言看起来,比纸还要白。
有点像……像一捧雪。
精细照顾,能保护周全。但拢在掌心,又轻易会化开。
陆封寒轻“啧”了一声。
心想:这人实在过于娇气了。
放在我手下训练,活不过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