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里面请吧。”
佛寺内里有一株榆树,上面挂满了香客为亲人招魂祈愿的黄绢,左右各有九座褪色的经,上面依次雕刻着佛家的地狱绘图,在第十八座经边,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僧盘坐在蒲团上,嘴唇干裂,如坐化佛一般。
这便是密宗的首座,当世佛法至深者摩延提,论起辈分,犹在苦海三佛子之上。
“首座久违了,上次浊世论清匆匆一晤,有夫昂子和佛子温仪在场,我这晚辈少了许多问候,还请首座见谅。”
摩延提并没有张嘴,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有些模糊缥缈,倒是让叶斐公听得清。
“不必多礼,宝音,去院后请陛下来。”
待宝音王离去,叶斐公道:“在下便开门见山了,首座所言,待天下一统之后,儒与佛,共分天下,可是当真?”
摩延提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开,道:“叶公有内外百家之争,密宗亦有禅密正统之斗,因缘所至,各取所需,本座不打诳语。”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密宗已为西秦国教,为何在条件中还要将佛家经典纳入科举内?”
“佛家经典,清净己心,如若今后之天下,官员有你儒教治世之能,又能遵守我佛家清规,克制孽欲,不正是昇平之世所愿吗?”
叶斐公隐约感觉到,密宗所提出的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一种变相兼併。
佛家的思想在他儒教看来最具有蛊惑力的是其弃世之想,以来生为依託,弱化死亡的威胁,鼓励世人放弃逃避尘世间的一切困难,往生极乐。眼下摩延提说得虽美,但以儒家学以致用的思想核心看来,如果非要将密宗经典纳入科举里,到时就不止是儒门失势那么简单了,说不准就要被灭。
叶斐公没有一口回绝,以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道:“首座的愿想超然尘世,非我等凡俗之身所能轻解。在下短视,更想知道待西秦破关而入后,首座要如何对付苦海等势力?别的不说,佛子温仪的智,佛子温衍的武,可都足以为东楚镇国表率。”
“又能如何?”
这声音自后面传来,叶斐公一抬头便看见了来者。
那是一位约六旬的老者,精神矍铄,刀眉麒麟目,眉宇间的张狂之色与那日的卫将离极其相似。
“不过异教妖僧罢了,待朕百万大军压界,只管告诉苦海诸佛——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师兄最喜欢芍药身上哪个部分?
第97章 97
叶凤岐心里十分烦闷,他自由所读的圣贤经典告诉他他必须遵从仁义的原则,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可如今叶斐公的固执让他十分难受,如果让西秦方面争取到叶斐公的支持,朝中所有儒家出身的臣子就都有了叛朝的底气,东楚彻底瓦解不过须臾之间。
该怎么劝呢……
正愁着如何开口时,叶凤岐忽然身形一震,躲过身后挥来的一条鞭影,一转头,见刚刚还在聊天的同门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一些黑影按倒在地上。
那些人身形极其鬼魅,不用细看就知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叶凤岐连忙抽剑一挡,转身腾挪躲开第二道鞭影。
一击不成,那袭击叶凤岐的高手收鞭笑道:“年纪轻轻,身手倒是不差,叫什么名字?”
“你们是谁?!”
那些人约有十来个,西秦口音,连件夜行衣都没穿,大大咧咧地站在月光底下,与他们冲上来就把叶凤岐的同门都套进麻袋的行为想比,话语间倒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一样。
“老袁,别吓这娃娃,盟主说了,诸子台离有个小孩儿是她半个小友,想来就是这个了。”
“难怪呢,瞧这身法倒有几分盟主的影子。”
盟主……卫将离?
叶凤岐一愣,道:“清浊盟的侠士为何要袭击我诸子台之人?”
清浊盟的人见这少年好说话,也都收了武器,道:“放心,我们不是为了针对诸子台,只是来找密宗麻烦的,先擒下你们是为了以防你们有个什么动静惊走了密宗中人。哎,小子,你家儒门一向是百家正统,怎么跟佛家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勾搭上了?”
见清浊盟之人话语间颇有几分豪慡,叶凤岐戒心稍减,道:“诸位侠士误会了,我叶家宗主只是想通过密宗和西秦陛下一晤,至于合作与否,还未定论。”
清浊盟之人听到卫皇也在,都低低惊呼了一声:“卫皇还真的亲身来了?那盟主见了不得疯?咱们到底还是西秦人,这个两国交兵的关口上,咱们是不是好歹要拦一拦?”
“我可不敢招,盟主疯起来那是连自己都咬,我家里还有大着肚子的媳妇呢,才不想回去缺胳膊断腿儿的。”
见他们面面相觑,叶凤岐不禁问道:“那各位来此是为了和密宗的私仇还是——”
“兼而有之,不过按盟主的作风,多半又是按解决私仇的法子去整肃公义了。”
“这……”
清浊盟的侠士们将套好的诸子台之人扔上马背,道:“不过你放心,盟主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斗起心眼来不比那些个老狐狸差。至少卫皇来此,一切都还如她所料,你与其在这儿纠结,还不如先回去用你儒门的身份通知守军加固防御。”
“为什么?”
