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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帝心难测

    回到闲园的伊宁董昭让徐治小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父女两在厨房弄的热火朝天,说什么今晚也要好好庆祝。


    大菜摆上,徐治把伊宁从洛阳带的花雕也拿了出来,开了一坛,酒香四溢,四人举杯满饮,小兰,董昭喜笑颜开,伊宁面无表情,徐治一脸忧愁。


    徐治喝完酒,说道:“皇帝,到底是盯上你了……”


    伊宁淡然道:“无妨。”


    徐治道:“大小姐,你总是说无妨无妨,你可知,今天若不是瑞王爷在朝堂上为你说话,你可能就被姓许的给害了。”


    伊宁还是淡然道:“料到了。”


    小兰道:“今天事发后,小王爷很快就来了,说是老王爷让你不要慌,他来处理。”


    董昭道:“今天没出现?”


    徐治道:“他是公门里的人,无法出面的。”


    董昭道:“总算是没事了,今天我看皇帝还挺好啊。”


    徐治嗤笑道:“帝心难测,他能让你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罢了。”


    董昭惊道:“徐叔此话怎讲?”


    徐治道:“今天法外开恩,没抓你们,肯定后面有敲打的手段,皇帝,怎能只有恩,没有威?”


    董昭道:“徐叔所言在理,那师姐该怎么办?”


    徐治道:“闭门不出。”


    当晚,天上彤云逐渐散去,一轮半月挂在西边的天空,清冷幽凉。


    伊宁抱起一架古琴,坐在前院的亭子里,看着那半边脸的月亮,怔怔出神。而后,她把琴置于琴台上,坐在那里,手指拨动琴弦,奏出幽幽琴音,音色低婉,音律缓长,悲凉之音如泣如诉,令人闻之而不觉自哀。


    月色下,琴音里,前院只有伊宁一人,并没人来打搅她。


    月往西挪的时候,琴音仍在婉转,前院的围墙上,忽然响起了鼓掌声。


    “啪,啪,啪”,三声掌声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好曲。”


    伊宁没有抬头,左手轻摁琴弦,右手四指由里往外在琴弦上一拨,琴音一变,尖锐如刀剑铮鸣,直指围墙上那人落脚处。


    砖墙那头传来“刺啦”一声,是砖石开裂的声音,然后一阵清风微动,一个人影自围墙上来,直扑凉亭内的伊宁。


    伊宁抬手拨琴,左一拨,右一捻,琴音铮铮,古琴里如有劲风涌流一般朝外推去,那身影欲扑上来,脚下却愈发迟滞,越靠近,那音波如刀,直刺耳膜,那人辗转腾挪,身形一动,便立于三丈外,抬手一掌震出,“砰”的一声,劲风暗涌消弭于无形,而那人站立如山,说道:“好内力。”


    “嗡”的一声闷响,琴音戛然而止。伊宁道:“终于来了。”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月色下,身材并不算很高大,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阴沉沉的光,令人望之如临深渊。


    那人声音依然低沉,说道:“你在等我?”


    伊宁道:“等候多时。”


    那人眼神微凛,看着伊宁不急不缓走出凉亭,走到离他两丈之处,负手而立。


    伊宁一双丹凤眼也微凛,眸如星辰,光似幽月,面无表情。


    那人道:“阁下行事乖张,出手狠辣,莫非真以为无人能治你不成?”


    伊宁道:“出招吧。”


    那人不动,似有犹豫,伊宁却先动了,身如月下影,霎时便到那人面前,抬手就是一爪,凛风冲面,利爪锁喉,那人脸色不变,抬手一格,两手相交,“砰”伊宁手爪被格起,伊宁顺势手腕一翻,瞄准的那人手腕,擒脉,左手一动,左脚一错,手掏心,脚踩踝,那人左手横切,右手一拦,破开伊宁手上招式,左脚一提,两脚相击,又是一声撞击,伊宁左脚落地,右脚顺势一抬,蹬腹,那人后退,一跃而至围墙上,伊宁身子一动,追了上去。


    两人大打出手,一路踩屋过巷,如蜂蝶相逐,身形如影,出招如电,霎时间就过了数十招!


