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剑斩情丝》 第1章 替身 秋日的暖阳照得人懒洋洋的。 何晏之伸了个懒腰,从榻上翻身而下。他随手拿起架上的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披在身上,正要出门,突然想到那人不喜欢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无奈回身打开紫檀木的衣柜,里面一溜白色的丝袍,清一色的金丝绣边,直闪得人眼睛疼。 何晏之随手从中抽出了一件穿上,他本有可以使唤的人,但是从小苦惯了的人,竟连被人服侍也不习惯,宁可清清静静地一个人住,自力更生。何晏之望着铜镜中玉树临风的倜傥青年,不由苦笑了一下,果然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躯壳罢了。 不过,那个人要的,不就是这副壳子么? 何晏之微微一笑,从案几上挑了一柄沉香木的折扇,又左右照了照,脸上终于能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满意地推门出去。 一路上极为安静,竟然看不到半个人影。何晏之细想了一下,料想是那人定然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将手底下的人都赶了出去。 有时候,陪一个疯子,确实是一件吃力的事。 何晏之有些踌躇地停下了脚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何晏之推开水榭大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色身影正伏在榻上不停地喝酒,不,准确地说,是往喉咙里倒酒。地上尽是横七竖八的空酒壶,一股酒气弥漫在屋里。何晏之闻了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醉了。 何晏之不会饮酒,也不喜欢饮酒。饮酒伤喉咙,这是师傅从小嘱咐的事。他虽然是一个武生,但这嗓子也是金贵的,怎么能拿自己的本钱开玩笑呢? 何晏之恭敬地作了个揖,他的声音清亮而好听:“拜见宫主。” 男人抬起头,眯了眯眼睛,一笑:“你来啦?”他伸出手指勾了勾,“过来,到我身边来。” 何晏之规规矩矩地走到男人身边,俯下身,在男人的脸庞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子修”。 何晏之的声音让杨琼一惊。手中的酒壶咕噜一声落到地上,半壶酒都流到了地上。何晏之皱了皱眉,酒味让他不悦,但依旧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诵着一贯的台词:“子修,你真好看。” 杨琼点点头:“很好。继续说。” 何晏之心里骂了声娘,继续道:“子修,你醉了。” 杨琼痴迷地看着他,仿佛是透过他,回味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忽而杨琼吃吃一笑,便伸出手搂住了何晏之的脖子,将双唇递了上去。 何晏之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笑,俯下身,与杨琼气息交缠,不消片刻,何晏之觉得周身都燥热起来,只觉得怀中的男人浑身软绵绵地靠在自己的胸口,肌肤滚烫,媚眼如丝,哪里还把持得住? 真是妖孽!何晏之心里骂了一句,手却不由自主扯开彼此的衣物。杨琼略有些羞涩地闭上眼睛,手脚也有些僵直。何晏之却轻车熟路,粗鲁地掰开杨琼的双腿,将自己挤了进去。 他知道,身下的这个男人好的就是这一口。 自己既然作为禁脔,怎能不满足杨琼怪异的嗜好呢?何晏之知道自己的那处天赋异禀,也因如此,杨琼才看上了自己。于是,更加勤勉地再接再厉,深恐杨琼哪里不满意,等回过味来又变着法子来折磨自己。 早些时,因为心底实在惧怕杨琼,何晏之都是陪着十万分的小心,岂料却惹得杨琼甚为不满。几次教训下来,何晏之再蠢,也明白过来了:杨琼就是一个疯子,就是喜欢有人和他一起发疯。所以,自己只有装得更加疯狂,才能让这位喜怒无常的九阳宫主满意。 两人在水榭里翻云覆雨了大半日。直到日头偏西,才偃旗息鼓。杨琼已倦极,沉沉睡去,何晏之却是身心愉悦、餍足得很。他知道杨琼虽然时不时会发疯,在外人面前却端着宫主的架子,好面子得很,便打来温水,亲自将杨琼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再换上干净的里衣,才叫人进来打扫水榭的一地狼藉。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面无表情的哑仆,何晏之甚觉无趣。他想到自己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在这里久待反而不妙。杨琼清醒的时候实在让人畏惧,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好。于是,便走出水榭,信步往回走去。 绕过几个回廊,也见不到几个人。见到的人也都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何晏之觉得,整个九阳宫就像一座让人窒息的牢笼,叫人透不过起来。杨琼是个疯子,所以手下的人也被多多少少逼成了疯子。想到自己竟在这牢笼里待了大半年,何晏之也觉得不可思议,心中升腾起一股恶寒,他不知道自己表演得是否合乎杨琼的胃口,也不知道杨琼什么时候会腻烦了自己。那么,到那时,是把自己杀了,还是把自己变成这九阳宫中的一个哑仆?无论是那种结局,都叫他不寒而栗。他想过逃离,只是以杨琼的手段,只怕他右脚还没踏出擎云山的山门,就会被逮住,到那时,只怕叫他生不如死。 他何晏之是一个惜命的人,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今过得不是甚好吗?何况,那杨琼在宽衣解带时别有一股风情,即便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却也叫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何晏之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竟想到少时学过的一句唱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站住!” 阴沉的声音让何晏之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沉着一张脸,如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他于是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大礼:“何晏之拜见右护法。” “还算知道规矩。”萧北游冷冷一笑,“师兄可在水榭中?” 何晏之道:“宫主尚在休息。” 萧北游阴鸷的脸上露出一抹讽笑,突然伸手攥住何晏之的衣领,猛地抡开一掌,将何晏之甩出有一丈多远,怒喝道:“滚!” 何晏之觉得五脏六肺都要被撞碎了,眼前阵阵发黑,嘴里一股子腥味。杨琼是个疯子没错,但眼前这个才真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何晏之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作孽太多,这辈子才会到九阳宫里受这等折磨。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唇角依然含着笑,恭敬道:“右护法,何必每次都来试探我?何晏之只是一个唱戏的武生,又哪里来的武功和内力。” 萧北游冷笑道:“你不过就是长了一副同姓沈的差不多的模子,师兄才会护着你。你最好老实一点,若耍甚么花样叫我知道了,我便将你剥皮抽筋、五马分尸。到时候,连师兄也救不了你。” 何晏之是个戏子,演戏最有天分,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颤抖着声音道:“谢右护法不杀之恩。” 萧北游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师兄定是疯魔了,才会看上你这等货色。除了这具皮囊,又有哪点像沈碧秋。” 第2章 贺礼 萧北游进入水榭的时候,杨琼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软榻前用绸布细细擦拭着一柄长剑。萧北游远远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男子丰神俊秀,不怒而威,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然而,一想到他与那何晏之之间的种种,却好似如鲠在喉。 本来有个沈碧秋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个何晏之,实在是……防不胜防! “阿北。你来啦。”杨琼放下手中的剑,抬起头,“为何不进来?” 萧北游慢慢走到杨琼的面前,空间仍涌动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暧昧腥臊之气,让萧北游的脸微微一红,不由低头唤了声“师兄”,便垂头站在那里。 杨琼望着他:“我正有一件事派你去做。”他从榻上拿起一张红笺,淡淡道:“江东沈氏和关中柳氏下个月联姻。沈眉的独子沈碧秋将迎娶柳家大小姐,你便代九阳宫送一份贺礼过去罢。” 萧北游惊讶地抬起头:“师兄,我素与姓沈的不睦。这份差事我做不得。” 杨琼的面上闪过一抹戾色:“你做不得,难道叫我去么?” 萧北游忙跪下身:“阿北不敢。” 杨琼道:“江东沈氏乃百年世家,九阳宫不可与之交恶。我派你前去,也是因为你是我九阳宫的二当家,也算是我杨某人给沈眉的面子。”他将手中的长剑抛在萧北游的面前,“贺礼便是这柄剑。你再到市集去置办一点女子出嫁用的妆奁,一并送去罢。” 萧北游的目光直直盯着地上的长剑,道:“这碧水剑是从师祖手中传下来的天下神兵,乃本门至宝。师兄怎可轻易送人?” 杨琼勃然大怒,拍案道:“放肆!我是宫主,还是你是宫主?竟敢置喙我的决定!我便是将整个九阳宫送给沈碧秋,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萧北游却鲠直了脖子,一双深邃的眼睛狠狠盯着杨琼:“我看是大师兄难以忘情于沈碧秋罢。那姓沈的只是说了一句‘喜欢’,你便巴巴地把剑送过去,还找了一个和姓沈的长得差不多的戏子养在身边。师兄既然如此自轻自贱,为何不自荐枕席……” 他话还未说完,杨琼的五指已经狠狠扼住了他的喉。杨琼气得面色铁青,连指骨也咯咯作响,切齿道:“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 眼见着萧北游的脸色已经发紫,杨琼才松开手,一把将萧北游掼到地上。 萧北游捂着脖子一阵咳嗽。杨琼斜睨着眼睛看着他,冷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处处为难何晏之。我再次警告你,何晏之是我的人,不论以后如何,我现在对他很满意,他是一个很合格的影子。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对他作任何小动作,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萧北游点点头,眼中竟淌下泪来:“师兄,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记得咱们小时候,你对我多好哇。为什么现在对我连个外人都不如啊?师兄,阿北不甘心啊!” 杨琼一愣,背转过身,沉默了良久,方道:“你只需记住,我是九阳宫主,你是我的右护法,便是了。”他又顿了顿,“我一直把你当兄弟,至今未变。但是,你也记住,不要触及我的底线。听明白了么?” ****** 何晏之正歪在房中的榻上休息。他这人平日甚是不修边幅,但是杨琼不喜,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假象。他有时候也在猜测,自己扮演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雄倨一方的九阳宫主杨琼待之如此温柔,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异样的羡慕。 沈碧秋。这名字倒是书生气得很。何晏之微微沉吟,他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武林上代表着什么。 他不免又想到杨琼在自己身下的样子,那样白皙的身体,修长的双腿,如泼墨般的长发,无处不美。他本不喜欢男人,但是这个人是杨琼的话,或者就另当别论了。他不由得以手遮面,两颊已经绯红,心中突然又生出一丝怨毒,那个沈碧秋,也曾看到过杨琼那般模样么? 他全身燥热起来,随手便扯开了衣襟,袒胸露腹地躺在那儿,满脑子全是杨琼含情凝睇望着自己的笑靥。他觉得自己一定中了毒,中了一种名为杨琼的毒。念及此处,他不由得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自言自语道:“何晏之你真他娘的贱,简直就是色令智昏!怎么就忘了那是一个翻脸无情的疯子!” “谁是疯子?”冰冷的声音突然间响起。何晏之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而起,结结巴巴道:“宫……宫主!”他手忙脚乱地从榻上下来,跪倒在地:“参见宫主!” 杨琼冷冷看着衣衫不整的何晏之,抬起脚尖点在何晏之的胸口:“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疯子。”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你说,我如果一用力,你的心会裂成几瓣?” 何晏之吓得面如土色,勉力挤出一丝笑意:“宫主您开什么玩笑?” 杨琼面沉似水:“胆敢诽谤宫主,本就是死罪。” 何晏之一哆嗦,杨琼已俯下身,伸手在他的脸上慢慢摩挲。何晏之觉得那双白玉似的手冰冰凉凉,修长的手指掠过自己的脸颊,犹似地狱的召唤,只听见杨琼喃喃道:“可惜了这张脸……该如何是好呢?” 何晏之忙道:“宫主就饶过我这次罢。”他努力陪着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何晏之就是您手里捏着的一只蝼蚁,宫主您有好生之德,就请抬贵手放晏之一条生路。晏之今后定然日日供奉宫主的长生牌位,遥祝宫主年年福禄,岁岁安康,子孙万代,永享荣华…… 何晏之还想往下说,脸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杨琼面色阴郁喝道:“闭嘴!”这一掌着实厉害,何晏之只觉得脑袋一下子大了三圈,嗡嗡嗡地作响,还没反应过来,杨琼的手指已落到了他的咽喉处,正一点一点地收紧。 杨琼白皙秀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仄的笑意:“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错,你不过是我手中的一只蝼蚁,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只是,这张脸,我着实喜欢。你死后,我就把你的面皮剥下来,做成面具,挂在床头,日日观瞻。”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何晏之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模糊糊,鼻头一热,一股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他暗暗懊恼,心想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定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念及于此,悲从中来,眼底便淌下泪来。 何晏之正闭目等死,突然哽嗓的桎梏一松,他猛地灌进一口凉气,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他睁开眼,只见杨琼已站起身,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哭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低头哈腰的,你的骨气在哪里?” 何晏之站起身,心里默默道:你每晚在我身下倒是有骨气得很。脸上却堆着笑:“在宫主这样举世无双的大人物面前,自然是天下英雄竟折腰。” 杨琼不语,复尔冷哼了一声:“巧言令色!”他的目光落在何晏之敞开的衣襟上,“青天白日,衣冠不整,哪里有君子之风?若再让我见到你这般样子,便扔你去暴室面壁十日!” 何晏之惊得忙不迭将衣襟合上,陪笑道:“方才不经意间想到宫主,竟有些情不自禁。” 杨琼的脸腾地红了,眉心微蹙,怒道:“你!真是……寡廉鲜耻!”他拂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转身,看着何晏之:“晚上来水榭。”说罢,便急急地走了出去。 第3章 习武 月影婆娑。 何晏之伏在杨琼身上,觉得全身都像着了火一般。身下的男人筋骨柔韧,肌肤细滑,简直妙不可言。杨琼此刻的神情甚为柔顺,微蹙的眉宇间隐隐含着羞涩,精致的五官都泛着淡淡的艳色,尤其是全身上下笼着一层薄汗,天底下,怎会有此等尤物呢? 何晏之觉得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生活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就好比是交了狗屎的桃花运,床上床下完全是两种境界,两种待遇。 他俯下身,与对方唇齿相接。杨琼唇舌柔软,舌头又细又滑,端得美味异常。何晏之简直是如痴如醉,差点要忘了今夕何夕。他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杨琼白皙的胸膛上,杨琼发出低低的轻吟,仿佛极乐,又仿佛痛苦,双唇一开一阖,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何晏之将耳朵贴近对方的双唇,却听到杨琼低低呼唤着那个让他最为膈应的名字:碧秋……碧秋……何晏之心中的似火热情顷刻间冷却,他衔着怨怼,动作上便发了狠。杨琼终有些受不住,开始挣扎躲避何晏之的进攻。只是,他的神情依然迷蒙,似乎将何晏之真的当成了那个心尖上的人,连挣扎都欲迎还拒。他的两颊和双耳都泛着红,滚烫滚烫,艳丽的双唇间泄出痛苦低吟。 何晏之却一个激灵,连忙放慢了的动作。他知道,杨琼有点不正常,喜欢这种暴虐的掠夺,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在床榻间为所欲为。如果自己真的触及了杨琼的逆鳞,只怕是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只要恰到好处,把杨琼伺候得开心了,自己便算是完成了任务。何晏之庆幸自己方才还算是存着一分理智,否则失了分寸,只怕是性命堪忧。 两人颠鸾倒凤了大半夜。迷迷糊糊中,何晏之听到哗哗的水声,他知道那是杨琼正在沐浴。杨琼极爱洁净,任何时候身处之地都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至于日常起居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器皿件件都要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的瑕疵。这对于何晏之这等随遇而安的人来讲简直就是折磨。半年来,他尽量小心翼翼地迎合着杨琼的喜好,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这个乖僻无常的九阳宫主,便是死无葬身之日了。 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面不是杨琼对自己大打出手,便是杨琼拿着剑天涯海角地追杀自己,待醒来睁开眼时,窗外天已经大亮。他一时间还未回过神,待看清自己此刻竟还留宿在杨琼的房内,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何晏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手都有些发抖,不免颠倒衣裳。他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找了无数个理由,只盼着杨琼不要动怒。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前厅,不见有人,却见院中白影闪动,刷刷地舞剑声此起彼伏。他心里不免松了口气,杨琼一清早起来便练剑,想必心情是大好的。 何晏之走到院外。果然看见杨琼穿着一身浅月白色的劲装,手中一柄青色的长剑,舞得如行云流水。杨琼紧抿着双唇,眉宇间一片肃穆,如玉的脸庞映着晨曦,更觉钟灵毓秀,何晏之不觉看痴了。眼前此人翩然若仙,风姿俊雅,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何晏之竟有些自惭形秽。 杨琼一眼瞥见了房檐下站着的何晏之,竟收了剑势,缓步走到何晏之的面前,淡淡道:“起来了?” 何晏之恭维道:“宫主剑术高超,世所罕见,叫人看呆了眼。” 杨琼眉头微皱,目光落在何晏之的衣领上,冷哼了一声:“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起床就衣冠不整,叫人看了笑话。” 何晏之一愣,连忙摸摸自己的衣领,果真是方才手忙脚乱起身,竟将衣领弄歪了。他陪笑道:“是我昨日昏了头,竟然留宿在宫主房里。一早起来,有些匆忙,便忘了正衣冠,真正该死!请宫主责罚。” 杨琼这回倒没有发火,只是道:“责罚也不必了。”他看着何晏之,“以后,你便住在水榭吧。” 何晏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结结巴巴道:“我……岂敢……打……打扰宫主……清修……” 杨琼眸光一暗:“你不愿意?” 何晏之慌忙拜倒:“非也!只是受宠若惊,以为听错了宫主的话!” 杨琼道:“起来!”他眸中寒意更甚,“我最不喜你这般没志气的样子!” 何晏之起身附和道:“在下也是有志气的,只是见了宫主便丢了魂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抬起头来一笑,“宫主神威盖世,谁在您面前都是要摧眉折腰,至于志气什么的,更是不值一提了。” 杨琼看着他的笑容怔怔发呆。良久,深叹了一口气,道:“宴之,你可想练武?” 何晏之一愣,道:“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便好。”杨琼的神色柔和下来,连声音都透着几分温柔,“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 ****** 杨琼果真是言出必行。 次日,他便开始教何晏之习武。 何晏之起初以为杨琼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既然杨琼想试试做师父的乐趣,他自然要认真扮演一个好学的徒弟。况且,他本就是唱戏的武生,拳脚功夫有些底子,只不过不曾正儿八经地练过武术,更没有修炼过内功。 但是,他很快发现,杨琼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极为认真地开始传授他九阳宫的内功心法。 何晏之有些懵了,不知道杨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过,何晏之心里明白,这一切对于杨琼而言,只是一场戏文。他何晏之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戴着名叫沈碧秋的面具的角儿,他要好好配合杨琼,把假戏做成真情,取悦了这位九阳宫主,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杨琼本就是个刻板执拗的人,教起徒弟来自然更加严苛。一招一式,每一句心法,都不许有半点差错。除却武功,杨琼还逼着何晏之每天练字作画弹琴。何晏之自从住进杨琼的水榭,就必须按着杨琼规定的时辰起居,永远只能穿白色镶金线的湖纱长衫,头上要别白玉簪子,佩戴青色的儒巾。何晏之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杨琼给生生逼疯了。如果说,以前的生活,只是禁脔,那么,如今的生活则是□□,不但出入没有自由,便是这个脑子也要不是他的了。 杨琼还拿出一叠发黄的诗稿文钞让何晏之临摹。 那叠文稿被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个卷角都没有。可见,是杨琼珍藏了多年的心爱之物。这些文稿的年头却是有些长久了,从甲子年一直到辛未年,应该是陆陆续续收集起来的。文稿的主人字写得极为漂亮,一手蝇头小楷娟秀而透着英气,行草则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诗文更是字字如珠玑,遣词造句无一不精,无不叫人心生赞叹。 何晏之心中隐隐已知道这个人是谁。能让杨琼如此珍爱,想必这世间只能有一人。直到他翻到文稿中夹着的一封旧信,他才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信的开头写着:子修如晤。信的最后则写着:碧秋顿首。 果然是沈碧秋。 何晏之终于明白过来了。 杨琼之所以这样兢兢业业地传授自己武功,还逼着自己练字作画,是在照着那个模子一点一点地调教自己。他要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沈碧秋,不论是长相还是情趣,甚至日常的习惯、笔迹谈吐、武功招式都要与之如出一辙。 何晏之苦笑。 他自小便长在戏班,随着班主漂泊天涯,演了十几年的戏文,只是眼下这场戏却着实是最难演的。 演一个膈应人的角色,还要日日夜夜地入戏,还分毫不能出差错。 何晏之觉得自己在水榭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如果说之前的大半年来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那么眼下这个月却是身心煎熬,他想,自己再憋下去恐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是,他怎么敢同杨琼说,自已不喜欢那些附庸风雅的诗词曲赋,不喜欢整天像戴重孝似的穿白挂素,更不喜欢每日沐浴熏香吟风赏月填词作画。这些事换沈碧秋来做或许是风流倜傥,但是他何晏之来做那是东施效颦,简直是四不像。 他何晏之喜欢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斗鸡走狗,混迹市井,管他衣服干净不干净,床榻舒服不舒服,管他吃的是甚么地里长出来的菜,喝的是甚么泉里涌出来的水。 杨琼自己一个人疯也就算了,何苦要拖他一起发疯? 在这样让人窒息的日子里,也唯有练功才能发泄他心中的烦闷。 所幸,杨琼教得极认真,他学得也极认真,练得更是刻苦。 他知道,自己只有不停地练功,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到学武上去,杨琼就没有时间折腾他去学甚么劳什子的诗词曲赋琴棋书画了。 他现在只要看到沈碧秋的那叠旧手稿就想吐,更遑论还要他照样画葫芦地依着写。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把火把那堆破纸烧了干净。 但是,他如何敢? 那简直就是杨琼的性命。每日他临摹完毕,必须要用锦帕细细擦拭,再放入匣中,不准有一丝灰尘沾染在上面。 和一个疯子,能有道理可讲吗? 不过,杨琼对他的天赋还是很满意的。 两人有时会在院中一起练剑。起初,何晏之根本接不住杨琼三招,一个月下来,杨琼竟也能喂上何晏之二十几招了。只不过,何晏之发现,杨琼虽然传授他的是九阳宫的内功,但是教给他的剑术,却并非九阳宫的剑法。他所学的这路剑术中规中矩,沉稳而内敛,与九阳宫灵动变化的剑术并非一个路数。 何晏之心里了然,这套剑法,自然也是沈碧秋的剑法。 他其实很想对杨琼说,他不喜欢这套剑法,太过迂腐而正经。他喜欢杨琼自创的剑法,尤其是那套琼花碎玉剑,杨琼使起来简直叫人如痴如醉。 然则,他不敢说。 他惧怕杨琼。前一刻此人或许还同你温柔浅笑,下一刻,可能就是疾风骤雨、狰狞可怖。面对如此狂人,他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第4章 来客 正如何晏之所预料的,水榭中貌似平静无波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 这一日,何晏之练完功,正准备回房沐浴。他本不想这般麻烦,但是杨琼不喜欢他身上带着汗味,他吃过一两回苦头,便也学乖顺了,即便是杨琼要他穿那些熏过香的衣服,他也唯命是从。九阳宫中有一间香室,珍藏着百年来的各种奇异名香,杨琼更是调香制香的个中高手。但是,杨琼给他的熏笼里添的却永远是同一味香:九曲断肠花。这种香味极淡,但是经久弥香,丝丝缠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也算是不负九曲断肠之名。 何晏之料得这亦是那沈碧秋的嗜好,但也懒得不忿,只是照做。如今,他也想得通透了,若是事事都要较真,只怕自己还没逃出擎云山,就要被活活气死,这可真是辜负了自己大半年来的委曲求全了。 他路过杨琼的书房时听到里面隐隐传来谈话声。他本不想多停留,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然而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沈碧秋”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何晏之屏息凝神,细细听着。如今他也有了几分内力,虽算不得上乘,但也差强人意,比起普通人来也算是耳聪目明了。 只听到杨琼说道:“阿北的性子虽然暴躁,但我的话他不会不听。更何况如此多事之秋,他怎会以身犯险?此事处处蹊跷,只怕是有阴谋。然则,我杨某人可以性命担保,萧北游绝非是毒杀柳大小姐的凶手。” 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冷笑道:“萧北游是宫主的师弟,宫主自然维护他。只是人证物证确凿,宫主却要如何解释呢?” “阁下什么意思?”杨琼的语气分明地阴沉了下来,“难道在下会指使自己的师弟去做这样愚蠢卑鄙的事么?” 何晏之几乎可以感觉到杨琼眉宇间无法遏制的怒气,不觉脊梁骨慢慢冒上一股凉意。只听杨琼干笑了两声,森然道:“或者说,在沈碧秋眼里,我杨琼竟会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柳非烟之死与我没有半点干系,如果沈碧秋不信,大可以到九阳宫来找我报仇,杨某定然奉陪到底。至于我师弟萧北游,跟这件事更无关系,他只是奉我之命前去送贺礼,还请沈庄主早日将他放了。” 那老者却道:“我家少庄主并没有迁怒于宫主。只是未过门的少夫人不明不白被人毒死,而那□□确实抹在宫主送给少庄主的碧水剑上。如此铁证如山,我们又如何向关中柳氏交待?如今所有的证据都对萧护法不利,如果宫主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我们也只能把萧北游交给柳家,任凭他们处置了。” “放肆!”杨琼已勃然大怒,拍案道,“萧北游是我九阳宫的人,要处置他也轮不到外人。尔等安敢藐视我九阳宫?” 老者道:“宫主请息怒。然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杨琼亦冷冷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杨某一定会给沈庄主一个交待。明日我便会亲自赴沈园与沈柳两家当面交涉。只是,在此之前,萧北游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杨琼冷笑起来,“我杨琼若是发起狠来,自然要来一场腥风血雨。沈庄主和少庄主都是胸怀天下之人,想必会以大局为重罢?” 何晏之愣在走廊里。 他一直以为,杨琼是因为对沈碧秋求而不得,才找了自已这样一个替身。但是,如今看来,有些地方似乎是自已弄错了。杨琼和沈碧秋之间,并非只是求之不得那样简单的纠葛,而杨琼在外人面前对待沈碧秋的态度又何曾有半分的柔情蜜意? 杨琼果真是个怪人。 世俗的常理在他那里全然是行不通的。 何晏之不信,如果杨琼能将在床榻上表露出的半分情意对待沈碧秋,那人会丝毫不动心?那样的绝色,那样的顺从,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何晏之捂住脸,觉得自己全身都有些热,背上亦沁出来了汗水,不知道因为方才练功练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正在那里纠结,屋里却已然天翻地覆。只听到桌椅倾颓发出的巨大声响,随后是利刃出鞘,短兵相接的声音。 何晏之浑身一颤,连忙后退数步,正要转身溜走,房门已被砰地砸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倒退而出,满脸怒容,口中却依然叫嚣道:“杨琼!老夫敬你是九阳宫之主才给你三分颜色!你师父当年见到老夫还要尊称我一声前辈!你这黄毛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对长者不敬!” 杨琼持剑追了出来,眼中却尽是不屑:“老匹夫倒是嘴硬得很。我若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纪离死期不远的份上,今日自然要给你留下点记号。”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回去告诉沈眉和沈碧秋,我师弟就暂时在沈园小住,若是萧北游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便叫他们父子把脖子洗洗干净,杨琼不日去取。” 那老者气得两眼翻白,不住喘息,点手指着杨琼:“你……你……你还敢说少夫人之死与你无关?” 杨琼将长剑一横,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说是我杀的便是我杀的好了。我杨琼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多背几条人命倒也无妨。放心,沈眉这样处心积虑请我去沈园,我若再推辞就显得小器了,杨某人奉陪便是。”他神情极是倨傲,眉梢往上一挑,“怎么?你还不滚?” 老者狠狠一甩袍袖,转身便走,却与走廊外站着的何晏之打了个照面。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极为惊骇的神色,脱口道:“少庄主?怎么是你?” 何晏之看见杨琼眼中隐隐的怒意,就觉得自己大约是离死期不远了。 他愣愣地看着杨琼,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不敢轻易开口,生怕再说错一句话,杨琼手中的剑就会刺穿自己的喉咙。 那老者只是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又回过头来看着杨琼:“你们从何处找来一个如此相像的西贝货,到底有何阴谋?” 杨琼冷笑:“原来在尔等心里,这世间除了阴谋便只剩下阴谋了么?” 老者道:“此人与我家少庄主如此相像,简直是分毫不差,宫主难道敢说自己没有半分企图?” 杨琼的身影如鬼魅般倏忽而来,一手握住老者的手腕,目光却是阴寒:“好。你且说说,我的企图是什么?”他忽而一笑,艳丽的眉眼分外妖娆,“难道说,我是想训练一个同沈碧秋一模一样的人,好偷梁换柱么?” 老者面色一白:“你果真要对少庄主不利!” 杨琼随手一推,那老者不由自主地连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一口鲜血随即喷出。他在江湖成名已数十年,从未如此狼狈过,恼怒之余心中也生出一丝恐惧,眼前这位九阳宫主果然是非同小可。 杨琼却哈哈大笑:“如此,你便告诉沈眉,好好看住他的宝贝儿子,小心哪天被我掉了包。” 那老者一走,杨琼的脸色便愈发地阴沉了。 何晏之觉得三魂七魄都要出离自己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朝杨琼行了个礼:“见过宫主。” 他还没俯下身,右脸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杨琼的力气极大,饶得如今的何晏之已有了点内力,脑子也嗡嗡作响。眼前乍现一抹红光,何晏之呆呆用手一抹,却是殷红的血。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看着杨琼:“宫主何事动怒?宴之并未做错甚么。” 杨琼冷冷看着他:“此地亦是你来得的?” 何晏之道:“宫主并未曾说过宴之不可以到此地来。” 杨琼未曾想到何晏之今日竟会反驳他,不免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我错怪你了。” 何晏之只觉得头痛欲裂,对面的杨琼一霎时仿佛会了□□之术,变成了无数多个,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哪里还能思考什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张口便道:“我只是无意路过,无意听到,无意碰到,又有甚么错?难道说刚才那老头说得都是真的?你留着我就是有所企图?” 他话还没说完,杨琼冰凉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他看到杨琼寒意逼人的眸子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如此迷人,此刻却尽是杀意。何晏之闭上眼睛,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想,终于还是要死在此人手上了么? 第5章 寒毒 何晏之醒来时看到杨琼正一脸疲惫地守在床前。 他有点惊惶,忙不迭地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伏地拜倒:“宫主息怒。是小人冲撞了宫主,实在该死!” 杨琼却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良久才缓缓道:“你起来吧。” 何晏之吃了一惊。抬起头却看见杨琼双目中竟有些许血丝,额前的发丝也略显凌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像杨琼这般注重仪表,讲究吃穿的人何曾会衣冠不整出现在人前,即便何晏之和他已经有了那种极其亲密的关系,也只是在床榻之上,才会见到杨琼宽衣解带的模样。 何晏之惴惴起身,只听杨琼说道:“你昏迷了三天。现在觉的如何?” 何晏之忙道:“谢宫主不杀之恩。” 杨琼依旧淡淡说道:“你且试着运运气。” 何晏之一愣神,见杨琼神情严肃,不敢怠慢,立刻凝神敛气,意沉丹田,只觉得全身上下的内力极为充盈,身上的伤痛竟也微不足道了。他诧异问道:“启禀宫主,我只觉得功力陡增了一倍不止,却不知是何缘故?” 杨琼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笑容极美,犹若三月里的灼灼桃花,何晏之的心都漏了一拍,却也隐隐生出些惶然。 杨琼道:“那便好。”他敛了笑意,依旧神色肃穆地盯着何晏之,“你可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寒毒?” “寒毒?”何晏之一脸茫然,“我怎会中毒?我不曾记得自己受过甚么重伤。除非……”除非是被你所伤。后面这半句话,何晏之自然不敢出口,不过,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除了杨琼,还有谁曾今对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拳脚相加。 杨琼眉心微微一蹙:“你若是对我有所隐瞒,不但帮不了你,还会有性命之忧。” 何晏之心里叹了口气,神情却是极为严肃,朗声道:“何晏之若是敢欺瞒宫主,便叫我不得好死!” 杨琼颇有些不悦,微怒道:“你只需说是或不是,何必画蛇添足发什么誓!真是没趣!” 何晏之暗暗叫苦,只道眼前这人实在太难伺候,一句话不小心就要拂了他的意。只好极力装出老实的模样,委委屈屈道:“我待宫主可是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您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向西,哪里敢欺瞒宫主?若是哪句话得罪了宫主,也是无心之过,还望宫主原谅晏之。” 杨琼冷哼了一声,道:“罢了。你这寒毒也有些年头了。只怕你那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也是常理。” 何晏之颇有些疑惑:“然则,这许多年来,我从未有不适之感啊。” “因为你以前不曾学过武,也没有内力。”杨琼沉吟道,“这股寒毒甚是阴寒,你练了一个多月的内力,倒是将它催动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放任它一直纠缠在你体内,只怕,你也很难活过而立之年。”杨琼见何晏之的表情中并没有半分惧怕之意,倒是微微有些诧异。他只道何晏之是市井之徒,胸无点墨,更兼之没臊没皮,贪生怕死,只怕是要吓晕过去,没想到竟如此淡然,不由得生了戏谑之心,道:“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你难道不害怕么?” 何晏之心道,我在你手里难道就能活得长久了么?口中却道:“俗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有老天爷替我安排了,我又操心什么。” 杨琼漆黑的眸子盯着他,语气却是和煦的:“你跟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是有什么没有完成的遗愿,不妨说于我听听。我若能做到,自然会帮你达成心愿。如何?” 何晏之惊诧至极。 他有时候实在搞不懂杨琼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在杨琼的心里,将他何晏之当做什么。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宫主言重了。何晏之能够在宫主身边服侍,已经是三生有幸,再无其他的奢望。” 杨琼的目光却瞬间冷了下来,冷笑道:“这种虚情假意的话我最不喜欢听。” 何晏之觉得自己在杨琼身边简直已经待成了人精,这记投石问路使得大好,若是方才贸贸然说出心里所想,只怕早已经尸骨无存。他心里骂了一句娘,暗道,我最希望什么?不就是早日摆脱这个鬼地方么?真当是明知故问。 他依旧陪着笑,恭恭敬敬地说道:“宫主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天上地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宴之能随时随地见到宫主,便是极其幸运之事,何况宫主还屈尊教我琴棋书画,传授我武功内力。何晏之何其有幸,只怕世人都要嫉妒我的福分。”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杨琼的表情,见对方的脸色愈来愈暗,急忙调转话头,道:“若是说到遗愿,宴之倒是有个小小的请求。宫主的琼花碎玉剑使得出神入化,我实在喜欢得紧。宫主若能将此剑法传授于我,何晏之死而无憾。” 杨琼细细打量着何晏之:“你真的喜欢?” 何晏之点点头,这回倒没有装腔作势,发自肺腑道:“宫主使起这套剑法来,就好比是那妙姑什么山的神仙,我心里早就钦慕得很。只是宫主从不曾教人。” 杨琼不由得莞尔道:“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他复而正色道,“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我最不爱听,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说。” 何晏之连连点头,心里却道:什么最不爱听,明明心里就喜欢别人夸他长得好,武功高,还不肯承认。就好比明明床上那样娇媚腻人,下了床穿上衣服却装成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真是表里不一。 只听杨琼依然淡淡说道:“这套剑法乃是我自创。我想出第一招的时候才十二岁,如今十年过去了,也只想了十三招,还不算顶好的。不过,你既然喜欢,我就全教给你。只是有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在人前耍出来。”他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若是让我知道你胆敢在外人面前使这套剑法,我便废去你的武功,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叫你一辈子拿不了剑,可听明白了?” 何晏之连连颔首,道:“何晏之绝不敢违背宫主的训示。”心中却叫苦不迭:我若不学了,可以吗? 第6章 传剑 杨琼说到做到,当日便开始传授何晏之琼花碎玉剑法。 何晏之的伤还未大好,但是丝毫不敢怠慢。杨琼对弟子的要求极高,若是三心二意,责罚是绝少不了的,那样狂风骤雨般的怒火何晏之实在消受不起,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着杨琼练剑。 杨琼对何晏之道:“琼花碎玉剑一共一十三招,每一招都有九种变化,每一变则有三十六式,如此,便是四千二百十二式,根据对方所使的武器和武功路数的不同,出不同的招式,贵在随机应变,决不可墨守成规。你若是从头一气耍到尾,便只是一个花架子,对方若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破绽,这套剑法便不值一提了。你今日学了这套剑法,决不可给我丢脸,可明白么?” 何晏之奇道:“宫主果真不是常人,十二岁时就能想出如此高明的剑法。实在是旷古烁今第一剑客!”心底却想,你都不准我在旁人面前耍这套剑法,我又哪里有机会丢你的脸? 杨琼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将这十三招慢慢耍给你看,我只耍一遍,你一一记清楚,待会儿练给我看。”他缓缓拔出佩剑,看着何晏之,“不准练错。按老规矩,练错一式,罚一百个马步。” 何晏之一哆嗦,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心里却开了锅,暗暗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耍着我玩呢?还是料到我不想练了,逼着我学?四千多个剑式,我如何能一下子记全?他颇为踟蹰道:“宫主,恕晏之天资愚钝,您的琼花碎玉剑乃天下神功,我怎可能看一遍就全记下来?” 杨琼却不理他,只是紧抿了双唇,抖开剑式,如行云流水般耍了起来。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端的是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此时正值初冬,擎云山山势高耸,较之山下更为严寒,梅花竟也早早地开了,一片连着一片,红红白白的,煞是美丽。只见杨琼白衣翩然,剑气如霜,在梅花林中飘忽来去,如影如魅,点点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暗香袭来,看得何晏之如痴如醉。 此刻的杨琼褪却了一身暴戾之气,眉宇间从容淡然,人与剑浑然一体,不分彼此,剑招如花落,剑光如玉碎,却暗藏着雷霆万钧的骇人气势,叫人心生畏惧。 何晏之看得目瞪口呆。杨琼的琼花碎玉剑他不曾看过全套,如今一看,果真是潇洒写意,仿佛任意为之,却又丝丝入扣,剑法更是神出鬼没,比之前他学的那套剑法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他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得想道,若论及武功,那个沈碧秋只怕绝不是杨琼的对手。却不知杨琼到底看上了那个姓沈的什么,竟痴情到找一个替身养在身边聊以慰藉。如此看来,杨琼是甚为不幸,而他何晏之更是不幸中的不幸,和杨琼相配,倒也勉强算是同病相怜,一样伤心,两种闲愁了。 何晏之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杨琼冷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你都看会了么?” 何晏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杨琼:“宫主剑术独绝,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便出了神。” 杨琼倒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着脸将长剑甩给何晏之:“你且先耍耍看,学会了多少便使多少。” 何晏之持剑而立,诚惶诚恐地看着杨琼,手心都开始渐渐冒汗。孰料,越是焦急,脑袋里却像裹了浆糊,竟连一招一式都想不起来。眼见着杨琼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何晏之简直欲哭无泪:“小人紧张得很,还望宫主提点一二。” 杨琼怒道:“平日里练功,也不见得你这般懒散。莫非今日是故意的?” 何晏之笑道:“岂敢,岂敢。还请宫主体谅小人实在是有伤在身。” 杨琼面沉似水,一把夺过何晏之手里的剑,冷冷说道:“果然只是徒有其表的蠢物。”他的眼中有了轻蔑的寒意,“昔年,我与沈碧秋一同练剑。往往是我还没领悟上一招,他已经使出了下一招,你果真及不上他半毫。” 这几句话实在伤人,何晏之也不免动了真怒,只是不敢表露,只是咬着下唇,笑容却僵在了脸上,良久,方道:“宫主所言正是。那位沈公子乃天下少有的奇才,岂是何晏之这般庸俗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杨琼面无表情,只是持剑轮了个起手之势,道:“可看清了?” 何晏之点点头,接过杨琼的剑,敛气凝神,耍将开来。他被杨琼一激,头脑倒是清晰起来,剑招源源不断从手中倾泻而出。仿佛若有神助,竟一口气使完了前面十招,直到第十一招开始,才渐渐力不从心,额角也迸出了汗珠,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一阵眩晕,却跌入了一个清冷而温软的怀抱。 何晏之一怔,只觉得那人冰凉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带着他继续舞剑。微风拂过,带落点点飞花,一阵阵淡雅的幽香萦绕在他的身畔,何晏之只觉得自已仿佛坠入了绮梦之中,一时间不能思考,只能跟随杨琼在梅花林*舞。两人袍袖翻飞,剑光闪动,催落阵阵花雨,待到最后收招,剑刃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何晏之只觉得荡气回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回头一看杨琼,只见那人风姿隽雅,神情湛然,恍若天人,不由得心中一荡,竟鬼使神差地一把搂过,吻住了对方的柔软淡色的双唇。 第7章 辞别 杨琼显然一惊,微微挣了挣,却没有推开何晏之。何晏之越搂越紧,两人呼吸纠缠一处。何晏之咬着对方的唇细细吮吸,一想到杨琼方才的奚落,便刻意使上了力,几乎要将对方的魂灵都吸出来。他分明感觉到杨琼的气息越来越急促,身体也越发地柔软,自己恰似温香暖玉满怀。 何晏之吻了许久,仍不餍足,唇舌流连在杨琼绯红的两颊,双手也在杨琼的腰臀之间徘徊,缓缓摩挲。他听到杨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不由得热血沸腾,右手停在杨琼的腰间,便欲解开对方的腰带。只是手还没有动作,已被杨琼拽住。 杨琼的嗓子有点哑,低低道:“光天化日的,你作死么!” 何晏之软语哄道:“宫主行行好,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着杨琼的耳垂,“幕天席地的,自然别有一般风味。何不试试?” 杨琼只是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手却没有放开,低呵道:“下作!” 何晏之却感觉杨琼的手分明有些松了,心头一喜,随即拉开杨琼的腰带,手也探了进去。他在擎云山这大半年来对杨琼的身体早已是了若指掌,稍稍使了些手段,杨琼便有些情动。他于是一鼓作气脱去杨琼的衣物,只余了一件亵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初冬的天气还有些冷,何晏之将杨琼紧紧搂在怀中,不住亲吻。杨琼双目微湿,两颊通红,尽显媚态,何晏之再也按捺不住,将杨琼抵在近旁的树干上,抬起对方的一条腿,挺身而入。杨琼仰起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全身软软地攀在何晏之的身上,柔若无骨。 二人在林中纠缠了许久,待到尽兴,已是黄昏。何晏之觉得浑身爽快至极,眼角眉梢都是快活的笑意,他从地上捡起杨琼的衣物,想替杨琼穿上。杨琼却一把夺过,背转身,默默穿戴起来。 何晏之只得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地站在杨琼身后,却见那人白皙的肌肤上尽自己方才留下的印记,看得何晏之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却不敢再造次。 杨琼穿戴整齐,终于转过身,脸颊仍红晕未消,眉宇间的神态甚为温顺,只是语气却是凉凉的:“琼花碎玉剑我只教你这一回,你可全部记住了?” 何晏之一愣,心想,果然又是穿好衣服便要翻脸了?忙恭恭敬敬答道:“勉强能记着大概。宫主要小人再练一回么?” “不必了。”杨琼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我早就发现你天赋极佳。如今看来,你的记性也是极好的。” 何晏之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杨琼怎的突然夸赞起他来,只能陪着笑道:“以前班主也说我记性特别好,什么身段步法看一遍就会,唱词什么的也不用特意记,听过就不会忘。还说我是天生唱戏的,不必像别的师兄弟们一般苦练。” 杨琼却沉下了脸,语气中隐隐有了蔑意:“本是林中秀木,偏偏用来生火,还要夸这柴火好。果真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何晏之的脸登时就红了,心中却发觉自己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杨琼对他的责骂羞辱、拳打脚踢本就是家常便饭,偶尔言语上的奚落挖苦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以前他从未放在心上。然而,这一个多月来,自己与杨琼在水榭中同寝同食,那点埋没已久的自尊心随之慢慢萌发,竟也异想天开地期望与杨琼平起平坐了。何晏之觉得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生出了非分之想,长此以往,只怕是离死期不远了。 他于是笑道:“何晏之不过是个俗物,不敢与宫主这般高人相提并论。” 杨琼冷笑道:“我之所以教你武功,也是希望你不要好端端地浪费了天赋,到时泯然于众,也让我杨琼脸上无光。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便要走。 何晏之被他没头没脑的话说得如坠云里雾里,心中隐隐生出一点不安来,不由得唤道:“宫主留步。恕小人愚钝,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宫主明示。” 杨琼停下脚步,转过身,漆黑的眸子盯着他:“你说。” 何晏之道:“但不知好自为之当何解?”他咬了咬牙,豁出去问道,“是宫主要下山去了么?” 杨琼道:“看来你还不算愚笨。”他点点头,“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往江东归雁庄。” 何晏之想,他果然要去会那沈碧秋了,便说道:“所以宫主才突然答应将琼花碎玉剑传授给我?” 杨琼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了一声:“你那日受伤昏迷,我才发现你竟然身中寒毒,并且已经深入经脉,便将你的经脉打通,暂时克制了你的寒毒。”他说得轻描淡写,何晏之心中却是惊诧不已,他实在没想到杨琼竟会耗费内力来打通自己淤阻的经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杨琼却继续说道:“九阳宫的内功乃纯阳内力,正好可以克制你的毒性。我已经将三层力输入你的体内。否则,你以为,以你的微末功夫,怎可能一口气耍完琼花碎玉剑的前十招?”他冷冷瞥了何晏之一眼,“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不可荒废,要日日勤加练习,或许,可以将体内的寒毒慢慢化解。如果偷懒,便是自寻死路,到时可别想着我会来救你,明白了么?” 何晏之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琼却转身朝山下走去。只是走出十来步,又转过脸来对何晏之淡淡说道:“你不是很想离开擎云山么?若我惊蛰之后还没回来,你便可以走了。我已经给你备下了一些盘缠,还有水榭里的物件摆设,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拿去。” 何晏之讶然失色:“宫主何出此言?” 杨琼竟淡淡地笑了:“此番去江南,自然是天罗地网。不过,我已有赴死的决心,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何晏之被杨琼的笑容晃了眼,那笑靥极美,与纷纷落下的梅花一起定格,深深烙在了何晏之的心底。那一刻,何晏之只想对杨琼大声喊道:我随你一起去,可好?然而,他想到了沈碧秋,那个一直如幽灵一般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男人。以杨琼的高傲性子,又如何会答应带着他去见沈碧秋?自已何必自讨没趣? 他于是生生地住了口。再抬头时,杨琼的身影已经飘然远去,渐渐隐没于梅花林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第8章 下山 何晏之浑浑噩噩地回到水榭,连脚下都有些发虚,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他想去找杨琼,觉得心中还有许多话未曾痛杨琼说清楚。然而找遍了整个水榭,却连杨琼的半个影子也不曾看见。他想起方才在梅花林中杨琼对自己说的话,心猛然往下一沉,以他对杨琼的了解,只怕杨琼今夜绝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何晏之不由得有些懊丧,一个人怔怔地再回廊里发呆,不觉就这样站了大半夜。直到露水浸湿了鞋袜,才恍然回过神。 他生来记性就好,学什么也快。只是从小流落街头,风餐露宿,也不曾遇到什么人正正经经地教他读书写字。幸而他天生不是一个记恶的人,往往容易被别人的一点点温情打动。少时在戏班中,班主对他甚是苛刻,然而他却始终记着班主在生病时为他东奔西走的那点好。后来班主身故,一班师兄弟全散了,只有他留下来出了装殓的钱,总算是给老头送了终。 他此刻想起杨琼,却觉得这么多年来,还未曾有人待他这般好过。即便只是因为自己同杨琼心尖尖上的那个沈碧秋长得像,但是杨琼一丝不苟地教他武功,又耗费内力给自己打通经脉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时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恐惧杨琼多一点,还是感谢杨琼多一点。 更深露重。 何晏之晃晃悠悠地回房歇息。侍候的哑仆给他端来洗漱之物。何晏之忍不住开口问道:“可知道宫主现在何处么?” 那仆人只是呆滞地朝他点点头,便如同木头人一般合上了房门。 何晏之自嘲地一笑。他怎么就忘了,整个水榭之中,除了杨琼和他自己,便只有这些又聋又哑的仆人,又如何听得到他的问话?又如何回答他?更何况,即便这些仆人不聋也不哑,又怎可能在没有得到杨琼的准许之下,对他透露半句杨琼的讯息? 何晏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发狠道: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你不过是杨琼养在身边,偶尔用作消遣的一具赝品,怎可能替代真品在杨琼心中的地位呢? 何晏之啊何晏之,你难道真的昏了头,真的对杨琼存了那样的非分之想? 如此想来,他一跃而起,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物什。 杨琼说,若他惊蛰以后不归,自己便可以离开。 可是,自己为何一定要等到惊蛰之后?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即便杨琼以后发起怒来,也是他亲口允诺的事,怎好反悔? 何晏之终于想明白了,心中便不再郁结,前半夜那种百爪挠心的惆怅之感也淡了许多。他的行李并不多,只是几套旧衣物,还有上山前攒下的一些碎银两。突然间,他想到杨琼临走时说已经为他准备了盘缠,便打开床边的柜子,果真见到了一个镶着金丝的白色布包。 何晏之将那布包拿在手中掂了一掂,只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全是明晃晃的银两,少说也有三四百两。还有一卷银票,何晏之点了一点,竟有整整三万两! 何晏之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前半生加起来也不曾看到过这么多钱,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犹豫了一下,只拣了几锭银子放在自己的行囊之中,又从银票之中抽了几张,揣入怀中,便将其余的银两和银票如数包了起来,重重新放回柜中,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青色的小布包。 何晏之有些疑惑,那小布包裹得极为仔细,连边角都熨得整整齐齐,想来一定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却发现是一本小册子。那封皮上端端正正写着六个字:琼花碎玉剑法,笔力虬劲,正是杨琼的字迹,只是墨迹犹新,应该是近几日刚写的。 何晏之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一行字,刚刚散去的隐晦心事又慢慢涌了上来。他轻轻翻开书页,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那字迹如行云流水,他仿佛可以从字里行间窥见杨琼一丝不苟坐在案前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暖意。 他坐在窗前将剑谱从头至尾翻阅了一遍,杨琼写得极为仔细,每一招都作了详细的描述和解释,还有对内功心法的赘述和心得。何晏之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所了解的杨琼冷情冷性,拒人千里,平时更是寡言,却不想下笔却是万语千言,温柔细致,正如杨琼在床上的那番顺从和缱绻。 念及此处,何晏之不觉红了脸,竟想到假若此刻佳人在侧,便可以温香满怀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连忙站起身,推开窗,对着微寒的习习夜风,才渐渐压下了心中绮念。 何晏之闭上眼,脑中一一回顾着梅林中杨琼的一招一式,慢慢地混成一体,连贯起来。他心头一喜,急冲冲走到屋外,随手折了窗前的一条梅枝,依着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耍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头脑分外地清晰,体内真气游走,剑招绵绵而出,一口气竟练完了十三招,简直是一气呵成。 何晏之心花怒放,甩了梅枝,便想去找杨琼,好在杨琼面前也耍上一回,得瑟得瑟。心中不由猜想,杨琼看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琼花碎玉剑法,不知道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呢? 他心里正在雀跃,走了几步,却发现东厢一片漆黑,分明没有半个人影,心陡然凉了半截,才又想起杨琼傍晚时分已与他告别,此刻不知去了何处,明天便要动身往江东会他的老情人沈碧秋去了。 何晏之憋了一口恶气,失魂落魄地走回屋内,剑法初成的喜悦早已无影无踪。他看起桌案上那本剑谱,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失落,他的性子向来洒脱,遇见再难堪的事,隔一两日便也看淡了。然而,这般的患得患失怅然若失却是从未有过的事,仿佛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何晏之了。 他长叹一声,唯有独坐在窗前,魂不守舍地翻着手中的剑谱,怔怔出神。待翻到最后一页,却见剑谱的末尾杨琼还写了一句话。方才,他只顾着剑法,倒是忽略了。 “此剑法须烂熟于心,练成之后,速焚剑谱。若违吾令,天涯海角,必当诛之!” 倒真是杨琼平日一贯的行事和口吻。 何晏之一笑,拨了拨桌上的烛台,便要将剑谱引燃。然而,他的目光落到了杨琼的字迹上,不由得心中一动。他小心翼翼地撕下封面和封底,默默看了良久,仿佛是要透过那转承起伏的笔画看到杨琼为自己亲手书写这部剑谱时的样子。 他将这两张纸仔细叠好,揣入怀中,贴身放着,心里暗暗想到,我与他本就隔着两重天地,亦不知何日能再见,总要留点想念才好。他这样一想,越发怅然起来,烛台上的火苗窜动,何晏之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将剑谱一页一页就着烛火焚尽。 何晏之打定了主意要走,接连几日更是刻苦练功,琼花碎玉剑法也熟练了许多。他在擎云山盘亘了几日,心里估摸着杨琼走远了,便找了一日清晨径直下山去了。九阳宫的那些仆役想必已经得了杨琼的命令,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他,均是熟视无睹,仿佛他从未在九阳宫出现过一般。 何晏之走到擎云山脚,回首望去,只见青山高入层云,山峰似在虚无缥缈中,而自己这大半年来也好比是做了一场大梦。 只是,自己接下来将去何处呢? 去江南吧。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江南沈园,或许就能见到杨琼了。 杨琼并没有说过,不准你去江南,不是么? 或许,他心里亦是希望你去的呢? 何晏之释然一笑,只觉得天青云淡,眼下虽是隆冬,却也生机勃勃,一派欣欣向荣。 (第一章完) 第9章 书生 随州官道上人来人往。 将近春闱,虽然仍是隆冬,那些上京应试的举子们早已经上了路,不少鲜衣怒马,仆从相随,也有零星徙履担箱的读书人,一路风尘仆仆,但多也是结伴而行。未到京畿,江南道多是武林世家,往往有些恩怨仇杀,刀剑无眼,自然不大太平。 庆丰楼便是开在凉州官道上的一家小客栈,前面的门面是两层的酒肆,后院有几间客房,这几日生意颇好,送往迎来,很是热闹。 时近正午,赶路的人大多前来歇脚,掌柜和伙计跑进跑出,正忙得不亦乐乎,在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却和一个路人起了冲突。 那路人是读书人的打扮,背着一个书箱,穿戴颇为寒碜,一身长袍已经洗得发白,此刻却面红耳赤,在那里不住辩解:“小生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半路丢了钱囊,还不自知。” 这店小二身材颇为高大,双手叉腰却是不依不饶:“您这是存心来吃白食的吧?”他一把拽住那书生的领口,“看你这穷酸样,哪里像是赶考的举子,只怕是个小贼,混进来好下手偷客人的钱。” 那书生气得脸色发白,双唇哆哆嗦嗦:“你……你含血喷人!小生不过是遗落了钱囊,到付账时才发觉,你怎好如此冤枉我?” 那小二冷笑道:“客官既然觉得冤枉不如与我一同去见官如何?咱们叫县爷来好好评评理。你这样的小贼我一年到头不知要碰到几个,以为装出一幅可怜相就可以饶过你么?”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只是对那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二越发觉得占了理,只在那里嚷嚷着要送官。 酒肆二楼却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青衫公子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把握住那书生的右臂,笑道:“兄台怎么此刻才到?叫兄弟我好等哪。”说着,转过脸瞥了那小二一眼,“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了我兄弟,还不快赔罪?”说罢,手一抬,一锭碎银落在店小二手中,“再来三斤黄牛肉,四个可口的小炒菜,外加十个馒头。动作要快,可知道了么?” 那店小二愣愣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掂掂手中的银两,便知是个贵客,不敢怠慢,露出讨好的笑容:“是!是!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去办!”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那书生谄笑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得罪!” ****** 书生浑浑噩噩坐在桌前,对着一桌子菜,还有些惊魂未定。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青衫公子,只觉那人形容俊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只是吃相颇为不雅。年轻公子一边大口啃着牛肉,一边冲他展颜笑道:“兄台怎么不吃?难道是不对胃口么?” 书生拱了拱手:“方才其实已经吃过了。今日之事多亏公子解围,小生感激不尽。”他讷讷一笑,“小生柳梦龙,表字梅卿,关中弋阳人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眉眼弯弯:“我叫何晏之。感激的话不必再提,我只是看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实在讨厌罢了。”他端起身边的茶杯,“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面貌不俗,相逢即是有缘。我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柳兄一杯。”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柳兄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身装束也是读书之人,想必定是上京赴考的举子了。” “正是。”柳梦龙点点头,“说来惭愧,不知何时丢的钱囊,竟浑然不觉,还惹上这般尴尬之事。如不是何兄仗义执言,保全了在下的颜面,今日定要被那小人羞辱,若真闹到县衙,我声名受累不说,还要影响科考。”他站起身躬身一拜,“大恩不言谢,且受小弟一拜。” 何晏之哈哈一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过斯文。那店小二污蔑你,与他争辩有何用?这种小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你真的强过他,他自然就软了。”他擦了擦油腻的手,“不过呢,真的碰到强硬的对手,则要明哲保身,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真的走不掉就先服个软讨个巧,说点好听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柳梦龙寒窗苦读十余年,向来只读圣贤书,哪里听过这般言论,不由得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讷讷道:“何兄果然高论。” 何晏之抹抹嘴,又抓起一块牛肉大嚼起来:“我自幼混迹市井,也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俗了些,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柳兄莫要见笑。” 柳梦龙苦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叹了一口气,“今天楼下那么多的士子,却没有一个出来替我说话,定是怕惹祸上身,到时碍了他们的功名。” 何晏之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擦擦手,道:“读书人并非都负心,屠狗辈中也有小人。这世道险恶,柳兄一门心思读书求功名,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柿子从来都是捡软的捏,有些人就喜欢作践作践旁人来寻开心,讨厌得很哪。”他伸了个懒腰,斜斜靠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柳兄怎么不吃菜?”他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莫非柳兄不喜食荤腥?”他转过头冲楼下喊道,“店家!再来几道蔬菜和糕点,要做得精致一些!” 柳梦龙忙不迭地阻拦:“何兄真不必再破费,小生实在已经饱了。” 何晏之朝他一笑:“我喜欢热闹,一个人吃饭甚是无趣,难得找个人作陪。你只当是还我一个人情,莫要再推辞了。” 柳梦龙有些手足无措:“小生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说罢,叹了一口气。 何晏之哈哈大笑:“柳兄不见了钱囊,此去京都尚有些时日,你如今身无分文,心里自然焦急。”他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塞到柳梦龙的手中,“这二百两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望柳兄莫要推辞。” 柳梦龙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受公子如此大恩?” 何晏之道:“我并非行侠仗义之人,只是急人所难,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少年时颇为不易,深知一钱逼死英雄汉的苦处。柳兄气质儒雅,不必拘于小节。”他又嘻嘻一笑,“况且,有人说我大约活不过三十,他一向说话算数,自然不会框我。屈指算来,我大约还有四五年的日子,自然要日日过得快活。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留着钱难道到阴曹地府去花么?” 柳梦龙道:“何兄家住哪里?待我赶考归来,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何晏之笑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亦是没有家的,连自己到底籍贯何处,也不知晓。你又到哪里去寻我?” 柳梦龙一怔:“想不到何兄身世如此凄凉,是小生唐突了。”他转过身在随身的书箱中翻了许久,找出一份拜帖,递给何晏之,“何兄,这是小生的拜庚,上面有我的生年和住所,详尽得很。不出意外,我大约夏初就会回到家乡,还望何兄前来拜会。家母一定会尽心接待恩公。” 第10章 拜帖 何晏之接过一看,拜帖做得较为精致,用得都是上好的宣庆纸,还裱了边,便知是这书生到京城后的敲门砖。 本朝科举虽沿袭了前朝,但略作了改进,分童试、乡试、会试三等,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乃皇帝御选,及第者荣耀至极。能够进京赴春闱的全都是会试取得功名的举子,按常理,一寸功名在身,已非同寻常百姓,见官可以不拜。 然而,自嘉佑年间实施新法以来,朝廷不再发放空饷,即便有了举子的身份也只是一个虚名,要么继续寒窗苦读,以求三年一次的京都会试能够高中,要么,去衙门中做个小吏。只是做了小吏再想参加会试,几乎已不可能,除非朝中有举足轻重的人举荐。然则,话又说回来,真要有高官举荐的人自然出生煊赫,又怎会去府衙屈尊做个小吏? 本朝在科举之外,并未废止察举,甚至参加京都会试的举子或多或少都要有朝中文官的举荐,虽然是薄薄的一纸荐信,却苦煞了出生寒微的寒门士子,每每到了京都,还要四处投拜帖,希望有人能巨眼识英才,只是又谈何容易?唯有将拜帖做得极为精致详尽,熏香附绘者有之,穷尽族谱者亦有之,有些人恨不得将出生的十八代祖宗全部附上,最好能找到那么一点点渊源,认个宗亲,得到点眷顾。 柳梦龙的拜帖并不厚,中规中矩,平常得很。何晏之出生市井,本来也不关心这些,功名二字于他而言,遥远犹似天上挂着的星星。只是在九阳宫住了大半年,杨琼又逼着他每日读书,便也慢慢了解了一些政事。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只见前两页是一封恳切陈词,无非是讲述自己的出生、家学,以及学问上的专攻,遣词造句甚是恭敬,语气更是小心翼翼,犹如柳梦龙规规矩矩的性子。后面便都是柳梦龙平日做得诗文,何晏之看得有些索然无味,心里不由自主地将这些诗文与沈碧秋的手稿相比,不免觉得二者相差甚远,这拜帖上的诗文简直望尘莫及,哪里有沈碧秋笔下的半点灵气? 柳梦龙有些报赧道:“这些都是我平时觉得较为满意的诗文,不知何兄有何高见?”他是读书人,谈起诗文便会犯切磋讨教毛病,话甫一出口,才想起何晏之说起不曾读过什么书,自已贸然说出这样的话,难免有奚落之意,脸不觉红了,惭愧至极,却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却听何晏之指着拜帖上的一行,道:“这首诗的最后四句最好能改一改。”他微微沉吟,“将原来的‘已’字改成‘初’字,‘尚’字改成‘犹’字,再将中间两句去掉,只留‘小嬛初见柳枝新,明春犹能候佳音’两句,你觉得如何?”见柳梦龙怔怔地看着自己,何晏之忙笑道,“我随口胡说的,柳兄也就随便听听。” 柳梦龙细细沉吟了良久,道:“何兄确实高见。”他脸上颇有敬佩之色,“何兄说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怕是谦辞。以何兄之才,岂止是粗通文墨,我这人就是迂腐,竟也信以为真了。 何晏之悠然笑道:“倒不是我自谦,不过是因为最近遇到了一位极高明的人,我原来也是一个俗物,经他指点,顽石也成金了。” 柳梦龙奇道:“不知是怎样一位高人?” 何晏之眸光一亮,语气中竟隐隐有一丝兴奋,侃侃而道,竟是如数家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卜算医易,无一不精,兼之武功卓绝,仪表堂堂,相貌出众,天上地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他微微一笑,“只是,他的脾气不大好,要求又甚高,稍有一点没有做到,便要生气发怒,很难讨他欢心。” 柳梦龙不由叹息道:“如此风流人物,恃才傲物,也是再正常不过。”他恍然大悟,“原来何兄的恩师竟是这般了不起的世外高人,从来名师出高徒,果真如是。” “恩师?”何晏之一愣,脸上微微有些发烧,细想一下,杨琼殚精竭虑传授自己文武之艺,虽然别有目的,但是尊称一声师父,却是毫不为过,只是,他与杨琼那样的关系,这声“师父”他如何喊得出口?只是心里想想,就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了。 他于是尴尬地笑笑,道:“此人甚为高傲,我不过是个唱戏的武生,他如何能收我为徒?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柳梦龙面露诧异之色:“实在看不出,何兄竟是梨园子弟。” 何晏之道:“我知道世人向来瞧不起戏子。我自懂事起,就随班主走南闯北,一个村子挨着一个村子卖唱献艺,也受过不少的白眼,不过日子却过得甚为开心。后来戏班子散了,便自已闯荡,倒也自在得很。” 柳梦龙道:“何兄恕我直言。俗话说,学成文武艺,报效帝王家。以何兄的资质,何不潜心求学,定能一鸣惊人,蟾宫折桂,光宗耀祖。” 何晏之哈哈大笑,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竟开腔唱道:“怎奈是功名二字困书生,小生是一介寒儒家道贫,功名未登龙虎榜,怕误了小姐你终身。”他吐字优美,唱腔圆润,甚为动听,引得四周的客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何晏之一边笑着,一边将手中的拜帖翻到最后一页,不由愣住了,抬起头,面露疑惑之色:“柳兄是弋阳人?难道竟是出自关中望族柳氏一门?我若没有记错,关中柳氏,乃高门贵第,族中不乏贵胄,是第一流的名门。” 柳梦龙微微低下头,道:“正是。”他的语气颇为酸涩,“然则,有句俗话说得好,皇帝也有两门子穷亲,何况世家门阀。柳氏一门雄踞关中,已逾百年,族人过万,嫡系虽然显赫,但旁支末系里也有赤贫之家。我祖上不过柳氏庶出子弟,虽分得一些家业,但几代不善经营,到我祖父一辈早已没落,再加之几代中也不曾有人进士及第,早失了光耀门楣的本钱,到我父亲手上,竟连糊口都难了。 “家父原也是个读书人,却只是一个童生,屡试不第,守着清贵终究不能当饭吃,便做起了小本买卖。从来士农工商,家父弃学从商,更叫柳氏族人轻视。后来我父亲不幸染病身故,族中也不曾好好替他安葬,避之唯恐不及。家母便狠了心,把两家旺铺全变卖了,只叫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以慰父亲泉下之灵,也好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 柳梦龙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惜我天资平平,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才通过乡试,考中了举人。以我之才,得中举人已是祖上积德,本应识时务到县衙讨个差事,却实在不忍心负了家母望子成龙之心,只能背水一战,到京城去碰碰运气了。柳氏嫡系在京中颇有身居高位之人,我前去拜投,想必他们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总不至于将我拒之门外。 “我这次上京,家母将妹妹的妆奁都变卖作了我的川资,若不能高中,不但对不起家母,更对不起妹妹。只是,我一路上小心翼翼,谁料还是失了盘缠,本以为上京无望,一切皆成泡影,没想到竟遇到了恩公!”柳梦龙说得激动起来,竟连眼眶都微微有些发红,又起身作揖道,“真是绝处逢生遇救星,何兄大恩大德,柳梦龙没齿不忘!” 何晏之却嘻嘻笑道:“大恩不言谢,我本就是做个顺水人情,你这样谢来谢去的反而不美。这世间之事,本就不必太过执着,性命都是无常物,更何况富贵荣华。” 柳梦龙一怔,道:“何兄的见识,果然高我一等。” 何晏之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个唱戏的,读的书自然没有柳兄多。我记得有出戏里是这样唱的,”他微微闭目,摇头晃脑地吟唱道,“你不可将人太看轻,说话之中要留三分。天下多少贫转富,也有多少富转贫。穷的哪有穷到底,富的哪有富到顶。儿信他,龙困浅水未逢时,日后定能上青云。”这段唱词本是旦角唱的,何晏之天生嗓音清亮,捏起嗓子,也学得像七分,再加之眉眼清秀,顾盼间颇具风情,旁边几桌的客人竟有人拍手叫起好来。 柳梦龙只管呆呆看着何晏之,只觉得这般风流标致的人物,平生也是第一次见到,即便柳氏族中那些正得势的子弟中也找不出几个像何晏之这样俊俏潇洒的青年来,感激之余,心中不免亦多了份倾慕之情。 何晏之唱罢笑道:“俗话说,世上未见千年富,人间哪来万年贫,人□□理,想必大抵如此,柳兄只要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至于那些嘲讽奚落你的人,只管当他们放屁。虽说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但何苦为难了自己,反倒取悦了旁人,这样活着,岂不太亏?” 何晏之与那书生又闲话了许久,他之前在九阳宫里,同处的除了杨琼便是哑仆,杨琼不苟言笑,也不喜他说说笑笑,只嫌他聒噪,偶尔能见到萧北游,也是将他视作眼中钉,实在无趣得很,如今下得山来,便如困龙入海、飞鸟离笼一般。 他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早年走南闯北,见过的风土人情自然比柳梦龙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要多得多,侃侃而谈起来,只听得柳梦龙频频称道,心中益发生了亲近之意,寻思自己妹妹尚待字闺中,若能嫁得眼前的青年,也算是天赐良缘,又想到自己看着何晏之心里喜欢,想必自己妹妹一定也看得上,便开口道:“不知恩公可曾婚配否?” 何晏之正说在兴头上,甫一听此言,倒把下面的话都噎在了喉里,脑子里竟全是自己与杨琼那些旖旎情事,不觉面红耳赤,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道:“柳兄怎的突然提这个?” 柳梦龙笑着拱手道:“恕小生唐突,实在是心中倾慕恩公人品贵重,仪表堂堂,堪称人中龙凤。小生家中还有个妹妹,年方二八,尚未许过人家,相貌虽然不是上佳,但也生得清秀温婉,算得上窈窕淑女,堪为君子好逑。家父早殁,我是长兄,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寻个依靠。恩公人品学识不俗,与舍妹若能结成一对良缘,家父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柳梦龙见何晏之红着脸不说话,只道他心里害羞,继续说道:“小生家中虽贫,但毕竟出自名门,舍妹自小也读书习字,颇通文墨,说来也惭愧,舍妹作的诗比之在下还要略胜一筹,在族中也小有才女之名。” 何晏之心中却叹了一口气:只怕不是你妹子作的诗好,实在是你没有作诗的天分罢。他于是起身作了个揖,道:“柳兄,并非是在下推脱,只是古人有云,施恩图报非君子,大义当前不能违。更何况,在下已有心仪之人,钟情日久,又如何能耽误令妹终身?” 柳梦龙恍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凉了半截,怅然道:“原来如此,想来是在下没这个福分了。”他长叹一声,“何兄心中的佳人自然是倾国倾城,才能叫你魂牵梦萦了。” 何晏之仿佛被他说中了心事,脸上也有了几分惆怅之色,不由苦笑道:“只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11章 蟊贼 何晏之辞了冰媒,柳梦龙不免有些失落,却也知人世间只“情”这一字勉强不得,惟有惋惜自已未能早些年岁结识何晏之。何晏之心里亦有些尴尬,便客套了几句,别了柳梦龙,继续一路向东而行。 他此番原是打算到归雁山庄沈园去寻杨琼,然而近乡情更怯,如今到了江南道,心中却患得患失起来。 见到杨琼自己又当如何?要对杨琼说些什么?难道谢谢他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自己?还是先认个错,望杨琼能原谅自己提前下山的罪过? 杨琼若见到自己又会如何?勃然大怒还是冷若冰霜?或者此刻他已与那沈碧秋尽释前嫌,全然忘了自己这个赝品,自己岂非自讨没趣? 何晏之越是细想,越是心乱如麻,走走停停,半天下来,竟连随州城的外城都没有走到,眼见着天色已晚,山路崎岖难行,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客栈草草住了下来。 这客栈简陋,床板都有股子霉味,何晏之本不在意,但是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便是杨琼光裸着身在自己身下辗转低吟的模样,心中欲念躁动不已。然而,他一想到杨琼与沈碧秋之间暧昧不明的情意,心中更加烦躁,不免头晕脑胀,如此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实在打熬不住,然昏昏睡去。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响声。他一个激灵,抓起枕边的佩剑,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见一道黑影倏忽跳出窗外,狂奔而去。 何晏之一摸桌案,自己的外袍和包袱全被小贼盗去。那包裹中只是一些散银衣物倒是不打紧,只是外衣袍袖里却有杨琼抄录给自己的那本琼花碎玉剑谱的封皮和封底。何晏之心里恼怒,骂了句娘,便知是自己一时大意,那蟊贼自然早就盯上了自己,一路跟来,只瞅着机会下手呢。 何晏之懊恼不已,丢了银两只是小事,只是那书的封皮对自己而言,珍贵至极。便不作多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也跳出窗外,一路追了去。 那蟊贼不止一人,窗外还有一个接应的,两人得了钱财,撒开脚便跑。这两人轻功不差,身手敏捷,高来高去,倏忽间就跃出数丈之远。何晏之曾受杨琼的悉心指导,虽然时日不长,但毕竟有杨琼的三层内力在身,轻功自然也比寻常之人略胜了一筹,追出了三里地,便看见几丈之外有一高一矮两道黑影正在发足狂奔。 两蟊贼眼见着何晏之就要追上来了,低低商量了两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两头逃窜而去。何晏之也不犹豫,只追着方才进屋的那个矮个子小贼,紧紧不放。 二人又跑出了四五里路,那小贼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一拐进入了官道边的野林子。林中树木高大,黑漆漆的一片,何晏之心里一凛,放慢了脚步,他寻思此地偏僻,难防有诈,但一想到那封面上杨琼的字迹,实在不想就此罢手,便拔剑出鞘,提着剑,屏了气,一跃跳到了近旁的一株古木上。 因为常年练戏的缘故,何晏之的眼神本就极好,如今有有了些内力,目光更加敏锐了些。他扫视了一圈,却丝毫不见动静,正在纳闷,却听耳畔有几细微的扣动括机的声响。他一个闪身避开,果然右侧一株树梢上连发三枚钢针,齐齐钉在何晏之身侧。 何晏之心中冷笑:这便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不出手,我还找不准你的藏身之处。闪身避过的同时,他已长剑出手,身形一跃,瞬间发力,便将右侧那株古木拦腰截断。树冠垂地,发出惊天巨响。那黑衣小贼也随之跌落于地,正欲起身再跑,何晏之已飞身到他跟前,一剑削落了那小贼的发髻,厉声道:“胆敢偷小爷的东西,不要命了么?” 小贼吓得浑身发抖,碎发参差不齐地挂在脸侧,好不滑稽,一双眼里却全是惊恐,忙不迭地叩首道:“好汉饶命!饶命呀!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未满月的孩儿,一家老小十几口全仰仗小人!请英雄发发慈悲,饶小人一条性命!”说罢,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包裹,正是何晏之丢失的那个,“这位好汉,东西还给你,分文未动,俺和兄弟还未分赃,求英雄高抬贵手,放俺一条生路!” 何晏之嗤笑道:“你不嫌这套说辞实在腻味么?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母亲姓什么,一一报上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决不饶你。”说罢,又用剑尖贴着那小贼的哽嗓画了个圈圈。 那贼人的脸瞬间惨白,结结巴巴道:“好汉……英雄……饶命啊!小……小人再不敢骗你。小人叫钱贵来,因为在家排行第六,兄弟们都叫我钱六,本是随州栗县人,只因父母早亡,家中贫困,几个哥哥早早成了家,无人管束,才到这将军山青松岭做了一个小喽啰,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有时寨中无事,也会同要好的兄弟一起出来打野食,赚点小钱。不料今天眼神不好,竟以为公子是个赶考的书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爷大人有大量,念在小人身世可怜、走投无路的份上,饶过小人这一次。”他又重重磕了个头,“小人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何晏之用剑尖挑起那个布包裹,拿到手上掂了掂,道:“我的那件外袍呢?” 那钱六一愣,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双手举过头顶:“好汉,小人身上只有这些了,好汉若不信,可以将小人身上的衣服全数剥了去。” 何晏之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脸色却不由得变了,这些正是晌午时分自己送给柳梦龙的川资,于是沉声道:“这些银票,可是从一个年轻书生那里劫来的?” 钱六点点头:“正是公子爷和那个书生在酒楼用饭时,才被我们兄弟盯上的。” 何晏之心道:倒是我一时大意害了那书生了,于是问道:“那书生呢?”他双眉微锁,剑尖向前递了一寸,点着钱六的喉头,“你们不会是杀人灭口了吧?” “没有!没有!”钱六颤声道,“俺们几个胆儿小,从来只是偷窃,杀人那种缺德事很少干,所以才被寨子里其他兄弟看不起,分的银子也少,不得已才偷偷出来单干!”他用手指着身后的林子,“那……那书生实在不经打,被另外一个兄弟一拳就打晕了过去,又怕路过的人多事,就把他绑了,丢在林子里头。俺们是傍晚时分动的手,现在过去了三四个时辰,但不知那书生醒了没有。” 何晏之怒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把他绑了扔在野林子里,不就是要他的性命吗?” 钱六不住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主意不是俺出的,打人绑人的也不是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好汉你一定要相信俺!” 何晏之道:“我的那件外袍是不是被方才那个高个子的小贼拿走了。” 钱六道:“正是。好汉你追得太紧,我们不得已只好分兵两路逃跑。” 何晏之脸上带着少有的戾色,看得那钱六瑟瑟发抖:“如此。你先带我去寻那个书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去把我那件外袍找回来,里面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少,知道了么?”他晃了晃手中的几张银票,“若那个书生平安无事,我的外袍也能完璧归赵,这些银票我便全数给了你。” 钱六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晏之,却听眼前这个俊美公子对自己说道:“你不是要改过自新么?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那钱六除了轻功和暗器尚可,拳脚功夫实在平平,如何是何晏之的对手。他见何晏之身手不凡,相貌亦是风流潇洒,心中便猜测此人不是江南武林世家的公子,便是江湖名门弟子,更加不敢怠慢,老老实实领着何晏之顺着原路往回走。 两人走了五六里路,果然在林中的一株大树下看到了被捆成粽子似的柳梦龙。书生的嘴里还塞着一团粗布,满脸泪痕,手腕上已经被绳子勒出了血,红红紫紫一片,好不狼狈。 何晏之叹了口气,挥剑割断了柳梦龙身上的绳索,又一把扯掉书生嘴里的布团,将他扶起来,道:“柳兄,你可还好?” 柳梦龙浑身颤抖着,他被捆了几个时辰,又冷又饿,又怒又惊,已经双目无神,两唇发紫,脸色惨白至极,两条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几乎不能站立。 何晏之只能扶住他,将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暗暗用内力将书生全身气血运转起来。许久,柳梦龙的神智才清醒起来,转头看向何晏之,双唇蠕动,嗓音嘶哑,声音几不可闻:“恩……公……” 那钱六生怕何晏之动怒,连滚带爬来到柳梦龙跟前,涕泪横流道:“公……公子,是小人鬼迷心窍,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有眼无珠,对公子下手,公子您看在小人不是主犯的份上,就饶过俺这一回吧!” 柳梦龙只觉得自己头晕脑胀,眼前这个矮个的贼人却还记得,正是方才劫掠自己钱财的匪徒之一,不禁心有余悸地倒退了两步。转过脸去又见何晏之正面沉似水地盯着那贼人,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大约又是何晏之逮住了那两个匪徒,赶来救了自己性命。 柳梦龙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对何晏之的敬佩之情更甚,激动地倒身便拜:“恩公!恩公三番五次救小生于水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何晏之却一把拉住他:“无须多礼,原是我一时大意连累了你。”他又冲那钱六道,“幸而我兄弟无事,我暂且饶你性命。还有我的那件外袍,带我去寻来!若是有甚么差池,仔细你的皮!” 那钱六如蒙大赦,立刻讨好地跑到柳梦龙身边,道:“公子被绑了这些时辰一定伤筋动骨,不如小的来背公子吧。” 柳梦龙一哆嗦,又看看何晏之,道:“无妨。我自己……还走得动。”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去收拾散落于地书箱。钱六眼疾手快,将那一本本七零八落的书籍全数捡起,恭恭敬敬地递给柳梦龙。 何晏之在一旁道:“柳兄,有我在,你不必害怕。好事做到底,今日我一定把你安全护送出随州地界便是。”他拿剑柄拍拍钱六的肩,“如此,便辛苦你了。”他又一笑,“若是耍甚么花样,小心刀剑无眼哪。” 钱六提着书生的书箱,一边赔笑,一边俯下身,柳梦龙见此情景,也不好再推辞,便伏在了钱六的背上,口中却道:“这位小哥,若是背不动了,便放小生下来,我自已走便是了。” 钱六道:“公子这么轻,哪里会背不动?”一想又觉得不妥,干干笑道,“俺皮糙肉厚,这点力气活,实在不在话下。” 第12章 剑谱 钱六带着何晏之和柳梦龙出了树林,折回到官道上。又走了一段路,钱六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破败庙宇,回过头对何晏之道:“俺同兄弟一般都在前头的土地庙会合。因为是偷偷地打野食,不能叫当家的知道,偷来的赃物也都藏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俺那兄弟现在还在不在等着俺。” 何晏之怕他有诈,道:“那你去把他叫出来,连带着东西也一并拿出来。我们在此处等你。”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还没等那钱六反应过来,便在他口里塞了一粒药丸,挑眉道,“这是本门秘制的□□,你若是敢耍心眼跑了,只怕活不过三十六个时辰。” 钱六脸都白了,道:“岂敢戏弄两位公子爷。”说罢,飞也似地跑进了那座破庙。 然而,何晏之和柳梦龙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钱六出来。何晏之双眉紧锁,低声道:“只怕有变。”他对柳梦龙一拱手道,“柳兄,看来只能就此别过了,眼下已过寅时,路上也有了行人,你且沿着官道走,一路小心为上。恕在下不能同行了。” 柳梦龙劝道:“钱财之类,不过身外之物。恩公何必只身犯险?” 何晏之摇摇头:“却是比钱财更为珍贵之物。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只怕还会横生事端。是我一时大意惹的祸,总要自己设法解决,与柳兄无关。”他又一拱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柳梦龙叹息道:“只恨我实在无用,竟帮不上恩公一分一毫。” 两人话未必,却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一个也别想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在这这荒山野岭,竟能得到琼花碎玉剑法!真是天助我也!” 来人身材高大,手上提着一柄大斧,满脸络腮胡,丹凤眼,鹰钩鼻,长得颇有气势。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喽啰,那个矮个子的小贼低着头,目光闪烁,正是钱六。 何晏之紧紧握住佩剑,手心微微发汗,心中更是隐隐不安。他虽然混迹江湖多年,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早年不过是唱戏卖艺,与这些武林中人并无来往。而今虽然有了一点微末的功夫,却也算不上名号,对付钱六这样的小贼固然绰绰有余,但真正遇上了强手,只怕要吃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来人身份不明,更勿论此人身后是否还有伏兵,如此危机重重,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事到如今,也唯有见机行事。何晏之想起钱六的话,抱拳笑道:“阁下莫非是青松岭的寨主?不知是第几位当家人?” 那大汉朗声道:“小子眼光倒是不错!老子便是三当家霹雳神拳鬼见愁陆啸虎。你小子在江湖上叫什么名号?路过咱们随州地界,竟敢打伤我寨中兄弟,还给他下□□,真是胆大包天!你若交出解药,再把琼花碎玉剑法留下,我便饶你不死。否则,休怪老子的斧头不长眼,把你和你身边这个小白脸一起剁成两半!”说罢,将手中的利斧一横,仰天大喝一声,连四周的树木都发出阵阵颤音。 何晏之心思电转,微微冷笑道:“三当家的既然知道我手中有琼花碎玉剑法,自然知道我是谁,又何必明知故问?” 陆啸虎愣道:“你是九阳宫的人?” 何晏之笑道:“不是九阳宫的人,又如何会有琼花碎玉剑法?” 陆啸虎一怔,手中的大斧一紧:“莫非,你便是杨琼?!” 何晏之眸光一转:“原来三当家认得家师?” 陆啸虎的脸色又阴沉了数分,将手中利斧轮开,忽而哈哈大笑道:“本来只想得了琼花碎玉剑法孝敬大公子,如今若能抓了杨琼的爱徒,想必大公子一定更加开心。” 何晏之眉头一皱,暗道:不妙!本想用杨琼的名号来唬住他,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他口中那个大公子却不知是甚么来头。想到此处,他亦笑道:“三当家好大的口气,我乃家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您确定是我的对手?”何晏之持剑在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若现在投降,我便饶你不死。” 陆啸虎却冷笑道:“九阳宫如今人才凋零,除了杨琼和萧北游,还有什么人物?杨琼固然厉害,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了,眼下萧北游摊上了大事,竟然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大公子很生气,只是看在杨琼的面子上还没杀他罢了。小子,我劝你还是快快把琼花碎玉剑法交给我,我给你在大公子前美言几句。若是他日大公子灭了九阳宫,定会饶你一条性命。” 何晏之见这陆啸虎声色虽厉,却迟迟不动作,心里便知此人与他一样,都是摸不准敌手的实力,故而不敢轻易动手,又听他左一个“大公子”,右一个“大公子”,自然也是同他一样,想用这个“大公子”来唬住对手。 萧北游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 何晏之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陡然一惊,此人话里话外的这个大公子,莫非就是沈碧秋? 何晏之不由一笑,这个陆啸虎只怕是狐假虎威,根本没有见过沈碧秋,否则,看到自己怎还会如此大言不惭?他于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三当家,你同沈大公子很熟?” 陆啸虎道:“那是自然。”他望空一抱拳,“我们青松岭已向大公子投诚,以后鞍前马后,自然效忠于大公子。” 何晏之想,此人言语间对那沈碧秋多是恭维,只怕心里是畏惧那姓沈的。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原来,三当家的诚意,便是叫手底下的兄弟来偷本公子的钱财,然后还在这里对本公子耀武扬威?”何晏之把脸一沉,敛了笑意,气度凛然,“你家老大当日是怎么同我说的?竟然不能约束兄弟,我看这个老大不当也罢!” 何晏之语气虽重,心却突突跳个不停,生怕这场戏演得不够逼真,更何况他连青松岭的老大姓字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是豁出去信口雌黄罢了。 陆啸虎却“咦”了一声,道:“你,甚么意思?” 何晏之正色道:“本公子便是沈碧秋。” 陆啸虎的眉心深锁:“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杨琼的弟子么?”他目光凛然,“你这人言辞闪烁,到底是谁?胆敢冒充大公子!” 何晏之冷冷一哼:“三当家,你都没见过沈碧秋,怎知我不是?” 陆啸虎紧抿了下唇,握着兵器的手却渐渐有些送了。 何晏之却继续道:“江湖中谁人不知,杨琼与本公子少年时曾交游甚密,兄弟相称,他亦曾经与我共同切磋武学,戏称他一声‘师父’么,也无不可。”他又转头看着陆啸虎,“杨琼从未收过弟子,又哪来的徒弟?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三当家难道不知?” 陆啸虎略有些迟疑,手中的利斧提起又放下,心中更是摇摆不定,语气也弱了下来:“不错!我确实还不曾拜见过大公子。但是,你说你是大公子,我便能轻易信了你么?”他紧紧盯着何晏之,仿佛想从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人身上找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大当家的同您可是旧相识,你可敢随我去见见大当家?” “放肆!”何晏之面沉似水,勃然怒道,“岂有此理?要见也是他来拜见本公子,哪里有我去见他的道理?”何晏之一甩袍袖,“既然三当家如此没有诚意,那么一切都从长计议罢!”说罢,拉起身边柳梦龙的手,转身便走。 那钱六可急坏了,大声唤道:“公子爷!俺的祖宗!您要走,也请把解药留下呀!” 何晏之回头道:“你们明日亲自到沈园来取便可。本公子出门从不带解药。” 陆啸虎心里也发了急,快步追了上去,倒身便拜:“大公子!是陆啸虎唐突了。然则,不知者不罪,还请大公子留步。” 何晏之现在只想早早脱身离去,一刻也不想多待,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按耐住,故作高深地冷冷一笑:“三当家的请我留下,却不知诚意几何?” 陆啸虎不解,抬起头:“大公子此话怎讲?” 何晏之在九阳山待了大半年,除了学到了一些剑法,最大的本事就是学会了如何扮演沈碧秋。虽然他不曾见过真人,但是在杨琼的□□之下,早已经入木三分,已经叫杨琼十分地满意了。何晏之想,既然能叫杨琼满意,自然也能叫外人满意。于是,他微微一笑,尽量笑得温文尔雅,道:“三当家的,方才你不知说要将琼花碎玉剑法献给我么?怎么?如今我只是叫你物归原主,你便不肯拿出来了?你这样,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陆啸虎连忙将怀中一个叠地方方正正的小布包拿出来,举过头顶:“大公子的东西,我们岂敢觊觎?原本也是看到这封面和封底,想再寻到中间的剑法,好孝敬大公子的。” 何晏之眸光一沉,拿过来一看,脸色却变了:“我那是好端端的一本剑谱,乃是本公子花了多少心血从杨琼处得来的。怎的就只剩下了封面和封底!”他厉声道,“陆啸虎!你倒说说,这中间的剑谱到底去哪里了?” 陆啸虎懵了:“大……大公子说什么?我见到的便只有两张纸而已呀!”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那高个子的喽啰,“马大!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叫马大的喽啰扑通一声跪倒,求饶道:“三当家饶命!小的到手的就这两张纸,哪里曾见过什么剑谱!”他一双小眼睛看着钱六,点指道,“莫非……莫非……是你?” 钱六怒道:“马大,你不要胡说八道,咱俩在路上就分了道,哪里有机会做手脚?”他又朝何晏之作揖道,“公子爷,您的眼睛是看得真真的,您一直就追着俺,俺可曾有机会去私吞那本剑谱?” 何晏之只是看着陆啸虎冷笑道:“三当家的,口说无凭,咱们不如去大当家面前说说清楚,如此,再好不过了。” 陆啸虎却愣在当场,何晏之只是紧追不放,向前半步,脸上笑得温柔,语气却是咄咄逼人:“三当家,怎么,不敢与我去见你们大当家了么?” 陆啸虎汗如雨下,跪在地上磕头道:“大公子息怒!剑谱之事小人着实不知,我们青松岭上下对大公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还望大公子看在我们大哥的面子上,给小人一次机会。”他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还请大公子随小人移驾青云寨。” 何晏之装得辛苦,却不是想移驾青云寨,只想和柳梦龙溜之大吉。他继续冷笑道:“你以为磕几个头便可以了事了?你先是对本公子出言不逊,而后,又私吞琼花碎玉剑谱,你说,本公子还会饶了你?”