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书信对于吴巡抚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于谢慎来说却有着重要的意义。
他要在浙省征兵就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这个人最好还是本省千户所的军官,这样一切布置起来都会很畅顺。
他自然想到了和他交好的裴千户。
当时谢慎并未扬名,但裴千户却与其主动结交,足以看出此人不是那虚伪势利之辈。
只不过裴千户负责的千户所位于绍兴,故而谢慎才会叫吴巡抚写一封信把裴千户调来杭州。
要知道整个浙省都是吴祯这个巡抚说了算,调一个千户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谢慎又和吴祯闲谈了几句,便离开了吴巡抚的别院返回巡抚衙门。
此时巡抚衙门早已被充作天子的临时行宫,故而戒备森严。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严厉的盘查,即便是朝廷命官也如此。
当然谢慎是例外。
见小阁老凑到近前,负责守卫的锦衣卫千户陈谰笑声上前道:“小阁老可算回来了,张公公正派人满杭州府找你呢。”
“张公公找我?”
谢慎微微一怔,直是大惑不解。
这种时候张永不应该围在正德皇帝身边献出各种奇珍异宝,美女兔哥儿以求圣心大悦吗?怎么会有工夫找他?
“多谢陈千户。”
对皇帝身边的这些锦衣卫,谢慎一向是十分客气。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与他地位是云泥之别,他也会以礼待之。
没办法,谁叫锦衣卫这个机构太要命呢,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锦衣卫的人,不然一顶屎盆子扣下来不死也得臭了。
刘谨之后原先一直秩序有加的七虎顷刻间躁动了起来。
以谷大用,张永为的内侍都想取代刘谨的位置,成为天子身边的第一内臣。
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希望可以讨得天子的欢心。可他们现到头来还是没人能真的取代刘谨。
不过眼下张永和谷大用还是领先其余人一个身位的。
谢慎穿庭过院,在兰园月门时正好与张永撞在了一起。
张公公立刻捂着胸口痛苦的大叫:“哎呦,痛死咱家了,痛死咱家了。”
谢慎直是哭笑不得。
有那么夸张吗?
张永正要破口大骂,但一抬头见来人是小阁老,面上的怒云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殷勤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小阁老。这一撞可差点把咱家撞得骨头散了。”
谢慎直想翻白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被撞了我也一样啊。怎么就听你在这干嚎了。
“张公公没有大碍吧?”
谢慎的声音十分温和,让人听来如沐春风。
张永讪讪一笑道:“咱家跟小阁老开玩笑呢。”
他心道要是换了旁人,咱家一定把他剥皮抽筋,至于是谢慎,也只有忍了。
“咱家正四处寻小阁老呢,可把咱家急死了。”
“哦?可是陛下降下了旨意?”
张永连连摆手道:“并非皇爷有旨,是咱家自己找小阁老。”
这下谢慎更困惑了。
这是什么意思?张永自己找他有事?
张永把谢慎拉到一旁的亭子里,压低声音道:“咱家想求小阁老一件事,小阁老可一定不能拒绝啊。”
“张公公且说说看。”
谢慎不动声色的说道。
张永一咬牙道:“咱家有个弟弟在杭州经商,也算有点小本。方才他找来咱家说商会会长叫他们捐钱出来,好处是可以获得创办织造厂的权力,不知是否如此?”
我靠!
谢慎心道这宁益宁老爷子的腿脚也太麻利了吧?他前脚刚走,宁益后脚就把杭州商会的人聚集了起来。
这效率,可以的!
谢慎犹豫了片刻,这件事似乎也没必要瞒着张永,索性点头道:“不错,陛下降下圣旨,谢某一直在江南推行。”
“若是这般,咱家就要忝着老脸求小阁老一句了。”
张永叹声道:“能否免去咱家弟弟这份钱?”
“张公公误会了。捐钱者可以获得办厂权力,但并不是说所有商会会员都要捐钱,只不过不捐钱者不能办厂罢了。”
谢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张永脑袋不是有问题吧?出一份钱换得开办织造厂的权力简直是大赚特赚,傻子才会拒绝。
谢慎觉得有必要叫张永看看郎中,或者买点核桃回去补补脑子。
见谢慎一脸惊诧,张永犹豫了片刻,还是叹声道:“小阁老有所不知。咱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替织造局做事,开办织造厂之事他不必去做,这不是等于花了一笔冤枉钱吗?”
呃
张永这么一说,谢慎立刻明白了。
一般来讲,和织造局合作的商贾很难赚到钱,一是朝廷购买绸布的价格本就比市价低,二是还有织造局太监层层盘剥。
到了合作商贾手中,也就不剩三瓜俩枣了。
但张永这个弟弟不一般。他可是大权阉的弟弟啊!
织造局由太监负责运作,而其领太监肯定会对张永这位大佬示好。
示好的方式有很多,最简单的就是让利给张永的弟弟,叫他垄断织造局的订单。
这里面可是有充足的油水可捞,张永估计也拿了不小的一笔。
这便不难解释为何张永气恼宁益召集商会会员一起捐钱了。
张永的弟弟本就是和织造局合作,垄断了大额绸布织造订单。现在平白多出竞争对手不说,还要他出钱买织造名额,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人性都是自私的,张永的这个弟弟自然也不例外。
明明不用捐这钱就可以获得织造资格,他又何必大出血。要知道那可不是几百两,几千两,只要捐就至少是万两起。
故而张永这个宝贝弟弟便找到张永,希望哥哥可以探听些消息。
在谢慎看来,张永弟弟担心的不仅仅是捐钱这件事,还有民间大量兴办织造厂带给他的冲击。
以前是他一家独大,所有的资源基本都给他吃了,剩下的基本就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作坊。
而现在资源被分享,他又没有独到的东西去保证自己的分额不被蚕食。
毕竟朝廷订单只是一部分,江南的这些士绅才是最主要的消费群体。
毫无疑问,张永弟弟在这一块很快就将失去统治力!
