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自厚打发走自德兄弟二人,回屋又拿起只剩下半截短杆,且中间早已磨损得如圆月弯刀形的铁锨头,对明章、明泽二人说:“上坑给被子和褥子抱你二婶她家屋去!”哥两个听了立即上炕执行命令。明章虽年纪稍长一些,但天性使然,他干活远不如明泽麻利快,还得明婉在一旁打下手,他才勉强完成任务。
接着杨自厚又指挥兄弟二人――把自己的百宝箱抬到地下来,靠山墙的墙角放好,抬的时候杨自厚不住地教二人多加一些小心。炕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剩下唯一的一铺炕席明婉早已经熟练地在炕上卷好。由二哥明章拿到地下放好。杨自厚看看凹凸不平的炕面,手里端着装满水的水瓢,叹说:“这炕得塌四五块坯,管说天天烧冒烟。”说完一瓢水泼到炕面上,随手又接二连三地在炕上连泼了四五瓢水,以免抢炕土时冒烟,又教明婉领着明月上外面去玩,令明章二兄弟抬过一片筐来,准备往外抬土。
且看杨自厚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仿佛要经临多大的阵势一般,在手上唾了一口唾沫,大步迈上炕去,运臂输力,蹬锨掘土,不知晓他那精瘦的体格,哪里来得那么多的力气,转瞬间炕上炕下,整个屋内还是被他手中的“圆月弯锹”弄得烟尘大起,那铁锹虽已破旧,在他手中却舒展自如,已经抹得挺厚的一层炕泥,竟无碍铁锹的纵横冲突,片刻功夫,一铺炕泥已然清理干净。杨自厚面不改色,而明章却累得张口喘,他干活的水平岂能和老爹同日而语,又被烟尘呛得苦着脸不住地咳嗽,从头到脚弄了一下子烟尘,汗珠子不住地从脸上往下滚。他抱怨地哀求杨自厚说:“爸,你慢点干吧,整地一屋子烟,我和老弟都受不了了!”
“窗户不都开着呢吗,这还算呛得慌?”杨自厚又看了看明章满脸淌汉直叫苦的样子,又喝斥说:“你这孩子十四五了啥活你也干不了,这才哪到哪啊,这要是在生产队割谷子割黄豆,那家伙一个撵一个,那你不更完蛋吗,半拉子你都顶不上啊。”按照常理和过往的经验,爸爸的话无论好听与难听是绝对不能顶装的,因为大哥的前车之鉴不止一次,老爸当家长的原则是一碗水平端,绝对的不偏向,责骂孩子们是家常便饭,除了两个女儿之外对待儿子们绝对是一视同仁的,谁不服我的教诲受责骂是已知,少有例外。明文再从作为一位初中生的角度讲也是不可以和老爸犟嘴的,于是没敢言语。
干起活来倔强的明泽也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二哥受刺激的情景不由得又向他使了个诡眼,抿着嘴偷偷做笑。杨自厚继续施展手中铁锹的威力,一块一块轻劲地将炕坯撬将起来,只见那坯下面如倒立的山峰模样沾满了炕洞灰,杨自厚又感叹地对明章两兄弟说:“你看看,这灰瘤子占地,拿外面好好擖饬擖饬。”明章和三弟每片筐装两块,抬到外面由杨福山和明婉两个,拿着破菜刀不着消停地咔咔地在外面窗户底下清理着坯上的灰和炕洞瘤子。
不一时见西屋在外面游野的明忠和明义跑了回来,一会儿挎着筐拣粪的明君也回来了,只有明臣未见身影,每逢周末他都在马场和明文一起去放猪。明章一见可算来了救星,忙对明君哥几个说:“快来呀,兄弟们,可累死我了。”明忠和明义展现出青春义气的表情,争着对明章说:“二哥,你们俩先上一边歇着去,看我们的。”哥两个虽然年纪尚青,但念书之余也少不了帮家里杂七杂八地干些力所能及之事,干起活来倒不含糊,抬不动两块两人抬一块坯,一阵功夫,屋里的炕坯被二人抬出了不老少,哥两个累得满脸通红,偶尔地擦了一下鼻子,弄得鼻子和脸上蹭了半边灰,仿佛花狗脸一般,抬看明章哥两个的面上也如初一辙,哥几个相视一回不觉得都嘿嘿地发笑。
杨福山见明忠两个虽腿脚麻利,干起活来没有明章那动不动就放熊的状态,但毕竟都是多大的孩子,从两个人的行动上看已然顶不住了,便急忙教停。唤明忠两个说:“给片筐放下老孙子,坐我这歇一会儿。别累坏了。”说着又来到明章身边,看了看说:“你真不赶这俩孩子,剩下的坯你和明君你们哥俩抬吧,属你们俩岁数大。”明章挠了挠脑袋完全接受爷爷的指示。
老爷子又提着破菜刀从窗户上向里张望,看杨自厚还在用双手往出起坯,炕坯起开几块的时候,双手完全就可以胜任了,不再需要他的“圆月弯锨了。”他正在屋里干得来劲儿,忽见孩子们不来抬坯,刚要开口发问,听老爹劝诫一声:“别干了,先歇一会儿,再干给孩子累坏了。”杨自厚正干到兴起之时,说:“剩这几块坯了整完了得了。”杨福山继续劝阻大儿子,别干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功夫,谁一口气能挖一眼井啊
,等一会儿炕洞这股烟非得给人熏迷糊了,出来透透气,好好晾一晾,给炕洞烟都晾没了再干。”
