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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这差事你能接,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不过是个牵线搭桥的,这样不好。更何况如今皇帝惩治贪官污吏未息,你这样公然行贿与我,可是置我于死地啊。”


    “不不,爷,我哪敢行贿啊!”强子近前两步,打开匣子,尽是黄白之物,“爷,谁不知道您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儿啊,皇帝视您为左膀右臂,这点儿银子对您来说不叫个事儿!我这就是一点心意,就算是我存在您这儿的,回头我要是用,再找您要!”


    我笑了笑:“真是油嘴滑舌啊,许老板。行,就当你存在我这儿,回头记得来找我拿啊。”


    强子千恩万谢,退将出去。


    强子的差事办得好极了。那日晚上我坐他的车去钓叟家时故意在座椅下留下纸条命令,让他借送歌舞姬入宫的机会给蓝逸传信儿,还让他留意在他店里传谣之人,抓起来送给袁宗昊。因此才嘱托车夫回去告诉强子让他亲自修理座椅。强子跟了我多年,又晓得其间利害关系,自然不会含糊。这也是多年交情才有的信任吧。


    所以,松鹤的送死,不仅仅是为了能让公子逸轩和帝师钓叟安然入宫,也是为了把更多的人吸引过去,免得马车出事。松鹤是个大鱼饵,成败全系于他身。


    “您也是这样的大人啊。”半天不曾言语的宫本信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钱你不收,他们反而会觉得是自己酬谢不周,胡思乱想,反而会给我找出更大的麻烦。”我把木匣合上扣紧。肆意推到一边,“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反正我也不差这点银钱。”


    “您不是爱财之人。”


    “钱这东西总没个尽头,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数字。我仰仗皇帝厚爱,衣食无忧。很知足了。”


    “那您喜爱什么呢?”


    “喜爱什么?”我想了想,“大概是名声吧。但也不是现世的名声。我是想在我死后能留下些名声,任世代人随意评论,至少不被忘记,这就够了。”


    “您跟随这样的皇帝并不能达到这个境地。”宫本信义沉声说。


    “跟谁都不能。”


    “若是您跟随我王,史书之中必有您浓墨重彩的一笔。受万代敬仰,这不正合了您的心意吗?”


    “你还是想要劝降我?”


    “中原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您的皇帝命不长久,江山风雨飘摇;我王天资聪慧,可算得上贤明君主。您也说过您不在意现世名声,自然也不会有‘愚忠’之念吧?既如此何不改投明君。成就一番事业呢?”


    “我不是说了,你们倭人成就不了一番帝业。更何况我和倭王有约在先,明天一过,一切有了分晓,若是皇帝安然无恙,我保你们安然退回我国,若皇帝无此运势,我自然会投靠倭王。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您还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啊。拖延三日有什么所谓呢?”


    “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皇帝会死,而你们倭人会称霸中原呢?如此思想可不是谋士该有的。为谋者,审时度势。而后计出。”


    “正因为我审时度势,才会如此肯定啊。”


    “既然你审时度势,怎会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过早的为自己定下结果,反而会让计谋制定出现纰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不过是自信那种毒药您们的御医无法可解罢了。”


    “真是个固执的人。”我摇摇头。


    “您不也是一样吗?事到如今还不肯承认自己辅佐的皇帝早已是回天无力了。”


    “反正也就明天一天时间,你我都别呈口舌之快。到时候自然有个分晓。”


    “我只是希望您能早一点认清时务,早一点与我共同为女皇出力。跟您做敌人。太难熬了。”


    “难熬?你只做了我几天的敌人就觉得难熬吗?看来倭国的确没有什么登得了台面的谋士啊。”


    “我们自小接受的教育是成为一个勇敢的武士,谋士不过是下层人罢了。”


    “难怪了。你们倭国那么轻易地就掉进了陷阱里。”


    “您是说您皇帝的反复吗?”宫本信义似乎并不觉得那是一次失败,“若不是您的皇帝背信弃义,怎能有此境地啊?终究是我们赢了。”


    我实在不想在输赢上跟这个固执的倭人争论了,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站了一下午了,你晚上多吃一点吧。不然身体吃不消。”


    “我们倭人自小受过武士的训练,这不算什么。”


    我回过身,背对着他笑了笑。你宫本信义之所以这么说,是不知道我下一步的计划罢了。所谓重症需用猛药,既然药引子已经用了,下面就该下点真正的猛药了。


    夜深,我并未去睡,宫本信义也无怨言异议,死盯着我。要不是当年在西域时身边曾有个七杀也是这样早把我磨练出来了,我一定会疯的。


    正在我犯困之际,院子里嘈乱起来,是打打杀杀的声音。我起身仔细辨听。正在此时,管家跌撞进屋里,惊魂未定之际奋力呼喊:“老爷快走!倭寇杀人了!”


