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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既然已经知道了萨菲雅王妃是楼兰王的女儿,看起来得好好计划一下了。


    果然,晚饭前哈格耶又来了,手里捧着折子就跟捧着自己的脑袋一样。


    “东方大人,这个我写完了呦。”哈格耶小心翼翼地把折子递过来,刚把折子交到我手上就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汉字难写吗?”我把折子放到一边。


    “不……不难写……”哈格耶似乎不太明白我想干什么,“难写……不不……不难……难……不难……”


    “到底难写不难写!”我假装生气。


    “不难!”哈格耶立正站好说到。


    “好,以后每天你要给我两份折子,一份午饭前到,一份晚饭前到。午饭前的写前一天国内都发生了什么事,晚饭前的写这些事的处理方法。明白了吗。”


    哈格耶彻底傻了,愣了半天问了一句:“那要是难写呢?”


    “那就自己捧着脑袋去城门口讲笑话去吧。”


    哈格耶悻悻地走了。我仿佛听到了高北山数钱的声音。其实哈格耶这小子也算是很聪明,既然我已然锋芒毕露,他又很难与我相抗衡,这种时候装傻充愣让我放松警惕也是对的,以后还真得防着点这种人,被一个小丑杀了太不值得了。但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丑大开杀戒,徒增杀戮罢了。


    直到夜深了,总觉得心中有着什么事一样不安,想着若是能彻底放空了自己,彻底放纵自己应该就过去了。或是找寻个知己闲聊也好。也许这就是身在异乡之人的困顿,寂寞总是伴随左右,挥之不去,用之不竭。人生也难免如此吧,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构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有木棒打不散无义的亲朋,此时我穷的,竟也没有一个知己。呵呵,太自欺欺人了,难道只是因为我到了莫罗国才没有知己的吗?我在自己的国家不也一样吗?算计着旁人也防着旁人的算计。难道而立之年的我已然厌倦了吗?那今后这几年我当如何处之?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吗?


    当年读书的时候父亲曾经教导过我,说我“束发读书,只落了满脑子阴谋算计,修德修身却是荒废了”。当时年轻气盛,只觉得父亲的标准太高了,人活一世真的能够修德修身的又有几人?匡扶社稷这等事难道不是只需要阴谋算计的吗?或许我天生就不是一个仁德的圣人门生,我只知道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自己的想法实现。可细想起来,如今算计来算计去,无非是杀了几个与自己无干的人罢了,我对这个社稷又做了什么呢?不仅如此,每每冷月无情之时,竟连一个可以交心的人都没有。何其悲哀!


    我狠狠地拍了下床,疯了似的穿好衣服,桌上还有一壶酒是晚饭剩下来的,就像是早早就计划好了为此刻的我准备的一样。我抄起酒壶夺门而去,几个专门伺候我的西域侍女只是往前凑了两步就退下了,想必此刻的我必然面目狰狞吧。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也很难想象我现在这个肥胖的身子配上一个自以为狰狞的表情究竟是何番景象,不过也就是这个状态让我一路畅通无阻的跑出了皇宫,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需要。


    逃也似的飞奔出好远,恍惚间竟然晃出了城,守城的侍卫也不拦我。也对,他们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


    旷野之中,一望无垠,四下无人,举目无亲,草木寂寥,皓月当空,星稀无云。人之于这个世界,真是渺小得可悲啊。一股脑地将酒灌进自己的嗓子里。还是中土的酒好,灼得人昏沉沉,烧得人乐不可支。


    我这是怎么了。只是因为身在异乡吗?我怕了吗?怕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地,怕这个暗流涌动的莫罗国,还是怕了这缠绕周身不能自拔的寂寥?还真是丢人啊,曾经发下匡扶社稷这般大誓愿的我如今竟然因为背井离乡而胆怯了,还真是瞧不起自己啊。阿勒哈达智者告诉我要“小心皇帝”,对啊,算计来算计去,我总是不能算计得了皇帝的。我这一身的阴谋诡计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又能如何施展呢?能够将我从这寂寞困顿中解脱开来吗?


    不能。不能!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任凭这种感觉蔓延全身,如藤蔓般死死勒住我的脖子,却在将死之时松开,如此循环往复。


    我高高举起酒壶把酒浇在自己头上。


    “施主,酒为粮食酿造,切莫要浪费了。”一个汉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一边说着一边把我的酒壶拿走。我的酒壶!


