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刺痛而昏厥了过去的许皇后,被两个大内侍卫拖回了冷宫。
燕予天的右手垂在身侧,还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在他的脚旁,是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正缓缓地滚动着。
“我以前,只知道是燕荡天母子害死了我母妃,却没想到,这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而他竟然知道这一切,却仍然不为母妃复仇……”他回过头,见我和聂南浔都盯着他看,不禁对我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这笑,太过于苍白,还不如不笑来得好。
今天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来的太多,几乎完全颠覆了燕予天从前的认知,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你没事吧。”我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燕予天冲我浅浅一笑,摇了摇头,面色稍缓了许多,却没有再回头看老皇帝,始终用背对着他。
老皇帝沉默了片刻,终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一旦让你知道过去的这些事情,才刚刚缓和的父子关系又会紧张起来,你一定会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娘,怪我不能及时为她复仇,怪我不能为她放弃一切。”
“但我不仅是个夫君,我还是个帝王,我还有我的子民,当有一天,你坐上了我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时候,就算恨的发狂,也只能放在心底,而后含笑同仇人讲话。我们要对大燕的子民们负责,我们不能仅仅为了一时的爱恨情仇就不顾一切,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情,予天,我希望……你能明白……”
话到最后,老皇帝的话语里,已是慢慢的叹息。
可燕予天终究还是没有回头看他。
“你终有一天会懂得。”老皇帝并没有逼他,而是选择了自己先行离开了坤宁宫。
他略有些佝偻的身影走到坤宁宫大门的时候,停顿了片刻,“还有,你现在已经是大燕的太子了,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不上朝,随时可以逃跑离去的三皇子,你可以不想见我,但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我希望明日能在金銮殿上等到你。”
说完,又站了几息,确定了燕予天不会再搭理他,这才慢慢的,略有些蹒跚的,离开了这里。
直到老皇帝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我回过头,正看到燕予天悄悄地擦拭泪珠。
瞧见我的眼神,他停顿了片刻,遮掩般的笑了笑,“眼睛进沙子了……”
我没有拆穿他。
一天之内得到期盼已久的父爱,然后再亲手摒弃,这些事情,的确已经超出了一个年轻人能负荷的范畴。
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想清楚。
亲母已逝,再仇恨父亲也挽不回母亲的生命,到底是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因为,老皇帝也是深沉的爱着这个儿子呢。
我就说,如此不受宠的皇子,竟然可以代表大燕出使苍周,这件事情我纳闷了很久,但怕戳到燕予天的伤心处,所以就没有问过。
今天总算得到了答案。
“走吧。”见我和聂南浔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燕予天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回府。”
这里的回府,不是指三皇子府,而是东郊别苑。
相对于人多眼杂的三皇子府,东郊别苑更清净,丫鬟奴仆也都是燕予天的心腹,我们可以在里面无所顾忌的讲话,也可以不顾身份围坐在一起用膳,更可以你一杯我一杯畅饮。
这个晚上,我们都喝醉了。
头顶着蓝黑色的星空,月亮高高的斜挂在其中,照亮了整个东郊别苑。
燕予天摇摇晃晃的举着一杯酒,醉意朦胧的道,“我已经……已经成了太子……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淳安帝已经撤回了对南亲王的追杀令,广凉郡也重新回到了苍周的手里,燕予天也成功的成为了大燕的太子。
似乎,真的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从前心心念念着想要回苍周,可真到了分别得时候,心底竟然泛起浓浓的不舍。
“对不起,真的该回去了……”我伏在石桌上,有些艰难的道。
“嗝……”燕予天笑了,“其实回去也是应该的,虽然我终于能在大燕保护你们了……也能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大燕了……可是,你们有自己的事情……你们……不能为我永远留在大燕么……”
“予天,你醉了,去休息吧。”聂南浔轻轻地拍了拍燕予天的肩膀,淡声道,“早点休息,宿醉会很难受的。”
“不,我不睡。”燕予天倔强的拍开了聂南浔的手,而后高举着手中的酒杯,大声道,“南兄……南兄……自从在战场上……你把我给救了下来,还告诉我不要死命的往前冲,我就知道,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我知道。”聂南浔脸上带了一丝笑意,“第一次上战场,什么都不懂就敢往前冲,被践踏在铁蹄下成了泥的比比皆是,也就你运气好。”