    那人招式阴狠,只见他格开伊宁左手后,一指游动,如蛇如龙,在伊宁面前晃动,闪烁间直锁伊宁眼睛眉心,伊宁双指如剪,千钧一发之际,剪住那人双指,“咔咔”一扭,那人左手顺势一斩,伊宁也抬手一格,两人再次退开,又迅速撞了上去,那人掌风刚厉,凌空就直击伊宁面门,伊宁一手斩下,破开掌风,一跃而上,双指如电,直戳那人脑门,手指如梭,在其太阳,百会,玉枕,天灵,眉心处游离,指尖劲气缠绕,指落如雹,那人抬手应接不暇,逼到急处,忽一退,一脚倒勾踢,直踢伊宁下身,伊宁跃起脚尖一点,正好点在那人倒挂脚尖,借力一蹬,随即右腿如鞭,凌空砸下!


    只见那人右手成拳,扭身一拳击出,“砰”的一声巨响,拳脚相撞,屋顶瓦片纷飞,屋脊稀碎。两人分开,伊宁脸色有些凝重,那人也阴冷如水。


    “童子功吗……”伊宁道。


    那人冷笑:“你……不会就这点本事吧?”


    伊宁闪身而上,两人又打在了一起,伊宁腿脚攻过几招之后,一拳黑虎掏心,那人云淡风轻挡开,伊宁左手一掌斩过,那人略微一仰脖子,忽然,那人眼神一变,发现伊宁手指居然长了三寸,指尖上冰晶闪闪,劲气氤氲,他措手不及,”噗“的一声,指尖划过脖子,留下一道血痕,那人疾退数十步,手往脖子上一摸,一片殷红,他一脸震惊。


    他惊道:“如此阴险?”


    伊宁也一震,居然没能划开喉管?这人皮肉也是硬,童子功居然能练到如此地步。


    伊宁不会给他调整的机会,欺身上前,身如残影,指尖冰晶闪闪,周身寒意涌动,那人脸色如墨,沉着接招,一路打,一路退,两人又是一路追逐。不知踩烂了多少瓦片,踏碎了多少民墙楼栏,从瓦桥坊,打到柳叶桥,再打到阜成街,一路打到快接近宫城的东台阁,那人已然有了败迹。


    “砰”,东台阁一座凉亭柱子被伊宁踢的炸开,那人绕柱而走,一把翻过凉亭护栏,伊宁又是一脚踹去,木护栏“砰”的又是粉碎,伊宁随手捏一块木屑,一掷而出,又打在一条廊道的柱子上,打入半尺深,恰好那人又躲了过去,伊宁脚踩巽位,移乾门,腾挪一转,如月下残影,很快又追上那人。


    那人见伊宁难以摆脱,一掌将一旁脸盆大的柱子震成两截,柱子倒下来拦,伊宁跃过柱子,两人又打在一起,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撞击声,东台阁的柱子,护栏,吊梁都撑不住了,“咔咔咔”之声不断响于耳,终于在“轰隆隆”的声音下,倒塌了。


    两人一前一后掠出东台阁,打到御河上,御河结冰,脚踏不碎,两人在冰上过了二十多招后,“哗啦啦”之声响起,数十丈长河面的冰层被内力激荡成了碎冰。


    那人“砰砰”两脚,踢起两块数十斤重的坚冰向伊宁飞来,然后转身后撤,伊宁身子一扭,一滑,竟直接从两块坚冰之间穿过,速度丝毫不减,她又黏上了那人,逼的他步步后退,竟已到宫墙之下。


    随着伊宁一记鞭腿砸下,那人双手交叉一挡,不料伊宁脚后跟凭空多出来一寸锋利的冰锥,伊宁加大力度,腿一划,那冰锥划下来,那人头一偏,耳旁还是被刮了一道血痕,他又是疾退,伊宁再上,那人忽然双掌并排如刀般横扫而出,一股气劲涌来,伊宁俯身躲开气劲,贴地一脚横扫,那人跃起,忽然从腰间一把抽出一条寒光,正在伊宁起身之时,寒光闪过,伊宁大惊,脚踩七星,身转寰虚,堪堪躲过,莲步回移七八步,见自己左手袖子已然断掉一截,手臂上被划了一道,鲜血正滴,她移目前方,发现那人手上拿着一柄薄钢软剑,寒光闪闪。


    那人道:“哼,你手上无兵器,我看你怎么赢?”