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弯,“今日之事,不止是你,就连你们整个青松岭,只怕本公子也不会放过。” 陆啸虎面如死灰,他方才还有一丝怀疑,但是见眼前此人的神情语气,却已经十分确信,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便是叫他们寨中兄弟数月来寝食难安那位沈大公子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沈公子为何要独自前往青松岭,莫非是来试探他们?还是,归雁庄依旧存着平定青松岭的心思? 想到此处,他不由仰天长叹一声,哀声道:“大公子不肯相信我,小人多说也无意,然则,此事乃是小人一人之误,还望大公子不要迁怒我大哥和众位兄弟。”他言罢,将手中利斧甩在地上,拔出腰间短刀,对准自已的心口,“大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陆啸虎愿意自裁,唯求公子放过青松岭。” 何晏之被他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冒充沈碧秋,竟能有逼死陆啸虎的强效,这沈碧秋也太邪门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维持脸上故作高深的冷酷表情,不由自主地一把握住陆啸虎的手腕,惊道:“你做什么!” 陆啸虎不明所以地看着何晏之:“大公子说不能饶了我,便不是要陆某去死么?陆某只想以一人性命来换青松岭几百人的性命,还望大公子成全。”他略想了一下,道,“原来是大公子不准陆某自裁,也罢,大公子动手罢!”说罢,昂头闭目,只等着何晏之手起剑落。 何晏之哈哈大笑:“好!好!沈某最欣赏像三当家这般有担当的汉子!”他拍拍陆啸虎的肩膀,“你且起来,我不会要你的命!” 陆啸虎面有惊喜之色:“多谢大公子不杀之恩。”他起身又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公子,这剑谱之事实在蹊跷,陆某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公子一个交待。” 何晏之沉吟道:“我此番来青松岭,自然有极为重要而隐秘的事要做,不能叫外人知道。”他眼珠子转了转,心想这沈碧秋一定在筹谋一件大事,也必定与这青松岭有些关系,于是又说道:“我暂时还不方便出面,就暂时住在随州城外的那家客栈。”他指着钱六道,“若有什么事,便叫他来传信即可。切记,不能叫其他人知道本公子已到,可明白了?” 陆啸虎道:“难道大当家也要瞒着?” 何晏之冷冷道:“不是瞒着,而是时机未到。”他瞪了陆啸虎一眼,“你这人实在愚蠢,难道听不懂话吗?若是坏了本公子的事,我可不再姑息你了。”说罢,转身拂袖而去。柳梦龙见状,亦紧紧跟上,始终不发一言,额角却已经隐隐沁出了汗。 陆啸虎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只等着何晏之同柳梦龙走得有些远了,才躬身施礼道:“恭送大公子。祝大公子旗开得胜,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第13章 冒名 何晏之拉着柳梦龙在夜色中疾行。 他一脸的肃穆,双手却是冰凉,两鬓亦是微微发汗。 那柳梦龙只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走了数里地便已气喘嘘嘘,却咬牙撑着,夜路本就崎岖,脚下一晃,便摔倒在地,额角碰在了尖锐的岩石上,磕出了血。 何晏之一把捞起柳梦龙的衣领,疾声道:“柳兄小心!” 柳梦龙的眼睛被鲜血糊住,有些睁不开,只感到何晏之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额角的伤口,心口猛然一滞,脸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他连忙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却更加地狼狈不堪,心中懊恼至极,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俊美公子面前实在有些丢脸。 “无事。”他低声道,眼睛却不敢看着何晏之,“实在是小生无用,拖累了恩公。” 何晏之叹了口气:“如今处境险恶,你我自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他握住书生的手,“放心!无论如何,何某绝不会弃柳兄于不顾。” 柳梦龙心中激荡,眼眶亦有些发红,道:“柳梦龙真是三生有幸,竟能结交恩公这样的义士!”他眉头微微一皱,“恩公方才说自己是甚么沈大公子,莫非是权宜之计?” 何晏之颔首道:“幸而有惊无险。若真当交起手来,以我的功夫,只怕敌不过那陆啸虎。” 柳梦龙道:“恩公方才的神情甚是威严,举手投足,优雅从容,真叫人不敢直视。” 何晏之却有些不悦道:“那个沈碧秋,果真有这么好么?” 何晏之的话叫柳梦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却见何晏之从怀中摸出方才从陆啸虎手里夺回的小布包,细细端详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本想作个想念,如今看来,却是不能留了。” 只见何晏之将那个方寸大小的布包抖开,却是薄薄的两张纸。柳梦龙瞬间被那纸上的字迹所吸引,“琼花碎玉”那几个字婉若游龙,翩若惊鸿,让人见之忘俗,柳梦龙突然觉得以自己平庸的资质,只怕一辈子苦练,也写不出这样漂亮的字,只是,这又是谁写的呢?想必,定是某位不出世的高人了。 何晏之却盯着那几个字许久,怔怔出神,终于叹了一口气,竟张开口,将那两张纸吞进了腹中。 柳梦龙瞠目结舌,道:“恩公这是做甚么?” 何晏之淡淡道:“此乃我恩师送给我的剑谱,方才那些人就是觊觎此物,我若将它留在身边,万一落在对头手中,只怕对我师父不利。况且,我师父也曾叮咛我毁去剑谱,是我舍不得,才留了封面和封底在身边做个想念,岂料却是节外生枝。”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师父若知道我惹了这样的祸事,一定饶不了我。” 柳梦龙点点头,心中却想,何晏之对他那位师父想必十分地尊崇,只要提及那位高人,眼中便是眷恋温存之色,竟叫人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了。他这样想着,脸便又红了起来,心中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忸怩,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何晏之又道:“柳兄可还走得动?” 柳梦龙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终于龇牙咧嘴地佝偻起身体,低声道:“大约是脚崴了。” 何晏之便俯下身:“我背你走。” 柳梦龙瞬间涨红了脸:“如此……不妥……” 何晏之并不看他,只是皱眉道:“莫推辞!时不待我。” 柳梦龙见何晏之神情不耐,便住了口,再不多言,趴到了何晏之的背上。 何晏之提气疾行,身形快速地穿行于林间,他并不往随州走,而是折转了回去,向西北方向行进,柳梦龙便知,他这是想绕过青松岭,以防万一。如此一口气走了二十里,柳梦龙感到何晏之的背上已沁出了汗,气息也渐渐不稳起来,不由有些不忍,伏在何晏之的耳边道:“何兄,不如放我下来,咱们歇歇再走?” 何晏之却摇摇头:“不可。”他扭过脸安慰道,“我无妨。快一些走要紧。” 柳梦龙将话咽了下去,心中只觉得劳烦何晏之许多,想表示感谢,却怕何晏之烦他迂腐啰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又是惴惴不安,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 突然间,不远处响起一声哨铃的嘶鸣,尖利刺耳,久久不息。 何晏之身子一震,将柳梦龙放了下来,即刻拔剑出销,目光凛然看着四周,喝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朋友,何不现身?” 随之,林中传来一阵大笑,那笑声爽朗,嗓音温厚,叫人听着实在舒服。 四周一下子涌出数十人,个个手持利刃,穿着藏青色的短袄,分两旁站立。人群中走出两个人,带头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后生,长相斯文,留着三缕须髯,头戴毡巾,别着一块青玉,倒像是个读书人。身后,那个手持利斧的大汉却是方才青松岭野林中差点交手的陆啸虎。 何晏之心里大惊,道,只怕是露了马脚。又想,死马拉作活马医,看陆啸虎对眼前这个带头的甚为恭敬,自然不是一般人,莫非就是他们的大当家? 他豁了出去,拱手哈哈笑道:“原来是大当家,不知深夜追来,有何要事?” 那长相斯文的书生显然吃了一惊,随即眯起眼睛,笑道:“你说,你是沈大公子?”他的眼中尽是嘲弄的笑意,“那么,我叫什么名字,大公子可知道?” 何晏之自然是答不上来,他负着手,微微一笑,后背却已被汗水浸湿。方才只有一个陆啸虎,如今却来了这一大帮子人,要想全身而退,只怕事比登天。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应付,唯有保持着脸上悠然的笑意,微笑不语。 一旁的柳梦龙看出何晏之鬓角缓缓落下的汗滴,心中更加焦急,不由深恨自己无用,竟叫何晏之落入如此险境。 陆啸虎站在那书生的背后朗声道:“大哥!这小子竟敢冒充大公子,我们还与他啰嗦什么?拿下便是!” 带头的大哥狠狠瞪了陆啸虎一眼:“记得管住自己的嘴!” 何晏之心中一动,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一些,笑道:“不错!我确实不是大公子,但是大当家的名字如雷贯耳,我怎会不知?” 那大当家亦笑着点头道:“很好!你且告诉我,你是受何人指使?你若能立即坦白,或许,我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何晏之依然笑着说道:“我乃奉家兄之命前来。” 大当家眉梢微微一挑:“令兄何人?” 何晏之悠然道:“沈碧秋,便是家兄。” 大当家面露狐疑之色:“我与大公子相交数年,并不曾听说过他有甚么兄弟。他乃沈眉膝下独子,哪里跑出来你这么一个弟弟来?”他面带冷笑道,“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么?” 何晏之只道:“是与不是,你亲自去问问我兄长便知。”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傲然,斜睨着眼睛看着那大当家,“我早与你们三当家的说过,此次前来,甚为机密,否则我也不会冒充我大哥。大当家,你若坏了大哥的事,自然会知道有什么后果!” 大当家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何晏之趁热打铁道:“我若不是他的兄弟,又岂会与他长得这般相似?”他摸摸自己的脸,“真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容,大当家若不信,可以亲自过来验证。” 大当家沉吟道:“若是沈二公子,秦某又岂敢冒犯。” 何晏之心道:原来此人姓秦。他唇角含着笑意:“想必大当家心中仍有怀疑。”他将手中长剑一横,“然则,人可以易容,功夫却是错不了的。秦兄既与我兄长交好多年,自然识得他的剑法。”说罢,抖开一个剑花,便耍了起来。 第14章 受制 何晏之只随杨琼学了一个多月的剑法,但身上毕竟有其三层内力,此刻剑如游龙,走转腾挪间仍不容小觑。他天生记性极好,习武上颇有天赋,杨琼逼着他学的那套剑法,他早已烂熟于胸。 何晏之早就料想到那便是沈碧秋的剑法,只是在杨琼面前并不曾说破。数月来的朝夕相处,他已深谙杨琼的脾性——极好脸面又口是心非,目无下尘却一意孤行,或许是自小被捧到天上的缘故,只喜欢听旁人的好话,又自负得很,偏偏性情还桀骜不驯,唯有顺从他的心意,才会和颜悦色。 何晏之当初在九阳山上练习这套剑法时可谓尽心竭力,杨琼对武学的要求又极高,何晏之的每招每势,杨琼都苛求精益求精,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因此,此刻何晏之耍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逼人的气势。 那大当家的脸上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愣神间,何晏之的剑锋却已经到了他眼前,他心中大骇,欲拔刀相抗,却已经来不及,只能闪身而避。这一招实在太快,陆啸虎惊呼一声“大哥”,手中的利斧却已被何晏之一脚踢飞。 然而,何晏之的剑却在大当家的眉心间戛然而止。 一滴圆滚滚的血从秦大当家的眉心慢慢冒出,顺着鼻尖淌下,落到了衣襟之上,而他的脸色业已经惨白。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何晏之却仰天大笑,潇洒地收了剑,拱手对秦大当家道:“秦兄,得罪。” 秦大当家目光森然,咬牙道:“秦玉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何晏之道:“秦兄乃我兄长的座上宾,我又怎敢对大当家不敬?只是秦兄不肯信我,家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逼大当家信我了。” 秦玉紧紧盯着何晏之:“二公子的剑术与大公子果然不相上下。能在一招之内制住敌手,秦某人着实佩服得很!” 何晏之道:“秦兄谬赞。其实,小弟的性命微乎其微,只是若耽误了我兄长的大事,却是大大不妙了。”他哈哈一笑,又恭然施了一礼,“如此,大当家可以放行否?”言毕,转身便欲走。 却听秦玉在身后道:“二公子留步!” 何晏之转过头:“不知大当家还有何吩咐?” 秦玉缓缓上前,站在何晏之的身侧,却分明拦住了何晏之的去路:“恕在下冒昧,不知如何称呼二公子?” 何晏之眨眨眼,随口胡诌道:“在下沈砚秋,表字晏之。大当家称我晏之便可。” “原来是晏之。”那秦玉悠然一笑,敛了周身的煞气,甚为温雅,他转头呼道,“钱六,上来,给二公子磕个头。” 何晏之微微皱了皱眉,那钱六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跪下。秦玉继续说道:“大公子从不用毒,沈园也从未有用毒的先例。但不知二公子的□□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我们兄弟去沈园索要解药呢?还请二公子明示。” 何晏之心道:原来如此,却是这样才露了马脚。不由笑道:“他偷了我的钱财,我心中不悦,不过是戏弄了这位小兄弟一番罢了。我哪里喂的他□□,不过随身带的十全大补丹而已。大当家若不信,找个郎中瞧瞧便是。” 秦玉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的眼睛落在那钱六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却极为严酷:“钱贵来,你与马大私自下山打野食,私分财物,其罪一。冒犯沈二公子,其罪二。两罪并罚,毁你一条手臂。”他将腰间佩剑丢给那钱六,“哪只手偷的砍哪只手。若二公子还不肯原谅你,就砍下自己的脑袋!” 钱六已经面如死灰,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把剑,看看秦玉,又看看何晏之,终于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举剑对准自己的左手。只是剑尖触到自己的手腕那一刻,他的手不住颤抖,几乎已握不住剑柄,冷汗淋漓而下,牙齿亦不住打颤。 秦玉冷冷一笑,在一旁道:“怎么?下不去手?”他转头向人群中喊道,“马大,去帮帮你这位兄弟罢!” 何晏之却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大当家,能否听我一言?” 秦玉转过脸:“哦?二公子有何高见?” 何晏之道:“大当家说,我若不肯原谅这小贼,便要砍下他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钱六面露惊骇之色,膝行向前,颤声哭道:“二公子……二公子……且饶过小人这一回罢……” 何晏之却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秦玉,温言笑道:“换言之,此人的性命便由我来定夺?” 秦玉颔首道:“正是。” 何晏之躬身施了一礼,道:“如此,还请大当家卖沈某一个薄面,给此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玉笑道:“二公子倒是好心肠。” 何晏之道:“大当家过誉。不过是晏之初来乍到,便要叫青松岭的兄弟间伤了和气,若教家兄知道,定要责怪晏之办事不力。我们归雁庄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还请大当家三思。” 秦玉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然则,钱六、马大二人犯了寨子里的规矩,请问二公子如何定夺?” 何晏之道:“这是大当家的家务事,岂容在下置喙?只是天下之事以和为贵,又何必大动干戈?但不知大当家能否给小弟一个薄面了。” 秦玉手捻须髯:“我若不允,岂不是与归雁山庄作对么?秦玉岂敢哪!”他上前一步,握住何晏之的手,“二公子,不如随我回青松岭,让秦某人略进地主之谊,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何晏之道:“多谢大当家美意。只是家兄有要事命我去办,实在……”他话未说完,只觉得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由面色一变,“大当家此乃何意?”他欲用内力相抗,却感到丹田处有种莫名而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他连忙稳住气息,道,“原来,大当家还是在怀疑我?” 秦玉一字一顿道:“大公子说,他明日就会到青松岭。” 何晏之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含着笑:“我知道,家兄早已安排妥当。因此,我才要急着赶路,不能误了家兄的事。” 秦玉道:“但不知大公子有何筹谋?” 何晏之一笑:“事关重大,大当家明日亲自问家兄便可。” 秦玉道:“二公子何必如此固执?今晚,秦某是绝不会放二公子离开的。”他笃定地看着何晏之,“一切,等大公子明日到了再说。” 何晏之有些恼羞成怒,道:“大当家难道不怕……” 秦玉却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明日大公子怪罪下来,秦玉自然会负荆请罪。”他哈哈大笑,一手拉着何晏之,一手又按住柳梦龙的肩膀,朗声道,“如此,恭迎二公子和你的这位小兄弟一起回我们寨中歇歇罢!” ****** 何晏之与柳梦龙无奈随秦玉一起上了青松岭。 一路上,秦玉也没有为难他们,青云寨上上下下都极为客气,仿佛真的将何晏之当做了沈氏二少。然而何晏之心里却始终清楚得很,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这个秦玉,并没有轻易地相信了自己,而最难应付的,是明天自己要面对真正的沈碧秋。 何晏之有些惊惶起来。对于沈碧秋这个人,他曾经只是好奇,如今却平添了几分惧意,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沈大公子手腕高明,绝不一般,是应当提放的人物。只怕的是,自己这条小命,或许不能活过明日了。 何晏之心里陡然地冒出一个念头:假若自己死在了那沈碧秋的手上,杨琼又会如何?不知是为他偶有伤感呢?还是一笑而过,继续找一个赝品养在身边,当做是沈碧秋的替身? 他的心中百转千回,与秦玉的谈话也是草草的应付,或者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如此,秦玉待他倒更加恭敬起来,仿佛是看出了何晏之心中的不耐,秦玉笑道:“二公子沉下脸来时的样子,倒真与大公子一模一样。” 何晏之不以为意:“是么?家兄向来对我和颜悦色,我倒是不知道他沉下脸来时是什么模样。” 秦玉道:“夜已深,我等给二公子准备了两间上房,二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不如去歇息一下,如何?” 何晏之伸了伸懒腰,道:“正是。本公子被你们折腾了一晚上,实在有些困乏了。”他突然拉过柳梦龙的手,脸上却露出了邪促的笑意,“上房一间足矣。我与梅卿正好秉烛夜游,促膝谈心。”他转过脸来冲柳梦龙轻柔一笑,“梅卿,你意下如何?” 柳梦龙望着何晏之暖如春水的双眸,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讷讷道:“自然甚好。” 秦玉颇有些惊讶,心中便了然,这二公子想必是喜好男风,出个门竟然还带个相好的。于是笑道:“自然不敢扫了公子的雅兴。” 第15章 心迹 何晏之神色亲密地拉着柳梦龙,被青云寨的几个喽啰带至一间厢房。何晏之有些不耐地打发了他们离开。甫一关上房门,便再也支撑不住,竟倚着门缓缓滑到在了地上。 柳梦龙大惊失色,上前扶住何晏之,触手的肌肤却是冰冷异常,再看何晏之,亦是双唇微微发紫,脸色犹为惨白,不由惊呼出声:“恩公!” 何晏之抬起一根手指,放倒唇前,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勉力露出一抹笑,极为艰难地开口道:“柳……兄……扶我……去榻上……” 柳梦龙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地将何晏之扶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床前,却一个踉跄,两人双双倒在了床榻之上。柳梦龙被何晏之压在身下,却明显感觉到何晏之浑身刺骨的冰冷,正在不住颤抖,便张开双臂抱住他,以期用身上的体温暂时给予对方一丝暖意,口中道:“恩公到底是怎么了?” 何晏之双眉紧锁,牙齿也在打颤:“很……很冷……” 柳梦龙大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四下看了看,便将床榻上的两床被褥全部裹在了何晏之身上,道:“恩公,可好些没?” 何晏之摇摇头:“方才……与那姓秦的……动手……耗费太多……内力……想必……催动了……体内的寒……毒……”他疲惫地闭上眼,“我……试着运气……调息……还烦请……柳兄……替我……守着……守着……不要叫人……进来……” 柳梦龙口中称“好”,见何晏之勉强盘腿而坐,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晃动,想来是有些力不从心,他便脱去鞋袜上了床榻,让何晏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恩公,如此可以舒坦些?” 何晏之闭目点头,唇角弯出一抹淡淡的笑,他生就相貌英俊,气度潇洒,即便此刻憔悴支离,也不减俊美丰仪。柳梦龙看在眼里,不觉心跳漏了一拍。 何晏之凝神敛气,运气调息,将杨琼传给他心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总算将体内澎拜汹涌的寒气勉强压制了下去。他吁了一口气,却感到有滚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脖颈处。 他诧异地转过头,却正好迎上柳梦龙通红的双目,不由道:“柳兄你哭什么?” 柳梦龙擦擦眼泪,脸上有了喜色:“恩公可好多了?” 何晏之点点头:“暂时无碍。” 柳梦龙道:“你没事,我的心也就稍安了些。”他表情有些无奈,神色颇为落寞道,“我只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事事连累恩公,竟差点害了恩公的性命。” 何晏之笑着安慰:“柳兄,你我萍水相逢,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况且这些事来得实在突然,与你有什么关系?” 柳梦龙却一拳狠狠砸在床榻之上,仰天长叹一声,道:“利剑不在掌,交友何须多!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读什么圣贤书!算什么大丈夫!” 何晏之见他难得露出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一时间倒不知道如何再宽慰他了,只能默默无语。柳梦龙却拱手施了一礼:“恩公,正如你所言,你我萍水相逢,小生却将恩公引为知己,更是敬仰恩公的为人,但不知恩公心中如何看待小生?” 何晏之一愣,心中微微有些感动,道:“柳兄也算得上至诚君子,你我自然是极有缘分的,柳兄即将何某认作知己,何某自当投桃报李。” 柳梦龙大喜,道:“如此,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如何?互称兄台也忒生分了一些。我是甲午年正月生人,但不知何兄贵庚几何?” 何晏之笑道:“我也不知。”他叹了一口气,“我自小无父无母,自懂事起便是孤苦伶仃,漂泊天涯,饥一顿饱一顿,饿极了便偷点东西吃,幸而遇到的都是好心人,总不至于饿死。后来机缘巧合被一个沿途卖艺的草台戏班看中,便跟着班主学唱戏,总算学了一门营生。我跟着师傅们卖艺有十几年,之前流浪了好些年,这样算来,也有二十五六岁,大约要年长你一些。” 柳梦龙听了不免有些唏嘘,道:“如此,我便唤你大哥吧。大哥以后便唤我的表字梅卿,如何?”他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郑重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小弟有朝一日若能得遂凌云志,必定不会忘记大哥今日舍身相救之恩!” 何晏之道:“难为你叫我一声大哥。”他伸手将柳梦龙扶起,“你我如今亦算是生死之交。你既然认我作大哥,我自然将你当做兄弟,从此,皇天后土,永不相负。” 柳梦龙的眼眶微微有了些湿意,听到何晏之这句话,竟让他有种蟾宫折桂的雀跃。他回想起当日乡试发榜,自己中了甲科第十六名,却也未曾有如此激动的心情。一路上,他只怕何晏之觉得他是个累赘,心里忐忑而自责,如今各自表明了心迹,不免又是激动又是欢喜,陡然间,竟觉得此生能够得到何晏之的赏识,要比金榜题名胜过百倍,不由地喜极而泣。 何晏之以为柳梦龙仍在担心眼前的危机,便柔声安慰:“贤弟且放宽心。我若能逃出升天,自然会带你出去,即便我脱身不了,也会想方设法先救你。”他微微笑道,“我这个人虽然身世坎坷,偏偏运气极好,一般总能够遇难成祥、化险为夷,所以,今日之事,想必一定有惊无险。” 柳梦龙却面露担忧之色:“是吗?可是我向来运气差得很。算命先生也说我上克下刑,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八字刑克,身上晦气过重,才会给大哥引来这般祸事?” 何晏之被他认真的表情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贤弟,这些无稽之谈你也信?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我命由我不由人。我说你仪表不俗,文质彬彬,将来定能封侯拜相,你信不信我?” 柳梦龙面露惭色:“叫大哥见笑了。” 何晏之拍拍书生的肩膀:“话虽如此,但未雨绸缪却是必要的。明日我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局,趁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教你一招逃跑的绝招。你既不会拳脚功夫,也没有轻功,明日若真遇到生死关头,你只管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往外跑,其他的一律别管。”他的表情此刻极为严肃,“你只需记着,只有你自己安全了,我才可以腾出手来。明日若动起手来,必定攸关生死,你千万不可犹豫不决,如此不但帮不了我,反而会适得其反。梅卿,你可记住了?” 柳梦龙望着何晏之,愁肠百结,心中暗暗有些难过,想自己终究还是个拖累,又深恐何晏之看不上他,便用力点了点头,道:“好。一切听大哥安排。” 第16章 危机 何晏之教柳梦龙的那一招其实是从琼花碎玉剑的第九招演化而来的。 何晏之也是偶然间想到,将沈碧秋和杨琼的剑法混而为一,并将剑法改成步法,不求进攻而旨在逃命。又念及柳梦龙没有半点根基,便将原先的三十六式简化成了六式,他想明日一役自己才是众矢之的,若能拖住沈碧秋和秦玉,只要柳梦龙运气好些,全身而退或许并非难事。 他想起杨琼曾说过,不许他在人前使出琼花碎玉剑,谁料下山才不过月余,就要破了当日的誓言,颇觉有些对不起杨琼。又转念一想,自己已将杨琼的剑法改得面目全非,也算不得有违杨琼之令,况且,明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背水一战,难道真的要不明不白死在青松岭上么? 只是,自己体内的寒毒若是再次发作,恐怕就十分地不妙了。他又想起杨琼曾对他说过,九阳宫的内功心法至纯至阳,可以抵制寒毒,不免隐隐有些自责,觉得自从下山以来,只顾得吃吃喝喝,竟有些荒废了内功,实在有点辜负了杨琼。 他将那步法细细讲了两遍,让柳梦龙在一旁练习,自己则坐在一边,继续闭目调息。如此来来回回练了三遍,总算觉得体内的经脉舒爽起来,暗中运气,内力也算充沛,于是心情大好,转头看向柳梦龙,却见书生愁眉深锁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由问道:“梅卿已会了么?” 柳梦龙面有愧色,低声道:“大哥,小弟琢磨了半天,还是一式也没有练成。” 何晏之“啊”了一声,心想当日杨琼要他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的招式,想不到柳梦龙竟连六式都记不全,心道:若是换作杨琼,这个书生只怕要被骂死,又不知要罚他做多少个马步。又想起杨琼当日亲自传授他剑法的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微微涌动着暖意,却又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他于是温言道:“无妨。我再一步一步教你,你看仔细了。” 柳梦龙点点头,全神贯注,强迫自己去硬记那些步法招式。然则,他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在何晏之看来极为简单的步法,在柳梦龙这里,便成了醉汉乱步,毫无章法可言。练来练去,除了跑起来比之前稍稍快一些,还是一式都没有练会,饶得何晏之再好的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柳梦龙惭愧之极,越发觉得自己与何晏之不可同日而语,惴惴不安道:“大哥莫要再为我浪费精力了。我天资愚钝,只怕这辈子也练不成的。只求大哥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何晏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也罢。是我为难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却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何晏之一皱眉,声音颇有些不悦:“何人打扰本公子休息?” 门外的人却不答话,依旧轻轻敲了两下门。 何晏之朝柳梦龙使了个眼色,一手持着长剑,猛地将门打开,却见那钱六焦急地站在门外,一见到何晏之便道:“恩公!快走!” 何晏之先是一愣,心中便有些怀疑,于是笑道:“恕在下愚钝,一时之间竟听不懂钱兄弟的意思。”他退开了一步,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钱兄弟不如进屋来把话讲清楚?” 那钱六也不推迟,只是警惕地看了一下左右,闪身进了厢房,立即轻轻将房门阖上。他转过身拜倒在地:“恩公!大当家的正商量着要取你的性命,趁现在巡逻的弟兄们正在换班,恩公还是速速逃走吧。” 何晏之却笑了:“你胡说什么?大当家既然投诚了我们归雁庄,大家自然是一家人,何况我兄长明日就到,大当家怎会要我的性命?” 钱六的神情有些着急:“俺知道恩公不信我,但是,俺可以指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他一把攥住何晏之的衣襟,“恩公!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何晏之依旧岿然不动,只是含笑着注视着眼前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你所言属实,如此重大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喽啰又是从何得知?再者,你们大当家又凭甚么要取我的性命?” 钱六道:“说来也是凑巧。因为恩公手下留情,俺才捡来一条性命,眼下虽然没事,只怕大当家不会轻易饶了俺,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俺便想偷偷离了寨子,下山正正经经寻份生营,再也不做偷鸡摸狗的行当,从此洗心革面,绝不为强梁了。这些年来,三当家在寨子里对俺最好,常常罩着俺,又与俺是同村的,当年俺就是求着他,才进了寨子。便想着绝不能不辞而别,要走也要向三当家打声招呼,省得给他添了麻烦。于是,便在半夜里趁着没人,偷偷跑去三当家的屋里找他,谁知……” 何晏之打断了他的话,道:“谁知,却听到了三当家和大当家的谈话,他们正商量着怎么弄死我,是吧?” 钱六面露诧异之色:“恩公如何得知?” 何晏之道:“我不想知道大当家想不想杀我,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杀我?” 钱六道:“这个却不知道了。我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一点,大约与那个什么花的剑法有关。” 何晏之道:“那就更不通了。如果你们大当家想要剑法,自然不能杀了我,一个死人怎么能把剑法告诉他呢?”他歪着脑袋一笑,“莫非是你们大当家派你来试探我?他果然不信我就是沈砚秋呢。真是难为大当家了,其实不过在等几个时辰,到时我兄长来了,一切自然分晓。”他冷冷一哼,“哥哥向来最疼我,秦玉三番五次试探我,难道就不怕我哥哥不高兴么?” 钱六却压低声音道:“恩公有所不知。咱们大当家并非真心投靠沈大公子,不过是为形势所迫,虚与委蛇而已。” 何晏之道:“此话怎讲?” 钱六道:“青松岭原本有六个寨子,都是小打小闹,一个寨子也就几十号人,互相都不服气。直到三年前秦大当家落了草,收编了各个山头,才有了青云寨。寨子里的兄弟大多像俺一样,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不是犯了事,就是穷得叮当响,没了活路,才来占山头。可是秦大当家和咱们不一样,据说他祖上可当过大官的,还是什么开国的重臣,画像还挂在凌云阁上,不知怎么地犯了事,在琅琊皇帝手上被抄了家。早几个月,俺有一日路过聚义堂,就听大当家在同几位当家的说,如果不归顺归雁庄只怕死路一条,还说岷王殿下也不会饶了我们。后来二当家就同大当家吵了起来,二当家就骂大当家白眼狼,不过是把寨子送给姓沈的来拍岷王的马屁,要岷王恢复他爵爷的身份。” 何晏之慢慢皱起了眉,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原来这沈碧秋的背后还有一个岷王,竟是关系到了皇家,更是他惹不起的了。念及此处,他竟有些为杨琼担心起来,杨琼武功虽高,落在沈碧秋的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如此一想,竟有些心急如焚,一把握住钱六的手臂,目光逼视着他:“你说的都是实情?” 钱六点点头:“俺只听大当家说,‘不能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让姓沈的占尽便宜,明日定要拿他弟弟的性命逼他就范’,至于具体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何晏之在房中来回踱步道:“此事我定要及早禀明兄长才是。”他转过脸,“青云寨此刻定然戒备森严,你又如何带我们全身而退?” 钱六道:“俺在寨子里已经有些年头了,算得上老人,青松岭所有的路闭着眼都能走。若恩公信任,自然能带恩公平安离开。”他一抱拳,“恩公,俺的性命是你给的,今日若没有你,这条膀子早没了。小人虽然是一个强梁,也懂得有恩必报的道理。俺实在没有欺骗恩公的意思,请恩公一定要相信小人。” 见何晏之依旧沉默不语,钱六继续说道:“大当家这个人心肠最狠,从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二当家同他闹了一场便不见了踪迹,兄弟们都在猜,是大当家的灭了他。说实话,兄弟们对大当家早已经有些寒心,这大半年来离寨的兄弟也不是一个两个。大伙儿本来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最讲究一个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大当家却不把兄弟的命当回事儿。他对咱们都这样绝情,何况外人!” 何晏之道:“好!既如此,便谢过钱兄弟。”他一把拉过柳梦龙,对钱六说道,“还请钱兄带路。” 第17章 缠斗 青云寨并不大,那钱六确实对青松岭十分熟悉,三人左拐右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绕到了后山。山路崎岖,何晏之见柳梦龙跌跌撞撞,几乎跟不上,实在狼狈,便背起他,与钱六一路飞奔下山。此刻东方未明,晨曦却已隐隐。走到山路岔口,钱六回头看了一眼层恋叠翠的青松岭,叹了一口气,道:“离了青云寨还真是有些难过哩!”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以前出生入死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便也剩下俺了。” 何晏之拍拍他的肩膀:“落草为寇总不是长久之计,下山找份正经的事情,置点产业,再讨房媳妇,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人间美事一桩。你总该庆幸,自己刀尖舔血,总算还留得了一条性命。” 钱六对他深深一拜:“恩公,从这条路下去便是官道,咱们就此别过了。恩公三番四次饶我性命实在是难以为谢。若说到始作俑者,终究是俺起了贪念,偷了恩公的钱财,才给恩公惹来这许多麻烦事,还请恩公莫要怪罪。” 何晏之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四周有杀气涌动,即刻抽出腰间佩剑,斜睨左右道:“鬼鬼祟祟的作甚,不如现身!” 一时间灯球火把高举,数十人将何晏之三人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正是秦玉,依旧是面带笑容,嗓音温厚可亲:“二公子,莫非是有亏心事,才要连夜逃跑?” 钱六更是大惊失色,转头对何晏之道:“恩公!这并非是俺设计你!” 秦玉哈哈大笑:“钱六,你一到老三房门口我便知道了。你那点微末本事哪里骗得了我?”他捋捋胡须,“不过,你既然如此知恩图报,我不如也来个将计就计,看看二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何晏之冷冷道:“我有什么亏心事?倒是大当家亏心事做得太多,只怕半夜里也睡不安稳吧。”见秦玉皱起眉头,何晏之继续咄咄逼人道,“大当家难道敢说自己对家兄没有心存异志?”他呵呵冷笑,“莫非,大当家心里真正想投靠的人,是杨琼?” 秦玉沉下脸,怒道:“二公子莫要胡乱揣测!秦玉对大公子,对岷王殿下乃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也随之柔了下来,“杨琼,不过圣上的弃子,秦某与他早就没有半点瓜葛,还请岷王殿下明察。”说罢,恭然作揖。然而,他抬起头来,森然的是目光却落到那钱六身上,眼底尽是杀机。 钱六一个瑟缩,转身便要跑,然而还未等他回转身,一支冷箭就穿透了他的心口。钱六瞪大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握住箭尾,口里喷出一口血,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放出冷箭的陆啸虎。何晏之大惊,一把扶住钱六,失声喊道:“钱兄弟!” 那钱六看了看何晏之,艰难地开口道:“抱……歉……恩……公……”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气绝身亡,只是一双眼睛却睁地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何晏之愤怒地看着陆啸虎:“你们这些土匪头子,都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么!钱六生前一直对三当家感恩戴德,却落得如此下场,难怪青松岭已离心离德,今非昔比了!” 秦玉淡淡道:“钱贵来屡次违背寨中规矩,还妄想逃离青云寨,死有余辜。老三做得很好。” 陆啸虎道:“钱六是我手下的人,我有治下不严之罪,恳请大哥责罚。” 秦玉只看着何晏之:“二公子,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跟我们回去,二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你自己选吧。” 何晏之道:“我第一次见到三当家的时候,他还说,要将琼花碎玉剑法交给家兄以表忠心。大当家,我实在不明白您的忠心到底有几分真假。” 秦玉哈哈大笑:“二公子,我却要问你,既然大公子已经得到了琼花碎玉剑法,为何还要命青云寨众兄弟在半道阻截杨琼?莫非是存心叫秦玉去送死么?”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我本是真心投诚,所求的,亦不过是请岷王殿下看在秦氏先祖为大清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求圣上恢复秦氏一族的爵位,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如今想来,是秦玉太过天真,竟被大公子耍地团团转,既然如此,倒不如自求门路。我若直接将此剑法献给岷王,以殿下素来求贤若渴的声望,自然不会将秦玉拒之门外。”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其间种种纠葛早已超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况且他对于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如何能够反驳秦玉?他的背心隐隐有了汗,琼花碎玉剑法他是绝对不会给的,要给也只能给本假的,但是秦玉为人狡猾,太过轻易交出,反而会引起怀疑,还是小心为上。而以眼下的情形看,要他回青云寨只怕是自投罗网,再要出寨子试比登天。他环视左右,把心一横,朗声笑道:“我若都不允呢?” 秦玉道:“也由不得二公子不允!”他一挥手,那些喽啰一拥而上,个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顷刻间,刀枪棍棒,将何晏之团团围在了中央。 何晏之甩开手脚,此刻命系一线,生死攸关,也管不得许多,杨琼的威胁早就抛到了脑外,长剑轮开,将一路琼花碎玉剑法使得如魔似幻。秦玉大惊,心中暗道,这沈二公子年纪轻轻,造诣却颇深,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不由地与陆啸虎对视了一眼,也不管以多欺少要被江湖上唾弃,齐齐向何晏之攻来。 琼花碎玉剑法旨在以奇制胜,原本就可以以一挡十,但是最为关键的,却是要以充沛的内力为后盾,否则都后来就会左支右绌,体力不支。何晏之身上有杨琼的三层内力,本可以应付眼前的混战,但是他原就有旧伤,不能将所有内力都使出来,否则就会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毒,只能有所保留,点到即止。如此缠斗了一百余招,依旧胜负未分,何晏之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 他勉强自己沉着应战,极力克制着心中隐隐而发的慌乱,眼梢却瞟到一边躲在树丛中的柳梦龙。何晏之心里发急,更有些懊恼,却不便出声,只是用眼神暗示着柳梦龙快逃,嘴唇作了一个“快走”的口型。 柳梦龙自然是看见了,面上却有些踌躇,最后见何晏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便下定决心一般猫着身子转身要跑。那陆啸虎却看得真真切切,一个飞身跃了过来,一把斧头已经到了柳梦龙的背心。 何晏之心中大呼“不好”,欲待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了,却见柳梦龙仿佛有神助一边,竟一个回旋避了开去。 不止是陆啸虎愣了,就连何晏之也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交给柳梦龙的那一招,本来柳梦龙如何也学不会,想不到危急关头,书生竟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也算没有白费他一番苦心。何晏之稍稍一走神的功夫,秦玉的剑招却招招凶狠,何晏之左躲右闪,却已退无可退,眼见着那剑尖已到他的梗嗓,何晏之无奈将自己的左肩送了出去,长剑穿过它的肩头,鲜血汩汩而下,耳畔传来柳梦龙的一声惊呼“大哥”。何晏之剧痛难当,咬牙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挡了回去,熟料,却见秦玉的长剑被一股极刚烈的罡气猛然震飞数丈之远。 何晏之心里怦怦直跳,吃惊地回转头,却见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那目光中寒意森然,犹如同腊月的严冰,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何晏之呆呆地望着他,那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何晏之一般,只是对秦玉冷笑:“秦玉,你以为杨玲珑真的会替你在皇帝面前说话么?你如此朝三暮四,杨玲珑会信任你?”他轻蔑地笑着,“我杨琼看不上的人,杨玲珑会看得上?你如此摇尾乞怜,也不怕给你们秦氏的祖宗丢脸?” 第18章 交战 秦玉哈哈大笑:“杨琼,你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比我秦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佩剑,“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岐王殿下么?”他将长剑一横,咬牙切齿道,“若非圣上怜惜,你早已经是皇陵中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你耀武扬威的机会!” 何晏之听闻此言震惊至极,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琼。 他本就觉得杨琼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知道他身份贵重,却未曾料到,九阳宫宫主杨琼竟然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五年前岐王被废幽禁皇陵一案震惊朝野,牵连官员众多,朝中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将这位皇长子形容得贪财好色,骄奢淫逸,卖官鬻爵,无恶不作。在何晏之的想象中,岐王要么是长得獐头鼠目,要么就是脑满肠肥,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神仙似的人物。 他突然一阵恶寒,他想起戏班子曾经编过一个形容岐王残暴昏庸的折子戏,杨琼似乎还颇有兴趣,总是叫何晏之唱给他听。而何晏之每每唱完,杨琼却阴晴不定,如此想来,自己真是在鬼门关外逡巡了数次,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只听杨琼淡淡说道:“你不必用言辞来激我。岐王的称号是皇帝给的,也是皇帝废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杨琼只是杨琼,岐王早已埋入皇陵,一个已经消失的皇子,又如何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微微冷笑,“秦玉,你如此口无遮拦,连忌讳都不懂,只怕这辈子也无法完成你祖辈的遗愿。” 秦玉昂头一笑,道:“我只知道,只要将你生擒,岷王自然不会亏待我。”他双眼微眯,“昔日洞庭湖畔杖责之辱,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自然要百倍奉还!杨琼,你可尝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你刚愎自用,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鲤,早已众叛亲离,否则,沈碧秋又为何在关键之时倒戈相向,投入了岷王的麾下?” 杨琼面色一沉,眸中寒意更甚,一字一顿地说道:“沈碧秋,不过是杨玲珑的门下狗。而你,只怕连狗都不如!”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掠到秦玉的面前,长剑如电,剑气纵横,何晏之只觉得胸口微微发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杨琼周身如雷电般刚烈的煞气。 秦玉闪身一避,然而杨琼的剑实在太快,变幻莫测却又势如破竹,有雷霆万钧的气概,秦玉不敢正面与之相抗,只能以守为攻,闪躲之间颇有些狼狈。陆啸虎大喝道:“兄弟们,一齐上!”手中利斧便已向杨琼的面门劈来。 何晏之怒骂了句“卑鄙”,长剑疾送,去格陆啸虎的斧头,左右两边却被人截住,他的左肩流血不止,额头也沁出虚汗,回头见柳梦龙仍驻在原地,不由地又急又怒,喝道:“傻子!还不快走!” 柳梦龙喊了声“大哥”,眼泪便涌了出来,他还欲待再说些什么,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影,定睛一看,却是那杨琼,只见对方面若寒霜,眼角眉梢俱是怒意,不由地浑身一颤。只听杨琼幽幽问他:“你的步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梦龙讷讷道:“……是大哥……”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觉得后颈一凉,整个人被杨琼猛地提了起来,吓得脸面色惨白。杨琼面沉似水,双唇紧绷,一手提着柳梦龙,一手剑走游龙,琼花碎玉剑法连绵而出,招招精妙,剑剑夺魂,逼得一群山贼近不得身。 柳梦龙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闪烁,剑气环绕,杀气逼人,他只是一介寒窗苦读的书生,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直吓得牙齿不住打颤,竟连眼泪都留不下来了。他听到杨琼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大哥?”杨琼冷冷一哼,“可是何晏之?” 柳梦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含混地点了点头,却感到后颈的那只手明显一紧,痛得他惨叫出声,然后身子被陡然抛起,竟直直向那些手持利刃的歹人甩去。他惊恐至极,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杨琼,却只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冷漠的杀意。 柳梦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眼,却被一只手牢牢接住,他有种光若隔世的错觉,睁开眼,只见何晏之受了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肩上还有鲜血缓缓流出,滴落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血液的温热。他不由眼眶一热,一番死里逃生让他激动不已,哽咽道:“大哥……” 秦玉朗声道:“二公子,杨琼杀人不眨眼,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将他拿下!方才得罪请勿见怪,我们青松岭和归雁庄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危难关头,更要戮力同心!” 杨琼死死盯着何晏之,唇角浮出一抹极冷的讽笑:“哦?归雁山庄二公子?” 何晏之硬着头皮一笑:“宫主,误会……都是误会……” 杨琼的剑却已经到了何晏之的眼前:“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 何晏之也不避:“岂敢或忘,只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宫主可愿听我解释?” 杨琼的剑尖竟停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秦玉却有些诧异,眼前的种种让他感觉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沈砚秋同杨琼之间也绝非一般的相识,其中原委叫人捉摸不透,而始作俑者,只怕又是那沈碧秋。 想到此处,秦玉厉声道:“二公子!我对你们归雁山庄乃是一片诚意!难道,你们竟私下里同杨琼有来往么?大公子就不怕岷王猜疑?”他的目光甚为阴沉,“原来,他叫我一路阻截杨琼,也是障眼法罢!二公子,你今天若想坐收渔翁之利,我绝不会姑息于你,今日便将你一并擒住,看沈碧秋到时还有什么话说!” 杨琼哈哈大笑:“秦玉!你今日才看清沈碧秋的为人么?他的话你也可以当真?”杨琼意味深长看了看何晏之,又用余光扫了一圈身边的山贼,不屑道,“我与这位二公子可是旧相识,交情绝不比沈碧秋差,他的琼花碎玉剑法亦是得我真传。秦玉,你且试试,沈二公子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秦玉恍然大悟,切齿道:“沈碧秋果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杨琼笑道:“他此刻不过只是想收服江南各个门派,从此一家独大,在江东坐稳根基罢了。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弃你如敝履。秦大当家,当年洞庭湖畔杖责驱逐之辱,你可想再尝试一遍?” 秦玉定定站在当场,默不作声。 杨琼继续说道:“我如果是你,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松岭,那些非分之想,一概不管。”他振了振袍袖,神色怡然,“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玉阴沉着脸:“多谢宫主赐教,不过眼下你只怕自身都难保。宫主既然大驾光临,我又怎会叫你全身而退?”他对手下的一干匪众道,“传我命令,全寨所有兄弟守住各个山门,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手捋须髯,嘿嘿一笑,“九阳宫主武功盖世,今日青云寨倒是要领教领教。” 杨琼神色如常,神情倨傲地看着秦玉:“真是笑话!你以为一个小小的青云寨能困得住我杨琼?”他持剑在手,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逡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知道,你们都是因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本来不过是天性纯良的百姓,是朝廷对不住你们,逼民造反!可是,有些人却心怀叵测,一心只为自己打算,不把手下人的性命当回事,鱼肉乡里,中饱私囊!诸位,你们难道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杨琼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匪徒本就是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这三年来在秦玉的手下也没捞到甚么好处,规矩反而比以往多出了几倍,本就颇有怨言,此刻听杨琼的一番慷慨陈词,不由地面面相觑,手中的兵刃也缓缓放了下来。 陆啸虎怒火冲天:“狗贼!你竟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他大喝一声,手中大斧一挥,使出全身蛮力向杨琼猛砍。杨琼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长剑回刺,游刃有余,闲闲出招,颇有些戏耍之意。陆啸虎几次劈空,激起的尘土却又一丈多高,林中风声呼啸,树木抖动,却连杨琼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杨琼笑道:“你们大当家乃大清旧臣之后,世家嫡出冢子,名门贵胄,公侯子孙,又岂会甘愿与你们这些草莽之徒为伍?我劝尔等还是早早为自己做打算,待杨玲珑腾出手来,再不需要江南武林的支持,自然要把各大门派一网打尽。到时候,你们只怕是首当其冲。” 陆啸虎手中利斧不停,招招攻向杨琼的要害,口中喝道:“我等既然认大当家做大哥,自然生死相从,绝不做背信弃义的事!你不必使甚么离间之计!”他身材魁梧,黝黑的脸膛露出一抹嘲讽之意,“早闻九阳宫主独步江湖,不可一世,今日一见,不过是个貌若女子、巧舌如簧的小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如此!兄弟们!大伙儿一起上!他不过一个人一把剑,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杨琼冷冷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鬼!”他突然剑招一变,出招如电,辗转腾挪,犹似鬼魅,一柄利剑如龙似蛟,螣蛇起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只在一瞬之间,陆啸虎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只见他的利斧连同他的右手已被杨琼一并砍落,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上的杂草。 秦玉飞身上前,点住了陆啸虎右肩断口处的穴位,手中长剑不停,分心刺向杨琼,一边大喝道:“一起上!活捉杨琼!替三当家报仇!” 杨琼斜睨着眼一笑,袍袖一番,左右两人手中的武器便被他的内力震飞。只见他此刻白衣翩然,丰采俊神,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却如闲庭信步。柳梦龙不由地看得痴了,觉得眼前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实在是如梦似幻,心中又微微有些酸涩,想自己这样的俗人自然是连杨琼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的,又转念想到世间盛传岐王残暴不仁、谋逆不忠、十恶不赦,只怕也是另有缘故。 柳梦龙正在胡思乱想,那边的兵器相交之声却戛然而止,只见杨琼的剑已经横在秦玉的脖颈之上,那秦玉更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杨琼大声笑道:“大当家,有句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自己就这么点点本事,应该躲在山寨里运筹帷幄,怎么能身先士卒,自寻死路呢?”他的手一紧,“秦玉,你早点听我劝多好?偏偏要到太岁爷头上动土,还敢觊觎我的琼花碎玉剑法,真是贼心不死。” 陆啸虎忍着剧痛,艰难地爬到杨琼近前:“杨宫主!求你放过大当家!”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陆啸虎愿意一命抵一命!” 杨琼目光极寒:“你的命值什么钱?” 陆啸虎想了想,随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刚才出言污蔑宫主,甘愿受罚!” 杨琼不屑道:“我若要割去你的舌头呢?” 陆啸虎道:“只要宫主放了大当家,将我五马分尸也可以。” 何晏之突然在一旁急声说道:“宫主!此地不宜久留!谨防有诈!” 陆啸虎转过脸愣愣看着何晏之,去听杨琼冷冷发话道:“不想秦玉死,就叫你的手下统统放下兵刃。” 陆啸虎大喜,回头道:“快!放下兵刃!统统跪下,给杨宫主磕头!” 杨琼仰天大笑,突然将秦玉举过头顶,猛地向陆啸虎诸人抛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提起何晏之和柳梦龙的衣领,飞身跃起,转眼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第19章 生死 何晏之感到耳边风声呼啸,自己被杨琼提在手中在林间飞奔疾行,他的脖子被勒地有些疼,却一动也不敢动,他能感受到从杨琼冰凉的手指上传来的怒意。 他想起杨琼对他说过的话,不许他在外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而他下山不足一月,却在这么多人面前破了规矩,甚至还把其中的一招教给了柳梦龙,杨琼怎能不生气?他突然有些庆幸柳梦龙天资不足,只学会了一丁点皮毛,否则以杨琼的个性,只怕连柳梦龙都要被迁怒。 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杨琼终于停了下来,双臂用力,狠狠将何晏之和柳梦龙掼在了地上。何晏之的后背和柳梦龙撞在了一处,全身骨骼如同碎裂了一般疼痛,眼前一阵发黑,肩头更是钻心剧痛,刚刚止住的鲜血又流了下来。再去看柳梦龙,此番连惊带摔,已然晕了过去。 杨琼冷冷说道:“你不是要同我解释么?” 何晏之有些惶恐地抬起头,正对上杨琼冰冷的眼眸,不由得一阵瑟缩,勉强陪笑道:“谢宫主给小人一次机会。”他忍着疼痛站起身,身上满是血污,连脸上也沾了血,再加上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杨琼讽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惶惶如丧家之犬,果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匹夫。” 何晏之听了心里极是难受,他原本也不是没听过杨琼的冷嘲热讽,只是从来不放在心里,如今不知道为什么,竟暗暗有了怒气,更是平添了一分酸楚,一时间五味杂陈,方才想好的说辞竟忘了何从说起,只管怔怔地看着杨琼。 杨琼眉梢微微一挑:“怎么?没话说了?”他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扼住了何晏之的脖子,狠狠道,“我记得曾今同你说过,我在惊蛰之后若是回不来,你便可以自行下山离开,可是,眼下还未及一月,你便已经到了江南道。”他的手指越收越紧,面目也有些狰狞起来,“你见我一下山便溜了罢。原来,你心里竟然是这样盼着我死么?” 何晏之被掐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死死抓着杨琼的手指,脸色也越来越青紫,杨琼并不放手,怒斥道:“我也记得,曾今同你说过,不准你在任何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而你不但违背誓言,还把剑招传给外人!何晏之,算我瞎了眼,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朝秦暮楚忘恩负义的小人!” 何晏之几乎要透不过起来,突然间,一个身影扑上来,死死抱住杨琼的双脚,哭道:“求你放了我大哥!他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切皆因小生而起,你若要杀,便杀了我吧!” 杨琼一愣,随之飞起一脚,口中喝道“滚”,便将拽住自己衣角的柳梦龙踢出有一丈多远,掐住何晏之脖颈的手也随之松了开来。 何晏之终于委然倒地,不住咳嗽。柳梦龙更是吐了好几口血,却手脚并用爬到何晏之身旁,颤抖着抓住何晏之的手,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大哥……大哥……你怎样?都是梅卿无用,竟连累大哥受这番苦楚……” 何晏之终于缓了过来,侧头对柳梦龙一笑:“好兄弟……我还没死……你……不必如此……” 杨琼冷冷看着二人,悠然道:“真是相濡以沫,肝胆相照,感人至深。”他俯下身,盯着何晏之,“你以为,我会就此放过你么?我既然传授了你武功,自然能废去你的功夫。我说过,你若胆敢在外人面前使琼花碎玉剑法,便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叫你一辈子拿不了剑。你不会忘记了吧?” 柳梦龙的脸上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眼泪也止住了,转头看着何晏之:“大哥,原来,他便是你口中那位极敬重的恩师?” 何晏之看看杨琼,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硬着头皮道:“不错!我的武功全是宫主传授。” 柳梦龙转身向杨琼作揖道:“宫主大人,或许该称您岐王殿下,小生斗胆直言,您的规矩着实不合情理,您既然传授我大哥武功,自然是希望他能行侠仗义,却又不准他在人前使用,实在是匪夷所思。况且,当时危机四伏,大哥若不抵挡,便要身死敌手,您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爱徒命丧匪人之手么?” 杨琼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怪异的笑:“爱徒?”他微眯了眼,盯着何晏之,“你真是本事,什么时候竟然成了我杨琼的弟子了?竟然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知道?” 何晏之冷汗淋漓,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宫主息怒,晏之罪该万死!” 柳梦龙却道:“大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既然不认你这个徒弟,你也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大哥在小生眼里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罪之有!” 何晏之心中叫苦,攥了一把柳梦龙的衣袖,想叫他闭嘴,却不敢在杨琼面前直言,怕到时弄巧成拙,惹得杨琼更加不高兴。 杨琼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他没有罪过,难道是我杨琼的罪过么!” 柳梦龙却正色道:“昔日孟夫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唯有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岐王殿下应该知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您对自己的徒弟尚且如此残苛,仅凭一人之喜好而断人生死,况乎天下之民哉?自古威行如秋,仁行如春,学生久闻岐王殿下因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名被废幽禁,如今眼见为实,可见传闻亦非空穴来风。殿下不思己过,专治人罪,实非人君所为!” 何晏之见杨琼的脸色越来越差,连忙打断了柳梦龙的话,低声道:“贤弟,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对杨琼一笑,“我这位贤弟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对庶务一窍不通,宫主雄才大略,腹有乾坤,自然不会同一个书呆子计较。”他又嘻嘻笑道,“宫主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救了我们,如今却转手杀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杨琼道:“好。我便念你在九阳宫服侍我日久,可以饶你不死。”他的目光落在柳梦龙身上,唇边泛起残酷的笑意,“你未经我的准许竟敢将琼花碎玉剑法传授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实在罪无可恕。”杨琼拔出自己的佩剑,扔给何晏之,“你现在立刻将此人杀了,我便不废你的武功。如若不然,你就自断手筋脚筋,从此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叫我瞧见你!” 柳梦龙紧咬着下唇,脸上倒没有什么惧色,只是对何晏之道:“大哥,我已拖累你许久,你莫要犹豫,杀了我便是。”他昂首闭上了眼,叹了口气,“只可惜,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 杨琼道:“算你还有几分骨气。”他微微一笑,眼睛却盯着何晏之,缓缓道,“然而,你可知道,你的这位大哥不过是一个被我豢养在身边聊供寻欢作乐的伶人而已。平日里除了溜须拍马,便是巧言令色迷惑人心。从来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为了一个无情无义之人甘愿送死,可对得起你十余年来寒窗苦读?可对得起白发高堂?可对得起天地君亲师?” 柳梦龙诧异地睁开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杨琼。 何晏之在一旁只觉得气血翻涌,胸口无法遏制地疼痛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原来,宫主竟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么?”他垂下脸微微苦笑,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杨琼只是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还不动手?” 何晏之一抱拳:“宫主,恕在下不能从命。” 杨琼仰天哈哈大笑道:“好!那你就自断手筋脚筋,滚吧!” 何晏之默默看着他,突然下定决心一般从地上拾起杨琼的佩剑,低声道:“宫主,有件事你确实冤枉我了。我之所以下山,并不是盼着你早死,我只是希望能再见你一面而已。” 杨琼颇为不屑地睨眼看着他:“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么?”他的声音严酷而阴沉,“你若再不动手,我便亲自动手了。”说罢,身形一动,已经牢牢扣住何晏之受伤的左肩。 柳梦龙脸色煞白,声嘶力竭地喊了声“不!”,何晏之却大声道:“梅卿快走!”他的左肩传来锥心刺骨之痛,他感觉到杨琼的手指死死禁锢着自己的关节,几乎要将他的肩胛捏碎。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痛苦,大声喊道:“九阳宫主从来一言九鼎!他已说放过你,自然不会再伤你性命!你,快些走吧!” 柳梦龙的眼泪扑簌而下:“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岂敢祸福避趋之?大哥,今日生死祸福,与君同命,方不负你我结义一场!” 何晏之胸中一阵激荡,他自小见惯了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之事,想不到眼前这个书生却能有湖海豪情的义气,竟觉得肩膀上的剧痛缓了一些,不由哽咽道:“好兄弟!好兄弟!”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桎梏一松,再看杨琼,已然飞身来到柳梦龙的近前。 柳梦龙瑟缩地退后了两步,他心跳如鼓,只觉得杨琼那双冰冷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如同苍鹰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杨琼笑了,脸却有些扭曲:“生死祸福,与君同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又回头看了一眼何晏之,“我不如成全了你们,可好?” 第20章 过招 何晏之躬身道:“宫主,小人知道,我无论如何解释,你终究是饶不过我。”他此刻神色平静地看着杨琼,“小人亦知道,宫主所恨不过两件事。一则是我提早下山,此事我已同你讲明缘由,宫主若执意不肯相信,小人也无法自清。第二件,便是我擅自将琼花碎玉剑法传授给柳梦龙。然而,宫主并无真凭实据,怎能臆断我将剑法传授他人?” 杨琼转过脸来,面有愠色:“他方才的步法,分明就是从琼花碎玉剑法第九招中化出,你以为我瞎了么?” 何晏之却笑道:“宫主也承认了,那是演化而出的步法,已经不再是原先的剑法。既然如此,宫主怎可一口咬定我将剑法擅自传给了外人?我所传授的,不过是自创的步法而已,与宫主又有什么相干?” 杨琼怒气冲冲地瞪着何晏之,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反驳。何晏之却继续说道:“既然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宫主就无权惩处我,更无权惩处梅卿。”他又恭然施了一礼,“此事皆因小人而起,梅卿不过局外之人,还望宫主莫要迁怒于她。” 杨琼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果真是伶牙俐齿得很!然则,你在秦玉诸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却又如何狡辩?” 何晏之微微一笑,手中长剑翻飞,只见他的剑招如行云流水,比杨琼少了几分气势,却更为灵动潇洒,不滞于物。杨琼眯着眼睛看着,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待何晏之收招定势,才淡淡说了声“好”。 何晏之将手中长剑捧过头顶,拜倒在地,恭敬说道:“这便是我方才在秦玉诸人面前所使的剑法,每一招都与琼花碎玉剑法不同,宫主怎可冤枉我背信弃义?” 杨琼道:“你将沈碧秋的剑法和琼花碎玉剑法合二为一了?倒是我小瞧了你。” 何晏之道:“小人只是在琢磨适合自己的剑法罢了。宫主之前教的剑法太过古板,性格沉静之人方适用,而宫主的剑法灵动之余却太过刚猛,小人内力不及,着实驾驭不了,唯有取长补短,才能真正适合自己。” 杨琼颔首道:“你果真是块材料。”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你一直对我虚情假意,阴奉阳违,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突然飞身跃起,从近旁的一株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飘然落地,林间风乍起,吹起他的衣襟,杨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同你过过招。你若是能接下我十招,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好兄弟。如果你输了,便堵上你的项上人头。何晏之,你敢不敢?” 何晏之站起身,持剑在手,正色道:“何晏之死不足惜,想必宫主也一诺千金!” 杨琼冷哼一声,用手中的树枝抖了一个剑花,飞身向何晏之攻来。他的内力走刚猛一路,一霎时罡气震荡,四周的树木都发出呜咽的呼啸之声,柳梦龙只感到胸口被一股强大的压力所迫,胀痛至极,张口竟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何晏之大喝一声:“梅卿,退后十步观战!”他知道此番杨琼是使出了全力,不敢怠慢,回剑接招。他手中的这把剑是杨琼的佩剑,锋利无比,他本想用剑先砍断杨琼手中的树枝,孰料,却根本无法与之相接,只是靠近,就已经让他的虎口隐隐发麻,几乎握不住剑。何晏之心中大骇,他此刻才真正见识到了杨琼的可怕,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根本是他无法抵挡的,只是一招而已,已经让他措手不及。 杨琼冷笑:“何晏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汗珠从何晏之的鬓角一滴一滴流下,他却微微一笑:“宫主,还有九招。” 杨琼低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又连刺三下,何晏之不敢再接招,只守不攻,然而杨琼的身形实在太快,他一不留神,发髻已被杨琼挑散,霎时披发覆面,左侧脖颈亦被刺中,血汩汩而出。何晏之忙轮开剑式,逼开杨琼的攻势,下腹处却气血翻涌,慢慢透出刺骨寒意,他心中暗道不好,只能收了内力,勉强稳住心神。 两人战了五招,何晏之已败象毕露,杨琼道:“你必输无疑。我给你最后一线生机,就此认输,去杀了那书生,我便不再怪你。” 何晏之以剑杵地,咬牙道:“我已经接了宫主五招,自然还能再接五招。” 杨琼哂笑道:“自不量力!休怪我手下无情!”他的脸上退却了笑意,双唇紧抿,出手越发狠辣,招招攻向何晏之的要害,既准又快,毫不留情。何晏之也全力以赴,仿佛不要性命一般,竟不再躲避,只管正面出击,一时间,肩头、肋骨、手臂,多处被杨琼刺中,鲜血淋漓,仿佛成了一个血人。 杨琼怒不可遏:“何晏之!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话音未落,他已使出第十招,直击何晏之的天灵盖。何晏之大喝一声,将全身内力灌于右臂,举剑相接,只听得一声巨响,却是何晏之手中的长剑被杨琼用树枝斩断,断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晏之捂着心口,身形摇晃,却终于没有倒下。他咬牙站着,浑身浴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宫主,我已接下了你十招。” 杨琼将断了数截的树枝抛开,面沉似水地看着何晏之,终于笑了笑:“也罢,算你命不该绝。” 何晏之双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宫主!” 杨琼冷笑:“滚吧!以后不要叫我再看见你。” 何晏之抬起头定定看着杨琼,良久,垂眸道:“我再不敢叫宫主生气。”话音刚落,左脸已挨了杨琼的一记耳光,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杨琼狠狠道:“我会为你生气?你当自己是甚么东西!”他转身快步离去,冷冷的声音传来,“从此,譬如参商,黄泉碧落,再不相见!” 何晏之站起身,四下望去,却哪里还有杨琼的身影?只见四周古木参天,飞鸟相从,杨琼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林间,只是已不见踪影。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郁结于胸臆,难以排遣,竟连身上的伤痛都已浑然不觉。直到柳梦龙扶住他,焦急地喊道:“大哥,你流了很多血!” 何晏之终于回过神,看着柳梦龙,道:“梅卿,我与你就此别过罢。” 柳梦龙急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何晏之道:“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他低声道,“他本就想放我一马,并没有伤到我的筋骨。”他拍拍柳梦龙的肩膀,“你要去京城赶考,我要去江南归雁庄,本就南辕北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待我办完了事,便去京城寻你。” 柳梦龙欲言又止,几乎想说,我不想去京城了,我想与大哥同去江南。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心里挣扎了许久,实在不敢误了赶考的大事,只能含泪点头。 两人并肩下了山,柳梦龙又陪着何晏之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官道的三岔口道了别。柳梦龙静静伫立着,直到何晏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第二章完) 第21章 女诫 凤仪殿的宫门才缓缓打开,杨玲珑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太监宫女们见她神色不郁,纷纷回避。殿门外的侍卫们齐齐跪倒向她施礼,杨玲珑停住了脚步,负手沉声问道:“右司承大人呢?” 领头的侍卫长道:“启禀岷王殿下,梁大人刚刚往东震门方向去了。” 杨玲珑点了点头,也不换銮轿,向东南方向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百鸟朝凤的烟波裙,做工极为精良,裙摆处缀满了各色的玛瑙和水晶,长长的裙裾拖在石阶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光芒。 她走得飞快,身后的两个宫人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果然,在不到东震门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右司承梁孟甫的轿子。 杨玲珑悠然站定,高声唤道:“梁大人请留步。” 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老人从轿中走了出来,快步走到杨玲珑的面前,躬身施礼道:“老臣参见岷王殿下。” 杨玲珑嫣然一笑,柔声道:“梁大人无须多礼。”她以手相搀,“梁大人乃三朝旧臣,劳苦功高,本王怎敢受大人之礼?”她的笑容优雅,神色亲切,连双眸中都是温柔娴雅之色,分明已经没有了方才走出凤仪殿时的愠怒。 梁孟甫道:“殿下过谦,君臣之仪怎敢偏废?” 杨玲珑道:“梁大人方才在御前的一席话,叫本王十分地受教。”她紫金冠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映着她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本王今日才明白,在这世上,男尊女卑,乃天经地义之事!” 梁孟甫微微有些尴尬,沉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殊性,乾坤有常。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诗云: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载寝之地,明其卑弱,载弄之瓦,明其习劳,此乃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自古以往,莫不如此,并非老臣信口开河。” 杨玲珑含笑点头:“梁大人方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有胆色得很。本王佩服。” 梁孟甫道:“老臣所言,乃人伦大义,即便皇上不爱听,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宗之法岂可违?先王遗策岂能废?先师遗训岂敢忘?” 杨玲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意:“然则,依着梁大人的意思,圣上身为女子,却南面而王,统御天下,亦是有违伦常么?”她微微一笑,“梁大人,母上虽然向来宽宏大量,广开言路,但是,你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么?” 梁孟甫道:“先皇无子,不得已才传位于帝姬。而今上则不同,皇长子尚在,怎可将皇位拱手交予皇女?即便殿下乃嫡出长女,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但臣下不服,百姓亦要非议,只怕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哦?”杨玲珑微眯了眼睛,“臣下不服?百姓非议?本王自从重建聚贤堂、御影堂、光明堂三堂六府以来,除了诸位老卿家,有哪个敢不服?至于百姓,只要丰衣足食,谁还管天子是男是女?况且,不论天子是男是女,终于是杨家的天下,梁大人的心,也操了太多了吧?”她的凛然的目光在梁孟甫的脸上逡巡,“梁大人对杨琼真是忠心可嘉,可惜,他谋逆不轨,其心若昭,母上已经废了他的王爵之位,永贬出京,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回燕京了。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的要把梁氏一门的大好前程浪费在一颗弃子身上?” 梁孟甫道:“皇长子乃圣上唯一的皇子,老臣身为三朝旧臣,不敢有违先皇遗命。况且,当年乌台之乱,颇有蹊跷,陛下明察秋毫,岂无疑虑?岷王殿下天纵之才,更应辅佐皇兄,兄妹同心,才是国之大幸,亦是陛下所望。” 杨玲珑此刻已是怒火滔滔,恨不得将梁孟甫这把老骨头敲碎。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婉转笑道:“梁大人对大清的忠心,本王自然明白。”她巧笑嫣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孟甫,“梁大人的长孙今年可已过弱冠?” 梁孟甫心里一怔,道:“启禀殿下,前月方行过冠礼,正要参加今年春闱。” 杨玲珑颔首:“想必也是少年俊才。”她悠然道,“母上和父君正要为本王选婿,梁大人明日便将令孙的画像送进宫来吧。”她颇有些戏谑地盯着梁孟甫,“我既然开了王府,自然要选王君和侧君,不论母上最终给本王定下谁做王君,终不会叫梁公子落选。这一点,梁大人尽管放心。” 梁孟甫的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垂下首,恭然行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 将了梁孟甫一军,杨玲珑心中爽快至极,连唇角都弯起了难得的笑意。身后的两个宫人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依旧小心翼翼的跟在杨玲珑的身后,往中宫康乾殿走去。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那个拾花的女子亦转过身,冲杨玲珑娴娴一笑,福身道:“皇姐万福。” 杨玲珑嫣然笑道:“璇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她施施然走入梅花林中,来到杨璇玑的面前,“怎有雅兴来此赏梅?” 杨璇玑腼腆一笑,轻声道:“我正想调些梅花九曲胭脂香,便来捡些花瓣做材料。” 杨玲珑道:“甚好。璇玑做的胭脂我最喜欢了。”她伸手摸摸了发髻上的花钿,嫣然道,“璇玑的手就是巧,上回皇祖母寿诞你做的那支凤钗,她极中意,连母上看了,也喜欢得很哪。” 杨璇玑垂首道:“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皇姐如果喜欢,璇玑回头就给皇姐挑几支上好的步摇送来。” 杨玲珑也不推辞,只是浅浅一笑:“璇玑最近在忙些什么?本王近日来庶务繁忙,倒不曾好好与皇妹说说话,父君若问起来,又要责怪本王对皇妹不上心了。” 杨璇玑道:“不过是些针线女红罢了。”她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皇姐日理万机,璇玑不过闺阁琼楼的富贵闲人而已,倒叫皇姐费心了。” 杨玲珑笑而不语,伸手折了近旁的一枝梅花,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道:“据说,璇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上书房了?” 杨璇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璇玑自忖年岁已长,上书房里多是公侯子弟,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内外各处,男女异群,同席读书,到底不便。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不如熟读女四书,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杨玲珑却道:“本王竟忘了,璇玑今年也到了二八年华。”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梅枝,目光却不曾一瞬,紧紧盯着杨璇玑,“明日,本王便向母上禀明,也该给璇玑讨个封号了。”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嵘王如何?岱字也是不错,不知璇玑喜欢哪一个?” 杨璇玑脸色微变,拜倒在地,颤声道:“皇姐,璇玑惶恐!” 杨玲珑双手相搀:“璇玑怎么了?本王又不曾说你什么?怎惧怕成这副模样?” 杨璇玑讷讷道:“璇玑连四书五经都不曾读全,怎敢与皇姐忝列王爵之位?况且身无寸功而封王,岂不贻笑大方?母上亦不会应允。”她抬起头,神色无辜而惊惶,“璇玑知道皇姐和大院君向来疼我宠我,璇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皇姐能否应允?” 杨玲珑道:“真是难得,璇玑想要什么?” 杨璇玑再拜道:“我这些日在闺中常读女诫,尝闻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故知,婚姻之事,方是妇人之大礼也。璇玑别无所求,但求大院君与母上做主,许我下嫁,从此相夫教子,相敬如宾,便此生无憾了。” 杨玲珑微眯了眼:“本王记得璇玑幼时颇有雄心,连母上也曾夸赞过你聪明伶俐。” 杨璇玑垂首低声道:“幼时不懂事,也不记得曾说过些甚么。” 杨玲珑一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璇玑难道忘了么?” 杨璇玑只是摇头:“幼时戏言,哪里能够作真。” 杨玲珑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梅花一抛,柔声道:“皇妹的心愿,本王自然替你达成。春闱在即,自然要选一个少年俊才,方能配成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杨璇玑羞涩地低下头:“璇玑谢过皇姐。” 第22章 绸缪 康乾殿,也叫坤宁宫,乃中宫正殿,本是皇后起居之处。本朝自□□开国以来,传位六代,却已经出了两位女帝。中宫便不再仅仅指称皇后,亦指皇君,尊称大院君,彼时的坤宁宫亦改称康乾殿。 杨玲珑来到康乾殿时,大院君刘南图正在偏殿射箭。杨玲珑知道父亲的喜好,便屏退了一干宫人,亲自捧着箭篓,恭恭敬敬站在刘南图的身侧。 刘南图只是看了女儿一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弓,一边瞄准靶心:“据说,早朝时,梁孟甫和赵靖毅联名上书,要陛下接杨琼回京?” “原来父君早已知晓了?”杨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老匹夫就是多事!儿臣一定找机会收拾了他!” 刘南图的一箭正中靶心,转头看着杨玲珑:“你母上怎么说?” 杨玲珑道:“不置可否。”她递上一支箭,“梁孟甫那老家伙在母上面前大放厥词,把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都搬了出来。母上也只说了句‘爱卿言之有理’,想必她心中定然恼怒,隐忍不发而已。” 刘南图道:“梁孟甫虽然触了皇上的逆鳞,但他的话皇上未必不爱听。” 杨玲珑讶然道:“难道母上真的要把杨琼接回燕京?”她咬着下唇,恨声道,“莫非母上真的要收回成命,册封杨琼为皇太子?父君!儿臣才是母上嫡出的女儿,您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君,自古立嫡不立庶,母上怎可如此偏心!” 刘南图却道:“那么,立长不立幼,有男不立女,玲珑,你又如何反驳?” 杨玲珑道:“我朝自高宗以来,女帝又不止一人,母上自己也是以帝姬之尊即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刘南图冷哼了一声,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直直劈开上一箭,钉在了靶心上。杨玲珑叫了声“好”,笑道:“父君的箭法果然天下第一!” 刘南图的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淡淡道:“箭法乃我刘氏一族家传绝技。玲珑,你且来试试。”说罢,将手中的弓递给了杨玲珑。 杨玲珑的裙裾逶迤,行动颇为不便,然而不敢不从,只能取了一支箭,拉开弓,却失了准头,射在了靶心之外。她颇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南图,幸好并没有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刘南图接过杨玲珑手中的弓,一边开弓一边说道:“玲珑,你若想一箭中的,决不可操之过急。”他眯着眼睛瞄准百步之外的箭靶,英挺的五官甚为英姿勃发,“然而,当你瞄准猎物的时候,却不可犹豫不决,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话音未落,利剑已呼啸而出,穿过靶心上箭簇,不出意外,又是正中靶心。刘南图转过身看着女儿:“朝堂之上,亦是如此。” 杨玲珑垂头说了声“是”,却听刘南图说道,“玲珑,你可曾真正明白你母上的心思?” 杨玲珑道:“父君,儿臣确实有些想不明白。儿臣自受封岷王以来,已逾五年,为何母上迟迟不愿册封儿臣为东宫?儿臣这几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开三堂六府,辅佐母上,事事尽心,并无差错。杨琼当年哪有儿臣的半分用心?为什么母上总是包庇杨琼,却不曾看到女儿的好处?” 刘南图看着杨玲珑忿忿不平的样子:“玲珑,你连你母上的心思都看不透,如何却争这个储位?”他哂笑道,“你母上绝不会真正降罪于杨琼,只要他活着一天,玲珑,储君的位子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她之所以能封你为岷王,只是因为太后娘娘,因为我,因为刘氏一族。她不敢失信于武侯的后人,仅此而已。” 杨玲珑双唇微启,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甘心。” 刘南图道:“杨琼,是欧阳长雄的儿子,你母上怎会舍得杀他?当年的乌台之乱,灭了多少高门,杀了多少高官,杨琼还不是安然出宫,在擎云山逍遥自在?玲珑,你母上花了多少心思,赔了多少人命来保护杨琼,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杨玲珑紧抿着唇,默默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只要杨琼死了,便永无后患。” 刘南图冷笑:“玲珑,你不要小看你母上的筹谋,你皇祖母都做不到的事,你未必能够完成。”他又拉开弓射了一箭,“打蛇要打七寸,打草惊蛇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阻止杨琼回京。” 杨玲珑道:“难道就连太后娘娘,都不能阻止母上的一意孤行?” 刘南图将手中的弓一抛,缓步走到案几旁,拿起一块汗巾擦拭着身上的汗:“你母上如今对太后和我都存着十二分的戒心,她想把刘氏一族连根拔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脸上渐渐有了阴仄的神情,“你母上曾经同我玩笑道,如果要将皇位传于你,便要我先她而死,她才放心。” 杨玲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父亲!你绝不能答应!”她的声音颤抖,失声道,“玲珑宁可不要皇位,也不能失去父亲!” 刘南图只是一笑:“虽然只是一句戏言,足以叫人寒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十年夫妻,亦不过尔尔。”他平静地看着女儿,“你根本不曾领教过你母亲的狠心和绝情。帝心如铁,本就是孤家寡人,又何来深情厚义?玲珑,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输了,不但自己尸骨无存,就连你父君,还有你皇祖母,包括刘氏一族,无一能幸免。” 杨玲珑冷笑道:“父君,你说错了,母上不是绝情,她只对一人有情有义,连带着杨琼也成了她的心头肉。从小到大,无论杨琼犯什么错,母上从来只会姑息他。而我却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本以为只要杨琼离宫,母上就会渐渐发现儿臣的好处,谁知,他却始终阴魂不散,果真是我命中的煞星!”她握紧了拳,“我就不信他的命就如此硬!” 刘南图放下手中的汗巾,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撮饮着:“玲珑想如何动手?” 杨玲珑道:“儿臣自然不会出面。这几年,沈碧秋已经将江南各派瓦解分化,儿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用武林中人却对付杨琼,再好不过。” 刘南图道:“沈眉不可信,沈碧秋更不可信。沈眉原是欧阳长雄的心腹,最后却卖主求荣,他的儿子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 杨玲珑却脱口而出:“碧秋对我忠心耿耿,而且他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南图的脸沉了下来:“玲珑,你为何如此维护此人?” 杨玲珑一怔,刘南图却逼视着她:“莫非你动了心?” 杨玲珑矢口否认道:“绝无此事,父君莫要猜疑。”她低下头,小声道,“父君曾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刘南图缓缓点头:“玲珑,你要做什么,父君都不会阻止你,就算你要纳梁孟甫的长孙做侧君,我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大业未成,不可沉溺男欢女爱,你可明白?” 杨玲珑的脸上有些尴尬:“父君怎么知道的?儿臣只是气气那老匹夫罢了,并非真心要封他孙子做侧君。” 刘南图哂笑:“君无戏言。你身为岷王,更要一言九鼎。如此亦好,梁孟甫身为三朝老臣,在朝堂上举足轻重,他若能站在你一边,倒是多了几分胜算。你要好好待那位梁公子才是。” 杨玲珑懊恼不已,却不敢反驳,只是垂头不语。刘南图叹了口气:“玲珑,情字误人,你贵为帝姬,更要把握分寸。天下男儿只要你看得上眼的,都可以收入彀中。只一点,决不可动心,可明白么?” 杨玲珑道:“父君教训得是。” 刘南图却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父君只是担心,你同你母上一样,对一个男人一往情深,到头来却害了自己。” 杨玲珑笑道:“怎会?父君忒多心了。” 刘南图仰起头,仿佛在追思极远的往事:“自古嫦娥爱少年,从来美女爱英雄。你母上虽然是九五之尊,亦不能免俗。欧阳长雄当年破叶赫城,收复燕云十六州,却女真人于嘉峪关外,横刀所向,皆为汉土,而他恰恰又死得其所,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捐躯赴国难,马革裹尸而还,自当名垂青史。在你母上心里,欧阳长雄永远是当年横戈铁马的少年英雄,无人能及。”他低低地笑了,“只是,岁月也经不起再三的猜忌。倘若欧阳长雄能活到今天,不知你母上是否还能对他深情如此?” 杨玲珑欲言又止,只能默默听着。刘南图止了笑声,正色道:“玲珑,江南武林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欧阳长雄虽死,杨琼的背后却还有欧阳世家。” 杨玲珑颇不以为然:“除了杨琼,欧阳氏再无后人,有甚么可顾及的?” 刘南图道:“昔日南陈不过三世,欧阳氏祖上却出过两任皇后。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南四族盘根错节近两百年,欧阳氏在江南与各旧族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地位依旧不可撼动。沈眉老奸巨猾,只怕志不在小。”他微微沉吟,“不可不防啊。” 第23章 故人 杨琼来到归雁庄的时候,是一个阴冷干涩的午后。这是三九寒冬最冷的时节,杨琼穿着一身雪白的裘衣,走在皑皑白雪之中,身长玉立,凛然若仙,倒叫归雁庄看门的几个仆役看得痴了。 领头的见他不像是一般人,早早便迎了上来,抱拳道:“这位英雄请了。” 杨琼停下脚步,淡淡道:“我找沈碧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杨琼是敌是友。倒是那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依旧笑道:“英雄可有拜帖?” 杨琼将怀中的一把折扇递给那人:“把这个交给沈碧秋,他自然明白。” 那仆役笑道:“原来是少庄主的故人。”他转头对身后几个小厮道,“引这位公子去耳房休息,我立刻去回禀少庄主。” 杨琼却回绝道:“我便在这里等,你速速去回禀。”他冷笑道,“叫沈碧秋亲自来接,可明白了?” 那人一怔,却知自家公子近年来结交了不少江湖豪客,多是这等古怪的脾气,不敢怠慢,一溜烟地进府去了。剩下的几个小厮见杨琼身上透着森然寒意,便都只是远远看着,谁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门内便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随之,朱红色的大门敞开,两班仆役恭敬整齐地候立左右,一位风流俊雅的年轻公子缓步走了出来。此人相貌十分出众,唇若涂脂,目若朗星,眼角眉梢俱透着温柔浅笑,如三月春风,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文尔雅,叫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免生出亲近之意。他施施然来到杨琼近前,恭然施了一礼,微笑道:“子修,别来无恙?” 杨琼却冷冷看着他:“沈大公子,杨琼不记得同你有这般熟稔,子修乃我表字,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称呼的?” 来人正是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他似乎并不在意杨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只是笑道:“是碧秋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杨琼道:“你又错了。我早已被赶出燕京城,皇上命我终生不得入京,何来殿下的称呼?沈碧秋,你胆敢违背圣意么?” 沈碧秋一连碰了两次壁,却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是,是,原是碧秋不好。想必宫主此番前来,绝不是与我来叙旧的吧。”他上前揽住杨琼的肩膀,“雪地寒凉,不如到庄内小坐?” 杨琼侧身避开,双臂交叠于前胸,目光却是极冷:“沈碧秋,何必惺惺作态?柳非烟死了,你不是怀疑我吗?怎么?见到我也不质问我?” 沈碧秋躬身施了一礼,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宫主此番亲自来沈园,自然是为了萧北游。请宫主放心,萧北游在沈园好吃好喝好睡,沈某没有亏待他半分。至于非烟之死,正是我最最伤心之事。请宫主给沈某一份薄面,这件事,必须要水落石出,才能给柳家一个交代,也是给沈园一个交代。”他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宫主,既来之,则安之。沈某略备薄酒,还望宫主赏脸同饮。” 杨琼只是岿然不动:“你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虚情假意地说这许多废话?”他的双唇微微勾起一抹笑,眸光流转处,艳丽无双,“我曾发誓此生再不下擎云山,然而为了阿北,龙潭虎穴也要走一遭。” 沈碧秋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儒雅的笑容,眸光中却隐隐透出阴冷。他温言道:“宫主与自家师弟真是兄弟情深,叫人羡慕。” 杨琼冷笑:“你羡慕我?”他盯着沈碧秋微笑的脸,“我杨琼走到今日,难道不是拜阁下所赐?”他哈哈大笑起来,“沈碧秋,曲意逢迎实在是委屈你了。杨玲珑的脾气可能比我还坏,不知你可承受得起?” 沈碧秋微微一叹:“多年不曾相见,沈某只是想同宫主好好说说话而已,宫主又何必咄咄逼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当年的事,不得已而为之。我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你,即便你恨我,我也无怨无悔。” 杨琼哂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同杨玲珑一起联手来构陷我么?” 沈碧秋道:“在沈某心中,宫主永远是最为重要的人,不知宫主还相信否?” 杨琼的脸上陡然间有了怒气,手中的长剑瞬间出鞘,如电般向沈碧秋刺去。沈碧秋却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温柔地看着杨琼,两旁的仆众均是大惊失色,然而没有沈碧秋的命令,谁也不敢靠前半步。 杨琼的剑在沈碧秋的梗嗓处停了下来,他白皙而秀美的脸上有了痛苦的神情,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仿佛立刻就要落下泪来。沈碧秋只是缓缓地柔声说道:“子修,若杀了我可以叫你开心,我死而无憾。” 杨琼厉声道:“阿北人呢?立刻放了他!” 沈碧秋朗声道:“来人,去把萧公子请出来。”他又冲杨琼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怅然,又有几分无奈,“子修,你可知道,我千方百计地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若能再见你一面,即便立刻死去,也知足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蛊惑一般,“子修,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曾忘记你,亦不曾忘记乌台的日日夜夜。子修,你竟如此绝情么?” 杨琼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脸色却越发地阴沉:“不必再说了,那些旧事我已经忘了。” “师兄!”二人正在僵持,萧北游已经从院中飞奔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琼身侧,单膝跪倒,抬头看着杨琼,眼中闪着泪光:“师兄!阿北拜见师兄!” 杨琼收了剑,退后了两步,目光一瞬也不曾离开沈碧秋,沉声问道,“阿北,在沈园这几日,你可还好?” 萧北游站起身,立在杨琼身后,道:“叫师兄挂心了。阿北无恙。” 杨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那便好。阿北,柳非烟之死,你可知情?” 萧北游摇摇头:“启禀师兄,此事与我无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琼对沈碧秋道:“大公子,你也听到了。这件事与萧北游没有关系,我相信他。至于你信不信我,便随你罢。” 沈碧秋道:“宫主果然豪爽。三言两语就断了案,真是古今第一的神探!” 杨琼冷冷一哼,傲然道:“我们要走了,你若不服,只管放马过来,看你们能不能拦下我杨琼的去路!” 沈碧秋躬身施礼:“岂敢?”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如此,恭送宫主。祝宫主一路顺风。” 第24章 失手 杨琼携了萧北游离了沈园,一路北上。杨琼叫萧北游买了两匹马,两人各骑一匹,缓缓而行。见杨琼一路上默默无语,萧北游颇有些奇怪:“师兄不想知道柳非烟之死的前因后果?” 杨琼淡淡道:“我又不认识她,此事与我也无甚关系,不必再提了。” 萧北游不敢多言,只是有些惋惜道:“可惜那把秋水剑,却被姓沈的拿走了。” 杨琼道:“这本就是我送他的,有什么可惜?”他驱马向前,“阿北,莫再提沈碧秋,叫我听了心中不快。” 萧北游颔首说了声“是”,只是默默跟着杨琼。二人一路无话,行了半日,眼见着天色将晚,便沿途找了间客栈打尖。萧北游要了两间上房,先伺候杨琼梳洗,又替杨琼铺床叠被,杨琼也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北游忙前忙后。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便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杨琼道:“前辈空手而归,难道就不怕沈碧秋动怒?”他又疾砍数剑,只是楚天空身上的紧身衣竟是刀枪不入,也不知这人练得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即便被杨琼的剑划伤,也不见流下一滴血来。 