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跑的快!”
铁珍珊扛着砍刀,大刀阔斧地回到院子里,将砍刀随手扔下,“叮咣”一声,吓得刘琴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擂茶也好了。
宋绘月提起一壶滚烫的水,冲进擂钵中,那一团糊状物在滚水中瞬间开了花,将水染成雪白颜色,花生和芝麻的香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遍布了整个院落。
热气氤氲,宋绘月在这一团雾气后面冲铁珍珊招手:“来喝尝尝梅山县的擂茶。”
铁珍珊一步步走过去,莫名觉得自己是在走入一张罗网,罗网从宋绘月的身上撒开,捕捉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忽然不想喝擂茶了,想追着谢舟狠狠揍一顿。
而谢舟小旋风似的逃命,见铁珍珊没有跟上来之后,才歇了口气。
“八爷?”侯二疑惑地看着叉腰驼背,大口喘气的谢舟,“您干嘛呢?”
谢舟摆手:“没事,我看闯进来的小老鼠要出来了,记得别下太重的手。”
他不敢真的坐冷板凳,只能自己找点跑腿的活干。
闯进来的小老鼠,乃是张旭樘的小卫。
他小心翼翼闯进来,带着小伤逃出去,风驰电掣的回到了张旭樘身边。
跪在地上,他将今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张旭樘,小到王府上有几个厨子,大到王府里今日来的两个客人,他不加挑拣,全都不落下。
张旭樘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鸡零狗碎。
在一片寂静中,他腿疼、手疼、脖子也跟着疼。
其他人都赶回京城去给张贵妃贺寿了,也把热闹一并都带了回去。
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连少了人也不在意,只在意送什么生辰礼才能讨贵妃欢心。
送个皇后的位置坐坐贵妃才开心。
至于晋王,在他的心里和宋绘月一样,都成了一根刺,一种病,必须除之。
纲银被劫,牵连出官银造假,再到这次所有路连查,他想一切应该就是晋王在背后主使。
很多事原本存在心里,只觉得古怪,如今一有了结论,再回想起来,就全都说的通了。
比如那一夜,晋王从别庄匆匆出去,看着像是病重不治,后来又活蹦乱跳的去耍了一把大威风。
他以为晋王是故意要迷惑他,现在再想,很有可能晋王根本就不在别庄。
晋王不在,一定是去了鄂州,劫纲银。
纲银丢失,再到张家断腕似的撇清关系,然后又是假官银,引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晋王真是好大的手笔。
晋王想要什么?
银子?
那两位贼人连带那许多水车湖藕,已经全都进了晋王府。
而且那些藕还很沉。
可以肯定,沉的不是藕,是银子,就藏在那间闹鬼的屋子里。
这恐怕不是第一趟运银子进晋王府,裴豫章在鄂州翻天覆地的找银子,结果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进了晋王的口袋。
兴许连裴豫章都是知情的。
至于官银掺杂黄铜一事,这一趟下来,张家一脉在各路要地的官员恐怕要倒下来好几位,正好便宜了倒张派。
他倒是不担心晋王的人上位,因为晋王远离朝堂十年,在朝中除了裴家,根本没有任何可用之人。
把牢荆湖南路这个山区又有什么用。
要不要趁着这次查验官银,逼出晋王府中猫腻?
可万一是个圈套?
外面寒意深重,他抓着张林和小卫陪着他在庭院里散步。
冷风一吹,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卫劝他回屋子里去,他不为所动,坚持在冷风里思索。
每走一步,青石板上就传出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再传到人耳朵里,人和声音全都显得很疲惫。
他走到了佛堂前面,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上回宋绘月杀他,他向佛祖祈求庇佑之事。
佛祖菩萨都很够意思,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让老卫回京之后去给佛祖塑造金身,如今情形迷茫,不如再去求一求佛祖保佑。
他立刻走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香火几乎是没有,只有三根残香,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插在里面已经发了霉。
张旭樘看向小卫,小卫不明所以的回望他,两人看了片刻,张旭樘忍无可忍,呵斥他:“换个蒲团来!”
蒲团满是灰尘不说,同样也发霉了。
小卫连忙去换了蒲团过来。
张旭樘既然求佛祖保佑,那就很心诚,该上香就上香,磕头也不含糊,跪在蒲团上,他对着观音像在心中祈求:“法力无边的佛祖菩萨老人家,我有心去给晋王一个教训,可又觉得这是晋王给我设下的陷阱,还请佛祖指点我。”
观音低眉,并未开口。
张旭樘心想它就算真的有灵,也不会真的说话,兴许是在梦里给我托话。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神坛边,见上面有一本手抄的心经,便拿起来随手翻看。
这一翻正好翻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看到这里,他忽然顿悟:“无挂碍就无恐怖,我爹是当朝宰相,我姑母是贵妃,无事让我挂碍啊,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个圈套,晋王难道还敢杀了我?我要是死在他的地盘上,那今上对他恐怕......”
想到这里,他兴高采烈地丢开《心经》,再次跪下,对着观音像又磕了三个头:“还是菩萨通透,指点我迷津,信徒这就安排人手,初十那日一到,就给晋王添堵去。”
观音无言地望着这位虔诚的信徒,面前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丁点香火。
晋王倒是不信佛,只在初八的夜里,忽然悄悄地从荆湖北路回到了王府。
他风尘仆仆地到了竹林中,对闻讯而来的宋绘月苦笑一声。
这十年,他心里是艰苦忍耐,表面上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面对着宋绘月,他的笑里却带了泪。
他见着裴豫章了。
短短的十年,裴豫章的黑发就成了白发,身上的精气神全都消失殆尽,眼睛里的亮光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重新亮了起来。
面对别人,他有千言万语可以说服,有无数的道理劝解,可是面对沧桑的老舅,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记得小的时候,舅舅回京,我看他的胡子又黑又长,还趁舅舅睡着,偷偷拔下来一根,”他对宋绘月轻声诉说,“现在全白了。”
原来十年间,不止是他的权利在被剥夺,就连他的亲人,也在无可挽回的走向衰败。
他忽然感觉到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