    伊宁冷冷道:“那又如何?”


    那人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过如此。”


    那人持剑一掠而来,剑如毒蛇,气劲游动,寒光闪闪,伊宁一抬手,右手袖子里一条紫绫射出,与那人软剑相撞,竟然发出“砰”的爆响,毒蛇被一击而散,那人不慌,软剑舞的如流星乱坠,很快就将一条紫绫削的七零八落,伊宁左手一抬,指尖五道冰片射出,那人持软剑挥舞,“叮叮”之声数次之后,全数将冰片击落,正欲向前,伊宁右手又是一抬,又是五枚冰片射出,那人慌忙舞剑击落冰片,低沉音变得有些尖锐,说道:“你还有招吗?真就这点本事,也敢称罕世高手?”说罢持剑向前而来,伊宁也扑了上去。


    两人再度碰在了一起,他一剑刺出,伊宁双手一抬,两手已经被寒冰包裹,手大了一倍,两只冰爪一前一后,十指指缝错开,一把将软剑卡在了双爪指缝里!


    那人大惊,他做梦没想到伊宁会变出一双冰爪,他右手手腕急抖,想震碎冰爪,不想那冰爪上寒气氤氲,模糊难辨,软剑竟然抖不下一块碎冰,他惊呼道:“真元绕指?”


    他虽慌,但人却没停,剑被卡住,脚便蹬出,伊宁也抬脚相击,两人脚上撞了十几下,他脚没占到便宜,他有些慌,伊宁大喝一声,双手一绞,那薄钢软剑“乒乓”几声,被震的粉碎,碎片朝那人弹来,那人头一侧躲开,不料伊宁横爪一扫,那人措手不及,一道血花溅起,脸上黑巾被撕开,露出一张煞白无须的脸,但那张煞白的脸随即染了红,颧骨到鼻子那一片已是血痕累累,碎肉鲜血触目惊心。


    “呃啊!”那人吃痛后退,伊宁欺身上前,那人已是斗不过,几招之后,被伊宁一脚踹中胸膛,“砰”的倒飞出去,他喉头一甜,差点喷血,然他脚尖在地上一点,勉强稳住身形,捂着胸口,朝宫墙上一掠,伊宁抬手,双爪上的冰晶爆碎,朝那人暴雨一般射去,那人脚上,屁股上一阵颤抖,连城墙上都被冰晶打出大的小的数十个洞,但他只是在宫墙上一滞,伸手一勾,硬生生将城墙插出五个深深的指洞,没有落下来,脚尖在宫墙上一蹬,一跃,终是掠上城墙,翻身遁去。伊宁随后跳上城墙,只见那人已在城墙下宫城内远处扭着身子奔跑,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伊宁立在宫墙之上,喃喃道:“殷公公……么。”


    皇帝在养居殿,随手拿起一本手札,漫不经心的看着,心神不宁,子时已过,殷奇竟然还未回?


    正当他要起身时,一个小太监在门口跪地道:“启禀圣上,殷公公回来了。”


    皇帝道:“让他来见朕。”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圣上,殷公公……他,走不来。”


    皇帝眉毛一蹙,问道:“为何?”


    小太监道:“圣上,殷公公受了重伤……”


    “什么?”皇帝震惊而起:“带朕去看。”


    很快,皇帝就到了一间卧室内,看着躺在榻上捂着胸口的殷奇,旁边几个小太监正在给他清洗脸上,脖子上,腿上的伤口,皇帝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殷奇一张口,哇的就朝床榻旁边的铜盆里吐了口血,然后咳嗽起来,旁边的小太监一个个不敢作声,皇帝看着殷奇那张脸,差点没认出来,他沉着脸一甩手,说道:“都出去。”


    殷奇捂着胸口,咳嗽平复后,说道:“圣上,老奴无能……差点就回不来了……”


    皇帝问道:“交手了?”