“是啊……”燕予天又打了嗝,“我那时被人算计上了战场,又被人暗算了马匹,控制不住的往前冲,我都要以为我自己会永远的留在战场了……结果,老天安排我遇见了你,这,这真是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了……南兄,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他站在聂南浔身畔,死死地锢住聂南浔的胳膊,而后用脸在他胳膊上蹭啊蹭。
我在一旁看着,傻傻的跟着笑。
“好了。”聂南浔眼睛也有些通红,不过他很明显克制力比我们两个要强,并没有任何失控的行为,反而能在燕予天抱着他胳膊不松的时候,伸出手,把他的脸往外推了推,“你醉了,予天,快点去休息吧。”
燕予天直起腰身,随手拿起一旁的酒杯,咕咚咚又惯了一杯酒,这才一擦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直接身躯一软,倒在了聂南浔的肩膀上。
“原来还要再喝一杯才倒。”我在一旁闷闷的笑了起来。
很快,有燕予天的侍卫上前,扶着他回了房间。
而我,则被聂南浔带着去洗漱沐浴。
在谁都没看到的地方,被侍卫扶着的燕予天,流下了一滴眼泪,以及一声模糊不清的,“阿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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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幸亏小竹及时的送来了醒酒汤,让我和聂南浔睡下前饮了不少下去,否则我们第二天醒来,都得头疼死不可。
饶是如此,脑袋依旧有些模糊,和不适。
我懵懵的站起身,任由小竹和白瓷给我穿上了衣裳,梳了头。
走到院子里,看到正在下棋的燕予天和聂南浔的时候,我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你们起的如此早。”我转动了一下生锈了般的身体,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你起的晚了好不好。”燕予天捏起一枚白子,对我露齿一笑。
这家伙,看起来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伤感,一大早起来竟然敢挤兑我。
我瞪了他一眼,坐在了聂南浔的旁边,“怎么样,苍都那边来信了么?”
聂南浔放了一个黑子下去,正好阻断了燕予天的身后路。
看着燕予天大惊失色,他才收回手,慢条斯理的道,“一大早就来了,李斟约莫行到一半的路程了,如果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也许还能见到他和阜阳一面。”
“快马加鞭……”一旁的燕予天,怔怔的道,“那岂不是说,你们立马就要走?”
“嗯。”聂南浔轻轻地点了点头。
燕予天高举着的右手一颤,一个白子摔了下来,打乱了原本的棋局,“这么快……”
聂南浔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看了看两个都沉默下来的人,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大燕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站在东郊的别院里,可以感受到徐徐吹来的微风,带着几分秋季的温和,吹到了每个人的脸上。
“东西收拾好了么?”许久之后,燕予天嘶哑着声音问道。
“需要拿走的东西很少,大部分物品不适宜携带。”聂南浔低沉的回道。
“这就走?”
“嗯,早膳过后。”
“好。”
又是良久的寂静,谁都没有说话,谁都不想说话。
直到小竹唤了我们用早膳,三个人才慢慢的站起身,去了正厅。
一顿饭,吃的是十分的慢,几乎每一口饭在嘴里,都要咀嚼往日翻倍的数量,才啃咽下。
可到底,早膳有用完的时候。
分别,有到来的时候。
巳时,天空开始灼热了起来。
我和聂南浔站在燕京的北城门口,看着站在那辆青色大马车跟前的燕予天,一时间,有些恍惚。
数月之前,他就是坐在这辆马车里,迎接我们进燕京的。
而今,他依旧站在这辆马车前,送我们离开。
还是一样的人,只是心境早已变了。
“你们,路上注意安全。”燕予天强行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以后,你们可以名正言顺的来大燕了,若是苍周那边再容不下你们,来大燕,我保护你们。”
“嗯。”我对他轻轻一笑。
想再说些别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走吧。”燕予天故作无所谓的摆摆手,“走吧,再过一会,天更热了,大燕这边温度高,越往北走,就越冷,让你们带的棉服都带了吧,赶紧走吧。”
“记得帮我去看看阿香的娘,也记得要帮季敏复仇……”我小声的道。
因为燕鼎天的突然变数,导致原本的计划失败,好在燕予天现在已经成为了大燕的太子,只要有心,帮他复仇是迟早的事情。
“好……”燕予天认真的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登上马车,一路渐行渐远,燕予天站在原地,努力的挥舞着双手。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几辆马车的踪影,他才落寞的坐在青色大马车的车辕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约莫半盏茶时间过后,一个侍卫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耳语了一阵。
“什么……燕鼎天被人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