    “我的酒壶!”如今寂空之下也只有这把酒壶与我为伴了,却也被人拿走了,轻易拿走了。我仰过头去看着那个人,是个和尚,年纪与我相仿,或许还比我年轻一些,浓眉大眼,中规中矩的五官,身形高挑匀称,身上披着一件袈裟。还真是华丽的袈裟啊,金钩玉佩,金线织成的格子里又绣满了佛门八宝——轮螺伞盖花罐鱼肠。这么年轻就穿这么好的袈裟?准是个贼。我四脚朝天翻了个身趴在地上,踉跄着站起来要扯他的袈裟。


    “施主,这可不是偷来的。”和尚笑了,伸手攥住我的腕子按下来。我往上抬了一下居然没抬动,看起来还是个练过两下子的和尚。“施主,贫僧是这里天竺寺的住持方丈,法名弘义。”


    “弘义?”没听说过什么弘义的,也不知道什么天竺寺。不一定是哪里来的光头,假装和尚要钱的吧。“夤夜外出,身无分文,大师还是去找别人讨施舍去吧!”我没好气地瘫坐在地上,背对着他。


    “施主,贫僧的天竺寺就在皇宫里,你知道那个高塔吧,那就是贫僧寺院的所在。老王伊德里斯在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修行了。”这个叫弘义的和尚似乎是想让我相信他是个真和尚,可话说完他就笑了,“贫僧又痴愚执着了。”说着一撩袈裟坐在我身边,打开酒壶盖子闻了闻,盖上盖子喝了一口,“多年没喝过中原的酒了,痛快!”


    “你还说你是和尚,和尚怎么能饮酒呢。”我笑他,一把抢过酒壶喝了一口。真是个低等的骗子,居然被一壶酒乱了阵脚。


    “施主可知道《百喻经》?”我摇摇头。“《百喻经》里说,‘诸外道见是断常事已,便生执著,欺诳世间作法形象,所说实是非法’,执着其中,不能超脱。贫僧见了好酒想喝,却挨着清规戒律强忍着,这不也是执着吗?这不也是不得超脱吗?”弘义和尚笑着朝我伸手,“有好酒不与人分享反而浇头浪费,真真是大罪过了。”


    我把酒递给他。


    “施主可是有什么困扰吗?贫僧见施主急匆匆从卧房里闯出去,怕施主有事便擅自跟来了。施主若是有事不如说给我这个和尚听。”弘义喝着酒对我说。


    “大师既然出家修行,何苦教红尘俗世扰了清静呢。”我垂着手看着天,阴蓝的。


    “施主,没人能逃得出红尘。”弘义把酒壶递给我,“看似逃离了红尘,无非是撞到了另一个红尘之中。其实逃避红尘之念一起,你便已然在了这红尘之中。虽是出家修行,可衣食住行不都在红尘之中吗?怎么逃得开?我佛如来享受万民敬仰,不也在红尘之中吗?”


    “那如何算得上出家?”


    “你自己觉得出家了便也出家了。剃度修行无非是皮囊表象,清规戒律也不过虚无。万法皆空,唯佛心广大。佛不在庙里,而在心头。心存善念,立地成佛。”弘义和尚说着,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大师佛法高深啊,此番论调倒与中土的大和尚们有所不同啊。”


    “施主谬赞了。这就是为什么贫僧在莫罗国。”弘义和尚看着我,“施主,现在可否把烦心之事说与贫僧听了?”


    “你这个和尚还真是好奇心重啊。”我苦笑着摇摇头,“你们出家人也许不懂吧,青灯古佛为伴应该体会不到我这等俗人的孤独吧。”


    “施主是因为孤独吗?”弘义和尚眼光灼灼,“还是渐渐地否定自己了?”


    “读书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有好的计谋就能匡扶社稷,可算计来算计去,竟然连一个谈天说地的朋友都没有。”我喝着酒,发现酒壶里依然空了便站起来把酒壶使劲掷出去,又跌坐下来。“和尚,你可有过这种感觉?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啊!”


    弘义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叨叨,不表态,也没显出反感,安静得像是高山流水一般。说实话,弘义这样的和尚真的少有,他让外人看上去是那样的离经叛道,可这种离经叛道确实真真切切地是贯通了佛法之后的表象。世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因为这不是一个世人能够达到的人的高度,他们不喜欢这么高贵的人,会显得他们卑微可怜。而且,世上有一句话说得好,当你在专业技能上打不败他时,就疯狂地从道德层面攻击他,十拿九稳。因为道德发言权掌握在大多数庸人手中。或许弘义和尚曾经也这样孤独过?也这样否定过自己?所以如今才能不动如山?


    “贫僧当年倒是与施主的境遇有几分相似呢。”弘义和尚眉开眼笑,就像是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一样,“贫僧是在中土出家,出家几年便已窥得佛家真谛,寺中上到住持方丈下到香客居士便都看贫僧不顺眼了,便将贫僧扫地出门。随后贫僧游历各处,深谙佛家精粹,待到莫罗国时,老王伊德里斯收留贫僧在宫殿之中,讲经说法,也算是有了个归宿。”


    “哪有自己夸自己深谙佛法的。大师倒是一点不谦虚啊。”


    “佛门中人,有便是有,岂能为了礼数乱了真假?”


    “大师,俗人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教。”


    “且说来听听吧。”


    “杀人可是对的?”