    殷奇点头,说道:“她,远比我想的还要厉害的多……”


    皇帝一脸阴沉,没有说话,他也没管殷奇伤势如何,就直接走了出去。


    皇帝从殷奇房间出来,不紧不慢的走在庭院中,他一抬头,望着楼阙缝隙里的那轮快接近天幕的半月,怔怔出神,他开始回想起十年前那桩往事。


    十年前,亘池大营里。


    宦官王易正在自己帅案前,阴璨璨说道:“殿下,陆白不可信,谁知道他有没有谋略,跟鞑靼打仗,是军国要事,他一个文人懂什么?而且,他夫妇是要犯……”


    当时的他不过是个皇子,一身金甲坐在帅案后,沉吟道:“照你说来,该怎么办呢?”


    王易低头拱手道:“不若擒下陆白,反正沈落英在外征战,宁化军出困狼谷,那里可有十万鞑靼人,只要殿下不去援,沈落英也必定有死无生,殿下只要擒下陆白回京,留下一支劲旅守亘池,亘池不破就无妨,陆白夫妇一死,殿下一样是天功。”


    他沉吟道:“但是,如此一来,宁化军那七千多人就……”


    王易道:“殿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而且,宁化军是曾经任安的旧部,任安可是陆白的好友,这支军留着也不能为殿下所用……”


    他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扫了一眼王易,再次沉吟。


    王易催促道:“殿下……要战胜鞑靼,已是不可能之事,战败回京,圣上那里不好交待,不若听老奴之计,擒下这两个钦犯,也可立功。”


    护卫将军卫梁进帐,说道:“殿下,陆白在催促发兵了。”


    王易听此,跪地道:“殿下,快下决定吧!”


    正在此时,一道白影冲了进来,随后响起了士兵的惊喊声。


    那白影冲至帐中,手中寒光一闪,王易一声尖叫,血“滋啦”的就从他脖子上溅了出来,再看时,已尸首分离。


    卫梁以及一干护卫连忙挡在帅案之前,护住他,不料卫梁也被一只手抓住,往后一甩,跌在帐门口,然后,一柄森寒的剑已抵在他的咽喉!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以至于帅案后的他都没反应过来。


    “谁都不许动!动一下我杀了他!”那个白衣人如是说道。


    一众亲卫已经从帐门口进来,持刀掣剑,卫梁起身,喊道:“把陆白给我押过来!”


    白衣女子正是伊宁,她转到皇子身后,用剑架在他脖子上,说道:“你们想害死我哥我嫂?你们朝廷的人心思就这么恶毒?”


    被剑架着,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是高贵的皇子,第一次这样被人威胁,心中慌乱,但还是想努力保持镇静,这个小姑娘他知道,是陆白的妹妹,年纪不大,但长的已经比他这个皇子还高了。


    他解释道:“本王并未想过要加害陆先生……”


    伊宁喝道:“谁信啊?你们一家有好人吗?”


    他当场噎住,不知如何开口。


    很快,陆白被两个士兵押着,带进了帅帐。


    “放开我哥!”伊宁喊道。


    陆白也惊讶,说道:“阿宁,这是怎么回事?”


    伊宁一脚将王易的人头踢过去,说道:“这阉贼想要害死你,在进谗言,被我听到了。”


    卫梁道:“小丫头,放开殿下,你若动刀兵,可吃罪不起!”


    伊宁冷笑:“吓唬谁呢?在我面前,我是一条命,他也不过是一条命,分什么高低贵贱?”


    卫梁道:“放了殿下,不然我杀了陆白,让你嫂嫂死在困狼谷!”说罢直接把刀架陆白脖子上。


    伊宁喝道:“你要是敢,这个殿下就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你们这些人,回去皇帝怪罪,都得陪葬!”


    卫梁脸色变了变,没想到伊宁如此强硬,这哪里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伊宁对陆白道:“哥,你过来。”


    陆白看过来,发现伊宁头上的簪子已然不见,顿时心中了然,他抬起步子,准备走过去。


    卫梁把刀往陆白脖子上一贴,狠狠说道:“陆白你走的了吗?沈落英杀害了二皇子殿下,你们竟然还敢在朝廷大军面前露脸,你们既然敢自投罗网,就老老实实回京城去问斩吧!”


    伊宁道:“姓卫的,放了我哥!”


