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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一家三口

    其实,沈要并不曾见过萧子窈与孩童打交道的模样。


    她出身世家,本就是个矜贵的,从前出门在外总也前呼后应,既有人在旁的看护,她自然见不着许多市井小童,便也不能够明白孩童的吵闹与顽皮。


    郝姨一时也有些忐忑,便道:“夫人,我家宝儿从小野惯了,没规矩得很!如今他跟着家塾秀才学认字,毛笔都还不会握,万一不小心甩了您一身墨水可就糟了!”


    说罢,复又推一推左右攥着她裤管不肯撒手的宝儿,道:“宝儿,还不快见过夫人?和夫人说说,你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宝儿一见萧子窈,面上便红透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眼睛躲闪了半天才道:“宝儿见过夫人,我今天学写了自己的名字。”


    “可会写了吗?”


    “还不会,宝字实在好难写。”


    萧子窈一瞬失笑:“宝盖头确实不好写,我小时候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笑眼盈盈,言笑晏晏。


    真奇怪,她平日里也笑,偏偏这厢却又笑得不似从前。


    沈要默默的立在她后,心下很有些琢磨。


    他自然也是愿意看她多笑一笑的,只不过,他现下却很不能够理解她究竟为何而笑。


    “子窈,你好像很开心。”


    他于是轻轻的说道。


    她果然很不自知的偏了偏头:“也许吧?”


    郝姨终于将他二人迎进了门去。


    还是先过一道窄门,便见得一方有些窄小的天井,那四方斋的店家正立在锅前烧火,一见有客临门便喜气洋洋的招呼道:“沈军长——还带了夫人?反正天色都晚了,您二位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这儿吃个便饭再走呀!”


    他说罢了,郝姨便很嗔怪的瞪他一眼,道:“说什么呢,夫人是来教宝儿写字的!你这大老粗,真不知羞!”


    话毕,复又搬来竹椅木凳,只管连连的擦遍了,显得那清漆亮堂好不干净,方才斗胆请来萧子窈入座。


    “夫人,你坐这边,这椅子我擦得很干净的。”


    如此,萧子窈也不端着架子,只微一颔首谢过,便将宝儿招了来。


    谁知,宝儿乃是第一回做功课,实在不知笔墨纸砚的用处,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当是时,这院中的寥寥几人大都不通文理,自是伺候不了笔墨的,沈要见此,旋即顺势而上。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倚着萧子窈贴近了些,磨墨竟也似磨人一般,严严密密的挨在一起还不够,非要故作不经意的又去碰她的手。


    于是,便是他这般蓄意的一碰,萧子窈一笔落下,当即斩卷。


    那墨点浓浓的晕开了,宝盖犹如华盖。


    她果然微微的负气,便就轻轻的瞪他一眼。


    “呆子,你故意害我出丑!”


    “不是的。”


    沈要微一语滞,开口便有些犹疑,“我只是……反正,不是的。”


    其实,真的不是的。


    原来,他不过是瞧见了郝姨与那店家的顾盼神传,想来这便是夫妻之间的眉目传情了,平平淡淡、自自然然,罩着些烟火气、伴着些孩子气。


    他不大懂得做人的办法,便只好画皮学相。


    索性他应当学得还算相像,所以萧子窈方才那般轻柔的瞪了他一眼。


    他还得学得再像些。


    只不过,烟火气学得了,孩子气又该如何呢?


    他于是悄然的望定了宝儿。


    却见宝儿抖着手抓笔,左右写不出一笔一画便当真随形画了起来,萧子窈见他失了用笔的规矩,便亲自上手教他。


    “宝儿乖,握笔要讲究柔性、指腕悬空不沾尘。你瞧,就像我握着你的手这样……先落一点、再左倾一点,然后横钩……”


    她简直耐心得让人有些意外。


    沈要又见她垂眸细读,羽睫微敛,那模样说不出的好看,到底是温良、温驯还是温柔?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如若有朝一日,他们也有了孩子呢?她也会这般娴静温情的教孩子读书吗?


    沈要一瞬不由自主的想到。


    他分明是想过的,更想过许多回了。


    谁知,眼下偏偏他们当真有了孩子,他竟又容不下那孩子。


    他怎敢言诉。


    萧子窈还笑着。


    宝儿忽道:“夫人,你方才说了,你的名字也不好写,可不可以写出来给宝儿看看?”