楚天空冷笑:“小子!你是杀不了我的。识相点快放我走,否则自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杨琼悠然吹了一记口哨:“可惜,我这人天生脾气就不好,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做旁人做不了的事。你说我杀不了你,我今日偏偏要让你血溅三尺!”陡然间,他的剑招凌厉起来,一剑快似一剑,招招透着杀机,小小的厢房中,剑气纵横,大开大阖,楚天空左躲右闪,已渐渐露了败象。 杨琼越战越勇,眸中闪动着兴奋的神情:“我这一路上,总有些不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我虽然一一打发了他们,却也有些奇怪,莫非是有人假借我的名头,做了许多恶心的事来栽赃于我?如今却是想明白了。想必是沈碧秋派了你们这两只老耗子扮成我的样子,四处作案,好叫我四面楚歌,被武林同道追杀?”他哈哈大笑,“扮成我的,莫不是你那兄弟无头鼠楚天阔?甚好!甚好!我先断了你的头,再把你那兄弟的鼠头一并砍了!” 杨琼话音未落,手中的长剑突然飞掷而出,楚天空慌忙躲闪,那剑贴着他的脸颊一掠而过,直直钉在了身后的板壁之上。楚天空一个激灵,未曾缓过神来,杨琼已经飞身来到他的身侧,只在须臾一瞬间,一柄明晃晃的短刃便直直穿透了他的梗嗓。 杨琼的唇角泛起一抹森然冷笑:“老耗子,被人拧断脖子的滋味如何?” 楚天空双目圆睁,露出极为震惊的神色。他已经无法出声,只能通过一张一合的双唇吐出无声的话语:“怎……么……可……能……” 杨琼哂笑,眸光流转,明艳无双:“你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必然有一处死穴。人之气交汇于天突,你交战之时最护着自己的脖子,难道我会看不见?”他的手继续猛然用力,伴着骨肉断裂的声音,短刃又递进了几分,随之,一股温热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楚天空的喉头发出“嗬嗬”嘶哑的低吼,四肢抽搐,作出濒临死亡的挣扎。然而他干瘪褶皱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笑。突然之间,他张开口,用尽全力,将口中浓稠的血全数喷向杨琼的面门,随即委然倒地,终于气绝身亡,只是双目半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咫尺间的距离,杨琼躲避不及,被楚天空的血喷了一脸。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心中大呼一声“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那带着毒液的血顺着他的七窍流入,他只觉得双目钻心刺痛,慌乱中忙不迭用衣袖擦拭,却只感到那刺痛几乎要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杨琼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知道此地危险,沈碧秋的人一定躲在暗处,不宜久留,只能摸索着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只是没走了几步,他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缠绵的熏香味道。 是九曲断肠花的香味! 他的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他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如深陷于黑暗的泥沼之中,茫然若失。陡然地,他感觉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那人的身上有着幽淡的熏香,一如多年之前,温柔而缠绵。随即,他的耳畔传来那人熟悉的温雅的轻笑声:“子修,怎将自己弄得这般凄惨呢?” 杨琼心中恨极,但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他浑身颤抖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扣住了手腕,随之手腕处传来剧痛,竟是关节被那人生生卸了下来。毒性渗入极快,杨琼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浑身一软,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25章 零落 杨琼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努力睁大眼睛,依旧徒劳无功,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自己的手,慢慢摸索着自己的五官,悲哀地发现,自己果真盲了双眼。一霎时,他的心中微微有些酸楚,他向来骄傲自负,却未曾料到,只因一时大意,落到了这步境地。 他凝神感受着四周的动静,却发现丹田之内也变得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内力来。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然而,只是简单地挪动上身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不由地呵呵笑了起来,嗓音有些沙哑:“沈碧秋!你不是想杀我吗?砍了我的头,去献给杨玲珑,何必如此麻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现在留我一条命在,将来可莫要后悔呀!” 然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无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四周也没有人的声音,他浑身绵软无力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他不知道黑夜和白昼,仿佛过了很久,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粥。他没有反抗,事实上,他也反抗不了,只能任凭那人默默地喂完,又默默地关门离去。 杨琼知道,这粥里掺了药,可能就是化去他功力,摧残他筋骨的药。时间慢慢地流逝,杨琼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这样黑暗的寂静足以叫人疯狂,他唯有全力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勉力叫自己平静下来,直到困倦再次袭来,昏昏睡去。 这样睡去醒来,醒来睡去,不知过了几天,除了那个默默给他喂饭擦洗的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他仔细琢磨,料到沈碧秋是想以此来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彻底崩溃。先是失明,然后内力尽失,然后筋骨尽毁,最后意志消磨,真正成为一个废人。 杨琼心底冷笑,暗暗道,但有一口气在,如何能叫你如愿?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这一日,杨琼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那人的手指皙长,举止间有若有若无的暗香袭来,动作轻柔,如同在碰触无上珍宝,指尖流连处带着些许的痴迷。 杨琼猛地睁开眼,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杨琼听到沈碧秋温文尔雅的声音柔声道:“子修,原来你醒了。” 杨琼感觉到沈碧秋撩衣坐在了床榻边,他瞪大了眼睛,冷笑道:“不必装模作样,反正我也看不见。” 沈碧秋颇为惋惜道:“子修,你怎么这样大意呢?”他叹了一口气,“你如今这个样子,叫我看了心里难受啊。” 杨琼冷冷一哼,也懒得与他周旋,只是淡淡问道:“阿北呢?” 沈碧秋发出一声轻柔的笑,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如同上等的瓷器与金属碰撞发出的金玉之声。这让杨琼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很多年前,他与沈碧秋一起在庭前和歌时的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声却分外叫人毛骨悚然。 “你已落魄至此,自身难保,却还念念不忘萧北游。”沈碧秋温言道,“子修真是重情重义。” 杨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如今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又何必再装谦谦君子?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恨我。”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我谦谦君子的样子么?”他俯下身,双唇在杨琼如玉的脸庞上流连,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琼的鼻息间,暧昧而缠绵,“怎么,几年不见,连口味也变了么?” 杨琼闭目屏息,纹丝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口中却呵呵冷冷笑道:“沈碧秋,何必自作多情呢?你同我早已割袍断义,连朋友都谈不上,又何来甚么情义?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如今落到了你们手上,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 “杀你?”沈碧秋坐起身,玩味道,“我如何舍得?我以为关了你这么久,你会开口求饶,想不到这性子还是如此强硬。” 杨琼点点头道:“是了,你杀了我,皇上若是知道了,自然要怀疑杨玲珑。倒不如把我软禁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沈碧秋悠然道:“子修,你向来很聪明。可惜,犯了三个大忌,注定成不了大事。一者,骄傲自负。二者,刚愎自用。三者,不肯委曲求全。你任意妄为,树敌太多,失势之时难免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若非皇帝一心保全你,只怕你眼下已经尸骨无存。”他微微一笑,“譬如这一次,你若不是太过自负,以你的功夫,又怎么会中了楚天空的血毒,被我所俘?”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低声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收买了丰城双鼠,却被你轻而易举灭了一只,你说,该如何赔我?” “因为觉得我成不了大事,所以,你才审时度势,转而投靠了杨玲珑?沈大公子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琼冷笑道,“你曾经刻意接近我,讨好我,迷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五年来,我在擎云山上思前想后,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你不仅背叛我,构陷我,还对我赶尽杀绝,恨不得把我逼成孤家寡人。”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直直看向头顶上方,他的眉眼本就生得精致,此刻神色憔悴,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情。他正说着话,唇舌却突然被含住,他看不见,只感到沈碧秋欺身而上,将他搂抱怀中,不住亲吻。他此刻四肢无力,又如何挣脱得开?怀抱如旧,一时之间,记忆纷至沓来,曾今的温柔缱绻如今却如利剑穿心,叫人难以忍受。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低喃道:“子修,你当年向我自荐枕席时是何等青涩?你难道忘了,你说你对我情难自禁,倘若我实在无法接受男子,你甘愿雌伏?初次时你疼成那个样子,流了那么多血,却一声不吭,实在惹人爱怜。”他的手分开杨琼的双腿,摸到了那处,轻柔抚弄,“这些年来,我总是梦见你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模样。子修,我又怎舍得你死呢?” 见杨琼的身上渐渐泛起红潮,沈碧秋亦不觉情动,他俯身又吻住杨琼,辗转厮磨。杨琼使尽全力,却也只能是微弱地挣扎,一霎时竟悲从中来,即便五年前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时,也没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即便是反抗,也显得无力而可笑。身上已经不着寸缕,双臂被沈碧秋压制住,双腿被大力拉开,他突然前害怕起来,全身战栗着,然而,随着一阵钝痛,他能感觉到沈碧秋缓慢地碾磨着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终于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默默忍受,温热的血慢慢渗出,沈碧秋的兴致却仿佛极高,搂着他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调笑的话。 杨琼却只是闭目不语,任其施为。沈碧秋见杨琼无动于衷,甚为无趣,便不再言语,只是欺身而上,口中柔声道:“子修,我可是想了你整整五年。每每念及,简直夜难成寐。”杨琼的脸上露出冷笑,撇过脸去,只是不屑一顾。 沈碧秋轻轻呢喃道:“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留你在,终究是个威胁,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如今甚好,你便乖乖留在我身边吧。”他轻柔一笑,“放心,杨玲珑也罢,杨真真也罢,都不可能找到你。” 第26章 恩怨 如此一连几日,沈碧秋夜夜都来,不曾落空一天。 杨琼并不搭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睁着一双眼,如同行将就木一般。沈碧秋也不以为意,宽衣上榻,搂着杨琼同卧,一边抚摸那人白玉般的身体,一边絮絮地说些两人的前尘往事。他记性极好,竟能将杨琼与他相交那几年的点点滴滴都描绘地历历在目,一件不差,在更深人静之时,细细低语,分外有着蛊惑之力。 杨琼听得心烦意乱,索性背转身,将身体缩成一团。然而沈碧秋并不放过他,欺身压上来,轻柔抚弄。杨琼没了内力,身体变得格外敏感,初时还能屏气凝神相抗,渐渐地便开始喘息不已,身体也软了下来,沈碧秋低低一笑,柔声道:“我便知道你最不经逗。” 杨琼咬着牙,攥紧双拳,狠狠用力,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刺痛传来,他身上的红潮便渐渐退了下来。沈碧秋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地一皱眉,将他的双手捉住,叹息道:“你便这般不情愿?”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你明明钟情于我,又何苦口是心非?” 杨琼冷笑:“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那时的杨琼已不在这个世上,被你亲手所灭,你又何苦再执迷不悟?” 沈碧秋柔声道:“听说,你在九阳宫中养了一个戏子,与我长得一摸一样,连花九叔都险些认错。”他轻柔地吻着杨琼的侧脸,“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丝情义?”他捉着杨琼修长的手指,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细细亲吻,温柔缠绵,“你如今中了毒,盲了眼,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你。子修,不论你信与不信,当年之事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对你的心意,却从未改变,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向你负荆请罪。” 杨琼一笑:“大公子果然消息灵通,连我养在身边的禁脔都了若指掌。”他的唇边弯起一抹讽笑,“然则,你应该明白,我之所以忘不了你,不过因为你有一具好皮囊罢了。换言之,只要有这幅皮囊,换做是谁,我都不介意。你可听明白了?” 沈碧秋的动作一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仿佛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缓缓道:“子修,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心。”他轻笑一声,柔声道,“你向来如此嘴硬,不是么?”他的声音如此缠绵,双手却极为粗暴地拉开杨琼的双腿,仿佛怀着极大的怨怒,狠狠贯入。 剧烈的疼痛让杨琼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双唇也开始哆嗦。他闭上眼,咬着唇,忍受仿佛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从未曾想过,往昔同沈碧秋之间甘之如饴的欢爱有一天会变成如此残酷的刑罚。对于他而言,这并不是欢爱,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爱恋,剩下的分明只有羞辱和掠夺而已。 然而,沈碧秋却欲罢不能。怀中的杨琼微微颤抖,清秀绝伦的脸上分明透着脆弱,此刻退却一身骄傲的杨琼格外惹人爱怜,叫人情不自禁。发泄了最初的怒气,沈碧秋放缓了动作,开始轻轻款款,柔声哄慰,用足了十二分的温柔。杨琼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是木偶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事毕,沈碧秋抱着杨琼又亲吻了许久,不觉又有些情动。然而,他见杨琼始终紧闭双目,浑身僵直,不由微微叹息道:“子修,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杨琼缓声道:“你若能拔剑自刎,我便可立刻原谅你。” 沈碧秋含笑不语,一边轻抚杨琼的脸庞,一边柔声道:“子修,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便是你这骄傲的性子。即便落到如今这样凄惨的境地,也能如此逞强。”他又叹息道,“子修,你若能服个软,从此跟了我,我自然会好好待你,此生此世,决不负你。” 杨琼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好”,沈碧秋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隐隐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然而,杨琼却道:“沈碧秋,只是,你决定如何不负我呢?是帮我夺回储君之位?还是替我杀了杨玲珑和刘南图?或者,将欧阳世家的权柄还给我?” 沈碧秋缓缓道:“你若能开心,这些于我而言,都不算甚么。只是,眼下不行。”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尚有未尽之事。子修,你为什么不能信我?” 杨琼道:“我当年身困汉阳楼,生死一线,曾问你有何苦衷,当日你若能和盘托出,即便要我的性命,我也不会犹豫半分。只是,你却三缄其口,将我生擒,交予杨玲珑。你若不想我死,如何会同杨玲珑构陷我有谋反夺宫之意?” 他冷笑起来:“我被圈禁在崇原永巷,刘太后和刘南图三番五次对我下毒,你敢说你毫不知情?岐王府上下百余人难道不是死在你与杨玲珑的手中?所有曾经跟随我的人难道不是被你赶尽杀绝?沈碧秋,你从我手中夺取欧阳世家乃至江南八大门派的权柄,将我逼成孤家寡人,空留一个九阳宫主的虚名,困守擎云山,这桩桩件件背后的主谋难道不是你?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叫我信你?我信你甚么呢?你又有甚么可以叫我相信?”他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目,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当年是我太过轻信于人,才会被你的巧言令色所迷惑。你原就是刘南图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却将你当作至交知己,何其可笑!沈碧秋,与其说你喜欢我,不如说你恨我,只是,你到底为何恨我?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因为你爹沈眉同我父君的旧怨?” 沈碧秋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你说得不错!我只是恨你,恨你为什么是杨真真的儿子!”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戾色,随即又露出温柔的笑意,伸手抚摸杨琼的脸,“子修,我舍不得你啊。这五年来,我日思夜想,最舍不下的,还是你。”他猛然吻住杨琼,辗转厮磨,用力揉搓,仿佛要将那人拆吞入腹一般,他喃喃低语道,“子修,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乖乖留在我身边吧。”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你已经中了化功散,中毒已深,双目失明,形同废人,你能去哪里呢?你若走出沈园,自然又无数人找你报仇。子修,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哪里也去不了了。” 杨琼轻蔑一笑:“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叫丰城双鼠扮成我的模样,四处作案,只是为了给我树敌,叫我成为瓮中之鳖。” 沈碧秋哈哈大笑道:“这点小把戏不足为道。如今整个江南武林都已听我号令。子修,上位者以德服人,以力制人,一怒而群雄惧,一言而豪强息,这才是纵横之道。” 杨琼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为鱼肉,你为刀俎,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沈碧秋亲了亲他的眼睛,软言安慰:“子修,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辨清时局,是再好不过了。” 杨琼亦笑道:“也罢,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只是,我有一件心事,你能否替我达成?” 沈碧秋微眯了眼,随之笑道:“我答应你。” 杨琼静静躺在他的怀中,道:“我要见阿北。” 沈碧秋笑道:“我就知道你最放不下你这个师弟。”他亲了亲杨琼的侧脸,见杨琼没有抗拒,颇有些餍足,缓缓揉搓那人细腻如脂的肌肤,直到杨琼的脸上隐隐透出粉色。沈碧秋邪促一笑,翻身压了上去,凑到杨琼的耳边,低低说道:“你心甘情愿地让我再弄一回,我便带你去见萧北游。” 杨琼一皱眉,沈碧秋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让他一阵战栗。沈碧秋蛊惑般地在她耳畔继续说道:“子修,你那时最是乖顺隐忍,不论我怎样刻意折磨你,你总是一幅柔顺羞涩的模样,出了血也不说疼,即便是受了伤也不会回绝我。” 杨琼淡淡道:“我那时少不更事,原以为……原以为,龙阳之癖,皆是如此。却不曾知道,原来是你故意在折辱我……” 沈碧秋啃噬着他脖颈:“我也是情不自禁啊。”他抬起脸来柔声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我这样待你的么?” 二人正在纠缠,门外却传来两声笃笃的叩门声。 沈碧秋有些不悦,皱眉道:“何事?” 门外传来小厮恭敬的声音:“启禀大公子,老爷在偏厅等你。” 沈碧秋翻身下榻,拿起一件外袍披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道:“你去回禀老爷,说我马上就到。” 门外的小厮应了声“是”,便转身退了下去。沈碧秋穿戴整齐,回头看了一眼不着寸缕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杨琼,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锦被盖在那人身上,仔细掖好四角,温言道:“你放心,我没有为难萧北游。你要见他,我明天便带他来见你。只是你别想什么花样,否则,萧北游必死无疑。” 第27章 手足 沈碧秋来到偏厅的时候,沈眉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沈碧秋走上前施了一礼,道:“爹,深夜找孩儿,不知有何要事?” 沈眉忙持了他的手,低声道:“随我来。”他神色凝重,挥手屏退了下人。二人进了左侧的一间密室。沈眉落了机关,才转过身,从怀中摸出一卷纸,递给沈碧秋:“这是无头鼠楚天阔的密函。”他垂手恭敬说道,“您让楚天阔扮作杨琼的样子,这几天来,他又连续在崆峒派、巨剑门、黄金门做了大案,已然激起了众怒。” 沈碧秋“嗯”了一声,细细将那密函看了一遍,随之双眉微微一皱:“楚天阔说,他遇到了一个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沈眉道:“莫非就是前几日秦玉禀告的,那个在青松岭冒充你兄弟的人?” 沈碧秋微微沉吟:“此人应该就是杨琼养在九阳宫中的那个戏子了。”他端然坐在主位,缓缓道:“这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呢?” 沈眉侍立一旁,道:“按楚天阔的意思,亦不可能易容之术。难道说……”他与沈碧秋四目相对,低声道,“或许,是二公子,也未必不可呀。” 沈碧秋微微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双拳紧握,全身微微颤抖着:“不错!若是弟弟他还活着的话!”他的神色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不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我一直觉得浮舟他还活在这世上,他……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我血脉相连……”他呵呵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们骨肉团圆……” 沈眉道:“少主,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从长计议。” 沈碧秋一摆手:“告诉楚天阔,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必须将此人毫发无伤带来见我。” 沈眉道了一声“是”,却依然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碧秋一挑眉,道:“还有何事?” 沈眉道:“不知少主将如何处置杨琼?” 沈碧秋微微一笑:“依你的意思呢?” 沈眉叹了口气,道:“少主,务必斩草除根哪!”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忧虑,“留着杨琼在世上一日,终究对您不利,倒不如借刀杀人,再将祸水引给岷王和大院君,您则可作壁上观,若再能将刘太后也引入瓮中,如此一石三鸟,再好不过。” 沈碧秋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曾这样想。”他负着而立,双眉微蹙,“只是,照目前看来,杨琼是绝不会把琼花碎玉剑的心法告诉我了。”他沉吟道,“若杀了他,便得不到心法,若没有欧阳世家的无形无相心法,只怕我终究无法真正号令江南四族和八大门派。” 沈眉道:“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酷刑之下方露真言。少主若是实在下不了手,不如将杨琼交给老臣,我自然有办法撬开他的口,任是他百炼钢也挡不住严刑逼供。”他冷冷一笑,“况且,还有萧北游在我们手里。杨琼此人最是心软,他若不肯说,我们便将萧北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凌迟,他如今身边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师弟,以杨琼的性子,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愿看到萧北游受折磨。” 沈碧秋道:“这个主意是不错。只是他的性子太烈,只怕弄巧成绌,他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便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的唇边弯起一抹温文的笑意,“待我再关他一些时日,先磨平了他的性子再做打算。温水煮蛙,蛙死而不自知。杨琼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从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手心。” 沈眉颇有些忧虑地看着沈碧秋:“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臣只是怕少主被杨琼的美色所迷惑,对他动了真心。” 沈碧秋道:“爹,这些话你在五年前就告诫过我。然而,你可曾见我当年动手时有过半分的犹豫么?” 沈眉的神色颇有些惊惶:“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少主如此折煞老臣,岂敢当得。”他又恭然施了一礼,“少主心中自然有分寸,是老臣逾矩了。”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榻上,面沉似水,良久,才缓缓道:“国仇家恨,时刻不敢或忘。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他冷冷一笑,低低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我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岂能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我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 沈眉道:“少主能挥慧剑而斩情丝,老臣便放心了。” 沈碧秋扶着额头,歪坐在榻上,神色略有些疲惫:“眼下心法倒不是迫在眉睫之事,江南武林如今尚未有异动,我还能左右四族。然而,浮舟的事,才是最最紧要的。你多派些人手,务必把人给我带回来。告诉楚天阔,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便提头来见我罢。” 沈眉道了声“遵命”,沈碧秋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你且告退罢。杨琼的事,日后再议。” ****** 沈碧秋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周遭,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漆黑,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向着那个声音奔去,却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泥沼之中,寸步难移。有冰凉刺骨的水漫过自己的口鼻,然而却感觉不到痛苦。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漩涡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拼命地挣扎着。那个孩子有着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他想去抓住那只手,却仿佛永远也够不着。 『哥哥!哥哥!』 那哭喊声一声一声如同尖刀一般扎入他的心房。 『救我!救我!』 浮舟!浮舟! 沈碧秋觉得胸口蔓延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锤心刺骨。 浮舟!你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仿佛只剩下一缕孤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沉舟!快走!你快走!』 火光冲天。 女子如柔荑般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活下去!沉舟!一定要活下去!』 他还来不及回答,火焰瞬间吞灭了女子的身影,连同那个声音,一齐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母亲! 沈碧秋从梦魇中惊醒,猛然坐直了身体,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他捂住自己的眼睛,酸涩的刺痛感传来,仿佛眼前还是梦境中的一片火红烈焰。 母亲……浮舟…… 他抱紧了自己的头颅,良久,才踉踉跄跄地从榻上翻身而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阴寒刺骨的冬夜里,却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光着双足如梦游一般地穿过侧厅,打开一道密室,转身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窄小的暗室,并没有多余的物什,只在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副画像。画中女子体态妖娆,眉目含情,却透着一股天生的贵气。 沈碧秋久久地凝望着女子的笑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哑声道:“母亲!请母亲在天之灵庇佑孩儿,能够找到弟弟!”他仰望着画中的女子,眼中存了泪,“母亲,你信不信,弟弟他一定没有死……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他俯下身,以额叩地,喃喃道:“母亲,你放心,杨真真欠你的,孩儿一笔一笔给你讨回来。至于刘氏一族,孩儿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他抬起脸,神色淡漠而决绝,“孩儿在您面前起誓,绝不会为情所困,更不会被*所迷。”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涌出,滴落在青石板上,疼痛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在一滴一滴地淌着血,心中杨琼的影子影影绰绰,胸口的胀痛席卷而来,让他的喉头隐隐有些腥甜。 “大业未成,岂可儿女情长。”他缓缓地坚定无比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国破家亡,子欲何之,此生已矣,蹈死,不悔。” 第28章 试探 杨玲珑的突然造访并未让沈碧秋感到丝毫的意外。 可以说,这位岷王殿下从一踏入江南道开始,每一举一动都在沈碧秋的眼皮底下。杨玲珑自从三年前听从沈碧秋的献策,重建御影堂之后,沈碧秋便乘势掌控了江南武林。如今江南道五省三十六郡皆有沈碧秋布下的层层眼线。换言之,沈碧秋即便身居归雁庄足不出户,也能运筹帷幄。 只是,沈碧秋更习惯于躲藏于层层帷幕之后,事事让沈眉出面。而他自己,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沈眉的孝子贤孙,一个藏身于父亲的羽翼下,温良恭俭让的富家公子罢了。 岷王殿下驾到,归雁庄霎时鸡飞狗跳。 沈眉领着家眷下人齐齐跪了一整个院子,众人噤若寒蝉,个个恭谨肃穆,大气都不敢出。杨玲珑一下轿子,便见到这般架势,不由地微微一皱眉:“沈眉,我这是私访,你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是要把道台、府台都惊动了?” 沈眉道:“王驾千岁移驾寒舍,让沈园蓬荜生辉,实乃草民祖上积德,三生有幸,怎敢稍有不敬?” 杨玲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一双妙目却在人群中搜寻着:“怎么不见碧秋?” 沈眉道:“殿下,犬子自从贤媳柳氏不幸蒙难后,常常自责,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憔悴支离,如今卧床不起。”说到伤心处,他不由得老泪纵横,“碧秋最是重情重义,他与非烟虽然未能成亲,但终究是夫妻一场,如今这般模样,怎不叫人心中酸楚?” 杨玲珑一愣,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复而叹息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她温言道,“前边带路,本王去看看碧秋。” ****** 杨玲珑走过几经院落,来到沈园最北处的一处偏院,此处草木寥落,陈设简陋,颇有凄凉之意,还未曾入得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杨玲珑掩了鼻,微微皱起眉头。 沈眉道:“久病之人不祥。殿下的厚意,碧秋自然知晓,还请殿下保重玉体为上。” 杨玲珑道:“无妨。本王素不喜欢这等谶纬之说,甚么祥瑞不祥瑞,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眉恭敬道:“殿下英明。” 沈眉陪着杨玲珑进了沈碧秋住的小院,一干下人们纷纷跪倒行礼,杨玲珑心中焦急,哪里理会他人,径直走入内室。 沈碧秋早得了信,由小厮扶着跪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浅色的常服,长发披散,面白如纸,更显得憔悴不堪,只是一身温润如玉的风骨依旧,叫人不禁生出亲切之意。 杨玲珑一踏入内室,沈碧秋便叩首道:“草民参见王驾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玲珑忙扶起他,笑道:“碧秋,既然病着,便无须多礼。”她转头同沈眉道,“尔等先出去,本王要同大公子叙叙旧。” 沈眉极有眼色地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屋内屋外的一干小厮也纷纷退了下去。杨玲珑见屋中没了旁人,便轻轻握住沈碧秋的手,柔声道:“两月不见,怎病成了这幅模样?” 沈碧秋一双深邃的眸子看着杨玲珑,眼角眉梢蕴着似笑非笑的暧昧:“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玲珑脸色微微一变,慢慢放开沈碧秋的手,勉强笑道:“碧秋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呢?听你父亲说,你为了柳氏之死茶饭不思,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碧秋含笑着打断了杨玲珑的话:“殿下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在下所指为何。”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非烟死后,我常常午夜梦回,但不知殿下是否高枕无忧?” 杨玲珑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她看着沈碧秋,“你怨恨本王?” 沈碧秋却直直跪下身,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要牺牲非烟,自然有殿下的道理,沈某既然追随殿下,绝不会置喙殿下的决定。只是,”他抬起头,眸中尽是哀戚之色,“我不曾想到,殿下对我,原来还心存芥蒂。” 杨玲珑神色一变:“此话怎讲?” 沈碧秋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玲珑:“非烟之死,殿下借属下之手欲嫁祸杨琼,实在是最明显不过。然而,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柳氏雄踞关中,殿下又忌讳我在江南独大,此番正好引起沈柳两家的矛盾,以关中武林来牵制于我。殿下算无遗策,沈某佩服至极。”他深深鞠了一躬,“殿下,这些时日,我日思夜想,身心交病,决心将江南四族八派以及欧阳世家的权柄交予殿下,从此归隐于归雁庄,只做个闲云野鹤,再不问世事。”言毕,敛容正色,深深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杨玲珑猛地站起身,怒道:“沈碧秋,你竟敢威胁本王!” 沈碧秋抬头苦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如此。属下不敢怨恨殿下,更不敢威胁殿下。属下只是心中恐惧。殿下如今已对我有了怀疑和猜忌,待到哪一日,若殿下对我生了厌弃之心,与其那时穷途末路,倒不如眼下持智慧剑,斩烦恼丝。况且,非烟之死,我难辞其咎,假若她不是与我有婚姻之约,怎会遭此横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古忠义两难全,我已决定终身不再另娶,以慰非烟在天之灵。” 杨玲珑的眉头越皱越紧,右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开,努力平息着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良久,才冷冷说道:“你还说你不怨恨我?你这一席话分明是要气死我!” 沈碧秋淡淡答道:“碧秋不敢。还望殿下息怒。”他静静地跪在地上,形容憔悴,颇有弱不禁风的冉弱之色,叫人看了不免心生怜悯。 杨玲珑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沈碧秋扶起:“你何出此言?”她低低说道,“我从未对你有过猜忌之心。” 沈碧秋低下头,淡淡一笑:“殿下能相信属下,属下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 杨玲珑道:“我何曾要你粉身碎骨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其实……”她欲言又止,“说甚么归隐山林的混话。你既然效忠于本王,本王自然投桃报李,决不再对你有半分的疑心。江东诸事,我也全权交托与你,只望你不要辜负本王的厚意。”她缓缓坐下身,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沉吟片刻,方缓缓问道,“听说,你已经擒住了杨琼?” 沈碧却是秋神色如常:“我若是逮到了杨琼,自然连夜送往京城,怎敢叫殿下千里迢迢跑来向我要人?”他又行了一礼,“回禀殿下,我已命人易容成杨琼的模样,在江南各大帮派生事,如今,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只等瓮中捉鳖。” 杨玲珑抿唇一笑:“看来又是本王误会了?”她拢了拢乌黑的长发,嫣然道,“碧秋,可莫叫本王失望呀。” 沈碧秋拱手作揖:“殿下,您方才已说过绝不再对我存有半分疑心。自古用人最忌多疑,沈碧秋一人生死事小,然而殿下此举却足以叫天下士人寒心。殿下欲成大事,自然不能拘于小节,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臣下?” 杨玲珑缓缓颔首:“好。”她眸光一转,微微一笑,“本王信你便是。” ****** 沈碧秋将杨玲珑迎至别院安顿下,便径直来找沈眉。 沈眉似早有准备,早已屏退了一干下人。他躬身行礼道:“少主想必定是为了杨琼之事而来。” 沈碧秋面沉似水地端坐案前,冷笑着看着沈眉:“爹,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更有养育之恩。但凡有意见相左之事,我从来都是听爹的。只是,没有想到,爹为了除掉杨琼,竟然搬来了杨玲珑。你是想借杨玲珑之手逼着我交出杨琼么?”他的眸中有咄咄逼人之意,“爹,你是老糊涂,还是不曾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沈眉敛容跪下,再拜道:“老臣不敢。”他抬起头,恳切道,“老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少主,假使让少主不悦,要怪罪老臣,老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沈碧秋叹了口气:“你当杨玲珑是傻子么?她现在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刘南图。杨玲珑固然好对付,刘南图却是个难缠的。”他神色不悦,“我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才哄得杨玲珑对我信任有加,如今却因为爹的一点私心,叫我功亏一篑么?” 沈眉道:“然而,在老臣心中,杨玲珑和刘南图都及不上杨琼对少主的威胁。” 沈碧秋拍案而起,勃然道:“我已经说过,杨琼的事我自有打算,为什么爹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于我?爹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 沈眉道:“少主为了杨琼,能如此大失方寸,便已是致命的弱点。”他正色道,“老臣对少主,绝无半点私心,正是因为顾及少主,老臣才假借他人之手,而非亲自动手。”他叩首道,“请少主请三思!” 沈碧秋微微闭目,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坐下,道:“爹,你起来吧。无论何时何地,养育之恩,不敢或忘。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自然了解,只是,眼下的情形,却不是杀杨琼的最好时机。” 沈眉道:“如果少主实在下不了手,可将杨琼交给杨玲珑。至于是生是死,便看他的造化了。” 沈碧秋颇有些疲惫道:“爹,不要逼我。” 沈眉忧虑地看着沈碧秋,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了句“是”。 沈碧秋静静坐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你找人帮我配点药,能让人丧失记忆,不过一定要隐秘,不可叫任何一个人知道,药一到手,便记得灭口。” 沈眉一愣:“但是,这样的药,对人的神智伤害极大。” 沈碧秋淡淡道:“无妨。若是能叫人痴傻,也未必不是好事。”他霍然起身,向外走去,在沈眉的身边停下脚步,“爹,我已经向你妥协。这是我能做的极限。请不要再忤逆我!” 第29章 施毒 果然不出杨琼所料,沈碧秋第二日并没有如约带他去见萧北游。而且,一连几天,沈碧秋都没有再出现过。 杨琼又陷入了最初的不知今夕为何夕的混沌之中。 绝望慢慢地一点一点在他心中蔓延开来。他有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逃离沈碧秋的控制。他也不知道沈碧秋接下来要对自己做什么。他明白,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沈碧秋还是在提放着他。 但是,为何不干脆杀了自己呢? 或许,羞辱自己,能给沈碧秋带来更多的快意? 他原以为不过是引头成一快,但是,却还是低估了沈碧秋的残忍和毒辣。沈碧秋要的,不只是他的命,更是想从心智上彻底摧毁他! 他诧异于这样的恨。 他开始用回忆来抵抗心里滋生的恐惧。 和沈碧秋相处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闪过,那个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优雅男子,曾今是那样温柔似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细心筹谋。这个世上,似乎除了母亲,那是第一个如此对他用心的人。他沉醉于那样温柔的美梦之中,却不知,一切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是他太过于轻信,也太容易被温情所迷惑。 愈是渴望的东西,恰恰是愈难得到的东西。 杨琼暗自心惊:沈碧秋是为了恨而接近他,为了恨而敷衍他,亦为了恨而背叛他、诬陷他、折磨他、羞辱他。 他的心里渐渐有了些头绪,零散的碎片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起来,一个又一个猜测在心底徘徊不去。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为了杨玲珑而舍弃他,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简单。 如果是为了杨玲珑,沈碧秋合该一刀杀了自己。 他留着自己的命,却又是为了甚么? 杨琼的内心煎熬着、焦灼着,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只能睁着无神的眼睛,如朽木一般静静躺着,直到,沈碧秋终于再次出现。 杨琼静静聆听着那个缓慢而轻柔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少年时,他曾经为这个脚步声的临近而欣喜,而此时此刻,却犹如魑魅魍魉的靠近。 他微微瑟缩。 他本不曾惧怕过这个人,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无力和徒劳。他反抗不了那个人的侵占,他更害怕自己会失态,只要露出一丝一毫的快意和迎合,都能成为凌迟自己内心的利器。 但是,无奈而残酷的是,沈碧秋已经挨近他的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听到那人温煦的笑声:“子修,几日不见,可曾想过我么?” 杨琼微微皱起眉,脸上亦露出厌恶之色。 沈碧秋柔声道:“前几日杨玲珑来了,所以不曾来看你。今日好不容易才将她送走。子修,我心里可惦记着你,她一走,我便来看你了,你心里可高兴?” 见杨琼依旧一声不吭,沈碧秋继续说道:“子修,我若将你交给杨玲珑,你必死无疑。”他的手慢慢伸入杨琼的怀中,一下一下地揉搓着,“我救了你一命,你该如何谢我才好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欺身压了上来,俯身去亲吻杨琼。杨琼躲避不及,狠狠咬下,沈碧秋吃痛仰起头,唇角却已被杨琼咬开了一道口子。 沈碧秋一笑,声音中却带了几分的寒意:“子修,这几日你还没想明白么?”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杨琼精致的眉眼,脸上露出些许痴迷,“你根本不可能逃出我的掌心,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不过多受一些罪,又何苦呢?”他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不是么?” 沈碧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瓷瓶,轻晃了几下,叹息道:“子修,我都是为了你好。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这样痛苦,我比你痛苦百倍。”他从瓷瓶中取出一粒药丸,强制地掰开杨琼的嘴塞了进去。杨琼料想不会是什么好物,拼命抵抗,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螳臂当车,苦涩的药丸顺着他的咽喉滑下,一股涩意随之弥漫上来。沈碧秋满意地看着杨琼被迫吞下了药丸,才缓缓放开桎梏。 杨琼伏在床头一阵剧烈咳嗽,却只吐出了一点酸液。沈碧秋冷冷看着他:“莫要再想这些拙劣的法子,你要是再吐,我可以再喂你一颗,只怕到时你的身体受不住。” 杨琼大口大口喘着气,目光有些涣散:“你……又给我下什么毒……” “你怕了?”沈碧秋微微一笑,伏到杨琼耳边,柔声低语,“放心,这是让你忘记痛苦的好东西。” 杨琼心里一惊,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碧秋哈哈笑了起来,将杨琼搂入怀中,细细亲吻:“父亲要我杀了你永绝后患,我却实在舍不得。”他解开衣襟,与杨琼肌肤相亲,“你吃了这药便会渐渐忘了以前的事。子修,你乖乖留在我的身边,我自然会好好待你。” 杨琼大怒,一掌向沈碧秋劈去,却只是软软地抚过沈碧秋的脸颊。只是这样的动作已经叫他浑身战栗,杨琼喘息着冷冷道:“你不是一心想要琼花碎玉剑法么?你毁了我的神智,谁能将剑法告诉你?”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握住沈碧秋的手,带着微微的恳求,低声说道,“你……把解药给我……我把心法传给你。” 沈碧秋含笑道:“与你相比,欧阳世家的心法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残忍的话,“子修,你还是太天真。而今你不过是我的阶下之囚,哪里轮得到与我谈甚么条件?” 杨琼的手缓缓滑下,黯淡无神的眸中有绝望之色。忽而,他仰天大笑,道:“沈碧秋,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必雪此辱!” 沈碧秋的笑意更盛:“子修,你要如何报复我呢?”说话间,他已翻身而上,杨琼痛得蜷缩起来,沈碧秋却毫不怜惜,反而像发狠了一般,一边长驱直入,一边却依旧温柔笑道:“是这样么?子修,你确定可以么?”他轻轻□□着杨琼的耳垂,“你向来只惯于被人如此对待,难道不是么?” 杨琼咬着唇,抗拒般地忍受着,如此大半个时辰,浑身已被冷汗湿透。或许是被喂了□□,身体格外敏感,原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如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连骨骼都隐隐刺痛。 沈碧秋却越发得趣,一边大开大阖,一边狠狠掐着他柔滑的肌肤,非要见了血才作罢。不多时,杨琼周身上下皆是青紫淤痕,细细的伤口渗着血,神智也随之飘忽起来。他实在打熬不住,一片暗无天日的绝望包裹着他,他不知道是不是□□慢慢起了作用,只觉得头痛欲裂,一阵一阵作呕。终于,他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流在体内蔓延,持续了片刻,沈碧秋才缓缓退了出来。 他听到沈碧秋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昏昏沉沉间,他感到自己的唇舌被撬开,一粒苦涩的药丸随即又被塞入口中。他无法抵抗那颗药丸滑入他的喉头,落入他的腹中,他隐隐感到下腹有烧灼的隐痛,而这股疼痛慢慢延伸到全身,头疼得不行,连眼睛都发胀而刺痛,几乎睁不开来。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沈碧秋一笑:“子修,听秦玉说,你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了一个与我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他俯身在杨琼唇边一吻,“你养着那人做甚么呢?子修,你真是多情。不过,我已布下罗网,自然会将心法弄到手。” 杨琼猛地一惊,勉力地支起上身:“你还要做甚么!”他不住喘息,剧烈颤抖,脸色因为剧痛而越发惨白,咬着牙道,“那个人不过是个戏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别为难他!” 沈碧秋一把拽住杨琼的手,五指用力,几乎要将那玲珑优美的手腕捏碎:“你紧张什么?”他冷笑着,“莫非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他睡过,便要为他说话么?” 杨琼浑身发抖,良久,呵呵低笑:“那人自然要比你好过百倍。与他一起,才是人间极乐。”话音未落,却被沈碧秋狠狠甩了一记耳光。杨琼的额头撞到墙上,血瞬间流了下来。沈碧秋却冷酷地看着他,低声咒骂道:“贱人!” 杨琼再也不能动弹,软软倒下。沈碧秋冷冷看了他良久,转身离去,任由杨琼气若游丝地瘫倒在榻上。 第30章 转折 等沈碧秋第二日再来时,杨琼已经浑身滚烫,昏迷不醒。 看守杨琼的老仆是清晨去送洗漱的热汤时才发现的异样。杨琼挨了大半夜的冻,又中了毒,一时受了风寒,竟神志不清了。 沈碧大怒,先赏了那仆人一顿家法。如此又过了几日,杨琼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沈碧秋终于焦躁起来,便暗中找了可信的手下来诊治。 那大夫已跟随他多年,原是青州冷月山庄的嫡传弟子,姓江名望字有余。这冷月山庄本就是医典世家,江有余悬壶济世多年,医术在江湖中首屈一指,见了杨琼的模样却还是不住摇头叹息:“中毒太深,又风寒入骨,虽然可以保命,只怕救回来也是一个痴傻的废人,倒不如随他去了,也少受一番折磨。” 沈碧秋道:“只需留着他一条性命罢了。”他寻思道,“我喂他吃了忘忧,可有何不妥?” 江有余道:“忘忧可伤人心智,却并非霸道的药物。想必是他一连中了多种毒,余毒未清,罪上加罪。或者是少庄主下的剂量过大,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沈碧秋听了扎心,只是命江有余下去配药,便一个人静静守在杨琼的身边,怔怔地看着杨琼紧闭的眉眼,一时间心中空空荡荡,说不出是喜是悲。 良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此亦好,我便可以放心留你在身边。”他伸手将杨琼湿漉漉的头发理顺,动作又轻又柔,唇角亦含着浅笑,仿佛最温柔的情人,“子修,你我原也是两情相悦,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我也只对你动过心。” 他俯身吻了吻杨琼滚烫的脸颊和艳色的双唇,低喃道:“子修,即便毁了你,我也要留你在身边。此生此世,绝不放手。” 可惜,这番话,杨琼却是听不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碧秋整日地守着杨琼,连喂药擦身都亲力亲为,一连数日不曾好好休息,人见着也清减了不少。他深居后院足不出户,沈眉实在按耐不住,只得来找他议事,沈碧秋却闭门不见。 沈眉便站在门外,将手头的要事一一禀报。沈碧秋听几句,吩咐几句,都是寥寥数语,听不出什么情绪。 终于,沈眉叹息道:“既然已经是这样的结果,少主又何必耿耿于怀?” 沈碧秋冷笑:“是可忍孰不可忍?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越厨代庖,真的以为我会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或者,你以为你擅自加大忘忧的剂量,我会一直不知道吗?” 沈眉道:“我只是做了少主想做却犹豫着未曾做的事而已。少主若没有存着这样的心,又怎会毫不犹豫地给杨琼下毒?” 沈眉又侍立良久,屋内的沈碧秋却沉默不语。沈眉继续道:“其实,这样的结局未必不好。杨琼能从此听凭少主摆布,少主得偿所愿,老臣便放心了。” 沈碧秋发出一声轻笑,道:“爹果真了解孩儿。” 沈眉深深作了个揖:“老臣还有最后一事向少主禀告,楚天阔已经回来了。” 话音甫一落,房门已被猛然被拉开。沈碧秋神色颇为憔悴,目光却是凛然地盯着沈眉:“楚天阔可将人带回来了?” 沈眉道:“我已经将人安排在西厢。少主要马上见他吗?” 沈碧秋迟疑了片刻,又回过头看看榻上昏迷不醒的杨琼,低声道:“先不必将我的行踪告诉他。让他好吃好住几日,我自有打算。” 沈眉点头说“是”,又道:“少主打算与二公子相认?” 沈碧秋摆摆手:“不可操之过急。他的身世还待我再查明。”他沉吟道,“不可打草惊蛇,一切还要从长计议。” 沈眉恭敬行了个礼:“老臣遵命。” (第三章完) 第31章 闻笛 夜凉如水。 何晏之屏息沿着院落的小径往前慢慢走着。沈园的夜晚极为静谧,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巡夜的路过,也被何晏之避了过去。 他被那个冒牌的杨琼带进沈园已经有五日了。 其实,他从第一眼看到那个西贝货时,便心生疑窦,纵然是易容术毫无破绽,但那人举手投足间总有股猥琐气,与杨琼天差地别。 何晏之只是按捺着不发作,一路上同这个假杨琼虚与委蛇,想看看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此人开始似乎只是想探得他的身份,甚至趁他晚上睡下时来翻他的随身衣物,而之后的态度却又陡然热忱起来,话里话外地要带他来归雁庄。 何晏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本就想去归雁庄,只是苦于寻不到借口,便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这个假杨琼一路上坏事做尽,尤其喜欢挑衅那些名门大派,被人围攻时总会冒出一群人来助他逃脱。几番下来,何晏之心里已经了然:这个假杨琼自然是奉命四处给杨琼树敌,此计虽然拙劣,却极容易蛊惑人心,用心着实险恶。 何晏之心中立马有个猜想,这件事只怕与那个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脱不了干系。 他不免有些义愤填膺,只觉得这位沈少庄主的人品与他的武功路数和诗文书法大相径庭。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一个古板老成的正派少侠,原来却是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 他在九阳宫中做了大半年的替身,遵照着杨琼的命令,扮演着一位翩翩君子,却想不到,这位君子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地可怖么? 他想起当日在九阳宫中的一幕幕,总觉得胸中闷闷发痛。杨琼逼着他穿沈碧秋常穿的衣物,逼他用沈碧秋惯用的熏香,逼他模仿沈碧秋的笔迹,甚至逼他学沈碧秋的武功路数。即便在床底之间,他也深深感受到杨琼刻意掩饰的痛苦。即便杨琼在他身下宛转承欢,他心里也明白,杨琼只不过是借着暂时的沉醉自欺欺人而已。 何晏之满怀心事在后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并没有见到甚么异样,然而心中却隐隐有些纳闷:这样诡异的静谧实在太不正常,仿佛有人在暗中结了个网,偷偷窥视着自己。何晏之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归雁山庄竟比九阳宫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实在是想不通,杨琼为何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寻死路,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 何晏之正欲往回走,去听到侧院隐隐有笛声传来。那笛声呜呜然,如泣如诉,让人听了不忍落泪。他心中实在好奇,便轻轻推开一侧院门,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央。那人广袖宽袍,长长的发带随意散在身后,月光笼在那人的手腕上,远远看去,仿佛结了一层静谧的光辉。 何晏之一呆,总觉得这个背影何其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他于是怔怔地听着,那笛声恍若有魔力一般,搅得他心神不宁,密密匝匝的哀怨和惆怅之情从心底滋生,缠绕在他的左右,孤独之感无端袭来,竟催地他缓缓落下泪来。 突然间,笛声戛然而止。那个白衣人转过身来朝着何晏之的方向淡淡一笑:“阁下既然喜欢在下的笛声,何必藏在门外偷听?”他施施然坐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一只青玉杯子小酌了一口,“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如何?” 何晏之愣愣看着那人,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此人竟长着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更为雍容儒雅,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 何晏之心中一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道:想不到他便是沈碧秋! 他曾今对着铜镜照着自己的模子,想象过无数次沈碧秋的样子,但是却想不到这位沈大公子竟然有如此飘逸出尘的风姿。何晏之暗暗叹息,原来杨琼喜欢的是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己恐怕是万万不及了,不由得隐隐有些酸涩,心中更加怅然起来。 那沈碧秋见他迟迟不进来,不由得又笑着说道:“阁下犹豫什么?难道还怕在下有甚么圈套么?阁下应笛声而来,自然是有缘之人,不妨交个朋友?” 何晏之见推脱不掉,便哈哈一笑,推开院门,缓步走上前,冲沈碧秋做了个揖,朗声道:“在下何晏之,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亦含笑着看着他:“听父亲说庄中来了一位少侠,与我相貌神似,原来便是阁下么?”他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温言道,“中夜月色极妙,少侠既然与我有缘,不如一起秉烛赏月,做一回诗朋酒侣,如何?”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你说话这般文绉绉的,在下有点听不大习惯。在下是个粗人,实在不懂得如何赏月,恐怕叫少庄主见笑。”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他:“何少侠何必太谦逊?我见你人才出众,性情爽快,心里倒是极为喜欢。”他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几声,双颊有些不自然的潮红,轻声细语道,“本来早就想见见少侠,只是自从拙荆过世后,忧思过虑,辗转病榻,不理庶务已许久,仿佛这个心都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何晏之见他目光幽怨,神色凄迷,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心中对此人的嫌隙竟淡了几分,隐隐还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不再推辞,缓步走到亭中,与沈碧秋相对而坐。沈碧秋仿佛极为高兴,给何晏之斟了一杯酒:“何少侠,你我一见如故,先满饮此杯。” 何晏之却不接,只道:“惭愧,在下不会饮酒。” 沈碧秋笑道:“男儿怎能不会饮酒?”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温和地看着何晏之,“少侠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我么?” 何晏之仍是不动,目光与沈碧秋相触,缓缓道:“少庄主饱读诗书,自然听过这样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少侠实在是个妙人也!”他收了笑声,敛容正色道,“此话怎样?沈某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侠?” 何晏之淡淡道:“然则,少庄主命人假扮成杨琼,费尽心机地将我请到沈园来,却又是为了甚么呢?” 沈碧秋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竟有这等事么?我竟是毫不知情!”他叹了一口气,“何少侠,不瞒你说,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早已心生厌倦,无奈我是沈府的独子,容不得我任性。”他深深地看着何晏之,“我若是能有一个兄弟,可以并肩同行,却又有多好呢?” 何晏之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饶得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连忙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真是稀奇了,竟然不是少庄主故布疑阵?” 沈碧秋微笑道:“沈碧秋只知诗与画。”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何少侠不喜欢饮酒,实在是少了人生一大乐事。” 何晏之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怀疑,他望着沈碧秋温雅的笑容,想从中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于是继续说道:“在下一路南下,见江南武林却对沈大公子多有畏惧,少庄主难道不知道吗?” 沈碧秋道:“他们畏惧的不是沈碧秋,而是归雁山庄,是欧阳世家。”他哂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碧秋又自斟自饮喝了一小会,见何晏之纹丝不动,便给何晏之倒了一杯茶,道:“少侠既不愿意喝酒,以茶代酒总可以吧?”他亲自将茶递到何晏之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如此谨慎,难道是怀疑我在茶中下毒么?” 何晏之正想着如何脱身,于是故作不悦道:“少庄主这样说话,莫非是看不起我何晏之?”他冷冷一哼,“少庄主也不必左一个‘少侠’,右一个‘少侠’,叫得我心底寒碜。”他起身朝沈碧秋作揖道,“何晏之不过一介布衣,原本是个漂泊江湖的戏子,贪生怕死是常情,原也不想做甚么英雄好汉。多谢少庄主几日来的款待,连日叨扰实有不便,正想着与主人家辞行,今晚真是有缘,常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何晏之就此别过,明日便出庄,还请少庄主见谅。”说罢,转身欲走。 沈碧秋急忙站起身,一把握住何晏之的右手腕:“少侠请息怒。”他言辞恳切,仿佛是发自肺腑,“是沈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少侠原谅在下一时言语唐突。沈碧秋先向你赔罪则个。” 何晏之没想到沈碧秋竟会这般的委曲求全,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演下去,于是顺水推舟地哈哈一笑:“少庄主说哪里话?何晏之如何承受得起?” 沈碧秋却依旧握着何晏之的手不放,竟将何晏之拉倒近旁,扳转他的右手腕,目不一瞬地盯着何晏之右手腕处隐约的疤痕。何晏之双眉一皱,欲将手抽回,沈碧秋却突然将何晏之的袖口撸起,一道贯穿整个小臂的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道伤疤的年代似乎已经久远,但依旧长而狰狞。沈碧秋紧紧盯着那道伤痕,手指微微发颤,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神色却甚为悲伤。 何晏之被他吓了一跳,道:“少庄主做甚么?” 沈碧秋放下他的手,笑道:“少侠这般好相貌,却叫这样的伤疤破了相,实在可惜。”他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坐下,半边身子斜斜靠在石几上,“我有些醉了,一时失态,叫少侠见笑了。” 何晏之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眼前的这个人同自己长得太像,总让人有种对镜顾影的错觉,偏偏又总说一些叫人难以捉摸的话,实在是猜不到他的用意。何晏之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是这样一个难缠的人。 于是,他匆匆作了一个揖:“少庄主,更深露重,你既然醉了就好生将息,莫要熬坏了身体。在下实在有些瞌睡,不能再陪少庄主赏月,就此告辞。”言毕,转身便走。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案前,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微眯起眼睛,盯着何晏之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庭院之中,直到看不见了,才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轻轻吹奏起来。笛声轻越,散入林中,一如方才的缠绵悱恻,隐隐中却又透出些许的喜悦。 第32章 更衣 何晏之清早醒来,方一打开房门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 十几个下仆齐刷刷跪了一地,见何晏之出来,便齐声道:“公子万安。” 何晏之倒退了半步,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起身朝何晏之拱手一笑:“公子爷,小人姓方,庄子里的人都唤我方老五。奉少庄主之名,前来伺候公子更衣梳洗的。”他朝身后一摆手,七八个侍女鱼贯上前,在何晏之面站了一排,霎时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叫人看了眼花缭乱。她们的手中捧着各色衣物,齐齐朝何晏之屈膝行礼:“公子请更衣。” 又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持着汗巾,来到何晏之跟前,娇声道:“公子请净面。” 何晏之还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得那侍女柔荑般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汗巾上熏了香,丝丝入鼻,沁人心脾。他微微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香?” 那少女将汗巾绞干,又替何晏之擦手,笑道:“回禀公子爷,这是我家大公子亲自调的桃红蜜香,取隔年三月初三沾了雨露的桃花调制半年而成,甚为稀少。大公子平时也不大舍得用,今日特意出来招待贵客。”少女的动作极为麻利,几下便将何晏之的头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恭敬退开几步,屈膝福身道,“公子爷,奴婢名唤采绿。”她又指着那端着铜盆的少女道,“这是采芩。大公子命我们二人今后近身侍候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我们蠢笨。” 随之,几个手捧衣物的侍女亦上前几步,将何晏之围在中间。那采绿娇声笑道:“奴婢们不知公子喜欢甚么样式的外袍,故而各种花色的都挑了一套,还请公子过目。” 何晏之道:“去转告你家少庄主,我已叨扰数日,正准备告辞,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那采绿道:“公子的私事奴婢不敢置喙,只要公子在庄中一日,奴婢便要尽心伺候一日。”她从中拿了一件白色嵌着金线的外袍,恭敬道,“公子穿这件如何?这是我家大公子最喜欢的样式,由西湖绣坊包春娘亲制,乃是江南道每年必进的贡品,民间能拿到的极少,只比贡品少绣三股金线。这件外袍可在日光下显出不同的暗纹,十分难得,公子穿在身上自然玉树临风,风流潇洒。” 何晏之皱起眉头,脑海中瞬间想起九阳宫里那一柜子闪瞎了眼睛白色长袍,立刻摆手道:“我不喜欢白衣服,太晦气了,拿走拿走。” 采绿尴尬一笑:“奴婢不知道公子爷的癖好,还请公子见谅。”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随手拿了一件青色的袍子,淡淡道:“清爽些就好,甚么金边银边的,不觉得晃眼睛吗?” 采绿笑着恭维道:“公子卓尔不群,品味清雅。这件袍子乃是皖南丝织名家的成品,亦是我家大公子的珍藏之物。” 何晏之张着双臂,任由两个小鬟给自己整理衣物,脸上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家大公子平日里就在意这些?” 采绿道:“大公子是个风雅之人,琴棋书画、衣冠文物件件精通,常年深居简出,极少与人往来。”她又笑道,“我家公子平日里清高得很,极少待人这般热忱,大约是觉得公子与他长得神似,尤为与众不同罢。” 何晏之听了却不以为然。 他在九阳宫中这大半年,对沈碧秋已经有了极深的成见。如若今日是初识沈碧秋,或许真会为此人的标致风流所倾倒。然而,在杨琼的执念下,何晏之对沈碧秋的喜好、武功,甚至笔法、诗词都被迫研习模仿过,他实在不相信一个能洋洋洒洒写出七世经略的人,竟会是一个不通庶务,只知诗画文章、附庸风雅的文士。 何晏之不动声色地穿戴整齐,笑道:“少庄主真是太客气了,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何某真是三生有幸!”他环顾了那些仆从们手中捧着的衣物、饰品、用具,脸上露出极为兴奋的神情,“少庄主是要把这些都送给在下?甚好甚好!如此在下也就不客气了,统统放到我屋里吧。” 采绿一愣,眼中略微有些鄙夷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继而笑道:“正是。大公子吩咐了,公子喜欢什么尽管提出来,奴婢们一定尽心采办。” 何晏之顺手拿起一把香檀木制的折扇,轻轻打开,动摇微风,颇为自得。虽然与这隆冬季节不很应景,但却着实显出他的翩翩风姿来,果真是应了那句俚语: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何晏之嘻嘻一笑,市井痞气毕露:“你家少庄主要结交我,在下真是求之不得啊。何某难得交上这么阔的朋友,果真是黄狗出角变麒麟,天上砸下一个大馅饼。” 采绿的眉头一皱,只觉得眼前这位何公子虽然长着一张同自家公子一摸一样的脸,却仪态粗鄙,实在及不上少庄主分毫。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笑道:“公子喜欢便好。” 一旁站着的方老五道:“公子爷,我家老爷在前厅等着你。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前往?”说罢,便上前扶住何晏之的右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恭敬之中透着几分强迫,脸上却依旧满是笑意。 何晏之心中一凛,亦笑道:“我正想去谢过沈庄主,前边带路吧。” 他此刻已下定了决心,要想寻到杨琼,只怕没有这样简单。这些日子来,他所遇到的事诡谲难辨,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害怕杨琼或许已遭不测,害怕当日在九阳山梅林中所说的话一语成谶,害怕再也见不到杨琼。他总觉得沈氏父子似乎有着难以告人的目的,叫人一时间捉摸不透,如今,也唯有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33章 真假 何晏之来到前厅,沈眉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何晏之刚踏入花厅,沈眉便迎了上来,笑道:“少侠在庄中小住几日,可还遂意?”他揽过何晏之的手臂,将他迎入正堂,“老朽早就想同少侠好生谈谈,可惜庄中事务繁杂,犬子又在病中,无人与我分忧,因此耽搁了这些时日。” 何晏之总觉得这个沈眉的态度奇怪,未免也太客气了些,不像一庄之主,倒像一个管家。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人,觉得他样貌不俗,只是比起沈碧秋的风流倜傥,还稍逊了许多。何晏之不免又开始多想:这个沈眉倒不像能生出沈碧秋这样儿子的人,莫非沈碧秋肖似其母?想必那沈夫人定是个绝代佳人。他又想到自己与沈碧秋的容貌一般无二,只是这张脸长在那姓沈的身上,凛然若仙,到了自己的脸上,却成了市井草民,这天公原来也是有私心的。 他其实本性随遇而安,从不会纠结于成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对这个沈碧秋,总是不能释怀。说不上十分的讨厌,隔阂与疏离却时时横亘于心头,一旦想起杨琼,心中的不满就更甚,有时甚至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世间若没有沈碧秋的存在,才是最好不过。 沈眉见何晏之蹙着双眉一言不发,便笑道:“莫非是庄中的仆从们有慢客之意?” 何晏之道:“哪里?沈庄主如此热情周到,何某受宠若惊。”他拱手施礼,“但不知庄主请何某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眉道:“少侠如此爽快,沈某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微微捋了捋须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应该知道,两月前,归雁庄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叹了一口气,“犬子未过门的新妇柳氏惨遭毒手,而人证物证确凿,正是九阳宫萧北游所为。萧北游乃九阳宫主杨琼的亲信,此事自然与杨宫主脱不了干系。犬子与杨琼曾经交好,本想处置了萧北游,给杨琼留个体面,熟料杨琼却执意不允,逼迫我们放了凶手。那杨琼乃今上长子,虽然因罪被贬,我们也对他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儿媳,便白白死了。”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神色极为悲痛:“如今杨琼不知身在何处,江湖上四处传言杨琼在江南武林大开杀戒,只是要逼迫我们归雁庄交出萧北游。如今我们父子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倒是被杨琼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定是为了五年前的旧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然而,若不是我儿五年前在大院君和岷王殿下面前力保他,今日焉有他的活命?江湖路险风波恶,果真如是!而今,犬子卧病不起,我亦心急如焚,归雁庄风雨飘摇,只怕,危机四伏啊!” 何晏之道:“带我来庄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归雁庄的手下?那人易容成杨琼的模样,难道不是庄主的主意?”他不由得失笑,“庄主与我讲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何晏之一介江湖浪客,这些恩怨纠葛全然不懂,如何能助归雁庄解围?”他面露不解之色,“况且,在我看来,归雁庄如日中天,又何来的危机?” 沈眉极为恳切地看着他:“如果,沈某说,何少侠的到来我全然不知情,甚至十分意外,少侠能否信我?” 何晏之一挑眉:“此话怎讲?” 沈眉道:“或许,这一切,皆是在杨琼的彀中?”他神色一凛,逼问道,“何少侠,你难道真的不是九阳宫的人?老夫只想知道,杨琼现在何处?” 何晏之哑然失笑道:“沈庄主拐弯抹角,原来是想问我杨琼的下落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眉,“庄主怎么就一口咬定,我就是九阳宫的人?”他一摊手,“况且,我若是知道杨琼的下落,又怎会跟随那个冒牌货来贵庄叨扰?” 沈眉道:“当日花九在九阳宫就见过少侠,少侠难道忘了吗?” 何晏之细细回想,倒真记起了当日在擎云山上练剑归来,撞见杨琼怒斥来客的情形。只听沈眉又说道:“青云寨的大当家秦玉亦告诉老夫,有个同犬子长相酷似之人曾在青松岭冒充归雁山庄的二公子,此人甚至会琼花碎玉剑法,何少侠,那个人难道不就是你吗?” 何晏之哈哈大笑:“实不相瞒,我那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是那秦玉先认错了我,在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他压低声音道,“庄主,在下倒是要向你提个醒,那秦大当家仿佛并不把归雁山庄放在眼中,知道我是二公子,却几次三番要对我下毒手,其用心险恶,庄主不可不防啊。” 沈眉笑道:“听说少侠还曾自称是杨琼的爱徒,真真假假,恕老夫愚钝,真不知道该相信少侠的那句话了。” 何晏之看着沈眉:“也恕在下蠢笨,实在不知道庄主到底想从何某这里盘问出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庄主旁敲侧击,把何某弄得晕头转向,我便把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何晏之拱手说道,“何某原本只是一个沿街卖艺的戏子,机缘巧合之下被九阳宫主杨琼看中,便随他上了擎云山。在下幼时中过寒毒,一发作起来浑身冰冷刺骨,我原先也不知晓,倒是杨宫主无意中发现,便传授了我几招剑法强身健体,至于什么琼花碎玉剑法,我却是从未曾听过。不知那秦玉在庄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我倒是隐隐听他们寨中兄弟商议,要夺了剑法,越过归雁庄,亲自献给岷王殿下,但不知是真是假了。” 沈眉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缓缓道:“少侠幼时曾中过寒毒?” 何晏之道:“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应该是年纪尚幼、不曾记事的时候罢。” 沈眉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沉声道:“但不知少侠父母籍贯何处,家住何地?” 何晏之道:“我自小便无父无母,更不知自己家乡何处。” 沈眉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良久,才淡淡一笑:“何少侠说话真是滴水不漏。然而,老夫又怎能凭借少侠的一面之词,就轻信于你呢?” 何晏之道:“庄主心中既然疑我,何某自然是百口莫辩。”他神色坦然,“却不知,庄主如今到底想如何处置在下呢?” 沈眉正要说话,屋外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随之,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爹,这位何少侠气度磊落,不像是个口是心非之人。”说话间,门帘一挑,沈碧秋缓步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何晏之,神色极为亲切,“爹,我与他一见如故,相信他的为人,更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沈眉却沉下脸来:“说甚么混话!江湖上的事,岂可凭个人的好恶而定?此人出现得蹊跷,身份不明,与杨琼关系匪浅,又与你长得这般相似。诸多巧合,怎不叫人心生疑窦?”他叹了一口气,“碧秋,你总是太过天真,须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碧秋却向沈眉恭敬地行了一礼,正色道:“父亲教训的是。然而,孩儿这几日病中追思亡妻,颇觉命运无常,才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因此深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乃知天下万事万物皆是缘分使然,世间之苦,唯求不得而已。”他冲何晏之一笑,目光深幽却温情,“昨晚在庭中与少侠偶遇时,我正在吹奏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可见我们二人的缘分应该是极深的,或许前世有未了之缘,也未可知。” 何晏之失笑:“少庄主怎会如此笃信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沈碧秋道:“我一见少侠便心生亲近,但不知少侠心中如何作想?” 何晏之拱手道:“恕在下直言,何某受宠若惊,却实在高攀不起。” 沈碧秋笑道:“世人皆有兄弟,岂我独无?而少侠亦是孤独无依,可见你我二人皆有有同病之怜。沈某有心与少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沈眉在一旁低声斥道:“碧秋,你怎可如此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沈碧秋转头对沈眉道:“爹常教导孩儿,行走江湖当襟怀坦荡,四海之内皆兄弟,普天之下皆朋友。爹爹常惋惜膝下子嗣单薄,如今何少侠年少有为,一表人才,爹爹若能收作螟蛉义子,也是一桩喜事。”他又对何晏之一笑,“天下最难能可贵便是信任二字。孩儿相信,我若以真心待何少侠,少侠自然也会以真心相对。我从来相信自己的眼光,绝不会看走了眼。” 何晏之道:“多谢少庄主厚爱。”他看看沈碧秋,又看看沈眉,仿佛觉得自己此刻又站在戏台子上,左边一个画着一张红脸,右边一个画着一张白脸,两人一唱一和,却是要逼他就范。 沈眉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他向何晏之一抱拳,“何少侠,你在青松岭时曾自称是归雁庄的二公子。如今想来,倒真是因缘际会。” 何晏之沉吟不语,心中细思极恐。一时间,他实在想不出沈碧秋要认自己做兄弟是为了什么。他原本想先离开归雁庄再作打算,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主意。虽然沈眉父子绝不承认那个假杨琼的来历,他却并不相信此事与归雁庄毫无瓜葛。念及此处,他把心一横,倒不如顺水推舟,以不变应万变,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于是,他抱腕当胸道:“蒙庄主与少庄主不弃,何某求之不得。” 沈碧秋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仿佛极为高兴:“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要想有个兄弟,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对沈眉道,“爹,如此大事,自然要广发英雄帖,大宴宾客才是。” 何晏之道:“何必如此麻烦?” 沈眉手捻须髯:“碧秋所言极是。此事甚好,自然要叫天下豪杰皆知道,我沈眉收了一个义子!” ****** 何晏之告辞后,沈碧秋却一言不发地坐着,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高兴。 沈眉颇有些不解:“少主几次三番试探于他,既然笃定他便是您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又为何迟迟不肯与他相认,倒要这般拐弯抹角?” 沈碧秋淡淡道:“时机尚未成熟。浮舟对旧事已经一概不知,只怕我要与他相认,他也不会相信。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其实并不相信你我所说的话。”他低声说道,“浮舟对我,仿佛有极重的戒心和成见。” 沈眉道:“少主不若把当年之事和盘托出,相信浮舟少爷自然会体恤少主的一番苦心孤诣。况且你二人血脉相连,主公于九泉之下定然希望你们兄弟二人携手,替她报仇雪恨。” 沈碧秋切齿道:“不错!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赫连沉舟丝毫不敢或忘!”他霍然站起身,负着手在厅堂中不断来回踱步。 “杨真真……”沈碧秋的眸中闪动着刻骨的恨意和决绝,喃喃自语道,“杨真真这个毒妇……我不但要将她挫骨扬灰,还要她众叛亲离,断子绝孙!”他握紧了拳,冷笑道,“我定要她看着自己的儿女手足相残,然后,一个一个地死在她的面前!” 第34章 迷失 沈碧秋轻轻推开门,屋内焚着淡淡的玉檀香,颇有怡神静心之效。 他缓缓走到床前,撩开纱帐,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的人。杨琼还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地皱着眉辗转反侧,额头上隐隐冒出虚汗。沈碧秋撩衣坐下,用袖子轻柔地擦拭着杨琼的脸,不时细细摩挲,只觉得手指下的肌肤如暖玉一般,光滑温润,叫人爱不释手。 他于是俯下身,在杨琼淡色的双唇上轻轻一吻。二人呼吸相触,沈碧秋不由得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地含住杨琼的唇,细细吮弄。杨琼似乎并不好受,微微喘息着挣扎,沈碧秋却并不放过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杨琼终于睁开了眼,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推拒着身上的人,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无神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衬着他苍白的脸,犹为楚楚可怜。 “不要怕。”沈碧秋哑声道,“子修,是我呀。” “你……是谁?”杨琼的声音褪去了一贯的冰冷,怯怯地,无助地蜷缩起身体,叫人看了心中不忍。 沈碧秋柔声道:“我是碧秋,你是子修。”他揽住杨琼瘦削却柔软的肩头,安慰道,“子修,莫怕。” 杨琼呆呆地,张了张口,缓缓吐出两个字:“碧……秋……” 沈碧秋见他不再抗拒,便搂住他,柔声低语:“是啊,我是碧秋。子修,你说过,你对我情难自禁,你自小就喜欢我,不是吗?” 杨琼微微蹙起两弯姣好的眉:“喜欢……?怎样……喜欢?” 沈碧秋含笑着看着他:“我来教你,好不好?”他将杨琼缓缓放平在榻上,解开杨琼的中衣,轻轻抚弄着杨琼的身体。 杨琼柔顺地躺着,身体却仍旧微微发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而呆滞。沈碧秋叹息着亲吻着杨琼的双眸,低声哄慰着:“不要怕,子修。”他的声音如魔咒一般,在杨琼的耳边反复诉说着,“子修,你钟情于我,你的目光从来都是追随者我。子修,你说过,甘为神女,只留襄王一梦,你都忘了吗?” 杨琼讷讷地开口:“我……钟情……碧秋?” 沈碧秋欺身将杨琼压在身下,迷恋地亲吻着杨琼精致的五官:“是,你钟情于我,一往情深。”他将杨琼的双腿分开,先是手指慢慢进出,见杨琼渐渐情动,眸中水汽氤氲,才缓缓送入。 杨琼的神情依然是懵懂的,他仿佛并不知道沈碧秋在做甚么,只是顺从于本能,发出柔靡而宛转的低吟。这样柔媚的杨琼让沈碧秋几乎不能自持,与之肢体相缠,辗转缠绵,一时间,竟陡然生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疯狂念头来。 如此翻来覆去弄了许久,沈碧秋仍意犹未尽,只觉得怀中的身体温暖而柔韧,叫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然而杨琼却渐渐发出呜咽般的啜泣声,身体亦微微抽搐起来。沈碧秋觉出异样,终于停止了动作,柔声道:“子修,怎么了?” 杨琼的脸色已经惨白,蹙着眉低声喘息着:“痛……好痛……” 沈碧秋急忙退了出来,伸手一摸,果真又出了许多血,他暗忖自己一时乘兴,竟忘了杨琼如今已受不起这般疾风骤雨。杨琼蜷缩着,身体不住颤抖,脸上也有了畏缩而惧怕的神情,口中依旧喃喃道:“好痛……不要了……不要喜欢……” 这样的杨琼让他实在狠不下心来。 沈碧秋叹息着抱住杨琼,哄慰道:“莫怕,不弄你了,莫怕。”他伸手摸了摸杨琼的脸庞,发现光洁的两颊上已满是湿漉漉的泪痕。沈碧秋的心没来由地一痛,低声道:“子修,我亦不想如此。然而,实在是无可奈何。”他紧紧拥住杨琼,喃喃低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无法舍弃你。子修,这五年见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去了。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即便你恨我一世,也绝不后悔。” 然而杨琼却毫无反应,只是目光呆滞地靠在沈碧秋的胸口,间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低吟。两人就这样依偎着靠在榻上,任由时间静静流逝。沈碧秋呆呆地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思绪却芜杂而混乱,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筹谋进展,而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振奋,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心神俱疲。仿佛此刻迷失本性的不是杨琼,而是他自己。 如此枯坐了大半夜,杨琼已经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沈碧秋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仔细安顿好,方才披衣起身。他缓步走到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又在杨琼的床前伫立了良久,怔怔地盯着杨琼的睡颜,又俯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第35章 怀疑 何晏之心不在焉左盼右顾地走着,身后的采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何晏之心中烦躁不已,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是你家少庄主派你跟着我的么?” 采绿福身道:“少庄主有令,公子到哪里,奴婢也要到哪里,奴婢不敢懈怠。” 何晏之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浮的笑意,手中折扇轻摇:“沈大公子真是客气,知道我旅途寂寞,所以给在下安排一个佳人作陪么?” 采绿的脸一红,低声道:“少庄主的命令,如果公子要奴婢服侍,奴婢一定让公子尽兴。” 何晏之的长眉微挑,嘻嘻笑道:“在下真是艳福不浅哪。”他用扇柄抬起采绿的下颌,眯起眼睛来细细打量,脸上露出垂涎之色,“虽然算不上尤物,但眉目清秀,不错!不错!” 采绿的脸涨得通红,她自小跟在沈碧秋身边,自家少爷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对她向来是和颜悦色,何曾被人这样轻薄过。然而,眼前这人是沈碧秋的贵客,自己实在不好得罪,一时间,又气又羞,眼泪忍不住扑簌而下。 何晏之却仿佛甚为得趣,竟神色暧昧地吟唱起来:“三千桃花灼灼色,不及一枝梨花春带雨,玉容寂寞泪阑干,大珠小珠落玉盘。” 采绿咬着唇,浑身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公子唱这些淫词艳曲来调笑奴婢做甚么?”她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一边道,“奴婢只是一个底下人,公子欺负奴婢算甚么英雄好汉。” 何晏之却笑道:“是你一天到晚地跟着我,怎地反怨我欺负你了?”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懒懒道,“我本来就是个泼皮无赖,既贪财又好色,又不是英雄好汉,小娘子也太抬举在下了吧。”他转身欲走,忽而转过脸,看着采绿红红的眼睛,嗤笑道,“在下现在要去茅厕,小娘子若不介意,不妨一起跟来?” ****** 采绿果真没有再跟来,却仍然在一丈之遥的地方守着。何晏之慢慢悠悠地走着,绕来弯去,终于穿过一丛矮林,见采绿还没有回过神来,迅速向右边一侧偏院疾行而去。他在沈园这几日,每天都在观察沈园的院落布置。他虽不能确定杨琼是否在沈碧秋手上,但萧北游无疑被软禁在沈园。 若能见到萧北游,或许能助杨琼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何晏之对北边的这处偏院早就有些怀疑,一者虽然偏僻却戒备森严,二者采绿那丫头从不肯带他过来,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此刻,他收敛了笑容,正了正衣冠,缓缓朝院门走去,果不其然还没走到院门,就被人拦了下来。只是那两个守门的侍卫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确信。 何晏之心念一动,沉声喝道:“你们两个反了么?连我都拦!” 两人面面相觑,这庄中虽然都知道沈眉要收一个义子,与少庄主长得颇为相似,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何晏之。而此刻的何晏之玉簪别顶,白衣翩然,手中那拿着一柄沈碧秋平日里用惯了的折扇,谁敢说眼前这个人不是沈碧秋呢? 左边佩长剑的侍卫道:“少庄主息怒。只是少庄主不是刚刚才来过吗?” 何晏之冷冷道:“我做什么事,岂容尔等置喙?退下!” 两个侍卫连忙退到一边,何晏之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然而他的掌心却隐隐有汗。他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采绿发现自己不见了,定会去向沈碧秋禀报,不消片刻,沈碧秋便会赶到。自己所剩的时间极为有限,若打草惊蛇,只怕功亏一篑。更甚者,沈碧秋对自己的态度暧昧不明,只怕动了真怒,便要取自己的性命,到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决一生死了。此招虽然危险,然而,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何晏之沉着一张脸,走得极快,此刻,他眉宇间的神情与沈碧秋简直一般无二,院中的几个老仆见了他,只道少庄主今日心情不佳,却丝毫没有觉得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沈碧秋。 走过三进院门,何晏之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他微微一皱眉,更觉得这处院落不同寻常,必有蹊跷。此刻他心急如焚,却不能一间一间地找,只怕会引起了别人的怀疑。 这里囚禁的,会是杨琼,还是萧北游? 何晏之正在踟蹰,一个青衣的小厮端着一只碗低头朝这边走来,见了何晏之,便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少庄主。” 何晏之沉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装模作样道:“这是今天的药?” 那小厮道:“回禀少庄主,按着您的吩咐,每天的药都不曾落下。小的都是亲眼见着公子喝下的。” 何晏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悠然笑道:“做得很好。”他仿佛不经意地拂了拂衣袖,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走吧。我正好要去看看他。” 那小厮并未觉出异样,恭敬地在前边带路,又走过了两道门,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小楼。何晏之望着四周的断壁颓垣和丛生的杂草,心中隐约有些发闷,呼吸也渐渐有些急促起来。他心中更为确信,这座小楼中定然是关着杨琼无误了。 他面沉似水地随着那小厮走上盘旋的木梯,推开房门,屋子里焚着香,却依然掩盖不住空中若有若无的腥甜味。屋中的摆设极为简陋,青衣小厮将药碗放在桌上,便静静站在一旁,探究地看着何晏之。 何晏之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小厮道了声“是”,规规矩矩地掩好房门,退了下去。 何晏之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钱,一把撩开幔帐,果然看到杨琼正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双唇更是没有一点血色,憔悴不堪。 何晏之的心猛地一缩,颤抖着双手去抚摸杨琼的脸,眼前是他朝思暮想之人,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如梦如幻,如此的不真切。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宫……主?是你吗?” 杨琼一皱眉,双眸随之睁开,然而眸光却是暗淡无神,他瑟缩着避开何晏之的碰触,脸上亦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口中喃喃道:“不……不要……不要喜欢……” 何晏之一愣,低声道:“宫主,你怎么了?”他将手放到杨琼的面前,声音隐隐透着焦灼,“你的眼睛怎么了?” 杨琼依旧是痴痴呆呆的表情,只是抱着身子不住颤抖,仿佛极为害怕,声音中也隐隐带着哭腔:“别……别过来……我痛……好痛……” 这样的杨琼哪里还有记忆中半分意气奋发不可一世的样子?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猛然抓住杨琼的双臂,压低声音喝道:“宫主!我是晏之!我是何晏之!宫主!你……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 “晏之……?”杨琼扬起脸,神色迷离,仿佛听不懂何晏之在说些什么。 何晏之心如刀绞,低声道:“宫主,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当日青松岭一别,你说过譬如参商,黄泉碧落,再不相见……难道真是一语成谶么?纵然是相见,你也不认识我了?” 杨琼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何晏之的五官,一寸一寸,细细摩挲,终于他停下了动作,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何晏之怔怔看着杨琼:“宫主?”他长吁了一口气,“幸而你无事!” 杨琼低低冷笑一声:“你若再迟几天见到我,我就真正成为一个疯子了。” 何晏之咬牙道:“是沈碧秋害你的?” 杨琼点点头:“我身中剧毒,武功尽废,双目失明,离死也不远了。” 何晏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救你出去!” 杨琼却推开他,轻叹道:“此地危险,你快走罢。” 何晏之道:“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救你出去!” 杨琼奇道:“我打你骂你,还要杀你,我待你这样不好,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何晏之一愣,低声道:“你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救过我,给我解过毒,还教我武功。你待我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杨琼若有所思:“我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报答我?”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好!好!你很忠心,很好!” 何晏之拽着他的手:“宫主!耽误不得!快走罢!” 杨琼却依然纹丝不动:“你救不了我。”他的面色极为平静,“以你的微末功夫,不过蚍蜉撼树而已。”他猛地把何晏之拉倒面前,贴着他的耳朵,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帮我找到萧北游。眼下,只有阿北能够救我。” 何晏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杨琼却继续在他耳畔低声说道:“江南道司政使谢婉芝忠心耿耿,万不得已,可以找她。只是,必须同她单独见面。千万不可,叫外人看见。切记。” 杨琼还欲再说些甚么,却猛然推开了何晏之,整个人瑟缩着向里躲去。 