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儿呛了好几口水,只得趴在浴桶边上,任白雪川用皂角揉着她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扯了扯白雪川的袖子。
“怎么了?”白雪川问道。
狼崽儿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听人说……那个什么,男女有别,你看了我的肚子,是不是要长针眼啦?”
一个长得像年画儿似的小娃娃,用一种十分担心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白雪川一愣之下,不得不趴在浴桶边上闷笑了好一会儿,抬头颳了她一下鼻子道:“你知道什么是针眼吗?”
“眼睛里长针?”
小孩儿的世界也就这样了,白雪川摇了摇头道:“放心,你还小,不会的。”
小孩儿的思路就是容易拐到奇怪的地方,狼崽儿呆呆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才会长针眼?”
“嗯……等我对你有兴趣的时候吧。”
“那你要怎么才会有兴趣?”
“等你长大之后,我才有兴趣。”
“我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呀?”
白雪川把她沖洗干净,拿布巾裹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你,该,睡,觉,了。”
“……哦。”
第103章 溯·人间烟火
昨夜一通折腾,白雪川发现小姑娘小腿和右臂上共有两三处冻疮,好在前几日虽说下了鹅毛大雪,但并不是太冷,是以冻疮并没有疴入根骨。白雪川便一早起身出去买了些药,待到回来时,便见老闆娘神情诡异——
“公子,您那位妹子……还是熬点消食药比较合宜。”
“为何?”
“今早我们这儿的跑堂上去给客人送饭,就一眨眼的功夫,您那妹子就把食盒里的东西吃完了,里面可是足有两锅粥六个包子呢。”
老闆娘是怕出人命,白雪川听了,略一沉思,道:“是我这妹子的错,回头让她给您赔个不是。”
待上了楼,白雪川便看见小姑娘踮着脚尖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早市,眼底充满迷茫与好奇。
“第一次见?”
小姑娘一仰头,便看见昨夜把她从山上带下来的少年人形状优美的下颌。他正微微躬着身,顺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早市。
小姑娘囫囵点头:“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他们在干什么?”
白雪川道:“你指的是哪个?”
小姑娘指了指右边:“旗子后那个挑着两筐馒头的。”
白雪川道:“他在谋生。”
小姑娘指了指左边:“那墙角这个端着碗穿得破破烂烂的呢?”
白雪川道:“他也在谋生。”
小姑娘迷惑道:“为什么他们都在谋生,一个有吃不完的馒头,另一个只能拿着空碗发呆?”
“上完药,我去告诉你。”
小姑娘不像寻常的同龄人,药膏抹上去也不喊疼,咬牙硬忍着,等到白雪川牵着自己的手出了客栈,她的注意力才被街上的人群引走。
昨夜的雪渐渐消去了一层,余下的在人群走上街前就被扫雪的人扫至街道两侧。青石板上还留着残余的寒意,隔着鞋底渗入脚心,让她不由得蜷起了脚趾。
旁边的白雪川觉出了她的僵硬,弯腰把她抱了起来:“还冷吗?”
他的手掌的温度像是休憩时秋日午后照在眼帘上的的天光,目光亦然,一时间让在阴冷的尼姑庵里待了太久的她不觉有些刺目地转过头。
身侧的叫卖声传来,小姑娘鼻尖动了动,问道:“从来没闻到过的味道……有点像是烧着的木头和馒头,是什么?”
“人间烟火。”他说。
人间烟火,这四个字她只在那些印着精美暗纹的挂轴上或者是晦涩的诗句里见到过。她在高墙里时,想着那应该是一种永远也摘不到的花逸散出的芬芳;在马车从红墙金瓦的所在辘辘远去时,她又以为是咸涩的黄沙味;待入了高山上的庙庵,她印象里的人间烟火,就变成了cháo湿而寂静的青苔与她的影子纠缠成的颓暗况味。
白雪川抱着她穿行于哪些穿着青黑绀黄的行人中,她看着每个人擦肩而过的神情,每个人都有着他们自己谋生的朝向,不像她自己,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和街边茫然的乞儿并无两样。
乞儿面前的破碗空荡荡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斜对面卖馒头的人担子上的馒头。
小姑娘心里忽然很难过,白雪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放她下来问道:“你现在还饿吗?”
小姑娘点点头。
“那好,我给你一文钱,你可以去卖馒头的人那里去买一个馒头,可以给你自己,也可以给这边的乞儿。”
“诶?可以吗?”
得到白雪川的肯定后,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走到摊子前对卖馒头的大叔说道:“请给我一个馒头。”
卖馒头的大叔见她长得可爱,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多吃点,给你一个大的!”
小姑娘接过馒头,直接就跑到乞儿面前:“给你。”
温热的馒头入怀,乞儿一下子也有点吓着了,连连磕头:“谢……谢谢小姐。”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人在她面前跪下了,小姑娘有点懵,连话也没说出来就连忙跑回白雪川身边。
白雪川笑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也很饿吗?为什么要把馒头给别人?”
