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高翰章几乎忘记了旁边的张居正,忍不住想上前追问,被张居正一摆手,按下来了。
张居正收起一闪而过的惊讶表情,又恢复了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但月娘能明显感到,这位兵部尚书对自己的态度尊重多了。
“你父亲想是后来因病过世了?”
“不是因病。”
月娘眼中有了些泪星,掉头望向了别处。
“就是当年‘越中四谏’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牵连,也被抓进了诏狱。没过1个月,就死在里面,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当时家里都被抄了,妾身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后家母忧病成疾,病重不起,舅舅和舅母便把我卖到了应天府的院子里。
“幸好鸨母看妾身出身书香世家,觉得奇货可居,留我多做了几年清倌人。后来,我便碰到了沈三岳,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月娘眼中含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
堂屋之中一片死寂。
月娘之前从不说自己以前的事情,只说都忘了。
高翰章也不愿意勉强她。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妻子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如果不是张居正站在一旁,只怕他早已按捺不住冲动,上前抚慰妻子了。
而张居正,却也一脸感慨,久久没有说话。
“越中四谏”是指4位出身于会稽的名士,前些年都因为上奏弹劾权臣严嵩,而先后遭受迫害。
这些人明知凶多吉少,仍然义无反顾,前赴后继。
严党对他们恨之入骨,大肆报复。
清流则极力推崇这些人的品行,一直赞颂他们为“忠臣贤士”的表率。
这个评价,这么多年来已经深入人心。
可就是这样的忠臣贤士,不仅连累了亲友故交下狱横死,就连他们的妻女都不能保全,逼得这些昔日的高门贵女衣食无着,甚至流落青楼!
清流除了在笔头上,把这些人的血泪当做倒严的武器,又为他们做了什么?
面对月娘这样的当事人,作为至今还扛着“越中四谏”舆论大旗的清流首脑之一,张居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夫人,往事已不可追,还是往前看吧。”
张居正定了定神,缓缓开口说道。
“这次罢了翰章的官,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你们先回老家去待一段时间吧。翰章的事,包在我身上,总会召你们回来的。”
月娘苦笑道。
“只怕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回。”
“有家难回?”
张居正疑惑地转头看了高翰章一眼。
高翰章也苦笑一声。
“一样的罪名——纳妓为妻。家父家母已经叫人给我们传过话,生不许进高家的门,死不许葬高家的坟。
“若旨意一定要将我们送回原籍,我和拙荆只怕唯有一死而已。
“罢了!反正我和拙荆的命都是张大人救的,能活着走出京城已是万幸。
“京城,我是再也不想回来了。大不了,浪迹天涯吧。”
说到最后,已是满脸苦涩,意兴阑珊。
前些日子,当高家父母得知高翰章娶月娘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将他逐出了家门,不许他再回去。
高家是苏南的世家大族,在当地本就小有势力。
高翰章又是如此要脸的人。
将他递送原籍,的确等于拿一把刀杀了他。
张居正怔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这确实是我们当初没想到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将正式批文里‘递送原籍’几个字去掉。
“不过,只要严党还没彻底败亡,张真人真经那件事,就一定会有很多人不死心,继续寻找你们。你与尊夫人无论在哪里,都会牵动朝局。”
张居正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
“这样吧,你们去浙江。浙江官场现在已经清理了一遍,都是我们的人。你们去,会很安全。”
浙江?
高翰章猛地抬起头来。
如果说京城是他最想离开的地方。
老家是他想回却回不去的地方。
那当了2个月噩梦一般的杭州知府,丢盔卸甲戴罪离开的浙江,就是他最不想回去的地方。
他脱口而出道。
“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
“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去浙江!”
张居正硬邦邦地反驳道。
2个原本站在一条战线的男人,忽然僵持了起来。
“翰章,怎能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
月娘轻柔的声音,打断了这2个互不相让的男人。
高翰章闻言,表情略微放软,微微垂下了头。
月娘又向张居正行了一礼。
“张大人,妾身愿如大人所说,前去浙江。只是妾身有几件事相求——”
“高夫人请讲。”
张居正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
月娘从袖中掏出了一份文书,递了过去。
张居正接过文书,脸上再一次闪过了一丝震惊。
“脱籍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