以谢慎对张永的了解,此人绝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主。
和所有阉人一样,张永对于财富的追逐近乎于疯狂。
没办法,谁叫太监不能生育,要是再不在其他方面寻求些刺激,活的也确实太无聊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织造局一事上,谢慎若是处理的稍有不当,就会得罪张永。
虽然谢慎并不怕事,但也不想主动惹事,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份钱便不需要令弟出了,不过这开厂权力也同样不能享有。”
张永微微颌道:“这个咱家晓得,不会叫小阁老难做的。”
这便是了。
只要张永上道,这件事就此揭过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却说三日后,绍兴卫下辖千户所千户裴俨接受调令,抵达杭州府。
吴巡抚在信中写的十分含糊,并未说这是否是永久调任,只叫裴俨前来。
裴俨不敢托大,当即带了十几名亲兵乘船往杭州而来。
一入杭州城他就感到气氛的紧张。
街道上全是巡逻的兵卒,甚至有不少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他自然知道圣驾驻跸在此,可没想到会戒严到这般地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只不过圣驾一至,这繁华之感也被冲淡了不少。
裴俨带着十几名亲兵直接往巡抚衙门而去,可到了巡抚衙门大门前,差点被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按倒在地。
“放开裴某,你们这帮畜生!”
裴俨被几名锦衣卫校尉压得动弹不得,直是怒不可遏。
他是来拜见浙省巡抚吴祯的,又没有招惹这帮锦衣卫,他们凭什么出手打人?
都说锦衣卫跋扈嚣张,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一名锦衣卫校尉冷哼了一声,质问道:“还带着兵卒,你想要造反吗?”
裴俨愤怒道:“这是巡抚衙门,怎么就不能来了?裴某是奉了吴巡抚之命从绍兴卫而来,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
那锦衣卫校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裴俨,良久才止声。
“你可知道,陛下就驻跸在这巡抚衙门?”
这下裴俨彻底懵了。
天子驻跸在此?他怎么一点不知道啊。这吴巡抚也太坑了吧,竟然不在信中说明这点,害的他差点闯下大祸。
“误会,都是误会啊。裴某并不知道圣驾在此。裴某是受了吴巡抚的调令,这才往杭州来的。”
“调令?吴祯竟然私自调兵?”
裴俨连忙吸了一口气道:“不是调兵,吴巡抚只是调裴某来杭州,除了这十几人,千户所的兵勇裴某一个没有带啊。”
“哦?你还是个军官?”
锦衣卫校尉饶有兴致的问道。
裴俨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和锦衣卫开玩笑,叹声道:“裴某不才,为绍兴卫千户所千户。”
大明的军制为卫所制,每府设有千户所,之上设卫,由都指挥使统辖。
而指挥使又归五军都督府分管。
锦衣卫虽然也叫卫,但因为是天子亲军情况有些特殊,基本不受辖制,只对天子一人负责。
这也是为何锦衣卫的人个个鼻孔朝天,不把同是军队系统的其他卫所官兵将领放在眼里。
锦衣卫校尉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所千户,就敢带兵擅闯天子行宫,你不要命了!”
裴俨大骇,心道这些锦衣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他都说了是误会了,还死死咬住不放。
转念一想,他又大概明白了。也许是这些锦衣卫想要借机敲一笔竹杠吧?
“误会,都是误会啊。裴某请兄弟们一起吃酒算是赔不是,你看这样行不?”
锦衣卫还想开骂,巡抚衙门的大门却是应声开启,谢慎从中走了出来,质问道:“是谁在外聒噪?”
锦衣卫校尉立刻凑到谢慎身前,谄媚的说道:“回禀小阁老,是个不知死活的千户,小的正在教训他呢。”
谢慎皱了皱眉,凑近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直是让他又喜又气。
“裴兄,怎么是你?”
“额,谢兄弟,你怎么在这里。”
这下锦衣卫校尉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阁老和那个绍兴卫的千户称兄道弟?他没听错吧?
“快放人!”
谢慎瞪了一眼锦衣卫校尉,厉声说道。
“可是小阁老,这些人擅闯行宫,其罪当诛。怎么能就这么放人呢。”
谢慎又气又笑道:“这人是我请来的。怎么,你是说谢某要谋反吗?”
锦衣卫校尉连连摇头道:“绝没有那个意思,绝没有。”
说完瞪了一眼压制裴俨的锦衣卫道:“还看什么,快放开他!”
裴俨和十几名弟兄这才被松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裴兄跟我来吧。”
谢慎苦笑一声,当先走去。
待谢慎将裴俨一行人在一处客栈安置妥当,已经天色渐暗。
他便与裴千户一起在客栈叫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说起这次的事情,谢慎满是歉意的说道:“这次的事情是谢某的错,没有和吴巡抚说清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谢某这杯酒给裴兄赔罪。”
裴千户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他也是刚知道谢慎已经是内阁大学士的。
没办法,谁叫卫所相对封闭呢,对于文官的是是非非裴俨基本不闻不问,自然不会对谁做了大学士太在意了。
“这就见外了。”
谢慎摇了摇头道:“想当初,谢某不过是个穷小子,仰赖裴兄照拂才免去了许多麻烦。现在谢某同样有事相求,还望裴兄不要拒绝。”
裴俨一脸窘意。
真是人事难料啊,他知道谢慎有才,但绝没有想到谢慎能够入阁成为大学士。
毕竟天底下有才的人多了去了,真正能入阁的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