    我突然哼笑出声,上前搀起管家将其护在身后,又侧过头对宫本信义说:“如果你那么确信皇帝会死,而我又答应了倭王若是皇帝驾崩一定辅佐于她,那我如果性命难保,你会如何?”


    “自然是救您了。”宫本信义脱掉外套,里面是一身紧趁利落的短打扮,“不过这也是您设计的,他们怎么会伤您呢?”言罢轻松地笑了笑。


    “那你且看着吧。”我回转回头立在门前,挺胸抬头,高声叫喊:“文忠侯东方颢渊在此!休伤无辜!”


    只一声喊,三个黑衣人由房檐跳下。各持长刀——都是倭寇浪人的样式——脸蒙黑布,持刀而立。


    宫本信义在后面宛如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地啧啧嘴:“倒真有几分相似呢!”


    三名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中间一人突然上前挥刀劈砍,势如闪电。我根本没办法反应,胸口重重挨了一刀。深及皮肉的刀伤一紧一疼,鲜血随之而出。第二个人紧跟着冲上来又是一刀,身后的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从后面抱住我,一较劲将我翻转到他身下,管家的后背被砍中。比我那一刀还要重。管家疼痛难忍,霎时间汗如雨下,大喊一声昏死过去。


    第三个人一跃而起,刀尖朝下冲我们插来。此时我已近晕厥,跑的力气都没有了。便闭眼静候,认命一般。


    “嘡啷”一声,铁器撞击的嗡鸣四散而开。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宫本信义腰刀出鞘、单膝跪地,一个力托千斤闸,正架在长刀护手上止住长刀。我暗笑,不用太多,若是宫本信义还是我这个年纪。只这一顶,那人的刀早已脱手而出。


    刀尖离管家的后心也不过一寸来的距离。好险好险。我暗自庆幸。这次赌的确实有点大,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那人并不恋战。见自己的攻势竟被一个老人硬碰硬地顶住,虚晃一招赶忙后跳。三个黑衣人后退两步,持刀警惕着。宫本信义缓缓起身,旁人看来是稳如泰山之状,在我看来不过是勉强起身罢了。这个年纪,能如此挡下一招想来也是拼了命的吧。


    “您还真是不择手段啊。”宫本信义喘息着说。


    “哈。我让你晚上多吃一点了。”我玩笑着,“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快疼晕了我。”


    “您怎么知道我会出手相救?”


    我哪知道,不过是赌命罢了。我苦笑一声:“你们三个。把他伤了就可以走了,别忘了在我家里放把火。”


    三人答了声“是”,分三路同时冲来,凌厉得很。宫本信义用的是短腰刀,挥砍间总有力不能及之处,而那三人也是影子里的高手,知道贴近了就是短刀的天下,故而故意隔着距离,将其逼入墙角,打算慢慢耗尽宫本信义的力气。


    宫本信义突然将腰刀掷在地上,张开双臂:“反正也只是伤我,又不是杀我。来吧!”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两个影子上前锁住他的四肢,余下一人在其身上肆意砍了几刀,并不致命。


    三个影子将我身上的管家挪开,扶我起来,又在我伤口上吐了药,简单缠上些:“文忠侯,做完了。”


    “在我院子里放把火,走吧。”我喘息着。为了更真实,那一刀实在是太狠了,现在瘫坐着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三个影子行礼退出去,随即院子里焚起大火,浓烟四起。有几个家丁打水救火,可这火是西域“浮火”所引,水是救不了的。晚间风来,风借火势、火借风威,越烧越旺,像是贪婪的兽,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宫本信义靠墙勉强站着:“您这算是苦肉计吗?”


    我答非所问:“有此一事,日后我会护你性命的。”


    “我还是先把您送出去吧。”宫本信义强撑着走过来。


    “不用。救我的人马上就到。”


    宫本信义听了,笑了笑瘫坐在我身边。


    浓烟更重,呛的人好不舒服。这时,年兴率人赶来,冲进屋来将我们抬了出去,一直抬到大街上才算是安心。年兴命人找了把椅子扶我坐下,随行的御医给我清理了伤口,又给我涂上一层药包扎好,赶紧去救治管家。


    我长出了口气,伤口疼得厉害,口干舌燥。我朝四周为望了望,周围也有许多浓烟滚滚升起,倒有些烽火台的架势了,就是不知道这烽火能不能招来救命的人。


    宫本信义朝御医要了些药布自行包好伤口,站在我身后,手支椅背。看来是累得不轻。


    “东方大人,按您的吩咐,都办好了。现在京城之中百姓纷乱,许多人涌到城门前打算连夜出城避险。现在百姓们都知道是因为倭人被凌迟处死导致余下的倭寇报复了。”年兴朝我汇报。


    “他们现在怕倭人了吗?”