    宝儿天真无邪,萧子窈自然不会推辞,于是走笔如练,陈书三字。


    宝儿还认不得萧子窈的名字,却总觉得她好看,模样好看、字也好看,他心里喜欢,便又央求道:“夫人夫人,你再帮我把阿爹和阿娘的名字写下来,就写在我名字的上面!”


    “好好好,我这就写给宝儿。”


    沈要却见那白纸上写满了姓名,不同姓名的男女变成夫妻、又变成一家人,与孩子整整齐齐的坐在一起。


    他有些向往,便沉声开口道:“子窈,把我的名字写在你的旁边,好不好?”


    当然好。


    她不曾想那许多,于是落笔。


    当是时,落花漫天。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他无故园,便只为她而动情。


    于是,无论是他、又或是他的名字,现下终于可以同她并肩坐在一处了。


    香风过她鬓,撩他痴人心。


    他早已无路可退了。


    日斜云定。


    那厢,郝姨一见萧子窈与宝儿玩得欢喜,于是大起了胆子留人道:“夫人,我们穷人家虽然没什么好菜,但每一道都是用心做的。我瞧您这几日胃口都不太好,这是我们自家腌的酸菜,还请您尝尝!”


    左右天色已晚,现下再回公馆又要烦请郝姨多跑一趟,思及此,萧子窈便施然应下,又唤小巧上前搭一搭手,最后阖家团坐吃一顿粗茶淡饭,也很怡然自得。


    然后打道回府。


    法桐道上,沈要又是亦步亦趋的跟在萧子窈之后。


    他总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牵住她。


    许是做惯了护卫的缘故罢,他总觉得离她太近太远都不太好,可如今他分明有了牵她手的理由,却又说不出所以,不敢上前,总怕她拂袖而去。


    谁知,他这般想着,萧子窈却回眸笑道:“呆子,手。”


    却见她柔荑微张送至他身前,眼里似有星河。


    暗香浮动,月如黄昏。


    她的心情当真是极好的。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只一瞬,便将一手搭上了她掌心。


    仿佛一条无限驯服的狗,主人要他握手,他便唯命是从。


    彼时,他也是这般低微如许的。


    卑贱吗?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得偿所愿了。


    他带着点儿怯意看她,心下却好欢喜。


    “……六小姐。”


    “嗯?”


    “六小姐。”


    “怎么啦?”


    “——六小姐!”


    终于,他却见萧子窈面上浅笑若无,又以纵容的口吻轻轻斥道:“呆子,你到底叫我做甚?”


    他无限欢喜,然后低眉顺眼。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他便携着她走在路上,握紧她的手、靠紧她的肩,路灯昏黄融化两道影子,溶溶的一身,溶溶的一生。


    可一生总有尽头,他们到家了。


    沈要推开门,拉亮一盏新换的白炽灯,惨白照亮一室寂静。


    小巧说道:“沈军长,我去给夫人熬药。”


    他没有应,默过许久才道:“我去。”


    然后,他便见得萧子窈微笑着揉乱他的发,那般无知无觉的宠溺与期待,杀得他心如刀割。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沈要于是慢慢的熬一碗毒药。


    他倚在后厨偷偷的抽烟,自木屉里抓出满门朱盔墨甲君臣佐使,慢慢杀死她的孩子、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曾点灯,暗中便只剩下炉灶赤红的舌焰与香烟明明暗暗的睛子,他心下一紧一跳,火光便如是一紧一跳,好似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肯将他放过。


    许是那毒药太苦,萧子窈便不曾察觉他指尖缠绵缭绕的烟味。


    她被害而不自知,恍恍惚惚的举头欲饮。


    只一瞬,他脑中有萧子窈细意教导宝儿习字的景象一闪而过。


    沈要陡的站起了身来。


    却见他一把夺过了那药碗去,漆黑死水倒映他二人相看无言,他哽了片刻,终于说道:“子窈,我刚才抽烟了。”


    她一时有些怔愣,更有些莫名其妙,便道:“为什么抽烟?”


