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父不想学。
他想哭。
“元帅,您当年不是这样教我的。”
牧之看着面色挣扎的宋惠父,自嘲的笑了笑:“当年的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蠢。”
蠢到居然感觉爱情可以战胜权力。
想太多了。
无论他做的再好,功高震主就是功高震主,没有利用价值就是没有利用价值,相濡以沫就是不如独享帝位。
从女皇的角度看,她甚至都没有做错什么。
登基之后,她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大周在她的治下休养生息,国力日渐提升。
除了杀了一个功臣之外,她都做的很好。
而兔死狗烹对于一代帝王来说,难道不是基本操作吗?
假如牧之是个旁观者,估计都懒得为原主报仇。
可惜,他是当事人。
“老宋,现在你准备怎么办?是逮捕我,还是当做没见过我?”
牧之敢出现,就代表他不怕曝光,不担心自己的存在会让女皇知道。
宋惠父虽然心神激荡,但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他不知道牧之的自信从何而来,但是以他对李牧之的了解,李牧之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但凡李牧之主动开启了站端,就代表了他已经有必胜的把握。
所以,宋惠父很谨慎的选择了按兵不动。
“元帅,我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查清真相。”
“真相你自己清楚,老宋,问问自己的心,你明白的。”
“身为主管刑狱的官员,我内心怎么想的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刻板印象而得出错误的结论,从而误判了别人的清白。元帅,这也是您当年教导我的。”
牧之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真是我的好学生。”
“元帅的教导,宋某终生不忘。”宋惠父认真道。
“那今天的教导你也记下吧,今天的课,才最有意义。”牧之的语气也认真了一些。
宋惠父沉默片刻,然后涩声问道:“元帅,如果世道污浊,帝王昏庸,难道就只能以暴制暴吗?”
“只能如此。”
“可是如此一来,这岂不是就应了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屠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恶龙。”
牧之拍了拍宋惠父的肩膀,柔声道:“这不是最悲惨的结局,最悲惨的结局是,屠龙的勇士屠龙成功后,被身旁的伙伴害死了,然后这个伙伴变成了恶龙,躺在他的尸体上,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本不属于她的一切。”
宋惠父无法反驳。
假如牧之说的是真的,那女皇的确是踩着李牧之的尸体登上了帝位。
“去查吧,把当年的事情都查清楚。老宋,这些年你的确没闲着,但如果你真的想查清楚当年的事,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请元帅赐教。”
牧之嘴角一勾:“很简单,假如此时传遍全城的绝笔信上所写的幕后主使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当朝国公,老宋你现在应该也已经带人先将他控制起来然后准备三司会审吧?”
宋惠父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他听懂了牧之的话,只是不敢相信。
于是牧之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一些:“谁主张,谁举证。李忠义主张,以死举证。现在李忠义用自己的死证明了女皇的疑点,按照审案的流程,难道你不应该将另一个当事人过一下堂吗?”
宋惠父的话有些颤抖:“那是陛下。”
“你忘了我当年还曾经教过你一句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牧之当年的确是说过这句话。
但谁也没有当真。
就连宋惠父都没有。
不。
也许当时的周皇和现在的女皇当真了。
牧之想到这点,然后由衷的感慨:原主真的死的不冤。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除了无端给自己招来猜忌,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是现在,好处有了。
十年前,原主在宋惠父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十年后,牧之又亲手给这颗种子施上了肥料。
宋惠父走后,百晓生有些担心的问道:“元帅,宋惠父会不会背叛您?”
“不会,老宋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不忠于我,也不忠于女皇,忠诚的对象是天下百姓。”牧之对宋惠父的评价很高。
但百晓生对此嗤之以鼻:“没有您,天下百姓现在早就沦为魔族的口粮了。”
牧之笑了笑:“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宋惠父是希望现在的天下百姓不会因为我和女皇之间的恩怨而民不聊生。”
“妇人之仁。”
“不,这是悲天悯人,只不过,越是这种人,往往就越是痛苦。”
牧之对宋惠父这种人没有什么恶感,但好感也有限。
因为说到底,这群人也并不是在完全的维持公平。
也就是道德水准比较高的大局党。
但是这种大局的建立标准就是不公平的,而他们的重心并没有放在反抗这种不公平上。
百晓生相信牧之对宋惠父的判断,但他还是对宋惠父没有什么信心。
“元帅,您真的相信宋惠父会去提审女皇?”
“提审,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大权力的。不过,上奏我估计他是敢的。”
“那女皇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不仅精彩,而且惶恐。真的被宋惠父咬死的话,她的底细经不起扒皮。宋惠父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他的能力我知道。”
“这样的话,宋惠父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他不会有危险的,我现在就怕女皇不对他动手。”
想让宋惠父彻底死心,确实还需要女皇配合一手。
不过,牧之估计问题不大。
和牧之预料的一样。
次日,朝会上,宋惠父公开上奏。
“陛下,现如今李忠义自尽身亡一事闹的沸沸扬汤,民间舆论喧嚣一日胜过一日。臣斗胆,请陛下容臣追查李正义那封绝笔信上所写内容的真假。”
宋惠父的上奏,把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包括女皇。
实在是没想到宋惠父会这么猛,猛到她措手不及。
“宋爱卿,你再说一遍?朕刚才没听清楚。”
此时女皇的脸色已经耷拉下来了,语气更是十分阴沉。
但宋惠父顶住了女皇的压力,重新说了一遍自己的诉求,并且补充了一句:“不如此,不能安天下人之心。”
“放肆。”女皇义愤填膺:“宋惠父,你怀疑朕?你要查朕?”