与此同时,何晏之已经听到了门外轻微的脚步声,他一个激灵,转过身,却见房门已大开,沈碧秋如同鬼魅一般站在他的身后,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何晏之与杨琼,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暧昧。 第36章 对峙 何晏之定了定神,悠然行礼道:“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并不答话,只是冲何晏之微微一笑,随之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仿佛想从对方呆滞的神情中探寻到些许蛛丝马迹。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在床榻边站定,突然一把拽过杨琼披散的长发,大力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琼觉得头皮剧痛,沈碧秋此刻的动作含着愠怒和刻毒,似乎要将他的头皮生生撕下来一般。他本不想在何晏之面前出丑,但若此刻过于隐忍,只怕沈碧秋疑心更重,反而功亏一篑。他只能强忍心中的屈辱,无神的双眸中满是恐惧,双手扶住头,痛苦地喃喃道:“痛……放开……好痛……” 何晏之一把按住沈碧秋的手臂:“少庄主,擅闯禁地的是在下,何苦迁怒于人?”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何晏之,手中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杨琼痛得瑟瑟发抖,微弱的挣扎却根本无法逃离桎梏。 沈碧秋笑道:“何少侠无心之失,沈某怎会怪罪?是那些下人们不中用,竟然连何少侠都会认错,真正该死!” 何晏之看他笑容可掬,语气柔和,却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心中越发感到可怖。他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拔剑将沈碧秋杀了,但是杨琼方才的话犹在耳畔,只怕自己非但杀不了沈碧秋,反而害了杨琼。 他再三忍耐,更觉得心痛如绞,缓缓道:“少庄主的话,何晏之实在不敢相信。少庄主曾说自己不问世事久矣,更是矢口否认见过杨琼,如今杨琼却被少庄主软禁庄中。”他冷笑起来,“少庄主心机深沉,贼喊捉贼,今天何某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间院子,又怎会知道杨宫主已被少庄主折磨成了傻子。” 沈碧秋含笑不语,只是将杨琼搂在怀中,轻柔抚慰,说话间更是带着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子修,可是弄痛你了?” 杨琼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任由沈碧秋施为。何晏之胸中烦恶不已,几乎不能自持,他的右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沈碧秋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凌迟他的心,二十余年来,他头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念头。 沈碧秋却抬起头看着何晏之,道:“沈某倒是奇怪得很,何少侠如此关心杨琼,却是因为什么呢?”他的目光幽深,笑着问道,“你同子修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何晏之道:“杨宫主乃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尔等所辱!”他上前一步,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杨宫主也算是少庄主的故人,即便少庄主要为死去的妻子报仇,也应该光明磊落一决高下,何苦如此作践,反倒叫人觉得可耻!” 沈碧秋哈哈大笑:“少侠真的不知道我同子修之间的旧事?你在九阳宫住了那么久,子修难道丝毫没有同你提起过?”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何晏之,戏谑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少侠,夫妻间的事,外人是不可置喙的。” 何晏之简直目瞪口呆。他自认向来脸皮颇厚,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沈碧秋皮厚心黑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道:“少庄主的话真是骇人听闻,夫妻乃人伦大义,岂可信口开河?男人与男人之间,又如何做得夫妻?” “何少侠以为在下是在说笑么?听闻少侠在九阳宫曾陪伴杨琼数月,原来你二人只是日日聊天而已么?”沈碧秋暧昧一笑,“子修之所以留少侠在九阳宫中,其中原委,其实少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罢?”他抱着杨琼,神色亲昵,“实不相瞒,我与子修自小相识,情投意合,子修更是甘愿为我易弁而钗,我二人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看着何晏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沈碧秋的眸中闪过一丝快意,继续说道,“子修不过是对我有诸多误会,才避而不肯见我。”他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但是,他却找了何少侠,我这才明白子修待我依旧情深意重。若非是不能忘情于我,他又何必将少侠留在身边呢?” 何晏之一时语塞,只觉得沈碧秋的每句话都犹如利刃,一刀一刀划开了他最不愿去回想的过往,他的目光落在杨琼身上,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痛楚,杨琼的神色却依旧是迷惘而呆滞的,仿佛根本听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 何晏之觉得苦涩从胸口一直漫到了唇边,他笑了笑,道:“少庄主早便知晓我的来历,却设下诸多布局,真是多此一举。何晏之不过天涯浪子,何须少庄主如此费心?” 沈碧秋温言道:“少侠何必妄自菲薄?在下欣赏少侠乃是发自肺腑,并非虚情假意。少侠为何不信我?” 何晏之哑然失笑:“少庄主对自己钟情之人尚能如此心狠手辣,真是难为你竟会对在下另眼相看。” 沈碧秋诧异道:“莫非少侠疑心是我将子修害成这般模样?” 何晏之亦诧异道:“难道是我误会了?” 沈碧秋叹了口气,道:“我找到子修时,他已经是这般模样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宛转,目光中满是深情厚意,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每一个字,“岷王殿下要杀他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的形势看来,归雁山庄乃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若是叫人知晓子修在我庄中,只怕会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他突然放开杨琼,站起身,向何晏之深深拜倒,“何少侠,请受沈某一拜。” 何晏之颇有些惊惶道:“少庄主这是何意?” 沈碧秋抬起头看着他:“我死不足惜。然则,我不能再让子修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的伤病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他的仇我也一定会替他报。何少侠,既然你说子修是你的救命恩人,沈某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严守这个秘密,你只当今日没有见过子修,可好?” 何晏之看着沈碧秋,只觉得遍体生寒。如果方才不是亲耳听到杨琼对自己吐露实情,只怕自己今日也要被沈碧秋所骗。于是,他的目光落到杨琼的脸上,极为诚恳地说道:“少庄主尽管放心。何晏之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做对不起宫主的事。” 第37章 南曲 何晏之果然发现自己被软禁了。然而,他知道,想要救出杨琼,必须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已,如果自己有杨琼的一半功夫,也未必要如此委曲求全。眼前放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难题:找萧北游,以及如何全身而退,秘密去找江南道的司政使谢婉芝。 沈碧秋待他依然是极为优渥的,好吃的,好用的,所有名贵的衣饰器皿,只要庄中有,便会源源不绝地送来。原本只有采绿和采芩两个丫头服侍他,那日以后,采绿便不见了踪影,何晏之问了采芩,小丫鬟只说不知道。何晏之心中猜想必有原委,但不好深问,只怕那采芩也绝不会告诉他。 何晏之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如果那个女孩儿果真是出了什么意外,恰恰是他的罪孽。 采绿走后,沈碧秋前前后后又派了十几个侍女仆役过来。从此,何晏之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庄中所有下人见到何晏之,都恭敬施礼,称何晏之为“二公子”。只是何晏之同沈碧秋长得实在太像,难免有人会分辨不清,沈碧秋却为此大动肝火,如同触了他的逆鳞,所有认错何晏之的仆从都免不了一顿家法,如此半个月下来,何晏之就算穿着同沈碧秋一摸一样的衣服,也不会再有下人认错了。 何晏之甚为好奇,一次晨起更衣时便问采芩。采芩却笑道:“二公子虽然与少庄主长相相同,但毕竟是两个人,譬如二公子笑起来眼角会往上翘,还有,二公子的鼻头比少庄主圆润一点,嘴唇也要稍稍厚一点的。这些,奴才们都仔细研究过,还相互交流经验,决计是错不了的。” 何晏之摸摸鼻头:“你们倒是用心,我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清楚呢。” 采芩含笑道:“不过二公子的脾气真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她一边给何晏之系上腰间的丝绦和玉佩,一边叹气道,“咱们少庄主平时也是挺温柔的,但是发起火来真叫人害怕。就像采绿……”她突然住了声,只是默默地整理着何晏之的衣服,在不多说一个字。 何晏之看着她:“采绿是不是……死了?” 采芩急忙摇头道:“不,怎么可能?少庄主哪会做这等事。”她小声道,“她犯了少庄主的忌讳,自然要受罚,二公子您就别再问了。”她将外袍给何晏之披上,“二公子今天想去哪里走走?” 何晏之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悠然道:“难得阳光明媚,就去北边的园子里走走吧。”他的脸上含着笑,心里却是心急如焚、焦灼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忍受着煎熬。杨琼那日的话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耳畔: 『你救不了我。』 『以你的微末功夫,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只有阿北能够救我。』 这一句句话,如同刺在他心里的刺,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 何晏之在院中漫步。他走走停停,仿佛流连忘返于眼前的良辰美景,神情亦颇为陶醉。采芩跟在他的身侧,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从。何晏之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些下人自然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沈碧秋。此刻的自已,就像是活在沈碧秋眼皮底下的傀儡,只要稍稍表现出一丝不自然,只怕都会殃及池鱼。 他至今仍有些搞不懂沈碧秋心中的打算,他更是难以揣摩自已在沈碧秋这盘局中所扮演的角色。 沈碧秋要将杨琼如何? 杨琼无疑是钟情于沈碧秋的,只是,沈碧秋和杨琼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今时今日,两人竟要彼此折磨? 如果,两人恰恰是两情相悦,只不过中间横生了一些枝节误会,将来冰释前嫌之日,自己又成了什么呢? 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像是自己了,在九阳宫中如梦如幻的大半年让他开始患得患失,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在杨琼眼中,原本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子罢了。 初春的风中仍有稍许凛冽的寒意。园中的梅花已经落尽,树桠上还留着几片残叶,更觉凄清萧楚。何晏之心中惆怅,不由自主地甩开袖子,低声吟唱起来: “一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何晏之虽然是武生,但因为相貌标致,自小学的是旦角。此刻触景生情,描摹情态,声腔极为宛转,如绕梁三匝。采芩诸人听得有些发呆,随后齐声喝彩道:“二公子唱得极妙!” 何晏之淡淡笑道:“我少年时随着班主沿街卖艺,每到一处,村中男女老少都来捧场,那情形才叫光彩。”他的神情颇为自得,“那些小姑娘、大姑娘们便采了各色瓜果来送我,满满堆了一草台,师兄弟们吃上几天都吃不完。”他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昔日种种美好过往,脸上也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其实他少年时活得极为艰难,只是他的本性使然,往往会忘了那些艰辛往事,只记住苦中作乐的日子,就如同当日在九阳宫中,杨琼对他的种种欺辱他已全然淡忘,却偏偏将杨琼在梅林中教他琼花碎玉剑法的情景记得清清楚楚。 何晏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北边的偏院,他寻思沈碧秋定然将杨琼藏到了别处,心中却万分的牵肠挂肚。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起了那样的心思,杨琼的一颦一笑镌刻在他的心底,就算刻意不想,却时时浮上心头。他隐隐地有些恐惧,他害怕自己拼死也无法救出杨琼,或者,杨琼本不需要他来营救,已与沈碧秋双宿双栖。 采芩在一旁笑道:“二公子的昆腔唱得实在是好,庄咱们子里自不必说,就算是江南道要找出像二公子这般唱得好的,想必也不容易。” 何晏之道:“小妮子尽会恭维人。”他面带微笑,仿佛此刻心情极好,“我自幼学旦角,昆腔只学了点皮毛,真正唱得好的倒是南曲,采芩可想听听?” 众人自然称好。何晏之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隐没在重重树影中那栋小楼,清了清嗓子,开腔依旧是宛转清亮的旦音: “我不羡你望门纨绔宦家子,我爱慕你心纯才高人志诚。遭此变故我如梦醒,方知这,人海风波险又惊。天幸与君重相逢,我是暗祷苍天把誓盟,我要复郎君昔日志,要还郎君本来身,我劝君非为功名,我素来富贵荣华视若浮云!” 仆从们纷纷叫好,却听不远处亦有人击掌称好。一干仆从都止了声音,齐齐拜倒:“少庄主安。”何晏之回转身,果然见沈碧秋正含笑着看着自己,只是身边还站着一名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的神情略有些呆滞,何晏之只觉得眼熟,细细端详半晌,心中不由地大骇:眼前这个女子,不是杨琼是谁! 何晏之愣愣地站着,却见沈碧秋揽着杨琼的腰,两人双手交握,甚为亲密。若非杨琼双目无神、表情懵懂,任是谁都会被沈碧秋眼中的脉脉柔情所打动。 第38章 情探 沈碧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晏之:“如此妙音,实乃天籁。”他转过脸冲杨琼温柔一笑:“你可喜欢?” 杨琼依旧是呆滞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喜欢的。”他的声音低沉,并不像女子,然而五官生得精致,眉目如画,虽然憔悴,却不减丽色,再加上云鬓珠翠、裙袂轻扬、环佩叮当,谁又能想到,眼前的这个美人儿竟然就是不可一世的九阳宫主杨琼呢? 沈碧秋对何晏之笑道:“晏之,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客套?”他握着杨琼的手,眼底有无限柔情,“晏之,这位是我的娘子,算来也是你的嫂嫂,过来行个礼罢。” 沈碧秋的这番话一出口,不但何晏之愣了,所有的仆从下人们都愣住了。何晏之冷声道:“少夫人不是刚刚过世么?少庄主如何又冒出一个妻子来?” 沈碧秋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续弦再娶也不算甚么大事。”他将杨琼额前的鬓发理齐,柔声细语道,“这是我的义兄弟,名唤何晏之,与我长得相似,你以后可要认仔细了。” 杨琼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沈碧秋拽在手上,他的神色没有但多的变化,只是睁着无神的双目,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沈碧秋的唇角衔着笃定的微笑,他环顾四周,道:“这位便是少夫人了。少夫人的眼睛看不见,你们以后可要小心伺候着,不得有失。” 何晏之微微一笑,道:“但不知嫂夫人姓甚么,籍贯何处?”他盯着沈碧秋,“沈府虽非官宦之家,但归雁庄也算是江南武林的翘楚。少庄主娶亲也这般神神秘秘,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他的目光又落到杨琼姣好的面容上,“嫂夫人这般相貌,想必不会是乡野女子,然而少庄主这般仓促成婚,岂不是拿嫂夫人的名节开玩笑么?少庄主为人一向谨慎,怎么就如此糊涂起来?” 沈碧秋道:“晏之教训的是。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至于什么世俗流言,我已全不放在心上。”他揽住杨琼的腰,“我既然娶他为妻,自然是要白首不相离。况且我二人本就是两情相悦。”见何晏之道脸色越发得难看,沈碧秋的脸上露出了隐约的快意的微笑,“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晏之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沈碧秋颔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晏之,你能够想明白,便是大好。”他的眼中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既然认你做兄弟,自然会十二分地对你好,然而,你也要恪守本分。那些本不属于你的,不要妄想,尤其是人伦大义,不可偏废,更要顾全大局。尤其是要记得,是非之地当守口如瓶,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晏之心里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自从那日他擅闯禁地见到杨琼以来,这位原本温文尔雅的少庄主便不在自己面前伪装掩饰,但依旧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仿佛真的将自己当做了兄弟一般。有时,何晏之不免有些困惑,沈碧秋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 此刻,他打量着被沈碧秋搂在怀中的杨琼,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清俊绝伦,却已经没有分毫的生气,苍白而木然,放佛被抽离了魂灵一般。 『你若再迟几天见到我,我就真正成为一个疯子了。』 杨琼那日的话在耳边响起,何晏之感到胸口一阵阵闷痛,无法排遣。他已经在归雁庄蹉跎半月,却依旧没有找到萧北游的影踪,仿佛每天都在煎熬。 只听沈碧秋说道:“不过晏之说得也对。我沈碧秋的婚事岂可草率为之?”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肩膀,“明媒正娶也不是甚么难事,我便要广发英雄帖,再召集江南四族八派,还有江南道的道台府台,一齐来观礼,看看我沈碧秋娶得如此佳人。”他捧起杨琼并无表情的脸,柔声道:“你可喜欢?” 何晏之觉得沈碧秋一定是疯癫了,竟会对杨琼说出这番话来。可是,杨琼的脸上却分明没有一丝情绪,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静静地聆听,默默地点头而已。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快意,连一贯深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他又回头对何晏之道:“如此甚好。爹正想大宴宾客,宣告武林同道,收得义子。再加上沈某娶亲,果真是喜事成双!” 何晏之心中灵光乍现,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或许,能够拼死一搏,救出杨琼,也未可知。他于是笑着恭喜沈碧秋,却偷眼去看杨琼,可惜,至始至终,杨琼空洞的双眸都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仿佛置身于外,魂不附体了一般。 何晏之暗自心惊:难道说,杨琼真的已经被折磨得失了心魂? 第39章 婚姻 沈碧秋听到门框碰撞的剧烈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狼毫。他抬起头,向沈眉微微一笑:“爹,你来啦?” 沈眉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向沈碧秋作揖道:“少主,听闻你要娶妻?” 沈碧秋点点头:“不错!婚期就定在月底,正好与爹爹收义子一起,真是双喜临门。” 沈眉道:“不知少主要请哪些宾客观礼?” 沈碧秋道:“江南四族,欧阳氏、曾氏、郁氏、堂溪氏,还有八大门派,江南道的府台、道台,自然还要请岷王殿下。” 沈眉压低声音道:“少主果真是色令智昏,疯魔了不成?您将杨玲珑请来,让她见杨琼,然后治我们知情不报之罪?” 沈碧秋淡淡道:“我娶亲,与杨琼又有什么关系?” 沈眉一愣:“不知少主要娶何人?” 沈碧秋道:“我在北院与浮舟说的话,爹爹都听说了?”他的神情有些许阴郁,“我一时气晕了头,没忍住,出言相讥罢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喃喃道,“要复郎君昔日志,要还郎君本来身……”他猛地将桌案上的笔墨卷轴统统扫落于地,怒不可遏地拍案道,“这个不肖子孙!不但忘记了母亲,还一心只念着杨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他,他却时时刻刻想着要与我作对,真是要气死我么!” 沈眉道:“少主息怒。”他拱手道,“老臣已经劝谏少主多次,当年之事必须向应该与浮舟少爷陈明原委,然而少主为何一直三缄其口呢?” 沈碧秋道:“浮舟现在已经被杨琼迷了心窍。爹,你没见过他看杨琼的眼神。”他摇了摇头,“我若把真相原原本本说于他听,未必他心似我心。爹爹抚育我这么多年,我们好歹在江南立下根基,不可功亏一篑。” 沈眉道:“如此,少主欲将浮舟少爷如何?” 沈碧秋道:“我自然会好好待他,衣食住行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却不能叫他给我添乱。”他微微沉吟,“我已经叫人时时刻刻看着他了,决不能让他坏了我的大事,亦不能让他置身险地。” 沈眉叹气道:“未见到浮舟少爷时,少主总是牵肠挂肚,如今他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却又要提防着他。只怕浮舟少爷不明真相,反而要怨恨少主薄情寡义。” 沈碧秋怔怔地坐着,良久,缓缓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苦笑道,“弟弟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心。” 他枯坐了一会儿,从榻上拿起一封信函交给沈眉,道:“这是赫连博格给我的密函。” 沈眉打开细细看了几遍,面露狐疑之色:“狼王得闻少主新近丧妻,愿将金枝郡主下嫁,以期与少主永结同好?” 沈碧秋冷笑道:“我那堂叔要将爱女送给我做见面礼,我怎好拒绝他呢?” 沈眉道:“这其中必定有诈。” 沈碧秋点点头:“赫连博格无非是想恢复渤海郡国,夺回燕云十六洲。他以为,我的心思与他是一样的。”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怎么就确定我想光复渤海郡国呢?难道说因为我是赫连勃勃的儿子,就一定会帮他?真是笑话!”他咬牙切齿般地说道,“那个记录了母亲大人所有屈辱的地方,我却恨不得它彻底消失,化为烟尘,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 沈眉低声道:“主公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只可惜命运多舛,金枝玉叶,一夕剧变,零落成泥。” 沈碧秋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道:“爹,我不会忘记。我永远记得当年赫连勃勃将母亲吊在城头,威胁欧阳长雄退兵。那一幕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讽笑:“赫连博格的这份大礼,我不得不收。不过,我却也要送杨玲珑一份更大的礼。”他将桌案上自己方才在写的那张纸仔细叠了起来,交给沈眉,“八百里加急,让花九叔亲自送去京中,当面交给岷王殿下。” 沈眉一愣:“少主是什么打算?” 沈碧秋笑道:“我告诉杨玲珑,我已经找到杨琼,事关储君之位,请她务必来江南道一趟。” 沈眉颇为欣慰:“少主终于想明白了,老臣也安心了。” 沈碧秋摇摇头:“不,我要送给大院君和岷王的,是另外一份大礼。”他微微一笑,“是一颗人头,赫连博格的人头。” 第40章 伪装 杨琼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流苏。眼下,他的目力只恢复了两层,朦朦胧胧可以看清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却决不能叫沈碧秋发现了端倪。 忘忧的药效极其霸道,仅靠自己偷偷放血,靠残存的内力已经无法化毒。他感到自己的心智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也不知道可以再支撑多久。然而,何晏之似乎并没有顺利找到萧北游。杨琼不免焦躁起来,若再拖下去,自己中毒日深,只怕终有一日会迷失本性,若是到那时,就算找到阿北也无济于事。 陡然地,他的心底隐约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阿北,也已经罹难? 念及于此,杨琼浑身如坠冰窟,寒意自心底慢慢滋生。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懊悔过。阿北,自己连最后一只臂膀,都将失去了吗?自己本就不该派阿北来江南,却因为存了一分痴心,而害了最好的兄弟! 五年前汉阳楼之围历历在目,当日的绝望和痛心不亚于今日的遍体鳞伤。他总是期望能够听到沈碧秋的解释,想知道沈碧秋为何会临阵倒戈,其实,只不过是自己无法自拔于那段虚无缥缈的爱恋而已。一切不过是谎言和圈套,而自己却蹈死不悔,这样的痴心何其可笑!又何其愚蠢! 杨琼闭上眼,痛苦撕咬着他的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萧北游。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无论何时何地都追随自己的左右,以他的天分,本应有极好的前程,却因为自己被一同圈禁,沦落为九阳宫的一名护法,如今更是生死不知。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恩师? 杨琼听到房门开阖的声响,轻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杨琼知道,一定是沈碧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沈碧秋今日又想出了甚么花样来折磨自己,而他必须顺从地接受,无论是怎样的奇耻大辱,都要装作懵懂无知,默默忍受。 沈碧秋是极难对付的,而以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要想取他的性命,更是绝无可能了。 轻轻柔柔的笑声在杨琼的耳畔响起,沈碧秋的声音温柔似水:“不必装了。”杨琼的心漏了一拍,背心沁出汗来,却听沈碧秋柔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眼皮都在跳呢。”他的手抚上杨琼的眉心,“把眼睁开吧,子修。” 杨琼缓缓睁开眼,脸上的神情是木讷的。沈碧秋将他搂到怀里,如同抱着一具玩偶。杨琼的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杏黄色衣裙,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发丝柔柔地散落在枕上,衬着他苍白的脸庞和精致的眉眼,好似一个病弱佳人,让人不禁生起爱怜之心。 沈碧秋越看越爱,一时间竟将种种机关算计、深仇大恨统统抛到了脑后,俯身含住了杨琼浅色而柔软的双唇。杨琼顺从地张开嘴,任由沈碧秋的舌头长驱直入,曾让他意乱情迷的气息纠缠在他的脸侧,而此刻却叫他隐隐作呕。 杨琼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于往日,曾今的痴迷仿佛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却,他所倾心爱恋的那个谦谦君子,不过只是年少时自欺欺人的一个幻影,而决不是眼前这个冷酷绝情的蛇蝎男子。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将杨琼的衣衫解开,两人肌肤相亲,杨琼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艳色,沈碧秋低低一笑:“子修,你现在这般乖巧柔顺的样子,真叫我心里喜欢。”他的唇舌在杨琼的脸侧流连,只觉得身下的身躯柔软而温暖,让他情动不已。 杨琼呆滞地点点头,沈碧秋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取了粒药丸,送到杨琼的唇边,柔声哄道:“子修,乖,张嘴。”杨琼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口中喃喃道:“苦……的……不要……” 沈碧秋却依旧强硬地掰开杨琼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他紧紧盯着杨琼的表情,点了点杨琼的唇,微微笑道:“特意加了点好东西,叫你更舒服些。” 杨琼心底一惊,但却不能反抗,只得如同木偶般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他感到沈碧秋再度压了上来,灼热的怀抱似乎要将自己融化了一般,他无处可逃,只能发出难耐的低吟,却越发激起了沈碧秋扭曲的欲念。 渐渐地,杨琼感到体内升腾起一丝异样的热度,他的心底慌乱起来,他已然明白自己方才吃下的是什么,心中恨意更甚。然而身体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只是沉溺于沈碧秋的柔情抚慰,甚至如献祭一般迎合着对方的激烈的动作。潮热之感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他全然忘记了被入侵的疼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思考,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星星点点的一闪而逝的零散画面。 恍惚之间,杨琼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九阳宫中宁静而寂寞的岁月,朦朦胧胧地,眼前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曾让他怦然心动的容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浅笑,而是刻意讨好的谄媚,他不免有些生气,同样的眉眼,怎么长到这个人的脸上,竟全然不见了翩翩君子的风度呢? 杨琼感到自己被那人紧紧抱在怀中,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自己,让他意乱情迷。他不由自主地回抱住对方,喃喃地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晏之? 杨琼猛地一惊,耳畔的低语让他的神智瞬间清明。“子修……”他听到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声音低低地絮说着,“子修,你是我的人,我的女人。”突然之间的大力撞击让杨琼痛呼出声,而那个声音继续说着,“永远都是,永远只属于我。说啊,子修。” 杨琼忍着痛楚和羞耻,依旧目光呆滞,木然而顺从地重复着:“我是你的……永远属于你……” 第41章 请辞 沈碧秋对何晏之的突然求见微微有些惊讶。他刻意屏退了所有仆从,又命人引何晏之来到后院万卷楼畔的湖心亭。此处亭台孤立于假山湖中心,需舟楫方可渡至,甚为隐蔽,向来是沈碧秋与下属密谈机要之处。 沈碧秋坐在亭中的石案前,披着间白色的狐裘,姿容尤为俊美,衬着背后的山水,好似一幅典雅的水墨画。 何晏之望着他,觉得自已若非知道此人的真实面目,难免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即便眼下已经对沈碧秋的为人有所察觉,内心深处却仍然无法真正厌恶他。何晏之隐隐有些奇怪,自己从第一眼见到沈碧秋起,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提放着他,却仍然会从心底升起一丝亲切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自己仿佛可以窥探出沈碧秋的内心一般,沈碧秋的喜怒哀乐,自己若有若无间总能够感同身受。 沈碧秋冲他微微一笑:“晏之,你我兄弟,何必拘礼?一同坐下便是。” 何晏之虚虚一抱拳:“少庄主客气。” 见何晏之依旧站着不动,沈碧秋温言道:“晏之要向我辞行?父亲要收晏之为义子,晏之却急着要走,难道是庄中有人怠慢了你么?” 何晏之道:“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我早就说过高攀不起啊。”他看着沈碧秋,“少庄主实在太过盛情,一天十二个时辰被十几个人围着转的感觉犹如□□,何某只怕在待下去,就要呜呼哀哉了。” 沈碧秋笑了:“我本意并非如此。”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脸上的笑容不曾稍减,“晏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 何晏之道:“我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曾得罪过谁。常言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少庄主实在是多虑了。” 沈碧秋笑道:“不知是否是在下多心,我总觉得,晏之对我有诸多的误会。”他叹了一口气,“此地悬于水中央,无人打扰。晏之能否坐下来与我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他的目光和煦,神色极为恳切,“我知道晏之定然有许多疑问要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晏之不再推辞,亦笑道:“极好!我也正有许多话要与少庄主细谈。”他依言坐下,“在下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少庄主能否解答一二?” 沈碧秋含笑着点点头,何晏之道:“这大半月来,少庄主对在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着实叫人感动,却又处处限制在下的自由,时时刻刻派人监视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少庄主究竟想从在下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碧秋道:“我说过,我对晏之你一见如故,犹如兄弟……” 何晏之仰天大笑,打断了沈碧秋的话:“从来兄弟如手足,原来少庄主对待自己的手足也是这般虚情假意的么?” 沈碧秋长叹一声:“晏之对我有诸般敌意,可是为了杨琼?”何晏之一怔,沈碧秋却追问道,“原来,晏之心里,也对杨琼有情?”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道沈碧秋究竟何意,只得见招拆招,朗声道:“自然是有情,乃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沈碧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晏之:“如此甚好。君子一言九鼎,晏之素来磊落,应该不会打诳语。”他悠然道,“原本我还担心你我心系一人,不但做不成兄弟,反而做了情敌,如此情何以堪。而今晏之既然表明了心迹,我便可放心了。”他淡淡一笑,“实不相瞒,今日你在园中所见到的那个女子,便是杨琼。” 何晏之没有想到沈碧秋竟会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忍无可忍,不由得拍案而已,怒不可遏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人!即便你二人间有血海深仇,这般报复,也忒下作了些!” 沈碧秋依旧含笑道:“晏之又错了,我何曾折辱过他?我曾与他海誓山盟,耳鬓厮磨,此心此情,譬如磐石,未曾转移。今日你所见种种皆有前因后果,并非一言半语可以说清。”他的声音极柔极雅,在这夜色笼罩的水面上回荡着,叫人难免心生倾慕。 何晏之只觉得心中有些酸楚,更有些怅惘,他猛地想起曾在九阳宫中誊抄过无数遍的那叠手札,那些信笺,虽然每句话都稀松平常,却又饱含着千丝万缕的情思。“子修如晤”、“碧秋顿首”,那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如同两人脉脉含情凝视的双眸,实在做不得假。 何晏之愈想,心中愈痛,只是愣愣地站着,恍惚中听到沈碧秋继续在那里说道:“有些事,未曾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或者街谈巷议,都做不得数。今夜还算太平,晏之可愿听听我与子修的旧事?” 何晏之回过神,勉强一笑,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愿闻其详。” 第42章 夜谈 沈碧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替何晏之斟上。何晏之还有些魂不守舍,竟忘了推辞,待辛辣的酒入愁肠,才被呛得一阵咳嗽。沈碧秋急忙起身替他顺气,手拂过他的肾俞和命门,不由得吃了一惊,道:“晏之的内力颇深,却不像是自己内化之功。” 何晏之道:“正是,这点内力只能存着,却不能擅用,我幼时仿佛受过重伤,体内寒毒甚重,杨宫主为了保全在下的性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沈碧秋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总说子修对你有恩。”他微微沉吟,“听秦玉言道,你有琼花碎玉剑法,莫非也是子修传授给你的么?” 何晏之心中暗道:果真还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原来,他对我这般好,就是想从我这里套取剑法了?他脑中灵光一现,陡然间明白了过来,沈碧秋囚禁杨琼,想必也是为了琼花碎玉剑法,他在杨琼处吃了瘪,所以又想从自己身上另觅蹊径了?这样一想,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情瞬间大好起来,不由得哈哈笑道:“少庄主也太会说笑了。杨宫主是何等样人?怎会轻易将九阳宫的绝学交付外人?”他笑眯了眼睛,“少庄主对杨宫主最为了解,杨琼是怎样的人,想必最清楚不过了。” 沈碧秋点点头:“确实,他这人最是心软。只要是熟悉的人,无论关系远近,力所能及,一定施救。你在九阳宫陪伴他大半年,他会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沈碧秋的神色甚为温柔,仿佛沉醉于往事之中,“他这样温柔随和的性子,却偏偏生于帝王之家,真是造化弄人。”他叹了一口气,“子修若不是皇长子,或许,我与他也不会到今日这般境地。”他继续说道,“子修的身份,想必你早就已经知晓,他是今上的长子,虽非嫡出,但他的生父却是当年的神威大将军欧阳长雄。欧阳长雄出身名门,乃江南四族之首欧阳世家的族长,统领江东武林,可谓振臂一呼,群雄响应。晏之虽然身处市井,想必也曾听过欧阳将军的威名的吧?” 何晏之点点头,正襟而坐,脸上露出极为肃穆和敬仰的神情,朗声道:“欧阳将军乃盖世豪雄,他破叶赫城,灭渤海国,取赫连勃勃项上人头,却女真人三百余里,收复燕云十六州,乃天下第一等的英雄,只可惜英年早逝,实在可叹!” 沈碧秋勉强微微一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正是,欧阳长雄精忠许国,功炳千秋,虽然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一般,仿佛在拼命压制心中的情绪,缓缓说道:“晏之,你似乎对欧阳长雄十分地敬仰啊。” 何晏之道:“欧阳将军气吞胡虏,志清宇宙,精忠殉国,如此英雄,普天之下,何人不敬?” “啪”的一声,沈碧秋手中的酒杯碎作数片,手心被尖锐的瓷片扎破,鲜血滴答落在石案之上。 何晏之狐疑道:“少庄主怎么了?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不,是我一时不小心。”沈碧秋淡淡一笑,“想到欧阳氏灭渤海国、杀赫连勃勃,确实叫人壮怀激烈。”他的笑容如初,“俾官野史皆知杨琼乃今上与欧阳长雄之子,但官家却对此讳莫如深,晏之可知道其中的原委么?” 何晏之自然答不上来。沈碧秋道:“因为杨琼既是遗腹子,也是今上的私生子。欧阳长雄从未入过宫闱,当日战死沙场,也曾留下遗愿,决不肯葬于皇陵,只求将棺椁送归江南。那时节欧阳长雄英名正盛,今上岂敢不允?今上与欧阳氏既无夫妻之名,杨琼的身份便尤为尴尬。大院君刘南图乃武侯嫡子,与今上分庭抗礼,亦不肯认杨琼到其名下。如此,杨琼虽是皇长子,却颇受人非议,尤其是刘太后和大院君,更是恨他入骨。” 何晏之喃喃道:“原来他自幼过得也这般不如意。” 沈碧秋又道:“子修少年时的性子并非今日这般冷清,他原是极温柔的性子。在那深宫之中,除了皇帝,也没有哪个真正待他好的,偏偏他又为人软弱,自然要被人欺辱。我那时作为江南四族的子弟,应诏入宫伴读,便时常照拂于他,我又年长他几岁,他便十分地依赖我。”沈碧秋的脸上露出极为柔和的笑意,“如此朝夕相处,夜夜抵足而眠,自然渐生情愫。那时候我二人都少不更事,几番缠绵,不免情动,便有了夫妻之实。” 沈碧秋这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何晏之难受之极。这原本就是事实,然而亲口听沈碧秋说出来,却尤为得叫人心烦意乱。他于是恹恹道:“少庄主与杨宫主的旧情甚为动人,然而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少庄主不必事无巨细地说于我听。” 沈碧秋颇有些惊讶道:“晏之对杨琼如此关心,我原以为你想知道这些旧事。” 何晏之再忍不下去,脱口道:“这些旧事与少庄主将杨琼扮作女人囚禁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不懂少庄主的心意,你既然对他有情,又怎忍心这样待他?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话甫一出口,何晏之便有些懊悔,他原是想与沈碧秋虚与委蛇,好借故脱身,设法离开沈园,而今这般与之冲撞,只怕想走更是难上加难了。 沈碧秋的脸色果然微微有些不悦,道:“我与子修十年的情意,岂是外人可以质疑的?我那时每夜陪他苦读,白日陪他练剑,犹如神仙眷属,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又岂会害他?”他肃然道,“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他,其中原委,晏之既然不愿意听,我亦不勉强。” 他站起身,背着双手,立于迷茫夜色之中,低声说道:“沈园之中已经混入岷王的人。杨玲珑一心想要子修的性命,这些年来我假意逢迎,只是想为子修保全实力,可惜子修对我却误解极深。”他叹了一口气,“子修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他如今一丝一毫都不肯信我。近日,我又听闻江南道的司政使谢婉芝也投到了大院君的麾下,只怕子修的处境更加危险,连沈园也并非安全之地,不得已,才将他扮成女子,暂时避人耳目。” 何晏之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碧秋,只见他神态恳切,仿佛有一腔赤诚,叫人乍听之下,无不感动。沈碧秋又说道:“子修遭人暗算,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竟连我都不认识了。这些日子,我亦派人多方打探,觉得除了岷王,别无他人所为。杨玲珑收罗了大批江湖异士为她效力,江南武林大多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如今外人皆以为子修下落不明,我与父亲商议,决心先发制人,召集江南四族八派,真正接掌欧阳世家,以削弱岷王在江南的势力,保全江南武林的根基,更是为了保护子修的安危。” 何晏之恍然大悟,起身作揖,脸上露出了钦佩之色:“少庄主大义凛然,运筹帷幄,实在叫人敬佩。在下之前对少庄主有诸多的误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沈碧秋温言道:“不知者不罪。只是晏之还要再请辞么?若少了晏之,父亲的武林大会如何召开?朝廷对武林人士聚众谋事,本就十分忌讳,没有收义子这一说辞,江南道的营兵就会把沈园团团围住,连父亲都要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晏之,你又于心何忍?”他见何晏之有了犹豫之色,便拍拍何晏之的肩膀,“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觉得我们有兄弟的缘分,你若当我是你的兄长,便应了我的请求,相助这一回,也算是为了子修,可好?” 何晏之一抱拳:“难得少庄主看得起在下,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碧秋露出愉快的笑意:“晏之,我怎忍心叫你赴汤蹈火,我自然会护你周全。” 何晏之道:“在下亦有一事相求,不知少庄主可否答应?” 沈碧秋温言道:“但说无妨。” 何晏之道:“少庄主大仁大义,在下敬仰万分。说实话,在少庄主面前,何晏之好比鱼目,少庄主就如同珍珠,有如云泥之别。杨宫主收留我在九阳宫,一是因为在下会唱点戏文聊以慰藉,二来,则是因为在下同少庄主有几分相像,宫主时常叫我扮作少庄主的模样,哄他开心,可见杨宫主心中对少庄主还是极有情义的,只怕是事出有因,故而才不肯回头。如今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在下也不好从中作梗,只盼你们早日尽释前嫌,琴瑟永和。” 何晏之的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沈碧秋呆了一呆,继而露出了惊喜之色。何晏之继续说道:“这大半年,我在九阳宫过得颇为无趣。我之所以对少庄主颇有嫌隙,只因为杨宫主让我日日扮作你的模样,连穿衣说话都要刻意模仿,不免让我心生烦恶。他虽然待我极好,却只是将我当做了少庄主的替身,与在下真正交好的,倒是萧北游萧护法。”他微微一笑,“我与他不打不相识,然而听闻他来了江南之后便被归雁庄所囚。我心中挂念,故而才一路南下,希望能救故人于水火。” 他亦神色恳切地看着沈碧秋:“我与萧北游也算朋友一场,如果少庄主真将我当做兄弟,请给在下一分薄面,放了萧北游可好?在下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萧北游绝非杀害您未婚妻子的真凶!” 沈碧秋沉吟不语,片刻,才迟疑道;“要放了萧北游,除非得到关中柳氏族长的首肯,我亦做不得主啊。”他叹了一口气,“我只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这样吧,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一叙旧情,如何?至于要放了他,还需从长计议。” 何晏之心中狂喜不已,想不到山穷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然而,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躬身作揖,颇为惆怅道:“如此亦好,多谢少庄主了。” (第四章完) 第43章 辞呈 子夜的江南道府衙依旧有零零星星的灯火在闪烁。 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的女子匆匆行走在回廊之上。她的手中捧着一大叠的文书,因为走得急切,额角已经慢慢沁出了汗水。守夜的侍卫看到她,纷纷肃立,鞠躬行礼道:“叶大人。” 她只是微微颔首,并不稍作停留,依旧行色匆匆,走过了几道拱门,终于来到了府衙的一处偏院。此地正是江南道司政史谢婉芝日常办理公文的处所,侍立在院门口的小鬟上前行礼,随后便引着她来到内堂。 室内灯火通明,谢婉芝仍披着大麾,正襟危坐在案前批阅公文。 女子站定,恭然施礼道:“学生拜见大人。” 谢婉芝停下了笔,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云舒,何事这般着急?坐下缓缓说。” 叶云舒将手中的文书递上,神色颇为焦灼:“恩师,这些都是朝廷下的调令。短短十日之内,大院君已经将江南道上上下下十六位官员全部调离。恩师,这些官员无不是您的老部下和旧系。显然,大院君不敢轻易动您,所以先要掏空您的左膀右臂!” 谢婉芝点点头,她四十余岁的年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只是眼角隐隐的细纹暗示着她已韶华不再。她只是一笑,笑容娴雅,仪态端庄,长长的手指抽出其中的一份调令,粗粗看了几眼,淡淡道:“大院君这是在迫我呢。他几次三番暗示本官,要我联合江北、巨鹿、岭南三道联名向陛下上书,恳请进岷王殿下的位分为亲王。而本官迟迟不动,大院君便恼羞成怒了。” 叶云舒愤然道:“刘南图气焰之盛天下共知,如今又私谋皇储,窥探神器,置祖宗家法于不顾,是可忍孰不忍!” 谢婉芝道:“自古后宫干政必出大乱。大院君身处后宫,却有食客门人三千,指点江山,擢升贬黜,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刘太后更是穷奢极欲,一手遮天。”她冷冷一笑,“这姑侄二人,想来是要把大清的江山变作他们刘氏的天下了。” 叶云舒长叹一声:“皇上难道就听凭大院君和刘太后专权误国了?” 谢婉芝搓了搓手,叶云舒熟知老师的癖好,即刻从桌案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柄黄铜雕刻的烟杆,递给谢婉芝,又极麻利地给她点上火,才恭敬地站在一旁。谢婉芝吸了几口水柳烟,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很快整间屋子都弥漫着辛辣的烟草味。她的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云舒觉得陛下在向太后和大院君妥协?或者,陛下果真惧怕他们?” 叶云舒道:“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非。云舒不敢妄议天子,臣下所该做的,就是匡社稷、清君侧!” 谢婉芝颔首道:“不错。这便是为臣之道。”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子,“云舒能够参透其中真意,今后宦海沉浮,也会少点坎坷,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叶云舒听出谢婉芝的话中别有深意,便问道:“恩师何出此言?” 谢婉芝道:“昔日郑伯克段于鄢,今上便如同庄公,而大院君犹如共叔段,至于刘太后,难道不像是武姜乎?”她将烟杆熄灭,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且待之。刘氏一族,自武侯刘向天与□□结义于草莽间,临危受命,功勋赫赫,历经七世,辉煌百年。只可惜子孙不知进退,若刘太后能有其祖上文成肃天圣仁皇后刘心雨的半点襟怀,亦不会将武侯一族引至死途。” 她静默地坐了一会,从桌案下翻出一张折子:“云舒,这是本官三个月前便写好的辞呈。”她缓缓将奏折打开,轻轻读道:“臣二十七年,秉公职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今年事渐高,眼晕耳背,颇不识人。近日又缠绵病榻,恍惚归期将至,更觉心系故土。望吾皇慈悲,泽被苍生,允臣告老,还乡云云。” 叶云舒听罢,讶然道:“恩师竟已萌生退意?” 谢婉芝道:“这份折子,我若递上去,定不会送到陛下的手上,大院君必定会首先恩准。”她一笑,“我若不主动解甲归田,大院君也不会善罢甘休。或者向他投诚,或者死于非命,别无他法。”她长叹一声,将奏折放到一边,喃喃道,“但是,在我江南道的辖地,掘地三尺却找不到皇长子,本官又怎能安心离去?当年欧阳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谢婉芝万死不能报其一。皇长子是将军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而今无故失踪,本官就算身首异处,到泉下也无颜面对欧阳将军。” 叶云舒道:“九阳宫主失踪,自然与岷王殿下和大院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婉芝冷笑道:“大院君和岷王想杀皇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敢造次。此番在江南,他们如此逼迫于我,想必早有筹谋,可叹本官竟大意了。”她起身负手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步伐微微凌乱,犹见心烦意乱,“顾此失彼……顾此失彼啊!”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叶云舒:“云舒,明日陪本官去趟沈园。” 叶云舒道:“恩师要见归雁庄庄主沈眉,传他来府衙便可。您是官,他是民,尊卑有别,岂能乱了规矩?” 谢婉芝一摆手:“差矣。此事要机密行事,切不可叫归雁庄事先察觉。”她沉吟道,“听闻岷王殿下与沈眉之子过从甚密,或许沈园之中有些甚么玄机,也未可知。” 她走回到案前,捡起那份告老怀乡的奏折,又细细看了一遍,道:“云舒,京畿御史右司承梁孟甫乃三朝老臣,为人耿直,我若罢官还乡,你可将拜帖投到他的门下。以你的资质,想必梁大人会提携于你。只是,三年之内,宫中必有大变,你在京中更要步步为营,不可锋芒毕露。切记。” 叶云舒怅然道:“恩师说这番话,叫人听了心中酸楚。” 案前烛火明灭,噼啪作响,谢婉芝莞尔一笑,低声轻吟,“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她轻轻叹息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此情此景,韩退之的这首诗倒是正合我心。” 第44章 诘问 谢婉芝的造访叫沈眉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他与谢婉芝相识虽然将近三十年,但谢婉芝在江南道为官这二十年来,二人却从未坐下来好好谈上一回,最多也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而已。 沈眉叫下人将谢婉芝和叶云舒迎到花厅,自己却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踌躇。谢婉芝在花厅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沈眉才姗姗而来,进门便笑着拱手道:“沈某有失远迎,叫谢大人久候了。” 谢婉芝并不起身,端坐在案前,叶云舒侍立于侧。谢婉芝抿了一口茶:“子衿兄府中的茶味道极好。”她徐徐展开手中的折扇,“说起来,本官已经有多少年没喝过子衿兄沏的茶了?”她轻摇折扇,莞尔笑道,“也快有二十七年了吧,岁月真是不饶人,转眼间你我都已经老了。” 沈眉亦笑道:“谢大人一清早来访,总不至于是与沈某来叙旧的吧?” 谢婉芝合上扇子,连笑容易随之敛去,道:“皇长子月余前只身来到江南道,却无故失踪。子衿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沈眉道:“杨宫主曾来过归雁庄,带走了萧北游,此后便失去了行踪。沈某这些时日也同犬子在寻找杨宫主,可惜收效甚微。”他轻叹了一声,“谢大人是在怀疑在下吗?” 谢婉芝的目光深幽,缓缓道:“皇长子乃是将军唯一的骨血。子衿,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同将军反目成仇,而我也不信你是一个贪图权势与富贵的小人。欧阳长雄毕竟曾救过你的性命,你难道忍心叫欧阳氏绝后么!” 沈眉道:“谢大人既然认定杨宫主的失踪与在下有关,沈某百口莫辩。”他躬身行了一礼,“清者自清。谢大人既然怀疑沈某,就请谢大人搜查归雁庄,沈某绝不阻拦。” 谢婉芝冷笑道:“想不到你我相识一场,却要落得兵戎相见的地步。若派官兵搜查便能找到蛛丝马迹,我又何必苦恼?”她表情肃穆,让人望而生畏,“听闻你家公子乃是岷王殿下的肱骨,不知可否引来一见?本官有几句话,要请教沈公子。” 沈眉微微一愣,随即道:“大人之命,草民莫不敢从。” 厅堂里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压抑起来。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谢婉芝只是坐着喝茶,叶云舒垂手而立,目不斜视,而沈眉静默地站着,连惯常的笑容都收敛了,两人仿佛都沉浸在往事之中,却又各怀彼此。 沈碧秋很快来到了前厅。他穿着一件湖纱的藕色长衫,戴着一顶儒冠,一派书生打扮。他径直走到谢婉芝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学生参见道台大人。” 谢婉芝温婉笑道:“无须多礼。”她娴娴指着一旁的座椅,“沈公子请坐。” 沈碧秋道:“学生不敢。”他面露忐忑之色,“父亲大人尚且站着,为人子者岂敢稍坐?于礼不合,亦有违孝义。” 谢婉芝道:“想不到子衿兄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贵公子仪表堂堂,人品出众,想必令夫人一定也是人中龙凤,本官甚为羡慕,不知可否引荐一番?”她冲沈眉一笑,目光中颇有探究之色,“子衿兄待本官甚为生分。你我也算是旧相识,却连喜酒都不曾请我喝上一杯。你连自家夫人的姓氏籍贯都不让旁人知晓,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只怕背后要风言风语,实在有碍名声啊。” 沈眉道:“大人谬赞。并非在下讳莫如深,只是,拙襟已经过世二十余年了,谢大人怎会毫不知情呢?”他抬起头看着谢婉芝,“说起来,拙荆苏氏亦是大人的故人哪。” 谢婉芝面色微变,道:“你说什么?什么故人?” 沈眉含笑道:“昔日的康桥八艳之首苏小环,谢大人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谢婉芝猛地将手中的茶盅一扣,厉声道:“一派胡言!沈眉!开玩笑也该有个分寸,小环姊姊怎会嫁你为妻?她明明是……” 叶云舒从未见老师如此失态,显然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沈眉却打断了谢婉芝的话:“逝者长已矣。大人一再盘问,沈某才不得不和盘托出。不论大人相信与否,苏小环都是在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叹了口气,“小环在世时,最不希望旁人论及她的出身,死后却要我将她的尸骨烧化成灰,撒于康河之中。” 他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谢婉芝:“谢大人,小环不止是救过你的性命,还救大人于风尘之中。若没有苏小环,谢大人如何脱身乐籍?如何参加科考?如何得以金榜题名?又如何位列朝纲?谢大人方才质问在下为何不念欧阳长雄的救命之恩,而谢大人又何曾顾念过苏小环对你的再造之恩?”他的脸上露出嘲讽之色,“欧阳长雄对苏小环始乱终弃,不仁不义甚矣。世人只记得欧阳长雄的丰功伟业,又有谁替苏小环鸣不平?就连谢大人当年,又何曾替小环说过一句公道话?” 谢婉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缓缓道:“欧阳将军与苏小环之间的往事,我最清楚不过,你不必故意说这些来混淆视听。”她的目光落在沈碧秋的身上,仔细打量着,“你是苏小环的儿子?” 沈碧秋道:“启禀大人,家母不幸已仙逝多年,学生那时尚未记事,并没有太多的印象。” 谢婉芝怔怔道:“难怪我看你觉得有些眼熟。我一直以为小环姊姊早在五羊城殉情而死,不想她竟然委身沈眉,还生下了儿子。”她微微苦笑,“她不曾来找我,想必亦是恨着我了?” 沈碧秋道:“学生记忆之中,家母虽然体弱多病,却温和恬淡,并不曾有过怨怼之情。” 谢婉芝颔首道:“沈公子至纯至孝,令堂在泉下自当欣慰。” 沈碧秋道:“百善孝为先,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学生毕生所为,便是叫母亲大人含笑九泉。”他又恭然施了一礼,“不知大人唤学生前来,有何吩咐?” 谢婉芝笑道:“听闻前几日岷王殿下曾到访贵庄,还特意召见了公子,而皇长子又恰恰在此时失去了踪迹,想来,甚为奇怪啊?” 沈碧秋道:“请大人恕罪。事关机密,学生不敢妄言。大人若有疑虑,可亲自上奏岷王殿下。也请大人体谅学生的苦处,实在是王命难违。” 谢婉芝的面色一沉:“那么,沈公子认为,皇命和王命,哪个更为要紧?” 沈碧秋作揖道:“谢大人,您与家母亦算是故人,学生冒昧,唤大人一声姨母。”他长叹一声,“如今多事之秋,学生自忖身处风浪之口,自身难保,幸而多病之身,得以保全性命于南亩。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岷王殿下权势滔天,学生不敢违逆,亦不敢置沈氏一门于水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若实在逼到急处,学生唯有舍身取义,于九泉之下,亦好向家母交待。” 谢婉芝一怔,沉吟道:“也罢。我且信你一回。你既然已经看到如今时局不稳,自当明哲保身。莫要叫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沈碧秋正色道:“学生与家父愿意全力以赴,助大人早日寻到皇长子的下落!” 第45章 恩人 走出了归雁庄,叶云舒回头看了看,颇为惋惜道:“竟还是一无所获。” 谢婉芝面沉似水,径直上了马车,叶云舒急忙跟了上来,道:“恩师接下来有何打算。” 谢婉芝道:“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但却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她略想了想,“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日日夜夜盯着归雁庄的一举一动。” 叶云舒道:“恩师还是怀疑沈眉?” 谢婉芝点点头,缓缓道:“沈眉故意搬出苏小环,便是想动之以情,乱我的分寸。”她闭目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即便沈碧秋真的是苏小环的儿子,我也不能因此而姑息了他。” 她的手收拢又放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喃喃道:“最好不是他。毕竟他是苏小环的儿子,我实在不想对不起小环姊姊。”她转过脸来看着叶云舒,微微笑道,“云舒,可想听听我的旧事么?”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于是正襟危坐。只见谢婉芝从腰间摸出那杆黄铜烟管,徐徐吸了几口,幽幽道:“我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京畿一带的大贾,世代经商,家资颇丰,却因为出身太低,受人白眼。我外祖父就想给我母亲招一门清贵的亲事,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几经周折,终于将我母亲嫁入了关陇谢氏一族。” 谢婉芝叹了一口气,连烟灰落在手背上都不自觉:“可惜,我母亲嫁入谢氏后过得并不好。那时节,我父亲家早已经家道中落,不过空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名声罢了。家中负债累累,度日维艰,却偏偏还端着清贵的架子,自视甚高,看不起我外祖一家。两家又相隔数千里,渐渐便断了来往。”她唇边弯起一抹讽笑,“我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这桩生意却折了大本,不但赔上了女儿,还赔了嫁妆,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后悔不后悔。 “我母亲在谢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在我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我父亲也不很伤心,只隔了数月,便娶了继室。继母一直待我不冷不热,后来又添了弟弟,就更加瞧我不顺眼。我那父亲倒还念些旧情,照着名门闺秀的教养,敦促我读书识字。我自小便憋着一口气,只觉得世间男欢女爱都是虚妄,深信书中才有黄金屋,便想着将来参加科考,好出人头地。 “可惜天意弄人,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过世了。继母青春守寡,自然可怜,只是谢氏乃关陇望族,绝不准族中寡妇改嫁。她开始还持身守节,只不出半年便熬不住,同邻近的一个泼皮勾搭上了。那泼皮本就是个地痞破落户,贪财好色,更没有什么廉耻之心,出入我家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几次三番地要调戏我。我那时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就去族中长老那里央告,想找个庇护。”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谢婉芝斜斜靠着车缓缓吐着烟,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老人只想着如何利己,谁又会来关心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继母在族长那里反咬我一口,说我闺门不检,诽谤嫡母,女德有亏,冶容诲/淫。她是当家主母,我自然百口莫辩。” 叶云舒怒道:“这妇人的心肠如此歹毒,莫非就没有天理了么?” 谢婉芝冷冷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甚么天理公道,强权者便是天理公道。”她又吸了几口水柳烟,“经此一事,那泼皮更加肆无忌惮,继母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终于有一日,那狗贼趁人不备,潜入我的闺房,将我□□了。” 叶云舒“啊”了一声,随即掩住口,怔怔地看着谢婉芝沉静的侧脸。 谢婉芝道:“我那时候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眼前这个恶棍给毁去了。于是羞愤交加,怒不可遏,捡起房中的纺锥便刺中了那恶贼的咽喉,只是一时失手,竟将那人刺死了。 “我犯了杀人的重罪,被邻里送到了府衙。本来那恶贼行淫在先,我为保名节而失手伤人,按律理应轻判。然而,在生死关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作证。继母怕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矢口否认那泼皮几次欲对我不轨的原委。谢氏宗族为保住清誉,也不肯承认我被奸/污的事实。我含冤莫白,穷途末路,才知道甚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被押在监牢之中整整三月,只有邻里黄妈妈见我实在可怜,来看过我几次。谢家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希望我在牢里死了,好保住谢氏的名誉。我托黄妈妈捎信到远在京都的外祖家,也杳无音信。”谢婉芝微微笑道,“也是天不绝我的生路,就在我被判极刑,即将秋后问斩之即,皇贵妃曾氏薨。先皇为爱妃超度,大赦天下,我从斩立决改判为官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婉芝靠在窗桓上,用左手覆住自己的双目:“命虽然保住了,名籍却入了乐籍,此生此世也无法翻身了,即便自己将来有了儿女,也要入此贱籍。我少年时曾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过昙花一现而已,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犹如幻影斑斓。”谢婉芝又是一笑,“我从陇西一直被转卖到燕京,老鸨见我会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便觉得奇货可居,也不急着叫我接/客,只是叫人每日调/教我,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亦觉生无可恋,便想着一死了之。只是那鸨儿看我甚紧,一概绳索剪刀都匿藏起来,不叫我看见,又日日夜夜地派人盯着我,原来想死也是不容易的事。” 手中的烟管渐渐熄灭,叶云舒连忙上前给她添火,只是双手不住发颤,一连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燃。谢婉芝笑道:“往事已矣,不过一个故事,云舒不必介怀。” 叶云舒低低说了一声“是”,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竟没有勇气看谢婉芝一眼。只听谢婉芝继续不徐不缓地说道,“那时,燕京城的风月场每月都有一次夜游康河的□□会。官/妓和私/妓都妆冶妖娆,站在船头,倚户卖笑。我心中存着对那鸨儿的恨意,有心叫她晦气,便也盛装跟在她的船上,一路乖巧得很。鸨儿以为我回心转意,自然十分高兴,待船行至康桥下,我瞅准了时机,便从船头纵身跃下。 “那时节,康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都一片喧哗,鸨儿也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叫人潜水下去救我。我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抬上来,意识却还清醒,只知道这回死不成,回去自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一咬牙,向岸边的石墩子撞去,当场血溅三尺,昏死过去。 叶云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谢婉芝却笑着说道:“但是,阎王还是不收留我。待我醒转,已经不在教坊里。原来,我被老鸨转卖给了风雨楼。” 叶云舒道:“风雨楼?天下第一楼?” 谢婉芝点点头:“正是燕京城最负盛名的艺伎馆。”她悠然地吸了一口烟,“救下我的,便是当年艳绝京师的名/妓,康河八艳之首,苏小环。” 谢婉芝看着叶云舒:“云舒,你知道什么叫做绝处逢生遇救星么?”她的脸上有着温婉的浅笑,“在此生最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苏小环,她不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亦给了我存活下去的勇气。 “她是一个美人,我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用在苏小环的身上,丝毫不过分。她精通音律,能作盘中舞,还画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兰竹,京中的达官贵人争相求购。”谢婉芝的神情颇有些怅然,“可是,又有何用呢?一个乐籍女子,即便色艺冠绝,终究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 “小环姊姊与我,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她却颇有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总喜欢出手相助,不失为风尘侠女。她花了重金从教坊的鸨儿手里将我赎出,不过是因为同情我的际遇。只可惜,我是官卖的罪身,终身不得脱离乐籍,一辈子都得倚门卖笑,老死青楼。除非,有人可以为我翻案,给我伸冤。我本以为此生此世都不可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小环姊姊却将我引荐给了她的一位入幕之宾。” 叶云舒道:“是,欧阳将军?” 谢婉芝颔首道:“苏小环是京师第一名/妓,所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欧阳长雄便是她的恩客之一。”她徐徐地吸着烟,微眯了眼睛,仿佛在回忆极遥远的往事,“我那时不过十六岁,第一次见到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但是欧阳将军却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赘述。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或者,希望他能给我指一门怎样的亲事?我当时脑中一片混乱,脱口便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恢复我良家子的身份,让我参加科考,求取功名。 “欧阳将军当时就愣住了,随即笑道,小妮子志不在小啊。我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他一眼,顿时觉得眼前这位欧阳将军俊才丰神,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他同小环姊姊站在一处,好比是金童玉女,光彩照人。 “欧阳将军果然未曾食言。只在一月之内,我的冤案便得以平反。当年错判此案的县府官员被革职免官,府衙、道衙均受到牵连,还彻查出陇西一带十三位府官贪赃枉法。这便是同嘉年间有名的关陇肃清案,云舒,你应该记得吧?” 叶云舒点头道:“学生记得,只是没想到,这场肃清背后的引线却是大人的冤案。” 谢婉芝掸了一掸袍袖上的烟灰,继续说道:“我终于恢复了良家子的身份,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时,女子还不能独立门户,唯有遵循三从的古礼。而我父亲已死,只能遣返本家,投靠继母和弟弟。继母于我而言,已是不共戴天之的仇敌,我只想永生永世不要再见她,如何同她共处一室?那时节,我才突然明白欧阳将军为何会说出那句‘给你指一门亲事’的话来。”她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原来,欧阳将军不但是个英雄,亦是一个心思缜密而温柔体贴的人。 “然而,遣归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我心急如焚。小环姊姊最是古道热肠,又出面央求欧阳将军,将我送入了将军府。阴差阳错下,我竟成了欧阳长雄身边的一名侍女。”谢婉芝幽幽叹道,“人的一生便是如此福祸不定,犹如水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甚么。” 谢婉芝的话音还未落,马车却在这个时候陡然停了下来。车厢发出剧烈的震动,谢婉芝手中的烟管震落于地,烟灰洒落在毛毯上,灼烧出几处焦黄的孔眼。叶云舒撩开窗帘的一角,脸色倏然一变,低声道:“恩师,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第46章 突围 谢婉芝脸色微微一变,上前按住叶云舒的手,压低声音道:“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活路,你只管自己逃命便是。”叶云舒欲待拒绝,谢婉芝却示意她不要出声,用极快的语速说道,“我还有一事托付,你仔细听着。沈眉之子说其母乃是苏小环,我甚为怀疑。此事太突兀、太不合情理,苏小环爱欧阳长雄甚深,性情极烈,绝不会改嫁他人。况且那沈碧秋同苏小环长得没有分毫相似之处,连一点故人的影子都没有。我这些年来一直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皇长子他……” 她的话音未落,一柄钢刀已经直直插入马车的车厢,刀锋正对准她的鼻尖。车外传来一声阴冷的笑意:“谢大人出来吧,你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还躲着不肯见人呢。” 谢婉芝整了整衣衫,同叶云舒从马车上施施然走了下来。这是一处僻静的树林,一群黑衣大汉手持利刃,将二人团团会在中间。谢婉芝缓缓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她的目光落在正垂手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马车夫身上,面沉似水:“朱七,你何时被收买了?所以故意走这条道么?” 那名叫朱七车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小人亦是无法啊。他们……”他惊恐的目光在那些大汉的脸上逡巡,痛哭流涕道,“他们要杀了小人的全家,小人亦是无法啊。” 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都说谢大人诡变多智,看来也不过尔尔!”他将手中的钢刀一横,“谢大人若不想死,就同你身边的这位小美人一同跟兄弟们走一趟罢。” 谢婉芝微微冷笑:“不必以死相胁。谢某人数十年宦海沉浮,屡次历经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会被尔等黄毛小子所迫?你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截朝廷命官,自然有极为稳固的靠山。是谁呢?”她微眯了双眼,“仿佛除了大院君岷王殿下,应该没有谁会这般急切地要本官的性命吧?” 那黑衣人眼露凶光:“谢大人,从来祸从口出,话可不能乱说啊。” 谢婉芝了然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刘南图么?” 那大汉向左右做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十余柄利刃将谢婉芝和叶云舒环绕其中,寒光映射在两人的脸上,杀气腾腾。黑衣大汉发出几声干笑:“谢大人,你真的以为兄弟们不敢杀你么?你们今天身首异处,兄弟们随便把你二人的尸首仍在后山,届时野兽分而食之,又有谁知道谢大人是死在我们的手上呢?” 谢婉芝只是颔首笑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她的笑容笃定,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尔等若是想杀我,又怎会迟迟不动手呢?”她又是一笑,“你们本来就不是来杀我的,不是吗?” 那些黑衣人听了显然一愣,随之,喊杀声陡然间四起,数百官兵从林中一跃而出,箭弩乱发,瞬间倒毙了数名黑衣杀手,显然,来的都是都督营的精锐之师,此刻人数悬殊,胜负其实不言而喻。为首的黑衣大汉见大势已去,仰天大笑:“原来大人早有准备。”说话间猛地转身扑向谢婉芝,挥刀欲待要砍,却被叶云舒一剑挡开。那大汉呵呵一笑:“想不到尔一介女流,功夫倒也不错。” 叶云舒紧闭双唇,挥剑疾砍,剑势颇为凌厉,却不进攻,只是护住谢婉芝的左右,不让那些杀手近身。 谢婉芝淡淡道:“西北角的乾位,我给阁下留了一道生门。我亦不想两败俱伤,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去告诉刘南图,下官已经拟好辞呈,不日即将送达燕京。以后朝廷的事一概与谢婉芝无关,请大院君尽管放心。” 那黑衣人又是一愣,随即收了钢刀,抱腕道:“如此,在下定会复命。”言毕,望空吹了一记口哨,剩下的十几人,紧紧围作一团,且战且退,倏忽间从西北角的缺口退散而去。 那些官兵也都住了手,上来行礼,跪倒一片,为首的管带恭声道:“属下有失,叫大人受惊了。” 谢婉芝摇摇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朱七身上,“把这人押下去,严加拷问。” 那车夫朱七瞬间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就看在老朱我为您勤勤恳恳赶了十余年马车的份上,给我留一条活路罢!” 谢婉芝缓缓道:“朱七,本官向来待你不薄。你既然倒戈,便应该有所觉悟,何必苦苦哀求,自讨没趣?”她冷冷一笑,“本官今日若不是早有准备,岂不是早因你而死?” 那朱七听了此言,便知再无生路,软软瘫倒于地,任官兵将他拖了下去。 谢婉芝却面沉似水,转身登上马车,叶云舒随之也跟了上来。谢婉芝端坐车中,冷声道:“众士官听令,归雁庄庄主沈眉行刺朝廷命官,图谋不轨,尔等即刻随本官围剿归雁山庄,抄捡沈园,捉拿沈眉!” 叶云舒颇为诧异:“恩师?” 谢婉芝道:“你难道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方才的那群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大院君派来的么?”她微微一笑,“不过欲擒故纵,故意将祸水引至刘南图的身上。可惜,弄巧成拙,这样拙劣的把戏,又怎会是大院君的手笔?” 叶云舒道:“所以,恩师怀疑沈眉父子?” 马车已经调转车头,急速往前行驶,两旁是官兵整齐划一的步伐。谢婉芝坐在车中,仿佛刚才的生死一线并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神闲气定地吸着烟管:“不错,也只是怀疑而已。”她微闭了双目,“但是,我时日不多,只能拼死一搏。沈眉和他的儿子,总叫人觉得奇怪,奇怪的态度,奇怪的举止,奇怪的言谈……或许是我多心了,然而,往往过犹不及,刻意为之的伪装总不免心生疑窦。” 她吐出几口烟圈,呵呵笑道:“沈眉忘了,从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是民,我是官,任他有七窍玲珑心,在这江南地界,此时此地,天时、地利、人和,他又怎翻出我谢婉芝的手掌?” 第47章 搜园 谢婉芝率官兵到达沈园之时,沈眉正同沈碧秋在内堂议事。沈眉没想到谢婉芝竟会在半个时辰内折返回来,还调动了数百官兵将归雁庄团团围住,不免焦急起来。沈碧秋却是一笑:“这谢婉芝倒也不蠢,想必已经看透了我的把戏。爹,你先去前厅稳住她,我随后即来。” 沈眉道:“谢婉芝定是有备而来,若是被她看出了稍许端倪,只怕对大事不利。” 沈碧秋的眸光一暗:“若她真是看出了甚么端倪,送她上路便可。” 沈眉略一皱眉:“谢婉芝毕竟是江南道第一人,若我们轻易动手,只怕是不妥罢。” 沈碧秋哂笑道:“若能杀了谢婉芝,最高兴的莫过于刘南图。我们帮刘南图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他难道不高兴?”他振了振衣襟,起身道,“我本想让谢婉芝误以为刘南图要向她下杀手,诱她自己去杨真真面前参大院君一本。如今想来,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结果了她,然后叫青松岭担下这桩案子。秦玉一直想向刘南图表忠心,如今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他应该感谢我才是。” 沈眉微微沉吟:“这实在是一步险棋,事先亦无周密部署,少主不过突发奇想,还望三思。” 沈碧秋盯着他:“我想杀谢婉芝,已不是一日两日,她在江南一日,对我,终究是一个隐患。如今正是好时机,岂容错过?”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莫不是爹顾念旧情,放不开手脚?” 沈眉叹息道:“我与谢婉芝相识已近三十年,算不上知交,但共历沉浮之事,也算故人,实在不忍心见她死于非命。若有可能,不如留她一条性命,去她羽翼便是。” 沈碧秋道:“爹这是在向我求情么?” 沈眉拱手道:“不敢。不过兔死狐悲而已。” 沈碧秋冷冷道:“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孰轻孰重,爹心中应该有个分寸。” 沈眉躬身又施了一礼:“老臣自当谨遵少主之命。” ****** 沈眉急匆匆率众来到府门外,恭然向谢婉芝施礼道:“谢大人去而复返,劳师动众,不知因何缘故?” 叶云舒在一旁冷笑道:“沈庄主,我家大人在路上陡遇刺客,据那些被捕之人交待,原来竟是受了您的指使。” 沈眉面露惊诧之色:“叶大人何出此言?沈某实在是冤枉!” 叶云舒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庄主抵赖。还请沈庄主到府衙走一遭吧。”说罢,几个刀斧手上前已将沈眉围住。沈眉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按住自己的双肩,将双臂反拗,扭送到谢婉芝的面前。谢婉芝淡淡道:“本官也没想到,幕后的指使者竟然会是子衿。” 沈眉恳切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难道仅凭几个歹人的一面之词,大人便要定我的罪么?实在是莫须有,足以叫人寒心!” 谢婉芝道:“我自然会叫你心服口服。”她朗声道,“归雁山庄庄主沈眉刺杀朝廷命官,更兼里通外敌,逆谋不轨,罪不容诛。现,抄捡沈园,其子沈碧秋,一并收押待审。” 沈眉被人反翦了双手,只能高声直呼:“草民不服!无凭无据,天理何在!” 谢婉芝笑了:“天理?”她莞尔道,“子衿,你真是可笑之极。在江南道,我谢婉芝便是天理。从来民不与官斗,我说你有罪,自然会有真凭实据。刺杀官员、里通外敌、逆谋不轨,三罪并罚,只怕是要株连九族呢。” ****** 沈眉被缚,沈府中的一干下人更是惊慌失措,官兵们得了谢婉芝的命令,蜂拥闯入内宅,一路横冲直撞,仿佛是要把整个归雁山庄都翻过来一般。 霎时间,叫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何晏之正在房中小憩,听到外边的动静异常,便披衣推门而出,还未走出小院,就见采芩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把抓住何晏之的衣袖:“公子,大事不好了!官兵抄捡沈园,少庄主担心您的安危,叫奴婢带您先暂避一时!”说罢,拉着何晏之便往外走。 何晏之一时有些不知所谓,随着采芩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采芩急道:“公子慢慢吞吞地作甚?只怕官兵马上要搜检到此处,到时候便来不及了!” 何晏之正色道:“官兵抄捡沈园,与我的安危有甚么关系?我又没做甚么作奸犯科的事,又何须躲躲藏藏?” 采芩沉声道:“公子可知,倾巢之下无完卵?少庄主所为皆是为了公子。实不相瞒,江南道司政使谢婉芝有意置归雁庄于死地,眼下我家庄主已被官兵收押,少庄主也是逃脱不掉了。如今岷王殿下远在燕京城,天高皇帝远,谢婉芝一手遮天,只怕沈园中人皆是凶多吉少。”她的眸中皆是焦灼之色,“少庄主是不想连累公子啊,公子难道还不明白少庄主的一番苦心么?” 谢婉芝?! 这个名字激地何晏之浑身一颤。杨琼的嘱托他时时刻刻不曾或忘,便是睡梦之中还在筹谋,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更是深恨自己身单力薄,如同蚍蜉撼树,困在沈碧秋所织就的落网之中,寸步难移。他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少庄主仁至义尽,何某若是自顾自先走了,只怕有愧于心。倒不如留下来,与少庄主共进退。” 采芩微微一愣,复而眸光一暗,道:“公子实在太过迂腐。”她突然欺身向前,双手如勾,去抓何晏之的脉门,“如此,奴婢只好得罪了。” 何晏之早有防范,斜身一避,采芩扑了一个空,待她转身,却已经长刃出鞘,飞空劈来,剑招凌厉,竟是个中高手。何晏之沉下脸来:“原来你家少主并无一刻放心过我,甚么兄弟相待,只怕都是幌子罢?” 采芩的招式虽然逼人,却未曾下狠手,依然恭敬道:“公子差矣。只是公子不听良言相劝,奴婢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又疾刺三剑,逼得何晏之连连后退,“少庄主皆是为公子着想,只是公子不肯领情。” 何晏之明白机不可失,沈碧秋要采芩带他走,自然是有所顾忌。然而,他此刻手无寸铁,采芩的功夫也远在他之上,只能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只需拖了越长的时间,便可峰回路转。他不敢贸然使出琼花碎玉剑法,只怕叫沈碧秋知道了什么端倪,便一边后退,一边将内力运于右手,以手为剑,将当日在擎云山所练的那些剑法一一使了出来。 采芩“咦”了一声:“原来少主竟将自家的剑法传给了公子么?” 何晏之笑道:“原来你家少主也未曾把你当作心腹啊,他叫你时时刻刻盯着我,却连这些事都瞒着你么?” 采芩道:“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少主要做甚么,自然有他的打算,采芩只要听从少主的吩咐便可。”说话间,剑尖已经到了何晏之的面门,“公子还是快随奴婢走吧,你再练上十年,也未必是奴婢的对手。” 何晏之冷冷一笑,竟丝毫不避,直直得朝那剑锋撞去,采芩大惊,哪里敢伤了何晏之,连忙将长剑收了回来,衣带却被何晏之一把拽断,外边的襦裙散了开来。采芩登时脸涨了通红,左手提着裙子,右手提着剑,横眉怒目地瞪着何晏之:“我一向待公子毕恭毕敬,想不到公子竟如此无礼!”言毕,长剑毫不犹豫地朝何晏之刺来,只是她此刻要顾及散开的衣裙,气势便弱了几分,竟叫何晏之轻轻挡了开去。 何晏之笑道:“我本就是个轻浮浪子,姑娘又不是不知。姑娘拿着剑又砍又杀,在下不过解了你的腰带,算不得过分罢?” 如此又僵持了片刻,院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采芩大急,也顾不得衣衫不整,只是招招痛下杀手,何晏之仰天高呼:“皇长子在此!尔等还不速来救驾!” 这一声高呼犹似平地一声闷雷,院门外一阵哗然,采芩见大势不妙,猛然收回长剑,转身跳上高墙,又一矮身,没于墙瓦之间,倏忽间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几十个官兵冲入偏院,将何晏之困在当中。 带头的管带道:“方才高呼救驾者可是你?” 何晏之道:“正是。” “皇长子何在?” “在这沈园之中。” “速速带我们去寻来。” 何晏之道:“未必能找得到,但皇长子确实被沈眉父子所囚,乃我亲眼所见。” 那管带将手中钢刀一挥:“你若敢胡言乱语,谢大人决不轻饶!” 何晏之含笑道:“草民奉皇长子之命,求见谢婉芝大人。烦请官爷带路。” 第48章 激辩 谢婉芝神色怡然地坐在沈府的大堂上,叶云舒侍立在侧。 沈府的仆役们被一批批带上来,黑压压跪了一地,沈眉则被押在最前面,由两个彪形大汉反翦了双手,左右挟持着。 沈眉道:“谢大人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抄捡沈园,皇法何在?天理何在?大清朝历代天子对江南四族都礼遇有加,谢大人违背祖宗家法,没有皇命就对江南武林出手,难道就不怕天子震怒?” 谢婉芝嗤笑道:“子衿兄真是好大的脸面!江南四族,延绵数百年,却何曾姓过沈?你不过是奉欧阳长雄的遗命接掌江南四族而已,却想着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么?沈眉,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欧阳长雄门下之犬,可惜你这条看门狗却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欧阳长雄一死,你便倒戈刘南图,将江南武林整个送给刘南图做了见面礼。你怀着怎样的心思,难道别人不知道?或者,你以为,你今日振臂一呼,江南八派还会听从你的号令?” 沈眉道:“大人差矣。沈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自认为没有丝毫对不起欧阳长雄的地方。况且,我与欧阳长雄之间早已经了断恩怨,互不相欠。倒是大人您,当年曾深受苏小环和欧阳长雄之恩,数十年来却为杨真真卖命,不遗余力,不知你那小环姊姊泉下可瞑目么?” 谢婉芝神色凛然地看着沈眉:“果真如此。说甚么苏小环嫁你为妻,不过就是想乱我的方寸,借此羞辱欧阳将军罢?子衿,一个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人,你却如此耿耿于怀。你追随他多年,最终却反目为仇,可是将军临终之前,仍将欧阳氏的大权交付于你。子衿,你且扪心自问,你还敢说你没有对不起欧阳长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眉哂笑道:“那谢大人意欲何为呢?杀了沈某以慰欧阳长雄在天之灵?错了罢,若论害死欧阳长雄的真凶,也应该是刘南图和杨真真。谢大人口口声声说在下是门下之犬,谢大人何尝不是杨真真放在江南的恶犬?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彼此!彼此!沈某这些年隐居沈园,罢官不仕,自认为比谢大人的紫绶金章尚且高尚几分。” 谢婉芝抿了一口茶,缓缓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早在十几年前,我尚在枢密院时就说过,江南武林是帝国心腹的一根毒刺,亦是南北不靖的隐患。只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四族根基之深,难以撼动,倘若连根拔除,只怕牵动整个江南,内乱在所难免。因此,自太宗以降,不得不怀柔任之。”她起身缓步走到沈眉的身边,正色道,“本官为天下大计,自然是要站在陛下一边,更不会因为欧阳长雄有恩于我,就姑息江南四族。大院君为了一己之私,纵容江南武林的气焰,让四族的势力重新抬头,本官在江南二十余年的心血被他毁于一旦,果真是后宫干政,国无宁日。还有尔等宵小,助纣为虐,陛下当年若是听从本官的献策,放手一搏,四族早已不存于世。而你,还能在这里与我争长论短么?” 沈眉只是抿唇不语,谢婉芝冷冷看着他,正欲待再开口,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在她耳畔轻轻低语了几句。谢婉芝的神色微微一变,当即道:“把人带上来。”她转而冲沈眉冷笑道,“皇长子果真在你手上。子衿,杨琼是欧阳长雄唯一的儿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少主。刘南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另有隐衷?” 说话间,何晏之已经被带了上来。乍见之下,谢婉芝不觉一愣,显然有些吃惊。左右的官兵将何晏之往地上一按,呵斥道:“大胆!见到谢大人,为何不行礼?” 何晏之一进大厅便隐隐觉得有些诡异,沈眉虽然被擒,大厅里跪着的那些下仆却只是沈园中洒扫的普通仆役而已,连采芩、采绿这样的大丫鬟也未曾见到。他还在寻思,膝盖窝却冷不丁被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踢了一脚,跪倒于地,于是叩首道:“草民何晏之参见谢大人。” 谢婉芝一摆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何晏之一番,道:“你说,你奉皇长子之命求见本官?” 何晏之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姿容秀丽的妇人,心中有些犹豫,道:“皇长子曾说过,谢大人忠心耿耿,他让草民来找大人,单独求见,不可叫外人知晓。可惜草民被沈氏父子软禁庄中,无法脱身。今日无奈于大庭广众之下向大人求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再耽误片刻,皇长子便要被沈碧秋所害,命不久矣。”说罢,又恭敬叩首行礼。 何晏之话音未落,沈眉便在一旁怒声道:“住口!住口!简直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你这不孝孽障!怎可如此构陷你同胞兄长!你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何晏之吃了一惊,猛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沈眉,显然有些懵了。谢婉芝却笑道:“真是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子衿,难道说,他也是你的儿子?” 沈眉叹了一口气:“不错!他便是碧秋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上个月才被人找回。谢大人若是不信,随便找庄中之人一问,都知道这便是归雁庄二公子。我本想过几日召开武林大会,让次子认祖归宗,不料这孩子却心生怨恨,他自幼流落在外,受了许多苦楚,难免怨我未尽到为父的责任,不想竟连碧秋也一并恨上了。” 沈眉看着何晏之,神色黯然:“我儿,千错万错是为父的错,你兄长待你却是真心一片,你念在与他一母同胞的份上,怎可这般诬陷他。我死不足惜,只是若连累了碧秋,你于心何忍?” 何晏之简直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听沈眉又对谢婉芝说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怨恨我至深,早就想对沈某下杀手。从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亦毫无怨言。然而,杨琼确实不曾在我的手上,您就算是把归雁庄夷为平地,恐怕也找不到人。我这两个儿子对旧事一无所知,都是无辜之人,还望大人能饶了他们。尤其是次子晏之,自小走失,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请谢大人饶恕他的胡言乱语。” 谢婉芝拊掌笑道:“子衿,今时今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你的一番舐犊之情也只能唬弄一番旁人。就如同我不相信苏小环会另嫁他人一样,我亦不相信你会娶妻生子。你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小环姊姊,又是为了掩饰什么呢?还是,你怕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她紧紧盯着沈眉,“你曾今奉欧阳长雄之命护送苏小环千里回京,孤男寡女一路同行,本就叫人忌讳,于是,你便顺水推舟,故设疑阵,让世人都以为你同欧阳长雄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她微微一笑,“子衿,沈碧秋和眼前这个后生,真的是你的亲生儿子?” 沈眉道:“谢大人真是可笑,我的儿子还不必外人质疑。” 谢婉芝又一笑,低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见沈眉的脸色霎时一变,谢婉芝莞尔道,“你同欧阳长雄确实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只是,这个女人却不是苏小环。子衿,当年杨青青送你的香囊,是否还系在你的腰间呢?” 沈眉哈哈大笑:“江陵王已故多年,今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谢婉芝的目光落在何晏之身上,悠然道:“怕只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她又转过头看着沈眉,“杨青青虽已身死,但是她的幽魂依然游荡在江南和塞北。她的死士们一个一个为了她赴汤蹈火,子衿,你不就是最赤胆忠心的那一个么?” 沈眉道:“谢大人又在说笑了。我自少年起便跟随欧阳长雄,什么时候却成了江陵王的追随者?谢大人当年与我一起在欧阳长雄的麾下共事,难道都忘了么?” 谢婉芝只是笑道:“子衿,你以为陛下让我做江南道的司政使,只是绥靖安抚尔等而已么?我镇守江南二十三年,江南四族的底细我已经了如指掌。杨青青当年号称食客三千,她豢养了多少死士和门客,都一一安插在江南各族之中,无非就是想瓦解消融江南四族百余年来盘根错节的势力。她还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渤海郡国,她三次出征渤海,能够取下赫连百丈的首级,也不得不归功于十余年来倾心培植的内应。” 沈眉冷冷一笑:“想不到,谢大人身为杨真真的鹰犬,却对江陵王有诸多的赞誉。殿下当年的丰功伟绩已是不可言说的禁忌,一切的荣耀只能归功于欧阳长雄。谢大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溢美之辞,难道就不怕今上震怒,以为你有不轨之心?” 谢婉芝正色道:“本官只是就事论事。江陵王确实有大略雄才,她对付江南和渤海的手段足以叫天下胆寒,谢某亦十分佩服。欧阳氏作为江南四族之首,杨青青当年却能力排众议,恳请先帝封他为神威大将军,将兵权交付与杨氏皇朝的宿敌。如果没有杨青青,欧阳长雄也未必有今日的殊荣。然而,纵然如此,杨青青也不可能真正信任欧阳氏,子衿,你便是她安置在欧阳长雄身边的眼睛,难道不是吗?” 沈眉依旧冷笑道:“谢大人既然如此笃定,沈某自是百口莫辩。不如提了在下的人头去回禀皇帝,又何必费心猜测,无中生有?在下的一条命能换得今上的片刻安心,倒也是值了。”他昂首道,“这天下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囚。若论正统,江陵王才是先帝亲封的储君殿下,若论功绩,江陵王当年四定江南,三战六洲城,取赫连百丈项上人头,天下英雄无不赢粮而影从。杨真真和刘太后就算钳住悠悠众口,也掩盖不了当年矫诏弑君的秽行,百年之后,自有定论。谢大人枉读圣贤之书,却效命乱臣贼子,自然也不会有甚么好结果。” 他的目光中隐隐夹杂着仇恨和忧郁的情绪,声音却是淡淡的:“就如同欧阳长雄,当年他手握着江陵王殿下九成的军队,他若能带兵入京逼宫,自然能救出殿下。但是他却在六洲城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殿下被刘太后母女所缚,进而又与女真人议和,刘氏一族难道不是大清的罪人?而欧阳长雄亦为了江南四族的利益向刘氏妥协,难道不是助纣为虐?世无英雄,遂教竖子成名而已!” 说话间,数十官兵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拜倒在地:“大人,情况有变!沈园四周来了大批的武林人士,应该是八大门派私募的府兵,已将归雁山庄团团围住,要我们交出沈庄主。” 谢婉芝的面色一沉:“为首的想必便是沈碧秋罢?动作倒是真快。江南这小朝廷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公然同官兵叫阵!”她瞥了一眼沈眉和何晏之,“不过,有这两人在我手上,料想那沈碧秋也不敢造次。” 何晏之的眉头一皱,只觉得谢婉芝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是森然的寒意,他觉得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错综缠杂的漩涡之中,那里有无数他所不知道也无从了解的内/幕。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却听谢婉芝冷声道:“来人!把他们父子二人绑了,带到府门外去,若沈碧秋有甚么异动,先砍了老的,再杀小的。” 第49章 冲突 归雁庄此刻已被江南八大门派的各路高手团团围住,情形对谢婉芝来讲十分地不妙。 二十余年来,谢婉芝镇守江南,从未同四族正式交锋,她秉承昔日江陵王杨青青的遗策,对四族八派分而化之,官府与武林相安无事十几年,江南士族亦恪守本分,并无事端。大院君同皇帝不和已是众所周知的宫闱幸秘。只是,谢婉芝不曾想到,沈眉父子利用刘南图暗中对江南武林的姑息纵容,几年之内竟重新连纵四族,在江南之地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 官兵们押着沈眉和何晏之来到山庄前。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人高声喝道: “谢婉芝私自捉拿沈庄主,乃是与江南士族为敌!” “姓谢的老娘们罔顾祖宗之法,罔顾先皇之法,居心叵测!” “这里是南陈的土地,不是燕京那群土匪的销金窝!昔日太宗皇帝曾许诺待江南四族犹如座上之宾,乃大清无冕之王,而今不过百年,清帝就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如何对得起当年殉国而死的宪宗皇帝!” “放了沈庄主,还四族一个公道!” 谢婉芝站在石阶之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冷冷笑道:“想不到陈氏灭族已逾百年,竟然还有人在为陈深哭丧,倒不知到底是何居心?还是,有人在刻意挑拨南方士族与朝廷的关系?江南乃是大清的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大清都不在了,你们江南的武林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叶云舒持剑护在她的身侧,朗声喊道:“沈大公子,你父亲和兄弟此刻就在官府手上。谢大人令你速将皇长子放了,否则,现将你兄弟的人头祭旗,再杀你爹!沈大公子素来标榜孝悌,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爹送命吧!”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谢婉芝失笑道:“本官乃江南道司政使,乃朝廷命官,本官的生死哪里容你一介草民说了算?” 沈碧秋依旧笑道:“今日之前,或许大人还有这样的底气。大人为何要孤注一掷?难道不就是因为大人的官已经做到头了么?” 他说得这样神闲气定,士兵们却面面相觑,隐隐有些骚动起来。沈碧秋突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奉大院君之命督查江南。江南道原司政使谢婉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罔视圣听。大院君奉刘太后懿旨,罢黜谢婉芝司政使之职,尔等若仍执迷不悔,助纣为虐,将与谢贼一并论处!” 谢婉芝厉声道:“大胆逆贼!竟敢假传圣意!颠倒黑白!污蔑本官!”她将袍袖一甩,“来人!去将那个姓何的小子人头砍下!” 沈碧秋亦朗声道:“各位兄弟!谢婉芝已经穷途末路!诸位若是想活命,就将谢婉芝擒获,大院君重重有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拔高声音道,“我有岷王殿下令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岷王!皇长子被废已五年有余,谢婉芝竟为了一介罪臣与江南四族大动干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紧紧盯着谢婉芝,“谢大人素来以谨言慎行著称于世,而今却屡出险招,难道诸位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沈碧秋如此言辞凿凿,那些官兵都盯着沈碧秋手中的令牌,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去杀何晏之。 谢婉芝喝道:“皇长子杨琼是欧阳长雄的独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少主!他才是四族真正的领袖!你们眼瞎了吗?竟然听从一个外姓之人的号令!如何对得起四族的列祖列宗!” 沈碧秋亦道:“诸位!杨琼姓杨!无论如何,都是大清皇帝的儿子!