    “我也不知道。”


    他渐渐的退出门去,又将那一碗毒药端得好稳好稳,仿佛那竟是一碗教人忘忧圆梦的解药,他不敢洒落分毫。


    “我重新再去熬一碗药。这次不抽烟。”


    可他到底还是骗了她。


    他守在门外,似泣却非泣,只待那汤药冷透了,方才拿去灶上重烧一遍,烈火如刑,烧尽他一贫如洗的真心与愧悔。


    他终于面不改色的立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对不起。”


    沈要轻轻的说道,“这次是我不好。”


    她只将那苦口的毒药一饮而尽。


    是时,钩月一轮,照天下不眠人彻夜难眠。


    小巧蜷着身子,亮堂堂的见那月辉洒下,如此,她黑瘦的手脚便白胖了、粉色的袄裙却显得旧了。


    萧子窈分明是十分怜爱她的,她理应当知足了。


    可她脑中却总想着白日里那赵思琳的冷嘲与热讽。


    “不是我说,萧六小姐,您还真是难伺候!这都换了几个丫鬟了?之前那个花脸的去哪儿了?”


    萧六小姐?她是哪个萧家的萧六小姐,难道当真是那安庆堂宋晓瑗所说的前朝萧家帅府的六小姐?


    她换过几个丫鬟?难道已然换了许多,又是为什么要换的?她从前的丫鬟不是鹊儿吗,怎又是个花脸的?


    花脸又是何意?是说那人长得丑,还是那人爱化妆?又或是毁了容……


    小巧于是只管天马行空的乱想一气,愈想愈阖不上眼。


    初见沈要那日,娘亲便同她讲了许多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她天生命苦,生产之时便将娘亲熬成了难产,爹爹不得已连夜赶路去请稳婆,偏偏情急则乱,竟在半途失足、跌下木桥淹死了。


    非但如此,待她好不容易落了地,却又是个体弱不足的,娘亲既要买药与她吃、又要设法葬了爹爹,万不得已,便想起了年方四岁的大女儿七巧。


    “是娘亲没本事,把亲生的女儿卖了换钱!可我当时若不卖了你姐姐七巧,你爹的尸首就要烂在屋里,你也要一同病死了……”


    “你姐姐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也讨喜,我刚把她带上街去,她便自己大声叫卖起来,娘亲现在都忘不了那一幕……”


    “好在你姐姐有福气,当时来了个穿得非常体面的阔太太把她买走了。我悄悄的跟了一路,见那太太还给七巧买了点心,又是坐着汽车走的,我这才安心……”


    ——当时,小巧听罢,只觉得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


    她的姐姐七巧,当真就是那所谓的鹊儿吗?


    她实在想要一见。


    也许见着面了,她便能够放心了罢。


    放心的放下许多担心、也放下许多疑心。


    她辗转难眠。


    长月又照西天。


    时值半夏,雨疏风骤,最近气候湿暖,实在不好晾晒药材,宋晓瑗一见今夜晴朗无风,便连忙招着伙计将库中的药材一一摆进了院子。


    然,安庆堂上下药材数以百计,待她与伙计忙前忙后的清点完毕,已是月上中天时了。


    不过,一切却也无妨、更值得,毕竟行医之人总是晚睡。


    她从不觉得苦。


    月明星稀,院里满地药香,她无端想起彼时彼年,也是春夏之交,只不过,当时岳安却无如此盛景,只有疟疾横行、民不聊生。


    她父亲只为一味解药熬白了头发。


    偏偏,深奥些的药理她还不很精通,左右帮不了许多,便只好上街去做义诊。


    却不巧,那日她偶遇一队灾民、夺命似的夺路而来,人潮汹涌,她险险的摔倒在地,正以为危矣,竟有人一瞬冲上前来将她救起。


    那人鲜衣怒马,一笑朗然。


    “你没受伤吧?”


    却见是位身骑红马的郎君,着军装,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他只管将她安顿妥当,然后一勒缰绳,扬鞭便去。


    ——正是当初那位高权重的萧四少。


    她自是听说过此人的,只不过,相见却是头一遭。


    她于是再不过忘他的音容笑貌。


    谁知,只此夜下,她竟忽又听得此声,仿佛鬼魅一般。


    “……请问,现在还能看诊吗?”


    宋晓瑗陡的看向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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