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照你这么说,送信的人下午就进了城,半夜才把信送到我这?”
“按理来说就算是有点公务手续要办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
“那他这一下午都去干什么了?”我想了想,“会不会有人在我之前先看到了战报?”
“这谁敢啊!”强子说,“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这可是前线战报,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了敢截战报啊!”
“帮我留意着。”
“行。我吩咐那两个人掌住了眼。”
除了皇帝,到底还有谁这么关心前线大军啊。
“这事儿不能声张,别出意外。”我嘱咐着。如果真如强子所言,那就是真的有人在我之前截住了战报,这个人既然这么关心前线大军的情况,一定还有更阴损的目的。
有个三五天的时间吧,那个丁忧在家的郑奎还朝,上朝之时皇帝客套得很,一直在说什么丁忧在家不该打扰之类的话,但也说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云云。郑奎自然是没什么旁的话说,除了谢皇帝抬爱之心,还大赞皇帝惩处奸佞之举,称皇帝为尧舜之后第一明君。
我偷眼打量着郑奎,一副浩然正气摆在脸上,浓眉大眼,四方脸,估摸着是父母新丧,人有些消瘦了,腮帮子有些凹陷,不过精神尚可。
“朕诏你还朝,晋你为刑部尚书,爱卿定要替朕严明律法!”
“臣郑奎,谨遵皇帝教诲!忠君报国!万死不辞!”
“好!好!爱卿有此忠心,朕心甚喜!”皇帝眉开眼笑,“颢渊。”
“臣在。”我闪出一步。
“下朝之后。你和郑爱卿说说近日来朝中的事。”皇帝吩咐着。
“臣遵旨。”我低头应承。
下朝之后,我主动和郑奎同行。
“郑大人家中的事,可料理完了?若是有什么需要,不要见外,东方某能帮上的。必然全力帮衬。”
郑奎朝我拱了拱手:“东方大人抬爱了。本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没有那么多的琐事,已经都料理完了。本来是家父疾病去世,哪知道家母急火攻心,竟也跟着去了。”郑奎言语间惆怅哀伤,似要哭出来一般。“啊,让东方大人见笑了。”郑奎擦了擦眼角泪水,苦笑两声。
“郑大人是孝子,我不及郑大人。”我不去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十几年前,我父去世。我没有你这般孝顺。”当时的自己根本没想过什么守孝之类的,只在家乡呆了段日子就回朝了。
或许是相互间都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吧。郑奎突然问我:“东方大人,近日来朝中可有什么事需要刑部过问的吗?我听说之前刑部大狱被劫?凶手可是抓到了?”
“这事儿算是了了,犯人都被劫狱的人杀了,只留下了一个张明庆。”
“张明庆……”郑奎低头捉摸着,“户部侍郎?”
“早就是户部尚书了。”我把其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郑奎,郑奎在一旁听得仔细。
“既如此。为什么不继续严审张明庆?其后一定还有贪赃枉法之人逍遥法外啊!”
我笑了笑,以手抚其背:“郑大人,如今朝中各位大人已经是岌岌自危了。朝中多为大员牵连其中被皇帝治罪,无人继任,无奈间只能从候补官员之中提拔。现在的户部尚书就是,什么都不懂,直到现在户部的账目还摆在我的桌子上呢。反正张明庆关在你刑部大狱之中也逃不出去,等过段时日。或是大军得胜归来,您再细查细问吧。”我朝郑奎一躬到地。“算是我求求郑大人了。”
郑奎赶紧伸双手相搀:“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下官受不得这种大礼!您快起来快起来。”郑奎寻思着说。“下官开始不知道这么多细情,唐突了。如今大军在外,一切还是要以稳为先,等到大军归来,一切都踏实了,下官再查。”
好在郑奎是个有脑子的人,不然又上来一个愣头青,这朝廷究竟还要不要了!治理朝廷和吃饭不一样,嘴里能同时嚼饭嚼菜,朝廷不行,弄不好就得噎死!总得办完一件,再办另一件,尤其,这两件事都是关系到朝廷、社稷、江山的大事,更不能急。急则生乱。
又有这么两个月的光景,初雪都下过了,我考虑着帝师钓叟年岁也大了,雪天路滑地不便行动,便请他在府上休息,不用来教导静宸了,只等着来年春暖花开了再说。静宸不用跟着钓叟上课,多了许多时间,本以为这孩子玩心大,会四处乱跑,哪知道她如今最喜欢在我身边看我处理公务,雪霏来叫都叫不走。而且这孩子精得很,每次都给我泡茶,渐渐地我也不舍得让这个鬼机灵的丫头离开我了。回来也有一年了,天天眼见着静宸,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几日林青崖来府上时说静宸又长高了、更漂亮了,我才仔细去看这个孩子。的确是老话说的“小孩子堪长”。
“这丫头天天看你处理公务,早晚被你带坏了!”书房之内,雪霏给静宸送了条披肩,“静宸,来,你爹这屋子太大,冷,把披肩披上。”
那是一条绛红色的披肩,上面还有金线绣的牡丹。这叫做花开富贵。
“夫人啊,这条披肩,是你结婚时候的那一条吧?”我放下笔仔细辨认着,“没错,就是那条。”
“是又如何,怕孩子冻着,总是暖和些的。”雪霏也不看我,还在那给静宸整理着,“嗯,看,多好看!”雪霏慈爱地笑着。
没错,是很好看。尤其当静宸知道这是他娘结婚时的衣饰之后,那羞红的脸蛋儿真真是好看。养个女儿就像是养花,这花开的娇艳不就是对养花人最好的慰藉吗?