杨自厚没有再言语,乖乖地听老爹的话从炕上下来,来到外面。他明白老爹说的话完全没有错,以前冬天扒炕时,屋子里是全封闭的,村民被炕洞里久存的烟熏晕过去的事不是没有过,轻者呕吐不止的也常见。活到老学到老,这眼前的经验是不得不积累的。来到外面,杨自厚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的整张脸大体上都布满了炕洞的黑灰,原来锃亮的脑门上也被污染了,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口牙齿是干净的,一院子的孩子看得咯咯直乐。
杨自厚知晓自己此时满面灰尘,忙叫明婉弄些水来,自己简单地吐噜了几把脸,口中还说:“这家伙造的,连鼻眼儿里都是灰。”洗涮已罢,杨自厚坐在墙根底下休息,有分派明章说:“你打几桶水,给抗土先泡上,别等待会儿抹炕时用耽误事。”?明章经刚才在屋里的一顿锻练尚未休整过精气神,这会儿老爹又让他提水,他又无奈地表现出无精打采,抽筋扒骨的神态,提了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到泥堆旁,水未泼出一半,连水桶都丢进了泥堆里。整个人也造了一个趔趄,险些连人都趴进泥堆里。杨自厚看在眼里,不觉得嗷的一声:“啥孩子呀你,这十五六干啥啥不行,这年青人干点儿活咋这么霸尽呢?”说这话老爸已经毫不客气地接过水桶,气冲冲自己到井沿边提水。
一口气连着提了四五桶水,将炕上抢下来的一层炕土浸透。接着坐下来唠叨说:“年青人你得叫哪套来哪套那才行呢,干点儿活不赶个好老娘们那能行吗?”老爸的一句话说得满院子的人哈哈大笑,连老爷子杨福山都憋不住乐,看来爷爷对爸爸给自己的批评也不持否定态度。明章侵着头偷看了一下众兄弟们,看他们乐的好开心,自己也不觉得嘿嘿地闷笑起来。
休息了一会儿,杨自厚又坐不住,召唤孩子们:“剩几块坯赶紧搬出来擖饬完得了。”剩下的几块坯不到五分钟就搬利索了。杨自厚又亲手将烟囱窝里的灰瘤子用饭勺子盛得一干二净,自言说:“扒炕最主要就是这烟囱窝,烟囱窝掏干净了炕格外好烧。”明章和明君两个人在地下小心地伺候着,用心地听着,生怕哪里做的不妥又被一顿没好气的数落。炕上的坯和烟囱窝的灰已经收拾完毕,原来炕洞的浮灰又收拾停当。杨自厚再次撸胳膊挽袖子说:“来呀,把坯运上来!”
明章经爹爹的一番训教之后干起活来不敢怠慢,好歹没有让老爹再发牢骚,杨自厚拿着坯选优去劣,将炕分隔出若干距离均等的几趟空格,然后又细细审视了一下坯的质量,炕面尽可能用新脱好的新坯,绝不能有断裂之痕,盖房子一般,将坯盖在每个空格之上,步步为营,精细稳准,最重要的是不失速度。不需要太多时候,一铺炕已然搭好。此时外面在杨福山的带领下,明忠明泽几个已大体上将炕泥活好。
杨自厚来到外面见抹炕的羊草泥已经活好,满心惬意地说:“行,上泥吧!”这会儿杨老乐腋窝下夹着一沓厚厚的报纸来到房前:“哎呀,扒炕了。大哥你要的报纸我给你拿回来了。”小婉乐颠地跑过来接过报纸,说:“我先看看。”报纸最吸引明婉的是它那新鲜的纸张,总有一种新书的味道,她认得的有限的几个字,在上面却可以展示她无限的才华——在那里随意的念上心中想念的文字;还有就是报纸上那些彩色的图案画面,这上面似曾有不尽的故事,让她着迷,就着这图案她能讲解出许多天真懵懂的童话来,博得小妹明月痴痴地在旁边听讲,何其快乐?
杨自厚叮嘱一句:“和你老妹上屋看去吧,把报纸经管好。”明婉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和小妹蹦跳着来到爷爷的屋内看报纸。
杨老乐问大哥:“现在就抹呀,我给你撮泥!”杨自厚忙止住:“这点活我和老二他们几个就干了,你赶紧上后边树林带吧,你二哥和三个在那劈树疙瘩呢,人少劈不过来。待会抹完炕我领孩子们过去。”杨老乐听了问:“还有没有铁锨啥的,挖土使。”杨自厚说:“铁锨他们俩都拿走了,累了换班干呗,上哪整那些家把什去?”杨自乐闻听并不多语,翻过墙头从房后寻二哥三哥而去。见老五去后,抹炕这最后一道工序仍然继续,杨自厚不知在屋中的哪个旮旯里找出了他的秘藏品——泥抹子。
明章和明君哥两个一个用铁锨,一个用洋叉往炕上陆续撮泥,几个回合下来明章险些被面前的羊草泥泥住,每端一锨都憋得他满脸通红。而他在老爹面前又不敢太动声色,以免再被老爹刺激。没错,明章早已深切地体会到不念书下庄家院的诸多“好处”,老爹说的没错,这才哪到哪啊,这点活在庄稼人眼里不过是牛刀小试的小把戏而已,秋后的割苞米、谷子,往回收粮食时那上趟子活才叫动真格的呢。明章早已深深体会到这一点儿,不过他的颓废思想和他的颓废劳动能力一样,他主意已定——宁可干活吃苦,也绝不愿好好念书。
屋中的杨自厚只睥睨了明章一眼早已看出他干活还太嫩的模样,却没心思再多言语,只是一抹一抹地将泥抹在浇过水的炕上,每一抹抹的都是此生的辛劳和汗水;每一抹抹的都是此生的执着与达观;每一抹抹的还都是此生的洁净与善良。他每一次舒臂都将前路坎坷抹平,每一次舒臂都将心底事化解,每一次舒臂又都期盼着世事全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