又如何会真正为江南武林打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呼啸之声,叶云舒手疾眼快,挥剑将突如其来的箭矢挡下。果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院君的援兵已到!肃清逆贼!活捉谢婉芝!” 霎时间,周遭喊杀声四起,西南角有弹药炸开,硝烟弥漫。几个亲兵护住谢婉芝,外围却已经有官兵倒戈。谢婉芝咬牙道:“沈碧秋果然有备而来!”她对叶云舒道,“押着沈眉和那个小子,一同回庄内暂避。有他二人在,我们还算有点筹码!” 叶云舒得令,与十几个亲兵押着沈眉与何晏之且战且退。沈碧秋顾及二人,一时不敢强攻,谢婉芝便寻了时机,退到府门之内,筑起防守,一时间,双方倒是僵持不下。 府门之外,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谢婉芝紧锁双眉,低声对叶云舒道:“我本想孤注一掷救出皇长子,想不到这个沈碧秋借岷王之势在江南经营了数年,势力比竟当年的欧阳世家还要棘手!是我大意了,竟然养痈遗患,愧对圣上的信任!” 叶云舒道:“大人不必自责,若非今日一役,又怎能知晓姓沈的竟已经手眼通天。学生一定拼了性命保护大人逃出重围,无论此事是否与大院君有关,我们都要尽快禀告圣上。” 谢婉芝却摇摇头:“本官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要救出皇长子。否则,我到泉下无颜面对欧阳将军。沈碧秋要巩固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要取杨琼的性命。杨琼活着一日,他就不能真正号令四族。如此想来,皇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沈眉在一旁失笑道:“谢大人自身难保,竟还如此忠心,真叫人佩服!” 谢婉芝却道:“放了沈眉。” 叶云舒有些惊讶:“大人!?” 沈眉亦是一惊,谢婉芝缓缓道:“彼此,彼此。你出去去对沈碧秋说,我愿以我的性命换回皇长子的性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放了你。”她微微一笑,“欧阳将军曾救我一命,我亦还他一命,一定救出他的儿子。” 沈眉道:“如若不然呢?” 谢婉芝的目光落在何晏之身上:“沈碧秋如果不答应。我便杀了他的兄弟。”她目光森然,“子衿,要么你先带这个小子的一只手出去,如何?” 谢婉芝说话间,叶云舒已经来到何晏之的身侧,举起手中的长剑,转头问谢婉芝:“大人,是砍这小子的左手还是右手?” 沈眉大惊失色,怒声吼道:“住手!住手!”他转而向谢婉芝道,“谢大人怎么糊涂了?你要砍,也是砍在下的手。你倒不如放了小儿,拿我的命去换杨琼,才合情合理。” 何晏之目瞪口呆,他本来觉得沈氏父子诡计多端,对自己更是虚与委蛇,却不料在紧要关头,沈眉竟然如此维护自己,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真正是始料未及。 谢婉芝哈哈大笑:“真是舐犊情深,好一番慈父心肠。”她的唇角扬起一丝嘲讽之色,“今时今地,难道我还会认为沈碧秋是你的亲生儿子。” 沈眉道:“信不信由你。你只要放了晏之,大可以拿在下的一条手臂去换杨琼。碧秋是极孝顺的孩子,自然会顾惜我的性命。” 谢婉芝却冷冷道:“如果我去告诉沈碧秋,你便是当年攻打叶赫城的先锋营总领,也是你亲手一箭射死了赫连勃勃,你觉得沈碧秋还会认贼作父么?” 沈眉轻蔑一笑:“谢大人到底何意?” 谢婉芝上前几步,在沈眉的面前站定,缓缓说道,“杨青青当年诞下一对孪生子,遭到了赫连勃勃的嫡夫人乌拉氏的嫉恨。乌拉真珠屡下毒手,都未成功。不过,据说那个小儿子不到三岁时,便落水身亡,却不知道是不是乌拉氏的阴谋?”她淡淡一笑,“后来叶赫城被欧阳长雄的大军所破,渤海国主赫连勃勃身首异处,江陵王却没能活着离开叶赫城,她和赫连勃勃的长子也从此下落不明。”她盯着沈眉的眼睛,“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被人救了,便一定是死了。当年,率领第一支急先锋破城而入的,便是子衿兄,你心里应该最清楚那个孩子的下落吧?杨青青临死前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你,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沈眉淡然一笑:“谢大人不过是凭空想象,便能自圆其说。既然大人如此断定,在下无话可说。你大可以去向杨真真邀功,以今上的性子,自然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过一个。” 谢婉芝哈哈一笑,“陛下若能听从在下的劝诫,尔等焉能活到今日?若不是因为刘氏一族专权,江南四族早已冰消瓦解。真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她转头对何晏之道,“小子!你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你想不想报仇雪恨?” 何晏之听他们二人这番对话,心中隐隐绰绰已经有了一点犹豫,心中更有一个惊骇的念头:自已同沈碧秋,难道真的是骨肉至亲?他的神思有些恍然,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宛若一场梦幻,叫人辨不清真假。门外的杀声依旧嘈杂,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却道:“我只是一个孤儿,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又何来杀父之仇?” 沈眉终于在一旁长叹道:“她说得不错。晏之,你同碧秋,本是渤海郡国的王子,欧阳长雄破了你们的故国,又杀了你们的父亲,你才沦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你所受的苦难皆由此而来,欧阳长雄才是你真正的仇人。常言道,父债子偿,你却不明真相,一心要救杨琼,实在叫旁观者伤心。” 谢婉芝笑道:“子衿,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沈眉淡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已至此,再隐瞒反而害了晏之。” 何晏之则面露惊愕之色,随即笑道:“沈庄主,你方才还说,我乃你的幼子,现在怎么又成了渤海国的王子,再过一夜,我岂不是要穿上龙袍做太子了么?” 沈眉恳切道:“这些年来,我与少主一直在寻找你。晏之,你且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大哥对你如何?你这样与他作对,他何曾为难过你?今日之事,你若能听从他的安排,岂会落到谢婉芝的手上,反而拖累了你的兄长!” 何晏之只是摇头道:“沈庄主,你还是省些力气,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谢婉芝冷冷道:“子衿,你快去劝劝沈碧秋,否则,我可真的要对他兄弟下手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森然的寒意,“我已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我今日固然一死,却也不能便宜了沈碧秋。” 沈眉却突然轻声说道:“谢大人,如果在下可以助你找到杨琼,你是否可以放了晏之?” 谢婉芝一挑眉:“真是稀奇,你竟会自投罗网?你教我如何相信你?” 沈眉道:“其实,杨琼尚在沈园之中。大人若不信,在下可以亲自带你前往。”他看了一眼何晏之,“大人一定心存疑虑,一并带上晏之便可。若有丝毫异样,你可以先杀了我们。晏之也算是我的少主,自然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谢婉芝一言不发,门外的官兵显然已经快抵挡不住,钝器割裂肉/体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叶云舒颇有些焦急,低声道:“大人,谨防有诈。” 谢婉芝却一摆手,眼睛盯着沈眉:“好!我便赌上一回!”她对叶云舒道,“你带着人在此抵挡一阵,派几个近卫随我同去便可。” 叶云舒脸色一变:“大人岂可以身犯险?” 谢婉芝凛然道:“我意已决,不容置喙。” 叶云舒只得低下头,咬牙道了一声:“遵命。” 沈眉却是一笑:“谢大人尽管放心,在下一定让你遂意。” 第50章 杀机 何晏之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沈眉的态度太过奇怪,仿佛有更大的阴谋等待着他们,而谢婉芝也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及时雨,倒是横生出许多枝节。他此刻被两个彪形大汉推搡着,只能沉默地往前走着,寻思这或许便是杨琼嘱咐他单独约见谢婉芝的原因。何晏之暗暗地聚攒着内力,以期最后一搏,他根本不相信沈眉会带谢婉芝去见杨琼,他甚至断定,杨琼已经被沈碧秋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绝不会在归雁山庄之中。 那么,沈眉为何要突然引谢婉芝到别处呢? 何晏之的脑海中陡然地蹦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让谢婉芝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以撇清沈碧秋与此事的关系。如此想来,沈眉确实对沈碧秋忠心耿耿。他如今已全然不信沈眉与沈碧秋的父子关系,而自己与沈碧秋的关系,他也丝毫不信。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戏子,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有什么秘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应该是遭遇了饥荒的难民,在颠沛流离中与自己失散。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突然地背负起血海深仇。未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他爱不起来,也丝毫恨不起来。王子也罢,乞丐也罢,或许沈碧秋纠结其中,而他何晏之只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北边的一处院落。他心中一怔,这原来竟是曾经囚禁杨琼的小楼。此处,喊杀和打斗之声已经渐远。可见,沈碧秋并没有率领江南八派的众高手围剿而来,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个笃定的想法:沈眉带他们来这里,确实就是想要谢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诱饵,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诱饵罢了。 是否要提醒谢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谢婉芝,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婉芝也并非愚蠢之辈,怎会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沈眉对谢婉芝一拱手:“谢大人,这处小楼想必你已经搜查过,只是这间楼的底层有一道暗室。杨琼便在这暗室之中。” 谢婉芝道:“好,你随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谢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为周到。”她便命两个近卫守在小楼的外侧,命其余的四个近卫押着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进了小楼之中。 楼中已空无一人,到处是撒了一地的杯盘器皿,凌乱不堪。沈眉走到窗边的一处暗格外,拧动开关,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巨响,一个四方的大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隐约还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楼梯直通地下。 谢婉芝朝下边望了一眼,道:“子衿,要么你自己下去把杨琼带上来,要么,你叫下面的人自己上来。如果在一刻钟内我见不到杨琼的话,”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会做甚么。” 沈眉叹了一口气,转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绿,带杨宫主上来!” 采绿!?原来这女孩儿还是园中! 何晏之乍闻这个名字有点诧异,随之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绿因他而死,想来沈碧秋还不算太过残酷,终究是留了采绿的一条性命。 果然暗道之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不一会儿,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少女携着一个青袍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或许是在暗道中待的时间太久,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看着沈眉,随即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她身后的青袍男子只是以手挡着室内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双眸已经不能适应日光的照射。他眯着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浑身上下却依旧是昔日的清俊之色,只是举手抬足间亦有些呆滞,一时间竟只是呆愣地看着谢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婉芝上前一步,朝杨琼深深行了一礼,声音亦有些发颤:“皇长子在上,老臣谢婉芝拜见!” 杨琼并不说话,表情依旧有些迷离,仿佛身处于梦中。 谢婉芝抬头看着他,道:“皇长子曾托付何少侠求救于下官,可惜下官还是来晚了,竟叫皇长子受了这般苦楚。” 杨琼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张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谢大人忠心耿耿,救驾有功。” 何晏之死死盯着这个杨琼,又看看谢婉芝,突然间明白了谢婉芝的言下之意。他上前一步,朝杨琼一拱手,道:“宫主,多日不见,您又清减了。” 杨琼看着何晏之:“此番能脱离苦海,晏之是第一大功。” 何晏之嘻嘻一笑:“宫主命我去江南道找谢大人,一并再求见府台和道台大人,果真是倾江南之力方可成就大事啊。” 杨琼一愣,随即道:“你做得很好。” 何晏之的心瞬间一凛,向后退了两步,突然仰天大笑:“楚兄,你真是有自信,上一回你未能骗过我,难道这一回,我就会上你当了么?” 沈眉不由勃然大怒,点手指着何晏之,叱道:“晏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只在这瞬息之间,四个近卫全部刀剑出鞘,齐齐攻向沈眉。那假扮杨琼的正是丰城双鼠的老二、无头鼠楚天阔。只见他身形犹似鬼魅,腾挪之间来到沈眉近前,寥寥数招之内竟将四人的进攻化去,将沈眉护在身后。 那四个近卫的武功也算是了得,便撤了招式,前后左右围绕在谢婉芝的四周。谢婉芝冷笑着看着沈眉,淡淡道:“子衿,这出请君入瓮的戏唱得不错啊。”她看了一眼何晏之,“只是你们主仆之间尚有分歧,难怪会坏事。实在是可惜了。” 何晏之却朝谢婉芝一抱拳:“谢大人,我实在不知你竟对在下有这样深的成见。其实你我素未平生,实在是云泥之别。在下确实受杨宫主所托,杨宫主曾言道谢大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谢大人似乎是处心积虑地要取在下的性命,叫在下实在难解。” 谢婉芝道:“你即便置身事外,但是却难保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何晏之,你难道还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么?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终究是会威胁到今上。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冲沈眉一笑,“从我揭开你与沈碧秋的真正关系的那一瞬间,你便已经起了杀机,子衿,你想杀人灭口,却又要掩人耳目,实在是殚精竭虑,辛苦你了。” 何晏之尚在谢婉芝的控制之下,沈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叹息道:“婉芝,你我曾在将军府共事经年,我并非想置你于死地。你经营江南二十余年,难道就不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么?江南之势倾颓,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而今上对你,也未必没有戒心。否则,又怎会坐视你在江南道孤立无援,而不愿动用一兵一卒?婉芝,你之所以穷途末路,只能怨杨真真既无容人之量,亦无识人之明。” 谢婉芝悠然一笑:“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子衿,无论沈碧秋是谁的儿子,而今,他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南图未必不知道,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你们算尽机关,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以为,掌控了江南四族八派就可以颠覆大清的江山?当年南陈的末帝宪宗陈深亦可谓雄才大略,最终也不是被四族出卖,落得身死庙毁的下场么?子衿,可莫要步他的后尘哪。” 沈眉淡淡道:“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只可惜,你是看不到最终鹿死谁手了。谢大人不是想救杨琼么?那便到阴曹地府去与他相会吧。” 只听楼中发出怪异的声响,霎时间,从小楼的四个角射出数枚短箭,箭尖泛着幽光,齐齐射向谢婉芝诸人。四名近卫轮开手中的刀剑,一阵刀光剑影,将暗器尽数击落。左侧的一个近卫的手臂不幸中了一箭,瞬间双唇泛紫,抽搐倒地,只在须臾之间,便毒发身亡。 谢婉芝道:“原来是要在这里杀人灭口了?”她一挥手,剩下的三个近卫已将刀剑抵在何晏之的命门。谢婉芝冷笑道:“我若一定要死,便也要拉一个陪葬。” 何晏之倒也不惊惶,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眉:“你们杀了杨宫主?” 沈眉点点头:“斩草自然是要除根,况且杨琼乃是欧阳长雄和杨真真的儿子。晏之,杨真真谋夺了本属于你母亲的皇位,又逼她去渤海和亲。而欧阳长雄,就是灭渤海国,杀死你父亲赫连勃勃的主谋。”他的脸色凝重地盯着何晏之,“事到如今,你还要数典忘祖、罔顾父母的血海深仇么?晏之!不!浮舟少爷,你应该与你兄长共谋大业,而不是为了仇人之子处处与你兄长为敌,你可知道,你的兄长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苦痛!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的心?” 何晏之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这一日下来,他原本只当做是看戏,谁知,自己竟然真的是戏中的主角。他渐渐开始相信沈眉和谢婉芝所说的话,他们的话,真真假假,却能隐隐约约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便是他的身世。早年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翻腾,他实在记不真切,那时他还太小太小,然而,有一个女子温暖的双手却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着他,他始终觉得,那是应该就是母亲的双手。 母亲,这个称呼太过遥远,但是依旧能使他意眩神迷。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样的生关死劫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诡变莫测间,他甚至没有时间伤感,只能强忍着心中纷繁芜杂的情绪,甚至忘记了抵在自己后背的刀剑,只是微微一笑:“听沈庄主言下之意,难道说,是在下给少庄主带来了祸事?在下真是罪大恶极了。” 沈眉长叹一声:“你的兄长太过心软才会被仇人之子所惑,他早一日杀了杨琼,断没有今日的节外生枝。你却因为不明真相,做了许多错事。浮舟少爷,你难道不后悔吗?” 谢婉芝道:“沈眉,如果你真的在乎这小子的命,就立刻放我离开沈园。这里应该有通往归雁庄外的暗道吧?”她一挑眉,“你若是再犹犹豫豫,信不信我立刻砍下他的一只手来?”她的话音未落,挟持着何晏之的那个近卫便举起手中钢刀,对准了何晏之的右手,只须钢刀一落,何晏之的右手便要被砍落。 沈眉厉声道:“不可!”他仿佛十分地为难,终于咬牙道:“好!我送你出去!” 谢婉芝却仍盯着他:“我问你,皇长子真的死了?” 沈眉道:“是!” 谢婉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欧阳长雄也曾救过你,你害死他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他的儿子也不放过!”她几乎有点歇斯底里,眼圈也微微发了红,咬牙道,“沈眉,你恩将仇报,不得好死!” 沈眉冷冷道:“欧阳长雄之死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为之。杨琼乃杨真真之子,不得不死。” 谢婉芝哈哈大笑,笑声中却颇有凄厉之声:“杨琼长得和今上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沈眉,你就这么断定他就是杨真真的儿子?或者,你以为今上可以命令欧阳长雄爬上龙床吗?” 沈眉显然有些吃惊:“你说甚么?”他微微沉吟,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谢婉芝道:“你难道不觉得杨琼的眉眼,与苏小环一摸一样吗?”她呵呵冷笑道,“你也曾赞赏苏小环为风尘侠女,也曾受过她的恩惠。子衿,你可真谓不仁不义之极也!” 沈眉道:“自古忠义两难全,况且不知者不罪。”他转头吩咐楚天阔道,“去把幽兰道打开,送谢大人出府。” 楚天阔一愣,皱眉道:“可是少庄主有令……” 沈眉指着何晏之:“这也是少庄主,你们想造反了不成?” 楚天阔道了声“是”,倏忽间人影便跃出窗外而去。沈眉向谢婉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大人自然是要在下一起陪同出府吧?” 谢婉芝点点头:“还请子衿前边带路。” 然而,正当诸人要往外走去,一直浑浑噩噩站着的采绿却像发了疯一般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何晏之的双腿,哭喊道:“二公子!二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何晏之大吃一惊,他只是觉得采绿与往日完全不同,他实在不知道这女孩儿为何会被关在这座小楼的地道之中。 采绿依然在那里呜咽道:“二公子,你是好人,你救救我,救救我好吗?”她抬起脸来,一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竟是惊恐和绝望的神情。 沈眉在一旁低呵道:“采绿!你发什么疯!” 采绿却一边哭一边说道:“二公子,奴婢知道那个被关着的人在哪里!奴婢知道!奴婢带你去!只求你救救奴婢!” 第51章 忠仆(此章 开始倒V) 沈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谢婉芝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之转而盯着沈眉:“子衿,你果真又在骗我。” 沈眉道:“一个婢女的疯话,你也当真么?”他神色淡然,“这个婢女犯过大错,本来应是死罪,我顾念她自小在归雁山庄服侍,才留她一条性命而已。她如今已经神志不清,和疯子没甚么两样,谢大人却要被这些疯言疯语牵着鼻子走吗?” 采绿只是哀哀地哭个不停,颠来倒去,依旧只是那样几句话。何晏之将她扶起,却惊讶地发现少女原先白皙柔滑的双手竟已如枯槁一般,泛着腐朽死败的青色,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沈眉又道:“谢大人,在下已经答应放你走。还希望你不要再节外生枝,速速离去吧。”说罢,挥了挥衣袖,“莫要等我们改变了主意,” 谢婉芝轻哼了一声:“你将本官引到此地,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杀了我?我也说过,愿意以一己之性命来换杨琼的性命。只要你交出杨琼,我可以立即自裁。” 沈眉叹息道:“蝼蚁尚且贪生,谢大人又何必如此固执?你今日即便救下杨琼,就能保证他一世平安?天下要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江南四族已经他视作寇仇,而大院君更是将他视作眼中钉,只怕他今日走出沈园,便要横尸街头。”他微笑道,“他唯有留在沈园才是最最安全,谢大人是想救他,却也是害了他。” 谢婉芝微微示意,左边的近卫便挥起长刀向沈眉的面门劈去,沈眉斜身避开,一边躲闪,一边厉声喊道,“谢婉芝!你今日便是杀了沈眉,也不过拉一个老朋友与你一起去阴曹地府作伴罢了!你若能助我家少主成就大业,他日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 谢婉芝大笑道:“子衿,你又耍甚么花招?” 沈眉的武功平平,自然不是谢婉芝几个贴身近卫的对手,腾挪之间,鬓角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口中却依然说道:“谢大人,先皇旧臣均知,江陵王殿下才是大清的正统,可恨刘氏窥窃神器,杨真真篡位夺宫!我家少主乃江陵王所诞,乃昔日储君冢子,孝宗皇帝的长孙,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他的,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而今伪帝临朝,后宫专政,社稷垂危,天下将乱,谢大人若能深明大义,助少主讨伐逆贼,天下英雄都会敬佩你的忠义,谢婉芝更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还请谢大人三思!” 谢婉芝冷冷道:“然而,沈碧秋也是赫连勃勃的儿子,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女真人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你是要天下人把大清的江山送到女真人的手中去吗?” 说话间,两个近卫的利刃已将沈眉逼到死角,寒光凛冽,沈眉避无可避,眼见便要毙命于刀下。谢婉芝朗声道:“子衿,生与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沈眉却只是笑而不语,突然地,整座小楼发出剧烈摇晃,木质的墙壁发出剧烈的开裂之声,仿佛随时随地就要轰然倒塌一般。楼顶已经裂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有碎裂的木块和碎石不断落下,诸人站立不稳,只能本能地护住头部。那采绿却依旧傻傻地站着,似乎浑然不知道危险,眼看一段梁木就要砸中她的后脑,何晏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在地上滚了两圈,将她护在了身下。 那采绿嘿嘿地看着何晏之笑,口中却说道:“少庄主,我知道,你还是向往日一般待我的,你舍不得奴婢死。”她伸出枯槁焦黄的手指,抚摸何晏之的脸颊,眼泪却扑簌而落,“少庄主,你饶了采绿吧。那个矮子他不是人,是恶鬼……奴婢实在受不住了……” 何晏之心头一惊,想到眼前这个女孩儿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沈碧秋,便道:“采绿,那个人,那个原先住在这里的人,他现在在哪里?你不是要带我去寻他的吗?” 采绿的眸光瞬间一黯,她的神智似乎又清醒了一些:“二公子……”她死死拽住何晏之的衣袖,“救救我……”她哭道,“替我求求少庄主,饶了我……饶了我……少庄主待你最好,一定会听你的话……” 何晏之柔声道:“好!我一定救你!你先带我去找杨宫主。”他一把将采绿拉起,还未转过身,却听到采绿的一声闷哼。何晏之心头一紧,转过脸,只见沈眉沉着脸,左手持着一柄长剑,直直穿过了采绿的后背,浓稠的血液喷洒而出,带着极为刺鼻的腥臭。 何晏之大骇,正要伸手去扶那女孩儿,沈眉猛地大力拽过何晏之,厉声道“小心!有毒!” 何晏之并没有沾到采绿的血,只是有些呆呆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女孩,胸口却是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采绿没有立即气绝身亡,手捂着胸口,脸上却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她嘶哑着声音道:“也好……终于……解脱了……我……早就不想活了……那个怪物……拿我做炼毒的器皿,还找一些畜生来糟蹋我……为什么……少庄主要这样惩罚我……把我送给这个恶鬼……我好恨……好恨……”两行血泪自她深陷的眼窝中缓缓淌下,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自己刚才出来的那个地洞口,“……那里……二公子……在……那里有……”然而,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只是睁着一双眼,手却缓缓垂下,已然死去。 何晏之仿佛被魔怔了一般站着,楼板在不断地剧烈摇晃,随时都有倾倒的危险。沈眉扶着何晏之往外退去,唤道:“浮舟少爷?你没事吧?” 何晏之魂不守舍地跟随着走了几步,转头看着沈眉,猛然间发力一甩手,竟将沈眉震开半丈之远。何晏之此刻使出了全力,沈眉未曾防备,被何晏之的内力所伤,踉踉跄跄后退了十数步,一时气息不稳,鲜血随即自唇角淌下。他捂住胸口,喘息着望着何晏之:“浮舟……少爷……老臣死不足惜,然则,老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们兄弟……” 何晏之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嘶声吼道:“住口!住口!难道是为了我才一定要弄死这个女孩儿吗!?她……她又何罪之有?!” 沈眉不以为然道:“她能为了少主的大业而牺牲,亦是她的造化。” 何晏之仰天大笑:“沈碧秋的大业与我何干!他要成就甚么大业,为何要草菅他人的性命?此等大业,实在无耻!” 沈眉勃然变色,怒道:“浮舟!你怎可说出这般忤逆不孝的话?你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谢婉芝上前一把拉住何晏之的衣袖,沉声道:“杨青青若在天有灵,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居心叵测的阴险小人!”她又冲沈眉冷笑道,“子衿!杨青青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她为了瓦解江南士族的根基,苦心孤诣十数年,可谓呕心沥血。本官虽然效命于吾皇,但毕生最为敬佩之人,恰是江陵王。”她抬起下颌,“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江陵王毕生所愿,无非平江南,固北疆,削四族,逐鞑虏,毕四海,复华夏。你口口声声要为她复仇,却连纵四族八派,煽动异心,让百足之虫死灰复燃,大有分裂天下之势,沈眉,你倒行逆施,为一己之私而罔顾天下大义,江陵王多年心血因你而毁于一旦,你有何面目去见泉下故人!还是,你别有用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眉扶着窗棂,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淡然笑道:“天下?沈眉只知有主公,不知有天下。沈眉毕生亦只忠于主公一人。”他的面色阴冷,缓缓道,“所有辜负了她的,伤害了她的人,统统该死!即便天下四分五裂,生灵涂炭,从此万劫不复,亦在所不惜!” 谢婉芝说话间已拽着何晏之挪至洞口处,她冷笑道:“子衿,你已经疯魔了。可惜,杨青青不会领你的情,她若活着,第一个要杀的,想必就是你!”何晏之心底一惊,只来得及看见沈眉与两个受了伤的近卫撕斗在一处,便已被谢婉芝纵身拖入了机关之中。随之,耳畔传来轰然巨响,头顶的木质机关猛然合上,之前剧烈的摇晃竟也戛然而止了。 第52章 明珠 两人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切厮杀仿佛都消弭了一般,寂静之中,何晏之听到谢婉芝在一旁说道:“听那个婢女的意思,皇长子应该就在这里。但是,亦有可能,这也是沈眉的圈套,他将我们引入彀中,正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她低低一笑,“不过,他或许会顾及到你的性命,不敢肆无忌惮。” 何晏之心存疑惑:“这机关的开阖实在恰到好处,不知道沈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婉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沈眉的机关消息之术乃是欧阳长雄传授,他精通的,我未必不知道。而且,我有把握,我关上的机关,他在一个时辰内绝对找不出破绽。” 何晏之一愣:“原来这地道的门竟是大人关上的?” 谢婉芝哼了一声:“雕虫小技耳,沈眉不过只学了一点皮毛。”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何晏之的眼前突然微微一亮,他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谢婉芝发髻散乱,面色更是苍白,手中捧着一粒鸡卵大小的玉石,幽幽地发出微弱的光芒。 谢婉芝淡淡道:“这是夜明珠,本是一对,乃渤海国的至宝,当年欧阳长雄歼灭渤海,从上京的皇宫中搜到这件宝物,一枚献给今上,另一枚送给了我。我时时刻刻将它戴在身上,想不到今日竟也有了用武之地。”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夜明珠递给何晏之,“我便把它交还给你吧。这本也算是你先人的遗物,如今正好物归原主。” 何晏之却不接:“大人怎就能肯定我就是渤海国的后人?” 谢婉芝道:“人生一世,犹若豪赌。谁都不知道将来的变数如何,也只能走一步押一次宝,或者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也未必不可。譬如此刻,我并不能确定是否能够救出皇长子,是否能够顺利脱身,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上一把。”她将夜明珠塞到何晏之的手里,“然而我有九成的把握,沈碧秋就是杨青青之子,而你,自然就是他的孪生弟弟无异。” 何晏之握着宝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是我却不愿相信,我竟然会是女真人的后裔!我心里实在乱的很。”他靠着石壁,黯然道,“我自小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虽然只是一个唱戏的武生,亦深知女真是大清的宿敌。渤海国百余年来屡犯我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欧阳将军驱逐鞑虏,灭渤海国,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天下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我从心底里敬佩他,每次唱虎牢关这一出戏,就尤为激动。”他紧握着拳,低声吟唱起来,“汉家儿郎带吴钩,收取关山十六州,持节云中,壮怀千秋……好男儿,驾长车,踏破叶赫城头月,射杀天狼阵前血……”他微微有些哽咽,几乎唱不下去,唯有低垂着脸苦笑道,“我宁可自已一无所知,依旧风餐露宿,浪迹天涯,也好过如今不知所谓,犹似万箭穿心。” 谢婉芝叹道:“你无须苦恼彷徨。你虽然是赫连氏的后人,但亦是杨青青的儿子。你母亲的文韬武略,决不亚于当年的太宗皇帝,只不过成王败寇,自古如此罢了。”她沉吟道,“其实,杨青青当年若想夺回皇位,也未必不可。然而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大清,甚至成全了今上。如此胸襟,不得不叫人佩服。我即便效忠于今上,也不得不承认,江陵王可谓一世之雄。”她望着何晏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可惜,沈眉只知道为旧主复仇,却并不曾明白江陵王的襟怀。 “杨青青的母亲乃孝宗皇帝最为宠爱的贵妃曾氏,亦是江南四族曾氏一族的嫡女。依照江南武林的祖制,杨青青自出生起,就由四族从八派弟子中挑选出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幼童做她的贴身暗卫,沈眉便是其中之一。沈眉自幼效忠于江陵王,这份忠心,无人能及。四族原以为只要扶持杨青青登基,大清的权柄就会落到江南四族的手中。但是,他们却忘了,无论如何,杨青青姓杨,继承的是杨家的天下,怎会甘心做四族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正因为杨青青对四族了如指掌,所以,她从十余岁起,就开始筹谋如何倾覆四族,瓦解江南武林。 “你母亲那时年轻气盛,她为了摧毁几大武林世家在江南的势力,可谓步步紧逼。她寻了个借口,将自己的几个心腹暗卫遣送回四族八派,其实是要在各族中安插自己的眼线。欧阳氏乃四族之首,是江南的无冕之王,杨青青便命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沈眉蛰伏在欧阳长雄的身边。”谢婉芝笑道,“杨青青与欧阳长雄自小交好,但她内心深处依旧是最不放心欧阳氏。他们二人彼此欣赏,又彼此防备,确实是一段孽缘。 “杨青青当年在江南苦心罗织了一张纵横捭阖的暗网,收可以合,放可以分,四族八派均在她的掌控之下。你以为你哥哥沈碧秋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左右江南、掌握四族?那是因为你们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织网之人。沈眉是过来人,他熟知其中的奥妙,即便杨青青已经死了,他依然可以因势利导,号令四族。” 何晏之愣愣地听着,“母亲”这两个字于他而言,陌生而遥远,他努力回想着那些残存的记忆,然而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虚弱地蹲在地上捣衣舂米的画面。谢婉芝口中的这个女子雄才大略、运筹帷幄,与他臆想中的温柔慈爱仿佛毫不相干,他从未曾想过,自己的母亲竟会是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应该感到骄傲吗?还是为她最终的失败感到沮丧而愤怒?他突然有点同情起沈碧秋来,这些旧事仿佛是一把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每天都要沉浸在对母亲的追思之中,不断回忆她的丰功伟绩和功败垂成,他是否也会变得焦躁而扭曲? 谢婉芝继续说道:“早年,我在鸿胪寺任少卿时,曾将江陵王历年来的疏表文章通读不下十遍,她瓦解江南武林、抗击渤海郡国的谋略确实叫人佩服。平心而论,是杨青青为今上铺好了一条坦途,欧阳长雄能够覆灭渤海,乃是因循了江陵王的遗策,而我在江南当政二十三年,也深觉江陵王当年钳制四族,犹如打蛇七寸,她若登基,江南就不会是现在的江南。” 她又笑了起来:“所以,江南武林又怎会让这样棘手的人物顺利登基呢?你母亲的锋芒露得太早,全神贯注于外敌,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血亲。她忘了,她的储君之位并非固若金汤,她的妹妹身后还站着刘氏一族。刘氏的先祖与大清□□皇帝乃结义兄弟,刘氏自太宗皇帝起就是皇室的姻亲,世代为外戚,权倾朝野,又怎会轻易罢手呢?” 何晏之若有所悟,低声道:“于是,江南四族和外戚刘氏联手,将杨青青从储君之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她又如何会去漠北?”他露出一抹讽笑,“莫非,是杨真真将她送去了渤海和亲?原来如此,这世间原本就没有我,只因为阴差阳错,权力的角逐,沈碧秋和我才因此而出生?” 谢婉芝缓缓颔首:“你推测得不错。不过,杨青青当年被秘密送去渤海,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世人皆以为江陵王被废,幽禁后暴毙而亡,却不知她竟做为筹码被迫和亲北疆。这不只是江陵王的耻辱,亦是大清的耻辱。” 何晏之愤然道:“杨真真竟然如此憎恨她的亲姊?士可杀而不可辱!为了羞辱政敌,竟然连家国的颜面都无所谓了么?” 谢婉芝淡淡一笑:“这便是今上与江陵王的不同,今上从来睚眦必报,况且,宫墙之内,又何来手足之情?然则,今上当年送姊和亲,更是为了向渤海郡国求和。你的父亲赫连勃勃在六洲城与大清议和时,只提出了一个退兵的条件,便是要江陵王做他的侍妾。那时节,赫连勃勃已兵临柳州城下,眼看聚幽关、虎牢关都将失守,若女真人不肯退兵,大清不但永失燕云十六州,只怕长城以北的半壁江山都要不保。区区一个杨青青,今上本除之而后快,不过送予外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何晏之的表情有些怔悚,讷讷道:“为……为什么?赫连勃勃,他到底……” 谢婉芝道:“你母亲杨青青曾三次出征渤海,欧阳长雄是她的副帅。赫连勃勃的父王赫连百丈便是死在你母亲的手上。你且试想,赫连勃勃会不恨杨青青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求娶杨青青为侍妾,只不过是想羞辱折磨她而已。”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谢婉芝,脑海中的画面影影绰绰,那个捣衣舂米的佝偻的身影,那个用单薄的肩膀温暖着自己的瘦弱身躯,在记忆深处不断翻腾,突然间,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之感,他猛地回想到,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经常有这样的恐惧——因为饥饿而恐惧。脑海中的那个女子,用冷水蘸着又干又硬的馍饼,一边哄着喂自己吃下去,一边冲自己温柔浅笑……这便是母亲么? 何晏之感到自己的眼眶之中缓缓淌下泪来,他仿佛闻到有稻草的霉腐之味,眼前一闪而过一个同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孩,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在对自己说道: 『弟弟,你饿了吗?弟弟不要哭,哥哥把馒头给你吃,你不要哭了。』 是了,哥哥,还有,母亲,我怎么把他们忘记了呢? 第53章 将死 谢婉芝说了这许多话,显然有些气力不足,靠在石壁上微微喘息着,复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的凄凉之意,叹息道:“我谢婉芝这一生,先是效命于欧阳将军,而后受将军提携,蟾宫折桂,供奉枢密院,却因庚子年泄密案受到牵连,失意于江陵王,被贬江北。然则,人之一生,祸福相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因见罪于江陵王而被今上所赏识,重归于鸿胪寺,从此一路青云直上,又承蒙陛下不弃,镇守江南。二十余年来,与四族周旋,与刘氏抗衡,几经沉浮,生死一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今,终将命归于斯,倒是如释重负了一般。” 何晏之看着谢婉芝:“你既然对沈眉父子的来历已经了若指掌,却为何还会姑息他们至今,反而差点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谢婉芝莞尔一笑,这个妇人的身上颇仍有余韵,笑容亦温婉动人。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淡淡道:“因为,我并不想沈眉死。” 她略侧着脸,唇角含着笑意:“当年,我与沈眉同在欧阳将军麾下共事,将军曾想撮合我们成婚,却被他一口回绝。我那时年轻气盛,又羞又恼,只想知道缘由,便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无意中竟发现,他私底下同江陵王有着密切的联系,几乎每隔几日便将欧阳长雄的动向,甚至饮食起居禀告江陵王。原来,他竟然是江陵王安插在将军身边的暗线。 “我很震惊,亦很为难,犹豫再三。我若将他的可疑行径禀明将军,只怕他性命不保。然而,我若佯装不知,乃是对恩公的不忠不义。”谢婉芝长叹一声,“然而,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华,情窦初开,年少时又难免轻狂,终究还是将儿女私情置于道义之上,不但没有将实情禀告将军,还数度帮他掩饰。甚至想,欧阳将军既然是江陵王的副帅,或许早已经看出了沈眉的真实身份,只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何晏之道:“欧阳长雄难道看不出沈眉的异心?” 谢婉芝摇摇头:“欧阳将军极为信任沈眉,沈眉自少年时就跟随将军南征北战,他二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可惜,却只是欧阳长雄的一厢情愿而已。” 说话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随之越发地惨白,在夜明珠的幽光之下,竟泛着灰败的颓色。何晏之急忙扶住谢婉芝的肩膀,他看见有暗红的血丝自谢婉芝的唇畔淌下,心头猛然一惊,道:“谢大人,你受了伤?” “我中了毒。”谢婉芝淡淡道,“我已经知道沈碧秋的真实身份,沈眉怎会让我活着?九曲断肠草……”她冷笑起来,“他想让我筋骨寸断而死么?” 何晏之将掌心抵住谢婉芝的命门,道:“不如我先用内力将你体内的毒逼至丹田,等我们出去之后再寻解药。” 谢婉芝深深看了何晏之一眼:“我曾多次拿你的性命要挟沈眉,你不恨我?” 何晏之道:“我亦无碍,又何必恨你?况且,你并未真正伤我性命。”说罢,便要催动内力。 谢婉芝却拉住何晏之的手,低声道:“你身中太阴寒毒,不可轻易动用内力,否则有损性命。” 何晏之愣道:“谢大人怎知我身中寒毒?” 谢婉芝缓缓说道:“因为,当年派人去渤海毒杀杨青青之子的人,就是我。” 她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我受今上之命,要杨青青绝嗣,她所生之子一个也不能活。然而,毕竟那是渤海国主的儿子,明目张胆的刺杀自然不可行,最可靠的便是毒杀,然后再嫁祸给赫连勃勃的嫡妻乌拉氏。乌拉氏悍妒,对杨青青向来苛责,折磨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她弄死杨青青所生之子自然不会叫人怀疑。而渤海又是苦寒之地,寒毒最能掩人耳目。这本来是万全之策,孰料途中却出了差错。 “杨青青的孪生子长得太过相像,下毒的人竟然辨不清伯仲,慌乱之中给老二下了两遍毒,老大却躲过一劫。或许是天意,凑巧乌拉氏也派人暗中对这双孪生兄弟下毒手,想将两个幼童推入冰河中淹死,只说兄弟贪玩,溺水身亡。” 何晏之此刻的脸色已一片青白,连双唇都在不住颤抖。谢婉芝叹息道:“那光景正值春寒料峭,掉入冰河中绝无生路。你那时还不到三岁,实在是命大,竟然能活了下来。”她若有所思,“或许,正是冰水极寒,反而抑制了你体内的太阴之毒,竟让你得以生还。” 何晏之的神情呆滞,魂不守舍一般喃喃自语道:“幼年的事,我都记不得了。自我懂事起,就只是沿街乞讨,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我忘了娘长什么模样,更不记得爹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朦朦胧胧还记得娘在草舍中喂我吃冷炙残羹……我从来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出身于贫苦之家,大约是父母死于饥荒,才会流落天涯。”他仰起脸,眼中含着泪,“谢大人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会怨恨当今皇帝。你也算是她的帮凶,大人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恨?” 谢婉芝低低笑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乃将死之人,自然已无所畏惧,说这些往事于你听,不过是希望你不要重蹈你兄长的覆辙。” 何晏之冷冷一笑,拱手道:“恕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明白大人的言下之意。” 谢婉芝并不回答何晏之的问题,只是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今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是,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注定是活不长的。皇上欲除掉我灭口,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过因为牵一发则动全身,倒不如放任刘氏向我出手,她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我很早就怀疑过沈眉,只是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真的是杨青青之子。沈眉是欧阳长雄的旧部,亦是将军最为倚重的亲信,欧阳长雄视沈眉如手足,临死之前将欧阳氏的权柄交予沈眉,嘱咐他代为统领四族直至杨琼成年。然而,沈眉怎么舍得?今上自然也不会愿意。 “沈眉在江南经营了二十余年,我便与他周旋了二十余年。只是,将他赶尽杀绝之日,便是我的死期。”谢婉芝淡淡地笑了,“以皇上的用心,不过是想在江南四族和刘氏外戚间找一个平衡的制约。我的身后,无任何世家的仰仗,无父、无夫、无子,了无牵挂,孑然一身,自然是最佳的人选。我早已料到,我身死的那一日,便是江南四族与刘氏一族决裂之日,而最终的赢家,自然是今上。她君临天下二十余年,论阴谋和权术,天下还有谁是她的对手?” 何晏之不免讶然:“杨真真为何要防着自己的儿子?” 谢婉芝垂下头,低声道:“其实,我一直疑心皇长子的身世另有隐情。今上对皇长子自幼关爱有加,恩宠无比,然而,却始终不让皇长子真正上朝听政,更不允许他随意离京。皇长子与欧阳将军有七八分的相似,今上爱屋及乌,情有可原,但又将他禁锢在皇宫之中,这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何晏之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谢大人如此殚精竭虑,却为自己铺就了一条死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谢婉芝仰天一笑,道:“然则,人终有一死。我此生最平静的日子,莫过于是在将军府中做文书的那段岁月。自从我考取功名,踏入仕途,便早已身不由已。今上虽然无情冷血,却并非昏聩无能之辈。当年江陵王未尽之事,她亦在做。灭北国,平江南,终究要有人赴汤蹈火。当年牺牲了欧阳长雄,而今多一个谢婉芝,也算不得什么。 “沈眉已经被恨意所左右,犹如疯魔,你哥哥他,心中大约也只有报仇二字。沈眉身负欧阳长雄的遗命,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合纵江南四族八派,以欧阳氏嫡系的身份号令群雄。欧阳氏与天山烈火教颇有渊源,历代遵玉虚宫无形无相心法为正宗,唯有习得这心法的人才是嫡传族长。而今,萧九渊已死,普天之下,得其真传者,只剩杨琼一人。” 何晏之心中一滞,问道:“萧九渊是何人?”他想到杨琼传授给自己的琼花碎玉剑法,又想到那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下的心法,不由得心跳如鼓。他突然觉得,杨琼待他是绝不同于旁人的。 谢婉芝道:“萧九渊是杨琼的师父,玉虚宫的前任宫主。烈火教和欧阳氏交好百余年,自前朝赵宋末年便是盟友。欧阳世家数代之前也曾有先人入主玉虚宫,执掌烈火教。你曾在九阳宫小住半年,自然见过杨琼的师弟萧北游,他便是萧九渊的独子。萧九渊当年送独子入宫为质,便是为了保护杨琼。” 她又继续说道:“沈碧秋欲取杨琼而代之,自然要得到无形无相心法,如此,他便可以凭借江东起事,江南本就离心,又掌握盐铁重权,以朝廷现今的实力,只怕一时间无可奈何。假若他无法得到心法,便唯有杀人灭口,杨琼一死,江南四族再无名义上的领袖,他亦可掀起江南武林的纷争。四族间若有内斗,自然是腥风血雨,朝廷则不得不出兵抚境。然则,无论江南是分是合,对沈碧秋而言,都是正中下怀。接下来,他便可以北上,收罗其父赫连勃勃的旧部,如此南北夹击,大清便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何晏之失声道:“如此说来,杨琼岂非危在旦夕!” 谢婉芝的目光深幽:“你为何要救杨琼?” 何晏之一愣:“我……”他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如九曲回肠,暗暗想到:我为何要救他?因为他教我武功,又救我的性命,所以我要报答他么?他一时间心乱如麻,隐隐觉得自己见不得杨琼受苦,无论杨琼是谁,和自己有什么渊源,只期望杨琼还是九阳宫中那个不可一世喜怒无常的冷面宫主而已。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谢婉芝道:“他让你来找我,足见他是极信任你的。” 何晏之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谢婉芝面容肃穆地看着自已:“沈眉父子的用心,并非只是想光复大业而已。他们恨透了今上,亦恨透了刘氏。他们是想要今上万劫不复,即便天下四分五裂,即便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他们必会掀起腥风血雨,将大清拉入烽烟四起之中,到那时,江南自然又要与大清划江而治,而久居北方的花刺子模、图忽丹,包括女真旧部,亦会趁机越过长城,南侵中原,天下必然大乱,大清数代帝王的苦心经营都将化作灰烬。” 何晏之道:“谢大人是想劝我莫要向当今皇帝寻仇?”他冷笑了起来,“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在下不过一介寒士,自忖还没有颠覆天下的能力。至于沈碧秋,我与他实在不熟,谢大人都对他无可奈何,在下又怎能阻止他的雄心?”他站起身,举着手中的夜明珠,在漆黑的暗道中细细勘察着,“谢大人与其在这里白费力气劝在下大义灭亲,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出去。” 谢婉芝低低咳嗽了几声,缓缓站起身,蹒跚地往前走去。她的脸色惨白,却透着异常的青黄之色,唇角始终含着笑意。她扶着暗道里嶙峋的石壁,步履虽然缓慢,却异常地坚定:“我并没有劝你应该做甚么,只不过把知道的实情和盘托出。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你自然有自己的决断。你的母亲为了保全大清的基业,宁死也不肯动用她的亲信嫡系对抗朝廷,最后拱手将江山让给政敌。她忍辱负重,即便被赫连勃勃百般折磨,也绝不肯出卖自己的旧部。我虽然不是她的部下,亦为她所动容,深为钦佩。”她低声吟道:“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沉吟间,她笑着转过脸看着何晏之,“此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这是你母亲当年说给我听的道理,我一直铭记于心,我乃朝廷命官,而非今上一人的忠仆。然而,沈眉他却不明白,他为了杨青青,可以负尽天下人,只可惜,杨青青绝不会领情。” 何晏之怔怔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谢婉芝仰天长叹道:“于我而言,人生在世,一为报国,二为报恩。苏小环与我有恩,欧阳长雄与我有恩,今上亦与我有恩,只可惜,从来忠义不可两全。如今,我能够报答苏小环和欧阳长雄的,只有拼死救出杨琼。”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暗道深处,“虽然是死路一条,我甘之如饴。” 第54章 暗室 谢婉芝和何晏之一前一后在漆黑的暗道中沉默地往前走着。夜明珠发出的微弱光芒映射在潮湿的石壁之上,滴答的水声自黑暗深处传来,越往前走,越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阴冷。何晏之觉得自己身上的内力在一点一点的消散,地底的阴气显然催动了他体内的寒毒,他的手脚有些麻痹,连骨骼都隐隐作痛,冷汗自他额角缓缓淌下,滴落在地上。 这条密道显然一直通往归雁庄外,两人在黑暗中走了约莫有二三里路,才隐约看到前方有些许光亮。谢婉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沉吟道:“方才,沈眉在洞口一唤,那婢女便随着假杨琼出现,显然是恭候多时。此刻,他们自然也在这边的出口守株待兔,只怕我们只要一出去,便会落入沈碧秋之手。” 何晏之道:“采绿临死前说,这里有我想找的人,莫非指的不是杨琼?”他眉头深锁,“或许这也是沈眉父子所布下的局,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将我们骗进来,最后来一个瓮中捉鳖?” 谢婉芝静默了片刻,猛然转身往回走去。何晏之一愣,道:“谢大人难道是要原路返回?” 谢婉芝头也不回道:“既然这条地道有出口,按照常理,沈眉应该派人从出口进入,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等着我们出去,是为了什么呢?” 地道中的寒湿之气让何晏之周身上下的骨骼剧痛不止,他尽力调动真气,却远远压制不住体内肆虐的寒毒,唯有强忍着疼痛,道:“他觉得我们一定会从出口出去?或者,他有把握将我们置于死地?” 谢婉芝摇摇头:“他确实恨不得立马杀了我,却应该不会害你的性命。他不派人下来,自然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或者有极隐秘的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地道中一定另有机关,只是我们方才没有注意罢了。”她开始在墙壁上一点一点仔细地摸索过去,何晏之走上前,举着夜明珠给谢婉芝照明,如此细细找了大半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 何晏之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连手指都开始麻痹,谢婉芝仿佛也焦躁起来,连步履都有些纷乱。何晏之亦步亦趋地跟随者她,突然一个踉跄,身形不稳,栽倒在地,手中的明珠滚出半丈之远,最终撞在石壁上,裂成了两半。 谢婉芝脸色一变,上前去捡那破碎的明珠。她蹲在地上,手指微微颤抖,似乎极为难过。何晏之挣扎着起身,正要赔罪,却听谢婉芝猛然惊呼道:“莫非是将军的在天之灵有感,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何晏之一愣,只见谢婉芝十指并用,急切地刨挖着身边的一处浮土。何晏之这才注意道,这处的浮土隐约有些干燥,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显然有点与众不同。 果然,在谢婉芝扒干净那些掩人耳目的浮土后,何晏之便看见石壁的角落里露出一块雕刻着繁复九宫格的青砖。谢婉芝了然一笑,起身在青砖的八方四位轻轻拨弄了几下,何晏之便听见自己左侧的石壁发出低沉的响声,一时间,砂石俱下,尘土飞扬,石壁轰然裂开了一道半人宽的口子,最叫人惊讶的是,在这漆黑的地道中,竟然透出了些许微光。 何晏之看看谢婉芝,脸上露出喜色:“其中必然别有洞天。”说罢,便要欺身爬进去。谢婉芝却拉住他,低声道:“小心!说不定有暗器机关。”她猛然将何晏之拉到身后,自己先往里匍匐前进,“我先探路,若有不测,你往出口跑,不必管我。” 何晏之拽住谢婉芝的衣摆:“怎可叫谢大人以身犯险?” 谢婉芝回眸笑道:“将死之人,已无所畏惧。”她用力将衣摆一扯,何晏之体内的寒毒正甚,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谢婉芝爬入了洞口。 何晏之在洞外站立了片刻,心中略有些焦躁,喊道:“谢大人!谢大人!你可安好?”他隐隐有些不安,来不及多想,也侧过身钻入那处缺口,不断掉落的灰沙迷了他的眼,待他通过窄小的洞口进入里边的暗室,周身上下皆是尘土,发髻也已散开,颇为狼狈不堪。 一股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暗室中亮着幽幽的灯光,蒲团和汗巾散落在一角,显然有人一直在这里练功。何晏之定睛打量着四周,昏暗中隐约看到地上有几根森森的白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手心也沁出冷汗,仔细看去,竟然在暗室的地上看到了垒在一处的几颗骷髅! 何晏之的脑海中猛然出现了采绿那张灰败枯槁的脸,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有人在这里练功,而且练的是见不得人的邪功!是方才从暗道里上来的那个假杨琼?那么,真正的杨琼呢?此刻又身在何处? 何晏之心中有些不祥的念头,急急地转了几个身,才发现暗室的一处角落还有一道铁门,门内传来铁链铮动的声音,似乎还有人隐约说话的声音。他心头一喜,高声道:“谢大人?” 铁门那侧果然传来谢婉芝的声音:“晏之快进来。” 何晏之应声推开铁门,只见内里是一间刑房,正中用锁链锁着一个人,谢婉芝站在他的身侧。那人蓬头垢面,身上都是斑驳干涸的血痕,显然伤得不轻,然而身材高大魁梧,何晏之自然是认识的,正是数月前奉杨琼之命下山的萧北游。 何晏之还未来得及开口,萧北游却抬起头,冲何晏之冷冷一笑:“你怎么也来归雁庄了?”他微微一动,身上的铁链就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莫非?你也是归雁庄派来的细作?故意迷惑师兄,引他入彀?” “不……”何晏之正要矢口否认,却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暗忖若真要说自己同沈碧秋没有一点关系,倒是十足的假话。他正在迟疑之中,谢婉芝在一旁说道:“是皇长子命他来找本官的。”她转头对何晏之道,“可否试试用你的内力震断他身上的铁链?” 何晏之点点头,几步走到萧北游面前,低声道:“萧护法,宫主一定要我找到你,他说现在只有你可以救他。” 萧北游的脸色大变:“你说甚么!?难道师兄他也遭了沈碧秋的暗算?” 何晏之道:“我一月之前曾在这条暗道之上的阁楼里见过他,他那时已经被沈碧秋所囚,而且,双目失明,武功尽失。” 萧北游仰天嘶吼一声,铁链发出巨大的震动之声:“畜生!畜生!”他双目圆睁,几乎目龇俱裂,眼珠都变得通红,“沈碧秋!老子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色却慢慢由红转白,他的双唇颤抖着,几乎是哽咽地喃喃道,“师兄,是阿北害了你……阿北真是没脸再见你了……” 何晏之见他癫狂不已,忙按住他的肩,道:“萧护法,我先试着能否弄断你身上的铁链。你莫要动。” 萧北游斜睨了他一眼:“凭你?” 何晏之笑道:“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他之前一直运用内力抵御体内的寒毒,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气沉丹田,将内力灌于左掌,紧紧拽住穿过萧北游右边肩胛骨的铁索,心中回想起杨琼所传授的内功心法,发力一震,只听锵然一声脆响,那玄铁制成的铁索已然断裂成两半,而何晏之也被自己的内力反震,猛然后退了数步,最后撞在石壁之上。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裂了一般,剧烈的疼痛叫他喘不过气来,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尽力压了下去,摇摇晃晃走到萧北游身边,哑声道:“我……再试试……左边这根铁索。” 萧北游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何晏之:“你哪里来的内力?”他的口气颇为咄咄逼人,“这是纯阳内功,非十数年不得练成,你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月之间学会了九阳宫的内功心法?” 何晏之捂着胸口,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内功。是宫主为了救我的性命,把他自己的三成内功传给了我而已。” 第55章 利诱 周遭喊杀声、喧哗声此起彼伏。一队一队穿着黑色铠甲的武士从沈碧秋面前走过。沈碧秋此番特意相邀八大门派中高手,有备而来,筹谋多时,可谓孤注一掷。短兵相接之下,官兵们自然不是这些武林豪客们的对手,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江南四族便又重新攻占了归雁庄。 沈碧秋负手而立。不时有人来禀报战况,他只是微微颔首,偶尔吩咐几句,双眉一直紧锁,面色也不见半分的喜色。 “沈兄。”一个温雅的男声自身后传来,沈碧秋转过身,冲来人俯身作揖,淡淡笑道:“曾贤弟竟亲自来了,沈某着实感动。” 来人二十余岁年纪,带着一顶素色的方巾,面如满月,眉清目秀,乃是江南四大家族中曾氏族长曾缙的嫡孙曾文杰。他亦微笑着向沈碧秋拱手道:“沈兄见外了。江南四族,同气连枝,归雁庄有难,亦如曾氏有难,自当两肋插刀,黾勉同心。祖父本想亲往,无奈进日卧病不起,不得已才让小弟前来助阵。” 沈碧秋微微蹙眉,面露忧色:“曾老先生乃四族元老,德高望重,我本想等眼前的俗务了结后,便将统领四族八派的重任转交给曾老,怎奈他老人家竟一病不起,着实叫人忧心。” 曾文杰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道:“沈兄说笑了,曾氏一族何德何能,得以堪此重任?况且,江南四族历来以欧阳氏为首,杨琼尚在,家父若越厨代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恐怕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呢。” 沈碧秋笑道:“曾贤弟这样拐弯抹角,难道不是在责怪我与家父代行四族之令多年,不过是欧阳氏的家奴,却鸠占鹊巢,实在可笑?” 曾文杰微微有些尴尬,道:“沈兄莫要曲解了小弟的意思。令尊代行四族之令乃是欧阳将军的遗命,曾氏、郁氏、堂溪氏莫敢不从。只是沈兄方才的话太过惊世骇俗,祖宗家法不可违逆,曾氏更不敢妄自尊大,取欧阳氏而代之。” 沈碧秋哈哈大笑:“先王之法尚不足惧,祖宗家法亦不足以信。然则,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江南四族,同气连枝,本就无尊卑高下,群龙之首,当有力者为之!而今,欧阳氏无后,杨琼虽是将军之子,却不是姓欧阳。莫要忘了,他是今上的长子,他姓杨。难道四族要将江南数百年的基业全然交付于清廷?况且,就算我们有意投诚,今上就会放过四族?至太宗皇帝起,江南便是朝廷的眼中钉,唯除之而后快,四族若不强势,只怕顷刻间便会成为阶下之囚。今日归雁庄被抄,便是最好的佐证,眼下不过是欧阳氏的家臣沈氏一族蒙羞,保不定明日清廷就会对曾氏出手。” 曾文杰微微沉吟:“沈兄所言甚是。” 沈碧秋一笑:“而今四族之中,当属曾氏人才济济,胜人一筹。曾老先生若能统领四族,定能力挽狂澜。”他又深深作揖道,“沈某与家父自当鼎力相助,肝脑涂地,决不食言。” 曾文杰不语,只是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久而,道:“沈兄与世叔这番厚意,叫人受宠若惊。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沈兄如此慷慨,实在让人费解,今时今日的江南,只需沈兄一声令下,诸派无不相从,你怎舍得,将世叔十几年来的基业拱手相让?” 沈碧秋冷冷一哼:“原来贤弟疑我?” 曾文杰道:“并非小弟对沈兄不放心,只是事出反常必为妖,叫人不得不防。” 沈碧秋哈哈大笑:“沈某一心为了江南武林大计,不惜负义于旧主,原来在贤弟眼中不过是尔虞我诈的小人伎俩而已。果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将袍袖一甩,背过身去,冷冷道,“曾公子请便。沈某人原以为曾公子胸怀大志,看在是在下看错了人。” 沈碧秋的勃然变色让曾文杰有些无措,对着沈碧秋的背影不住作揖,叠声道:“小弟失言,还望沈兄见谅。” 他与沈碧秋自幼相识,虽然算不上至交好友,却熟知沈碧秋的脾性。沈碧秋平日素来温文尔雅,但真正翻了脸却是六亲不认,丝毫不念旧情。沈碧秋与杨琼曾肝胆相照,而今却势同水火,过命的交情尚且如此,何况因为利益而联接在一起的同盟?此番他为了结盟而来,虽然心里对沈碧秋的慷慨陈词将信将疑,却实在不能惹恼了他,否则两家一旦交恶,便是将归雁山庄推向了郁氏和堂溪氏一边,与曾氏十分不利。 曾文杰心中交战了几个回合,不免恳切道:“小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沈兄海涵。”见沈碧秋依旧负手不语,他欺身上前,挨着沈碧秋作了一个揖,“承蒙世叔不弃。只是祖父尚在,小弟不敢做主,统领四族的重任,还要沈兄代劳几日,待我禀明祖父,再做决断。” 沈碧秋淡淡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叹了一口气,“曾贤弟,沈某姓沈,非江南四姓之后,代行可以,却不能真正号令群雄,到时反而会徒生嫌隙,使江南不靖,假若功亏一篑,便是将四族推入了绝境。”他转过身,“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行,一则,我迎回杨琼,尊为欧阳家主,二则,唯有曾氏一族取欧阳氏而代之。曾贤弟觉得意下如何?” 曾文杰苦笑道:“沈兄不是在逼小弟么?杨琼而今亦不知身在何处。” 沈碧秋道:“要找到杨琼不难。但是,杨琼与岷王殿下必然你死我活。曾贤弟觉得,今上和大院君,最终谁胜谁负?” 曾文杰一时讷讷无言,沈碧秋道:“四族若卷入皇储之争,下场又将如何?沈氏曾依附于欧阳氏,可惜欧阳氏唯一的子嗣偏偏是皇长子。今上要除掉江南四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谢婉芝在江南二十三年,一寸一寸切断四族的营生,曾今的盐铁大权,也被分去一大杯羮,四族的力量早已今非昔比。相较之下,大院君为了立岷王为嗣,自然会暂时姑息我们,我们何不利用这个时机,重整旗鼓?” 曾文杰若有所思:“其实,欧阳氏并非只认血统,更看重武功心法的传承。历来习得无形无相心法者,方算是欧阳氏真正的传人,才是名正言顺的江南之主。” 沈碧秋笑了起来:“假若,无形无相心法失传了呢?” 曾文杰眉心微蹙:“恕小弟愚钝,不明白沈兄的意思。” 沈碧秋淡淡道:“假若杨琼死了,这世上便没人传承无形无相心法。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我说谁得到了衣钵,便是谁得到了衣钵。”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曾文杰,“我若是说,曾贤弟得到了无形无相心法的真传,敢问又有谁能够说不?” 曾文杰怔怔地往后退了半步,方缓缓点头,道:“沈兄所言,可谓拨云见日。” 沈碧秋哈哈大笑,他拍了拍曾文杰的肩膀:“曾贤弟,你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南武林之所以能屹立一百八十年而不倒,乃是四族同心戮力。若为江南大计,自身区区荣辱得失,有何足论哉?”他微微沉吟,“我与杨琼乃生死之交,只可惜,他是杨真真钟爱的长子。”他仰首叹息道,“对四族的存亡而言,杨琼恰是最大的隐患,我亦是无可奈何。” 曾文杰躬身道:“难得沈兄如此深明大义,小弟佩服之至。” 第56章 血咒 萧北游身上的铁链既除,犹如困龙入水。他身上布满交错的伤痕,多是划肉取血留下的伤口。幸而楚天阔做药人,为求取最好的药效,不过每日炼血试毒而已,并未真正伤及他的筋骨。萧北游乍然脱困,踉踉跄跄在原地踏了几步,高大的身形颇有些行走不稳。 何晏之靠在一旁的石壁上,不住喘息,此番已耗尽了他大半的内力,一时间气血不接,丹田处被压制住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动,他全身上下冷彻心扉,连骨骼都发出咯咯的声响,痛得说不出话来。 萧北游却似乎并不领情,只是蹒跚着走到何晏之的身侧,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竟将何晏之整个人提起,恨声道:“你用了什么花招,竟哄了师兄将三成内力传给了你?” 何晏之本就已经力竭,哪里还能有还手之力,勉力笑道:“我也不知。或许,是宫主觉得我服侍得好,不想我死吧。” 萧北游切齿道:“闭嘴!”他的手指咯咯作响,却终究没有真正用力,只是揪着何晏之不放,“你若再啰嗦一句,我即刻便废了你!” 何晏之依旧笑道:“恩将仇报非大丈夫所为。右护法向来自视甚高,应该不会做此等小人行径。” 谢婉芝亦按住萧北游的手腕:“萧护法稍安勿躁,眼下的情形,当思如何脱险,再图如何救皇长子为要。” 萧北游的神情有些迟疑,敛眉不语,终于缓缓松开了手。何晏之颓然委地,全身不住打颤,连牙关都在哆嗦。萧北游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轻蔑地冷哼一声,转而向谢婉芝躬身施礼:“谢大人所言甚是,是萧某鲁莽了。”他一向桀骜不驯,唯独只听杨琼一人的话,然而对眼前这位江南司政使大人却素来恭敬有礼,也算是难得的了。 谢婉芝微微沉吟:“我原以为会在地道中寻到皇长子。”她垂目道,“皇长子被送出归雁庄的可能性并不大,否则,本官不至于一无所获。”她抬起头,看着萧北游,目光幽深而坚定,“本官相信,皇长子一定仍身处沈园之中。” 何晏之忍着剧痛,缓缓站直了身体,冲萧北游咧嘴一笑:“右护法向来瞧不上我,当然不屑于让何某救你。我也不想自讨没趣,只不过为了救宫主,顺便救右护法罢了。右护法不必放在心上。” 何晏之的话自然又激怒了萧北游,他的太阳穴一鼓一鼓,怒目看着何晏之,却见对方依然懒洋洋地笑道:“一个月前,宫主在这暗道之上的小楼里对我说,只有找到右护法才能救他。”何晏之上上下下打量着萧北游,语气颇有些不以为然,“右护法如今自身难保,唯有一腔匹夫之勇,但不知要如何救出宫主呢?” 萧北游的神色竟有些激动:“师兄他……真的这么说?” 何晏之倒未曾想到萧北游会是这样的反应,只见萧北游大步向外走去,他身上密布的伤口被牵动,鲜血又隐隐渗了出来,让人看了心惊。 何晏之追问道:“难道宫主另有深意么?” 萧北游并不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径直而行。谢婉芝扶住何晏之,低声道:“何少侠,你可还能走?” 何晏之咬牙点点头:“这里湿气阴霾,不免牵动我体内的寒毒。尽早离开此处,我便无妨。”说话间,二人相互扶持着,亦步亦趋地跟着萧北游向前走去。 三人才走出暗室,萧北游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紧皱着双眉地站在地道的中央,他的神情有些肃穆,转过身对何晏之伸出手,沉声道:“可有刀剑?” 何晏之不知何意,亦不多问,只是俯下身,从靴子里抽出随身佩戴的匕首,递给萧北游。他困惑地看着对方,只见萧北游将匕首在自己的手腕处划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流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萧北游的口中念念有词,何晏之只觉得浑身一震,丹田处竟翻腾起阵阵灼热之感,浑身气血流转不止,胸口的烦恶之感更甚,而因寒毒引发的剧痛却渐渐缓了下来。 而地上的那滩血却仿佛活了起来,竟如受到了指引一般,蜿蜒着向前流去。谢婉芝面露奇色,道:“莫非,这便是烈火教的血咒?” 萧北游冷冷一笑,颔首道:“玉虚宫屹立于西域天山,至赵宋年间至今已逾数百年,难道朝廷以为只要杀尽烈火教众便可以毁掉玉虚宫了么?玉虚宫与欧阳氏世代有歃血之盟,生死共存,绝不背弃!”他转身看着何晏之,“你很难受?是不是丹田内气血不受控制般的翻滚?” 何晏之点点头,萧北游的语气凉凉的:“你身上有我师兄的三成内力,自然会受到我血咒的影响。”他冷哼了一声,啧啧道,“戏子便是戏子,哄骗人就是有一套手段。师兄可真舍得,别人是千金买一笑,他倒是连身家性命都送出去了。”说罢,不屑地转过身,循着那一湾血迹向前走去。 何晏之向来知道萧北游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冷嘲热讽的话他早听得起茧子了,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今日才知道,那三层内力于杨琼而言,非同小可,一时间,不免有些错愕,连神情都恍惚起来。 谢婉芝紧紧跟在萧北游的身后,问道:“皇长子果真是在这地道之中?” 萧北游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谢大人深谙机关之术,自然知道这个地道是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所建。其实,沈碧秋修建这座小楼的本意,便是用来囚禁师兄。”他紧攥着双拳,愤然道,“连地道中的消息埋伏都是为了克制师兄的武功而设计,他可真是费尽心机!” 萧北游喃喃道:“若不是师兄心太软,沈碧秋当年焉有命在?这个卑鄙小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拳打在身侧的石壁上,尖锐的石棱割开了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他却浑然未觉一般,只是咬牙切齿般说道,“我定要取他的狗命!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然而,萧北游的话音未落,他身侧的石壁却发出了嗡嗡的巨响声。谢婉芝大呼一声“不好”,道:“闪开!你误触了机关!”说话间,她已纵身上前,将萧北游向外推去。果然,与之同时,无数尖锐的碎石从石壁顶端滚落而下,萧北游虽侧身避过,谢婉芝却躲闪不及,半边身子被碎石击中,衣袍被划开,一时间,鲜血如注。她摇晃了两下,终于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何晏之在身后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焦急唤道:“谢大人!” 谢婉芝靠在何晏之怀里,咯了一口血,低声道:“封住我的命门穴……还有……肾俞……”何晏之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依言做了,然而谢婉芝的脸色却越发地灰白。萧北游亦转身握住谢婉芝的手,失声道:“大人竟舍命救我!”他连声自责,“竟是我连累了大人!” 谢婉芝半闭着眼睛摇摇头:“你不能有事……否则,我们如何找到皇长子……” 而此刻,三人周围的石壁却仿佛都受到了牵引一般,隆隆之声此起彼伏,熟悉的摇晃之感又再次袭来。何晏之扶着谢婉芝,苦笑道:“莫非我们今日都要命丧于此了?” 谢婉芝的身上血已渐渐止了,只是她之前已经身中剧毒,如今又受了极重的外伤,精神越发不济。她低垂着头,极为缓慢地说道:“走坤位,面朝坎、巽,如如不动。” 萧北游会意,单脚跳到了左侧一丈之外处,又指着何晏之道:“你扶住谢大人,不许动。”然而,碎石却依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何晏之急道:“你莫要搞错吧?眼睁睁等着被砸死,也不能躲?” 萧北游厉声道:“还说什么废话!一动也不许动!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何晏之对五行八卦一窍不通,眼下也只能信萧北游,豁出去闭上了眼睛,只等着被乱石砸中。然而,几乎是倏忽之间,一切地崩山摧的震动都戛然而止,机关于瞬间复原,地道之中安静下来,唯有远处发出滴答的水声。 何晏之睁开眼,只见地道的整个方位在瞬间发生了乾坤大挪移,仿佛镜中的影像一般,一切都调转了一个方向。何晏之不由得呆了,谢婉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咱们是因祸得福,原来这个地道另有乾坤,竟然到了地道的背侧。” 萧北游只是极为肃穆地看着前方隐约的亮光,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哽咽般地说道:“在那里……”他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有血缓缓渗出,“我体内的血咒在躁动……师兄在那里……” 第57章 舍身 三人相互搀扶着,向那点光亮的地方缓缓前行。何晏之明显感到萧北游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仿佛是极为紧张,他的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沁出,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几乎下一刻就要颓然倒地一般。 越往前走,地道变得越来越宽敞,也渐渐明亮起来,那朦胧的光亮似乎是来自岩壁之内。谢婉芝颇有些讶然,道:“想不到沈碧秋竟舍得用东海的釉玉为饰,使地道之内自然发亮。这釉玉价比黄金,说是金屋,也不为过了。” 萧北游冷笑道:“这样说来,他待师兄可真正是好呀!”他咬着牙说这个“好”字,直教人听了毛骨悚然,密闭的空间中发出嗡嗡的回响,在这地道中不住盘旋着。 突然地,地道的前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似乎是感喟,又似乎是伤感。 萧北游浑身一震,双膝一曲,直直跪在了地上,大声唤道:“师兄!可是师兄么!!” 隔着几丈之远的石壁中传来的正是杨琼的声音:“阿北,你来啦。”他的语气平缓,全不似当日被困阁楼中的懵懂和无措,“沈碧秋用了魇怔之术,阿北,你要想办法找到机关,才能打开这道石壁。” 萧北游闻言大喝一声,起身发力,一掌击在那石壁之上。他哑声道:“师兄!阿北就算是徒手刨,也要在地上开个洞出来!”然而,他的双掌落在那石壁上,却如泥石入江一般,竟无丝毫的声响,更勿论撼动那石壁分毫。他又待再使力,谢婉芝上前制止道:“萧护法,莫要心急乱了方寸。” 石壁另一侧的杨琼听到谢婉芝的声音,显然很是惊喜:“谢大人?”他轻轻笑了一声,“晏之,你果真不负我所托。” 何晏之心中一动,欲待说些什么,终究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宫主,你可还好么?” 杨琼淡淡的声音传来:“有谢大人在,定能找到这暗室的机关。” 谢婉芝站在石壁前微微沉吟,躬身道:“启禀皇长子殿下,您所在的这间暗室与方才关押萧护法的暗室互为表里,合成阴阳,要打开并不难。只是怕万一触及消息埋伏,暗室崩塌,殿下便有生命之忧。是故,老臣不敢轻举妄动。” 萧北游听罢不由得怒发冲冠:“沈碧秋这狗贼好狠毒的手段!” 却听杨琼哈哈一笑:“谢大人,你只管大胆下手,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今日若不能离开这樊笼,只怕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婉芝道了一声“诺”,双膝跪地,叩首道:“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让殿下安然无恙。”她又郑重拜了两拜,才缓缓站起身,目光在石壁上不住逡巡,随后,伸出右手,循着八卦的方位细细摸索。渐渐地,石壁之上隐隐呈现出一幅古怪的图案,斑斑驳驳,仿佛一只龙龟。 萧北游皱着眉:“这……莫非是河图?!” 谢婉芝点点头:“不错。正是当年雁肴之战中,陈冕门下谋士冷云峰所布连环阵中的河图。”她若有所思,“这个阵法虽然复杂,但欧阳将军曾研究过破解之法。河图虽然玄奥,也不是无法可解。” 她指着那龙龟的两条后腿:“这便是阵眼了,只是……”她苦思冥想,有些犹豫地在两点之间徘徊,“到底是东方甲乙木,还是西方丙丁火?”她低下头喃喃自语,“我实在不敢冒险。” “丙丁火。”杨琼的声音传来,“谢大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婉芝会意,伸手将龙龟右上方的朱砂印记一合,只听一声惊天巨响,石壁从正中剖开了一条裂缝。众人先是惊愕,随即不由地欢呼出声。眼看着那石壁将破,谢婉芝的头顶处却徐徐降下一块巨石来。 何晏之抬头惊呼了一声“危险”,谢婉芝急忙转身避开,然而,眼前的石壁又砰然合起,再无缝隙,随之,悬在半空的巨石也戛然不动了。 谢婉芝若有所悟:“竟然是血河图……” 何晏之听不明白:“什么是血河图?” 谢婉芝不答,只是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巨石,咬了咬牙,毅然走到方才所站之处,伸手合住那朱砂印。果然,石壁的缝隙再度出现,隆隆开启,而她头顶的巨石也随之再次缓缓下降。 萧北游大急,死死抓住谢婉芝的手腕:“谢大人不可!我们必然能找到别的法子!” 谢婉芝摇摇头,正色道:“只怕来不及了。河图的方位已动,必须要生人的血去祭奠龙龟,否则地道必然崩塌,到时我们一个也休想走出这密道。沈碧秋埋下这血河图,便是下了生死咒,非要一命换一命。他想我死,却又不能自己动手,真是难为他了。”她靠着石壁上的龙龟图案,唇边却泛着笑意,“谢婉芝求仁得仁,无所遗憾。你们退下罢。” 此刻的谢婉芝面沉似水,让人望之生畏。石壁另一侧传来杨琼焦急的呼喊声:“不可!万万不可!!谢大人!我岂能让你为我舍身!阿北!阿北!!快快拦住她!!”随之,是砰砰的撞击声。 谢婉芝丝毫不松手,紧紧盯着萧北游的眼睛:“眼下除了我,你们根本无法解开河图。萧护法,你难道想让皇长子困死于这暗无天日的石壁之中吗!!” 她的声音夹杂在石壁砰然的巨响中,发出嗡嗡的回声。萧北游一愣,握着谢婉芝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巨石已经快接近她的头顶,谢婉芝厉声喝道:“尔等全都退下!莫要做无谓的牺牲!!” 何晏之攥紧双拳,只觉得心血如沸。他并非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是如此惨烈的死别却着实叫人肝肠寸断。萧北游缓缓往后退了半步,然后一把箍住何晏之的手臂,向后狠狠一拽,咬牙说道:“莫要……辜负了大人之意……” 石壁的轰鸣声愈来愈强烈,震耳欲聋,一霎时碎石如瀑,何晏之感到小臂处钻心般疼痛,却是萧北游的指甲掐入了他的肌理,仿佛在宣泄着心中某种激烈的情绪。 巨石已轰然落地,满眼都是弥漫的尘埃和砂石,何晏之猛地闭上眼,酸涩不已,心如同沉入了深潭,一阵恶寒袭来,他心里明白,谢婉芝已经命丧于那片乱石之中。他几乎不敢睁眼去看,那里有殷红的血缓缓流淌至他的脚尖,谢婉芝的大半身子被巨石所压,只露出一半的肩膀,她的头歪在一侧,黑色的头发散落着,遮住了她血迹斑驳的脸。 萧北游双膝着地,口中喃喃唤了一声“谢大人”。 何晏之听到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他定定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他近旁。来人眉清目秀,俊美非常,只是眼底暗淡无光,脸上也是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 何晏之的双唇微微动了动,颤声道:“……宫主……” 跪在地上的萧北游亦抬起了头,还未开口,却听杨琼沉声道:“阿北,为什么不阻止谢大人?” 萧北游垂下头:“阿北知罪。” 压在巨石之下的谢婉芝却发出一声微弱的□□。杨琼急忙地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摸索着,他的双目还是丝毫看不见,何晏之回过神,上前去扶住杨琼,默默地将杨琼的手引到谢婉芝的面前。 谢婉芝半闭着眼睛,已然气若游丝。 杨琼轻抚谢婉芝的脸颊,哽咽道:“大人……竟然连累了你!我果真是……不祥之人……” 谢婉芝极为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她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已经难以发出声音。她又喘息了片刻,终于吐出几个字来:“……殿……下……莫要……妄自……菲薄……老臣……一生……蒙……将军……大恩……为……殿下……而死……亦……死得……其所……” 杨琼哑声道:“天下偌大,真心待我者又有何人?恨我者无不磨牙吮血,亲我者无不命丧黄泉!难道这就是天意?” 谢婉芝艰难地说道:“殿下……千万……小心……千万……远……离……燕京……燕京城……千万……不要……轻信……皇上……千万……”她极为费力地抬起露在外面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颤抖着去抚摸杨琼的眉眼,鲜血沾在了杨琼的脸上,顺着他的脸庞缓缓滑落。 谢婉芝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殿下……的眼睛……与……小环姊姊……很像……老臣……一直……疑虑……疑虑……苏……小环……小环……殿下……将军他……毕生……所爱……之人……只有……苏……小环……” 她的唇边此刻泛着浅浅的笑意,太剧烈的痛苦已经让她感觉不到疼痛,呼吸愈来愈急促,眼前的事物已经看不太真切,朦朦胧胧,光影斑驳。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如羽毛一般轻轻飘起,越过重重叠叠的流光碎影,却仿佛来到了阔别了二十三年的燕京城南。 仿佛还是当年金鞭络绎的康河之岸,十里欢场,莺歌燕舞,美姬妖娃,纸醉金迷。在脂粉氤氲之中,艳妆丽人明眸皓齿,巧笑嫣然,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回眸一笑,看着自己的,正是那双让人心驰神往、怦然心动的眼睛。 耳畔隐约响起厮杀之声,眼前的幻影瞬间碎成点点光亮,她发足向前奔去,却怎么也抓不住那道身影。茫然间,她看到一对男女站在城楼之上相依相偎,女子盛装而立,美艳非常,眼角眉梢俱是柔情蜜意。 男子柔声问道:『小环,事到如今,你可有后悔?』 女子抬起头,轻轻一笑:『你能不畏世俗迎娶我,我亦能与君生死相随,福祸同命。』 一瞬间,谢婉芝泪如泉涌,心仿佛碎裂了一般。泪眼朦胧中,她看到面前的年轻人亦在为自己落泪,她叹息着,那双眼睛如此美丽,与记忆深处的倩影重叠在了一起,她想说:莫要哭了,小环姊姊,我会心痛。 然而,她已无法开口,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含混,终于,她的手慢慢滑落,头颅亦缓缓垂下,一动也不再动。杨琼怔怔地蹲在地上,泪水混着谢婉芝的血,缓缓淌下,如同血泪一般,看着分外地可怖。 萧北游膝行向前数步,跪在杨琼身侧,低声道:“师兄节哀。千错万错,是阿北的错。请师兄责罚。” 杨琼摇了摇头:“不,错不在你。”他仰天长啸一声,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胸中盘亘的愤懑和郁结全部摧毁,“为甚么?为甚么!!” 石壁间回荡着杨琼嘶哑的声音,突然间,从地道的另一端传来了隐约纷乱的脚步声。何晏之道了一声“不好”,还未等杨琼和萧北游站起身,灯球火把已将幽暗的地道照如白昼。沈碧秋阴沉着脸从人群中缓步走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随即,冷笑了数声道:“子修,你果真是在装疯卖傻。” 杨琼静默地站着,亦冷笑道:“你又何曾相信过我?” 沈碧秋的目光在萧北游和何晏之身上徘徊不定,缓缓道:“子修,你骗得我好苦啊。”他又看着杨琼,眼中透着阴鸷,“你若真变成了傻子,才真正是好呢。” 第58章 心灰 杨琼的脸上并无波澜,他的双眸仍然黯淡无光,只是睁着眼睛,朝着沈碧秋说话的方向淡淡道,“可惜,那真是叫阁下失望了。” 沈碧秋面沉似水地负着手,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先守在外边,听我的号令,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擅自进来。”十几个刀斧手齐声道“是”,退后数步,倏忽间便消失在石壁间,几声轰然巨响之后,幽长的地道又被左右两道石门阻隔,成了一间密闭的石室。石室中,只剩下沈碧秋和杨、萧、何三人。 萧北游愣了愣,低声道:“师兄,是鬼影阵!” 沈碧秋颇为得意道:“不错!纵然谢婉芝能破血河图,但却终究死在鬼影阵之下。”他面有嘲讽之色,“子修,你以为凭借谢婉芝和萧北游就能救你出樊笼么?” 杨琼依旧淡淡道:“谢大人以命相搏,我自然不能辜负她,否则,愧对她泉下之魂。” 沈碧秋笑了笑,忽而柔声道:“子修,你且到我身边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你讲。” 杨琼冷冷道:“不必了,阿北和晏之都是我的至交,而你不过是我的仇人。杨某素来事无不可对人言,不像阁下连自己的手下都防之又防。阁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沈碧秋眯着眼睛看着他,又看看何晏之和萧北游,微微一笑:“子修,你最会迷惑我,五年前如此,如今也如此。前些时日,你待我如此温柔缱绻,真叫人爱不释手。我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回味无穷。” 萧北游简直怒不可遏,面色铁青,叱道:“闭嘴!你这个畜/生!”说话间便要冲上去,杨琼一把攥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莫中了他的激将法。” 沈碧秋却笑道:“子修,我所言难道不实么?”他上前了半步,柔声道,“你说过,自此往后,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你自己说过的话难道忘了么?”他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吃了‘忘忧’忘却了前尘,却原来你根本是在装傻。子修,你真是忍辱负重,连床上都装得这样真。还是,你根本就是心甘情愿对我投怀送抱?”他的唇边含着笑,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何晏之,只见对方的脸色微变,心中竟有了一丝快意。 杨琼依旧紧紧攥着萧北游,不动声色道:“我这场好戏,也要有人作陪。阁下与其恨我骗了你,倒不如去问问江有余,为什么他配的‘忘忧’,竟然会对我无效?” 沈碧秋笑道:“子修,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离间我和我的下属,这点把戏,还太过拙劣了些。” 杨琼哂笑道:“不必我挑拨,你心中已然对江有余起了疑。沈碧秋,你的疑心病那么重,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日里算计得太辛苦,因此觉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做戏么?” 沈碧秋紧紧盯着杨琼,良久,长叹了一声:“也罢。我终究是舍不得你。子修,只要你从此乖乖跟着我,我决不会负你。”他又指了指萧北游,“我也可以不杀你师弟。子修,你二人此刻的性命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现在到我身边来,我立刻便放了萧北游,如何?” 杨琼大笑道:“沈碧秋,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我和阿北的性命都掌控在你的手中?”他拉着萧北游往后退了半步,“今时今日,我身边唯有阿北一个追随者,自然要同生共死,方不负兄弟一场。” 萧北游颇为动容:“有师兄这句话,赴汤蹈火,阿北在所不辞!” 沈碧秋冷笑道:“子修,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话音刚落,两侧的石壁上出现了无数箭矢,齐齐对准杨琼三人。“子修,你们现在就如同瓮中之鳖。且不说这阵中的机关密布,就算你们出了这间石室,地道中还有十数名刀斧手,而归雁庄内亦有江南武林的众位高手等着你们。”沈碧秋悠然道,“子修,你说,我先射谁呢?是萧北游,还是你自己?”沈碧秋的目光落在何晏之的身上,“我倒还忘了,还有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子修,你将他养在身边这么久,难道不是因为思念我?”他的声音此刻温柔无比,犹如叹息一般说道,“子修,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就是喜欢在我面前耍点脾气。我不会怪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箭矢无眼,若伤了你,我亦会心痛。” 何晏之却上前一步,将杨琼挡在身后,低声道:“宫主,我应该还能抵挡一阵。”他没有把话说下去,言下之意便是叫杨琼寻机先走。 杨琼却低喝道:“退下!”杨琼转而对沈碧秋道,“他不过是一个梨园子弟,碰巧与你眉眼相似,无意中被我寻来解闷。你我间的恩恩怨怨本就与外人无关,你放了何晏之,我与你一决高下。”他昂起头,“沈碧秋,你可愿意?” 沈碧秋一笑:“碰巧么?”他轻哼了一声,“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萧北游心念一动,沉声追问道:“此话怎讲?” 沈碧秋冷笑不语,只是看着何晏之,何晏之亦静默地与他对视。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孔相对而视,空中涌动着极为诡异的暗流。萧北游若有所悟,失声道:“师兄,我总觉得这个何晏之太过蹊跷,世间哪有如此相像之人,只怕又是姓沈的布下的陷阱!” 杨琼并不答话,只是问道:“晏之,你同沈碧秋可曾相识?” 何晏之背对着杨琼,低声道:“我在来归雁庄之前,并不认识沈碧秋。” 杨琼点点头:“好,我信你不会骗我。” 沈碧秋却哈哈大笑起来:“晏之,你纵然不肯认我,但血浓于水,难道就可以撇清你我间的手足之情吗?” 杨琼的身子一震,愕然道:“你说什么?!” 何晏之此刻又是气恼又是愤懑,隐隐地还有一丝心虚和不安,他猛地拔出随身佩戴的匕首,短刃上萧北游的血迹泛着幽光。一时间,他感到浑身的血沸腾了一般,内心焦躁无比,握着匕首的手指着沈碧秋,却不住地颤抖,咬牙切齿道:“沈碧秋,你好卑鄙!” 沈碧秋却目光和煦地看着何晏之:“卑鄙?我的好弟弟,你且扪心自问,为兄我一直待你如何?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愿意同你分享,你在擎云山那大半年过得可惬意否?想必是乐不思蜀罢?若非是我,你如何能够一亲芳泽?可是,你却贪恋美色,为了要独占杨琼,竟再三忤逆我……” 何晏之厉声道:“住口!”他本就不是文绉绉的君子,此刻怒上心头,指着沈碧秋,张口便道:“你放/屁!” 沈碧秋只是冷笑:“晏之,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竟然为了私情对你嫡亲的兄长拔刀相向,你如何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何晏之心中又怒又急,不久前在脑海中交叠幻灭的画面又开始翻滚着: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男孩在河边哭泣着大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如此撕心裂肺……那个荆钗布裙的女人在大雨滂沱中一路赤脚奔来,如木偶一般跪倒在冰冷的河边……然而,他又听到沈碧秋温情脉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也罢。晏之,你若喜欢杨琼,为兄可以让你分一杯羹。谁让你是我一母同胞的至亲骨肉呢?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也未尝不可啊。” 杨琼在一旁沉声喝道:“够了!”他嗬嗬低笑起来,笑声中却有几分凄凉的意味,“沈碧秋,你说得不错,我果真是愚不可及!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们兄弟二人耍得团团转。”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何晏之欲扶住他,却被杨琼甩开了手:“腌臜!不许碰我!” 何晏之只觉得心如刀绞,唯有低声说道:“宫主,你相信我,我并未曾骗过你。” 杨琼丝毫不理睬他,只是抬起下颌,冲着沈碧秋的方向轻蔑说道:“沈碧秋,你为了欧阳世家的心法,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连这般下作的法子也想得出来。我早该料到,他资质奇佳,怎会是普通人?却宁可相信他有一片赤子之心……我果然是……鬼迷了心窍……” 沈碧秋一皱眉,却听萧北游惊呼道:“师兄!你怎么了?”只见杨琼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面白如纸,原来竟是心中悔怒交加,气血攻心,一时间软软倒下,显然是积毒已深,再加之催动旧疾,竟已气若游丝。萧北游抱着杨琼大哭道:“师兄!师兄!你若是去了,阿北绝不独活!” 沈碧秋心中亦是大骇,转头向身后喊道:“来人!!”阵法转移,两道石门徐徐上升,石壁外的刀斧手们手持利刃一拥而入,只等着沈碧秋的号令。沈碧秋却道:‘“快!去把江先生找来!”说罢,他转身疾步向前,俯身便要去握杨琼惨白的手,他此刻心中大乱,竟被萧北游一拳击中当胸,剧痛之下,连退数步,怒道:“姓萧的,你找死么?” 萧北游紧紧抱着杨琼,双目赤红:“甚好!你动手吧!一剑穿心,让我和师兄死在一处!” 第59章 对决 沈碧秋心里担心杨琼的伤势,便无暇顾及其他,手下众人亦不敢擅自行动,只是将三人团团围困在中间。此时此刻,萧北游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怀抱着杨琼,几乎痛断肝肠,只是不住含泪道:“师兄!是阿北害了你!是阿北害了你!” 何晏之木然呆立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如幻。萧北游转身愤恨地瞪着何晏之和沈碧秋,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猛然去夺何晏之手中的匕首,何晏之下意识一避,但行动间慢了半步,竟生生被萧北游夺了过去,手腕处亦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他也不觉得痛,只是喃喃道:“宫主,他怎样了?” 萧北游怒吼道:“你还有脸问!你们二人兄弟狼狈为奸,把师兄害得好苦!”他一手抱着杨琼,一手持着短忍,“也好!今天我要同你们决一死战,若杀不了你们这群狗贼,便引颈就死,与师兄魂归一处!” 沈碧秋冷冷道:“你自已要死便死,拉子修做甚么陪?他便是咽了气,我也要从阴曹地府将他的魂拉回来。” 萧北游大喝一声,正欲挥刀向前,却听杨琼在怀中低声唤道:“阿北……” 萧北游一个激灵,喜道:“师兄!” 杨琼半睁着眼,微弱说道:“你这呆子,有师兄在……哪里轮得到你引颈就死……”他喘息着,勉力说道,“你忘了……你我有歃血之盟……” 萧北游一怔:“师兄何意?”话音未落,只觉得手腕处一阵钻心刺痛,却是杨琼咬开了他腕间的经脉,低头吸着他的血。萧北游大骇,只觉得身体里的热量和内力如倾泻一般汩汩流出体外。 这场面太过惊悚,众人皆呆若木鸡般地看着,而杨琼惨白的脸色渐渐有了生气。片刻之后,杨琼挺身而立,竟已如常人一般,全不似方才气息奄奄的模样。萧北游捂着手腕踉跄晃了一步,面色微微有些发青,额间亦沁出少许冷汗。 杨琼看了萧北游一眼,缓声道:“阿北,无恙否?” 萧北游摇摇头:“无碍。”他颇有些惊讶地看着杨琼,“师兄,你的眼睛?!” 杨琼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顾盼生姿,竟已重复光明:“阿北,你被关的这段时间,可是被丰城双鼠下过毒?” 萧北游摇摇头道:“这两个老贼用我的血做药引,用来炼药人,为了奇效,还让我喝过他们的血。” 杨琼了然:“那便是了。我本是中了楚天空的血毒才双目失明,真是天不亡我,因祸得福,我本以为复明无望,下半辈子定要生活在暗无天日中,想不到你的血中已经有了克制楚天空血毒的解药!”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此刻,翩然玉立,笑靥生花,艳丽非常。 何晏之看地有些呆了,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擎云山上恬静的岁月,一时之间,魂思迷茫,竟连杨琼已走到他面前都浑然未觉。 “宫主?”他有些喜出望外,“你……都好了么?” 杨琼的唇边衔着讽笑:“你是不是很是失望?”他冷冷的目光盯着何晏之,“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晏之正色道:“宫主,我是何晏之,我并未曾骗过你。” 杨琼道:“那我问你,沈碧秋,是你何人?” 何晏之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从头说起,只是道:“我下山前,并不认得他……” “他是你的兄长?”杨琼却打断了他的话,手指着沈碧秋,问何晏之道,“你说过,绝不会骗我。” 何晏之于是点头道:“不错,他确实是我的孪生哥哥,但是……”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左边脸颊便挨了杨琼狠狠一记耳光。何晏之能感觉到杨琼用了十足的力气,自己的左眼也肿了起来,几乎睁不开眼,他身体晃了晃,喉间一阵腥甜,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水,几乎站立不稳。 沈碧秋一把扶住他,面露关切之色:“弟弟,你可打紧。” 何晏之心中怒极,想挣开沈碧秋的怀抱,却被对方按住了脉门,一动也不能动。 杨琼仰天大笑,连声说了三声“好”,斜睨着眼睛看着周遭众人,朗声道:“尔等谁敢拦我?”众人正面面相觑,杨琼却一个箭步冲上前,身形如电,一招便掼倒了三名刀斧手。他瞬间抢过一把长剑,持剑在手,风姿隽秀,势若惊虹,冷笑着看着沈碧秋:“沈碧秋,你要留下我,也要有这个本事!”他将手中长剑抖了一抖,“今日杨琼要大开杀戒,遇鬼杀鬼,遇佛杀佛!” 第60章 突围 杨琼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到了沈碧秋面前,此时此刻,新仇旧恨交错于心头,杨琼只觉得心乱如麻。旧事朦胧,爱如往世,而恨却是刻骨。少年时代的痴迷已如东流之水一般一去不复还,曾今的疯狂已转眼成了荒唐,而被蒙蔽、被欺骗的屈辱却盘庚于心头。 杨琼又想到欧阳世家数代不传之秘无形无相心法已被沈碧秋兄弟二人谋骗了去,心中更是悔恨交加。未曾想到经过五年前汉阳楼一劫,自己竟然还是陷入了沈碧秋精心编织的圈套之中。眼下的补救之法,唯有杀人灭口,否则,他有何面目到泉下去见欧阳世家的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去见死去的恩师? 想到此处,杨琼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剑使出全力,劈向沈碧秋的面门。然而,在他方才迟疑的那一瞬间,沈碧秋身形一转,已经避了过去,剑锋只是挑破了他的衣角。 沈碧秋看着杨琼,道:“子修,你竟然这样恨我?” 杨琼持剑又连刺三剑,冷哼道:“你做的那些好事,教我如何不恨你?” 沈碧秋面露忧色:“子修!你竟如此无情!” 杨琼紧闭双唇,再不发一言,手中长剑犹似游龙,剑光缭绕,剑剑刺向沈碧秋的要害。手下们未得沈碧秋的号令,皆不敢擅动。几招下来,沈碧秋已左支右绌,颇有些招架不住,额角也已经有了些汗。他心知杨琼此刻使出了全力,招招欲置自己于死地,于是沉声道:“一起上!活捉杨琼!皆有重赏!” 众人皆知九阳宫主杨琼武功盖世,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间,刀兵齐举,齐齐攻来,重重刀光剑影,犹如天罗地网一般,将杨琼困在中间。萧北游飞身一跃而上,贴身守住杨琼的背心,低声道:“师兄,我与你生死一处!” 杨琼却不说话,只是连出杀招,转眼已砍倒数人,血溅七步之外。此刻,他已有些杀红了眼,只觉得血脉偾张,于是仰天大笑了数声,道:“痛快!”又一剑扫开,朗声道,“谁再来?挡我者死!” 剑锋过处,剑气纵横,众人皆有些畏惧地退后了几步。杨琼傲然持剑,剑尖的血珠一滴滴滚落,脸上却带着冷笑:“沈碧秋,你今日便将四族中所有高手全部调来,我亦奉陪到底!” 沈碧秋却道:“子修,你乃欧阳世家唯一的嫡系传人,欧阳氏乃四族之首,怎可做这等倒戈之事,只怕叫江南武林寒心哪!” 杨琼道:“莫要混淆视听!我杨琼自问无愧于江南诸派,却是四族旧部叫我真正寒了心。”说话间,他又哈哈一笑,“也是。是我太过天真,竟会去相信‘江南四族,同气连枝’这等骗人的鬼话!”