只可惜,早晚得让人连盆端走。
“爷!爷!”强子突然破门而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怎么了?”我腾地站起来。雪霏和静宸见我们这样,也都静悄悄退了出去。
强子见她们母子走了,回身关好了门:“爷,城门口的人回报,有一个官兵模样的信差进了城!”
“去哪了?”
强子犹豫了下:“他们没盯住。”
我愣了一下:“也罢。官兵有马,没盯住就没盯住吧。”说着话坐回椅子上,“现在刚过正午,且看他什么时候给我送来吧。”前两天我问过兵部了——因为之前刑部把我救他的事宣扬出去了,如今他们对我虽算不上同盟,但也和气很多——前线战报不能拖延。一应手续都是把信送到了后补的。而且皇帝的旨意是,战报先送给我,再由我送入宫去。看上去似乎中间多导了一趟手,实则不然。战报送来也是数月了,我们看见战报也只是图个安心。并不能帮多少忙。但早一步知道前线战况也方便我在朝中应对变化。我想,皇帝让我先看到也是这个考虑吧。
“爷您放心,我已经教训过那两个人了。”
“教训他们干什么,这也是预料之内的事。”我顿了顿,“如果真的有人先一步截了战报,一定会做得十分小心谨慎,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发现的。”而这个人,弄不好就有谋反之心。否则为什么会关心战报呢?如若大军在外有失,对他而言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爷心里有数吗?”
“没有。”
强子点点头,一言不发。
“这个京城之内。官面上的变动我清楚,私下里的暗涌你清楚。你若是得了什么风吹草动,记得告诉我。”
“爷您放心,小的明白。”
有些时候,这地头蛇的消息,比我这个朝中大员的更快更准确。欺上简单。瞒下可不容易。
果不其然,又是半夜。月上枝头。连风都睡了,打更的都有气无力地甩搭着更板儿。那个送信的倒还真是精神。扰的我也精神了起来。
“东方大人,这是前线战报。”来人毕恭毕敬地递过文书。
我接过文书揣进怀里,抬眼瞪着他:“你倒是来得‘早’啊。”来人支支吾吾,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你算计好了半夜来找我吧?”
“大……大人,这个战报的确是刚刚送到的,不信您可以问城门口的看守们,的的确确是刚刚送来的,刚送来的……”来人眼神飘忽,手足无措。
“是吗?刚送来的?我今天看见你刚过中午就进了城了啊。”我抿了口茶。已经凉透了,甚至能感觉到茶汁流经身体的每一寸经络,而后又突然化为无形。“你走吧。我还要赶着去给皇帝送信。”我起身将厚绒的披风解掉,管家早在一旁备好了衣服,此时也赶紧上前帮我更衣。
“东方大人,您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比较好。”来人随口丢下这么一句便走了。我也不知道这个送信的废了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作罢了。
“老爷,外面车已经备好了,您看,还用不用我们等会儿您?”管家问道。
“不用了。一会儿你送我到宫门口,你就走,先去一趟强子那,让他把眼线都撤回来。”我把金币递给管家,“辛苦你小心点,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
“我明白。”管家收好金币,点点头。
马车之中,我才想起怀中文书我还没看。这大军从出征算起倒今日也有小半年了,想来,也差不多了吧。
我取出信,撩开帘子,接着月光,朦胧中看到这信不是赵誉的笔体,心中就大致明白一二了。小心翼翼撕开信封,取出信瓤,展开信纸:
“赵誉战死,事已成了,且候佳音。”我低头寻了寻落款——大将军郑明辉。
合上信纸,塞进信封,揣回怀里。我仰靠在座位上,凉风阵阵顺着我自己撩开的帘子刷在我脸上,不仅仅是睡意全无,连杀意都没了。
