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威胁和震慑我妈和茶园的工人,我爸的尸首被挂在茶山上,整整三天,我妈疯了,开始胡言乱语,疯癫傻笑,可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家,就剩下了我一个稚童,什么也不懂,那些工人也只是负责采茶,其余的也一概不知,那些畜生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怒之下,烧了整个茶园,那场大火,铺天盖地,把天边都映红了。”
“工人们四散而逃,他们还想杀了我和我妈,我妈……我妈用自己的命救了我,我带着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逃了出去,一个人坐船去了苏杭,我外祖家,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安到的那边,或许,真的是我命大吧。”
秦勋没有说话,屋内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一般,只有玉宛缓缓讲述的声音。
“我姥姥是苏杭有名的刺绣师傅,一生都在给别人做衣服,达官贵族,贩夫走卒,她都来者不拒,为的就是钻研绣艺。”
“我跑到外祖家求救,却忘了一件事儿,苏绣,那可是名扬天下的绝技,怎么可能不被那些畜生盯上呢?”玉宛回忆起往事,眼睛红了,“一个扶桑的军官,让我姥姥为他做一件衣服,那件衣服,他要在面对整个苏杭的人讲话的时候穿,也就是说,只要我姥姥为他做了那件衣服,整个苏杭的人都会知道,宁家投靠了扶桑人。”
“我姥姥做了一辈子的衣服,没有拒绝过任何人,可这一件,她没有做。”
“没有做的代价是什么呢?”玉宛凄楚一笑,“就是她年过五十依旧保养得如少女一般的那双手,手指甲被颗颗拔掉,手指也被一根根斩断。”
“我绣了一辈子苏绣的姥姥,永远失去了她那双引以为傲的手,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是温声细语地叮嘱我,收好宁家苏绣的传承,让我带着钱赶紧走,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在失去手的第三天,自杀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失去了所有至亲,身上只有几本薄薄的书册,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东西,我必须保住,即使是用我的命。”
“我辗转又去了沪城,那个时候我七岁,为了活下去,偷、抢,乞讨……我什么都做过因为,后来因为模样不错,被一家歌舞厅的老板收留下来,培养我唱歌跳舞,说是指望我为她挣钱。”
“其实我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姑娘,指望她挣钱,不知道得等到何年何月,说不定还收不回来付出的本钱,而且哪儿教了我什么唱歌跳舞啊?教我的都是课本上的知识,那家歌舞厅的老板,不过是心善,看我可怜收留我罢了,我很感激她,在那里,我度过了非常轻松快乐的几年。”
“十四岁的时候,国家终于迎来了光明,那些黑暗都已经远去,人们也迎来了新的生活,而我也开始了新的漂泊,因为,歌舞厅老板死了,死在了黎明的前夜。”
“其实我听见过,歌舞厅的那些姐姐们,每次陪着客人喝酒的时候,都在若有似无地打探是什么,我也见过有陌生面孔,警惕小心地出入歌舞厅,她们不是歌女,不是舞女,是英雄,是战士!”
秦勋身体一震,看着玉宛慷慨激昂的脸,心里震颤。
在这一刻,他无比心疼面前这个女人,小小年纪,她经历的事情,就已经太多太多。
“歌舞厅老板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自己找个可以活下来的营生。”玉宛继续道。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他们在我的生命中,都只是短暂的停留,我想了很久,我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想起了父亲被挂在茶山上的尸首,我想起了母亲绝望的哭喊,我想起了断了手的外祖母让我好好活下去,我终于记起了,自己要干什么。”
“我将茶叶重新一点一点种满了山,我开始一针一线地学习苏绣,我在走长辈们走过的路,我在继承他们未完成的事业,就这样,我过了许多年。”
“后来……”
说到这里,玉宛停住了,她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后来,茶山给了国家,苏绣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糟粕’。”玉宛笑容苦涩,“一夕之间,我又一无所有。”
秦勋听到这里,面露不忍,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她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次,到底是何等强大的心理,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用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出来。
“我被安排到了一个偏僻的乡村干活儿,村子里的人喜欢读书人,对我不错,我当了那里的老师,日复一日,如此又过了许多年。”
“后来,天又变了。”
“苏绣是国家要大力保护传承的技艺,外祖家的祖宅还给我了我,以前被没收的财产也都回来了,可我又茫然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茶山不属于我们玉家了,但是制茶手艺还在,宁家苏绣也没有宁家人了,可宁家苏绣会永远传承下去,那我呢?我能做什么呢?从那个时候,我才真正开始思考起,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而不是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开一家店,一家用味道留住客人的店,所以有了雅舍。”
玉宛终于讲完了属于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就像摆在面前的这一杯茶,清亮,馥郁,回味悠长。
秦勋适时递上一杯茶,让她润润嗓子。
“谢谢。”
玉宛喝了一口之后,笑吟吟地看着他。
“秦先生,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还愿意和我赌一个开花结果吗?”
“当然,为什么不愿意?”秦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根本没有任何迟疑。
“你说你一生漂泊,那就让我做你的港湾。”秦勋同样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愿意吗?玉小姐。”
他伸出了手,等她的回答。
“当然。”
这一次,玉宛也没有任何迟疑,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放进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