宋惠父抬起头来,直视着愤怒的女皇,很镇定的说:“陛下,您是了解臣的,臣怀疑一切,但只要没有证据,怀疑便只是怀疑。臣让陛下配合调查,也是为了证明陛下的清白。”
“朕受命于天,何须向你一个小小的臣子辩解?”女皇有些不耐烦。
宋惠父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大声道:“受命于天?天上只有魔族,从未出现过神仙。”
女皇:“……”
“陛下,朝野上下现在人心惶惶,君臣离心。您若想扭转这等现状,最好配合臣的调查。元帅当年曾经说过,皇帝也是人,也会犯错。”
女皇怒极反笑:“元帅说过的就都是对的吗?”
“陛下,您之前说过,元帅是您这一生最爱也是唯一深爱的男人,为何现在又开始质疑元帅的话?”
宋惠父的声音十分苦涩。
真相,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
元帅对他有大恩,他不能坐视恩公蒙受不白之冤。
至于会不会因此引起天下大乱?
宋惠父想到了以往元帅的为人。
即便现在他再次见到牧之后,已经能感觉到牧之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他肯定不会想到连灵魂都变了。
宋惠父只会认为牧之是因为遭遇了背叛而性格大变,合情合理。
相比之下,宋惠父更相信牧之的人品,不会牵连到无辜群众。
而对于陛下的人品,宋惠父是不敢保证的。
听到宋惠父这样说,群臣看向女皇的眼神也和先前有些异样。
是啊,陛下一直对外宣称的都说冠军侯是她此生挚爱。
为什么刚才提及冠军侯,女皇的语气如此不耐烦?
难道,李忠义那封绝笔信上记载的内容,竟然全都是真的?
女皇被群臣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只有愤怒,没有惊恐。
她已经坐了十年的江山。
她怕什么?
就算这些人真的怀疑她,又能拿她怎么样?
女皇一点都不虚。
所以她冷笑一声:“正因为我和冠军侯两情相悦,所以才不会事事都听他的话。我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信徒。”
“但臣是。”宋惠父坦然道:“臣认为冠军侯说的很有道理。”
女皇目光死死的盯着宋惠父,身体略微前倾,帝王之威立刻笼罩了金銮殿,首当其冲的宋惠父自然承受了最大的压力。
哪怕宋惠父也是一个修行者,但是比起女皇这个在垂拱战争后期几乎可以和冠军侯并肩的军中明珠,他的实力显然还是差了很多的。
额头上的冷汗开始大颗大颗的滴落,显然,宋惠父的处境很不好。
女皇希望逼迫他低头。
但宋惠父始终没有低头,没有求饶,更没有为自己刚才说出的大不敬之语道歉。
女皇压制宋惠父之余,还犹有余力,她先是环顾了一周,然后冷声道:“有多少人和宋惠父一个想法的,站出来。”
她选择以势压人。
说到底,她才是皇帝。
她倒是要看看,有多少人能为了一个死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女皇的威胁,朝中每个人都听在耳朵里。
谁也不是蠢货,自然能明白现在站出去就等于和女皇决裂。
这绝对是自绝于女皇的行为。
但是,很快,就有人站了出来。
英国公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站在了宋惠父面前,替宋惠父承受了来自女皇的压力。
女皇显然十分意外。
而英国公的话让她更加意外:“陛下,臣以为宋大人刚才所谏言颇有道理,希望陛下能多加考虑。”
“英国公,你……”女皇不明白英国公为什么会反水。
这么一个没什么奔头的老家伙,居然敢得罪自己。
是嫌自己的儿女太命长了吗?
英国公主动解答了女皇的疑惑:“臣相信宋大人的立场,若这一切只是个误会,宋大人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绝对不会让陛下的清名受损。”
“自古以来,可有臣子审君主的例子?”女皇冷声道。
此时又一个国公站了出来:“元帅曾经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前没有过,以后可以有。”
“放肆。”女皇大怒。
然后第三个国公也站了出来:“元帅曾经说过,从来如此,并不一定就是对的。陛下,元帅对我大周有再造之恩,他不应该死的不明不白,臣请陛下彻查。”
女皇瞳孔微缩。
三个国公了。
再加一个大理寺卿。
垂拱党,这个当初帮助她登上帝位的强力团伙,现在全都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但,这些实力就想让她低头,简直是痴人做梦。
女皇再次环顾了一圈:“还有人要反对朕吗?”
第四个国公也站了出来:“臣支持宋大人的主张。”
女皇失态了。
因为站出来的这个国公,在垂拱战争中和冠军侯根本毫无交情。
他为什么会帮冠军侯说话?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了。
一般人为了钱敢拼命。
在国公爷眼中,自己的命很金贵,但也正因为如此,女皇也不敢轻易要自己的命。
只要他愿意站出来附和一声,就能够得到巨额的财富。
何乐而不为?
虽然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但是那都不重要。
钱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国公爷的出列,仿佛鼓舞了其他人。
哗啦啦。
偌大的朝堂,瞬间就跪下了一半人。
“臣恳请陛下配合宋大人,彻查冠军侯的死因。”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女皇惊呆了。
始作俑者宋惠父也惊呆了。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谏的。
怎么这么多不怕死的人?
难道这些人全都是元帅的人?
宋惠父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帅也太恐怖了吧。
其实他想多了。
这次的逼宫,牧之根本没用太多自己人。
这次站出来的大多数人,或是被买通,或是被威胁……牧之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以(物)理服人,就是这么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