他环视众人,朗声道,“沈碧秋父子不过我欧阳氏的家奴,尔等亦是四族才俊弟子,却为何要听从一个奴才的号令?岂不叫人嗤笑,更让祖宗蒙羞!” 沈碧秋面色一沉:“子修,你定是要激怒我吗?” 杨琼并不理睬他,继续说道:“天下皆知,归雁庄乃是我欧阳世家的别院,如今却被沈眉这老贼鸠占鹊巢。吾父临终前不过将欧阳家的徽章交予沈眉代管,沈眉父子却处心积虑谋夺江南四族的权柄,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碧秋接话道:“你错了,而今江南武林的权柄是在曾缙之首,我父亲不过是想四族齐心合力,永固江南,绝无觊觎之心。” 杨琼不住冷笑,对周遭说道:“杨某今天只想清理门户,并非是要与江南武林为敌,谁能助我杀了沈碧秋,他曾许诺你们什么,杨琼十倍奉还。” 此言一出,众人颇有些意外,无不面面相觑。沈碧秋怒道:“杨琼!你身负谋逆大罪,被皇上贬黜邕州,却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杨琼一挑眉:“你怕甚么?莫非是做贼心虚?”话音未落,身形如电,已跃到沈碧秋近旁,他便是要将众人暂时唬住,寻机置沈碧秋于死地。就在众人疑惑之际,他已连发三招,皆是琼花碎玉剑法中最为厉害的杀招。但见他手起剑落,沈碧秋已命在须臾,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何晏之竟鬼使神差地扑将上来,紧紧拽住了杨琼的手腕。沈碧秋一个翻滚,躲了过去,竟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他回头朝何晏之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弟弟!果真是上阵亲兄弟!” 何晏之却有些讶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了反应,原来,不论自己心里有多么讨厌沈碧秋,但终究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沈碧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心中正暗自诧异,杨琼已勃然大怒,剑锋一转,便朝他疾刺过来,口中道:“甚好!便将你们兄弟二人一同送归黄泉,也好消我心头之恨!” 何晏之远不是杨琼的对手,手中的短刃又被萧北游夺去,此刻手无寸铁,除了躲闪,并无招架之力。萧北游也跃了上来,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何晏之,道:“师兄,杀鸡焉用牛刀?这个小子便交给我罢。我定会取他项上人头!”说罢,手中短刃翻飞,便直取何晏之命门。 杨琼却一剑挑开萧北游的短刃,道:“退下!我定要亲手杀了他!” 见杨琼杀机毕露,沈碧秋心知不妙,不由喝止道:“杨琼!你今日便杀了我们兄弟二人!也绝走不出这鬼影阵!”他顿了顿,又道,“你放了我弟弟,我便破了这鬼影阵!” 杨琼的长剑一顿,却点指着何晏之的梗嗓,转头看着沈碧秋:“我为何要信你?” 沈碧秋道:“鬼影阵威力无比,曾困死当年的素王公孙敬。子修,谢婉芝以一命换你一命,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去黄泉再与她重聚首么?” 杨琼眉心微皱,伸手反翦了何晏之的双手,又将剑刃抵着何晏之的咽喉:“也好!沈碧秋,你先带我和阿北出去,我才放了他。”他冷笑道,“我就算死了,也要先杀了你们兄弟二人陪葬!” 沈碧秋一笑:“原来你这般舍不得我们?” 杨琼手中的剑一紧,喝道:“闭嘴!你兄弟的命现在就在我的手上,休要耍什么花样!” 何晏之脖子上已有了血痕,血珠缓缓渗出,他的手腕被杨琼紧紧钳住,锥心剧痛,却并无太多的惊惧。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他已然经历了大喜到大悲的起起伏伏,连鬼门关都徘徊了数回,死亡仿佛已经不是那么恐怖的事了。他用眼尾的余光看着杨琼,那张柔美艳丽的容颜一如往昔,然而彼此间的误会却如一根刺,深深埋在二人心中,九阳山上曾经岁月静好的日子,只怕是已经一去不复反了。 沈碧秋咬牙说“好”,拾起地上的一柄剑,转手插在左侧石壁上血河图中的龙龟背上。接着,他又取了五柄剑,分别插在东、东南、西、西南、西北五个方位,陡然间,只听见望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却是鬼影阵的机关被外力所毁。地面亦发出隆隆巨响,霎时间,尘土弥漫,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杨琼退后数步,对萧北游喊了声“跟上”,便押着何晏之从东南角往外撤。 与此同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从西北处的缺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错愕地看了杨琼诸人一眼,朝沈碧秋作了个揖:“大少爷,叫在下过来是为何事?” 沈碧秋的眼睛盯着杨琼,淡淡道:“原本是请江先生过来救命,眼下却是不必了。”他微微沉吟,“但不知为何,江先生的药竟会突然失了效,杨琼不但功力恢复,甚者,比往昔还更胜了一筹,我等皆不是他的对手,竟是挡不住他了。” 那江有余一愣,摇头道:“不!这绝无可能呀!冷月山庄与天山烈火教数代之前曾有所渊源,因此,此毒的确是可以克制无形无影心法的,除非……”周遭轰鸣之声四起,他的声音被越来越强烈的震动所淹灭,然而,杨琼却在数丈之外朗声笑道:“江先生与我有大恩,不负冷月山庄与玉虚派世代至交之情,杨某在此谢过!” 江有余眉头一皱,眼见着沈碧秋面露狐疑之色,上前几步,躬身道:“在下对大少爷忠心不二,杨琼故意当众离间,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他略顿了顿,“他此刻必定是强弩之末,不过是饮鸩止渴,只怕支持不了多久,大少爷何不调动庄内四族精锐,一齐将他拿下,再废去他的手脚,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沈碧秋一摆手:“不可!如此一来,四族便要正大光明地参与进来,宁可叫杨琼从我手里逃脱,也决不能让杨琼落入四族之手!” 江有余眼见着杨琼愈走愈远,颇有些焦虑道:“大少爷,然则,纵虎归山,必有后患哪!” 沈碧秋紧握着拳,面有不甘之色,一甩袍袖,口中挤出两个字:“跟上!”然而他才走了几步,前方杨琼却停住了脚步,一剑挥落,剑气振起十数枚碎石,朝沈碧秋的面门飞掷而来,沈碧秋急忙用剑挡开,杨琼冷笑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即刻变杀了何晏之!” 沈碧秋却继续往前走着:“不,你不会,你还未走出鬼影阵,怎会轻易杀了手中的筹码?” 杨琼一手抓着何晏之,一手持着剑微眯了眼:“我也可以先剁了他的一只手,留他的一条命在。”说罢,举剑作势要砍。 何晏之只觉得心灰意冷,眼睛盯着杨琼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幽幽叹息道:“宫主,原来你以为我拼尽力气救你脱困,也不是真心的么?” 杨琼一怔,看着何晏之眼底的哀伤,一时间竟有些下不了手。何晏之转过脸去,紧闭了眼,却始终未等到断臂的剧痛来临,只听不远处的沈碧秋叹息道:“子修,何苦要玉石俱焚?” 还未等杨琼答话,一刹那,巨响如雷,滚滚而来,地道中的石壁犹似土崩瓦解一般,倏忽间,朔风来去,头顶竟露出了一片天。这鬼影阵之所以有“鬼影”之名,乃是它状如鬼魅,好似鬼打墙,会出现无穷无尽的幻境。而破阵之后,一切皆归于宁静,此刻,杨琼众人,竟是在归雁庄的北院之内。院中乾坤朗朗,再无半点痕迹,仿佛地道中的决斗,只是一场梦幻。 沈碧秋道:“子修,还望你遵守诺言,出庄之后,便放了我弟弟。” 此地虽然地处偏僻,却依然能听到庄内庄外的械斗之声。杨琼道:“那是自然”。他同萧北游二人挟持着何晏之退到院墙边。杨琼对沈碧秋道:“你且站在原地,叫你的手下放下刀剑,不许擅动。” 沈碧秋点点头:“好!”他将手一挥,手下众人皆依言将剑戟扔在了地上。 杨琼又看了看何晏之,低声道:“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身上的内力也是我的。今天,我便要收回我的东西,从此与你再无瓜葛!”言毕,他扣住何晏之的脉门,运气于掌,分筋错骨,连拍了三记。何晏之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要被杨琼的掌力震碎,体内气息相搏乱撞,剧痛难挡,锤心刺骨,痛彻骨髓。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杨琼却提着他的后领,与萧北游二人一跃跳到了院墙之上。 沈碧秋心中大惊,奔了上来,疾呼道:“弟弟!” 杨琼冷冷一笑,提起何晏之的后领,用力往下一抛,便转身同萧北游跳出了院墙之外。两人相互扶持,施展起轻功,发足而奔,转眼消失在画梁雕栋之间。 何晏之只觉得自己被抛入了一个怀抱之中,他全身筋骨痛得难以自持,连睁眼都不能够,只听见有人在耳畔不住喊着“弟弟”。他心头微微一怔,意识已愈来愈模糊,一时间,似乎时光倒流到了二十余年前。那种叫人窒息般的冰冷和黑暗紧紧包围着他,让他无法挣脱,而那个时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也有一个凄厉的喊叫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 『弟弟!弟弟!』 刹那间,熟悉的恐惧席卷而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冰冷,而痛苦,也随着冰冷在渐渐消弭。 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么? 他已然昏迷过去,唇角却弯起一抹笑意。 一切都结束了么? 终于,是要死了啊…… (第五章完) 第61章 闻噩 夜幕下的燕京皇城显得尤为肃穆。 皇城分三层,经大清历代帝皇不断修缮,而今共有外殿一百八十七间,偏殿九十二间,内殿三十六间,禁城之内回廊交错,殿堂巍峨,处处透着森严的气息。 永和殿是历朝天子处理政务的偏殿,此刻虽然已近子时,却依旧灯火通明。御前侍卫披着银白色的铠甲,持着剑戟,一队一队在宫殿之间整齐地穿梭。 殿中的更漏不断发出沙沙的轻响,每隔数步便侍立着一个宫人,全都屏息而立,无声无息。本朝虽然是女主天下,但宫中宦官未废,外殿多侍卫,内殿多阉人,此外的女官各有品位,分九品二十七级,等级甚为繁杂,按着祖宗惯例,皆由中宫执掌,皇帝并不过问。 此刻,年届不惑的杨真真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御案前。她披着明黄的龙袍,发髻上簪着一对游龙戏珠的金步摇,手里握着一份奏折。这份奏折的内容并不长,只不过短短几行字,然而,杨真真却已经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奏章中的那几个字犹如锋利的短剑,刺得她的眼睛隐约作痛: 江南暴/乱 司政使谢婉芝 戊戌日 或殉难 殉难? 杨真真在心底不断重复着这个词,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理解所指谓何。 殉难……是死了么? 她死了? 杨真真突然觉得后脑也随之隐隐胀痛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婉芝了,记忆中只剩下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她搜索枯肠,却连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有些飘渺而虚无了。 杨真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目靠在了鎏金的御座之上。 近旁服侍的一个紫袍女官俯下身,轻声道:“陛下是要安歇了吗?可要传敬事房的管事过来吗?” 杨真真摇摇头,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玉瑶啊,朕果真是老了呢。” 那女官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青春鼎盛,风华正茂,乃大清万民之福。” 杨真真揉揉自己的双目:“可是,朕竟连谢卿的相貌也想不起来了。” 紫袍女官垂首道:“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会挂心世间俗务。” 杨真真又笑了:“玉瑶,你果真最会哄朕开心。” 玉瑶道:“能让陛下龙颜大悦,正是奴婢的福分。” 杨真真看着她:“玉瑶觉得,朕与太宗皇帝相比,如何?” 玉瑶正色道:“太宗皇帝当年剿灭南陈,统一中原,功在千秋。而陛下收复幽云十六州,灭渤海,驱鞑虏,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兼之南靖四族八派,使江南武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若论功绩,太宗皇帝乃一代天骄,而陛下继往开来,自当流芳百世。” 杨真真含笑不语,微闭了双目,喃喃道:“江南武林,果真是难以驯服啊。□□爷凭借江湖绿林起事,果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她忽而睁开眼,又问道:“谢卿前几日送来的那份辞呈呢?” 玉瑶一愣,抬起头来:“启禀陛下,陛下那日龙颜震怒,已将谢大人的辞呈撕成了碎片。” 杨真真“嗯”了一声:“可曾焚毁?” 玉瑶摇摇头:“不曾。” 杨真真喊了一声:“张福顺。” 一个身材颇为肥胖的中年宦官小步走上前来,跪地磕头:“奴才在。” 杨真真道:“着几个宫人去找找,把那份辞呈拼成全的,裱起来,辰时送来养心殿。” 张福顺道了一声“诺”,只听杨真真又道:“若是送不来,你便不必来见朕了。” 张福顺只觉得心凉了半截,背上也沁出了冷汗,然而在天子面前却不敢露出为难之色,只能伏在地上不住叩首道:“皇上圣明,奴才遵旨!” 杨真真施施然站起身,振了振衣襟,地向宫外走去。左右的呈礼太监朗声喊道:“皇上——起驾——”十几名宫人应声鱼贯而动,整整齐齐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走出永和殿,杨真真却停了下来,淡淡道:“尔等不必跟上来了。” 宫人们闻言止步,玉瑶问道:“陛下要唤步辇吗?” 杨真真抬起手,示意她禁声,道:“朕要独自走走,尔等都退下。” 众人一愣,随之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然后,便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玉瑶仿佛斟酌了许久,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今天是十五……” 杨真真回过身,斜睨着眼睛看着她:“玉瑶,你真是年岁愈长愈不懂规矩了。你是不是还想过问一下朕的行踪啊?” 玉瑶的肩膀微微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以额叩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杨真真了然一笑:“朕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玉瑶,为中宫说话,也要分个场合。留宿何人宫中,朕自有分寸,不劳大院君费心!”说罢,敛眉拂袖而去。 ****** 杨真真独自在夜色中匆匆穿行。 禁宫守卫森严,侍卫们见到皇帝,无不恭敬跪地请安。杨真真却恍若未见一般,径直往前走着。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沾衣欲湿,几个太监擎着巨大的华盖,小跑着来到杨真真的身后,气喘吁吁道:“陛下,夜雨寒凉,请保重龙体。” 杨真真并不停下脚步,只是面沉似水地低声喝道:“退下!” 谁也不敢违背天子的旨意,唯有面面相觑,默默地退了下去。杨真真紧抿着双唇,地上的水渍溅污了她的裙裾,眼前的这条路寂静无声,走起来,竟是如此的漫长。她的鬓发上沾了雨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淌了下来,衣襟也有些湿了,袍服上绣着的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紧紧缠缚着她,彰显着她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的,她是天子,她是大清的帝王,履至尊而御*,振长策而鞭笞天下,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深感孤家寡人的孤寂。 谢婉芝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浮浮沉沉。 一颦一笑,恍若昨日。 赴任江南时,那人穿着绣金蟒袍,跪在自己的面前,婀娜秀美,神情肃然。 『谢卿,此去江南,四族势必将你视若寇仇。生死一线,前途未卜,你可有顾虑?』 谢婉芝稽首再拜,抬起脸来,一双清秀的眸子看着自己: 『臣必不辱使命,江南未靖,誓不还朝!』 江南未靖,誓不还朝! 杨真真仰天长嘘,眼角有了些许的湿意。 婉芝,你终究也弃我而去了么? 第62章 祭庙 太和殿的大门被徐徐推开。 这里是禁城的最西端,乃是大清的皇家祠堂,亦是历代天子的太庙。杨真真站在殿前的石阶上,抬首望着照壁上精雕细琢的九条游龙,神思恍然。殿内的值守太监未曾接到皇命,乍然见到天子驾到,不免有些错愕,急冲冲迎了出来行礼。 杨真真只是淡淡说道:“尔等皆在殿外守候,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擅自进殿。” 众人齐声高呼万岁,杨真真缓步走进大殿。时值子夜,殿内只点了八盏长明灯,夜风透过纱窗,轻拂而过,烛火明明灭灭,更添了几分阴郁。 正殿里供奉着杨氏皇朝六代帝王的灵位。正中,是大清开国帝后的画像。画中的男子虎目虬髯,伟岸挺拔,黄袍加身,极具威严,乃是大清太/祖皇帝杨俊杰。与他并肩而坐的,是圣德皇后令狐寻梦。这位开国皇后的故事极富传奇,她与太/祖皇帝鹣鲽情深,二人相约不生异母之子,是故,□□后宫并无妃嫔。然而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慧眼识英豪。她本是宋末关东第一帮会清水帮帮主的遗孀,在乱世之中与太/祖结为伉俪。出身草莽的杨俊杰也因此崭露头角,成为清水帮新任帮主,随即跻身关东群雄之首。 画像的右下方悬挂着一副金线裱装的卷轴,画卷上题着一行字:关中四结义。画中四人面南焚香,祷告天地。为首的正是太/祖杨俊杰,他的身侧站着一名儒雅书生,羽扇纶巾,面如冠玉,乃是当年的清社名士、大清开国重臣之一,武侯刘向天。下垂手的青年,腰间配着一柄弯刀,俊眉朗目,器宇轩昂,近旁注着一行小字:流花溪谢三。而在他左侧,是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袭湖纱长衫,风流倜傥,身侧亦注了一个名字:段介安。 那是宋思宗封定十年秋,杨俊杰与刘向天、谢三、段介安在清社的隐园结为异姓兄弟,合称“关中四杰”。那时的赵宋王朝已病入膏盲,主幼国疑,外戚专权,朝中重臣结党营私,相互倾轧,汴京城内一派乌烟瘴气。当是时,蒙古国在长城以北日渐壮大,对大宋虎视眈眈,关外女真赫连氏亦兼吞了渤海郡,有窥涉中原之心。恰逢天怒人怨,山东邹县大旱,饥民相食,流花溪谢三揭竿而起,义军所到之处,开仓放粮、划地分田,势如破竹,短短数月之间,便攻占了半个关东。而杨俊杰亦倚仗清水帮数千弟子的拥护,振臂一呼,遂赢得关中十万民众群起响应。次年春,杨俊杰率清水帮与谢三结盟,拥立清社魁首段介安为小清王。这就是宋末赫赫有名的“赤骑起义”,亦是大清皇朝的开端,而清社和清水帮,更是奠定了大清的祖宗基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杨、刘、谢、段言犹在耳,事今何存? 烛影摇红。 杨真真缓缓跪下身,面向杨俊杰的灵位,深深叩首。她抬起头,目光从六代帝王的画像转向两侧的墙壁。壁上悬挂着数十块香檀木简,上面篆刻着迄今一百三十年来数十位贤臣名将的名号和生卒年,而其中武侯刘氏一族便占据了近十个席位。开国十二名臣中,刘氏是延绵最久的权贵,也是唯一至今仍权倾朝野的世家,究其所以,便是大清迄今七世皇朝,刘氏一族中竟出了三位中宫,一位太后。太宗皇帝的结发之妻便是当年武侯刘向天之女,亦是大清历朝历代最被后人所称道一代贤后。文成皇后刘心雨十岁随父出征花刺子模,年十五请缨救父,破敌于定军山,时人称其“红巾少帅”,武侯刘向天赞其女“若为男子,凌烟阁上定有卿名”。恰恰被刘向天言中,刘心雨不但跻身太和殿功勋名臣之列,亦母仪天下十数年,成为大清闺中女子所效仿的典范。 杨真真的目光在太和殿诸功臣的名号之间游移:公孙敬、刘向天、叶桎风……而最后一位,便是二十多年前率兵攻破叶赫城的一代名将欧阳长雄。杨真真的目光紧紧盯着“神威大将军欧阳长雄”这几个字,仿佛想从那一笔一划中看到那人的潇洒身姿。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的画面却定格在康定十八年的春天,那个春风拂面的早晨,太阳的金光洒在凯旋荣归的军队倚仗上,泛着耀眼的光芒。那人恰是翩然年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行来。少年将领的铠甲上涂着一层银灰,他仰头朝自己这边一笑,光彩照人,叫人不禁怦然心动。她隔着帘子,用手中的香扇遮住自己羞红的脸,以掩饰心中的旖旎情怀,那时候,她还是豆蔻年华的嘉柔帝姬,无忧无虑,一派天真。 二十八年,如白驹过隙,而斯人已逝,早已成了燕京城垣处的一抔黄土。 杨真真跪坐在蒲团上,唤道:“来人。” 太和殿的偏门被轻轻开启,一个宦官弓着身低头小步走了进来,跪在杨真真的身后,委/身匍匐道:“奴才在。” “立刻命人制一块香檀木简,刻上‘谢婉芝’的名号,置于左侧墙壁。”她抬了抬下颌,示意道,“就放在神威将军欧阳长雄的后面。” 她微微一笑,低声喃喃道:“谢卿,你毕生所想,便是篆名于太和殿,流芳后世,如此,你心里可高兴么?” 那宦官伏地道了声“诺”,依旧是弓着身子,屏息而起,倒退着出了偏门。殿门缓缓阖上,大殿里依旧空空荡荡,除了烛火偶尔发出的“毕啵”之声,寂静地让人感到窒息。 杨真真俯下身朝祖宗的排位又拜了拜,抬首道:“列位先帝,大清虽起于草莽,然受命于天,太/祖爷赤手空拳开创的基业,决不能毁在朕的手上。”她的脸上露出决然的神情,“今时今日,夺宫之战已无法避免,刘氏……”她咬了咬牙,盯着那副“关中四结义”的画像,喃喃道,“太/祖爷,昔日结义之情言犹在耳,然世代荣华却依旧欲壑难填,可共患难却终难同富贵。”她冷冷地笑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果真是必然之理。” 她又一叩首,“列祖列宗在上,朕只要一息尚存,决不会叫江山改为别家之姓!”言毕,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孝宗皇帝的画像,久久凝视,良久,低声道,“父皇,儿臣要让你看到,杨青青当年能够做到的,朕一样可以做到!” 第63章 诘问 杨真真听到太和殿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来人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朝自己走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殿外的奴才们是怎么当差的?朕说了,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殿。” 脚步于是停了下来,然后是衣袍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来人跪了下来,朝着杨真真的背影跪拜叩首,恭声道:“臣刘南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真真不悦道:“太庙禁地,大院君岂可擅入?将置宫规于何地?”她转过身,目光凛然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伟岸男子,“难怪玲珑近日来越发地无法无天。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以身作则,她自然也不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了。” 刘南图却是神情自若,只是叩首道:“皇上请息怒。更深露重,太和殿又地处偏僻,陛下独自前往,甚为危险。故而,臣前来迎候陛下。” 杨真真冷冷道:“大院君对朕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 刘南图又一叩首:“关心陛下的饮食起居,乃是身为中宫的分内之事。” 杨真真一笑:“如此说来,朕倒是要嘉奖大院君怡谨循礼、内则肃雍,堪为宫中典范了?” 刘南图道:“肃静宫闱,辅佐君王,乃是中宫之责。” 杨真真缓缓颔首:“大院君能深明大义,乃是大清之福。”她的目光深幽,盯着刘南图的眼睛,良久,道,“朕已命人将谢婉芝的名牌供奉于太和殿,同大清先贤共享后人祭祀。” 刘南图再拜道:“陛下还请三思。太和殿中所供奉的,乃是于大清有开疆辟土之功的国之栋梁,谢婉芝镇守江南二十三年,却使江南四族之势得以死灰复燃,她今虽身死,但后患无穷。臣还请陛下彻查谢婉芝失职之罪。” 杨真真的眉梢微微一挑:“大院君对朝堂之事关心得很,谢婉芝的死讯乃江南道密报,大院君又是何时知晓的?”她负手而立,“此事我确实要彻查,尤其是谢婉芝的死因。江南的暴/乱来得太过蹊跷,到底是谁让四族死灰复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南图,“只怕有人在趁火打劫,也未可知啊。” 刘南图仰起头,望着皇帝:“陛下莫非是疑心臣有不臣之心么?” 杨真真道:“尔身为中宫,理应恪守本分,统领后宫,教养皇嗣。朝堂之事不必大院君费心。”她起身迈步向殿外走去,在经过刘南图身边时,稍稍停了停脚步,轻声道:“大院君若问心无愧,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说罢,不再看刘南图,径直而去。 刘南图只是笔直地跪着,而后,转过头朝着杨真真的背影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对臣的偏见根深蒂固,自然觉得任何事都是臣所为。难道在陛下心中,臣连一个外臣都不如吗?” 杨真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沉声道:“这里供奉着你刘氏先祖的牌位,这三千里地江山中亦洒有你刘氏一族的鲜血浇筑。英灵尚在,你可敢对着祖宗牌位起誓,你并未有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朕的事?”她又点手指着左侧墙壁上欧阳长雄的名字,“你可敢说,你当年没有加害欧阳长雄之意?难道欧阳长雄之死,非你所为?” 刘南图正色道:“这只是一个意外。”他神情淡然,“臣本欲杀者,只有杨青青一人而已,臣是为陛下永除后患。欧阳长雄屡次因杨青青而违抗圣意,甚者,置国家大义于不顾。他勾结罪臣,背叛陛下,陛下却不以为罪,反而迁怒于臣。”他越说越激动,胸膛不住起伏,语气也激越起来,“原来,在陛下心中,无论欧阳长雄做了什么,都可以原谅,甚至冒犯陛下,也听之任之。陛下,你我二十余年夫妻,你却从未信任过臣,陛下又置臣于何地呢?” 杨真真勃然道:“放肆!尔安敢质问朕!” 刘南图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可惜,无论陛下如何委曲求全,欧阳长雄宁可死,也不愿意入宫。”他仰头戏谑地看着杨真真,“陛下被我说到了痛处便恼羞成怒了么?”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昔日皇长子谋逆,罪证如山。然而,陛下因为他是欧阳长雄的骨血,竟不曾褫夺杨琼的皇长子名分,只是将他逐出燕京城而已。以至于如今皇嗣不稳,流言四起,国祚不安。陛下,你又可曾为天下苍生考虑?陛下放任一己之好恶,任意妄为,唯我独尊,却禁锢臣下,钳人口舌,岂非叫臣子们寒心?”他又重重叩首,正色道,“臣并非为一人得失所计,臣身为中宫,自然要辅佐陛下,即便触逆鳞也在所不惜。”他拜了三拜,“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杨真真敛容默默地看着刘南图:“大院君言重了。正如你所言,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朕又怎舍得治你的罪呢?朕能有今日,也多亏了母后与你的一路扶持。”她叹息着,唇边泛起苦笑,眸中却未见一丝温情,隐隐地透着寒意。她俯下身,将刘南图掺起,“表哥,你且起身吧。地上寒,莫要受了寒。” 一声“表哥”让刘南图有些恍惚,仿佛岁月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看着杨真真,心中五味杂陈,颇有些惆怅道:“陛下今日如此生气,是否是玲珑在朝堂之上又做错了甚么?她年少气盛,难免不够稳重。陛下多多教训她便是,莫要气坏了龙体。” 杨真真沉吟道:“五年前汉阳楼之变让朕有所悟,朕昔日宠坏了子修,以致他犯下大错,可见,孝子贤孙,必须艰难困苦中来。”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淡淡一笑,“玲珑年轻,自然有些好大喜功。多历练历练便是。” 刘南图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未显出喜色,“陛下圣明。”他又道,“想来璇玑也十六了,陛下也该让她接触一些政事,好叫两位皇女为陛下分忧。” 杨真真微微一皱眉,淡淡道:“璇玑生性懦弱,又只喜欢一些针指女红的闺中逸事,何必勉强叫她抛头露面?为她寻一门好夫婿,相夫教子,白头到老,便是她的福分了。” 刘南图道:“然而,璇玑与玲珑,同是天潢贵胄,陛下若厚此薄彼,只怕世人诟病。” 杨真真一摆手,道:“自古嫡庶有分,尊卑有别,岂可同日而语?” 刘南图又拱手道了句“皇上圣明”,却听杨真真幽幽说道:“其实,若能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亦是女子之福。”刘南图一怔,只听杨真真淡淡说道,“表哥,你可知道,朕曾今的毕生所愿,是甚么吗?” 刘南图的心中只觉得隐隐作痛,低声道:“臣不知。” 杨真真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却是飘忽的,连话语间都带着酸涩:“朕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皇姐的凯旋大典上见到欧阳长雄,只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英武不凡之人了。朕甚至不惜忤逆母后,拜托皇姐向欧阳长雄传达心意,只望他能向父皇求娶于朕。后来,父皇为朕指婚,朕总以为能得偿宿愿,匹配良缘,此生便无所憾。”她微微仰起脸,眼底略有些湿意,“未曾想到的是,他竟敢抗旨拒婚,又与燕京城中的一介烟花女子纠缠不清。于朕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那时候,朕年少懵懂,意气用事,一心只想嫁他为妻,甚至答应让他纳苏小环为妾,然而,他竟回答朕,若要招他为驸马,则必须让苏小环为平妻。朕平生夙愿,不过与他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他却如此践踏朕的一往情深。是可忍孰不可忍?”杨真真笑了起来,“这样的奇耻大辱,朕如今想来,亦如鲠在喉,锥心刺骨。” 刘南图亦低声笑道:“臣能明白陛下的痛苦,实则,感同身受。” 杨真真道:“你与朕夫妻一体,感同身受也是你的殊荣。” 刘南图应声拜倒,咬牙道:“如此,谢主隆恩。” 杨真真微微一笑:“后来,朕终于明白,唯有九五至尊才能予取予求,当年的嘉柔帝姬实在太过天真,才会将毕生所爱拱手他人。表哥,你说是么?” 刘南图垂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言及是,犹如醍醐灌顶,让臣茅塞顿开。” 杨真真点了点头:“自古君臣有别,你虽为中宫,但首先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道乃天地之道,天地君亲师,效忠于朕,才是臣子的本分。”她的眼角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婉转而低沉,“子修是朕对欧阳长雄唯一的想念,朕不许他有事。他若有何闪失,朕会让肇事者生不如死。” 第64章 浮沉 何晏之躺在床上,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冻住了一般,疼得咯咯作响。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人来人往,有人替他擦身,有人给他喂水,他还听到一个年轻男人在那里大发雷霆,那人的声音是如此的耳熟,但是他实在是头疼得厉害,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 梦中的情景纷繁芜杂。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他的口鼻,一会儿又是一个小男孩紧紧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狂奔。他们的脚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鲜血从破裂的脚掌间渗出,落在皑皑的白雪上,寒风萧瑟,漫天飞雪,他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浮舟!浮舟!我的浮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浮舟? 可是在唤我么? 他想挣扎着起身,向那个声音寻去,然而,自己的四肢根本无法动弹,两侧是成群的高头骏马,锦帽貂裘的骑手们挥舞着手中的弓箭,英姿勃发。雄鹰展翅,号角声声,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手持长鞭,冷冷看着自己。他怔怔地注视着这个男人,心里涌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激动却又深感恐惧。 然而,男人手中的长鞭却落在了他的背上,火辣辣地疼。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双手已如幼童一般稚嫩,他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那个男人,却只从那双褐色的眸子中看到厌恶和憎恨。 『浮舟!你竟敢冲撞嫡母!』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脸上含着得意的笑容: 『可汗,这个杂种,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扔到雁支山顶去喂鹰,也算是上天的福祉。』 他突然觉得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幼小的双手在泥地里刨挖着,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一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紧紧抱住那个男人的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玛!不要!不要啊!不要把弟弟扔掉喂鹰!不要把弟弟扔掉喂鹰!求求你!阿玛!求求你!』 男人却一脚将那个男孩踢开,手中的长鞭依旧狠狠甩下。何晏之感到皮肉绽开的刻骨疼痛,然后,一个小小的身躯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自己,他听到耳边的那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唤着: 『浮舟!浮舟!』 何晏之猛地睁开眼,入眼的是轻纱帷幕,头脑中却是空荡荡的一片,淡淡的檀香萦绕鼻端,耳畔一个清脆的女声惊喜道:“二公子!你可醒啦!” 何晏之颇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采芩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还想说这么,那女孩儿却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何晏之摸了摸自己胸口,又探了探丹田,心中颇有些诧异,他原先身上有杨琼的三层内力,乃是纯阳之功,刚劲威猛,此刻却是阴柔绵长,绝不同于往昔。猛然间,自己受伤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杨琼决绝的神情犹似利刃,在他的心口划开了一道口子。霎时间五味杂陈,他原先不过凭着一腔热血,觉得杨琼待自己颇有几分情意,自当投桃报李,可是事到如今,却是自作多情的无奈和灰心而已。恍然间,何晏之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辗转奔波都化作了乌有,全然没了意义。 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沈碧秋挑帘走了进来,采芩跟随其后。多日不见,沈碧秋颇有些形容憔悴,眼中满是血丝,脸上却俱是喜色。他急匆匆走到床前,握住何晏之的手道:“晏之?你终于醒了!”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他,并不答话,沈碧秋道:“你可是还难受么?”他将手搭住何晏之的脉门,“我已暂时用内力压制住了你体内的寒毒,只是,我门中的内功并非纯阳之功,走阴柔一路,无法与你体内毒素相克,只能护住你的心脉。”他顿了顿,沉吟道,“不过你不必太担心,为兄已有主意。曾氏的内功心法与欧阳氏颇有渊源,我与曾缙已经结盟,想必这点小忙他不会推却。” 何晏之却将手从沈碧秋的掌心缓缓抽了出来,他盯着床顶的幔帐,问道:“杨琼呢?” 沈碧秋一愣,复而冷笑了一声:“自已才刚从鬼门关外捡回一条命来,却只想着那个始作俑者。”他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你为何总是要与我作对?” 何晏之眨了眨眼,转过脸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男人,笑道:“少庄主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懂呢?分明是你在杨琼面前算计我,让我百口莫辩,吃了一记闷亏,现在怎么好似是我辜负了少庄主呢?如此颠倒黑白,倒也叫人大开眼见了。” 沈碧秋听罢却一挑眉,道:“你是我的孪生兄弟,我哪里说错了?”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你我乃骨肉至亲,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杨琼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底细。到时候,亦是今日的结局。晏之,你待他一片痴心,只怕他此刻只想将你挫骨扬灰。” 何晏之冷冷一哼:“却也是拜你所赐。”他转过头去,“我累得很,不想同你争辩,亦不想看到你。你走罢。” 沈碧秋已有些恼怒:“他这样待你,你不恨他,却反而怪罪你的兄长!” 何晏之背对着沈碧秋,只是说道:“我早便说过了,高攀不起。” 沈碧秋一把拽过何晏之,怒道:“我为了救你,不惜向曾缙那个老家伙低头,你却如此不识好歹!杨琼到底给你灌了甚么*汤?为了一个外人,连哥哥都不要了么?更何况,那杨琼是杨真真和欧阳长雄的儿子!”他的指节咯咯作响,脸色因为怒火憋得通红,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近旁的采芩拉住沈碧秋的手腕,劝阻道,“少庄主请息怒,二公子才刚醒,身子弱得很,经受不起的。”沈碧秋却一把推开采芩,拖着何晏之的手,怒气冲冲地朝门外走去。 何晏之只觉得头昏眼花,耳畔嗡嗡作响,他被沈碧秋拖着往前走着。一路上,沈碧秋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园中的仆从和侍卫见到少主人这般怒气冲冲的样子,无不退避三舍,哪个敢上前拦阻? 沈碧秋拉着何晏之拐过几个回廊,终于来到一处偏院。他将何晏之拉进侧厅,随手将房门锁死。何晏之回过头来看着沈碧秋,捂着自己的胸口,气喘吁吁道:“你……到底……要做甚么?” 沈碧秋不理睬他,只是扳动花厅正中的一处机关,只见正堂的墙壁开合,竟出现了一处密室。沈碧秋沉着脸,低声喝道:“进去!” 何晏之困惑地看着他,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沈碧秋已经一把将他拽了进来。这是一间窄小却干净整洁的斗室,雪白的墙壁上没有其他的物什,只挂了一幅女子的画像。何晏之盯着那副画像,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竟同画像上那个明媚温婉的女子重合在了一起。他呆呆地矗立着,一时间如同坠入了不真切的迷梦之中。沈碧秋拽住他的衣襟,喝道:“跪下!” 何晏之应声跪倒,与沈碧秋并排跪在了那幅画像前。沈碧秋神情肃穆地朝画像中的女子叩首道:“母亲大人,孩儿已经找到了弟弟!孩儿带弟弟来看你了!”他抬起脸,转头看着何晏之,眼中已有了湿意:“浮舟,你难得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连母亲大人都忘了么?”他伸手按住何晏之的肩膀,缓缓说道,“我们的母亲,就是孝宗皇帝的长女,大清帝国昔日的储君,江陵王杨青青。” 何晏之张了张口,只是愣愣地看着沈碧秋,低声喃喃道:“我……有些印象……却断断续续,记不大真切……” 沈碧秋含泪点了点头:“因为你那时还太小了。”他猛然拥住何晏之,泪水滴落在何晏之的脖颈处,哽咽道,“哥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你呀,浮舟!大家都认为你死了!那样冰冷刺骨的河水……你却还不到三岁,怎会可能还活着呢?母亲大人也以为你死了……她临死前还记挂着你……浮舟……”沈碧秋捂住自己的胸口,“但是,我却不信你死了。我觉得你一定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上……”沈碧秋抬头看着何晏之,“因为我们是孪生兄弟,你小时候只要一生病,我也会跟着难受。冥冥中的天意告诉我,你一定还活着!”他笑着伸出手,抚摸着何晏之的脸庞,“你果然还活着……浮舟!你怎么可以不认我呢?我是你兄长啊!我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至亲!我是沉舟,你不记得了么?” 第65章 追忆 何晏之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零散的记忆、谢婉芝的话、沈眉的话、沈碧秋的话交杂在一起,在脑中此起彼伏,混乱不堪。他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沈碧秋扶住他:“可是寒毒又发作了么?”说话间,他已用左手抵住何晏之的命门,运气于掌,将内力徐徐化入何晏之的体中。沈碧秋的武功与杨琼截然不同,走的是阴柔一路,要抑制寒毒并不十分奏效,不过聊胜于无,何晏之只觉得丹田内缓慢升腾起一丝的暖意,体内刺骨的寒意随之渐渐散去。 沈碧秋见何晏之的呼吸渐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好些了?” 何晏之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沈碧秋道:“你莫要担心,哥哥一定会设法治好你的伤。”他沉吟道,“当年乌拉刺云珠下毒害你,哥哥已替你报了仇!那日破城之时,她化妆成侍女想趁乱逃跑,我便故意引清兵去追她。那毒妇人头落地之时,我心里快活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讽笑,眼中闪烁着些许疯狂,“弟弟,你若在场,也一定会觉得无比痛快!” 何晏之垂首,低声道:“我并不记得什么乌拉什么珠。” 沈碧秋微微怔了怔:“你不记得了?”他不住点着头,连说了两声“也好”,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喃喃道,“那些刻骨仇恨,如蚁噬骨,叫人寝食难安,我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住了口,只是默然地跪在地上,良久,抬起头望着画像中的女子,缓声道:“浮舟,你可知,你是为何会同我失散么?”他说着捉住何晏之的右手,撸起袖口,指着那道贯穿手臂的伤痕,“你又知道,这道伤痕是从何而来的么?” 何晏之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却是凄凉无比:“这都是拜乌拉刺云珠所赐!还有赫连勃勃,他听之任之,推波助澜,枉为人父!” 何晏之的脸色一变,双唇微微颤动:“赫连勃勃……” 沈碧秋道:“你记起来了?”他缓缓点头,“不错!你不姓何,我也不姓沈,我们同是渤海赫连氏的后裔,你的本名是赫连浮舟,我的本名是赫连沉舟,赫连勃勃便是我们的生父!”他猛然将上衣拉开,露出后背,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背上道道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沈碧秋冷笑道:“常言道,虎毒不食亲生子,然而,赫连勃勃他连畜生都不如!”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道:“你我都是带着憎恨降生到这世上的孽/种!赫连勃勃,他恨不得我们去死!却又不甘心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折磨我们,然后以此来折磨母亲……”沈碧秋的双目赤红,“你那时还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可知道,你失踪之后的那几年,我每日都在饥饿和鞭笞中度过……”他切齿道,“我恨他,我恨赫连勃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亲手杀了赫连勃勃!杀了乌拉刺云珠!”他眼中含着泪,呵呵地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她从不提起故土家园,我那时只是暗恨赫连勃勃和乌拉氏,却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原来另有其人!” 『区区一个杨青青,今上本除之而后快,不过送予外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谢婉芝的话在何晏之的脑海中不断回旋,何晏之望着沈碧秋,又看看画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喃喃道:“……是杨真真……” 沈碧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杨真真与她的生母刘氏,为了谋夺储位,不惜鸩杀皇贵妃,谋害亲姊,而后为了向渤海求和,竟将昔日的储君拱手送予敌寇为奴。”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英挺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阴霾的煞气,在阴暗的斗室之中更显戾色,“赫连勃勃深恨母亲大人当年三次亲征渤海,射杀渤海国主赫连百丈,悬其人头于六洲城外。母亲大人被杨真真送入渤海,便犹如羊入虎口、投鼠忌器。赫连勃勃以折磨母亲大人为乐,又不允许她死,他是要她生不如死啊!”沈碧秋的嗓子里发出干涩的苦笑声,他紧紧握住何晏之的上臂,目光中尽是刻骨的恨意,“浮舟!你我都不过是赫连勃勃玷/污母亲大人所留下的耻/辱的明证而已!渤海之大,竟无母子三人的容身之所,当年若不是母亲大人拼了性命保护我们,我们早已沦为了猛兽的腹中之食!可是,即便母亲大人时刻小心,你还是难逃被毒害的厄运!” 记忆深处黑暗恐惧的一幕逐渐清晰起来。何晏之的全身不住颤抖起来,他抱住自己的头颅,回忆里那是一方半丈之深的大坑。但对于两个不到三岁的幼童来讲,实在是太高了。他与孪生哥哥哭喊着,稚嫩的小手在黝黑的土石间刨挖着,想攀爬上去。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丝毫没有办法逃离,身后的恶/犬口中淌着涎液,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那是饿极了的烈犬,顷刻间就能咬断他和哥哥的脖颈。他害怕极了,只能无助地哭泣着,喊着娘亲,哥哥抱紧了他,将他挡在身后,而小小的身躯亦在瑟瑟发抖。头顶上方传来女人冷酷的笑声,他抬起头,只看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女人拥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土坑边上,轻蔑地看着他们,鲜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 『杂种。』 乌拉刺云珠…… 恍惚中,他又听到一个女子悲戚的哭泣声和咚咚的叩首声,他的心猛然被揪紧了,他似乎能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正顺着女子的额头缓缓淌下…… 那是,母亲的声音: 『大妃娘娘!大妃娘娘!一切都是贱/婢的错!求大妃娘娘高抬贵手,饶了贱/婢的儿子们吧!贱/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妃娘娘的恩情!』 金枝玉叶,一旦零落成泥…… 何晏之捂住胸口,窒息般的痛楚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沈碧秋在耳畔低语:“上天将你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便是为了复仇。所有侮/辱过母亲大人、伤害过母亲大人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能放过!” 何晏之心痛不已,他握住了沈碧秋的手,哑声唤道:“哥哥……” 沈碧秋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浮舟,你终于肯认我了么?”他紧紧抱住何晏之,泪盈于睫,哽咽道,“母亲大人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何晏之亦抱住了沈碧秋,只听他继续说道:“浮舟,从此你我兄弟联手,为母亲大人报仇雪恨!” 何晏之抬起头来看着他:“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碧秋面对杨青青的画像,缓声道:“大清自我太/祖开国以来,便北有渤海女真的威胁,南有前宋遗民和江南武林的危害。母亲大人当年便是想先平靖北疆,蚕食渤海,再分化江南,摧破四族八派,如此,永固大清江山。然而,杨真真和刘氏为了谋夺皇位,暗中勾结江南四族,又里通渤海,使母亲大人腹背受敌,最终沦为阶下之囚。”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凛冽的笑意:“我正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真真如今已然自食其果,养痈为患。朝廷打压不住江南武林,只能绥靖安抚,而今谢婉芝一死,朝中更无能够钳制江南的重臣。长此以往,江南分裂指日可待。而北方的渤海国虽已被欧阳长雄所破,但赫连氏的积威仍在。赫连勃勃的堂弟赫连博格手握大小赫顿部落十余万兵马,不容小觑。还有赫连勃勃的三个儿子,赫连无殊、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都占据一方。他们几人日思夜想,便是要复辟渤海郡国,可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做女真的首领,十余年来,内讧不止。”沈碧秋冷笑道,“我们的三哥,赫连哲木朗早就想与我结盟。我若能助他杀了老二赫连无殊和老七赫连赤丹,再一举夺回赫连博格的大小赫顿,他便在北疆起事,助我以江南腹地为盾,发兵燕京。咱们三哥的如意算盘打算得这样好,我又怎能叫他失望呢?” 何晏之双眉微蹙:“如此,势必天下大乱!” 沈碧秋颔首:“不错!我正是要屠尽江南四族,让赫连氏断子绝孙,江南该死!渤海该死!杨真真更该死!我必要叫她的江山分崩离析,让她从九五至尊沦为亡国之奴,以至于她的儿女们,我也一个不会放过!” 何晏之震惊地看着沈碧秋:“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牵扯无辜?况且,”他努力回想着谢婉芝的话,恳切道,“母亲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不会希望哥哥这样做,她毕生所愿,无非平江南,固北疆,削四族,逐鞑虏,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大清,又怎会愿意哥哥倒行逆施,分裂天下呢?” 沈碧秋沉下脸来,不住冷笑,“想不到谢婉芝的三寸之舌,竟将你变成了杨真真的顺民!” 何晏之颇有些激动:“这与谢大人无关,更与杨真真无关!我只是不想看着哥哥你滥杀无辜,无端涂炭生灵!”他顿了顿,看着沈碧秋,正色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难道为了一人一家的仇恨,便要天下人一起陪葬么?” 沈碧秋冷哼一声:“这些迂腐的大道理不过是愚弄百姓,简直狗/屁不通!” 何晏之道:“我自小跟随师父走街串巷,走南闯北。寻常巷陌,百姓人家,无不是期求安居乐业,谁又想颠沛流离?谁又想朝不保夕?哥哥你有未想过,一旦内乱四起,世间必定妻离子散,骨肉分别,你又何其忍心也!”他握住沈碧秋的手,“哥哥心中的执念太深,何苦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何不放下仇恨呢?” 沈碧秋眯起眼睛,盯着何晏之:“你在说什么?放下仇恨?”他甩开何晏之道手,指着墙上的画像,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何对得起母亲大人在天之灵!”他一把抓住何晏之的领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急促起来,“赫连浮舟!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怎么可以忘记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你怎可如此!” 何晏之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旧疾未愈,又有新伤,脸瞬间涨得紫红,勉力道:“渤海也好……江南……也好……他们个个……如狼似虎……哥哥你……周旋其中……只怕……玩火*……” 沈碧秋缓缓放开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终于叹了口气,轻抚着他的背脊道:“可好些了么?” 何晏之喘息了片刻,低声说道:“江南四族既然能与朝廷分庭抗礼,哥哥又如何笃定自己能掌控四族,号令八派?天下倘若大乱,哥哥又能得到甚么?到那时,时局失控,只怕悔之晚矣。哥哥你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多年的忍辱负重?” 沈碧秋颇不以为然,道:“我筹谋多年,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算计之中,并无遗漏,除了……”他沉吟了片刻,“江南四族如今已在我的掌控之下,只需得到欧阳氏的世传心法,杨琼的族长之位便名存实亡。”他轻叹了一声,“我本意是想杀了杨琼,永除后患,却终究是下不了手。如此想来,也幸亏杨琼姓杨,四族自然要提放着他,无形中便压制了欧阳一族的壮大,果真是天助我也!”他看了何晏之一眼,“听青松岭秦玉和陆啸虎二人所言,杨琼曾将琼花碎玉剑法交付于你,我看那日杨琼的神情,只怕是真的吧?” 见何晏之低头不语,沈碧秋又道:“杨琼的脾性我最清楚不过,他自然是以为你我二人沆瀣一气,骗取他的心法,才会想置你于死地。浮舟,你现在便将欧阳氏的心法交付于我,为兄即可藉此召开武林大会,真正接掌欧阳氏。到那时,即便是曾缙那个老朽,也不能奈我何了!”他得意一笑,“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定是母亲大人在天之灵庇佑着我们!浮舟,欧阳氏的心法能克制你体内寒毒,我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何晏之却断然道:“我并不知道什么心法,杨琼也从未教过我心法。” 沈碧秋一愣,厉声道:“浮舟!你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何晏之道:“我并非与你为敌,只是希望哥哥迷途知返。” 沈碧秋冷笑道:“倒是我十恶不赦了?” 何晏之看着他:“杨琼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会背弃与他。” 沈碧秋怒道:“借口!你分明是被他迷惑,竟连国仇家恨都抛诸脑后了!” 何晏之道:“杨琼因为爱慕哥哥,才将我留在他的身边,一切不过机缘巧合,若说是命运使然,也未必不可。然而,哥哥又将杨琼当做什么呢?他并未曾辜负哥哥,却是哥哥将他视作报复的筹码,岂是大丈夫所为?” 沈碧秋道:“我与杨琼之间的恩恩怨怨,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他冷哼了一声,沉声道,“他若不是杨真真与欧阳长雄之子,我自然会爱他怜他,永不负他。可惜,他乃仇人之子,血海深仇我不敢或忘。即便我心中有多喜爱他,也只能恨他……” 何晏之打断了他的话:“杨琼并非杨真真之子!” 沈碧秋显然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是如何知晓的?” 何晏之道:“谢婉芝曾说过,杨琼的眉眼与苏小环长得神似,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沈眉。” 沈碧秋不屑道:“原来又是谢婉芝的鬼话。她当时为了救杨琼,自然要混淆视听。”他冷哼了一声,“我认识杨琼多年,杨真真对他素来有求必应,疼爱有加,即便是五年前汉阳楼一役后,杨真真也不曾舍得动他分毫。杨琼若非是她亲生,怎会有如此殊荣?即使杨琼不是杨真真亲生,他也是欧阳长雄的儿子,同样可恨!浮舟,你我在渤海受尽凌/辱,杨琼却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我们才是储君冢子,杨氏嫡孙,他却算甚么?这世间的不平之事便是如此弄人!”他冷笑道,“苏小环当年与欧阳长雄私/通,杨真真恨她入骨,如何会厚待她的儿子?你竟会相信谢婉芝的话,实在可笑之极。” 何晏之无从反驳,一时语塞。沈碧秋又道:“你放走了杨琼,然而不知者不罪,哥哥并不怪你。但是,今日你既已认祖归宗,断不能再做数典忘祖之事。我知道你对杨琼心存绮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协助哥哥,哥哥便将杨琼拱手相让于你,绝不会再去纠缠他。” 何晏之却哑然失笑道:“哥哥果然大方。可是杨琼又怎会随你摆布?” 沈碧秋道:“我自然能让杨琼听我的摆布。你以为他和萧北游能逃出升天么?江南地界眼下俱是天罗地网,他们插翅也飞不了多远!”说着,他站起身,淡淡道,“你好好回忆一下琼花碎玉剑的心法,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我再放你出去。” 何晏之仰面望着他,愤然道:“你又要软禁我么?” 沈碧秋道:“你寒毒在身,又受了内伤,自然要好好将养。”他微微一笑,“或许,再过几日,为兄便会找到杨琼,让他回来同你作伴,可好?” 第66章 相思 杨琼与萧北游二人出了归雁庄,在庄外又与四族弟子恶战一场。萧北游寻机夺了一匹快马,与杨琼共乘一骑,一路向北疾行,几乎马不停蹄。二人一口气跑出了百余里地,那匹马终于体力不支,一双前腿跪倒在地,斜斜栽倒,再也动弹不得。二人只能弃马继续徒步往前走,此时天色渐晚,前方有零零星星的灯火,看似应该是一处小镇。 萧北游拿着剑在前边探着路,一边说道:“师兄,我们先找一处客栈落脚可好?”他未听到杨琼的回应,不由转过头来,“师兄?”一看之余,却大惊失色,只见杨琼面白如纸,两颊发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摇摇欲坠。萧北游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他,失声道:“师兄!你怎样了?” 杨琼欲宽慰他,但气息不接,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双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阿北……不可……”他似乎极为痛苦,抬手指了指右侧的一处树林,“往……林中……走……避开……人群……”勉强说完了这一句话,杨琼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洒了萧北游满怀。 萧北游颤声说了一声“好”,便将杨琼背在背上,提着长剑,拐进了右侧的林子,疾步朝密林深处潜行。杨琼的伤势极重,萧北游心急如焚,急欲在天黑之前找一处落脚之地,他紧紧握住杨琼垂在他胸前的两只手腕,只觉得冰凉入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哽咽道:“师兄……师兄……” 他唤了许久,杨琼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却是气若游丝。萧北游低声道:“师兄,是我害了你……一切都是阿北的错……”然而,杨琼趴在他的肩头,双目紧闭,自然是听不到他的忏悔。萧北游背着杨琼又走了许久,终于望见半山腰有一处隐蔽的山洞,他心中一阵欣喜,施展轻功,提气而上,一掠攀上了岩壁,进得洞中,却见流水潺潺,竟是别有洞天。 萧北游将杨琼轻轻放在地上,又脱下外衫,将杨琼裹住,轻唤了几声“师兄”,杨琼却昏昏沉沉,面色惨白,丝毫没有回应。萧北游身上亦有许多新旧伤痕,交错层叠,有些刚刚结痂的伤口裸/露在外,微微渗着血痕,只是,他此刻的一颗心都在杨琼身上,哪里还会觉得疼痛。洞中阴寒湿冷,夜半的风声伴着狼嚎,格外地叫人毛骨悚然。萧北游见杨琼的身子微微颤抖,便想生些火取暖,只是手头却没有火折子,他又在洞中寻了一遍,并未发现甚么可用的物什,只有野兽出没留下的痕迹。 萧北游于是将杨琼拥在怀中,用自身的体温相偎,又划开手腕,以血哺之。殷红的血/水缓缓渗入杨琼的唇齿之中,萧北游随即催动内力,他与杨琼同的武功出于天山烈火教门,血咒本是玉虚宫中制衡乌衣和雪衣两派的秘术。大宋末年,百里嵘、百里峥兄弟先后执掌烈火教,将两派合一,又与江南贵胄欧阳世家结盟,以血咒为誓。至此,烈火教与欧阳世家福祸同倚,生死共存,于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而南陈覆灭后,欧阳氏又倚靠玉虚宫得以东山再起,烈火教也逐渐成为拱卫欧阳世家的影门,血咒便成了玉虚宫与欧阳世家之间的生死契约。 杨琼喝了萧北游的血,面孔渐渐恢复了常色,稍待些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略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四周。萧北游大喜,激动地唤道:“师兄,你终于醒了!”他紧紧抱住杨琼,“可唬死我了!” 杨琼的脸紧贴着萧北游宽阔的胸膛,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听到对方胸膛中发出的心跳声,颇有些不自在,不由地轻蹙了双眉。他虽与萧北游自小一处长大,但除却儿时,平日里尽端着师兄的架子,并不曾这样亲近过,他微微挣脱了萧北游的怀抱,稍定了定神,道:“此地偏僻,但也不可久留。”他微闭了双目,“我们暂且安歇一晚,明早天一亮便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萧北游看着他,斟酌了片刻,小声说道:“师兄,我们不若回天山罢?”他见杨琼不动声色,又道,“擎云山我们眼下是回不去了,还不如回烈火教重整旗鼓。” 杨琼却摇了摇头:“我想回燕京。” 萧北游道:“师兄!你是要自投罗网么!”他握住杨琼的双肩,“大院君自然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你现身。况且,皇上曾下旨逐你出京,你公然违抗圣意,只怕到时反而落了小人的口舌!” 杨琼蹙着双眉,低声喝止道:“放肆!不许这样同我说话!” 萧北游放下了手,垂头道:“是!” 杨琼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又一个疑问,必须当面问过母上。”他淡淡道,“阿北若是不愿意,并不必陪我前去。” 萧北游听罢霍然起身:“师兄这是何意?”他的面色有些肃然,“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么?”他咬着下唇,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坐在地上的杨琼,良久,方缓缓说道,“师兄,我可以为你而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杨琼却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我累得很,莫要再纠缠这些无谓的话。”说罢,和衣卧倒在地上,“我且休息会儿,你留意着外边的动静。”他说着已转过头去,闭目凝神,只是双眉依旧深锁。 萧北游呆呆地站着,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闷气被生生憋了回去,他每每想倾诉自己的心意,杨琼给予他的永远是一个冷漠的背影。少年时代如此,在擎云山上如此,如今,亦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能得到杨琼的欢心。杨琼自小在武学上就天赋极高,同样的招式,父亲教杨琼只需一遍,教自己却要三遍,而杨琼往往能远胜于他。萧北游至今还记得父亲萧九渊对自己说过的话: 『阿北,并不是你太愚钝,而是你师兄的天赋实在太高。欧阳氏一族历经宋、陈、清三朝,浮沉百年不倒,历来天才辈出。以子修的根基,阿北,只怕你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啊!』 确实是望尘莫及。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就好比是射姑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永远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他崇拜他,更仰慕他,心甘情愿地追随他,这么多年来,这股孺慕之情早已发酵,时时刻刻在他心底积存着,撕咬着,纠缠着,至死方休。 杨琼显然已疲惫不堪,稍些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平稳的呼吸之声在山洞之中低回,萧北游坐在他的身边,凝视着杨琼姣好的容颜,记忆中,年少时同宿同栖的美好时光与此刻重叠,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正在心底滋生着,不可遏止。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杨琼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却又紧张地坐直了身体,稍稍稳了稳心神,再去看杨琼,见对方依旧双目紧闭,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萧北游静静地坐着,山洞里滴答的滴水声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回忆起年幼时在燕京时与杨琼一同习武的岁月,那时的杨琼待他极好。他比杨琼要年长一岁,但是父亲却依照玉虚宫祖制,收杨琼为首座大弟子,让萧北游喊杨琼师兄。萧北游心里虽然极不乐意,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只是趁着父亲不知道的时候,仗着自己多练几年功夫,故意在练功时欺负杨琼。初学剑术的杨琼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有时被他打狠了,却倔强地不肯认输,他也不哭闹,更不去父亲那里告状,只是一个人默默在庭中练剑。几个月后,萧北游便发现,自己已经打不过这位小师兄了,无论是剑法,还是拳脚,他最多只能和杨琼打个平手,更不用说占杨琼的便宜。他至今还记着年幼的杨琼提着剑斜睨着眼睛看着他,冷冷说道: 『萧师弟,你服是不服?』 萧北游自然不得不服。从那时起,杨琼的功夫便突飞猛进,远远在他之上,不论他如何努力,也不会是杨琼的对手。深深的挫败感之下,他原本以为自己初时欺负杨琼狠了,杨琼一定会一一报复过来,然而,他却是想错了。这个长在深宫之中的孤独的孩子,似乎很渴望有个同伴,尤其是像他这样年纪相仿并且心悦诚服跟随左右的师弟。在往后的日子里,杨琼虽然端着师兄的架子,却是极为真心地看待自己。皇帝赏赐下来的好东西,杨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送给他,甚至自己练武上有什么困惑和不解,杨琼都会耐心指点,绝无半点保留。 萧北游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延续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俊俏的师兄有了非分之想,或许是杨琼身边渐渐多了一个鞍前马后体贴入微的沈碧秋开始,他才真正陷入了对杨琼的苦苦相思之中。沈碧秋是欧阳氏的门人,亦是欧阳氏家仆沈眉的独子,生得风流倜傥,儒雅斯文,又颇会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讨杨琼的欢心。沈碧秋比杨琼年长数岁,在外人看来,就如同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呵护着杨琼,嘘寒问暖,简直无微不至。萧北游便是眼睁睁看着沈碧秋如何一点一点占据了杨琼的心,而自己与师兄之间却是越来越疏远了。 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师兄,渐渐移情于旁人。当然,杨琼或许从未对他动过情,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罢了。只是,当他看着一贯清冷傲气的师兄却对沈碧秋露出腼腆温顺、欲语还休的神情,萧北游觉得再也无法在燕京城待下去了,岐王府的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他至今后悔自己因一时之气离开燕京,他辜负了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但是,萧北游的内心里,亦生出一丝庆幸:正因为自己的离开,沈碧秋的叵测居心才暴露得这般彻底,也让杨琼对他彻底死了心。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杨琼对沈碧秋的用情至深,竟然会深陷在这场虚假的骗局中无法自拔,整整五年,在九阳宫中画地为牢、一蹶不振,甚至找了一个同沈碧秋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他憎恨何晏之,更嫉妒何晏之,只因为一张脸,就能得到师兄的青睐。有时候,萧北游甚至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把何晏之的面皮剥下来,蒙在自己的脸上,师兄是否会多看自己一眼呢? 萧北游知道:日久天长求而不得的苦恋已经让自己疯魔了。他心底的那份执念如欲火般燃烧着,翻腾着,啃噬着他的良知。 第67章 心魔 夜半的风裹着初春的寒意,在山谷间回荡着,野狼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让人毛骨悚然。萧北守在杨琼的身边,手中紧紧握着长剑,心思却百转千回。 他实在不想杨琼回燕京,燕京城里的杨琼是站在万人之上的皇长子,高不可攀,只能远远瞻仰。而九阳宫中的岁月却是最难忘怀的,那时的师兄虽然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他却能朝朝暮暮地厮守着他,若是能永远安静地同师兄一起守在擎云山上,将是何等的甘之如饴!只是,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一个程咬金,如许多年前沈碧秋慢慢占据了杨琼的心一般,何晏之的出现,对萧北游而言,简直是噩梦重现。 念及此处,萧北游心中的恨意充溢于胸,简直难以遏制,他猛然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掷,山间的崖石发出铮然响声,在寂静地山谷间尤为刺耳。 睡梦中的杨琼微微皱眉,口中溢出模糊的低吟。萧北游大惊,忙俯下身,侧耳倾听,却听到杨琼在睡梦中喃喃地喊着那个叫人膈应的名字: “晏之……” 萧北游浑身一怔,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又被撒上了一把盐,简直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即便有血咒的羁绊又如何?即便他能同师兄生死不离又如何?师兄的心中永远存着那个温文尔雅的幻影。他何尝没有看出,杨琼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将何晏之慢慢□□成那个人的影子,然而最为讽刺的是,那个人的影子也不过是一个伪装的美梦而已。杨琼困在网中,一切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但是,一个活生生的萧北游守在他的身边,偏偏他就看不见呢? 真是老天爷捉弄人。萧北游突然想仰天大笑,却又怕惊醒了杨琼。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过杨琼如玉的面庞,这张容颜,他在梦中肖想过无数次,但是却不曾真实地亲近过。他感觉着指尖的滑腻,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来一般。 他的目光落在杨琼殷红的双唇上,他觉得体内燃烧着一股难以熄灭的烈焰,这道形状姣好,丰盈润泽的双唇叫人忍不住遐想。萧北游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手指已游移到杨琼的唇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心中的欲念愈演愈烈,几乎无法抑制。他不受控制地慢慢将自己贴近杨琼,他能感受到杨琼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一时间,心醉神迷。 “阿北。”杨琼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萧北游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却对上了杨琼乌黑的双眸。杨琼双眉紧蹙,冷冷道:“你想做甚么?” 萧北游的手指仍停留在杨琼的脸侧,整个人却是僵直了。杨琼猛地甩开萧北游的手,霍然坐直了身体,双目如电般盯着萧北游,逼问道:“阿北,你方才在做甚么?” 萧北游的脸憋得通红,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良久,才讷讷开口:“我以为……师兄睡着了……” 杨琼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想趁人之危么?”他咬着牙,眉间暗暗涌动着怒意,“阿北,我真不知道,你竟然存了这样龌蹉卑鄙的心思!” 萧北游的脸色霎时由红转白,双唇微微颤抖,低声说道:“原来……师兄认为,我对师兄的心思只是龌蹉而卑鄙的么?” 杨琼冷着一张脸,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北,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你我之间,不要再提那些无谓的事,我不想听,也不愿意听,你可明白?”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语气却是严酷的,“我杨琼此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我一直将你视作手足。”他将手放在萧北游的肩膀上,五指成钩,几乎要嵌入萧北游的骨/肉之中,“阿北,无论你之前做过甚么,师兄都既往不咎。只要你今后别再做出任何逾矩之事。”他的眸子里映着萧北游惶惑的脸,“阿北,不要背叛我。” 萧北游觉得自己的肩膀几乎要被杨琼卸下来了,然而*上的剧痛却比不上心中的痛楚。他痴痴地看着杨琼,声音中却带着哽咽,“师兄,我明白了,我此生此世都没有机会了,是不是?” 杨琼皱着眉,神情颇为不耐,语气中也隐隐有了怒气:“阿北!你为何这般冥顽不灵!”他的手中使劲,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你定要将这二十年的兄弟情义毁于一旦吗!” 萧北游魁梧的身躯一震,随之双膝跪地,仰头含泪看着杨琼:“师兄,我一直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十数年苦苦相随,即便是草木也要动情,难道说,师兄的心肠竟比铁石还要硬么!沈碧秋对师兄虚情假意,师兄却不惜自荐枕席,作茧自缚这么多年,甚至还找了一个替身聊以慰藉。那个何晏之,本就是来路不明,不过逢场作戏,师兄却对他动了真心,不但把玉虚宫的无上密法传给他,还传给他三层内力,事到如今,睡里梦里还忘不了他。”他说得激动起来,竟大声道,“师兄到底是看上了他们兄弟二人甚么?到底是他们皮相好?还是床/上/的功夫了得!” 杨琼简直怒不可遏,站起身狠狠甩了萧北游一记耳光:“放肆!”他厉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便再也不是我的师弟!”他极怒之下,手上便使上了全力吗,萧北游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半边的脸已然麻木了,脑海中却只剩下了杨琼的那半句话,犹如魔咒一般,缠缚着他的神智: 便再也不是我的师弟便再也不是我的师弟便再也不是我的师弟…… 萧北游木然地跪在地上,头痛欲裂,恍惚中却听到杨琼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杨琼捂着胸口,满面通红,一双眼中却尽是戾色。萧北游心中骇然,急忙上前扶住杨琼,颤声道:“师兄!”他能感觉到杨琼浑身都在颤抖,于是举起袍袖擦拭着对方鬓角淌下的冷汗,如论杨琼待他如何冷漠,只要一靠近眼前这个俊美的青年,萧北游便不由自主地心驰神往,不能自己。杨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翩然若仙,不可方物,无不叫人怦然心动,情根已然深种,多年的执着已成魔障,又如何能够挥剑斩断情丝? 杨琼却偏过头去,避开萧北游的手,他想推开师弟的桎梏,无奈此刻全身已绵软无力,萧北游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尊铁塔,难以撼动,便只能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滚开!” 萧北游已明显觉察到杨琼气力不足,只怕他震怒之下,余毒又要发作,于是焦急地握住杨琼的手腕,哀求道:“师兄,是我错了,你莫要再动气。”杨琼本已下盘发虚,站立不稳,被他一拽,踉跄着便倒在对方怀里,萧北游顺势将他搂住,霎时如温香暖玉满怀。 杨琼挣扎起来,然而强弩之末的他已使不上半分的内力,他本就生得清秀俊雅,重伤之下更为羸弱,而萧北游偏又身材高大,比之常人更加壮硕,单凭气力,如何能够挣脱。萧北游害怕杨琼弃他而去,只管死死抱着杨琼,口中不断说着“师兄,我错了”,然而,当手指抚过杨琼滑如凝脂的脸颊,却不免心头一荡,怀中心爱之人的挣扎使他起了别样旖旎的心思,一股邪念自心底慢慢滋生起来,愈演愈烈。 此刻的杨琼气息紊乱,发丝散乱,面色潮/红,淡色的薄唇却如涂上了一层魅惑人心的异色,萧北游再也按耐不住,俯下身,便擒住了对方的唇舌,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如痴如醉,多年来苦苦的相思之情在此刻全然化为了炽烈的欲/火,渐渐将他理智焚灭。 (以下省略五百字) 第68章 负罪 天光渐渐亮了,清晨的鸟鸣在山谷间此起彼伏。杨琼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上的疼痛已将他的神智剥离,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犹如在无尽的洪波中浮浮沉沉。他艰难地想起身逃离那个黑色的漩涡,却一动也不能动,全身如同被碾压过一般,好似寸寸碎断,头脑更是昏昏沉沉,一时间,竟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然而,股间的黏/腻和钝/痛却昭示着昨夜的屈辱和疯狂。杨琼木然地睁着双目,呆滞地躺在地上,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却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滚着,重演着,撕咬着他的心。他发出一声低吟,微微一侧身,股间却有黏/液汩汩滑落,让他阵阵作呕。 “师兄。”熟悉声音传来,杨琼却浑身一抖,全身的血液几乎凝滞,随之,便落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中。杨琼闭上眼,他感觉到一双大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似乎有无限柔情。然而,他却只感到痛苦和难堪,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师兄。”萧北游将头颅深深埋在杨琼的颈脖间,嗅着杨琼身上清爽的气息,喃喃地呼唤着:“师兄……师兄……” 杨琼却如泥塑木雕一般,毫无生气,只是闭目不语,恍若死去了一般。 萧北游有些手足无措,讷讷道:“师兄,我去打些水来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杨琼并不理睬他,依旧一动不动。萧北游悻悻地捡起一件外袍,小心盖在杨琼的身上,便转身走了出去。他心中忐忑,也不敢走得太远,幸而在半里之外便有一条小溪,他用山洞中找来的破瓦砾舀了些水,又绞湿了腰间的汗巾,便疾步往回走去。杨琼的缄默让他暗暗有些发怵,他以为杨琼醒来定会找他拼命,抱定了任由其打骂泄愤的心,却不料,杨琼却如中了傀儡之术一般失魂落魄,仿佛精气神都消散了。 进得洞中,见杨琼依旧纹丝不动地仰面躺着,萧北游才长出了一口气。他走到近前,半跪下身,唤了一声“师兄”,伸手撩开杨琼身上盖着的外袍,一幅修长而白皙如玉的躯体便呈现在他的眼前。看着发紫的淤青、啃噬过的痕迹、星星点点的红斑错落地布满着杨琼的胸膛、腋下和下肢,萧北游一阵心虚。他抖着手轻轻擦拭着对方细腻光滑的肌肤,昨夜的旖旎画面却不断在他的脑海中跳跃,当他的手划过那处红/肿的*之地,杨琼的双唇间泄/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呻/吟。 萧北游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定睛看去,却见杨琼乌黑光亮的长发堆在如雪的两腮,那憔悴虚弱的神情竟分外地蛊惑人心。萧北游舔了舔干涩的双唇,一股罪恶的骚动又呼之欲出。欲/望是一头野兽,当它从牢笼中被放出后,便再也不能随意地驱使,对萧北游而言,近二十年的相思成疾,一旦有了一次放纵,便再也无法如旧时般循规蹈矩、克己复礼。 “怎么?”杨琼嘶哑的声音中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还想再来一次?” 萧北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仿佛被扼住了一般,他盯着杨琼漆黑而冰冷的眸子,讪讪了唤了一声“师兄……” 杨琼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洞里,尤为地干涩而凄凉。他的胸膛起伏着,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直到气息变得急促而紊乱,才喘息着说道:“师兄?这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萧北游感到如同是一盆冰水自头顶灌下,将他的绮想一瞬间统统浇灭,颤声道:“师……师兄……你别这样……别这样……”杨琼的表现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五内如焚,焦躁地握住杨琼的手,哽咽道,“师兄,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吧……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解气,便一剑杀了我吧!” 杨琼终于止住了笑声,冷冷地看着他:“杀了你,便可以让我恢复功力么?”他反握住萧北游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长长的指甲嵌入了对方的皮肉中,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北,我将你视作唯一的兄弟,毕生的手足,即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孤身一人也要来救你!”他的身子往前一探,逼视着萧北游的眼睛,“我原以为,即便天下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还有你会与我同心同德,不离不弃!你与我有血咒之盟,生死至交,普天之下,谁都能负我杨琼,唯独你萧北游绝不会负我!” 萧北游心如刀绞,一股窒息般的痛楚压迫者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杨琼的双眸仿佛染上了血色,冰花般冷峭的笑意在他的唇畔浮起:“原来,你所觊觎的,不过就是这具皮囊而已。”他厉声喝道,“你便是这样来回报我对你的一腔情义么!” 萧北游低低唤了一声“师兄”,叩首道,“阿北不奢求你的宽恕,但是,我对师兄的情义,分毫不假。十七年来,一往而深。”他抬起头,含泪道,“师兄,我昨夜一时糊涂,以致犯下大错。但是,阿北并不后悔。”说话间,他拾起地上的长剑,横在自己的面前,“我对师兄的恋慕已非一朝一夕。我嫉恨沈碧秋,他不过巧言令色,便轻易夺走了师兄的心。还有那个何晏之,又算是甚么东西?师兄宁可承/欢于他的身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师兄!阿北实在是不甘心!” 他一咬牙,将剑尖往自己的梗嗓又送近了几分:“阿北今日唯有一死,才能赎罪。然而,死前可以得偿夙愿,一亲芳泽,虽死亦无憾了。”说罢,一闭眼,便要横剑自刎。然而,他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死死拽住了剑锋,睁开眼,却看到杨琼面沉似水地牢牢握住剑刃,鲜血自他的指缝间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萧北游心中大骇,连忙松开手,长剑“当啷”落地,萧北游上前扶住杨琼,胡乱地撕下自己的衣摆裹住杨琼鲜血淋漓的右手,哑声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杨琼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以死谢罪?”他艳丽的脸上浮现出森然的笑意,眼底俱是轻蔑的讥诮,“一哭二闹三上吊?萧北游,你即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再挫骨扬灰,也同我没有任何干系了。” 萧北游直愣愣地立在当场,手中染血的布条颓然飘落,只听见杨琼继续说道:“不错!你是要谢罪,你且说说,柳非烟为何会死?你又如何身陷囹圄?我不信你与沈碧秋会有所勾结。”杨琼稍顿了顿,稳了稳气息,咄咄逼人地看着萧北游,“但是,阿北,你为何要故意被沈碧秋所擒?” 萧北游双膝一屈,“噗通”跪倒在地,失魂落魄般地看着杨琼:“师兄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杨琼轻轻蹙起姣好的双眉,神色颇有些迷离,他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从小到大,我视你为手足,为肱骨,即便事有蹊跷,也不能任凭你身处险境……阿北,我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因我而死?我下山时便想好了,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也要将你救出沈园!”他紧紧盯着萧北游越来越苍白的脸,“我以为,只有你,会永远追随于我,忠心不二……所以,明明疑窦重重,我却宁可孤注一掷……”他仰天一笑,“然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萧北游亦不能免俗!我杨琼如今穷途末路,众叛亲离,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年汉阳楼一役,我便应该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是,我总存了一份痴心,以为我与你的情义与世人不同……阿北,我只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了沈碧秋,也看错了你!” 萧北游心如刀绞,只觉得杨琼的话中字字犹似利刃,直戳心门,叫他透不过气来。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低声道:“柳非烟怎么死的,我确实不知。”他缓缓说道,“我来到归雁庄的第二日午时,沈眉父子就在正堂设宴,我怕沈眉使诈,便把碧水剑连同贺礼当着一干宾客的面亲自呈上。我原本想即刻离开沈园,只是,席间还有曾缙祖孙,以及堂溪氏、郁氏的门人,曾文杰前来敬酒,我不好推辞,几杯酒落肚,就有了些醉意,于是起身到后院客房休息。不想,在途中遇到了柳非烟,她孤身一人在园中散步,竟连一个丫鬟也不跟着。我怕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就匆匆与她打了一个招呼,回房中去了。我莫名发困,倒头便睡,醒来时,却已被归雁庄的下人们缚住。沈眉怒斥我毒死了柳非烟,说秋水剑上沾有玉虚宫的相思毒,柳非烟亦死于相思毒,连我的衣摆处也找到了相思毒的药饵,而江南四族的宾客便是人证。我当时便知自己中了圈套,沈眉贼喊捉贼,我却百口莫辩。” “百口莫辩,不如不辨。”杨琼沉吟道:“柳非烟一死,便是断了关中贵胄与江南四族的联姻,柳氏乃旧贵,又是梁孟甫的姻亲,沈碧秋此举可斩断我最后的退路,又可向杨玲珑和刘氏邀功,想必曾缙祖孙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沈碧秋为何一定要置柳非烟于死地?只怕其中还有隐情。”他轻轻哼了一声,“你于是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萧北游垂首道:“不错,当时假若我拼死相搏,未必不能突围。师兄,我是鬼迷了心窍……我当时不过转念一想,假若我被沈碧秋所擒,师兄你会不会来救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在师兄心里可有位置……一时迟疑,失手被擒……”他膝行向前几步,哽咽道,“师兄!一切都是阿北的错!是阿北害了你!若不是我这些可笑的心思,师兄就不会落在沈碧秋的手里,更不会武功尽失……师兄!你杀了我吧!” 杨琼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北游,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阿北,你果真是愚不可及!” 萧北游黯然道:“师兄,你何曾知道,我在九阳山上,日日见你同何晏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简直是生不如死啊!我当时被沈碧秋所擒,又被楚天阔用来做血引,那样的痛苦,竟比不上在九阳宫中的分毫。”他一把抱住杨琼的双腿,“在地牢之中,我日思夜想的,都是师兄你啊!有时候,我便想,如果就这样死去,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定会死不瞑目。我不敢奢求师兄的一生一世,只要一朝一夕,便可含笑九泉。”他抬起脸来看着杨琼,深邃而硬朗的五官都蒙上了一层哀戚之色,“昨夜固然是荒唐,但是,我却不曾后悔。” 杨琼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点着萧北游,连说了几声“你好”,俯下身用满是血污的右手拾起近旁的那柄长剑。然而,他的眼前却阵阵发黑,犹似天旋地转,身旁的萧北游仿佛分成了无数个,围在他的周围,聒噪地唤着“师兄”。他再也握不住剑柄,剑刃砰然落地,发出脆响。萧北游急忙抱住他,却让杨琼心底滋生起一丝隐约的恐惧,熟悉的气息围绕着他,昨夜不堪的回忆让他作呕,他却浑身绵软无力。 内体的余毒又渐渐开始发作,杨琼只能倚靠在萧北游的怀中,闭目道:“离开这里……快……”他喘息着,低声道,“我们尚未离开江南地界……所到之处……均不可停留过久……只怕,罗网将近……”他颤抖着握住萧北游的手,“即刻……下山……乔庄易容……往西……入隋州……” 第69章 御衣 咏梅苑里的白梅此刻开得正艳,杨璇玑倚在窗前,低头仔细绣着手中的富贵繁花图,神情专注而恬静。桌上的沙漏发出沙沙的声音,杨璇玑一针一线地绣着,时间恍若静止了一般,直到屋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她才抬起头,只见门帘一挑,一个粉衣小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行礼道:“启禀帝姬,巨鹿侯夫人卞佳氏、命妇秦刘氏、梁柳氏求见。” 杨璇玑放下手中的绣品,颔首笑道:“有请。” 那小宫女道了声“诺”,便转身出去了。杨璇玑起身来到屏风前候着,片刻,门外一阵环佩叮当,宫人们引着三个宫装妇人走了进来。为首的妇人年过五旬,慈眉善目,正是巨鹿侯卞奎年的夫人卞佳氏,身后的两个妇人年纪颇轻,尤其是那个红衣少妇,生得甚为妖娆,进得屋来,便左盼右顾,一身装束更是珠光宝气,生生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杨璇玑自然认得她,她是武侯刘褔楼的长女,名唤燕云,去年新嫁吏部尚书秦麓的公子。刘燕云自小便出入宫禁,颇得刘太后的欢心,又与杨玲珑交好,其夫尚未有功名,不过荫了礼部的一个虚衔,她却已经封了二品诰命,在宫中甚为得势。刘燕云身侧的命妇年岁略长一些,乃是右司承梁孟甫的小儿媳柳氏。柳氏相貌平平,一身月白缎的袄子甚是素雅,五官亦长得寡淡,静静站在那里,总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三人齐齐福身,向杨璇玑行礼:“臣妾参见帝姬,殿下万福。” 杨璇玑道了声“免礼”,迎上去握住卞佳氏的手道:“侯夫人无需多礼,快些请坐。” 卞佳氏道:“帝姬亲自相迎,实在是折煞老身了。吾等依例进宫觐见皇太后,又去各宫参见,方才刚从容太嫔处过来。”她细细打量着杨璇玑,“殿下年岁渐长,越发标致端庄了,倒有些神妃仙子的风韵,让人见之忘俗。” 杨璇玑低头一笑,道:“侯夫人谬赞。”她柔声道,“若论端庄美丽,璇玑还及不上皇姊分毫呢。” 卞佳氏亦陪笑点头道:“正是,正是。岷王千岁的风姿自然是天下少有的。” 杨璇玑引着三人落座。宫人们依次端上茶水果品,杨璇玑与她们唠了些家常,谈些闺门趣事,倒也惬意。卞佳氏的目光落在杨璇玑案上新绣的绣品上,不由赞道:“帝姬的手艺越发地精进了。” 杨璇玑含笑道:“皇祖母的生辰将近,璇玑深居宫闱,不曾见过甚么奇珍异宝,便只有绣幅吉样如意富贵繁花图贺寿,只盼皇祖母喜欢便好。” 刘燕云轻笑出声,道:“帝姬亲自做的刺绣,如此赤诚孝心,太后老佛爷看了自然会高兴。”她细长的眉梢微微一挑,勾起长长的护甲,抿了一口茶,“帝姬的手艺真好,竟比臣妾家中养的一干绣娘还要高明许多。”她微笑着看着杨璇玑,“帝姬不但绣工了得,调制胭脂香粉也是不同寻常。岷王殿下身上的几件首饰也是帝姬亲手做的吧?那日与王驾千岁闲谈,殿下提及帝姬,也是赞不绝口呢。” 杨璇玑脸上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道:“难得皇姊喜欢。”她转身向近旁侍立的一位粉衣宫女耳语了一番。不一会儿,众宫人捧着各式绫罗鱼贯而入。杨璇玑嫣然道:“诸位夫人,这些锻子都是本宫平日里闲来无事所绣,夫人们若不嫌弃,便选一些去吧。” 三人起身谢过,卞佳氏和柳氏走上前去细细品鉴,刘燕云却依然端坐着喝茶,道:“帝姬莫要怪罪,臣妾对女红之事一窍不通,只管下人们伺候着便是。” 杨璇玑含笑道:“燕云姊姊乃是富贵之身,名门贵女,自然不必费心这些庶务。”她淡淡道,“不过一些女儿家的玩意儿,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柳氏却在一旁道:“帝姬女红精湛,谦顺有度,德言容功,可见一斑。将来哪家儿郎若有福分尚了帝姬,真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说罢,冲卞佳氏一笑。 卞佳氏会意,亦道:“方才在太后娘娘那里听闻,岷王殿下向陛下进言,欲在今年春闱的士子中选一个才貌双全人品出众的,为帝姬择婿呢。” 杨璇玑赧然一笑:“叫皇姊费心了。” 卞佳氏犹豫了片刻,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吾家幺儿亦在今年春闱士子之列,他仰慕帝姬许久,却不知帝姬心中作甚打算。” 杨璇玑不由地羞红了脸,微微垂下头:“婚姻之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女儿家置喙?” 卞佳氏笑盈盈道:“臣妾也同太后娘娘并大院君提了,太后老佛爷很是满意,但也说要听听帝姬的意思,总归要帝姬情愿才皆大欢喜。” 杨璇玑只是低着头轻声说道:“后宫之事,全凭大院君大人做主。璇玑自然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隶随隶,嫁侯随侯罢了。” 柳氏笑着上前持了杨璇玑的手,道:“帝姬腼腆,害臊了呢。”她捻着手中的香帕掩唇吃吃笑道,“黄花闺女家毕竟脸皮子薄,咱们也别调侃殿下了。”她拍拍杨璇玑的手,道,“殿下可还有艳色一些的缎面?臣妾斗胆,想向殿下讨教些针法呢。” 卞佳氏知柳氏是出面打圆场,便颔首笑着坐下,与刘燕云继续闲话。杨璇玑携着柳氏的手转到内室的绣房中取新缎子。宫人们取下一批花鸟鱼虫的缎面,柳氏一边细细端详,一边赞叹不已,指着其中的一幅,道:“这倒颇有些古意。” 杨璇玑笑道:“此乃《关雎》。”她目光深幽地看着柳氏,缓缓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柳氏亦目不稍瞬地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杨璇玑又指着另一幅道:“少夫人觉得这幅如何?” 柳氏细细看去,只见双燕齐飞,栩栩如生,有一盛装丽人立于水边,只听杨璇玑低声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柳氏心中一凛,随之会意一笑:“殿下的针法绝妙,臣妾叹为观止。” 杨璇玑淡淡道:“少夫人若是喜欢,便都送于你罢。” 柳氏喜笑颜开,行礼道:“臣妾谢过帝姬。”她仰起头,注视着杨璇玑,“定不辜负殿下一番厚意。” ****** 杨璇玑又与卞佳氏诸人聊了一些女红针法,三人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杨璇玑又赠了许多绫罗布匹、香囊步摇,才命宫人们送三位夫人出宫。待三人走远,她却依然靠窗而坐,看着宫人们在院中洒扫,怔怔出神。近旁侍候的那个粉衣宫女走近她的身边,轻声道:“帝姬莫要太忧虑,船到桥头自然直。” 杨璇玑却道:“现在尚是正月里,皇祖母的生辰亦在眼前,再加之春闱刚过,咱们宫中自然要开心些才好。”她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女,莞尔笑道,“紫漪,叫绿意她们去做些彩灯、牙牌甚么的,尽量玩闹些,没事儿就叫几个小丫头踢踢毽子、捉捉迷藏,告诉她们,咱们宫里的规矩不必大么严谨。”她的脸上笑盈盈的,眸光却是极淡的,看不出悲喜,“本宫性子懦弱,搓圆搓扁都无妨,自然也管不得她们啦。” 紫漪叹了口气:“燕云小姐一来,殿下每次还不是把宫中翻个底朝天,尽把好东西赏她了,那些好缎子您攒了那么久,这会儿连做彩灯的碎料都没了呢。” 杨璇玑幽幽道:“她是皇姊身边的红人儿,又是刘家的千金。我自然是要巴结着的。”她捋了捋鬓边的散发,“我的那些东西,她也未必看得上眼,转眼也就送给下人罢了。”她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双手,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紫漪面有哀戚之色:“帝姬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杨璇玑却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你方才不是听到了,刘燕云夸我的手艺比她们家的绣娘还要好些呢。”她站起身,“本宫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紫漪跪倒在地,咬着下唇:“实在是……欺人太甚……” 杨璇玑却在屋中一边踱步,一边喃喃地念诵着:“……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盖女子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紫漪道:“大院君命殿下日日抄诵《女诫》,但殿下又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杨璇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道:“紫漪,你错了,我这是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何做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贤淑女子。”她静静地站着,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矣。我誊抄这些经文,便是要每日三省吾身,方不负大院君多年来的谆谆教诲啊。” 第70章 复仇 帐中的熏香甜中带腻,让人昏昏沉沉。曾缙睁开浑浊的双眼,眼前的物什却影影绰绰,模糊不堪。他觉得口中干涩,张开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来……来人哪……”曾缙叫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不由伸出干枯的手,一把撩翻了床前摆放的一只白瓷花瓶,怒声道:“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然而,他只吼了一声,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门外发出一声轻响,随之,门帘轻挑,一个杏黄长衫的高挑身影走了进来。曾缙只觉得眼熟,定睛仔细看去,只见那人正缓步朝自己走来,一时间竟看不出是男是女。 “是……谁啊?”曾缙苍老沙哑的声音透过纱帐,那人却是轻轻一笑,并不答话。曾缙揉揉眼睛,只见那人一张斯文白净的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目,杏眼桃腮,唇若涂脂,鬓若刀裁,项戴紫璎珞,耳著明月珰,头上简单挽了一个垂云髻,插了一枝白玉蝴蝶的掐丝珐琅簪子,一身杏黄襦裙,并无繁复的花样,亭亭玉立,却叫人望而生畏。 眼前这丽人分明是个女娇娥,却掩不住逼人的英气。曾缙呆呆地看着,目不稍瞬,却露出极为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腾地坐直了身子,用手点着来人,颤声道:“你……你……”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来人掩唇一笑,低声道:“舅舅,你怎么连青青都不认识了?”这人的声音清朗而温柔,丝毫没有女子的娇柔,眉目间却透着森然的冷意,叫人不寒而栗。 曾缙不住咳嗽,摇头喘息道:“杨青青……她早已死了二十多年……你是何方妖孽,为何要扮成杨青青的样子?” 那人却并不回答他,只是继续说道:“舅舅,我那孩儿呢?”他一步一步朝曾缙走来,发髻上的步摇随之摇晃,明眸善睐间光彩照人,唇边的笑意更甚,“我的那对双生孩儿,小的那个,在三岁时就被人害死在冰河之中,大的那个,舅舅把他藏在何处了?” 曾缙已唬得脸色发青,手指颤抖着指着眼前的丽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只是微笑道:“舅舅,你是不是把我那孩儿的头砍了下来,装在匣子里,送给了杨真真邀功啊?”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床前,幽幽说道,“舅舅,你非但见死不救,还要将我赶尽杀绝么?” “不!你不是青青!”曾缙的脸上露出了骇然至极的神情,“鬼……你……你……你莫非是鬼?” 来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森然的怨毒之色:“不错!我便是索命的厉鬼!”他逼视着曾缙,“曾嘉子是你唯一的妹妹,在你眼中,不过是曾氏家族的筹码,你处心积虑地将她送入清帝的后宫,一旦对四族的前途不利,却可以随时舍弃。”他哈哈大笑起来,“而杨青青,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唯处之而后快罢?” 曾缙愣愣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唤道:“来人!来人!!快来人哪!!” 然而,门外却未有丝毫的反应。眼前这人不住冷笑:“曾老爷子不必多费力气,我既然能进来,自然早就把外边的人都打发了。”他俯下身,在曾缙耳畔低声道,“老贼,你还是省些力气去阴曹地府去吧,自会有故人在下边等着你。” 曾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到底是谁?你……你同杨青青到底有何瓜葛?” 来人淡淡一笑:“曾老爷子,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怎么,你竟然没有看出我到底是谁么?”说罢,他散开发髻,将身上的首饰一一除去,又撕去了眉眼处的易容,曾缙不由地目瞪口呆,脱口道:“沈碧秋!怎么会是你?!”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根本就不是沈眉的儿子!莫非……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你是赫连沉舟!”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老夫竟然被沈眉这小儿骗了这么多年!他当年交给我的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杨青青的儿子!是了,是了,他暗中调包,桃代李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沈碧秋仰天大笑:“昔有赵氏孤儿,沈眉便是当世之程婴!是老天不亡我,定要我手刃仇人,为母复仇!” 曾缙只是呆呆地看着沈碧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良久,方叹息道:“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发现,你的眉眼,是与杨青青有七八分的相似的……更何况,你与你那兄弟长得如此之像,老夫真是昏聩了,怎么就没有怀疑!!”他忍不住用力捶打着床榻,叠声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些年来,你一直盘亘于江南,老夫也算是自小看着你长大,竟然就没有发现!!” 沈碧秋冷冷道:“曾老爷子不过是没有想到,自己亲手当年送上去的人头,怎么可能还活在你的身边呢?” 曾缙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不住喘息。此时此刻,他已深知大势已趋,在劫难逃,不由地长叹一声,低声道:“赫连沉舟,你要为母报仇,亦是人之常情。你现在便动手罢。只是——”他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拉住沈碧秋的衣襟,“冤有头,债有主,老夫只求你,放过文杰。”曾缙的眼中有了乞求之色,“你那日用江南盟主之位来换取曾氏的武功心法,老夫也已如你所愿。看在我救你兄弟一命的份上,放我孙儿一条生路罢。” 