    “看样子,怕得很。”


    “都杀的什么人?”


    “几个无足轻重的大臣,几个豪绅富户。还有大部分的平民百姓。”


    我感觉年兴说话的语气不对:“你这是起了恻隐之心吗?”


    “不。”年兴低头回答但并不看我。我知道他在说谎。


    我拽过他的手放在我的伤口上:“我知道这计策太过阴狠,又滥杀无辜,造孽太深。所以,这一刀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惩罚。成大事者,人命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年兴收回手:“文忠侯教训的是。”


    “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关闭所有城门,敢进出者,杀无赦。”我说着话攥住了年兴的腕子。


    年兴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我让他加紧在这一个时辰里安排停当,重重点了点头,行礼离去。


    眼见着浓烟四起。倒让我安心了许多。开始时,我还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样造孽的计谋是否得当,但眼下木已成舟,没了纠结烦恼。也就泰然许多了。说来可笑,当年我设计焚烧莫罗国国都,如今又放火烧了自己的都城,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数啊!


    只是不知道,他日若是我落魄了,这一遭凶狠之计又要落给他人多少话柄呢?


    “你觉得这样可好?”沉默良久我突然问宫本信义。


    “您这又是为了什么?”宫本信义反问。


    哈,死到临头的鸭子。还是嘴硬啊。我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他。


    与周围的残破浓烟相比,皇宫方向寂静祥和,似乎置身事外一般。就和君主一样。冷眼俯瞰众生嬉笑怒骂的戏码,只等着时机一到,东方鱼肚白,必是一场炫目的登场。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时辰,年兴匆匆赶回来:“回禀文忠侯,百姓已被驱赶回家。一切都已经妥当了。”


    “辛苦了。”我眼神迷蒙。真是累了。经此一难如虚脱一般。“是不是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还有两个时辰。”


    “吩咐人统通知各位大人。明日照常早朝。”


    “是。”年兴答应着,吩咐身边军士赶紧去办。


    我回头看了看烧着的府邸。火势有所减弱了。想来大概是没什么可烧的了吧。我打了个哈欠软窝在椅子里:“我累了,想睡会儿。”


    “文忠侯可以进宫休息。”年兴说。


    “不用了。上朝的时辰到了叫醒我。”我眯着眼睛。“若是没醒,就把我找个清净地方埋了吧。”我玩笑着,也不管别人是否觉得好笑,自顾自笑了两声,“宫本信义,你也找个地方休息吧。或者,你可以离开。此时悔棋为时不晚哦。”


    宫本信义声若洪钟:“我是不会悔棋的!”


    “不悔就不悔,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着,抱臂胸前,却因为触碰到了伤口疼得我清醒了不少。我坐直了些,惺忪双眼微微睁着,以手支头:“要么身登富贵,要么万劫不复。世上安得万全法。”


    宫本信义突然接话:“若无登九品莲台之欲,便无堕八千地狱之苦。”


    “哈,我就没有‘登九品莲台之欲’。”我侧过头,正碰上宫本信义怀疑的眼神,“倒不是我有多么的闲云野鹤、清心寡念,不过是因为‘九品莲台’太少了,满足不了我勃勃的野心罢了。所以,‘八千地狱’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个玩耍的地方。”


    “中原人如您这般自负的可是不多。”


    “我这哪里是什么‘自负’,不过是胆小罢了。装得狂些免得被人欺负。”


    我支着头渐渐昏睡过去,直到被年兴叫醒。


    “文忠侯,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望着出生朝阳的天际看了看,明媚得晃眼,若不是身边灰烬的味道真让人觉察不出昨夜的一切。我使劲闭了闭眼,缓缓睁开,长吁口气,勉强撑着扶手站起来,胸口的伤口立时疼痛起来,疼出了一身汗。


    年兴上前扶住我。


    “郑将军先回宫吧。我和这个人吃点早饭去。”我笑着指了指宫本信义。


    “我留下两名军士吧。”


    “不用。宽心。”言罢,我便让宫本信义搀扶着我一步一步缓缓离开了。


    等离那些人远些了,我在宫本信义耳边轻声说了句:“咱们再下盘棋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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