“因为按盟主的推测,今夜卫皇以自身为饵,引走东楚的注意的同时,还会让大军夜袭关隘。凤沼关的细作不少,东楚人,是任人鱼肉还是奋起反抗,好自为之吧。”
……
“如何?叶公可考虑清楚了?朕还能赐你东海封地,食五万户,大兴孔圣文庙,令你诸子台继往圣之后再为千年师表。”
叶斐公不由看了一眼密宗首座,卫皇当着密宗的面就敢说要大兴儒教,摩延提却没有半分异色。所谓儒佛之间,一为入世求存,一为出世辟尘,天下大定之时,二者必有一伤,若他目光短浅些,说不定便为卫皇的筹码动心了。
只是百里封地、万户食邑又如何?若他命东楚朝中儒门势力奋起反抗,卫皇想要太荒山以西,想付出的代价就不止这些了。
摩延提又开口了:“吾皇陛下已释出了足够的诚意,叶公何以犹疑?”
叶斐公的养气功夫极好,寻常人绝看不出他的心思辗转,摩延提却是一眼看出来了,叶斐公不得不道:“卫皇陛下给的条件自是极佳,只不过在下仍纠结一件小事。”
“何事?”
“佛子温仪将当日浊世论清之事透给了卫盟主——也就是您那位皇女,致使她日前已向我问责讨仇,未知卫皇陛下对此有何处置之方?”
叶斐公也不大想这时就与卫皇和密宗同时起冲突,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拿卫将离当藉口才能最有效地引走他们的逼问。
果不其然,卫皇陡然沉默,一侧的摩延提梵呗一声,道:“陛下已痛下决定,又何必忌惮?”
“朕不是忌惮……只她一人,不过江湖糙莽,不足为惧,至多与白雪川的争斗会添些麻烦,这些密宗自会一一解决。朕不召她回来,只不过想着动了她,难免要触及夫昂子,是以并不理会她之作为。”
倒还真如传说中一般冷血。
叶斐公又道:“陛下以军武立国,当知为和亲一事,令武人废武,便是血亲也难消怨恨,尤其是我诸子台届时与密宗一道同立于江湖,可不想就此与清浊盟正面冲突。”
卫皇再度沉默,摩延提动了动手指,道:“宝音,你当时主理此事,眼下叶公有此烦恼,你有何建议?”
宝音王双手合十,似乎对此早有腹稿,道:“眼下叶公所忧者,陛下也不可轻忽。公主虽已与东楚基本决裂,但不可否认她有陛下为王的血脉,尤其是厄兰朵乞颜大汗如今站在她那边,如若陛下进军西秦后,公主在北方尽起匈奴之师南下复仇,陛下的霸业,大有可能就会因此受阻了。”
卫皇眼底的那一丝内疚因宝音王一席话瞬间转为厉色:“她敢!”
密宗将卫皇的心思拿得死死的——在他心中,西秦的千秋霸业毫无争议地占据着主位,其余任何影响霸业的因素,哪怕是亲生子女,都会让他毫不犹豫地斩除。
宝音王垂眸道:“其实要解决此事也简单,她与白雪川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何况白雪川如今无明灭相已生,离失心成狂已不远矣,待她与白雪川两败俱伤,再废她一次武脉,这一次就……听说东匈奴的铁骊可汗对公主十分有兴趣。”
“铁骊?”
“然也,东楚朝中对铁骊可汗的请援十分冷淡,西秦可以此为契机,将公主下嫁铁骊可汗,扶持兀骨部,索性借兵锋将乞颜部一併吞併……不正是也解脱了陛下多年对乞颜部的忧思吗?”
因当年对卫将离放逐一事,西秦皇后已有十数年未曾对卫皇有半分笑颜,在外交诸事上,若非中间还有一个卫霜明,恐怕与匈奴早就不知爆发了多少战事。
指节微微发白,半晌,卫皇沉声道:“那就依你所言,现在就起糙密诏,发往厄兰朵。”
“是。”
宝音王终于露出半分笑意,正待去取空诏时,摩延提忽然隔空一掌将其推开,随后只听顶上一声裂开声响,一尊丈许高的石佛像直接从房顶上砸穿瓦片,落在佛堂里,若非宝音王躲得快,当场就被砸成了肉泥。
“谁?”
后院顿时冲出许多黑甲侍卫,抽刀护在卫皇面前。
烟尘散去,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凶戾如狼的碧眼,极其憎恨地看着自己的生父——
“——你凭什么决定我何去何从?”
……足有十五年了。
印象里跌跌撞撞、说是喜欢骑马让他带着策马天下的小娃娃,已有十五年未见了。
下决定去召回这个流落在民间的女儿时,他就早有预料会有今天这么一幕,事先想过许多家国大业的说辞,事到临头真正相见时,竟一时无法正对她谴责的目光。
“大公主,你面前的可是生父。”
“生父?生我者生母,养我者师门,退一万步说,幼时哺我者乃西秦万民,他以何立场来决定我此身所向?!”
宝音王慢慢地朝后退往摩延提身侧,察觉寺外血腥味传入,便知卫将离早有准备,手背在身后给身后的乌衣僧打了个手势,嘴上周旋道:“公主如此汹汹杀来又能如何,莫非想担上弒父灭国的千秋骂名吗?”
“想啊。”
“……”
卫将离最烦的就是宝音王,抄起带过来的石佛就朝他砸过去:“老子从入江湖就一直被人骂到现在,老子怕你?”
石佛有近千斤之重,卫将离今天又是不见血不罢休,宝音王上次被她打伤还未痊癒,这一砸过去决计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