    弘义笑了,身后仿佛有佛光迸显一般:“佛家有‘度化’一说,其中又分‘善度’‘恶度’两种。更何况对错之分本不是我辈世人能够评判的。我等凡人的标准只是平日里的经验累积,书本上的知识汇总,可这些东西又未必是对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并不是留他的命在就是行善,有时夺了他的性命反而是大善。”


    “和尚,你对这人命倒是看得很开啊。”


    “一条人命之于整个寰宇,孰重孰轻,施主比我清楚吧。”


    “可毕竟杀了那么多的人,总会有个报应的吧。”


    “那要看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弘义看着我,“东方大人若是真的不想在这勾心斗角之中,或许还有个办法可解。”


    “真没想到和尚你也知道我是谁。”我摇摇头,“那大师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贫僧在此说法讲经,很多时候碍着语言文字不通总是有些蹩脚,东方大人若是可以的话,不如在此办个学堂,讲授汉人文化,即帮了贫僧一个大忙,又能躲得一些清净。”


    学堂?讲授汉人文化?对啊,可以啊,我怎么没想到。任何一个民族的根本就是那些孩子,只要这些孩子被汉人文化同化了,那么莫罗国的将来不就是中土的一部分吗?对,尤其是那个未成年的哈米斯王子,他可是未来的莫罗国国王。或许弘义和尚从没想过这一层吧。这可真是亡国灭种的好办法。


    “东方大人所想的可能是亡国灭种的方法,贫僧我却只想传经授法的方便。”弘义看着我笑着,面相祥和圣洁。


    半天无语,我突然问:“和尚,你可还有酒吗?”


    “施主玩笑了。”我以为弘义要说出家人身上没酒,结果他从怀里顺出一个酒葫芦,“贫僧身上怎么可能不带点酒呢。”说罢拔开壶嘴喝了一口,伸手把酒葫芦递给我,“佛家说不许饮酒只是说饮酒会影响你的思维,阻碍你对佛法的领悟,可我已然领悟了,又何须戒酒?今日能和东方大人共饮,也是贫僧我的荣幸啊!”


    “好你个和尚,这客套话说起来不亚于我们俗人啊!”我喝着酒挪揄着他。


    “其实东方施主也不是个俗人啊。”弘义喝着酒,“换做俗人早就把我打跑了,哪儿来这么一个假和尚!”弘义学着别人的口气喊了一句,惊的月光一颤。


    于是旷野之内,一僧一俗喝酒谈天,辽阔世界此时仿佛只有僧俗二人,此等的无拘无束,羡煞神仙。其实环境并没有变,和之前并无两样,只是心境变了,孤寂也可以是自在。渐渐月光微弱,如酒色减淡,我与弘义仰躺在夜空之下,也不言语,我居然有了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弘义微闭着眼,面露微笑,头枕着双手,俨然一副轻狂公子的模样。


    “弘义。”


    “东方施主请讲。”弘义还是闭着眼,只是头稍稍侧过来了一些。


    “你们佛家讲的死后轮回,可真有这么一回事吗?”我顿了顿,“我怕死。”


    “贫僧也怕死。”弘义微睁双目,“这花花世界,这月亮,这天,这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无不让贫僧留恋,所以贫僧也怕死后再也见不到如今我所珍视的一切。”


    “我怕的是死后的未知。”我坐起来,“不管是佛或是道,或是从大食传来的外教都说死后人会有魂灵,会有极乐和地狱,可我不知道,没有活人能够告诉我那里什么样子。当我死了,我还是我吗?肉身*,我的精神何去何从?如今忙碌一生,算计一生,哪怕辉煌或是惨淡,死了,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施主现在可是觉得既然早晚一死,何苦人世飘零?”弘义躺着问我。


    “是吧。”


    “施主晚饭吃了吗?”弘义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


    “吃了,怎么了?”


    “施主为什么要吃饭呢?早晚也要排泄出去。”


    我回头看了弘义和尚一眼,他正在那闭目养神暗自偷笑。


    “成住坏空四劫是任何事任何人必经的四个阶段。”弘义也不睁眼,“众缘和合而起现象是为成,达到圆满是为住,众缘渐消是为坏,闲散殆尽是为空。既然早晚是空,天地间何苦存下我等生灵?自有其间玄妙之处。不然释迦牟尼不会在菩提树下讲经传法,也不会以身示六道轮回。”


    “想来佛家的空太悲观了吧。一切都是虚无。”


    “东方施主理解错了吧。所谓‘空’,虽是虚无,却不是一切虚无。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们所能得到的名利、感受到的荣辱都是‘空’的,因为这是需要条件的,也就是名利自身并不是名利存在的根据,也就是我们佛家所讲的‘自空性’。别看这个宇宙恒久,可他有生,自然有灭,世间万物也是如此,此之谓‘空’。它超脱于俗世的‘有无’之上,讲的是万事万物的共性。”


    “让人头疼啊。”我按着太阳穴,也许是佛理说教太过枯燥,也许是喝酒太多又熬了夜吧。


    “施主,很多人误以为佛教悲观,讲求现世的退守忍让,以让轮回后享有富贵。可惜啊,佛所讲的是这个宇宙的规矩,善恶报应,唯有宇宙知晓。因此,东方施主没必要去想那么许多杂事,且遵从自己的本心就好。切记,但行己事,莫问前程。”弘义以手抚我头顶,面露慈悲。


    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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