赵誉死了。这四个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内容。我闭上双眼,幻想着。
独臂的赵誉领兵亲战。跨坐马上立于万军之前,他身后的赵家军整齐威武,刀剑上的光斑耀眼夺目。赵誉只一挥剑,策马而去,身后兵卒杀声震天紧随其后。一时间与倭人战至在一处。将军也好,兵卒也罢,战士总是对鲜血怀有一种莫名的渴望。年兴和臧雄跟在赵誉身边,斩将夺旗,两方兵卒冲撞在一起,人仰马翻。血染苍茫。而后。杀意正酣的赵誉突然坠马,两旁边兵卒一愣,赶忙冲上前去护主,年兴和臧雄也绕着人群砍杀敌兵。主将殒命,再无斗志的赵家军自乱阵脚。各位将领心怀鬼胎不再恋战,年兴眼见损失惨重,溃败之势难以收拾,以副统领之身份命令护好赵誉尸身撤兵,自领臧雄和赵家军断后,且战且退,直至大军全数撤回。疆场之上只留下倭人的嘲笑和赵誉那匹恍惚、惊慌的战马守着他赤红鲜血染就的剑。
营盘之内,年兴问谁愿代领大将军之职。其他将领虽然贪恋功名。却也深知阵前易帅之重,犹豫着不敢应承,于是年兴上位。臧雄呼应,一呼百应,由年兴代领元帅大将军之职。并亲自为赵誉送葬。赵家军痛失领袖,军心涣散,年兴以为赵誉复仇为由,说服赵家军追随。哀兵必胜。年兴此战必胜。
夜深之时。无人之际,年兴与臧雄把酒言欢。臧雄好手段。万马军中悄无声息暗杀赵誉,助年兴上位。
曾经风光无限的赵誉。是皇帝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皇帝即位后领太尉之职,掌军权,享尽荣耀。却因与皇帝后妃有染,遭皇帝揣测,逐渐失宠,断了手臂,如今还被皇帝算计,客死异乡,虽是咎由自取,却也算是晚景凄凉。
当初提亚让我转交给赵誉的腰带,至今还压在我衣箱最底下。或许提亚也在祈求着赵誉能逃出生天?女人啊,只知道幻想。皇帝要杀的人,逃到哪里,能有条活路呢?
“老爷,到了。”管家在车外唤了我一声,将我从幻想之境内拖出。
我长吁了口气,摇摇晃晃钻出马车,双脚踏上地面之时有一丝踏实。月光清冷,朱漆金瓦的宫墙在夜里是看不出富丽堂皇的姿色的。风也凉了,人也冷了。
“嗨……”不禁长叹一声。
又是驰马宫中,书房会面。
“臣东方颢渊,叩见吾皇万岁!”不知怎的,今日我的礼节,出奇的标准。
皇帝刚还未醒,见我大礼参拜,竟也精神了几分:“颢渊为何大礼参拜?朕早早就免了你的大礼了啊。”说起来也不算早。打我封了文忠伯之后,皇帝准许,私下觐见时不必大礼参拜。
“皇上,这是前线的公文。”我低着头将公文递上去。
皇帝只看了看信封:“这是年兴的字。”言罢竟也叹了口气,满是惆怅,“看来,赵誉已经死了。”而后我便听见展开信纸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折好信纸塞回信封的声音,“颢渊,你作何想?”
“事情已经成了,皇上可以放心了。”
“那这信呢?”
“臣以为,烧了,一了百了。明日上朝,就说是赵誉来报,一切顺遂,大军得胜指日可待。”
“与朕所想一样。”皇帝亲自起身,掀起灯烛罩子,将信引燃,弃入旁边的火盆之内,眼见着化为灰烬,方才安心,长吁口气,坐回龙椅之上:“完啦,完了,赵誉死了。他是朕自小到大陪伴的朋友。”皇帝说话时惆怅得紧。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赵誉与后妃私通,证据确凿,久则祸国殃民。皇帝此举也是为天下想。”
“朕不后悔。朕做的决定,从不后悔。赵誉他死了,他该死。为了江山社稷,冤死他一个,不算冤。”
为了江山社稷。这是帝王家最常用的一句借口,一块儿为自己遮羞的布。或许有一天,我的哈米斯王也会用这句话当做借口,杀了马尔丹和艾力。不,不是“或许”有一天,而是“总有”一天。这才是悲哀。突如其来的溃败算不得什么,早已命主注定、改变不了的才是真正的悲哀。
“皇上,事儿已经成了,皇上可以安心了。”
“安心?”皇上苦笑一声,“往后的事,才是朕真正忧心的。”皇帝走到我面前抬抬手让我起身,“颢渊,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