    卫梁笑道:“小丫头,你不敢杀殿下的,因为,你嫂嫂跟宁化军马上就被鞑靼人包围了,如果殿下死了,你嫂嫂也回不来的,你敢跟我玩?”


    伊宁道:“我不杀他,但可以杀你!”


    说完左手一撒,一根簪子飞射过去,“噗”的钉在了卫梁的眉心,卫梁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晃悠两下倒下了,周边的亲军一惊而退,而陆白也走到了帅案边上。


    陆白拱手道:“殿下受惊了,眼下战况紧急,请殿下下令速速发兵。”


    他嗤笑:“现在,孤说话还管用吗?”


    伊宁道:“不想说可以写。”


    他道:“孤要是不写呢?”


    陆白笑道:“那就我来写。”


    他惊道:“陆白,你想做什么?”


    陆白道:“问殿下借帅印一用。”


    他惊道:“你一定要打这一仗吗?”


    陆白正色道:“此关身后,百姓千千万,殿下若撤,生灵涂炭。”


    他不作声,伊宁那把剑依然架在他脖子上,纹丝不动。


    随后,陆白出帐,宣布王易,卫梁此二人因为畏战而蛊惑三皇子殿下回京,动摇军心,被处死。皇子殿下下令将大军一应交由他指挥。陆白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拿出帅印,众将虽疑,然王易,卫梁已死,眼下战局吃紧,不得不战。


    之后陆白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将军带兵,或支援,或埋伏,或接应,井井有条。一道道军令下去,整个大军都行动了起来。


    而他,坐在帅帐里一天一夜,那把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一天一夜。他曾多次试着劝说伊宁放下剑,伊宁却不理他,只丢下一句:打完仗再说。


    他想出恭,伊宁道:“撒裤裆里。”他就不作声了。


    后来,他试图跟伊宁交谈,他说道:“似你这般,随意杀官,把剑架在当朝皇子脖子上,可曾想过以后?”


    伊宁道:“什么以后?”


    他说道:“以后若是官府通缉,你往何处走?”


    伊宁道:“四海为家,又何惧哉?”


    他继续道:“你年纪轻轻,杀气如此深重,实在不该。”


    伊宁怒道:“我杀气重?你们杀气就不重吗?我哥为何反出京城?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前线大败,数万冤魂皆因你不知兵而死,你杀的还少了?我哥为了国家,为了黎民,做了多少事?你又做了什么?你凭什么拿这话涮我?”


    他一句也答不上来,而后默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伊宁道:“十八。”


    他道:“放下剑吧,孤保证,你们回京城,没人会为难你们。你这个年纪正是闺中织锦,廊前挽花的时候,何苦在江湖上打打杀杀?”


    伊宁冷笑:“我放下剑,你们好拿起屠刀吗?回京城?老皇帝会如何待我等?就凭你一个皇子也敢保证?大言不惭!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我们一家以前不是在京城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入江湖打打杀杀,你心里没点数吗?还不是你家老皇帝疑心病重,你们兄弟争权夺利,残害忠良!你若是敢下令撤退,我保证你死的比你那皇兄还要惨!”


    他喉咙一滞,竟找不出半句话反驳,这女孩子牙尖嘴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他忌惮,让他震憾。


    他缓了好久,说道:“陆大人是个好官……”


    伊宁道:“他是不是好官自有后人评论,你肚里几两墨水,也来对我哥评头论足?”


    他不满道:“你一个女孩子说话就不能温柔点?非要夹枪带棒吗?”


    “我一介刁民,不懂礼数。”她答道。


    他气笑了,说道:“好你个刁民,孤记住你了。”


    伊宁道:“就算你以后当了皇帝,我也不会跪你的。”


    他道:“你是谁教的?什么尊卑礼数都不学的吗?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下去怎么嫁的出去?”


    忽然他脖子上一痛,丝丝鲜血溢出来,伊宁挪了挪剑,说道:“我嫁不嫁得出去,不劳你费心,你若以后当了皇帝,就给老百姓造点福吧,不然,以后这把剑就不止给你脖子放点血了。”


    他信誓旦旦说道:“本王要是当了皇帝,自然是要造福万民的,这也不劳你费心。”


    伊宁道:“记住你说的话。”


    他说道:“剑可以放下来了吧?”


