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悲喜在汤不名的心中翻涌激荡着,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走吧。”他悄悄地对徐文昭说。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多么颤抖。
任舟眉头紧锁地旁观着这一切。
他本能地觉得有一些不对,可又不能说出来具体不对在哪。
所以他面对着刘佩琼疑惑的眼神时,只能轻轻摇头,同时摆了摆手、以暗示对方静观其变。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汤不名提出了那个现在看来合理至极的建议以后,徐文昭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什——什么意思?”汤不名诧异,诧异得有些磕巴。
徐文昭再次摇了摇头,只不过这回的表情更要比先前笃定得多:“我走不了,你也一样。”
“可是——可是——”
汤不名来回地看着张一尘的背影以及徐文昭,结结巴巴地“可是”了两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最后几乎已带上了哭腔。
他急,也怕。
无论一个人的手上浸染了多少献血,在他自己真正面对死亡时,恐怕也很难心如明镜——或许,杀过的人越多,反而就会越恐惧死亡,就像是越是富有的人便越会惧怕贫穷一样。
所以他才会格外的焦急,格外地渴望摆脱这种恐惧。
“你忘记他刚刚说过的话了么?”
徐文昭的笑容异乎寻常的恬淡,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得意——就像是看穿了别人的把戏那样。
汤不名当然没有忘,只不过仍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他显然不愿意坐视幻想破灭,所以他猛地推开了徐文昭,冷笑了两声。
“一派胡言!”
他一边大声地叫嚷着,一边偷觑着张一尘,在发现后者全无反应以后,他似乎信心大定。
“堂堂的张龙头,当然不会出尔反尔,我看你是自以为是到昏了头的地步。”
他又冷笑着说道,然后,他阔步向着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很大,也很快。
门外的黑暗照在他的眼中却仿佛是无穷的光明。
可惜,他再快也快不过张一尘的剑。
即使那把剑并未真的伤害到他,甚至还藏在鞘中,可是当他看到那柄剑横在自己胸前的时候,立刻一动也不敢动了。
“张龙头——”
他打起了摆子,两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为了抵抗这种不适,他只好拼命地咬着牙。
“你想活命?”张一尘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汤不名的表情。
汤不名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好得很。”
张一尘牢牢握着剑柄,猛地用力一抖、发出了“呛”的一声,剑鞘应声飞出,露出了漆黑的剑身来。
汤不名的面色更苦,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文昭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要你能接得下我一剑,你自然能够活着走出去。”
见汤不名面露怀疑,张一尘又解释道:“刚才我并没有给你任何承诺,这是第一个。”
“好。”
汤不名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咬着牙应了一声,同时抽身后退了两步,“哗”地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展开,摆出一副凝神戒备的态势。
“还不急。”
张一尘却把剑垂在了身侧,看着徐文昭说道:“等我先解决了另一件事也不迟。”
汤不名没有答话,仿佛是生怕一开口便要暴露出全部的怯懦和恐惧、令他辛苦积攒的一丁点信心倾泻一空。
所以他仍是紧咬着牙,全神贯注地看着张一尘持剑的那只手,甚至无暇去关心徐文昭的死活。
“动手吧。”
看着已走到面前的张一尘,徐文昭不疾不徐地说道。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也可以获得跟他一样的机会——”
“不必了。”
徐文昭又露出了那种略带得意的笑容,坚持道:“动手吧。”
言讫,他便合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平静,仿佛真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又或许在他决心投靠在苏夫人那一边的时候,便已想象过这样的局面,因此才早有准备。
过了足足半晌,张一尘就那么呆立着,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任舟从未见过张一尘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有些愤恨,但又有些惋惜,他的眼睛不时地眯起来,鼻翼一开一合地扇动着,面颊上的肌肉也间或抽搐一下。
他用力地捏着剑柄,更用力地抿着嘴巴,就像是生怕说出什么会令他自己后悔的话一样。
他看起来既不平静也不决绝,似乎根本就没有下定决心。
他会否网开一面呢?面对着他眼前那位或许是为数不多的、可算是“朋友”的人?
任舟思忖着。
然后,他就看见了张一尘的答案——不会。
那道漆黑的剑影笔直地刺入了徐文昭的胸膛,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任舟清楚地瞧见,就在张一尘提起剑、将要刺出的那一刹那,徐文昭的身躯略微向后仰了仰——他大抵还是怕死的吧?
这就像先前任舟想到过的无数问题一样,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张一尘默默地拔出了剑,转身看向了汤不名。
汤不名也同样看着他。
“准备好了么?”张一尘不动声色地问道。
汤不名吞了一口唾沫,勉强点了点头。
“好得很。”
张一尘再度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再次出手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话音未落,甚至连他的笑意还没完全消散。
汤不名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种褫夺了一切光明的、令人压抑以至窒息的黑暗。
那是他所能瞧见的、最终也是唯一的景色。
他的扇子仍旧打开着,却连招架、挥舞的机会也没有,便连同着他的躯体一起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沉默。
沉默中,张一尘长叹了一声,颇为萧索的将湛泸收回了鞘中。
然后他将湛泸、连同着剑鞘一起抛到了任舟的脚下。
“拿回去给薛中平。”
迎着任舟和刘佩琼诧异的目光,张一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然地解释道:“这把剑确实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可惜我要的并非是这把剑本身。”
“而是它所代表的、天降大任的寓意。”任舟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你当然不肯让人家说你得来湛泸的方式不明不白,更不愿意失去这种展示武德的良机。”
张一尘没有回答,但他那种赞许的表情无疑是肯定了任舟的猜测。
“可是徐文昭已经死了——”
“可我还活着。”张一尘斩钉截铁地说道。
顿了顿之后,他再度看向了苏夫人的尸首。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她。”
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广阔而无穷的夜幕中。
没来由地,任舟忽然想起了徐文昭在齐云号中对他说的那句话。
“为仇恨所驱使的男人会变成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