沈碧秋却冷哼了一声:“曾老爷子真看得起自己,你以为,凭你的一条命就够了么?你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你的命算甚么。”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戏谑之色,悠然道,“我又怎会愚蠢到在江南为自己留下一个隐患呢?” “你!”曾缙气得发抖,颤声道,“赫连沉舟,你莫要忘了,你的外祖母曾嘉子亦姓曾,你身上亦流淌着曾氏一族的血脉!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曾氏一族于死地!” 沈碧秋吃吃地笑了:“曾老爷子真是说笑了,我姓沈,曾家人的死活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他低下头,散开的长发落到曾缙的脸上,犹如索命的艳鬼,他伸出手指,抵着自己的下唇,轻嘘了一口气,“你方才自己也说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曾缙喘息道:“你母亲当年若不是逼人太甚,我又怎会向刘氏倒戈?自古而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赫连沉舟,你要怨,就怨你母亲为何会功败垂成!” 沈碧秋颔首道:“不错!成王败寇,自古之理,多谢舅公大人的提醒。”他的眸中闪烁着诡异而坚定的光芒,“所以,我绝不能败。不止是你,不止是曾氏,就连江南四族八派,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他满意地看着曾缙的脸色由白转青,笑道,“放心,曾家和欧阳家素有世仇,所以,曾文杰的命留着还有些用处,我不会让他这么快就去找你。舅公大人到了泉下,可要耐心等一等你那宝贝孙儿啊。”说话间,他拔下头上的步摇,发簪的尖端闪着寒冷的幽光,直直刺向曾缙的喉咙。 曾缙的瞳仁因为恐惧而放大,不由自主地向里侧过身,欲避开这致命的一击。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刺骨的疼痛已没入自己的梗嗓,浓稠的血液喷涌而出,嘶哑的呼叫亦戛然而止。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睁着眼睛颓然倒下,四肢微微抽搐,随即,便没有了声息。 沈碧秋静静地站着,看着曾缙枯槁而僵直的尸/身直挺挺地倒在床榻之上,喉间插着的那支步摇已然被鲜血染红,再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他仰天长笑了一声,此刻的沈碧秋披头散发,形如罗刹,绸缪十数年,而杀/人不过一瞬,片刻的痛快并未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反而有一丝迷惘缠绕于心,难以释怀。良久,他终于用衣襟拭去腮边溅到的血珠,随即将那身襦裙脱去,抛在血泊之中,转身走了出去。 第71章 威胁 沈碧秋站在雕花的木门前,稍稍整了整衣襟,才缓缓推开房门。屋内灯火通明,一个锦衣的男子正端坐在案前,一杯接着一杯地自斟自饮,几个仆役侍立于侧,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沈碧秋朝仆从们摆了摆手,众人如蒙大敕,纷纷垂首退出了门外。 案前的男子却只管自己饮酒,并不抬头看一眼。沈碧秋微微一笑,撩起衣摆,坐在了那人的对案,亦自斟了一杯,道:“弟弟敬二哥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男子抬起头来,只见他剑眉入鬓,双目深邃,鼻直口方,也算得相貌堂堂。他朝沈碧秋微微点头示意,二人推杯换盏,一口气又饮了数坛烈酒。沈碧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陪着此人豪饮,男子终于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置于案上,切齿道:“赫连哲木朗实在欺人太甚!” 眼前这个剽健男子正是昔日渤海国主赫连勃勃的次子无殊。沈碧秋劝慰道:“三哥确实过分了些,但也保不准有人在煽风点火。” 赫连无殊沉声道:“你是说赫连博格那老贼?哼!那总也要老三愿意才行。他们分明就是沆瀣一气!” 沈碧秋按住男子的肩膀,恳切道:“二哥莫要为此等小事挂怀。或许,三哥和七哥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而今二哥既然到了弟弟家中,便如同是到了自己家中。”他给赫连无殊斟满了一杯酒,“自大哥昔年随父王而死,二哥便是我们兄弟的长兄。自古长兄为父,我们自当拥护于你左右,助二哥完成大业。想必,三哥心里也是元也是这般想的。” 赫连无殊却拍案而起:“赫连哲木朗,他是想要我的命啊!”他眸中含恨,“老三他何曾把我当成长兄?自大哥死后,他便巴不得我也早点死了,渤海旧部便全是他赫连哲木朗的囊中之物。最可恨的是老七,竟然帮着老三一起对付我,整天便琢磨着怎么才能弄死我!”他握住沈碧秋的手,道,“老八,眼下只有你才是我的好兄弟!若是没有你的相助,只怕这一次,我定要命丧于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之手了。” 沈碧秋含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二哥。想必父王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我们兄弟相残。更何况,如今国破家亡,我们兄弟几人流落在外,总是要戮力同心才是。” 赫连无殊喟叹道:“老三和老七要是有你这等胸襟,赫连一族何愁大业不成!”他又仰头灌了一杯酒,英武的面容上略显哀戚之色,“想我赫连一族,起事于白山黑水之间,称雄关外数百年。我渤海郡国当年全盛之时,清廷的□□皇帝杨俊杰也要看我们的脸色,太宗杨诺更是割地为盟,如今,却要对杨真真那个老娘们俯首称臣!!”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掷于地上,厉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八!丈夫生世会几时,我赫连无殊若不能复国,便情愿粉身粹骨!” 沈碧秋面露敬佩之色,霍然起身,单膝跪倒,仰头凛然正色道:“沉舟愿永远追随二哥,助二哥光复大业!万死不辞!” 赫连无殊以手相掺,眸中颇有激动之色:“八弟,我以前总觉得你是南朝贱婢所生,因此打你骂你,想不到患难方见真情,你非但不记前仇,还仗义相救。” 沈碧秋淡淡一笑:“你是我二哥,我又怎会记恨于你?常言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我身上都流淌着赫连氏的血,自然一脉相承,血浓于水。”他叹了一口气,“想必三哥和七哥也是一时糊涂,才会中了赫连博格的诡计。” 赫连无殊冷哼了一声,道:“八弟,我知道你心慈,但是你莫要被赫连哲木朗所蒙蔽,他向来会做戏,惹得一帮子老臣纷纷倒戈于他,不过就是会收买人心而已。”他沉吟道,“我当日同赫连博格约定,谁能先为我们父王报仇,谁就拥有大小赫顿。可惜,欧阳长雄已经死了,不过父债子偿,只要能砍下杨琼的脑袋,也能够告慰父王的亡灵。”他咬牙道,“只是赫连博格这个老匹夫,如此的不守信用,竟然勾结赫连哲木朗,把大小赫顿占了去,瓜分殆尽。”他一拳砸在桌案上,杯盘震落于地,一片狼藉,“赫连哲木朗这个软骨头,只想着同清廷讲和,苟且偷生,他既然不认我这个兄长,我便与他彻底断了这手足之情!” 沈碧秋道:“二哥虽在渤海失势,但毕竟是长兄,比之三哥,在旧部的威望更大。更何况,三哥和赫连博格之间的嫌隙亦甚。二哥不必急于一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们现在便可以江南为盾,伺机而动。” 赫连无殊若有所思,道:“八弟有何打算呢?” 沈碧秋笑道:“南陈灭国未及百年,江南四族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有垂死挣扎之势,只可惜师出无名。若此刻有陈氏子孙挺身而出,亦欲复国,倒不失为一个良机。” 赫连无殊哂笑道:“南陈皇裔陈氏一族早已绝嗣,骨肉零丁,八弟到哪里去找?” 沈碧秋道:“这有何难?曾氏和欧阳氏都曾与陈氏联姻,欧阳氏族中更是出过南陈的两任皇后,陈姓后人固然死绝了,但四族尚在,何愁找不到一个听话的傀儡?”他缓缓笑道,“二哥,小弟自然会给你铺好路。有小弟为你冲锋陷阵,你只管高枕无忧。” ******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从厢房中走了出来,所有的仆从都远远跟着他,不敢随便上前伺候。他拐了几道游廊,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便会意一笑,推门而入。沈眉迎了上来,低声行礼道:“少主。” 沈碧秋解下披风,淡淡道:“可收到赫连哲木朗的回信否?” 沈眉点点头,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他在信中说,一切听从少主安排,只要赫连无殊再无机会北上即可。” 沈碧秋冷冷一哼:“赫连无殊那个蠢货,有勇无谋,不足挂齿。” 沈眉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沈碧秋一皱眉:“爹,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眉道:“赫连哲木朗信中还说,听闻少主找到了九弟,他多年未见,甚为挂念,想接浮舟少爷北上小住……” “可恶!”沈眉的话未说完,沈碧秋已经勃然变色道,“他是想拿浮舟做人质来掣肘于我!” 沈眉道:“赫连哲木朗说,如果少主不送浮舟少爷北上,他也不能将身家性命赌上,只能到此为止,各凭本事了。只是少主若无心与他结盟,他亦不能保证自己见到大清皇帝时,是否会一时大意,将少主的身世和盘托出。” 沈碧秋端坐在案前,唇边衔着冷笑:“果真是我的好三哥,狡兔三窟,竟然威胁我!” 沈眉叹息道:“少主此番若不送浮舟少爷北上,只怕与赫连哲木朗难以结盟,甚者,会功亏一篑。” 沈碧秋站起身,负着手在房中踱步,他双眉紧锁,面沉似水,喃喃道:“即便是功败垂成,我也不会把浮舟送入虎穴……绝不会……”他仰起头,闭目道,“我会代替母亲大人保护浮舟,绝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沈眉忧虑地看着沈碧秋:“少主,只是如今,恐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沈碧秋一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他冷冷一哼,“赫连哲木朗威胁说要在杨真真那里揭穿我的身世,只怕他没这个命觐见清帝罢。”他沉声道,“总之,要我拱手将弟弟送到赫连哲木朗手中去做人质,是万万不可能。除非,”他咬牙道,“我死。” 第72章 离开 萧北游带着杨琼一路西行,日夜兼程,奔赴隋州。杨琼本就余毒未清,又被萧北游强/占,气血攻心,旧疾复发,一路上昏昏沉沉,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离,反反复复。大约是“忘忧”的药性未除,再加之数日奔波,杨琼已开始迷糊起来,有时候连萧北游也认不大清。 萧北游心中怀罪,犹似刀绞,唯有时时刻刻伴着杨琼,即便是夜晚入眠,也将杨琼抱在怀中。杨琼却似乎极为反感萧北游的碰触,神智清醒时倒还好,一旦神智不清,便只管哭泣求饶,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萧北游知道杨琼定是在沈碧秋那里受尽了折磨和侮辱,才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想到此节,他心中的愧怍更甚,觉得自己对杨琼的所作所为比那畜/生也不如。然而,悔之晚矣,血咒的反噬似乎已经加剧,杨琼经脉逆行,每隔一日便会浑身剧痛难当,唯有允吸萧北游的鲜血才能缓解。然而,杨琼却十分地抗拒这样的饮血疗法,仿佛那是极大的折磨一般。更让萧北游担心的是,杨琼的眼睛也开始时好时坏,只不过几天功夫,竟有病入膏盲之势。 这一日黄昏,二人来到玉山脚下,萧北游打扮成樵夫模样,将杨琼裹在披风之中,寻了一处客栈歇脚。杨琼早晨刚饮了萧北游的血,此刻精神尚好,静静坐在床榻之上发呆。萧北游端了一碗热粥进来,轻声唤道:“师兄,赶了半天的路,先吃点热粥暖暖肚子。”杨琼并不作声,萧北游将他扶起,一口一口喂着吃了半碗,杨琼便咳嗽了起来。 萧北游怕他又要毒发,连忙替他运气,又将伤痕累累的手腕伸到杨琼的唇边,道:“师兄,快吸我的血吧。” 杨琼却一把推开他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喘息道:“不可……长此以往……你定然受不住……” 萧北游急切道:“只要师兄无事,我的命又算什么!”说罢,拔出身边的短刃,便又要划开自己的手腕。 杨琼却是冷笑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萧北游垂下头,握着匕首的右手不住发颤,良久,抬起头看着杨琼,低声道:“师兄,我们不如回天山罢。”他乞求道,“玉虚宫中定有治愈师兄体内余毒的方法。师兄又何苦一定要自投罗网,回去燕京呢?” 杨琼淡淡道:“你不必劝我。燕京我必须回去。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愿陪我,尽可自行离开,我绝不会拦你。” 萧北游一时语塞,只能静默地伫立在杨琼身侧,眸中分明都是痛楚。良久,却听杨琼缓缓道:“我们可是已经到了隋州地界?” 萧北游颔首道:“师兄要去找隋州太守魏君山?” 杨琼缓缓道:“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但不知他现在怀有怎样的心思,不可轻举妄动。”他的一只手慢慢摩挲着床榻前的扶手,沉吟道,“隋州已不是江南辖地,我们暂且安全了一些,不必再翻山越岭,只是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露出蛛丝马迹。”他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未曾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只是如今武功尽失,又无依傍,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 说话间,杨琼艰难地站起身,踱步至床前,户外天色已暗,远山重叠,雾霭纷纷。他凭窗而立,病弱的身姿依然修长而挺拔,仪态俊美,如玉树临风,萧北游不觉看得有些痴了。杨琼背对着他,指节在窗棂上轻轻叩击,喃喃道:“日暮途穷……想不到我杨琼也有今日。”他仰头长叹了一声,“我原以为,沈碧秋不过是投诚于杨玲珑和刘南图,才背叛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我小觑了他的野心。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萧北游心中有了一丝惶恐,道:“师兄定要去燕京送死么?” 杨琼淡淡道:“慎终追远。若是不明不白地活着,我只怕自己死不瞑目。”然而,话未说完,他却猛地佝偻了腰,唇间泻出些微痛苦的呻/吟,大约是血咒的反噬又开始了,他面色瞬间惨白,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水密布于脸侧,萧北游大惊失色,上前扶住他,却觉得入手的肌肤一片冰凉,杨琼微闭了目,牙齿却不住发颤,道,“冷……阿北……扶我……去床上……” 萧北游将杨琼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血咒的反噬又催动了余毒,杨琼渐渐开始神志散乱,蹙着眉抖着身子往里躲去,漆黑的眸中尽是恐惧。萧北游欺身搂住他,哑声道:“师兄,是我,我是阿北,你莫要害怕。” 杨琼却只是瑟缩地躲避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水汽氤氲的眼眸中却是无助和恐惧。萧北游用力拥住她,彼此身体的摩擦很快勾起了萧北游强的欲/望,初尝情/欲的他情难自己,低头便去亲吻杨琼光洁的脸颊,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杨琼的脖颈处,引起他的阵阵战栗。杨琼挣扎起来,强烈的剧痛却让他蜷缩起四肢,不断抽搐着,萧北游惊觉不妙,连忙放开他,低声唤道:“师兄!师兄!你怎样?” 杨琼说不出话来,只是痛苦地喘息着,他惊恐地看着萧北游,眼中竟缓缓淌下泪来。一时间,萧北游仿佛被人扼住了心脏,痛得喘不过气来,他猛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哽咽道:“师兄!阿北不是人!”说罢,在自己腕间划开口子,递到杨琼的唇边,“师兄,快些喝我的血啊!”杨琼却转过头,随之,捂住嘴,殷红的血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了下来,萧北游握住他的手,骇然失色:“师兄!”话音未落,杨琼“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软倒在了萧北游怀里。 ****** 杨琼在颠簸的马车里悠悠醒转。他一时间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只管愣愣地盯着摇晃的车顶,浑身却绵软无力。他挣扎着坐起身,挑开马车的帘子,只见外边是盘旋的山间小路和陡峭的崖壁。他的心猛地一紧,厉声道:“停车!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后帘一挑,萧北游探进身子来,道:“师兄醒了?” 杨琼指着连绵的群山,微微喘息:“此处分明已到了鹤屏山,你到底在往哪里走?” 萧北游一愣,低声道:“我要带师兄回天山。” “放肆!你……”杨琼怒火中烧,却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已无力震慑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低声喝道,“你一定要害死我才甘心?” 萧北游目光决然地看着他:“师兄,莫要再任性。我不会让师兄去燕京送死。”他握住杨琼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天山,我一定会治好师兄的病,好好照顾师兄,永远不离不弃。” 杨琼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怒极反笑,道:“阿北,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受人摆布。”说罢,一个纵身,滚出了马车。 萧北游吃了一惊,却见杨琼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犹如三月春花,醉人心魂。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杨琼已站在了峭壁的边上。萧北游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瞪大了眼睛看着杨琼:“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杨琼道:“血咒的反噬已叫我痛不欲生。我今日才明白,这不只是玉虚宫同欧阳氏的羁绊,亦是彼此的制衡。” 萧北游脱口道:“也不是无药可解。” 杨琼笑了:“原来你知道。”他冷冷看着萧北游,“那为何还要频繁给我喂血?” 萧北游怔怔地看着杨琼,低声道:“因为我不能失去师兄。”他迎着山中的朔风,大声喊道,“我只是想与你种下血的牵绊,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杨琼哈哈大笑:“萧北游,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而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 萧北游哀戚地看着他:“师兄……” 杨琼厉声道:“不要叫我师兄。”他肃穆地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男子,缓缓道,“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自此,形同陌路。” 杨琼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柄钢刀,刀刀扎进了萧北游的血肉。萧北游的身子微微一晃,简直痛断肝肠。他欲待上前,却见杨琼纵身一跃,竟向崖壁之下跳了下去。萧北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冲上前去,唯见山岚雾霭,蒸腾起伏,夜色笼罩之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六章完) 第73章 困居 院子里的梨花已经隐隐开了一些。何晏之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前,数着窗台下的枯叶。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如地上的渐渐枯朽腐/败的残叶一般。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却只能困居于此,半步也走不出院门。他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沈碧秋将他软禁在此,便是为了逼他交出琼花碎玉剑的心法,他一天不交出剑法,就永远别想着重获自由身。 不过,沈碧秋虽然关着他,吃穿用度却决不亏待了他。一日三餐,山珍海味,各色糕点,药膳药汤,可谓琳琅满目。至于琴棋书画、绫罗绸缎,更是每日络绎不绝。何晏之闲来无事,只得读书写字来消磨时间,然而,这往往却让他回忆起在九阳宫中的岁月,杨琼便也是如此逼迫自已吟诗作赋、附庸风雅,尤其是让他照着沈碧秋的信临摹那些蝇头小楷。那时候,何晏之只觉得杨琼性情古怪,不可理喻,每抄一行字,心中亦把沈碧秋骂上一回。而今旧事重演,心境却已决然不同,而那个逼迫他模仿沈碧秋的人,早已经弃他而去了。 念及此处,何晏之便会呆呆地坐着窗前,整整半天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自己对杨琼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照理说他应该是恨着杨琼的,杨琼逼他做沈碧秋的影子,又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后还恩将仇报,废去了他的内力。但是,他却不能责怪杨琼,毕竟他的那些内力,本就是杨琼为了救他的性命而传给他的而已。如今,他和杨琼恩怨相消,似乎是互不相欠了,然而,杨琼的影子却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底,无法忘怀,反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慢慢地刻骨铭心起来。 何晏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杨琼动了情。或许,从第一天见到那人开始,便存了别样的心思。那时节,最让他诧异惊讶的是,眼前这位高傲清冷、恍若仙人的九阳宫主不只是要听他唱戏,更多的,是看中了他的皮相,竟甘愿委身人下,逼迫他同赴巫山*。当然,说是逼迫也不合情理,很多的时候,自己也是甘之如饴。杨琼情动的时候最是诱人,何晏之一想起那些旖旎往事,不觉就红了脸,连身体都燥/热起来。他在杨琼面前最是脸皮厚,甚么肉麻吹嘘的话都说得出口,然而,不见杨琼的面时,却连想都不敢想那些画面,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那温柔乡中了。 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想到杨琼同萧北游一同走了,现在又去了哪里呢?是回擎云山了?还是回天山玉虚宫了?他又想到萧北游,心里竟有些隐晦的酸涩。萧北游对杨琼的心思,他旁观者清,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猜不透杨琼的心思。杨琼对萧北游自然是极好的。何晏之有些酸涩地想到,杨琼心里自然是更看中萧北游一些,无论如何,自己如何比得上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萧师弟呢? 何晏之不觉心中怅然若失,而今,最让他郁结于心的,却是自己的身世。二十余年来,他虽然漂泊天涯,却也自得其乐,然而,突如其来的国仇家恨犹如群山万壑一般横亘在他的心头,凌迟着他的魂魄。他即便不满沈碧秋的所作所为,却也无力去指摘自己的亲兄弟,他觉得自己被理智与情感劈成了两半,困居于沈园的这些日子里,叫他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死两不堪”! 命运让他这么多年来忘却了前尘往事,远离了仇恨,如今,又将他送回到复仇的漩涡之中,无论他走哪一条路,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他都知道,自已永远无法重回到昔日的浪迹江湖的心无挂碍之中去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听身后传来那个让他郁闷无比的声音,他听到沈碧秋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柔声道:“浮舟,今日心情不好么?” 何晏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长得一般无二的温雅男子,轻叹了一声:“少庄主将我软禁于此,何某每日里犹如笼中困兽,又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呢?” 沈碧秋却并不在意何晏之的疏离,只是悠然坐下,自斟自饮。他抿了一口茶,道:“你喝不得冷茶,怎么又忘了?”他修长的指尖轻叩着桌面,道,“我给你的那些心法,你每天可在用心练么?曾家的心法与欧阳氏原是一路的,对除去你身上的寒毒有些益处。” 何晏之神色惫懒地说道:“我对武功心法甚么的,实在没有兴趣,不过就是为了活命而已。如今我连这院子都走不出去,多活一日或是少活一日又有甚么关系?” 沈碧秋淡淡道:“你真的不明白哥哥的一片苦心。我留你在这里,都是为了护着你罢了。”他起身走到何晏之的身边,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浮舟,你为何心里便认定我要害你呢?哥哥对你的一番情义难道你真的不放在心上?还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你眼里,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竟还比不上杨琼这个外人?” 何晏之静默地站着,一言不发。沈碧秋继续道:“你我二人,本应同心戮力,为母亲大人复仇,而你却为了杨琼与我置气,连我这个哥哥都不放在眼里。浮舟,你可明白我心中的痛苦?” 何晏之却哈哈一笑:“哥哥心中的痛楚,不过是因为我不肯将琼花碎玉剑法的心法交给你罢了。你软硬兼施,煞费苦心,实在是辛苦。”他背转身去,淡淡道,“少庄主若真的把我当做兄弟,就马上放我出去,我自然也会敬重你这个哥哥。你若是想逼迫我就范,只怕没有可能。我这个人身无所长,却从来一诺千金,既然答应杨琼不把心法外泄给他人,自然会守口如瓶。你便是关我到死,只怕也撬不开我的嘴。” “浮舟,你是存心与我作对么?”沈碧秋的眼中有了暗暗涌动的怒意,他咬牙道:“我并不指望你做甚么,只要你将杨琼的心法交给我,其余的,一切由为兄一力承当。但你却推三阻四,简直冥顽不灵!”他冷笑了一声,“浮舟,我本不想对你用武。你以为,我会没有办法撬开你的嘴?让你说实话的法子多的是,只不过我顾念兄弟之情,不想让你受苦罢了。” 何晏之听了心中一惊,脸上却无甚反应,只是轻笑了一声:“原来,哥哥是想严刑逼供么?” 沈碧秋冷笑道:“不止呢。”他附到何晏之耳边,柔声道,“哥哥我有许多法子能叫百炼钢变成绕指柔,连杨琼这样硬气的人都会打熬不过。浮舟,你若不信,要不要试一试?” 何晏之只觉得毛骨悚然,眼前的沈碧秋犹如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将他紧紧困住。那双与他相似的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阴狠,却又深深地让他感到痛苦。他向后退了半步,却退无可退,只得靠在窗棂边,道:“那么,哥哥到底想怎样做呢?”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在地牢里那些横陈的刑具,还有采绿嘶哑的哭泣声,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勉强笑了笑,“莫非也要将我做成药人么?” 沈碧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却抚上了何晏之的脸,轻轻摩挲着,仿佛是爱不释手,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浮舟,你小时候真的很乖巧。”他的神色迷离而怅惘,“你长大了,浮舟,怎么就不听哥哥的话了呢?” 何晏之一怔,低声道:“小时候的事,只是朦朦胧胧,我现在想起来,也好似恍若隔世。” “那么,那些血海深仇呢?也是可以烟消云散的么?”沈碧秋发出几声怪异而凄楚的笑声,陡然地,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低低地犹如呻/吟一般地说道,“浮舟,你这是在折磨哥哥,你知道么?天地之大,骨肉至亲,唯有你我二人,而你却不信我,有时候,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想与你反目成仇!”他说得激动起来,脸上渐渐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潮,连拽着何晏之的手都在微微地抖动。 “浮舟!”他仿佛是声嘶力竭般地喊道,“浮舟!你太让我失望了!” 何晏之却露出了惊恐地神色,一把扶住沈碧秋:“你怎么了?”沈碧秋呵呵地笑着,唇边有一丝诡异的血色,何晏之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焦灼犹如烈焰,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亦是希望沈碧秋平安无事。 沈碧秋却甩开何晏之的手,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踉跄着朝屋外走去。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声音却透着森然的寒意:“浮舟,我对你已经一再姑息。不要逼我。” 第74章 矛盾 沈眉心急火燎地赶来燕子居时,沈碧秋正半靠在贵妃椅上休息,一旁正在誊写药方的江有余一见沈眉进来,便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江望参见庄主。” 沈眉微微敛眉:“有余,碧秋怎会突然咯血?” 江有余躬身道:“少庄主的病症乃是真气逆行所致。在下已开了一副顺气的药,服下即可见效,但还是要少庄主好生休养。”他看了沈碧秋一眼,又道,“至于练功的事,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只怕真气相扰,会伤及脏腑。” 沈碧秋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江有余的话,道:“江先生先下去吧,我有事同爹商议。” 江有余道了声“诺”,便恭敬地退出了门。待人走远,沈眉才走上前躬身施礼,神情却显得急切而恼怒:“少主为何要这般急功近利?你的内功走阴柔一路,实在不宜修炼曾家的心法,只怕一不小心就要走火入魔啊!” 沈碧秋半卧着,以肘支颐,淡淡道:“浮舟不肯交出欧阳家的心法,我如今骑虎难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眉道:“浮舟少爷实在是太任性了。” 沈碧秋沉吟不语,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沈眉,极目远眺:“爹,如今我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沈眉压低了声音说道:“他如此一意孤行,只怕到时会坏了少主的大事。” 沈碧秋转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然则,他终究是我的弟弟。他如今内力尽废,又无根基,若凭他自己修炼,只怕大功未成,命已呜呼。” 沈眉叹了一口气:“可是,他却不知道,少主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试险。” 沈碧秋道:“只怕他还在恼我故意离间他和杨琼。在他心里,我这个哥哥终究是比不上杨琼。” 沈眉注视着沈碧秋:“自古美人多是祸水。少主本来就不该留着杨琼的性命。如今倒成了你们兄弟二人间的嫌隙。” 沈碧秋却不以为然,道:“爹,我这辈子除了报仇并无奢求。从小到大,若要说有所求,便也只有杨琼而已。”他的目光迷离,神色亦有些怅惘,“我当初不过是想折辱玩/弄他,然而这些年来,却是作茧自缚,对他念念不忘。或许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往往叫人魂牵梦萦。” 沈眉冷哼了一声:“少主莫要同主公当年一样,被美色所惑,姑息养奸,反遭其害。” 沈碧秋轻叹道:“我本想毁了杨琼的心智,将那些新仇旧恨一笔勾销,然后养他在身边,便可天长地久了。”他垂目一笑,“到底是我太过天真,也难为他忍辱负重了。” ****** 何晏之一连三天没见着沈碧秋,心中竟暗暗有些担心起来。他不知道沈碧秋那日咯血之后,可有甚么要紧,念及于此,不免有些魂不守舍。想问问院中的下人,却是无人可问。那几个送衣食饭菜的仆役都极为谨慎,并不与何晏之多说一句话,只是装聋作哑。每次都是放下食盒便走,过一个时辰再来服侍他梳洗,日日如此。 这一日,何晏之用过午膳,正准备小憩片刻。转过身,却见一个青衣小鬟如幽灵一般站在自己的背后,着实将他吓了一跳。何晏之颇有些诧异,道:“采芩,怎么是你?” 那采芩的眼窝有些发青,仿佛是多日未曾休息好。她慢慢地走到何晏之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颇有些渗人。何晏之皱起眉,他不知道这女孩儿来做什么,总觉得隐隐是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采芩与数日前那个温柔可人却又机灵能干的侍女已经判若两人,何晏之莫名地有些心慌,这样的神情他似乎也曾见到过,只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二公子。”采芩一开口,干涩沙哑的嗓音却让何晏之又吃了一惊。他颇有些急切地问道:“可是出了甚么事么?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采芩却是笑道:“二公子多虑了。奴婢能有甚么事呢?” 何晏之却是不信:“你们少庄主看得我甚紧,你怎么会突然来了。” 采芩道:“少庄主病了,二公子知道么?” 何晏之皱了眉,低声道:“他,可要紧么?” 采芩道:“有江先生在,暂时总不打紧的。”她依旧盯着他,“二公子,你为什么不肯把心法交给少庄主呢?假若少庄主要死了,你也不肯交出来么?” 何晏之哂笑道:“采芩,你这个说客做得好生奇怪。你这样说话,如何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呢?” 采芩却依旧淡淡地说道:“是庄主派我来的。他觉得奴婢伺候你日子久些,我的话你可能会信一些。” 何晏之不由得哑然失笑:“那他为何不亲自前来?” 采芩道:“他知道你对他有成见,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何晏之越发觉得古怪,道:“采芩,你到底是怎么了?” 采芩只是福了福身,低声道:“既然奴婢劝不了二公子,只能告退了。”说罢,转身朝门外走去。何晏之大惑不解,正想叫住她,却见这女孩儿转过身来,目光中隐隐有凄楚之色,让人顿生怜意。 “二公子。”她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亲眼见到采绿是怎么死的?” 何晏之一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采芩的眼中淌下泪来,她举起袖子胡乱擦去,道:“她是怎么死的?二公子能告诉我吗?” “她,”何晏之顿了顿,道:“自然是被人害死的。”他说完这句话,脑海中便浮现出采绿流淌着血泪的深陷的眼窝,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采芩定定地看着他,道:“是谁杀了她?是少庄主么?” 何晏之顿了顿,低声道:“是沈眉。” 采芩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奴婢明白了。”她深深地看了何晏之一眼,“谢谢二公子。你是一个好人。” 何晏之还想再说些什么,采芩却已如幽魂一般地离去,她的身影有些失魂落魄,仿佛连所有的精气神都抽干了一般,只剩下一张美丽的画皮。 第75章 让贤 曾文杰来到沈园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沈眉今日在归雁庄大宴宾客,江南武林几乎所有的门派都齐聚一堂,江南四族的子弟自然是座上宾。曾文杰随行的仆从都是族中的顶尖高手,他祖父曾缙刚过世不久,几个人都穿着孝服,白晃晃的一行在人群之中尤为的扎眼。 沈碧秋远远看见他们,即刻迎了上去,与曾文杰寒暄了几句,便将他引到了主座上。曾文杰推辞道:“沈兄,如此只怕是不合适罢。” 沈眉却走上前,拱手道:“贤侄,如今曾老先生仙逝,贤侄临危受命,理应当仁不让。”说着,便拉过曾文杰的手,将他引到众人之前。曾文杰推脱不得,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含笑颔首,不再多言。 喧哗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沈眉父子和曾文杰。沈碧秋施施然走上前,向众人深深作了一揖,朗声道:“诸位英雄,家父今日在沈园大宴江南诸派,乃是有一重要之事向各位宣布。” 众人面面相觑,却听沈碧秋继续道:“我江南武林自大宋天德年间崛起,至今已有二百三十余载,向来由欧阳世家统领四族八派。当年欧阳氏少主年幼,欧阳将军托孤于家父,代为执掌。这些年来,江南武林安分守已,步步退让,然而,朝中却总有奸佞之臣,蒙蔽圣听,谗言离间。” 他环顾四周,只见群情渐渐开始骚动,便稍稍使了一个眼色。人群的外围便有人喊道:“江南司政使谢婉芝处心积虑欲置四族八派于死地,围攻归雁庄,幸而曾少侠齐结四族,才得以解沈园之围。曾少侠急人所难、深明大义,实为我辈之楷模。” 话音方落,一时间,人群中议论、赞誉之声渐起。曾文杰皱着眉头看着沈碧秋,低声道:“沈兄,你这是做甚么?” 沈碧秋朝他一笑,目光尤为的和煦。他转身又冲众人施了一礼,道:“曾少侠乃英雄出少年,颇有曾老先生的遗范。只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目光略过曾文杰一行人身上的孝服,叹息道,“只可惜,曾老先生被奸人所害,实乃我江南武林之遗恨。” 人群静了下来,隐隐有哀叹之声。沈眉从旁站了出来,道:“其实,欧阳将军在世之时,曾有意将四族的统领之权交予曾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却一再固辞。杨琼乃欧阳将军唯一的骨血,却偏偏姓杨,皇室固不可信,皇长子又如何能信得?老夫虽然是欧阳氏的家臣,更是江南四族的弟子,不敢为一族之私利而罔顾四族八派的大义。今日愿交出统领四族的大权,请曾少侠为我们的盟主。”说罢,朝曾文杰躬身行礼。 曾文杰颇有些惊讶,还未来得及说话,人群中却走出数人,沈碧秋了然一笑,正是欧阳氏的几个远宗。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书生,欧阳氏族中的人都长得清秀,此人也不例外,亦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朝沈眉一拱手道:“沈庄主,你的这个决定可同我们欧阳氏的宗亲商量过么?欧阳一族统领江南武林愈百年之久,怎能凭你一句话就将权柄易手?吾等不服。” 沈碧秋走上前,道:“欧阳长真,你不服,难道说,要把统领四族之权交给你么?”他微微一笑,“我倒是忘了,你也姓欧阳,与欧阳将军还算是族兄弟,只是这旁支也隔得太远了罢。况且,你有何德何能?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这个姓,就要我们听命与你?” 欧阳长真霎时憋红了脸,道:“吾等只是不服,并无觊觎之心。” 沈碧秋正色道:“曾文杰乃曾氏冢子,侠肝义胆,少年英雄,足以号令四族八派,有何不妥!” 欧阳长真身后站着的少年大声道:“杨琼失踪,所以你们便急不可耐地要□□吗?欧阳世家如今虽然式微,但宗族还没有死绝。”他瞪着沈眉,“沈庄主,你乃是欧阳将军当年最信任的属下,如今不急着寻找杨琼的下落,却要改旗易帜,只怕故人在泉下难以瞑目。” 沈碧秋冷笑道:“欧阳玉郎,你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正值江南武林风雨飘摇之际,杨琼又失踪,你觉得,你们欧阳家还能撑起四族八派么?只怕到时连累了大家,被朝廷一网打尽。”他眯起眼睛,“退一万步说,假使杨琼平安无事,但是,他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儿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江南计,为四族计,唯有重新推选统领四族之人,才能力挽狂澜,抗衡外敌。曾缙老先生是四族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尊者,他虽故去,但曾文杰乃是他的嫡孙。由文杰接替曾老先生之位,理所应当。”说着,他转身拍拍曾文杰的肩膀,道,“文杰,而今之际,责无旁贷啊。” 曾文杰道:“沈庄主代行欧阳氏执掌盟主之位多年,由沈庄主执掌,更是顺理成章。” 沈眉道:“曾少侠,沈某只是外人,而你才是四族的嫡系子孙。沈某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江南武林,便死而无憾矣。”他朝众人拱手道,“诸位,沈眉今日功成身退。心里唯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各位英雄同仇敌忾,莫要为了一己之私而相互倾轧,到头来,只怕先祖数百年基业便要分崩离析,毁于一旦了。” 沈眉此言一出,众人听了无不交口称赞,附和之声四起。曾文杰亦朝沈眉作揖道:“沈庄主大仁大义,小侄深感佩服。然而,小侄并非推脱,只因祖父枉死,真凶还未找到,我终日忧心忡忡,只怕难堪大任啊。” 沈碧秋闻言,缓声道:“文杰不必忧心。杀死曾老先生的凶手,我已经找到了。” 曾文杰一愣,急急道:“果真么?”他拉住沈碧秋的手,“如若是此,大恩实不言谢。” 沈碧秋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无不哗然。沈碧秋朗声道:“今日,归雁庄请诸位光临寒舍,一是为了拥立曾文杰为江南武林之首,二则,便是要将杀死曾老先生的凶手就地处决,为曾老先生报仇!以为老先生在天之灵!”说罢,他一挥手,道,“来人,将叶云舒带上来!” 第76章 刺杀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一个蓬头垢面的青衣女子被拖了上来。她低垂着头,凌乱的长发搭在肩上,身上衣不蔽体,满是凝固的血渍,显然是受了很重的酷刑。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将她架在台前的石柱上,用锁链缠缚住,才分开两侧站立,手中各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 曾文杰一怔,疑惑地看着沈碧秋,道:“沈兄,这位莫非就是谢婉芝的书记官?” 沈碧秋点点头:“当日谢婉芝从沈园挟持我父亲逃脱之后,不知去向。最后,官兵在后山发现了她的尸首,清廷竟诬我江南各派□□,伤害朝廷命官。”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者听了不由得冷哼道:“清帝当年吞并南陈,曾许诺由我们四族坐镇江南,世袭而治,听调不听宣,犹胜无冕之王。结果,杨家那些个流寇之后,还真端起了皇帝的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置四族于死地!还派遣甚么狗/屁的江南司政史,想想分割江南的势力。实在让人忍无可忍!”说罢,将手杖在地上敲得笃笃直响。 他身旁的一个长须清癯的中年男子亦捻须道:“若要说道权贵清流之门,钟鸣鼎食之家,我们四族自大宋年间就是第一流的名门。如今却要听命于那些出生草莽的土匪贼寇之后,正因为我们一再退让,才有今日退无可退的下场!” 沈碧秋拊掌道:“两位前辈所言甚是。”他叹息道,“只是四派如今人才凋零,堂溪氏和郁氏均无嫡支,欧阳氏素来是四族首领,唯一的嫡支杨琼却是今上的长子,如今又下落不明。”他环顾四周,“也唯有曾氏,如今在四族之中最为强盛,才能独当一面,不知方才的提议,堂溪前辈和郁前辈意下如何?” 那老者道:“正如少庄主所言,唯有四族戮力同心,才能对抗清廷的蚕食。否则死了一个谢婉芝,还会来第二个谢婉芝。曾贤侄为曾老爷子的长孙,统领四族,我堂溪延年绝无异议。”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长须男子,道:“孤辰,你意下如何?” 郁孤辰道:“只要四族同心同德,何惧朝廷的威胁?推选曾贤侄为盟主,亦是大势所趋。我们只求清廷遵守当年的许诺,不要再插手江南的事务,决不许朝廷再设司政史。”他目光炯然看着众人,“朝廷不过是看着江南富庶,想搜刮我们的膏脂充盈府库。谢婉芝在江南二十三年,将我们的盐铁大权悉数收归朝廷,郁氏一族世代经营漕运海运,亦被她堵住了生计。而今她死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人群之中不发叫好之声。沈碧秋微微一笑,道:“郁前辈说的极是。谢婉芝一死,朝廷迫不及待地将污水泼给我们,大约是想寻机将我们四族颠覆。” 堂溪延年霍然起身,怒道:“那也要看杨真真有没有这个本事!”他将手杖往地上狠狠一顿,“想当年清太/祖、太宗皇帝尚不能奈我们如何,她一介女流,就能把江南四族连根拔除?” 曾文杰双眉深锁,喃喃道:“莫非我祖父之死,亦是一个陷阱?” 沈碧秋道:“不错。谢婉芝想挑起我们的纷争久矣。”他指着绑在石柱上叶云舒,“此人乃是谢婉芝的心腹,最为擅长使用三寸长的短刃,江湖上称之为孤叶剑。曾老先生梗嗓的致命之伤便是孤叶剑的夺命手法。她是我们在曾府的后山所擒,当时身上还穿着血衣,她自己也早已承认,是她亲手杀了曾老先生。” 叶云舒一直都木然地半跪在地上,此刻却缓缓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庞,眼神却是呆滞而晦涩。曾文杰紧紧盯着她,良久,道:“沈兄,你想如何处置她?” 沈碧秋道:“但凭曾贤弟一句话,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两断,都由曾贤弟定夺。” 曾文杰走上前了几步,在叶云舒的面前站定,低声道:“是你杀了我祖父?” 叶云舒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看着他,仿佛是没有生气的朽木一般。她右边的肩胛上穿过一根拇指粗的铁索,斑驳的血渍错落在胸前,形同枯槁,犹若将死的游魂。 曾文杰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沈碧秋:“沈兄给她用了药?” 沈碧秋淡淡道:“不过是封住了她的几个大穴。”他问道,“文杰想亲自动手?” 曾文杰叹道:“她亦不过是朝廷的爪牙,清廷灭我四族之心不死,想起祖父生前种种,曾某心中更是忧虑。”他背过身,“由沈兄做主便好。” 沈碧秋道:“曾贤弟如今是四族的统帅,沈某不可越厨代庖。是杀,是留,还是放,还请盟主明示。” 曾文杰一顿,缓缓道:“便杀了吧。给她一个痛快便好。”他依旧背对着沈碧秋,“她的头颅,我要拿去祭奠祖父。” 沈碧秋躬身施了一礼:“遵命。”言毕,走到叶云舒面前,转身对众人道:“奉盟主之命,将杀害曾老先生的凶手枭首示众,以慰亡灵。” 园中近百人齐齐站起身来,无不叫好。沈碧秋朝两旁的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两人将叶云舒从石柱上解了下来,摁倒在地上。群情激愤,无不立刻想将地上的女子千刀万剐,此刻,这些江湖豪客将心中对朝廷的不满和愤恨都展漏无疑。沈碧秋含笑着站在一侧,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静默了片刻,正要示意动手,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中却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少庄主。” 沈碧秋转头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只见采芩一手握着一把三寸长、两指宽的短剑,一手拎着一只黑色的布包,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却叫人毛骨悚然。 沈碧秋道:“你这是做甚么?” 采芩幽幽说道:“奉您的命,将孤叶剑呈上。” 沈碧秋道:“不必了。”他一皱眉,“楚天阔呢?孤叶剑不是在他那里么?” 采芩嗤嗤一笑,却是诡异无比。陡然间,她将手中的布包一晃,直直地向沈碧秋掷来。沈碧秋大骇,闪身而避,那个布包撞在他身后的一个花瓶上,登时散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沈碧秋一看,霎时变色,喝道:“采芩!你竟杀了楚天阔?” 采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道:“这个淫棍!糟蹋了采绿,还凌/辱了我,早该死了!”说话间,她身形闪动,手中的短剑疾疾刺向身侧的沈眉。她的功夫在沈园中亦算是上乘,事出突然,沈眉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采芩刺中心脉。沈碧秋也顾不上太多,斜身护住沈眉,采芩手中的短剑便直直没入了他的右肩,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霎时间,大厅里乱作一团。曾文杰当即拔剑,高声喊道:“速将此女子拿下! 盟主之令既出,众高手蜂拥而上,将采芩团团围住。沈眉急忙点住沈碧秋周身几个大穴,止了血,扶着他退到一边,焦急喊道:“碧秋!你怎样?” 沈碧秋摆摆手:“无碍。皮肉之伤。”他瞪着被众人围住的采芩,眸中尽是愠怒,“想不到这妮子竟生了二心!真是始料未及!”他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便闭目运气,突然间,感到一阵阴风自背后袭来。他心道不好,转身欲避,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躲开了致命一击,背心被人重重击了一掌。他只觉得胸□□裂一般的剧痛,几乎站立不稳,幸而沈眉扶住了他。再抬头,却见叶云舒浑身浴血般站在自己身后。眼前的女子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双目却是炯然若电。沈眉拔剑护住沈碧秋,咬牙道:“想不到,分筋错骨手竟对你没有丝毫作用。” 沈碧秋吐出一口鲜血,亦喘息道:“你年纪轻轻,竟能将功力隐匿于无形……叶云舒……你隐忍不发,直到今日,倒也……叫人佩服……” 叶云舒冷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否则,我又如何知晓你们的筹谋。”说话间,她飞身跃过人群,拉住采芩的手,道:“姑娘,把我的剑还我罢。” 众人见叶云舒脱身,便道这两个女子定然是一伙的,霎时,刀光剑影,将二人困在当中。叶云舒手持孤叶剑,大喝一声,使开绝技,一时间,众人竟不得近身。她是谢婉芝的得意门生,只因她一身武功极是高超,谢婉芝才时时刻刻将她带在身边。此刻,园中高手如云,叶云舒并不想恋战,只是将采芩护在怀中,一步一步朝墙角退去。腾挪之间,她眯起眼睛冲曾文杰一笑,道:“你方才问我,是否杀了曾缙。我便告诉你,一切皆是沈碧秋嫁祸于我。我被他用计所擒,关在沈园地牢之中,如何下得了手?” 曾文杰不由得一愣,众人手中的兵刃也是一滞。沈碧秋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竭力高声喝道:“大家莫要被着女人的言辞所惑而让她逃脱!叶云舒不死,必留后患!” 然而沈碧秋的话音未落,叶云舒已寻着间隙,揽过采芩飞身跃过人群,逾墙而去。 第77章 救赎 园中到处都是归雁庄的弟子,两人在夜色下疾行,采芩对沈园的地形十分熟悉,拉着叶云舒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庭院,躲在了梨花林中。此地枝繁叶茂,一时之间,倒可以在夜色之中稍稍安身。采芩微微喘着气,低声道:“多谢大人救我出围。”她指着身后不远处的一道铁门,“大人从这边出去,再循水道而遁,便可以逃离沈园了。”她叮嘱道,“沈园之中机关埋伏甚多,大人切记不可乱走,以免又入罗网。”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姑娘难道不随在下一起离开么?你方才刺杀沈眉,又伤了沈碧秋,再留在归雁庄只怕性命不保。”她握住采芩的手,“你若是为了报仇,可同我一起赴京,向圣上禀明一切,借朝廷之力剿灭归雁庄。” 采芩靠着一株梨树,淡淡笑道:“朝廷在江南设置司政使二十余载,又把江南四族怎么样了呢?”叶云舒一时语塞,采芩又道:“我杀了楚天阔便再无活路,刺杀沈眉则亦是为最好的姐妹报仇。但我自小生长于斯,绝不会背叛归雁庄,更不会帮着朝廷来对付归雁庄。不瞒大人,我早已抱着必死之心。”她站直了身,“我行刺之前便已经服下剧毒,稍时便要毒发,你快些走罢。” 叶云舒双眉轻蹙:“既然沈家父子负你在先,你为了报仇也算不上背叛。姑娘何必非要自寻死路?” 采芩垂眸道:“多谢大人的好意,但是要我倒戈相向,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唯有凭一己之力,殊死一搏,无憾于世,足矣。” 叶云舒切齿道:“沈眉父子杀我恩师,此仇不共戴天!我当日一时大意中了沈碧秋的诡计,以致被他所擒。此番若不是姑娘相助,只怕也难逃樊笼,更取不回孤叶剑。”她转而朝采芩一拱手,“在下谢过姑娘的大恩。” 采芩摇摇头:“叶大人不必谢我。助你出逃实在意料之外。”她怔怔地看着叶云舒,突然双膝跪倒,以额叩地,道,“我却有一事相求。” 叶云舒以手相搀:“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采芩抬起头道:“今日我助大人逃离沈园,他日大人若杀了沈眉,但求你定要到此地祭奠于我,以慰我泉下之魂。” 叶云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少女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那双漆黑的眼眸更是透着决然的死寂,让人不寒而栗。她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心口竟有一丝隐隐的哀伤,她终于轻叹了一声,道:“好。我答应你。只是,姑娘如何称呼?” 采芩道:“我叫采芩。至于姓名籍贯,则一概不知了。当年庄主在金陵秦淮岸边将我买下,这个名字也是庄主给我取的。”她从自己的脖子上拽下一个小小的铜牌,“这是我自小带在身上的,或许是父母留给我的遗念。” 叶云舒接过一看,是一枚被岁月剥蚀了光泽的铜制小锁片,上面模模糊糊刻着一个“韩”字,不由问道:“姑娘是姓韩吗?” 采芩摇摇头:“我不知道。”她黯然道,“他日大人若报了大仇,请把这个锁片埋在此地,我泉下有知,便可瞑目了。” 叶云舒将那枚铜锁片揣入自己的怀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采芩道:“如此,谢过大人。”她起身往外走去,“我还有一件未尽之事,就此别过罢。”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叶大人,后会无期。” ****** 何晏之用完晚膳便觉得有些发困,他心底诧异,便隐隐想到是送来的饭菜中出了问题。他料想定是有大事发生,更不敢大意,摇摇晃晃坐到床榻之上,屏息凝神,呼吸吐纳。 沈碧秋前些时给了他一本曾氏的心法,命他熟读勤练。何晏之无事之时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便已烂熟记于心。他之前学了琼花碎玉剑法,虽然内力已被杨琼废去,但根基尚在,心里便将着两种心法暗暗比较,总觉得两者是同出而异名,只是欧阳氏的心法更为轻灵,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射姑仙人,每每念及此处,他便会想到杨琼,想到那个在梅花林中剑法如神、白衣若仙的男子,又想到这两月来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更是怅惘不已。 他生性随遇而安,从来心无挂碍,如今却怎么也不能释怀,竟有些郁结于心。他想起曾经行走江湖时听过的一句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些话,他曾经并不太懂,不过一笑了之,如今仔细想来,自己不也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么?而“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只是要离于爱者,又是谈何容易? 他幽闭于此,终日枯坐之余,便将琼花碎玉剑法的心法同曾氏心法相互参详,竟渐渐有所顿悟,有时以指为剑,亦颇有精进,犹胜闭关练功。此刻,他盘膝坐在床上,强自收敛心神,气行自一小周天,勉强将体内的迷药化去,浑身却是冷汗淋漓,浑身乏力,便躺下闭目养神,渐渐睡了过去。梦中却颇不安稳,各种光怪陆离纷繁杂乱,杨琼的影子浮浮沉沉,他想拉住那人,伸出手去,眼前的幻影却如泡沫般消散开去。 睡梦之中,他感到有人在不断摇晃自己的身体,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见采芩站在床前,惨白的面容在夜色中尤为地叫人看了心惊。不等何晏之开口,采芩便道:“二公子随我来。”说着便将何晏之从榻上拽了下来。 何晏之跌跌撞撞走了几步,道:“你家少庄主这次又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采芩却拉着何晏之急急地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道:“我是来放你走的。” 何晏之停下脚步,道:“是谁的意思?” 采芩道:“我自己的意思。”她用力拉着何晏之的手,“二公子一定要相信我,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出了何晏之所住的小院。院中那些看守的仆役都被采芩点了穴,歪倒在地。何晏之随采芩又转过几道偏门,只见到处是喧杂的人声和手持刀戟的弟子。两人猫腰躲在回廊之下,何晏之心中实在疑惑,低声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我方才被人下了迷药,是不是沈碧秋的主意?” 采芩点点头:“少庄主今日大宴宾客,本是要图谋大事,怕你给他添乱,所以想让你安心睡一觉。不过,那个药里我添了一点解药,你不会睡得太深。” “原来如此。”何晏之若有所思地看着采芩,“你为何要背叛沈碧秋?你若放了我,你自己性命不保,你难道忘了采绿?” 采芩含泪看着何晏之:“我正是为了替采绿报仇,才杀了楚天阔,又刺杀庄主。” 何晏之吃了一惊:“你杀了沈眉?” 采芩摇摇头:“少庄主替庄主挡了一剑。现在园中大乱,你快趁机逃走吧。” 何晏之呆了呆,道:“沈碧秋,他,没事吧?” 采芩道:“少庄主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她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我怎么会刺中他的要害呢?”她抬起头,“二公子,他们现在要抓的人的我,你快些走吧。”她指着身后的一处院落,“翻过这处院落就到了尹秀山,你趁夜色上山,躲过今夜再从南面下山,便可以躲过追击。如今少庄主受了重伤,庄主要处理的庶务太多,只怕无暇来追你。” 何晏之反握住采芩的手:“那好,我们一起走。” 采芩却纹丝不动,低低道:“我为了能杀楚天阔,已服了可以瞬间提升功力的剧毒,马上便要毒发了。”何晏之愣愣地看着采芩,只听少女凄然笑道:“假若被生擒,只怕生不如死,倒不如服毒来个干净。” 何晏之艰涩地开口道:“你为何要放我走?” 采芩抹了抹眼泪,道:“人之将死,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二公子,谢谢你告诉我杀死采绿的真凶。砍下了楚天阔的人头,我便心愿得了。至于沈眉,他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真正亲手杀了他,将来自然有人会收拾他。” 何晏之却依旧拉着她:“不。”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我怎忍心见你去死。” 采芩轻叹了一声:“二公子,你的心太软了。”她怔怔地看着何晏之,突然道,“二公子,你……亲我一下……可以么?” 何晏之一愣神,采芩的请求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少女低笑了一声:“二公子,我吓着你了。”言毕,突然凑过来,在何晏之的脸侧印下一吻,眼泪却滴落在何晏之的颈间。 何晏之依旧呆呆地看着采芩,却见她退后了一步,笑着看着自己,“二公子与少庄主真的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同一个人。” 何晏之突然觉得采芩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熟悉,如同擎云山上的杨琼,是通过自已再看另一个人。他心中一震,低声道:“你对沈碧秋……” 采芩哽咽道:“我又怎会杀了他?我那一剑,明明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是我做不到。采绿与我情同姊妹,却死得这样凄惨。”她的唇边渗出了丝丝殷红的血,“我们不过是少庄主的棋子而已。我明明知道,却还心存非分之想……”她呕出一口黑血,颤声道,“二公子……你快走吧……” 纷沓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采芩直起身,勉力朝光亮处走去。她甩开何晏之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快些走,莫要辜负了我。” 何晏之终于低低地说了声“好”,转身越过了近旁的矮墙,果真如采芩所言,这处是一个悬空的花园,紧贴着雾霭氤氲的尹秀山。何晏之抓住垂落的蔓藤,运气攀爬上去,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喧哗之声:“抓住她!”“莫要叫她跑了!”他的心里一痛,仿佛被划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眼泪从腮边划过,落入唇角,苦涩无边,心中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喊道: 沈碧秋,你为了仇恨,便是拉再多的人陪葬,也是无所谓么? 第78章 宫宴 室内焚着淡淡的苏合香,杨璇玑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桌案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架子上挂着的那套翡翠绿色的宫装。她的近侍紫漪轻轻走了进来,挨近杨璇玑屈膝行礼道:“帝姬,明日太后寿宴大典,殿下要早起,不如早些安歇吧。” 杨璇玑却依旧一动不动,紫漪心中疑惑,又轻声唤了一声“帝姬”,杨璇玑这才轻轻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缓声道:“紫漪,这是尚衣局下午送来的。”她指着眼前的宫装,“是让我明日宫宴时穿。” 紫漪一愣,目光落在那宫装上,不由神色一凛:“青衣?”她压低了声音,“尚衣局也忒大胆子了。宫中不是不准穿青衣的么?” 杨璇玑垂眸一笑:“大院君的意思,谁敢不从呢?” 紫漪道:“帝姬,您万万不能穿这身衣服去参见太后。明日乃是太后娘娘的寿诞,老佛爷前些时还说,要趁新科举子在寿宴上觐见之时,为殿下择婿。您要是冒犯了宫规,惹她生气,赐婚之事只怕又要不了了之,你盼了这么久……” 杨璇玑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但是,我若是忤逆了大院君,还会有好下场么?”紫漪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杨璇玑又柔声问道:“紫漪,你可知道,宫中为何禁穿青衣么?” 紫漪迟疑道:“莫不是因为已故江陵王么?”她将“江陵王”三字压得极低,“奴婢也是道听途说,据说江陵王在世时总是一身青衣,只是她暴毙之后,宫中再无人敢穿青衣,便渐渐成了宫中禁忌。” 杨璇玑点了点头,缓声说道:“昔日皇贵妃曾嘉子以倾国之貌见宠于先帝,然其出生于江南四族,无法立后。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竟不立中宫,使曾氏以皇贵妃之尊母仪天下。先帝又爱屋及乌,曾嘉子所诞之女杨青青出生即封为江陵王,一十二岁立为皇储,跟随先帝出入紫光阁,开府立官,权倾朝野,荣光无限。” 她起身走到檀香木的衣架旁,伸手细细摩挲着那件宫装上繁复的刺绣,继续娓娓说道:“《旧宫记闻录》载:康定十五年,岐陵山麓出有祥兽蒲牢,先帝以为祥瑞出于岐陵,乃天意传位江陵王之兆,故欲禅位于杨青青,却遭重臣的反对,言皇储年幼,尚无寸功,难以服众。恰逢这时,渤海国新君登基,赫连百丈率六十万铁骑来犯,江陵王因此奉命出征北疆。”她转头看着紫漪,微微一笑,“先帝一心想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建功立业,继承大统,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这人世间的事,祸福相依,因果循环,岂能一言而蔽之呢?” 见紫漪若有所思,杨璇玑又低笑了一声:“其实,这件衣服上的刺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裙幅,“这上面的图案便是祥兽蒲牢。先帝曾因为祥兽出世要禅位于江陵王,而今,我若穿着这样的宫装给太后娘娘贺寿,是不是会勾起老佛爷的伤心往事呢?”杨璇玑微微眯起了眼睛,“她当年同曾贵妃斗得你死我活,如何能不震怒?” 紫漪道:“殿下如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她踟蹰道,“不如,称病不朝吧。” 杨璇玑摇了摇头,她静默地占了片刻,道:“紫漪,你觉得一个懦弱而愚蠢的人,会怎么做呢?” 紫漪低下头:“自然是,逆来顺受。” 杨璇玑微笑着拿起架子上的宫装:“是啊,一个胆小如鼠的杨璇玑又怎么会违背大院君的旨意呢?而愚蠢的我又怎么会去揣测太后的心思呢?”她慢慢将袍服披在自己的身上,“昔日,赵高指鹿为马,左右岂不知是鹿非马?不过皆畏惧赵高之权势而已,而胡亥亦是不得已啊。” 紫漪上正替她整理衣襟,闻此言手不由得一抖,道:“难道大院君还有别的深意?” 杨璇玑道:“他亦想借此试探母上罢了。” 紫漪面露忧色,抬起头,只见杨璇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由地微微一红,低声道:“殿下步步荆棘……”杨璇玑却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淡淡道:“紫漪,明日母上或许给我指婚,我要成亲了,你可难过?” 紫漪道:“殿下不是盼着这一天么?”她替杨璇玑系好腰封,“殿下嫁了人,便可以出宫,奴婢自然为殿下高兴。” 杨璇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幽幽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紫漪跪倒在地,抬头看着杨璇玑:“奴婢别无所求,只求殿下平安。” ****** 杨璇玑来到永和宫时,殿内早已经热闹非凡。 此番太后寿诞大宴,乃由内宫少府全权操办,殿内此刻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依照贯制,文武大臣侍候于外廷,命妇女眷们则进内殿侍奉。此刻,太后的銮驾还未到永和宫,朝中重臣和各世家的命妇们正同宫中的诸太妃、太嫔谈笑风生,众人济济一堂,如众星拱月般围坐在岷王杨玲珑的两侧,阿谀之声更是不盈于耳。 杨玲珑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牡丹的锦缎织绣碧罗裙,宽大的裙幅逶迤于地,上面缀满了东珠,与她发髻上的珍珠攒花点翠步摇相映成趣,熠熠生辉,远远望之,犹似瑶台月下神女,美丽不可方物。刘燕云亦是一身花团锦绣,满头珠翠,侍奉在杨玲珑左右,她正捻着手绢,巧笑嫣然地同身旁的容太嫔说着话,一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杨璇玑,便侧过脸在杨玲珑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杨玲珑靠在雕着腾蛟起凤的镶金檀木交椅上,悠然地抬起下颌,转过脸来朝杨璇玑浅浅一笑:“皇妹怎么来得这样晚?” 众人的目光随着岷王的声音齐齐向杨璇玑望去,贤太妃、容太嫔诸宫中长老一见杨璇玑的装束显然都吃了一惊,然而见杨玲珑依旧款款而坐,便都面面相觑,静默不语。热闹的永和宫瞬间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一两声的窃窃私语。一身青翠宫装的杨璇玑低着头,小步走到杨玲珑的近前,屈膝行礼道:“给皇姐请安。”她又朝容太嫔诸人一一行礼:“给诸位娘娘请安。” 杨玲珑翘着长长的护指,指套上精心点缀的牡丹花绘在琉璃灯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她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蝉翼彩绢双面苏绣的团扇,水晶扇柄上流苏如水蛇般地摇曳着,一双妙目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璇玑,轻轻一笑:“璇玑穿这身衣服甚美,犹如出水芙蓉,清丽端庄,楚楚动人,叫人见之忘俗呢。”她说着伸出手来握住杨璇玑的手指,尖尖的护指划过杨璇玑手腕处的肌肤,刮了几道血痕,皓腕上滚下细细的血珠子。 杨璇玑微微皱了皱眉,却听杨玲珑道:“璇玑怎么不戴几个指套呢?连个镯子都不戴,忒素净了一些,女儿家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岂不是负了春光?” 杨璇玑有些浅笑道:“皇姐说笑了。这宫中的春光三分是太后娘娘的,三分是母上的,还有三分自然是皇姐的,至于余下的一分,”她环顾四下,道,“宫中尚有诸位长辈和众家姊妹,璇玑自惭形秽,不敢独享。” 杨玲珑笑而不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团扇穗子,一旁的刘燕云斜过身来笑道:“平日里都说咱们闵柔帝姬是个木头美人,却原来这样会说话呢!”说着,她掩口咯咯一笑,娇声道,“王驾千岁,您还说我伶牙俐齿,我以后可是当不得了。” 杨玲珑用团扇轻打了一个刘燕云的手,啐道:“你最是没规没距的,还有太后老佛爷撑腰,这宫里还不是你称王称霸,本王哪里管得了你。” 正在说笑间,内监尖锐的嗓音自殿外传来:“太后驾到!大院君驾到!”众人闻言齐齐起身,罗襦逶迤,裙袂轻扬,跪倒了一地。不一会儿,大殿四门齐开,先是两列宫娥鱼贯而入,屏息侍立于两侧,随之,四个引领太监手持拂尘走到主位前候立。肃穆之中,大院君刘南图搀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走进殿来,那老妇穿着一身洒金祥云纹的吉服,头戴珊瑚熏雕九凤冠,身后各有两个掌扇宫人持着雀翎明罗扇,望之庄严威仪,正是太后刘素姬。 众人齐齐叩首,朗声道:“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院君大人!”刘素姬微微颔首,含笑着说了声“免”,便由大院君相搀,到主位落座。众人这才起身,诸宫眷依次而坐,其余命妇则分列两旁,由禀礼太监引领,依次到刘太后面前跪拜祝寿。 霎时,“祝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圣体安康”的祝颂之辞不绝如缕,刘素姬端坐于殿上,不住颔首,喜笑颜开,她的目光一一略过众人,终于落在了坐在最末席的杨璇玑身上。刘素姬的脸色陡然一变,笑容亦凝固了下来,她轻咳了一声,道:“那里坐着的是璇玑吗?来,到哀家身边来。” 巨鹿侯夫人卞佳氏此刻正站在命妇之列,听言便料想是皇太后要替闵柔帝姬指婚,不免喜形于色,朝杨璇玑微笑示意。杨璇玑却只是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上殿来,朝刘素姬盈盈一拜:“璇玑祝皇祖母寿与天齐,福泽绵绵。”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诚惶诚恐,许久,却不曾听到刘素姬的声音,她自然不敢抬头,只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霎时安静极了,只听刘太后冷冷一笑,道:“今日是哀家的寿诞,璇玑,你穿成这个样子,是替哀家祝寿,还是在诅咒哀家啊?” 杨璇玑惊恐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刘素姬,道:“璇玑惶恐。”她手足无措地跪着,身子微微颤动,手指不停地绞着裙幅上的刺绣,眼底泪光盈盈,模样极是可怜。 坐在下边的容太嫔叹道:“青色是为不祥之色,宫中极少有人穿。今天乃是老佛爷的寿宴,帝姬怎么这样稀里糊涂的,搅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杨璇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退去,她颤声道了句“皇祖母息怒”,眼中却落下泪来,以额叩地道:“孙儿一时大意,忘了规矩。” 刘素姬却紧紧盯着她衣服上的花纹,脸上的怒气仿佛更盛,厉声道:“这衣服是哪里送来的?” 杨璇玑哽咽道:“是……尚衣局……” 刘素姬一拍桌案,头上九凤口中所衔的珍珠不住摇晃。近旁坐着的刘南图急忙扶住她,低声道:“母后息怒,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怎可为了一件衣服坏了好兴致。” 刘素姬指着杨璇玑道:“哀家还能有什么好兴致!你且看看她身上穿着的是什么?当年的妖言惑众又要死灰复燃么?真是阴魂不散!”殿中诸人见太后震怒,无不噤若寒蝉。容太嫔“呀”了一声,低声道:“阿弥陀佛,方才倒是没瞧仔细,祥瑞蒲牢?帝姬,你这次真正是闯了大祸。” 杨玲珑款款离席,走上前来微微福身道:“皇祖母,璇玑年幼不懂事,您何必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原也是孙儿的错,没有做好姐姐的本分,未曾提醒幼妹遵守宫仪。” 刘太后看了一眼杨玲珑,颜色稍霁:“难得你还懂些事。” 刘南图在一旁缓声道:“璇玑,尚衣局送来什么衣服,你便穿什么衣服么?你怎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难道身边也没人提点你?” 杨璇玑泪落如珠,浑身都在发抖,此刻,她跪在大殿的中央,惶然无措,楚楚可怜,乞求般地看着刘南图,道:“大院君大人,儿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儿臣亦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重重叩首,口中不住重复道,“皇祖母请息怒。” 刘南图转过身向刘素姬行了一礼,劝慰道:“母后,想必璇玑也是无心之过。许是尚衣局那些管事的失职,说来说去,倒是儿臣约束内宫不力。今日是您的寿宴,见不得血,待到明日,儿臣定好好整治一番这些无用的奴才。” 刘太后依旧愠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璇玑,缓缓道:“除了尚衣宫,还有帝姬身边的一干近侍,都要好好整治,该打的打,该撵的撵,重新换一批懂规矩的人伺候着。帝姬年幼无知,又懦弱可欺,若是身边再没有一个提点的人,下次还不知道会闯出甚么祸来。” 杨璇玑啜泣着俯首谢恩。刘素姬厌烦地挥了挥手,杨璇玑这才缓缓起身,她一抬头正对上刘南图含笑的双眼,不由地面露感激之色,低着头退了下去,才走了没几步,门口却传来一个低柔的女声:“是甚么事惹得母后不悦?” 众人闻声皆起身拜倒,刘南图亦从主位上走下来,跪倒迎驾,山呼万岁声中,一袭明黄龙袍的杨真真缓步走了进来,朝刘素姬拱手一拜:“母后,朕来晚了,望母后恕罪。” 第79章 指婚 太后刘素姬坐在主位之上,微微颔首道:“皇帝来了。” 杨真真对众人说了声“免礼”,伸手扶起刘南图,道:“大院君辛苦了。”二人携手到刘太后身边,分坐于两侧。杨真真笑着问母亲:“母后因何事气恼?”刘素姬敛眉不语,刘南图道:“启禀皇上,亦不是甚么大事,不过是尚衣局一时大意,给璇玑送去一套青色宫衣,宫衣上的刺绣却是当年的祥瑞蒲牢,母后本就忌讳这些怪力乱神,不免动了怒气。” 杨真真面色一沉,目光看向依旧站在殿前的杨璇玑,道:“你怎么这般糊涂?” 杨璇玑把头压得极低,单薄的身子仿佛顷刻间就要倒下:“儿臣一时大意……” 杨真真打断了杨璇玑的话:“你也不小了,怎么就不长些记性?”她看了刘南图一眼,继续说道,“整天只知道摆弄那些针织女红,唯唯诺诺,身为帝姬却被下人们摆弄,简直贻笑大方,如何能堪重任?” 刘素姬缓缓道:“皇帝也真是说笑话了。玲珑算是咱们家里顶能干的了,也见不得皇帝如何委以重任。”她瞥了杨真真一眼,“能干的孩子一个便足够了。皇帝,早日定下储君之位,也好稳定天下人心。” 杨真真淡淡道:“母后的谆谆教诲,儿臣省得。”她冷冷看着杨璇玑,“下去换身衣服,再来给皇祖母贺寿。” 杨璇玑正要下跪领旨,却听刘太后道:“不必了。”刘素姬转头对杨真真说道,“璇玑性子绵软,又是个没主见的,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早日嫁了人,倒也是好事。”她接过宫人递来的香茗,微微抿了一口,继续道,“虽说长幼有序,然而,玲珑和璇玑毕竟不同。玲珑是封了王的,将来还要开府立官,自然是先选些世家子弟入府伺候着,至于大婚之事,倒是可以先搁一搁。早早遣了璇玑嫁人,也省得朝中心怀不轨之人,在皇储之位上做文章。皇帝觉得如何?” 杨真真垂眸一笑:“母后的考虑自然是最妥帖的。”她示意杨璇玑走上前来,叫小女儿在自己身侧坐下,复而对刘太后道,“儿臣在前殿已经接见了此次春闱高中的士子,其中年纪相当的有十三人,不乏名门之后,亦有相貌出众的。母后生辰,臣子们自然要来贺寿,不如宣他们觐见,也让母后好好选一选孙女婿。” 刘太后道:“从来婚姻之事无不听从父母之命,女子在家从父。”她看了刘南图一眼,“自然是大院君做主。” 刘南图笑道:“有太后和皇上在,臣怎敢逾矩。” 杨真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院君能时刻谨记恪守君臣之仪,真是叫朕感动。”她示意身边的内监:“传承明殿候旨的十三位进士。”转而又对殿前的诸位宫眷命妇道,“内侍们先引诸位夫人到偏殿候着,等开宴时再来观礼。” 皇命既下,众命妇鱼贯退下。梁柳氏在人群之中向杨璇玑回望了一眼,脸上隐约有宽慰的笑意。杨璇玑并不看她,只是垂首坐在皇帝的身侧,屏息凝神,静默不语。 巨鹿侯夫人卞佳氏是宫中的常客,对宫中各殿各宫甚为熟悉,待出了殿门,便循着近道一路疾行来到承明殿。她在殿门口张望了一眼,果然宣旨的太监还未到,便遣殿前值守的小太监进去把自家小儿子卞思承唤出来。那小内监认得卞佳氏,又得了赏钱,便高高兴兴进去将正在与人高谈阔论的卞公子请出殿来。 卞公子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光鲜的长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甚为春风得意,一见母亲,不免诧异道:“母亲怎么到承明殿来了?” 卞佳氏一把拉过小儿子,低声道:“原是母亲考虑不周。闵柔帝姬这次犯了太后娘娘的大忌讳,瞧着皇上的意思,对她也甚有微词。这门婚事我看不成,非但帮不上你,只怕要拖你的后腿,将来若是因为闵柔帝姬而得罪了大院君,反叫我们卞府受累。” 卞思承皱眉道:“事到临头,母亲过来同我说这些作甚?” 卞佳氏四下张望道:“传令的内监马上就到,我儿,你不如说突发疾病,一时难以行走,免了这次觐见。太后和大院君那里,母亲事后会好好美言。思承,你若是去了,万一皇上和帝姬当众选了你,便是骑虎难下了。” “这……”卞思承颇有些踟蹰,他脑海中闪过杨璇玑美丽的侧影,隐隐有些不舍,但却无从反驳母亲的话,又想到自己将来或许能飞黄腾达的仕途,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影响了前程,便点头道:“好,一切听从母亲。” ****** 待内眷们全部回避,杨真真先宣了朝中几位重臣上殿,众人先依次给刘太后贺寿,然后陆续落座。又上过几道茶品,门外内监来报,承明殿听宣的新科进士们已然在殿外候旨。在座的贵胄无不知晓此番乃是皇帝选婿,个个拔长了脑袋想看个究竟。片刻之后,十数名衣冠楚楚的年轻士子列队而入,年纪大约都在二十上下,最长的也不过三十,虽然称不上个个英俊潇洒,却也斯文儒雅,仪表不俗,显然杨真真在前殿时已经亲自删选了一番。 众士子一字排开,下跪叩首,一一向皇帝、太后、大院君请安。杨真真含笑颔首,随之赐座。甲子科进士总共七十二名,新科的状元和榜眼都已有家室,并不在皇帝受邀之列,其余剔除了年长的、有家室的、相貌丑陋的、出生寒门的,总共只留了十三人。杨真真放眼看去,不由得面露疑色,问道:“怎么好似少了一人?” 方才宣旨的内监快步走上前回禀道:“启禀万岁,新科甲子第九名卞思承突发心疾,手足抽搐,竟是晕过去了,内务司秦大人已着太医院派人来瞧,只是这会儿人还没醒,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得床。” 杨真真微微皱眉,刘太后在旁道:“皇帝,这世间的事竟有这般的巧,想来这缘分二字也是天注定的。哀家本是属意巨鹿侯府家的公子,看来却是咱们璇玑没有这个福分。” 杨真真听出刘太后话中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今天是母后的大喜之日,朕自然是听从母后。”她吩咐道,“传朕的旨意,命卞爱卿回巨鹿侯府好好休养,再将年前新栗国进贡的山参赏些给他罢。” 那内监领旨退下,大院君又命人传上茶点。稍时,鼓乐齐鸣,身着五色轻罗纱衣的宫娥蹁跹而入,彩袖翻飞,且歌且舞,甚是妩媚动人。刘南图笑道:“这是宫中乐坊新编的曲子,不知母后和陛下是否喜欢。” 刘太后自是颔首称好,杨真真亦微微一笑:“大院君做事,朕最是放心。” 歌舞声中,台上的杨真真对刘太后轻声说道:“这十二个士子,亦算是出身名门。榜眼卢文忠乃范阳卢氏之后,年方双十,文采出众,实属翩翩美少年,与璇玑相配,母后觉得如何?” 刘素姬淡淡道:“年岁太轻只怕轻浮,哀家觉得不配。” 杨真真又道:“卢文忠左侧是本场甲科第五名公孙宇文,郡望在六洲城,乃前宋左贤王之后,世代贵胄,又生得英武非凡,可谓良配。” 刘太后却道:“赳赳武夫,如何能配金枝玉叶,哀家觉得不妥。” 这边厢,歌舞正到妙处,众人齐声喝彩,推杯换盏。透过彩袖殷勤、罗带飞旋,杨真真的脸色却已经渐渐阴沉下来,她又一一指了几个家世尚可、相貌俊俏的士子,均被刘太后一一否决。杨真真无可奈何,强压着心中怒火,笑着对刘素姬道:“母后,朕早便说了,这个孙女婿还是母后来选得合适。” 刘素姬悠然道:“皇帝既然这样说了,哀家便不再推迟。”她看向身侧的大院君刘南图,“南图,你身为大院君,是皇帝的丈夫,亦是璇玑的嫡父。女子贵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然由你来定夺,最为合适不过。” 刘南图推辞道:“臣不敢逾矩。” 刘素姬道:“此乃家事,不是国事,不必拘于君臣之礼。” “如此……”刘南图微微沉吟,又看向杨璇玑,手捻须髯,脸上满是慈爱之笑,“璇玑,给你选的丈夫,总要你满意。你且自己说说,中意哪一个?” 杨璇玑起身称拜,目光在那些坐着观赏歌舞的士子间逡巡。有几个大胆的士子见帝姬正在看着自己,竟向杨璇玑微微颔首致意。杨璇玑面露羞赧之色,侧过脸对刘南图道:“儿臣觉得左边第三个蓝衣的书生极是本分,一直垂首而坐,眼睛都不看那些舞姬,可谓非礼勿视,想必是至诚君子了。” 刘南图远远望去,果然见一个蓝衫青年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犹见得局促,显然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有些手足无措了。 杨真真微微皱眉,这年轻人只因与杨璇玑年岁相当、相貌尚可且无婚配而备选,却一时记不得姓字名谁,她唤来内侍,低语了几句,方对刘太后道:“此人姓柳名梦龙,出生倒也不差,乃关中柳氏的郡望。” 刘素姬道:“关中柳氏?那也算是名门望族,只是看这士子的模样,却不像是世家子。”她淡淡道,“既然是璇玑亲自选中的,便让他到殿前来见驾吧。” 杨璇玑的脸微微一红,起身又拜,轻声说道:“儿臣暂且回避一下。” 坐在对首的杨玲珑掩唇一笑:“皇妹害羞什么。将来若是入了洞房,难道也要隔着帘子说话?” 杨真真亦面露不悦之色:“玲珑说得极是。璇玑,你身为帝姬,怎可如此畏手畏脚?平日里要多向你皇姐学学,莫失了皇家的体面。” 杨璇玑低头称诺,轻咬着下唇坐下,她的脸微微发烧,低垂着头,双手相握,颇有些窘态。杨玲珑冲她微微一笑,眼底却颇有得意之色。 待歌舞声乐渐止,刘太后赐了赏,舞姬们谢恩退下。司仪太监走到殿前宣甲子科第十七名柳梦龙上殿。蓝衫书生显然是吃了一惊,站起身时竟被凳脚一绊,险些摔倒。杨真真面色一沉,太后刘素姬却温言问道:“柳爱卿可是关中柳氏的本家?” 柳梦龙自从与何晏之在隋州别后,北上京都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到了燕京之后,颇费了些周折。他一路递交名帖,结果处处碰壁,眼见着科考将近,却没有拿到朝中举荐。正在心灰意懒之际,恰又绝处逢生,他托了曾经相熟的一个贡生,找到了右司承府三少奶奶的陪嫁柳氏,那柳嬷嬷原是他的同乡,可巧这梁府的三少奶奶梁柳氏也是出身关中柳氏,乃是嫡支长房的女儿,若论起亲疏,倒与柳梦龙沾着一点点亲故。梁柳氏也是个爱才的,看了柳梦龙的拜帖,便举荐给了自家的公爹梁孟甫,不过举手之劳,却总算是给了柳梦龙一份举荐。 说来也是柳梦龙命中交了大运,春闱三场竟是场场高中,名次虽然靠后,却一路进了殿试。他随着众人面见天颜,平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偏生皇帝这次是要选女婿,一是看相貌,二是看是否婚配,三是看是否出生高门,其余的倒是靠后。柳梦龙虽然落魄,好歹也算是关中柳氏之后,又长得清秀白净,尚未婚配,便被皇帝划入了备选之列。于是,竟殿试高中,成了新科的进士,还受邀参加今日的宫宴。 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柳梦龙颇有些浑浑噩噩地叩首行礼,好半天才听懂刘太后的问话,他为人甚为老实,自然实话实说道:“启禀太后娘娘,微臣并非柳氏本宗,乃是出生旁支。” 刘太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爱卿家中还有甚么人么?” 柳梦龙答道:“微臣乃家中长子,家父早已过世,家中唯有偏亲,还有幼妹待字闺中,再无旁人。” 刘太后点了点头,朝大院君一笑:“家世倒是清白。南图觉得如何?” 刘南图道:“既然是璇玑自己看中的,臣没有什么异议。”他看向杨真真,“这柳梦龙既然出身名门,又是新科的进士,想必人品才学都配得上帝姬。我看此人相貌不俗,没有那些贵豪纨绔的浮夸之气,也算是难得。” 杨真真却是端坐不语,一口一口地抿着茶。刘太后颇有些不悦道:“皇帝方才说要哀家做主。哀家真的做了主,皇帝倒反而不高兴了。” 杨真真道:“母后见罪。朕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蓝衫书生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晌。柳梦龙只觉得皇帝的目光如电,仿佛是要将自己的骨殖都剥开来审视一番,背心渐渐沁出汗来,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在大殿上的每一刻仿佛都成了折磨。 杨真真喃喃道:“此子虽非寒门,却只是一介白丁,如今倒是一跃跳了龙门。” 刘太后道:“皇帝又错了。璇玑嫁了他,便是柳家之妇,自然与皇家没有关系了。” 杨真真淡淡一笑,垂眸道:“母后说的极是。”她转过脸看着杨璇玑,“皇儿,你可愿意?” 杨璇玑起身行礼,低声道:“皇祖母教导得是。女子出嫁从夫,儿臣自然是嫁侯随侯,嫁隶随隶。” 杨真真颔首说了声“好”,她起身走下御座,缓步来到柳梦龙的面前。柳梦龙跪在地上,汗涔涔而下,只觉得一种极淡的熏香环绕自己的四周,明黄的龙袍近在咫尺,上面所绣的金龙在大殿的烛光下闪着幽微的光芒,他不敢抬头,皇帝本来与他而言,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一般的存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一个读书人没有做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梦呢?而如今梦想仿佛已经成真,琼林赴宴、光耀门楣,更没有想到的是,天子垂青,竟要择他为婿。只是,此时此刻,柳梦龙心中除了惶惑不安,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闵柔帝姬只是一个看不真切的影子,却即将要成为他的妻子,他一介书生,着实是三生有幸。混混沌沌之中,他听到皇帝冰冷的声音说道:“柳梦龙,听旨。” 柳梦龙一个激灵,慌忙俯身叩首,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将闵柔帝姬许配于你,择日完婚。”柳梦龙犹似在梦中,还未开口,却不知是哪个在身后喊了一声“恭喜皇上,皇上圣明”,霎时,殿中所有的人闻声跪倒,山呼万岁,齐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柳梦龙如梦初醒,随之叩首谢恩。 众人又给太后道贺,给大院君道贺,一时间,溢美之词充斥于耳,无不是锦上添花的阿谀奉承。刘太后仿佛极为高兴,又一连赏了许多朝中重臣。贺喜声中,右司承梁孟甫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今日闵柔帝姬出阁,当召回皇长子,为帝姬送嫁。” 此言一出,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岷王杨玲珑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孟甫,冷声道:“梁大人,杨琼乃是被逐的罪人,如何能重回燕京?” 梁孟甫道:“今日太后大寿,天下骨肉无不团聚。帝姬出嫁,按礼制,当由长兄送嫁。宣皇长子入京乃是彰显陛下的仁德,亦更显皇家的兄妹情深。否则,只怕于礼不合,被世人诟病,让皇室蒙羞。” 杨真真沉吟道:“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她微微一笑,“不错,理当由长兄送嫁。” 刘太后面色一沉:“皇帝,只是戴罪之身,岂可入宫?” 杨真真道:“璇玑出嫁,自然大赦天下。况且长兄送嫁,乃天经地义之事。召子修回宫而已,母后难道不想孙儿么?” 刘太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面上的怒意未消,道:“皇帝,你今日是真心给哀家来贺寿的么?” 杨真真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母后觉得呢?今日朕为母后贺寿,不免想到自己的儿女。念我出腹之子,岂有不怜惜之意?朕意已决,还望母后不要再插手朝堂之事。” 第80章 偷生 夜晚的禁城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之中。 杨璇玑走得很急,她的衣裙被雨丝所沁,湿漉漉地搭在身上,鬓发贴在两腮,脸上是胭脂被雨水晕开的痕迹。这里是禁城杂役所居的偏院。此刻已近子时,回廊里空空荡荡,偶尔才有一两个低品级的值守内监如泥塑木雕一般立在回廊之下守夜,见到杨璇玑也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杨璇玑只是低垂着头、拢着手,疾步穿行在画梁雕栋之间。夜晚的风凉得刺骨,却不及她身上几乎凝固的血液中透着的森然寒意。她的鞋袜都已经湿了,脚趾冻得有些麻木,每走一步,都让她有一种行走在刀锋上的错觉。眼前的路,冗长、乏味,却又布满了荆棘,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她终于走到了一处隐蔽的院落。年久失修的围墙处处都是斑驳的墙灰,以及破败的瓦砾。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蜿蜒而曲折,只是两旁的灌木却被人修剪得整整齐齐,地上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知名的小花在寒风中摇曳,虽然是断壁颓垣,却别有一番风姿。 小院的门紧闭着,朱红的门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门环锈迹斑斑,左边的那只已经断裂,只剩下了一个残环。杨璇玑怔怔地在院门前站了片刻,小雨越下越密,她的头发完全湿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她微微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推院门,却发现门已经上了锁。 杨璇玑愣了愣,才想到现在已经是子夜时分,院里的人应该已经睡下了。她轻轻敲了几下门,侧耳倾听,果然,不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她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一颗心也随之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个人已经来到了院门边。脚步声停了下来,杨璇玑又轻叩了两下门环,终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的声音:“门外是谁啊?” 杨璇玑微微哽咽,轻声道:“是我。”她顿了顿,“是璇玑来了。” 然而,门的那一端却没了声音。那人仿佛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开门,也不走。杨璇玑又扣了两下门环,转头看了看身后,颇有些焦急地压低声音道:“开门呀。”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低声道,“父亲,你为什么不开门?” 那人没有回答,稍时,传来了衣袍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以及额头碰触地面的撞击声。杨璇玑大惊,急忙亦跪倒在地,低声惊呼道:“父亲!你这是做甚么?” 那人缓声道:“殿下折煞老奴了。”他的声音低哑而恳切,“老奴只是杂役局中做苦力的下等太监,并不是殿下的父亲。帝姬要时时刻刻记着,您的父亲,永远只能是大院君大人。”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夹杂着些许的哽咽,“殿下,这里是宫中杂役栖息之地,甚为不祥,还请殿下速速离开罢。” 杨璇玑捂住嘴,眼中淌下泪来,她把头靠着那腐朽的木门上,低声说道:“母上已为女儿指婚。上巳节之后,便是我的婚期。”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裙上,“母上为女儿选的夫婿,是此次春闱的新科进士,乃是关中柳氏的旁支。” 那人静静地听着,良久,隔着院门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隐隐有些激动,“老奴祝帝姬与驸马相敬如宾,永结同心。” 杨璇玑哽咽道:“三月后,新科进士都将赴任。若驸马外迁,女儿便要随夫婿同赴任上。”她抬起手拍打着木门,“此去关中千里远,或许,此生再难回京。父亲,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女儿一面吗?” 然而,门内的那人却始终不发一言,雨越下越大,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杨璇玑呆呆地站着,雨水迷蒙了她的双眼,寒意沁入骨髓。终于,她双膝跪地,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女儿拜别父亲。”言毕,缓缓站起,如幽魂一般转身离去。 ****** 紫漪有些焦灼地在廊下踱着步。她持着一盏宫灯,不时朝那半掩的院门外张望着。雨水滴落在石阶上,溅起些许水花,却仿若滴在她的心里,叫她心神不宁。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门外不远处传来,只是这脚步深深浅浅,步伐似乎是踉踉跄跄。紫漪提着灯走进雨中,推开院门,果然见到杨璇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摇摇欲坠。紫漪上前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帝姬,你怎么了?” 杨璇玑看了她一眼,突然一把夺过那盏宫灯,狠狠砸在地上,仿佛在发泄心中无法抑制的怨憎。琉璃做的灯罩瞬间碎了一地,烛火落在地上,片刻便被雨水打灭。杨璇玑紧握了双拳,浑身不住地发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地往下淌落。紫漪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中,柔声道:“帝姬进屋吧。” 杨璇玑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入房中。伺候的宫人们也早已睡下,房中并无旁人。紫漪为杨璇玑换下湿透的衣裙,然后端来了一碗热汤,俯下身轻声道,“殿下淋了雨,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杨璇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抱住了紫漪,姜汤被打翻在地,汤水倒在杨璇玑的身上,她却浑然未觉。紫漪轻抚着杨璇玑冰冷的背脊,低声道:“殿下何事震怒?” 杨璇玑紧紧地拥着她,喃喃道:“我好恨哪……”她把下颌贴在紫漪的肩膀上,切齿道:“我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寝其皮……刘氏……”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 紫漪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她急忙抬起头,捂住杨璇玑的嘴,压低声音道:“殿下,说不得。” 杨璇玑紧咬着下唇,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情绪,淡淡的血丝自她的唇间渗出。紫漪面露忧色:“殿下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杨璇玑喃喃道:“只有你……紫漪……你不会离我而去的,是不是?”她双手死死地握住紫漪的瘦削的双肩,指节微微发白,幽幽说道,“大哥或许要回来了,紫漪,你高不高兴?” 紫漪忍着痛,道:“那日殿下将关雎和燕燕两幅缎面赠予梁柳氏,不正是希望梁大人出面,借殿下的婚期,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准皇长子殿下回宫么?” 杨璇玑眯起眼睛,忽而笑道:“梁孟甫食古不化,但他这个小儿媳却是个冰雪聪明的。大哥是母上唯一的儿子,他才是刘氏真正的心头大患。与大哥相比,即将出阁的闵柔帝姬自然是微不足道了。”她微微沉吟,“关中柳氏虽然式微,在朝中已无甚权势,只不过徒有一个旧贵的虚名而已。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中十九郡乃我大清祖业所在之地,太/祖爷当年凭借三千子弟揭竿起事,积威犹存,即便是刘氏一族也未必能够左右关中的民心。”她背转身,负着手喃喃自语道,“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于我而言,已无路可退……”她转头看着紫漪,“我知道你多年来一直对大哥有意。他这次若能回京,我便成全了你的心意,可好?” 紫漪只是淡淡一笑:“殿下让奴婢做甚么,奴婢便做甚么。” 杨璇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粉衣小鬟,连说了几声“好”,她轻轻挑起紫漪的下颌,如梦呓一般低语道:“你若是背弃了我,我不止会杀了你,我还要将你做成人偶,立在我的寝宫里,日日夜夜陪伴着我。” 紫漪轻轻抚上杨璇玑的手背,平静地看着她,温言道:“帝姬不要胡思乱想。”她握着杨璇玑的手,放到自己的温软的胸口,“奴婢即便死了,奴婢的心,也会永远追随着帝姬。” 第81章 夫 杨璇玑轻轻推开养心殿的门。 两旁的宫人向她屈膝行礼,随后关上了殿门,悄然退了出去。一时间,空荡荡的殿中除了正襟危坐的杨真真,再无旁人,安静得让人感到窒息。 杨璇玑缓步走上前,在母亲面前默默下拜叩首,轻声说道:“儿臣参见母上。” 杨真真只是神情专注地批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抬头看杨璇玑一眼。偌大的养心殿内唯有两人静静的呼吸之声。杨璇玑垂头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才听到上方传来杨真真淡淡的声音:“你昨晚去了杂役司的静苑?” 杨璇玑的身子微微一颤,不敢隐瞒,唯有伏在地上答道:“是的,母上。” 杨真真放下了手中的笔,冷笑了一声。她站起身,缓步走到杨璇玑的面前:“你同你父亲见过面了?” 杨璇玑不敢抬头,低声说道:“父亲他并不肯见儿臣。” 杨真真微微颔首,她望着小女儿单薄而柔美的背脊,骤然冷声问道:“璇玑,你可恨朕?” 杨璇玑一时不明所以,双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掌心却已经微微冒出汗来。她抬头望着杨真真,跪着答道:“不曾。” 杨真真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女儿的目光中寻到些许蛛丝马迹。她缓声说道:“当年之事,你父亲不过是无辜受到了牵连。朕心里明白得很,却听凭大院君任意为之。璇玑,你真的不曾怨恨过朕?” 杨璇玑仰着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母上行事,自然有母上的道理。儿臣岂敢质疑母上的决断?” 杨真真微微颔首:“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朕很欣慰。”她沉下脸来,“朕即天下。而上天焉能有错?焉能有私?无论朕做甚么,身为臣子的第一要务,便是绝对地服从。璇玑,你要时刻谨记,你不只是朕的女儿,更是朕的臣子。” 杨璇玑叩首道:“儿臣自会谨记母上的教诲。” 杨真真淡淡道:“你且起来罢。” 杨璇玑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只是垂手而立。杨真真又道:“昨晚的事,朕已经处理好了。那些看到你的宫女太监,朕已经叫他们统统闭了嘴,不会让太后和大院君有半分的察觉。”她看了杨璇玑一眼,“这是最后一次,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杨璇玑道:“儿臣一定恪守本分,谨言慎行,不敢再有丝毫的逾矩。” 杨真真的脸色稍霁,她轻轻抚弄着腰间的玉佩,发髻上的金龙步摇随之微微晃动,仿佛是不经意地问道:“江南道此番蠢蠢欲动,璇玑觉得朕下一步该如何呢?” 杨璇玑一怔,心思电转,缓声答道:“儿臣以为,江南之心,不过狼子之心,未曾驯服。且江南富庶,以盐铁足以挟持天下,不可妄取。四族虽则同床,实则异梦,虽有钱帛,却无斗志,偏安一隅,已百有余年,妄图中原,难上之难。”她看着杨真真,正色道,“怕只怕,有不轨之心者借江南之事暗度陈仓,自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祸起萧墙,才最最难防。” 杨真真默然无语,良久,莞尔笑道:“璇玑,你奉大院君之命读了这些年的女诫,可有什么心得?” 杨璇玑道:“儿臣也没有甚么心得,不过有所顿悟。”她抬起头来缓声说道,“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杨真真听了一笑,并不多言,只是转身回到了案边,手指轻叩桌案,淡淡道:“朕从坐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明白,无论眼前是怎样的歌舞升平,身为帝王之尊,朕将永远只是天下之独夫,孤家之寡人。父母兄弟,姊妹手足,乃至夫婿子女,一概不可信。” 杨璇玑心中一凛,唯有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只听杨真真继续说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未敢有丝毫的懈怠。然,外有强梁,内有贼寇,魑魅魍魉,汲汲营营。昔日,太宗皇帝吞并南陈,使江南江北天下一统,却被渤海赫连氏乘势窃取幽云十六洲。渤海乃虎狼之郡,岂能安于北疆不毛之地?南陈复国之心未死,而渤海入关之心日盛。朕君临天下二十三年,收幽云,平北疆,灭渤海,制江南,若论功业,虽然不敢与太/祖太宗并肩,却也自问无愧于列祖列宗。”她看着杨璇玑,缓缓道,“江南终究是心腹大患,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璇玑,治大国如烹小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且说说,前宋为何而亡?” 杨璇玑俯身拜倒,双膝跪地,正色道:“启禀母上,儿臣身居深宫,只能纸上谈兵。儿臣以为,前宋之亡,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造就。一者,朝中朋党之争太盛,士大夫终日清谈,言不及义,误国甚矣。二者,先有权阉陈良为奸,而后又有外戚陈靖威父子把持朝政,以致主少国疑,外辱侵凌,内容*。□□爷虽起于氓隶,却能在一夕之间夺得关中十九郡,恰是当时的赵宋皇朝已失尽民心,不堪一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 杨真真静静地听着,良久,方淡淡道:“你果真只是纸上谈兵。”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不以为然的轻笑,“外戚和党争,犹如两翼,与生俱来,绵绵不绝。人主若圣明,自能运筹帷幄,譬如养蛊于股掌之间。而人主若昏聩,自然是养痈为患,自遗其咎。”她目光深幽地看着杨璇玑,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依旧是淡淡地说道,“既然纸上谈兵终觉浅,你自当好自为之,任何事三思而后行,不可操之过急。至于前途如何,只看你的造化了。” 杨璇玑愣愣地跪在地上,短短片刻间,内心仿佛从大喜过望到惶恐不安,此刻已是冷汗淋漓,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杨真真挥了挥手:“婚期将近,你便留在自己宫中好生将养,好好想想朕同你说过的话。跪安吧。” ****** 杨璇玑领命退下。杨真真又坐着批阅了几份折子,心中却烦闷不已。和杨璇玑的一席话勾起了刻意淡忘的往事,她放下笔,闭目坐在案前。杨琼失踪已有数月,这个由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总叫她狠不下心来,仿佛是在她坚硬如石的心中开了一道温柔的口子,杨琼和欧阳长雄长得太像,如果蒙上那双让她感到不舒服的眼睛,便同梦中的故人一模一样了。 如果……如果,她的那个儿子尚在人间,是否也会有欧阳长雄的影子呢? 杨真真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时隔二十余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却恍如昨日。她闭着眼,仿佛又是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在无边的痛苦中翻腾着,死亡是那样的靠近,当她在近乎绝望中悠然转醒时,宫人们已经跪了一地。接生的老嬷嬷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膝行到她面前,以额叩地,却迟迟不说一句话。 她艰难地抬起上半身:“是男孩还是女孩?” “启禀陛下,是……是个皇子。” 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挣扎着伸出手:“抱来朕看看。” 那名老宫人却极是迟疑,良久,才轻声道:“启禀陛下,皇子他……生下来便已殁了。” 殁了?杨真真愣在当场,许久,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她木然地缓缓说道:“把孩子抱过来。”