“……我觉得给他的话他会很高兴。”
“那你高兴吗?”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不高兴,但也不难受了。”
“那他以后如果再饿了,你会怎么办?”
小姑娘歪着头问道:“他不能去拿那边的馒头吗?”
白雪川摇头道:“不可以。”
“为什么?”
“不告而拿谓之窃。”
窃,盗窃……是非常不好的事。
小姑娘的声音顿时弱了下来:“如果这个人告诉了卖馒头的再拿可以吗?”
“不可,人不愿而强取谓之劫。”
小姑娘顿住步子,脸上有些难过:“那我已经窃了别人的吃的……怎么办?”
“人非圣贤,红尘袭身,必有过错。犯了错就要诚心道歉,诚意补偿,如此方才可俯仰无愧于天地。”
他说话的声音温温淡淡的,让小姑娘的内疚更重,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街边灰熘熘的老鼠一般。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想回去给店主道歉……我会擦桌子洗盘子的。”
笑意漫上眼底,白雪川拍了拍她的发顶:“孺子可教也。”
“什么叫孺子?”
“就是小孩子的意思,指的是‘你’。”
小姑娘立即学以致用:“谢谢孺子教我。”
“……不谢。”
待回了客栈,白雪川放任小姑娘跑过去捋袖子跑过去要给客栈老闆娘洗盘子。老闆娘起初一个还连连摆手,见白雪川点头才松口让她去帮忙。
看着很娇贵的一个小小姐,干起活倒是麻利得很,脚不沾地地忙到了日上三竿,白雪川示意了一下,老闆娘才让她停下来,算了算,反而倒找了她七文钱。
“反省……道歉……补偿。”
出了客栈门,小姑娘的脚步显然轻快了许多,也不觉得冷了,蹦蹦跳跳地数着手指头,片刻后,向白雪川伸出三根指头问道:“孺子,是这样吗?”
“做得很好。”白雪川“顺带一提,我不叫孺子,我姓白……嗯,学过字吗?”
小姑娘囫囵点点头:“会读,应该怎么写?”
白雪川便伸手把她拉过来,握着她的手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上面一个雨……对,一竖。”
小姑娘觉得很新奇,自己又在旁边的雪地上抄写了一遍,只不过她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没有白雪川手把手教得那么横平竖直。
“为什么你的比较好看?”
“想不想学得像我一样写得好看?”
小姑娘点点头。
白雪川又说道:“那就应该先学会写你自己的名字,你叫什么?”
“……”小姑娘垂眸不语,转身继续去写起了他的名字。
白雪川想知道自然是轻而易举,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似乎是终于写出一个像样的字了,小姑娘回头对白雪川道:“你看像不像?”
白雪川还未看清她些的字在何处,一片残破的纸钱便落在她写字的雪上,自远至近地传来送葬的笙箫。
黄纸擦着发梢落下,小姑娘站起来看着送葬的队伍徐徐走近,隔着疯长的枯糙,她看见他们当中当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白雪川也看到了,那是昨天才见过的准提庵里的尼姑,旁边有一具棺材,从抬棺的人脚步看来,多半是一具空棺。
准提庵昨夜并没有死人,而棺木又像是提前备好的,葬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我叫卫将离,他们说,是总是要离开的那个将离。”小姑娘主动抓紧了他的手,抬头问道:“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想要我远远地离开吗?”
“不尽然。将离是芍药的别称,有着美好之物转瞬即逝,要珍惜当下的涵义。”
送葬的人群从遥川淡薄的白雾中徐徐走来,又在迷濛的双眼间渐行渐远,带走的不止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过去七年的存在,还有她对于父母最后的一丝期待。
白雪川就在这时候,敏锐而适时地对她说——
“你可愿跟我走?”
卫将离看着白雪川,雪地的光太亮了,她有些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唯有手掌处传来的对方的温度,渐渐抚平了内心过早产生的茫然与痛苦,她闭上眼睛说道:“庙里的尼姑说,我要是跟别人走了,就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你要给我重新起一个名字吗?”
“不必改,名字虽是父母所赐,但它已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而遗忘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逃避。我会让你以这个名字,堂堂正正地活到无人再欺你的时候。”
……
“……日前梦魇缠身,起夜观星。天隐涯上妖星双分,想来我这山头的半亩薄田又要多养一个人,愁。”
“你门槛这么高,什么样的弟子能入你眼?”
雪松亭下,两位老者面前,一张棋盘黑白交错,杀得你死我活,两边却都未见愠色,显然是养气功夫极好。
夫昂子拿手比划了一下高度,道:“我也不知,那小娃娃就这么高。我那徒弟心高气傲,也不知怎么就瞧上这么个娃娃。”
旁侧的棋叟嗤笑了一声,道:“自大越江山两分,你胜了同门一筹,让你那同门愤而自戕,就决意只收名弟子,怎么这就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