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中那些细微改变,甚至连聂国兴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
倒不是说他错了,毕竟这世上绝大一部分家长都是如此,谁会每时每刻,在每一件小事上完全顾忌到孩子的心理?何况还是一个三岁小孩,一个会被完全忽视的年纪。
但聂国兴自认不是一个独断的家长,从聂余出生那天起,他就已经想好要做一个怎样的父亲。
没有人能做一个完美的子女,也没有人能成为一个无缺的父亲。
但他既然想做一个尊重孩子想法的父亲,就应该从始至终,不看重年龄,不在乎事情,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守诺的人。
如果连自己许下的承诺都无法做到,那他还能教会聂余什么?
被聂余挑破他身为大人的缺点,聂国兴没有生气恼怒。
一个能让他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他心中只有轻松和欣喜。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能让你意识到自己本身的缺点和错误,那都是一件让人感慨和感激的事,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最爱的儿子。
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爱护和尊重儿子想法的开明父亲,自然,他也希望聂余做一个有自我思想,不被他人左右想法的儿子。
懂得争取自己想要的,并为之与任何人抗争。
无论聂余是三岁,还是三十岁,他都是如此希望的。
聂余说完其实有些害怕,一直偷偷打量聂国兴的脸色。
聂国兴心里一乐,故意板脸:「不喜欢就不喜欢吧,鱼儿不喜欢爸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最近都不怎么听爸爸的话了,还偷偷跑去大院玩。」
聂余小脸一垮,奶狗委屈:「我没有不喜欢爸爸。」
聂国兴影帝上身,把黑脸严父演绎得淋漓尽致:「那你倒是说说,搬家后的爸爸哪些地方变得让你不喜欢了?」
聂余小心翼翼偷看他,心里觉得他没生气,看他表情又觉得是生气了,试探开口:「……变的是妈妈,爸爸只是变得更听她的话了。」
聂国兴严肃脸:「鱼儿的意思是,妈妈变得让你不喜欢了,爸爸爱听妈妈的话,所以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爸爸?」
聂余点头。
聂国兴:「……可爸爸见你和妈妈相处得比以前好。」
聂余理所当然道:「因为她给我买玩具和零食,还带我玩。」潜意思,和喜欢是两码子,他只是没有经受住诱惑。
聂国兴后知后觉,慢慢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从聂余出生至今,他似乎从未对潘姿美表现过亲近。偶尔那几次,他们母子俩看着亲密,也是因为潘姿美使了各种手段哄他。
他担心聂余是在大院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继而对身为母亲的潘姿美有意见,不由问道:「鱼儿是怪妈妈没有在家陪你吗?」
聂余茫然摇头:「我不想要她陪。」
聂国兴:「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妈妈?」
聂余一脸苦恼,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半晌才道:「妈妈看兰阿姨的眼神,看那那的眼神,看赵奶奶的眼神,看她们的眼神我不喜欢。」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聂余不明白,但聂国兴明白。
潘姿美一直看不上大院里的人,那种感觉他深有体会,认识她的最初,她也看不起他。
潘姿美跟着他在大院生活了几年,但在她内心却从未把那里当成过家,她觉得自己就是在受苦,她是不属于大院的。
后来他们搬了出来,对潘姿美而言就是离开了不属于她的世界,而留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就成为了她一开始就看不起的人。
大人在孩子面前一向不会掩藏情绪,认为他们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
但聂余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她前后的心理变化,所以对放纵母亲的父亲,聂余觉得不喜欢。
纵容错的事,本身也是错的。
聂国兴再一次从儿子的话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且错得离谱。
如果最初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有违他要成为一个尊重儿子的父亲的承诺,如今就是羞愧自己还没有一个孩子通透。
纵容潘姿美割断聂余和大院的往来,这个行为本身就带着轻视。
而他又凭什么去轻视自己的曾经,他也是从那里出来的人啊。
聂国兴心中一阵苦笑。
大人的世界真的太复杂了,复杂到还没有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无论多大的年纪,人只要活着,就在成长,而多少人就迷失在成长中,最后变成了一个连自己讨厌的人。
聂余再次偷偷打量他,也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爸爸的表情更复杂,让人看不懂到底是又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聂国兴抬起大掌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勇于认错:「鱼儿对不起,爸爸不该不让你去大院,以后你是想去找那旖,还是找桑齐桑乐玩,爸爸都不管着你了。」
聂余双眼一亮,这种感觉不亚于皇帝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
小孩在跟大人讲道理时,一般得到的回答都是「你年纪还小你懂什么」「小孩子就该听大人的话」「爸爸妈妈是不会错的」,这种千篇一律又□□□□的话既打消孩子的积极性,又让他们心生牴触,往后再也不愿在父母面前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聂国兴却道歉了,他认同了聂余的指责,也代表着他承认自身的错误,这对聂余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