    伊宁道:“打完仗再说。”


    他一愣,这句话她说过,好像最开始就是说这句话来着,这天等于没聊。


    坐在帅案后,不给水喝,不给东西吃,不让出恭,脖子上还架着一把随时会给他放血的剑,难过啊……


    他永远也忘不了此生最难过的一天一夜。


    仗打赢了,他没有欣喜,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功劳。那三人也没有再对他做什么,也没有说要他帮忙开罪,更没有讨要半分功劳,打完仗之后就果断离去了,离开的时候,伊宁盯着他的脸,说了句:“记住你说的话。”


    他点了下头,然后目视着那三个身影远去。


    当伊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已是前阵子在西山寺的事了,一晃十年。


    她还是那么高,眼神还是那么冷,只是脸上褪去了青涩,多了份沧桑。他也过了而立之年,心底还是那般凉,只是消去浮躁,生出了城府。


    她兄长是堪称国士的陆白,嫂嫂是天下第一高手,这两人教出来的人,既有陆白的宽厚修养,又有沈落英的杀伐果断;既会琴棋书画策,也通拳掌爪指腿。放眼整个京城,再无可媲美她的人。他该怎么处置她呢?


    她是这世间奇女子,百年难寻,奈何对他早有成见,不能为他所用,难不成要杀了她?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堂堂天子,难道连个女人都不能容?还是说,自己其实一直都那么小气善妒,做不了一个好皇帝?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没有哪个登上大位的不希望死后是名流千古的圣君。


    “圣上,您该歇息了。”


    小太监的话让他从思绪中走了出来,他恢复了那副威严的模样,摆摆手,“朕知道了。”


    闲园内,伊宁已经回来了。


    小兰一脸关切的给她左手包扎,眼中甚至还有泪光闪动。


    伊宁道:“怎么哭了?”


    小兰道:“姐姐你这些年,在外边是不是经常受伤啊?”


    伊宁道:“那也不是。”


    董昭惊道:“京城竟然有人能伤到你……”


    伊宁道:“大意了。”


    小兰道:“下次出门打架带上秋霜剑,就不怕那些阴险小人了。”


    董昭问道:“师姐,与你交手的是何人?”


    “殷奇。”


    董昭惊呼道:“是皇帝身边的殷公公?”


    “是。”


    小兰道:“好在打赢了,那阉人估计在吐血吧现在?”


    伊宁道:“可能吧。”


    徐治叹道:“京城,藏龙卧虎,还是少出风头的好,这次是赢了,下次就难说了啊……”


    伊宁道:“无妨。”


    徐治道:“你总是说无妨无妨……哎。”徐治摇摇头走了。


    翌日,几个公子也都跑了过来,一脸关心。而后,邵春,朱枫都来了,邵春大呼自己身在公门,却帮不到师傅,忙着磕头,众人也没有怪他,朱枫却透漏了一个消息给伊宁。


    瓦桥坊的百姓对抗五城兵马司其实不是自发的,是他爹瑞王派人煽动的……


    此言只进了伊宁一人之耳,伊宁也心中震惊,这瑞王确实不简单,唯有如此,法不责众,她才得以在皇帝面前被法外开恩吧?


    又有两个消息传来,李麻子上朝的时候,听说那许右卿竟然称病不上,而且据查,是真的感了风寒,正头疼脑热的躺床上呢,李麻子说到这里,笑的打跌。


    “那另一个呢?”小兰问道。


    李麻子笑道:“那赵晟,回来跟皇上述职,职还没述,官就被免了,着他回家调养身体了。”


    小兰拍手笑道:“好啊,这皇上算是做了件好事么?”


    李麻子道:“当街撞人,引起民反,圣上也不会包庇的,毕竟这是京城。”


    华卿道:“阿宁,你说昨晚有人跟你打了一架,还伤了你?”


    伊宁道:“他更惨。”


    高舒平道:“是内廷的人吧?”


    伊宁道:“像殷奇……”


    “殷公公?”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麻子诧异道:“不对不对,今早上朝,殷公公站在皇上身边啊,眉开眼笑,好得很呢。”


    小兰也惊讶道:“那倒是奇怪了,以我姐姐的眼力,是不会看错的,难道有两个殷公公?”


    伊宁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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