宫人不敢迟疑,将小小的襁褓放到她的怀中。杨真真只望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所有的宫人均慌忙拜倒在地,不住叩首,齐声啜泣道:“陛下请节哀。” 杨真真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漆黑的长发披散着,衬着她苍白的脸,憔悴不堪。她将孩子小小的冰凉的尸体紧紧搂在胸前,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熨热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的儿子,她满心期盼的第一个孩子,她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才诞下的儿子,连这个世界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泪水缓缓地从她的眼中落了下来,滴落在被褥上。近旁年长的宫人忙劝慰道:“陛下节哀。女子产后月中不可流泪,否则,会伤了龙眼啊。” 杨真真却恍若未闻,只是抱着她死去的儿子,无声地流着泪。这一刻,她开始憎恨那个男人。她的儿子死了,但是孩子的父亲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悲哀。对欧阳长雄而言,这个孩子只是一个意外,一切只是帝王的强取豪夺而已。而她,亦不过只是害得他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杨真真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笑,幽幽问道:“燕园的那个贱/人生了没有?” 近侍道:“启禀陛下,已经生了。是昨晚子时生下的,是个男孩。” 杨真真的唇边勾起一弯笑意,却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甚好,甚好。走,朕现在就去看看她。” 难以遏制的回忆像利刃一般肆虐着她的心。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是杨真真永远不曾忘却的噩梦。她仿佛看到自己抱着儿子小小的尸体,如幽/灵一般走在禁城宫苑的游廊下,她依然能感觉到从庭院四周呼啸着吹来的冷风和刻骨的寒意。近侍跟在她的身后,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产后不可见风,她却恍若未闻,身体极为虚弱,但是比起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已经微不足道了。一时间,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和孤独,没有爱人,没有孩子,她什么都没有了。纵使有无上的权力,却不能随心所欲,又如何能左右人心呢? 她一走进燕园的院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女子轻柔的哄慰声。一霎时,憎恨和嫉妒像两条毒蛇一般撕咬着她的心,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将怀中的死孩儿抱得更紧。房门被用力推开,她阴沉地站在门口,目光中带着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床上的女子。女子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惊恐地看着她。 杨真真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冷冷吩咐左右道:“去把那个孩子抱过来。” 两旁的宫人立刻走上前去,抢夺那个孩子。女子尖叫起来,将孩子死死护在胸前,拉扯之间,婴儿大哭起来,拼命扭动小小的身躯。女子怕伤了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抱到了杨真真的面前。 那个孩子大哭不止,杨真真瞥了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厌恶之色。床上的女子跌跌撞撞地下榻,跪爬着到她的脚边,匍伏于地,不住叩首,额头上磕出了血:“陛下!陛下!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吧!求求你!” 杨真真冷冷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朕面前自称‘我’?” 女子睁大了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梦如幻,却让杨真真感到恶心,她看了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突然发现那孩子的眼睛同眼前这个女人长得极为相似,她咬着牙,低低地说道:“这孩子的眼睛看着真让人讨厌,剜去了才好。” “不!不要!”女子苦苦哀求,“陛下开恩!一切都是贱婢的错!求陛下将贱婢千刀万剐,只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将军的儿子吧!” 杨真真笑了:“苏小环,你以为,朕会为了欧阳长雄,放过这个孩子?”她伸出尖锐的护指,捏住女子如玉的脸庞,鲜血和着女子的眼泪,顺着两腮缓缓淌下,“欧阳长雄又算什么东西?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这个孩子,不过是一个贱/人生的孽/种。” 女子绝望地看着她,仿佛灵魂都从身上抽离了。她喃喃说道:“陛下究竟要怎样,才能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 “朕会让他活着,但是,却要他生不如死。”杨真真嗤嗤地笑了:“苏小环,你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娼/妓,娼/妓的儿子,能做什么呢?自然子承母业最好了。康河两岸多得是歌楼楚馆,朕会命人从小调/教他,说不定,十几年后,你的儿子也能像你一样,艳压群芳,成为京城名/妓。你说可好?” 苏小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吐出四个字:“你好狠毒。” 杨真真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尖锐的护指刮伤了女子脸,如芙蓉花般娇艳的面容被鲜血所染红。杨真真冷声道:“竟敢在朕面前放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摔死你的儿子?” 苏小环满脸是血地伏在地上,哀求道:“贱婢该死!贱婢该死!” 杨真真哈哈大笑起来:“留你儿子一条贱/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你儿子的花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琼花如何?你应该感谢朕,只是让你儿子做娼/妓,而不是净身做太/监,还不快谢恩?” 苏小环含泪叩首,一字一顿地说道:“贱婢谢主隆恩。” 杨真真满意地点了点头。她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低低抽泣的柔弱女子,微微冷笑:“接下去该做什么,不用我教你了吧?”苏小环抬起头一愣,只见杨真真把手中小小的襁褓放在了她的怀中。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全身绛紫的死婴!她发出一声惊呼,却听杨真真幽幽道:“神威将军的爱妾苏氏产下死婴,悲痛欲绝,自缢身亡。” 苏小环颤抖着看着眼前这个犹如罗刹般的女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杨真真淡淡地笑了:“苏小环,你儿子的命,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朕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副上好的棺椁,你好自为之罢。” 第82章 密函 沈碧秋坐在案前反反复复看着手中的信函,他的眉头紧锁着,抿着双唇,一下一下地轻捻着指间薄薄的纸张,神情尤为的凝重。向晚的余晖笼罩在他的侧脸上,有种精雕细琢的美感。沈眉推门走了进来,静静地站了片刻,才拱手道:“少主,还是没有浮舟少爷的消息。” 沈碧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手中的那张纸上:“叶云舒呢?可有她的行踪?” “亦如石沉大海。”沈眉道,“老臣已派出十余波人马,依旧未能寻到叶云舒的踪迹。” 沈碧秋左手托着腮,沉吟道:“叶云舒乃是谢婉芝的得力护卫,武功不容小觑。我一时大意,竟让她脱逃。如今,悔之晚矣。”他面沉似水地站起身,负着手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喃喃自语,“有时候,一时的犹豫就会失去最好的机会,而往往时不再来。叶云舒如此,杨琼如此,浮舟,亦是如此。因为一招之错,以致后面步步落空。今日我才明白,世上的万事不可能完美无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舍,方能有得。” 沈眉的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幸而少主能够有所顿悟。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哪。” 沈碧秋道:“我已经知会杨玲珑,在京畿四周布下重兵,只要叶云舒一踏足京城,便在罗网之中,插翅难逃了。”他看向沈眉,“爹,于今之计,倒不用花力气追杀叶云舒,而是要找到杨琼。”他将手中的信函递给沈眉,“杨真真已经收回了禁足杨琼入京的成命。杨玲珑命我在一月之内务必取杨琼的性命,决不能让他活着进京。” 沈眉见他语气平静,仿佛波澜无惊,不免微微有些诧异:“少主终于想明白了?” 沈碧秋淡淡道:“刘南图和杨玲珑既已痛下杀手,杨琼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与其让他落在杨玲珑的手里,倒不如我亲自动手。”他合上眼,呓语般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就算他是杨真真的儿子,我也……” 沈眉道:“老臣以为少主终于幡然醒悟,想不到,竟还是执迷不悔。”他忧虑地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老臣只怕,杨琼终究会妨碍少主的大业,即便是如此,少主也不在乎吗?” 沈碧秋默默无语,良久,方淡淡道:“假使功败垂成,亦不后悔。” 沈眉道:“难道少主十余年的心血,都要白费了么?”他抓住沈碧秋的手腕,撸起衣袖,只见手臂上狰狞的伤痕纠结交错,尤为可怖,不免落泪道,“少主卧薪尝胆,步步为营,却要为了一个杨琼而功亏一篑吗?”他的手愈抓愈紧,厉声道,“少主!他是杨真真的儿子!你竟然对仇人之子动了真情!你忘了主公的血海深仇吗!?” 沈碧秋只是一言不发,他觉得胸口闷闷发痛,沈眉的话字字锥心,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颓然坐下,道:“我不会忘记……我怎会忘记?” 沈眉咬着牙:“杨琼竟然让少主方寸大乱,实在留不得。” “不……”沈碧秋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滴下血来,“我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情而辜负母亲大人的在天之灵……绝不会……”他仰起头,喃喃道,“母亲大人的魂魄就在天上时时刻刻看着我,我决不能叫她失望。” 沈眉心中亦是一痛,眼前的青年脸上有化不开的忧虑和哀伤,刻骨的仇恨和炽烈的情感仿佛时时刻刻在沈碧秋的心中撕咬,这些日子,竟让青年的眼角和额头上有了细细的纹路。沈眉的心里多有不忍,谢婉芝的话让他对杨琼的身世有了怀疑,但是沈碧秋的反常却是他最为揪心的,他更不能将心中的疑惑说给沈碧秋听,只怕他一旦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便将复仇大业抛诸了脑后。沈眉欲言又止,终于拱手说道:“杨琼的下落依然不明,但是,暗部来报,似乎是有了萧北游的消息。” 沈碧秋“咦”了一声,讶然道:“杨琼竟没有同萧北游在一起么?” 沈眉道:“暗部的探子是在雷音寺中看到了萧北游。” 沈碧秋更为惊讶:“琼州雷音寺?萧北游去那里做甚么?难道杨琼竟去了琼州?” 沈眉摇头道:“并没有杨琼的消息。只是,据暗部来报,萧北游似乎已在雷音寺剃度了。” 沈碧秋瞪大了眼睛,脸上有不可思议的震惊:“萧北游出家了?”他微微沉吟道,“北白马,南雷音,如若萧北游真的身在雷音寺,我们倒不能奈何他了。我只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萧北游是奉了杨琼之命出家?抑或是有什么隐情?实在是匪夷所思。”他眯了眼,继而笑道,“爹,加派人手去琼州,或许,杨琼根本就没有北上。” 沈眉道了声“诺”,他迟疑着,终于意味深长地说道:“少主素有雄才大略,千万不要因一时的意乱情迷而作茧自缚。少主日日为了杨琼而憔悴支离,老臣看了心中实在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仇恨的种子如何能够结果?少主又何必折磨自己呢?” 沈碧秋无力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自有分寸,爹,你退下罢。莫要再说了。” ****** 沈眉埋着头奋笔疾书。沈碧秋在杨琼身上过于优柔寡断,着实叫他忧虑。他一连写了十几封密令,每封信函的结尾都是一个“杀”字,他搁下笔,又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才小心地将每一份密函封好,盖上自己的印记。 烛光微微一动,一个黑衣人从门口闪了进来,在他面前拜倒:“拜见庄主。” 沈眉将手中的信函递给他,沉声道:“给暗部十六个分堂,奉我之命,遇见杨琼,格杀勿论。提头来见者,赏黄金万两。” 那黑衣人的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立即顿首道:“属下遵命。”他将信函揣入怀中,转身逾墙而出,消失在蒙蒙夜色之中。 沈眉仰首望着天际的一轮圆月,喃喃自语道,“少主,你定会明白老臣的良苦用心。从来惑乱君心的嬖爱,都不可留在这个世上。老臣实在为你清扫障碍。”他微微闭上眼,初春的夜晚犹带着丝丝的凉意,直沁入人心,天边的月色犹如二十余年前的燕京城内,只是世间的万事,早已经物是人非,而他,也已经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初的少年。 仿佛又回到那些秉烛夜谈的夜晚。他站在东宫的暖阁里,向銮座上的年轻女子事无巨细地禀报着江南四族的动向。杨青青总是披着件青色的大氅,支着颐,若有所思地静静聆听,却甚少发号施令,月色笼罩在她柔美的侧脸,泛着淡淡的光辉,总让人移不开目。 『子衿,你做得很好。』 杨青青优雅地笑着,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折扇,她并非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总是英气勃勃,眉宇间,甚是风流倜傥。 『出入之间,也要警惕,总之,当以性命为重。』 沈眉心中一阵酸楚,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配饰,那个已经发白的香囊早已经消散了所有的气味,与他周身上下的装束不甚般配。只是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刻刻带着它,仿佛杨青青的温柔浅笑就在他的身边。那是他十八岁生辰时,江陵王送给他的贺礼,那是杨青青亲手绣的一个香囊,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了几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沈眉觉得有几滴泪水落入了自己的唇角,咸得发苦。院中的梅花送来阵阵幽香,他想起杨青青也是极为喜爱梅花的,含光殿外是成片成片的梅林。而那个青衣女子就站在梅林之中,朝自己嫣然一笑,一回身,却已如流光碎影一般消散而去,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第七章完) 第83章 山鬼 何晏之逃出了归雁山庄,唯恐沈碧秋派人来追,便在尹秀山上躲了数日,每日只采点野味果腹,如此十来日下来,人瘦了一圈。他自忖追兵已经远,才沿着尹秀山慢慢向北而行,这一带山峦连绵,尹秀山紧挨着玉山,玉山又连着鹤屏山,群山万壑,丛峦耸翠,何晏之担心有伏兵,便特意避开大道,只循着山间小路绕道而行。 他一路上风餐露宿,不到半个月,已是风尘仆仆。他如今身无分文,只有身上的衣服和腰间佩戴的玉扣、头顶别着的发簪才值一些钱。然而,这身装束在深山老坳之中尤为地不相称,待路过玉山山麓时,何晏之便用脚上穿的毛靴同山间村子里的猎户换了一套粗布衣服、一双草鞋、一摞炊饼,还有两贯铜钱。他将换下的衣物打了个包裹,围在腰上,寻思着离开江南道辖地,便可去当铺里换些碎银,小半年内倒可以求个温饱了。此刻,他只想着尽快逃离沈碧秋的禁锢,至于前路如何,却还不曾细想。 连番日夜兼程的奔波之下,何晏之已是憔悴支离,须发蓬乱,一身破旧的布衣,脚上的草鞋磨出了洞,远远望去,哪里还有翩翩美少年的影子,分明就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浪人。他而今甚为小心谨慎,离了那小山村后便绕道西行,一路往鹤屏山走,想绕过鹤屏再入随州,彻底摆脱江南武林。只是到了随州之后又该如何,他却有些迷茫了。左思右想,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这一日,他途经鹤屏山和玉山之间的一个洼地,此处地势较平,土地肥沃,聚居着百余户人家,倒成了一个大镇子。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他在镇子口的一间茶坊点了几个包子,就着茶水落肚。一路上奔波劳碌甚是疲倦,他吃了几口,便靠着桌案闭目养神。正想着心事,茶坊的小二却过来赶人了:“这位客官,您要是吃饱喝足了,就请赶快上路吧。小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何晏之颇为不悦,道:“这是什么道理?天还未暗你们就要关门?况且我的包子都没有啃完,哪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 那店小二苦着一张脸,陪笑道:“客官,不是我们不会做生意,实在是天黑了这边不太平啊。您是路过的生人,自然不知道,这一两个月来,我们镇上闹鬼闹得实在是厉害。这天光未黑,店家们便统统关了门,谁还敢做生意?客官,我劝您早早去镇上找家客栈投宿,若是错过了时辰,找不到借宿的地方,那才真正叫危险哪。” 何晏之倒不信甚么鬼神之说,不由嗤笑道:“这鬼是怎么个闹法?” 那店家露出惊恐之色,嘘了一声,道:“那鬼啊,最喜欢吸食人血。”他压低了声音,“这一两个月来,总有人家里出事,那鬼怪偷入民宅,或是深更半夜找在街上闲逛的人,就着人的脖子就咬,着实骇人哪!” 何晏之道:“那岂不是死了很多人?” 店家摇摇头:“死人倒不常听说,那鬼也就吸了几口血,便走了。但是,人心惶惶哪。”他皱了皱眉,又道,“若说道鬼害死人,倒也有一个。街上那个王屠夫,虎背熊腰的,前几天晚上,就光着身子死在自家床上了。”那店家用手比划了一下,“天可怜见,脖子上被咬了这么大一个狰狞的口子,叫人看了毛骨悚然。”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那王屠夫平日里横行乡里,又好色无厌,见着长得漂亮的姑娘和清秀后生都会上去调戏,只是没想到,竟死得这样惨。” 何晏之颇不以为然,道:“难道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那店家道:“我也是好心提醒。信不信由你。”正在说话间,左侧靠墙的位置上却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一个穿着藕荷色夹袄的少女转过身来,捂着嘴笑道:“难道不是因为这个王屠夫作恶多端,所以,阴司里派出阴兵来收他的性命?” 店家听了却吓白了脸,颤声道:“这位小娘子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呢。”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桃花大眼,肌肤若雪,生得晶莹剔透,此刻正兀自笑个不停。她边上坐着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文士,留着三缕长须,亦是儒雅斯文。青袍文士瞪了少女一眼,低声喝止:“莫要胡闹。”少女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爹”,便止住了笑声。那文士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道了声“结账”,便拉着那少女出门离去了。 那店家朝父女二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道:“瞧见没?这父女俩定是也害怕了,所以早早赶路去了。”他又转过头,对何晏之说道,“看客官的样子,大概是艺高人胆大,所以不怕这些。我们小店却是要长久做生意的,还请客官照顾照顾,早些走吧。” 何晏之觉得多说无益,不想自讨没趣,正待起身,身后那桌坐着的一个大汉却拍案而起,道:“这位兄台说得极是,依我之见,八成是有人在装鬼。”他朝那店家冷哼了一声,“早便说过要捉鬼,偏就你们这些人喜欢妖言惑众。” 店家也冷笑道,“李大,我知道你同后山的段公学过几招,胆儿壮又能耐大。我可是个胆小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要关门了,你们两位还是快些走吧。” 那大汉怒气冲冲地同何晏之一前一后出了店门,又朝身后啐了一口。此时天色已暗,何晏之便朝那汉子一抱拳,道:“兄台,不知这附近可有投宿的客栈?” 汉子道:“自从镇子上开始闹鬼后,这些铺子怕影响生意都早早关门。随州的官衙我们也去过,但官府也只是草草备案,哪里当回事?直到出了王屠夫的命案,才派了一个衙差过来走走过场罢了。再加上这些人都说是闹鬼,官府也半信半疑,竟找了一个道士来驱鬼,真是可笑之极。”他摇了摇头,“咱们这个衙前镇,本就是江南道和岭北道的交界地,江南素来尚武,官府式微,岭北的官衙亦不敢染指江南,随州的那些衙门更是能少一事便躲一事,谁还来管百姓的死活。”他长叹了一口气,“本来咱们后山住着两位高人,只是二老常常出去游历,一去便是一年半载。”他喃喃自语道,“若是段公与陈公在便好了,定能将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捉了。” 何晏之觉得眼前这个大汉倒是有些见识,不像是个山野莽夫,心有有些敬意,他素来是四海之内皆朋友,萍水相逢只要说话投机便能结交,便作揖道:“兄台高见。不知如何称呼?” 那汉子一笑,道:“在下姓李名四海,在镇子里做些木匠活,是家中的老大,镇上的人都唤我李大。”他因为何晏之方才的一句话颇生好感,便又道,“但不知兄弟贵姓?” 何晏之如今自然不敢透露真名实姓,心念一转,便微微笑道:“在下姓杨,名舟,燕京人士,早年一直在外漂泊,如今倒想要落叶归根了。”他将自己的真名去掉了中间一个字,又冠了母姓,心中却有些自在,陡然之间,觉得自己不再是湍流的河水中漂浮不定的小舟,仿佛是找到了归依,竟淡淡的有些喜悦。 李大哈哈一笑,拍拍何晏之的肩膀,道:“杨兄弟,若不嫌弃,不如到我家暂住一宿,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何晏之略一迟疑,便也不推迟,拱手道:“李兄古道心肠,杨某谢过。” ****** 何晏之随着李大到了家中,只见蓬门竹园,院中有几窝鸡笼,黄犬相吠之声相闻,却也自得其乐。李大还有一个弟弟,今日去了县城,恰好不在。这兄弟两人都还未曾娶亲,在家中侍奉老母。此地深山老林,地险人稀,镇子里只有一两家极小的客栈,平时偶尔有行脚的路人途径,也多有投宿民宅的。李母甚是热情,杀鸡煮酒,用心款待。何晏之素来活泼嘴甜,那老妇人心里高兴,又见他衣衫破旧,便翻出年前替小儿子新制的几套衣服鞋袜,还有过冬备着的干果干粮,一并塞给了何晏之。何晏之盛情难却,他此刻身上还有一贯多的铜钱,便将之前收好的那枚发簪当做了谢礼。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命好,危难之际总能遇到雪中送炭之人,这世间萍水相逢之人待他却有这般的温暖,心中更是感激不已。 李家的老大是个好客之人,他见何晏之虽然衣冠寒碜,但气度不俗,冬日夜长,便小煮浊酒,围坐在火炉边斟酒闲话。何晏之听这李四海数次谈及后山的两位隐士,言谈之间颇为敬畏,不免有些好奇,便道:“但不知那两位高人是何方来历?” 那李四海摇了摇头,侃侃而谈道:“他们一个姓段,一个姓陈,镇子里的人便唤他们陈公和段公。二老的年岁应该极大了,因为我祖父小时候便见过他们,只是他们内功深厚,鹤发童颜,姿容俊美,仪表堂堂,举世无双。我们这衙前镇本是江南岭北交界,实乃势力相争之地,古时盗贼出没,由来已久,幸而有段公、陈公两位在,才保得一方安宁。只是他二人时常出门云游四海,一去半年,甚至数载,行踪飘忽不定。”说着,便叹了一口气,“若是段公、陈公在,我们还怕什么鬼怪?便真是鬼怪,他二老也能徒手捉了去。” 何晏之只听得汗毛竖起,觉得李大的溢美之词都快掀翻了屋顶。然而见他一脸崇敬之色,何晏之也只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李大将段、陈二老夸得简直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武功高强,除暴安良,行侠仗义,又平易随和,躬耕南亩,仿佛是在世的仙人。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推杯换盏,不觉已经喝到深夜,山中的土酒性温,倒也不甚醉人,只是酒酣耳热之余,那李大意气陡生,说到自己儿时上山砍柴,被野狼所逐,便是陈公救了他,那陈公还教过他几招拳脚功夫。他说得兴起,见何晏之也算是江湖中人,便起身随意比划了几下。何晏之随杨琼学过数月的功夫,又被沈碧秋所囚,被逼着练了多日的心法,一眼看去,觉得这李大虽然不曾按部就班地学过武艺,所使这几招却是精美绝伦,隐隐中竟有些眼熟。 何晏之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头又细看了片刻,脑中却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杨琼在梅林中练剑的身影。眼前这个李大的几个简单招式,竟与琼花碎玉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何晏之霍然起身,愣愣地看着李大。李大却收招回过身,疑惑道:“杨兄弟,你怎么了?” 何晏之呵呵笑道:“李兄的功夫叹为观止,我不觉看呆了。” 那李大搓了搓手:“我学会的这几招简直是皮毛中的皮毛。你若是看到段公和陈公二人练剑,那才是神仙下凡画中人哪!”何晏之微微点头,却想到杨琼优美空灵的剑势,心想,杨琼练剑时却也称得上神仙画中人。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的街道上却传来惊恐的呼救声:“救命啊!鬼来啦!有鬼!有鬼!救命啊!” 李大二话不说,拿起身边的铁杵便冲了出去,李母在门口拉住他:“儿啊,你去哪里?” 李大道:“娘,儿去捉鬼。你在家中紧闭门窗,不要出来。” 李母知道拦不住,只是拭泪道:“我儿去便去了,但要量力而行,莫要莽撞。” 何晏之跟了出来,对李母一拱手,道:“伯母放心,我随李兄一同去看看,也好有个照应。” 李母甚为感激地点了点头:“老身谢过。恶鬼伤人,你们千万小心。” 第84章 魅影 何晏之随着李大追了出去,才没跑几步,就见一道人影从眼前晃过,何晏之心里一紧,只觉得那身形极为眼熟,全身的血液便在瞬间凝固了。街道旁倒着一个人,一对锣鼓散落身边,原来是镇子里巡夜的更夫。两人借着微茫的月色看去,只见那人脖子上有一道血痕,鲜血兀自流个不停,神态极为可怖。李大俯身将伤者扶起,连唤了几声,那人还在不住地发抖,似乎已被骇得魂飞魄散。 被呼救声所引,又有十数个壮年男子手持棍棒冲了出来。李大对众人道:“我同这位兄弟方才看得真真的,这恶鬼分明就是歹人所扮。各位乡亲今日一定要戮力同心,一起把那恶贼捉住!”说罢,将伤者交给近旁的一个少年,领着众人沿着大道一路追了过去。 一路上的足迹深深浅浅,何晏之见了却更是心惊,那人分明就是内力不济,步伐凌乱,必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又想到在沈园之中杨琼的绝情,心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只是当日那一掌所带来的痛苦仿佛还留在胸口,时隔月余,仍在隐隐作痛。 众人循着足迹追出了好几里地,一直到了玉山之麓。有人见山高路险,不免有些胆怯,对李大道:“山中瘴气多,说不定有孤魂野鬼、狐仙山妖之类出没,咱们还是回去吧。” 李大却道:“今日若放虎归山,必留后患。这妖人自然又要到镇子里来吸食人血。上回死了一个王屠夫,下一回却不知道是谁要送命了。”他指着地上的痕迹,又道,“一路上看这些足迹和滴落的血迹,那人想必是受了重伤,我们唯有趁此良机一举将他抓获,送交官府,才能功德圆满,天下太平。”他于是一挥手,“愿意随我去的就一起跟上,若是心里害怕的,便回去吧。” 众人相互看了看,便有几人退后了数步。那李四海哈哈一笑,也不多言,转身领着剩下的七、八人钻进了丛林之中。此时尚是早春,山间雾气缭绕,寒风刺骨,不时有鸱鸮凄厉的哀鸣之声响起,回荡在山谷之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众人屏息走了几步,有人指着地上一滩鲜红的血迹道:“看!是新鲜的血液!那妖人定在附近!”李大大喜,循着血迹疾步往前追去。何晏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颗心却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果然,穿过一片密林,只见一株枯木之下,半倚着一个青年男子。他气息奄奄地靠在树干上,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惨白的脸色上透着诡异的绯红色,唇边残留着一抹猩红。借着朦胧月色望去,众人都不免吃了一惊,这男子长得实在是美丽,虽然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却依旧清秀绝伦,艳质风流,不可方物。 何晏之却心乱如麻。一路追踪之下,他其实早就有些怀疑,但此刻乍然看清对方的相貌,却依旧愣在了当场。月余未见,斯人憔悴如斯,眼前这人,不是杨琼是谁? 人群中传出惊呼之声,有人说道:“果然是妖不是人!定是山中的妖精化作了人形,所以才要吸食人血,补充精气。”李大却一摆手,喝止道:“莫要胡说,是人是鬼,先绑去见官!这人身上有命案,官府不能不管。”说着,便提了手中的铁杵,领着众人,缓步向杨琼靠近。 杨琼抬起头来,他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冷冷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迷离而飘忽。突然间,他发现了人群之中的何晏之,此刻的何晏之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满是沧桑,杨琼却紧紧盯着他,脸上露出了凄然冷笑。他的声音颇为沙哑,低沉道:“果然造化弄人,擎云山一别,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众人未曾想到这男子竟然还会说人话,目光于是齐齐落在何晏之的身上。有人高声喊道:“莫非这两人竟是同伙?一起装神弄鬼,是要坑害乡里吗?” 何晏之一时怔然,李大将手中的铁杵一横,面有愠色道:“杨兄弟,原来,你竟同这妖人认识?” 何晏之心思电转,眼前这些人虽然不是习武出身,却也年轻力壮。此刻的杨琼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的内力被废,空有一些招式,唬唬人倒也罢了,若真的动起手来,只怕根本不是这些山野莽汉们的对手。他想到此处,冲李大抱拳道:“李兄,咱们萍水相逢,只望李兄能听我一言。” 李大微微点头,却见何晏之飞身越过数人,挡住了众人去路,将树下的青年护在了身后。 李大怒道:“原来你们真的是一伙的?亏得我竟将你当做朋友!” 何晏之却正色道:“李兄请息怒。此人乃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二人都是后山段公和陈公的亲传弟子,绝非鬼怪。那个吸血的妖人与我们更无瓜葛,我们亦是遭妖人陷害,一切都是误会。” 李大显然有些吃惊,脸上却满是狐疑之色:“你红口白牙,我却如何信你?”他点手指着杨琼,“若他真是被冤枉的,见官又怕甚么?”说罢,便要上前来捉杨琼。 何晏之虚晃了一招,身形一转,便徒手使出了琼花碎玉剑法中的招式,将李*退了几步。此刻间不容发,幸而他向来记性极好,努力回忆着杨琼以前练剑的招式,辗转腾挪间竟将那些剑招绵绵化出,糅合得简直天衣无缝。他这些日子又修习了曾氏的心法,江南四族的武功彼此间都有些渊源,眼下自己所使的功夫虽然是个大杂烩,但在这些山民的眼里,却已是精湛绝伦、威力无比了。 李大霎时瞪大了眼睛,“咦”了一声,竟不由得又退后了半步。何晏之却笑道:“李兄,这些招式你可识得?” 李大若有所思,手中的铁杵也缓缓放了下来,喃喃道:“确实,有几分相似。” 何晏之又使出一记擒拿手,却在离李大面门一寸之处停了下来,他这些招式没有内力,其实不过都是花架子而已,只是眼前的这群人浑然不知,皆骇得面如土色。近旁几人都以李大为首,见李大沉吟不语,便也不敢擅自上前。何晏之哈哈一笑:“李兄,你说我不把你当朋友,其实我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你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是,俗话说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同你们动手呢?”他说着后退了几步,背着身握住了杨琼的手,只觉得那手指犹若寒冰,连骨节都在发颤。他心中不免有些唏嘘,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朗声笑道:“李兄,陈公昔日教过你一些防身的招式,你看过他们二老的功夫,难道我使的还有假吗?” 李大颇有些犹豫:“可是,我从未听两位高人说起过有什么徒弟。” 杨琼感受到何晏之掌心的暖意,不由地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一言不发。何晏之紧紧握着杨琼的手指,哈哈大笑道:“我那两位师父以四海为家,素来我行我素,潇洒随性。你也未曾拜他们为师,陈公却教你武功,难道不是吗?” 李大一愣,想想确实如此。何晏之又道:“李兄弟,不瞒你说。师父他们因为有事耽搁,要迟些天才能赶回来。我们两人正是奉了师命,才到这玉山山麓来捉妖除魔,想不到,却中了那妖人的奸计。” 李大道:“既然你们是段公和陈公的徒弟,在我家中为何不同我直说?” 何晏之道:“他二老本就不想把江湖中的纷争牵扯到镇中的百姓身上。师父曾叮嘱我和师弟要一路隐蔽行踪。杨某自然不敢违抗师命。” 众人见何晏之说得头头是道,再加上对后山段公、陈公二人素来敬仰,便有几分信以为真,纷纷将手中的棍棒放了下来,一时间面面相觑,颇有些莫衷一是。 何晏之环顾四周,见山岚渐起,周遭已是雾霭纷纷,几步之遥外便有些朦朦胧胧,心中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拉着杨琼,一边后退,一边朗声道:“李兄,你与我师父有缘,便是与我有缘。待见到我那两位恩师,你若提起我杨舟,他二老自然会告诉你前因后果。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师弟中了那妖人的暗算,我要带他去疗伤。那妖人还在山中,我们在此引开他,你们速速回镇上,山中地势险恶,莫要白白送死。” 此刻雾气正浓,说话之间,何晏之和杨琼已然混在茫茫的山峦雾霭之中,成了两个模糊的影子。那李大总觉着事出蹊跷,心中有些疑惑,待要追上去,却被身后的乡亲一把拉住:“李大,万一这人说得是真的,此地实在险恶,万万不可久留啊。” 众人亦纷纷附和道:“听他所言,段公和陈公已经快赶回来了。他说得这样振振有词,又自报山门,若真是两位高人的徒弟,我们也得罪不起啊。” 又有人道:“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若那吸血的妖人还在这林子中,我们岂不是要白白送死?”几人说到害怕之处,便围成一团,也不睬李大,跌跌撞撞地转身往回奔逃。李大见拦不住他们,又恐林中真有玄机,便只能叹了一口气,在最尾处护着众人,沿着山路返回衙前镇去了。 第85章 冰释 何晏之一言不发地拉着杨琼在黑夜的山林间穿梭而行。山路崎岖,鸱枭低旋,何晏之却不敢放慢脚步,只是朝着密林深入漫无目的地疾步前进。然而,渐渐地,他觉得杨琼的呼吸似乎越来越紊乱,握在掌心的手指也越来越僵硬。他回过头去,只见杨琼面色惨白,额头透着微微诡异的青灰色,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淌。何晏之心中骇然,一把抱住了他,低声道:“宫主,你怎么了?” 杨琼挣扎着,艰难地开口道:“为何要……救我……”他的手颤抖着攀住何晏之的双肩,低低呻/吟着说道,“你……不恨我……么……”他墨色的长发随风拂过何晏之的面颊,苍白的脸色衬得双唇分外殷红,虚弱之中却带着一丝妖娆,尤为地蛊惑人心。 何晏之觉得心漏了一拍,低声道:“我怎忍心看你受苦?” 杨琼痴痴地盯着何晏之,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涣散,双唇一张一合,何晏之听不真切,便俯下身去听。然而,他刚一低头,就觉得脖颈处一阵钻心的刺痛,竟是杨琼咬住了他的脖子。何晏之一惊之余正要挣扎,却感觉怀中的身体微微发颤,仿佛那人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他顿时心神大乱,又想到山下衙前镇中闹鬼的传闻,心里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只是,他不曾想到,昔日擎云山上宛若神人的杨琼,如今竟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念及此处,不免心乱如麻,竟将脖子向杨琼这边更凑近了一些,任他汩汩地吮吸着自己的鲜血。 何晏之抱着杨琼坐在林中枯败的树叶上,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脖颈间的吮吸渐渐弱了,冰凉的疼痛之感却如影随形。他忍着疼转过脸,只见杨琼已然晕了过去,双唇间的血迹半干,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漆黑的长发,在盈盈的月光之下,有非人的惊悚。恍惚之中,何晏之觉得自己似乎已到了光怪陆离的幻境,怀中的杨琼亦是那吸血的鬼怪,化作迷人的魅影,摄住了他的心魂。 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救他呢? 为什么不恨他呢? 杨琼问他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着。何晏之努力回忆着自己同杨琼间的一幕幕,从相识,到相处,到从微微心动,到舍身相救,从莫名其妙被当做沈碧秋的影子,到误会丛生以致绝情绝义。他扪心自问从未亏欠过杨琼,但杨琼于他,却是半真半假、暧昧不明。若说是无情,杨琼也曾待他温柔缱绻,若说是有情,却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何晏之依靠着古木盘膝而坐,呆呆地看着杨琼苍白如纸的容颜,手指却下意识地轻轻梳理着对方柔软的长发。怀中的这个人,依然如当日在梅花林中一样的俊逸出尘,精美的五官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一般,让人移不开目。但是,不可一世的凛然傲气却再也寻不见了,眉宇间唯有深藏的落寞和哀愁,浓得化不开。 何晏之不觉有些诧异,这一两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琼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萧北游又到哪里去了?一切仿佛都是谜团,但是,他却不敢追问杨琼。以他对杨琼的了解,曾经骄傲的九阳宫主,绝不会向人低头示弱,他不想犯了杨琼的忌讳,反而遭他厌弃。辗转反思间,何晏之突然发觉,自己面对杨琼,往往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丝毫没了平日里的自在和从容,竟变得不像自己了一般。 夜间山风夹杂着阴森的寒意,何晏之刚失了血,有些体力不支,又怕夜间山林里野兽出没,山下还有山民,便寻思着等到天亮,再驮着杨琼往后山而下,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拥着杨琼静静坐着,勉强支持了几个时辰,待天光渐亮,实在有些熬不住,便靠着大树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梦中乱象颠倒、纷繁杂乱,睡得既不安稳。直到被唧唧喳喳的鸟鸣之声惊醒,他才惊觉自己正躺在大树底下,身上披着一件外衣。 何晏之愕然起身,颈间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幸而他年富力壮,一觉醒来,倒也无甚大碍。他左右看去,并不见杨琼的影子,心里面不免有些慌乱,只是身上盖着的衣服分明是杨琼的,寻思那人并未走远,才稍稍安了心。他于是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一路寻去,果然,没走出几步,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之声,只见杨琼正蹲在山涧溪水边,细细清洗着双手和脸颊。何晏之想到杨琼在平日里极为精细讲究,便是落拓至今,也要保持仪容整洁,确实不易。 他不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杨琼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站起身,柔声道:“你醒了?” 何晏之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顶的九阳宫,杨琼在水榭之中等着他,从榻上转过身,深深地看着自己: 『晏之,你来了。』 何晏之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慢步上前,将手中的外衣轻轻披在杨琼身上,道:“山中风大,莫要受凉。” 杨琼亦是默不作声,只是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漆黑的眸子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情绪。两人默默地站了许久,杨琼仿佛是不经意地侧过头,轻声问道:“脖子上的伤,可要紧吗?” 何晏之伸手捂住伤口,笑着说道:“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像是被一只硕大无比的蚊子叮了一口罢了。我少时在乡野之间待惯了,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 杨琼莞尔一笑,他挺拔而修长的身姿倒映在溪水中,倒影随波晃动,宛若岸边婀娜的垂柳,叫人心醉。他仰头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我也不曾想过,穷途末路之时,最后救我的人,竟然是你。” 何晏不由失笑,道:“是啊,宫主并不相信我,只当我是另有所图,又丝毫不肯听我的解释。我却不识时务,偏偏还要凑上来,实在是愚不可及。” 何晏之难得在杨琼面前出言不逊,杨琼却也不恼,只是颔首道:“我废了你的功夫,你怨恨我,也是应该的。”他看着何晏之,淡淡问道,“沈碧秋是你孪生兄长?” 何晏之心中微微诧异,复而点了点头:“是。” 杨琼又问:“你与他自小失散?” 何晏之答道:“是。” 杨琼若有所思,又沉吟道:“你在擎云山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何晏之笑了:“宫主终于愿意相信,我从未曾骗过你了么?” 杨琼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你若真的是沈碧秋派来的细作,他早便得到了欧阳氏的心法,又何必屡次来逼迫我?我那日被沈碧秋所激,一时间竟没有想明白这一层。”他自嘲般地哂然一笑,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的翠叶,斑斑驳驳地洒在他的脸上,透着莹润的光辉。何晏之看着不觉有些痴了,却听杨琼又缓声问道:“假若有一天,我要杀沈碧秋,你会阻止我么?” 何晏之愣了愣:“我并不想他死。” 杨琼点了点头:“他与你,乃骨肉至亲,你要救他的性命,亦是人之常情。”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若活着,必定要杀了沈碧秋。你要救你兄长的性命,只有先杀了我。”他微微一笑,“我如今形同废人,你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 何晏之听了心中颇为不悦,方才的一腔柔情仿佛瞬间被冷水浇灭,不由地冷冷说道:“宫主差矣。我又岂会趁人之危?” 杨琼却哈哈大笑起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晏之,你可莫要后悔。”他忽然止住了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沈碧秋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虽然救了我的性命,我却不会因为你的缘故而放过他。”他正色道,“但是,我可以允诺你,他日我若与沈碧秋决一死战,你就算与他联手,我也不会与你为仇,更不会伤你一分一毫。即便你要杀我,我亦不怨你。”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他:“我怎会要杀你?” 杨琼只是一笑:“他日我若与你有弑兄之仇,你难道不杀我报仇么?” 何晏之一时语塞,扪心自问,他即便再不喜欢沈碧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孪生兄长赴死,他只觉得杨琼的字字句句都如同在拷问自己,心口像是有淋漓不止的鲜血正在缓缓流出。杨琼见他面色阴郁,神情亦随之萎靡,不由轻叹了一声,柔声道:“罢了。有我在,不会叫你为难。”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我曾传授你三成内力,你却不曾拜我为师。如今看来,你我的缘分实在不浅,看来是命中注定有此渊源。晏之,你跪下吧。” 何晏之一时之间没有听明白杨琼话中的意思,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对方。却见眼前的人此刻竟是无比认真地对自己说道:“我现在就收你为徒,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杨琼唯一的弟子。我会将毕生功夫倾囊相授。我死后,便由你执掌玉虚宫。天山烈火教虽然已经式微,但却是历代祖师毕生心血,你资质颇高,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何晏之简直瞠目结舌。杨琼却缓声道:“你跪下,给为师磕三个响头罢。” 第86章 反噬 杨琼见何晏之站着不动,不由地皱了皱眉,道:“你不愿意?” 何晏之心里阵阵发苦,负气道:“我不会给你下跪磕头,我不要做你的徒弟!我是要……是要……”他说不下去,脸却涨得通红,唯有紧握了双拳,指节都在咯咯作响:“在宫主眼中,我何晏之又算得了什么?你愿意收我为徒,我自然要千恩万谢才是。” 杨琼叹了一口气:“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之所以想收你为徒,是因为你天资颇高,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如此,玉虚宫也不至于断送在我的手上。” 何晏之无从反驳,然而心中却酸涩不已。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缰锁,缠缚着他的魂魄,叫他患得患失,不能自已。何晏之苦笑了一声,喃喃道:“我本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宫主是明白我的心意的,却原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杨琼转过脸来,眸光微微流转,轻声说道:“这些日子来,我亦日思夜想,觉得十分对不起你。”他盯着何晏之的眼睛,“我强留你在九阳宫中,强迫你与我……又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晏之,你若是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何晏之一愣,不禁回想起杨琼在擎云山上逼迫自己效仿沈碧秋的种种旧事,只是时过境迁,他心中竟再无当日的厌恶之情。至于夜夜鱼水之欢,他亦是甘之如饴。那时候,杨琼虽然偶尔会发疯,但与他独处的大多时,却是柔情似水,念及此处,何晏之只觉得心头微微一荡,连看向杨琼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缠绵之意,柔声道:“宫主何出此言,你在九阳宫中如此待我,我又怎会恨你?” 杨琼却只是淡淡说道:“哀莫大于心死。那时候,我尚未心死,才会做出这等自欺欺人的傻事。如今,”他顿了顿,“昔日爱/欲痴迷,不过梦幻空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 何晏之听罢只觉得胸口隐隐抽痛,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沈碧秋的阴影之中,谁料,杨琼斩断了与沈碧秋间的情丝,却连同与自己的羁绊,一并葬送了。他觉得口里隐隐泛出苦味,心中竟比杨琼当日废他内力时更加痛苦,呼吸随之急促,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琼见他垂头不语,又说道:“你身中寒毒多年,唯有玉虚宫的内功心法才能彻底为你解毒。你不肯拜我为师,依照烈火教的教规,我不能传功于你。” 何晏之道:“可是,当时你在九阳宫中曾传我琼花碎玉剑法。” 杨琼负手道:“琼花碎玉剑法乃是我糅合了欧阳氏的心法和玉虚宫剑术而自创的一套剑法,并非玉虚宫绝学。本门秘要,乃是无形无相剑法。无形无相,道隐无名,唯有无爱无恨、无情无欲、无生死、无差别才能真正参破大道。其剑法至大无外、至小无内,非常人所能悟也,我至今亦不过只练到第三层而已。我时日无多,即便现在传功于你,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何晏之一抱拳:“多谢宫主美意。但是这种无爱无恨、无情无欲的功夫实在不适合在下。宫主还是另觅高徒吧。” 杨琼的脸上隐隐有了怒气:“何晏之,你为何如此固执?” 何晏之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想勉强自己做不开心的事。” 杨琼仿佛在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道:“原来让你叫我一声‘师父’竟是委屈你了。”他转过身去,拂袖道,“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你走罢。”说罢,再不多言,只是背对着何晏之静默地站着,身后的何晏之亦是一言不发。 稍时,杨琼听到何晏之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枯叶间发出的沙沙声越来越远,杨琼心中却猛然一沉,难以言表的失落之感瞬间涌上心头。他没有回过身,只是怔怔地看着溪涧中潺潺的流水,一时之间,竟悲从中来,仿佛觉得自己在这天地之间已无所留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绝望,即便当年汉阳楼一役,九死一生,他也未曾像今日一般心灰意懒。性命或许只在须臾,而自己尚有未尽之事、未报之仇,难道要带着遗恨到九泉之下,去寻找自己未解的生世之谜么? 杨琼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熟悉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知道,血咒的反噬又开始了。他那日选择离开萧北游,便料到会有这样结局。只是,他未曾想到,血咒的反噬竟是如此之快。这些时日以来,余毒的发作已经越来越频繁,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对新鲜血液的渴望,痛苦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生不如死。杨琼心里明白,自己只怕是来日无多了。 此刻,持续而剧烈的疼痛终于让杨琼倒在了地上,他辗转反侧,不断用溪边尖利的碎石摩擦着自己的四肢,企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分散自己痛苦,却依旧徒劳无功。一时间,双手已血肉模糊,然而痛苦却越来越强烈,渐渐地,连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模糊不清。他看见水波潋滟的溪水中倒映着一个朦胧的影子,仿佛是自己,再仔细一看,却变成了何晏之的模样。杨琼心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莫名的窃喜,光怪陆离的幻影已经将他团团包围,斑斑驳驳、影影绰绰间,却全是昔日擎云山上何晏之的影子。 第87章 传功 何晏之刚走回到溪涧边,便看到杨琼在地上呻/吟翻滚着,黑发凌乱,面色青白,乱石磨破了杨琼的手腕和脚踝,点点斑斑的血迹落在岸边的青草上,淡淡的血腥之味混杂在清晨的微风之中,让人心里发怵。何晏之大惊失色,手中的一捧野果随之滚落在地上。他疾步上前,将杨琼扶起,连呼数声,他此刻连声音都打着颤,料想杨琼定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然而眼前这般非人的折磨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杨琼模模糊糊中感觉何晏之紧紧抱住了自己,勉力忍住周身上下叫嚣的痛楚,低声道:“你不是……走了么……为何……又回来了?” 何晏之一愣,道:“我只是想你腹中饥饿,去采了一些野果来。”他有些手足无措,“宫主,你是中毒了么?”他回想起昨夜杨琼吸食人血的狰狞模样,便咬破自己的手腕,递到杨琼的唇边。杨琼此刻已有些神志不清,张开口便吮吸起来,何晏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犹如油煎火烤一般,方才的愤懑亦随之淡去,对杨琼哪里还有半点怨恨的心思? 杨琼吸了几口血,体内沸血般的剧痛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吸食何晏之的血,便挣扎着要推开对方。何晏之却紧紧搂住他,将鲜血哺到他的口中,直到杨琼的呼吸渐渐平稳,才住了手。或许是失血过多,何晏之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扶着杨琼摇摇晃晃站起身,想寻一处干燥的平地稍作歇息,只是没走出几步,却双膝一软,齐齐倒了下去。眼见着要磕在溪边的岩石,何晏之尽力将杨琼护在怀中,发力向右侧滚去,翻了两圈,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不住喘息。 杨琼倒在他的胸口,听到耳畔传来那人急促的心跳之声,不免微微有些发怔。他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哑声道:“你不是……不勉强自己做不开心的事么?为何还要回来?”他压低了声音,喃喃说道,“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何晏之,我宁可你恨我……”他伸出手,放在何晏之的胸口,“你恨我……我便不欠你什么……大不了,把这条命赔给你……”他的话还未说完,何晏之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抬起脸来,以吻封缄。 杨琼微微挣扎了几下,渐渐地便软了下来,何晏之的气息灌入他的唇舌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身体里开始涌动起难以言喻的情愫,竟不觉有些情动。两人相拥着在草地上又翻滚了几圈,杨琼被何晏之困在身下,两颊绯红,隐隐发烫。一吻已毕,何晏之抬起上半身,双手撑在杨琼肩膀的两侧,深深地看着他,柔声道:“别再说那样的话,我听了心里难受。”他抬起左手,轻轻摩挲着杨琼光洁丰润的脸颊,“不论你中了什么毒,我一定要治好你。你若要吸血,就吸我的血。” 杨琼微微一呆,随即冷笑着别过脸去:“你连拜我为师都不愿意,又来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做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细不可闻,“我实在是太蠢……才会把那些虚情假意当真……” 何晏之低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收我为徒?”他的手心被杨琼长长的睫毛扫过,微微的有些发痒,连带着心窝里也隐隐地有些发痒。熹微的晨光将杨琼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清辉,精雕细琢的五官如画一般,那薄薄的红唇微微抿着,看得何晏之心中不觉一荡。 当年在擎云山上,他多多少少也是被杨琼出众的外貌所惑,半推半就,与杨琼同宿同栖,而后食髓知味,虽然杨琼性情乖僻,却总是想方设法哄那人开心。杨琼传他内力,教他武功,又救他性命,更让他心怀感激,对杨琼的恋慕之情又深了一分。即便在归雁山庄被杨琼误解、废去内力,种种怨恨,在昨夜重逢的那一刻,便已然烟消云散。何晏之突然想起少时学戏时记过的那句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犹如福至心灵,他亦不知自己何时对杨琼动了情,然而情种已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又如何能连根拔去? 只听杨琼又低低地笑了一声,微微喘息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何晏之,我并非是在说丧气的话。”他平静地看着何晏之,“我确实命不久矣。” “不可能!”何晏之脱口而道,紧紧握住了杨琼的手:“你到底中了什么毒?”他咬了咬牙,“沈碧秋给你下的毒,自然会有解药。我们去归雁山庄,总能想办法找到,也好过坐以待毙。” 杨琼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了下来,冷冷道:“沈碧秋给我下忘忧,是要我忘却前尘,变作他的傀儡,心甘情愿受他摆布。又想我能逢迎他,便每日在我的饮食中添合/欢散。这些本就是毁人心智的□□,我用玉虚宫血咒之力将毒逼出,却仍然伤了根基。你去归雁山庄,不过是自投罗网,沈碧秋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要从他这里取回解药,试比登天。”杨琼微微喘了口气,“况且,我身上不过是余毒未清,真正要我性命的,却是血咒的反噬……”话还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不住起伏,何晏之心慌意乱地扶着杨琼,不住抚摩他的后背。只见杨琼捂住自己的嘴,淋漓的鲜血却顺着指缝不住往外淌,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之上,尤为的可怖。 何晏之只觉得心中阵阵抽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急如焚道:“血咒既然是玉虚宫的秘术,宫主怎就没有一点办法?” 杨琼阖上眼,面如死灰,撕心裂肺的咳嗽渐渐缓了下来,他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摸索着,终于握住何晏之的手,十指相扣,幽幽道:“不是没有办法……是我……自毁……血咒的契约……”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我杨琼……就算死……也不会……受人摆布……” 何晏之一时没有听懂杨琼的话,心底却灵光乍现。他想起那日在沈园地牢中的所见所闻,便道:“既然同血咒有关,若是能找到萧护法,是不是就有办法……” “不可能。”杨琼断然地打断了他的话,哑声道,“你不要多问……这与你无关……”然而,一时的激动又让杨琼痛苦地喘息起来。他浑身不住发颤,冷汗淋漓,双唇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晏之不知道自己如何又触了杨琼的逆鳞,但眼前杨琼的这幅样子,却让他不敢造次,唯有小心翼翼将他搂在怀中,用仅存的内力为杨琼调息。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丹田一震,一股暖意正从足底涌泉穴开始缓缓往上升腾。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杨琼:“宫主,你这是做甚么?” 杨琼面沉似水,右手已经制住了他的命门,淡淡说道:“不要乱动。否则,会走火入魔。”他的左手顺着何晏之的任脉慢慢向上游移,竟是在将自身的内力徐徐贯入何晏之的体内,一边低声吟道,“气沉丹田,吐故纳新,凝神静气,摄守元神。” 何晏之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内力在他身体里激荡,真气回旋,说不出的舒畅惬意。然而,他突然想到杨琼此刻若将内力授予自己,又如何再压制身上的余毒和反噬?他未曾想到杨琼竟然会做出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不由得挣扎起来,想逃离桎梏。杨琼却牢牢制住他的几个大穴,只是显得尤为吃力,汗水顺着他苍白的面颊上缓缓滴下,沁入了何晏之的指间。 “我说了,不要乱动。”杨琼咬着牙,勉力说道,“你若想我心脉震断,立刻死在你的面前,便只管乱动好了。” 何晏之骇得一动也不敢动,口中却道:“宫主使不得。你这是自毁长城,若没有了内力,如何能压制反噬?如何能逼出余毒?” 杨琼眉头微皱,面露不耐之色,低喝了一声“闭嘴”,便抬手点住了何晏之的哑穴和几道大穴。何晏之再也说不出话,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琼延着他的任督二脉,逐一贯通,竟将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全部传给了自己。 如此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何晏之觉得周身上下精气陡增,内力充沛,仿佛要满溢出来一般。这股内力刚劲威猛,正如昔日沈碧秋同他说的,杨琼所练的乃是纯阳内功,威力无比,而他原先蛰伏在体内的阴寒之毒,仿佛也被这股内力所吞噬,已然无影无踪。何晏之内劲一发,冲破哑穴,仰天大喝一声,竟将身侧树梢上栖息的几只山雀震落于地,只见那些鸟儿七窍流血,原来是被他的内力震碎了内脏而死。 何晏之大吃一惊,转身再看杨琼,却见他已然软软倒在了地上,气若游丝。原本漆黑的长发此刻已呈灰白之色,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犹如被吸干了精气神的人偶。何晏之伸手将他抱起,只觉得那人的分量竟变得极轻,好似纸片画的人,稍稍一用力,便会尘归尘、土归土,茫然之间,心痛得无以复加,眼中不觉淌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在杨琼紧闭的双眸间。 何晏之将杨琼紧紧搂住,埋首在他的颈间,昔日那人温软如玉的气息依旧,此刻却怎么也唤不醒。何晏之哑着嗓子,喃喃道:“宫主,为甚么要这么做?为甚么……”他低头不住亲/吻着杨琼的脸颊,将心底最深切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子修,我不愿意这样叫你。因为这是沈碧秋昔日所唤,我不愿做他的影子,我不愿你的心里想着他。”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我不愿做你的徒弟,你可知道,我下山以来,日思夜想,全是你……我怎能拜你为师……我是要……是要……”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在杨琼耳畔轻轻说道,“就如同世间的夫妻一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第88章 隐士 杨琼一直没有醒来。何晏之见天光渐亮,寻思此地不宜久留,便背着昏迷不醒的杨琼往丛林深处一路潜行。杨琼已将毕生内力全部渡给了他,此刻的何晏之只觉得身轻如燕,内劲充沛,只是一时之间尚不知如何施展,就如同一夜暴富的穷苦贫民,金玉满堂却不知如何化用,心中更是杂念纷呈,不知不觉中连翻过两座山头,无意之间走入了玉山侧峰的一处山谷。此地三面环山,地形独特,周遭全是陡峭的崖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非有一定内力的人无法擅入,恰是一个避世的好地方。 此时天色向晚,何晏之背着杨琼翻山越岭奔走了一整天,已有些饥肠辘辘,正想找个山洞稍作休整,一眼望去,却见山谷深处隐约有一处茅舍。何晏之心中惊喜不已,背着杨琼走近一看,只见屋檐低下,竹篱环绕,门室紧闭,悄无声息。何晏之抬手以叩,连唤了数声,皆无应答。他又侧耳倾听了片刻,茅屋之中并没有半点人声,于是一跃进了院子,悄悄走到门边,微微踟蹰,终于发力震落门闩,径直闯了进去。 茅屋虽然简陋,但屋内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何晏之心中告罪,但抵不住神困力乏,便想着等主人回来时再赔礼道歉。他将杨琼抱入里屋,轻轻放在床榻之上,又找来一床被褥,替杨琼除去外衣鞋袜,细细掖好被角,才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杨琼出神。 杨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头乌发只有发根处还是黑的,余下的全已灰白,两颊干枯,气色恹恹,原本丰润鲜艳的双唇也失却了光彩,隐隐发白,全身上下毫无生气,仿佛行将就木一般。何晏之心中酸楚,将手伸到被褥之下,握住杨琼冰冷的十指,缓缓摩挲。他此刻深觉自己学的那些皮毛功夫实在于事无补,就连如何运功疗伤,也是毫无头绪,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琼濒死挣扎。他突然生起一丝恐惧,如果杨琼再不醒来,自己又将如何?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心痛如绞,胸口阵阵抽搐,经连坐也坐不住了。 浑浑噩噩间,他站起身,心乱如麻地在屋内踱着步。屋子的主人估计是出了远门,家用物什整整齐齐叠放在柜子里,桌椅上都蒙着浅色花纹的布套,床榻边书桌上散放着几本书,笔砚纸墨叠在一处,右手边是一张琴,木头上的花纹已经被磨平了,看似已经有些年头。何晏之环顾四周,猜想这里定是住着一对夫妻,女主人显然颇为用心,布置得井然有序,雅致中隐隐透着温馨,竟让何晏之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许。屋角有一个精致的木箱,或许是箱子上蒙着的花布尤为别致,何晏之竟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将翻盖轻轻掀开。只见里面整齐地叠着许多绣品,还有一些是未做完的,多是男人用的汗巾和鞋袜,也有里衣帽子香囊等等,所绣的图案各式各样,看上去大多从未曾使用过,只是针脚陈旧,颜色也有些褪色,并不像是新做的。何晏之心里隐隐有些疑惑,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屋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何晏之想着找些食物果腹,便推门走出了屋子。他心里记挂着杨琼,不敢走远,便想在茅屋前后找些可以充饥的野果。也幸而屋主人勤劳,后院竟种了许多马铃薯,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何晏之心中惊喜,不免大为感激这对素未谋面的夫妻。然而无意间,他竟发现这块小小菜地的尽头还连着一个坟堆,走进一看,只见坟头青草如茵,柏树已经合围,墓碑上刻着五个字:白茵茵之墓。 何晏之微微皱眉,心中暗道,原来这家的主人姓白么?但是看着墓中之人的名字,却像是女子的闺名,他又暗暗寻思,莫非是这屋主人的亡妻?他想起里屋箱子里的那些绣品和桌案上的笔砚,心中更为笃定,脑海之中早已勾勒出一个哀婉的故事:风雅文士丧妻之后,便在此地隐居,陪伴亡妻的墓穴,空度余生。念及此处,不禁唏嘘不已,又想到杨琼生死未卜,只觉得人世间没有比阴阳两隔更为残忍之事,霎时悲从中来,不由得对着那墓碑低声缓唱道:“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何晏之正唱得入神,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轻扬之声。他转过头,只见杨琼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倚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自己。何晏之喜出望外,几步奔到杨琼的面前,握住对方的双手,喜不自禁道:“你醒了?” 杨琼神色如常,灰白的长发披散开来,面色却是暗淡,缓声道:“很久没有听你唱戏了。”他没有抽出手,任由何晏之紧紧握着他干枯的双手,唇边却漾开一抹浅笑,“扮相很俊,唱得也极好。” 眼前的杨琼苍苍白发,暮气沉沉,形销骨立,全然没了往日玉树临风的姿容,但是在何晏之看来,却依然俊美如初,犹似昔日擎云山上的艳质风流。他心中恰有说不清的柔情蜜意,不禁想起和杨琼初见之时,杨琼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 『扮相不错,唱得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恰似如此,冥冥之中仿若天定。他想起那日自己所唱的,似乎也是《长生殿》的这一出《重圆》,杨琼悠然地坐在案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有些戏谑,亦有些探究,语气却是凉薄的,没有丝毫的起伏。而自己,却惊艳于眼前这位陌生公子精致的五官,炫目的容颜,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而当杨琼问他,愿不愿意同他一起上擎云山时,自己更是不假思索,脱口便允诺了下来。 自己从见到杨琼的第一眼,便已经被色相所迷惑。而今,色相不再,但是心中的柔情如初,竟是愈演愈烈,无了无歇。 何晏之深深地看着杨琼,柔声道:“你饿了没有?我挖了一些马铃薯,还有野菜,你先回屋躺着,我这便生火去煮。” 杨琼微微颔首,却依然倚门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何晏之在外间的灶台边忙忙碌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何晏之意外发现灶边的米缸里剩了少许白米,灶台底下还藏着一块腊肉。他原本以为这几日都要吃野果度日,想不到这荒山野岭里竟别有洞天,又想到自己此刻鸠占鹊巢,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暗想,若有缘见到屋主人,定要好好谢过。 何晏之向来麻利,不出半个时辰,饭已蒸熟,菜已入味,他招呼杨琼坐下,两人相对而坐,秉烛用饭。何晏之看着杨琼慢悠悠地夹着菜,只觉得眼前这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他知道杨琼极是注重仪表礼节,开始时还知道节制,随着杨琼一起浅尝慢嚼,但这一天下来,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腹中实在饿极,渐渐地,便开始如风卷残云一般狼吞虎咽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在杨琼面前装雅士。 他听到杨琼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看见杨琼正含着笑看着自己,烛火跳跃着,映衬着他的脸庞,两颊被染上了一层殷红之色,尤为得让人心猿意马。何晏之听到杨琼轻声说道:“饭都吃到脸上去了。”他还未来得及抬手去擦,杨琼的手指已经拂过他的双唇,将他腮边的饭粒轻轻拭去。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的脸皮原是极厚的,眼下竟生出了些许窘意,一时间,屋内仿佛流动着暧昧的旖旎,也或许是烛火太旺,竟将两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杨琼于是低下头,淡淡地说道:“吃饭不要这样急,不利于行气。” 何晏之“嗯”了一声,他发现杨琼并不曾吃多少,便笑着说道:“我的厨艺都是在戏班子里练的,宫主一定不习惯吃这样的菜。班主为了省钱,便教我们师兄弟几个轮流做饭。我那时还太小,做不好,便少不了一顿鞭子。戏班里有个师兄对我很好,常常帮着我一起弄饭,倒让我少挨了几顿打。”他眯起眼睛,笑容却有些落寞,大约是不经意间勾起了不快的记忆,于是不再说下去,低下头默默扒着饭,动作却矜持起来,只是细嚼慢咽。 杨琼道:“我觉得味道很好,比宫中的宴饮要好。”他看着何晏之,“我喜欢。” 何晏之呆呆地抬起头,杨琼又道:“你那个师兄呢?他待你这么好……”杨琼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可想他?” 何晏之怅然道:“他死了。”他的神色尤为的忧伤,“十一年前衮州蝗灾,而后又闹饥荒,瘟疫肆虐。我们戏班恰好在黄河岸边卖唱,还没来得及逃出衮州,师兄就染了病,班主要扔下他,我苦苦哀求,班主便扬言要把我也一并扔了。师兄死心眼,怕连累了我,就跳进了黄河里,尸骨不存。” 杨琼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既然没有见到他的尸骨,他或许还活着,也未可知。” 何晏之怔怔道:“若他还活着,但愿他能福禄安康。”他静默了片刻,轻声吟唱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杨琼听了却突然站起身,径直朝里屋走去。何晏之一愣,跟随者杨琼进了屋,低声道:“宫主不舒服吗?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杨琼背对着他,摇了摇头,道:“突然没了胃口,心神也有些疲乏。”他倒在榻上,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道:“你也早些休息吧。” 第89章 双蛊 何晏之应了一声,便掀开薄被,与杨琼并排躺在了一处。杨琼背转身去,向隅而卧,道:“我许你与我同榻而卧了么?” 何晏之道:“这间屋子里就一张床,宫主让我睡哪里去?”他嘻嘻一笑,看着杨琼单薄的背脊,轻声道,“宫主为何突然又不高兴了呢?” 杨琼依然背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我现在这幅模样,又有什么可以高兴的?” 何晏之半支起身体,凑到杨琼的耳畔,轻声说道:“宫主,从来天无绝人之路。常言道,世间总有良药可治病,我们一定能找到好的办法,是不是?”他的下颌抵在杨琼的肩膀上,几乎将那人拥在怀中,“你把内力都渡给了我,但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感激你,你可知……”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琼却转过头来,冷冷说道:“确实是我为难了你,我也从未要你感激我。不过所谓覆水难收,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会收回,你若不情愿,眼下便可自废内力,我绝不阻拦你。”说罢,挣扎着便要起身。何晏之大急,从身后牢牢抱住他:“宫主休要动怒,我并非此意,我只是不忍看你受罪。”他的十指覆在杨琼的双手上,低低道,“你把功力都传给了我,却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宫主,你可知我心中的痛楚?”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宫主,我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杨琼一怔,一动不动地坐着,何晏之熟悉而温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萦绕在周身,竟莫名地让他有些心悸。杨琼微微闭上眼,终于长叹了一声,道:“你不必难过。我传功给你,亦是为了自救。” 杨琼被何晏之拥在怀中,只微微一转身,额头便几乎与之相触。两人的呼吸相缠,肌肤相熨,在静谧的夜色中尤为得摄人心魂。何晏之心中一动,双臂紧紧拥住杨琼,怀中之人单薄无比,几乎不盈一抱,心中顿生无限怜惜。二人四目相投,已是柔情无限,何晏之继而低头擒住杨琼的唇舌,执意纠缠吮吻,十指交缠间已不觉情动。杨琼心中有些慌乱,微微挣扎起来,推拒着何晏之的禁锢。何晏之正渐入佳境,却感受到杨琼的抵触,便停下了动作,松开怀抱。杨琼此刻衣衫不整,不住喘息着,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尤为地楚楚可怜。何晏之轻抚他的后背,低声告罪:“我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宫主,实在罪该万死。”他翻身下床,急急地从外屋倒了一杯热水,捧给杨琼,“宫主喝点水顺顺气。” 杨琼却摆了摆手,闭目道:“这次我便饶了你,记住下不为例。我已将内力传授于你,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玉虚宫的门人,乃是我的亲传弟子。师徒人伦,不可偏废,你可记住了?”他盘膝坐在床上,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何晏之一愣,双手一颤,水杯应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就好似他此刻的心境。他原以为柳暗花明,现在却又仿佛山重水复,心中酸涩不已,不由苦笑道:“原来宫主是为了要与我划清关系,才执意要做我的师父,便从此可以泾渭分明么?其实你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思,你只需说一声永不愿再见到我,我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绝不纠缠不清。”他叹了一口气,“俗话说得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宫主的心,就好似海底的针,我看不清,更摸不着,总是一不小心便触了你的逆鳞,还望宫主给晏之指一条明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杨琼到未曾想过何晏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对方。他心中确实不悦,却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而不悦。杨琼微微皱起眉,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排斥何晏之的碰触,甚至,还略有些贪恋眼前这人温暖的怀抱。念及此处,他的脸颊微微泛起了一抹红晕,全然忘记了,方才正是因为何晏之无意间吟唱了苏子瞻那首悼念亡妻的词,才让他拂袖进屋。 尘满面,鬓如霜。杨琼的目光落在自己干枯而灰白的长发之上,又想到此时此地,何晏之竟还耿耿于怀自己传功于他,不由得更为恼怒,恨上心头,冷哼了一声,道:“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若是要与你互不相干,又何须拿自己近二十年的内力作儿戏?”他目光冰冷,连声音中都透着寒意,“你身中寒毒,已入骨血,就算你日夜勤奋,苦练琼花碎玉剑的心法,也无济于事。只怕你还没练成武功,人便已经死了。所以,当日在擎云山上,我才要传你三层内力。何晏之,我救你一命,你非但不领情,还怨我强人所难,真是岂有此理。” 何晏之一时语塞,呆立着,讷讷道:“但是,在归雁山庄,你废去我的内力,此后,我却并没有毒发。” 杨琼冷笑:“你是说我在骗你?我何必要骗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我若真的将你的内力全部废尽,你眼下焉有命在?我总还是要给你留一线生机。何晏之,即便你真的对我不起,我也不忍心杀了你。普天之下,能左右我心思的,也只有你,”他顿了顿,又道,“如今,你已经身负我毕生功力,你的寒毒再无复发的可能。只要你勤加苦练,青出于蓝指日可待。你得我真传,玉虚宫将来也是你的……”正在说话间,杨琼突然捂住了嘴,双眉深锁,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他单薄的身体微微颤动,瘦削的手指使劲绞着身下的被褥,显得极为痛苦。何晏之上前揽过他,心口随着杨琼的咳嗽亦阵阵发紧,他切切地追问道:“那么,宫主你呢?你身上的毒怎么办?你如今没了内力,又如何压制血咒的反噬?” 杨琼低声道:“快助我调息。”他抓住何晏之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命门处,喘息着,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凝神静气,吐故纳新,贯通手少阴、手少阳,自我命门处入,徐徐而上,往而不返。”说罢,闭目盘膝,正襟而坐。 何晏之不敢稍待,依言而行,如此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样子,只见杨琼的额际渐渐沁出汗水,气息逐渐平缓,面色也渐渐如常,何晏之长出了一口气,却听杨琼缓缓说道:“血咒,乃是欧阳世家与玉虚宫之间的盟约。昔日,欧阳氏为争夺江南武林的至尊之位,与天山烈火教勾结,屠尽鬼斧神工铸剑山庄,又联合洛阳君家剿灭浮屠山连家堡,五色令主君无忌退隐之后,欧阳氏赫然崛起,昔日江南武林的贵胄曾氏、堂溪氏、郁氏无不臣服于其麾下。这是三百年前江南武林的旧事,却将江南浇铸成铁桶一块。江南武林经赵宋、南陈、大清三世,延绵至今,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微微一笑:“母上想撼动江南,又谈何容易?大清自太/祖爷起,历经六帝,又有哪一位人君不想将江南武林分而化之?即便太宗皇帝当年灭掉南陈,也不过取其皮囊而已,江南十三州七十六郡依旧掌握在武林世家士族之手。大院君多年来一直想分立皇权,一再与江南妥协,不知最后玩火*者,又是何人。”这是他第一次在何晏之面前提及宫中之事,虽然只是泛泛而谈,却依然让何晏之感到其中的恢诡谲怪,叫人不寒而栗。 杨琼继续说道:“赵宋末年,烈火教分成雪衣、乌衣两派,从此纷争数十年。欧阳家族周旋于两派之间,最终,助乌衣派首座长老百里嵘夺得教主之位,至此,欧阳氏与玉虚宫立下血盟,烈火教将世世代代永为欧阳家族之隐卫,生死共存,而欧阳家族中的子弟也多投入玉虚宫门下,我有一位高祖,南陈的末代皇后欧阳丽华,便曾是烈火教的第十九任教主。” 何晏之不禁深深皱起双眉,欧阳氏在江南盘根错节,追溯数代以上,都与武林名门、皇权贵胄夹杂不清,其间的利益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可以说清。只是听杨琼这短短数语,便已经让何晏之如坠云里雾里一般。杨琼却是轻轻一笑:“玉虚宫的血咒非常时期不可擅用,当年,我的师父萧九渊担心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又怕大院君和刘太后给我下毒手,便将独子送入宫中与我为伴,并给我二人中下血咒,我为阳蛊,萧师弟为阴蛊。我之所以能在宫中屡次中毒而不死,便是因为被血咒所克。但是,天底下毕竟没有万全之策。血咒虽然可以让我百毒不侵,体中之蛊却日渐长大,血浓于水,阴阳双蛊势必永不分离。”他看着何晏之,“这才是血咒真正的反噬,你现在可明白了吗?” 何晏之心中的疑惑却更甚:“阴阳双蛊,难道,是说宫主同萧护法?” 杨琼淡淡道:“阳为夫,阴为妻。血咒其实是效法阴阳双/修的法门,因此,数代以来,烈火教中极少用此秘术。师父当年不得已而为之,却因此埋下祸根。” 何晏之只觉得手心冰凉,心中已然隐约猜到杨琼为何竟独自流落于此,而萧北游却未曾陪在他的身边。他不敢往深处细想,欲言又止,只是听杨琼叹息着说道:“所谓阴差阳错,世间之事,最难料的,便是人心。要破血咒,唯一之法,便是中蛊之人自废武功,将奇经八脉尽数断裂,血蛊无处依附,十二个时辰内则必死无疑。而我身中的阳蛊若死,阿北体内的阴蛊亦必亡。” 何晏之讷讷道:“如此说来,宫主现在已经……” 杨琼一笑:“血蛊自然是已经死了。否则我怎会从昏迷之中醒来?又怎会坐在这里与你闲话?”他握住何晏之的手,“这些日子以来,沈碧秋派了许多高手一路追杀我,我只能忍着体内煎熬,与他们周旋。我若自废武功,早晚命丧在沈碧秋之手,我若不废武功,便要被血咒的反噬折磨致死,或者……”他止了声音,垂头不语,何晏之心中却道:或者,是与你那萧师弟双宿□□,日日双/修?他心中如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悲喜交加。他突然又想到萧北游一定不愿解开这血咒,所以杨琼才会不得已出此下策,即便九死一生,也不愿受人摆布,一时间,百转柔肠,暗暗觉得,杨琼对待自己,还是不同于旁人。 杨琼靠在何晏之的怀中,缓声道:“我从此已不能再练武功,我将内力传于你,也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一桩心愿,这十数年的心血终究没有毁于一旦,玉虚宫也不至于没有传人。”他仰天而嘘,“果然老天待我不薄,想不到我杨琼即便是山穷水尽,亦能绝处逢生!”说着,霍然起身,月光透过窗棂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庞,他的眼中却尽是决绝之色,“既然老天叫我不死,我便不能辜负了上天的美意。卷土重来,未可而知,昔日恩怨,终要一一算清。” 第90章 月下 杨琼身上的毒虽已解了,但尤为虚弱,二人便暂且在这茅屋中住了下来,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顶习武的悠闲岁月。杨琼在养伤之余,便教何晏之练功,他本就是个严谨之人,在练武上更为苛刻,每一招每一式都精益求精,玉虚宫的武功讲究招式优美、出奇制胜,有些动作多是古怪刁钻,何晏之简直叫苦不迭,却又不敢拂了杨琼的意思。 杨琼如今没了内力,一些招式便不能亲身示范,只是口授,却要求何晏之分毫不差地练出来。短短半月之内,杨琼就将玉虚宫的最为精湛的三套剑法全部传授给了何晏之。他向来极少称赞人,此时却对何晏之道:“天枢、御龙、追魂这三套剑法,乃是烈火教中除了无形无相心法外,最为重要的武功。当年,我整整学了九个月,才初有章法,想不到你只花了半个月便能将这些招式全部记住。”他不由喟叹道,“晏之,你的天分,果然要胜过我。” 何晏之简直受宠若惊,笑道:“或许是因为有了宫主的内力傍身,我也觉得自己练起剑来较之以往更为得心应手。” 杨琼道:“玉虚宫的武功讲究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刀枪剑戟,都可互通。本教第十八代教主百里峥使的便是快刀,而他的弟子,却全都是以剑术擅长。”他莞尔一笑,“我虽然要你招招练得分毫不差,但是你若能融会贯通,便可自成一派,不必拘泥于我教你的招式。” 杨琼的笑容仿佛有一种魔力,总能让何晏之心醉神驰,不能自己,心中一荡,无不一一应下。他已渐渐发现,杨琼似乎极喜欢教自己练武,有时候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怕杨琼太过劳累,每日除了浣洗做饭,便是加倍用心地勤加苦练,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他知道杨琼自幼习武,失去武功如有断臂之痛,而今,杨琼仿佛是将对武学的痴迷移情于自己的身上,因而才乐此不疲。何晏之心中亦是高兴的,眼下的杨琼和颜悦色,温情脉脉,自己犹如身处温柔之乡,此地便成了世外桃源一般。 正是如此,何晏之从不问杨琼何时准备离开此地,而后又将去哪里。他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在他的内心深处,真正希望此间的岁月可以静止,他有一种直觉,只要出了这座山谷,杨琼便不再是眼前的杨琼,而两人的缘分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山中无日历,时间仿佛过得极为缓慢,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习武,晚上便同榻抵足而眠。杨琼的身体虽然在慢慢好转,但曾经的一头乌黑长发依旧呈灰白之色,何晏之心中唏嘘,却只是不动声色。他知道杨琼对自己的容颜尤为在意,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必定是耿耿于怀。他不禁想起在九阳宫中,杨琼最是喜欢自己夸赞他美貌,如今想来却是恍若一梦了。 杨琼没了内力护身,旧伤时常会发作,有些半夜里也会痛醒,却只是咬着唇生生忍着。何晏之这时往往默然起身,替杨琼调息轻揉,又恐杨琼畏冷,便将他拥入怀中,催动内力,慢慢将他周身偎热。如此亲昵的举动,初时杨琼还会推拒,然而禁不住疼痛的折磨,意乱情迷之间便顺从了何晏之的好意。两人本就有情,在擎云山上颠鸾倒凤时又何等快活,一来二去,何晏之竟又得寸进尺起来,有时搂抱接唇,百般挑弄,千百戏谑,杨琼哪里禁得住逗弄,稍时便周身红透,喘息不已,气恼之余唯有闭目装睡。何晏之于是细声哄慰,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轻轻款款,如此盘庚许久,才相拥睡去。 这一夜,何晏之正怀抱着杨琼睡得安稳,睡梦之中却隐隐听到屋外传来细微的竹笛之声。那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勾魂摄魄,不绝如缕。何晏之此时的内力日益精湛,尤为得耳聪目明,便缓缓睁开眼,见杨琼犹在沉睡,便轻手轻脚下了床,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细缝,循声望去。 只见后院的那座墓碑之前正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斗篷,背对着何晏之而立,看不清相貌年岁,远远望去只觉得身长玉立,风姿绰约。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竹笛,笛声袅袅,曲调凄然,何晏之细细听去,却觉得这调子很是奇怪,自己自幼唱戏,南腔北调听得多了,却从未听过类似的曲子。他正疑惑间,那人却止住了笛声,将手中的竹笛轻轻放在了墓碑前,低声喃喃道:“茵茵,大哥这回去了江南,给你带回了一盒口胜、一盒胭脂,还有你最喜欢吃的秋葵糕。江南的织绣最是出名,大哥找人绣了一幅春江夜宴图,茵茵,你可喜欢吗?” 何晏之静静聆听着,那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听起来却似乎上了年纪。他絮絮地同墓碑说着话,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何晏之心中了然:这人便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只是眼前这番情景看来,显然是在吊唁亡妻,然而他自称大哥,难道与这死去的女子是兄妹么?何晏之心中百转千回,一时之间冒出无数念头,却见那人缓缓蹲下身子,在冰冷的墓碑之上印下一吻,何晏之只觉得心中仿佛被人狠狠击中,此情此景,阴阳两隔,竟是凄凉无比。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一双桃花大眼,美目盼兮,两弯含黛眉,泠然善兮,眉间有一点殷红的观音痣,更觉姿容秀美,只是须发皆已花白,朦胧的夜色之下,实在看不出年岁。何晏之几乎呆立当场,杨琼已是极美之人,他未曾想到,眼前这人竟比杨琼还要长得俊秀几分,简直是天下无双了。 那人的目光仿佛透过薄纱,静静地落在何晏之的身上,他微微一笑,倩然生色,淡淡道:“小子躲着作甚?出来吧。” 第91章 曾祖 何晏之闻言推开窗,一跃而出,冲来人一抱拳,嘻嘻笑道:“见过白前辈。” 那吹笛之人显然一愣,继而笑道:“小子如何知道我姓白?” 何晏之道:“晚辈只是无意间听到前辈在吊唁亡妹,才窃以为……” 那人淡淡地打断了何晏之的话:“我并不姓白。” 何晏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前辈是在祭奠亡妻。”他轻叹了一声,“前辈的笛声好似天籁之音,勾人心魂,却又似含着万千愁绪,百转千回间,叫人闻之落泪。” 那人垂眸一笑,涡生两靥,虽然须发已白,然而明眸善睐,唇若涂脂,依旧明艳无双。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那管长笛,纤长的十指在月光之下更觉白皙,眸光微微流转,笑盈盈地看着何晏之:“小子占了老夫的茅屋,便拐弯抹角地想讨好老夫。以为如此,我便会饶了你么?”话音未落,人却已凌空而起,长笛带着飒飒风声,直直劈向何晏之的面门。 何晏之忙不迭地后退,腾挪之间,暗暗窥视,只觉得眼前这人的步法身姿竟是熟悉无比,每一招每一式,同杨琼传授他的武功招数极其神似。他心中一凛,又想起在衙前镇李四海的一番话,瞬间福至心灵,大声道:“前辈不知是陈公,还是段公?” 那人微微一怔,手中的竹笛却并不稍顿,招招刚劲,有排山倒海之势。何晏之几乎不能招架,唯有见招拆招,然而,才过了四、五招而已,便渐渐有些左支右绌,力不从心。他心中大骇,眼前这人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自己绝非他的对手。然而,眼下却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不免暗自心惊,料想即便是昔日的杨琼,也未必能赢过此人。 何晏之正在胡思乱想,耳畔却传来那人的轻笑声:“小子,打架时还三心二意,是想人头落地么?”何晏之背心冒起一阵寒意,对方的竹笛已经到了梗嗓,他避无可避,正要俯首投降,那人却顺势一收招,继而攻他的下盘。何晏之心中霎时了然:此人并非想取他的性命,只是在试探他的武功而已。如此一想,倒是安心下来,只是全力与他过招。又过了十余招,何晏之几乎已无还手之力,前后左右,似乎都被封住,无论何晏之出哪一招,那人都能用一模一样的招式将他的命门克制住,幸而此人并无杀意,若真是到了生死关头,只怕一百个何晏之,也早做了剑下的亡魂。 那人将一柄竹笛舞得如腾蛟起凤,行走游龙,曼妙生姿。何晏之只觉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浑浑噩噩间,又听那人问道:“小子,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何晏之抿唇不语,那人却是一笑:“你不是说自己是后山陈公和段公的弟子么?只是,老夫怎么不记得自己收过徒弟呢?”他将长笛点住何晏之的心窝,目光悠然地看着他,缓声说道,“杨舟并非是你的真名吧?你那位兄弟此刻可是在屋中?” 何晏之大惊,不由单膝跪地,拱手作揖,恳切道:“是晚生冒犯了阁下,还望前辈海涵。只是此事与我那朋友毫无关系,他受了重伤,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来人微笑颔首:“你倒是个讲义气的。”他将手中的长笛一收,道,“你只须告诉我,你的功夫是谁教的,我便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你那朋友。如何?” 何晏之作揖道:“并非晚生有意欺瞒,只是晚生的授业之人并不允许我在外人面前提及他的名讳。大丈夫一诺千金,自然不能食言。” 那人微微一挑眉:“眼下你同你朋友的性命都在老夫手上。小子,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在乎你那朋友的性命了吗?” 何晏之正色道:“晚生在山下曾听闻后山段公、陈公乃是旷世高人,素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自然胸怀宽广,决不会同吾等小辈斤斤计较。” 那人莞尔一笑,眉目如画,一双桃花大眼在朦胧月下顾盼生辉:“小子倒是很会说话,这样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戴在老夫头上,我若再为难你,倒是成了心胸狭隘之辈了。” 何晏之深深作揖:“多谢前辈宽恕。晚生感激涕零。” 那人却道:“小子,你真以为,你不说,我便无从知晓了。”他看着何晏之错愕的表情,沉吟道,“你的功夫乃出自玉虚宫的正统,天枢、御龙、追魂这三套剑法非嫡传弟子不可学。萧九渊是你何人?”他见何晏之呆在当场,不由叹了一口气,“萧九渊死得太早,你若不是他的弟子,便是他的徒孙。”他微微一笑,“你的师父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九阳宫主杨琼,是也?” 何晏之还未答话,只听身后传来了杨琼淡淡的声音:“不知前辈尊号,又与家师有何渊源?”说话之间,杨琼已经施施然走到近前,朝来人躬身施了一礼,“晚辈杨琼拜见。” 那人的目光落在杨琼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方道:“久闻九阳宫主杨琼武功盖世,而今看你的步伐,却是绵软无力,内力尽失。你果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杨琼颔首道:“正因如此,才不得已寄居此地,打扰了前辈清修,实在惭愧。”他上前两步,走到何晏之的前面,仿佛不经意地将他挡在了身后,又伸手握住何晏之的手,手指悄悄在他的掌心描画着。何晏之心中一凛,杨琼在他掌心写了四个字:见机速逃。稍待,又添了四个字:莫要管我。 何晏之只觉得杨琼的体温顺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流进了自己的心窝,不由得死死握住杨琼的手,丝毫不肯松开。他听到杨琼对那人笑着说道:“我这徒弟为人有些呆,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不要生气。都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平日里管教不严,来日必定负荆请罪。” 何晏之从未听过杨琼如此低声下气和颜悦色地同人说过话,即便昔日生死一线之时,也是笑然傲对,可见今日碰到的人实在非同小可。他又想到那人深不可测的武功,心中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心思电转,一时之间,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脱困。他有些懊恼自己的一时大意,早些时便应该离开此地,如今却是要走也走不得了。 杨琼又道:“前辈对我玉虚宫的武功如数家珍,想必是极有渊源,莫非是我教中的元老?恕晚辈愚钝,自家师死后,晚辈接掌玉虚宫,却因身困于朝野,教中事务只交给师弟萧北游打理,但并未听说教中还有长老身在关内。” 那人淡淡道:“我并非烈火教中人。”他的目光柔和,仿佛洞穿了杨琼的戒备之心,只是缓缓说道,“不过,你师父萧九渊的祖父祖母,却是老夫的故人。” 杨琼一怔,只见那人微笑着继续说道:“萧九渊的祖父萧疏星,是我自幼跟在身边的侍卫,后来乃是我府上的侍卫长。他的妻子苏淡月也曾服侍过我。”他顿了顿,轻叹了一声,低声吟道,“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疏星和淡月,倒真是天作之合。” 杨琼愣在了原地,讶然道:“难道,你竟是……” 那人轻笑了一声,眼波如水:“我姓陈,单名一个商字,表字君阳。”他冲杨琼一笑,“我的母亲昭清皇后欧阳丽华,算起来,还是你的高祖辈。杨琼,老夫算不算是你的曾祖辈呢?” 杨琼震惊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会是昔日南陈的永明太子陈商。 杨琼自幼熟读经史,又因为与欧阳氏的渊源,对南陈旧史格外用心。史载,清乾元十年,太宗皇帝与赫连氏结盟,合渤海郡国之力攻打江南,盟军破陈都临安。陈宪宗*于延庆宫,太子陈商被俘北上,太宗怜其年幼失怙,封其世袭一等侯,赐号南安。陈商自幼出入宫掖,与太宗诸子同席教养,太宗皇帝曾将京畿百里之地赐其作田猎之用,又允其骑马佩剑上朝,此等殊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所谓: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气焰之盛,天下共知。 太宗诸子之中,秦王杨显与南安侯自□□从甚密,陈商倚秦王之势,飞扬跋扈,无所顾忌。太宗病笃,诸子夺嫡,禁城内外,血雨腥风。后四子杨朗登基,为高宗,秦王杨显被囚瀛台身死,南安侯亦不知所踪。 此刻,这个六十余年前便不知所踪的陈商却站在杨琼的面前。杨琼暗暗屈指一算,陈商而今已年近九旬,面容竟一如昔日少年模样,只是鬓发花白,隐约透露了他的年纪,不禁喃喃自语道:“师父曾同我说,无形无相心法练到第九重,可以年华永驻,长生不死,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陈商淡然道:“长生不死不过子虚乌有,活个百来岁倒是稀松平常。然则,老而不死是为贼,活得长久也未必是一件幸事。” 杨琼微微皱眉,“本教祖训,无形无相心法只传教主,前辈乃昔日欧阳教主独子,为何……” 陈商只是笑而不语,陡然间,出手如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然扣住了杨琼的脉门。何晏之大惊失色,出手却已晚了半步,唯有死死扳住陈商的上臂,惊呼道:“前辈作甚?” 陈商目光炯然地看着杨琼:“你练无形无相神功,已经多少年了?” 杨琼觉得手腕和手肘处说不出的酸麻难当,唯有低声道:“晚辈自五岁开始练功,而今已有十八年。” 陈商又道:“你可知,你为何会忍不住要吸食人血?” 杨琼颤声道:“是因为……血咒的反噬不得疏解……体内血蛊作祟。” 陈商微微颔首:“于是,你为了抑制血蛊,便自废武功?你可知道自伤经脉的后果?” 杨琼已说不出话来,难以忍受的酸麻顺着手肘一直延伸至肩膀,他唯有微微点头,陈商却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勇气。”他放开了杨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有得必有失,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杨琼不觉一愣,身体微微摇晃。何晏之一把将他扶住,将他护在怀中,拱手道:“恕晚辈愚钝,但不知前辈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何意?莫非,前辈有办法治好宫主的内伤?” 陈商悠然笑道:“那便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 话音未落,何晏之已跪倒在地,恳切道:“还望前辈能予赐教。大恩大德,晚生没齿难忘。”说罢,又一叩首,“晚生愿为前辈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杨琼低声喝止:“你起来!你这是做甚么!” 陈商却是不住微笑:“你这个徒弟,待你倒真是情真意切。”他看着杨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人。人世间,最为可贵的,便是真心。” 杨琼的脸不觉微微一红,又听陈商说道:“杨琼,你可知道,你所练的,并非真正的无形无相神功,不过是神似而已。无形无相神功讲究无情无欲,你练此功后可曾清心寡欲了么?” 杨琼定定地站着,一时间,脑海中已经乱作一团,简直瞠目结舌。陈商看着杨琼错愕的表情,继续缓声说道:“你所练的,乃是本教的血衣神功。当年,你的师祖萧疏星并未得到衣钵,便将血衣神功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血衣神功乃本门邪功,是将无形无相心法与苗疆蛊术相融,厉害无比,却也阴毒无比,又间杂双/修之术,必要阴阳双蛊同修,采阳补阴,才能练成。”他颇为探究地看着杨琼,“女子练此功也就罢了,男子若练血衣神功,只怕久而久之,不能人道……”他不再说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自废内力,也并非坏事啊。” 杨琼却脸色煞白,抱拳道:“多谢前辈解惑。”他拉起身边何晏之的手,道,“前辈,我这徒弟身中寒毒,晚辈已经毕生内力全部渡给了他,如此说来,岂不是害了他?”他单膝跪地,“还望前辈念及欧阳氏和玉虚宫故人的情分,救我徒弟一命。”言毕,重重叩首。 陈商听罢一笑,微微点头:“你二人如此情深,实在难能可贵。”他缓步朝屋边走去,淡淡道,“两位小友,月下寒凉,不如到屋中小酌吧。” 第92章 异香 三人来到屋内,陈商环顾四周,不由失笑道:“你们两位小朋友鸠占鹊巢也就罢了,怎将老夫的屋子弄得这般邋遢?”说罢,往八仙桌旁一坐,笑道,“可有什么下酒的小菜么?” 何晏之道了声“有”,将杨琼拉到桌边坐下,反身钻进了旁边的灶房,不一会儿,便端出了一叠盐焗豆角,又捧出一坛酒,恭恭敬敬递给陈商:“前辈,晚生手艺不好,还请见谅。” 陈商笑眯眯地看着那坛酒,道:“小子,你可是从后院挖出来的酒?” 何晏之尴尬一笑:“借花献佛罢了。” 陈商道:“你这倒是拿了佛前的花再献给佛爷,真是一笔无本的生意。”他端起酒坛子凑到鼻子前闻了一闻,轻笑道:“可惜暴殄天物啊。”他摇了摇头,“这是段郎从塞北鬼无门那里讨来的红花酿,需埋在地底十个寒暑才能开封,如今已九年零五个月,只差半年,竟被你们两个小鬼糟/蹋了,真是呜呼哀哉啊。” 何晏之听他提到段郎,心中料想必是那位段公,忙拱手道:“晚生真是犯了大错,还请前辈原谅则个。” 陈商摇了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稍稍抿了一口,道:“我倒是无妨。只是段郎是个酒痴,你们毁了他的美酒,只怕他知道了要与你们拼命。”他微微沉吟,“他当年为了这坛酒,同鬼无门的石见山苦战三天,最后一招才险胜。”他又抿了一口,笑道,“不过,我喝起来,与绍兴城里卖的女儿红也没有什么不同。” 何晏之此刻唯有唯唯称诺,他想到这段、陈二人隐居于此,倒是过得潇洒快意,突然间又想起里屋唯一的那张床榻,随之环顾四周,见屋舍温馨,不由心念一动,但觉眼前这位陈公同另一位段公之间关系绝非一般。他于是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杨琼,发现对方亦看着自己,四目相投间,仿佛时间已然凝固,杨琼不由一愣,连忙将头别了过去。 三人正一时无语,门外却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来人仿佛是跛着脚,一脚深而一脚浅,又听到一声懒洋洋的低笑,屋外有人朗声道:“娘子,我回来了。想不到,你竟比我早了半步。”屋门应声打开,只见风尘仆仆的男人倚门而立,手中拿了一个酒壶,笑吟吟地看着陈商诸人。他戴了一顶斗笠,看上去年岁并不大,眉清目秀,只是须发花白,显然也有些年纪了。 陈商的脸却蓦地红了,面有不悦,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家里来了客人,说甚么疯话!” 来人嘻嘻一笑,拖着步子走进屋内,何晏之这才看清,此人左脚微跛,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左手更是缺了三根手指,只见他用残缺的拇指和食指取下头上的斗笠,冲何晏之和杨琼懒懒笑道:“两位小友,老夫藏的酒味道如何呀?” 何晏之寻思眼前这人定是那段公,忙起身作揖:“晚生见过段老前辈。多有冒犯,还请海涵。”他抬眼细细看了那段公一眼,只见此人的眉眼虽没有陈商这般惊艳,却也是姿容清俊,非同一般,尤其是那笑容,十分雅致之中尤带三分媚色,虽然跛足断指,却不减其妖媚之色,若不是心里知道此人年事已高,只以为眼前是一个少年白发的翩翩俗世佳公子。更让何晏之暗自称奇的是,随着那人进屋,一阵奇异而幽淡的香气隐约袭来,在斗室之中隐隐浮动,竟带着丝丝的甜意,叫人心驰神往。何晏之看了杨琼一眼,只见他目光炯然,神情肃穆,显然同自己一样,亦在疑惑这香气的来由。 陈商见二人面面相觑,不由淡淡道:“你们不必紧张,段郎他天生身有异香,并不是甚么毒物。”他笑道,“若真是甚么毒物,自然要无色无味,怎可能叫人发觉?”他又转而看向那人,“是我嘴馋,故而叫他们两个挖出来的。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又何必吝啬一坛老酒?” 段公嘿嘿笑道:“难得听到你为旁人开脱,想来是不一般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抿唇垂手而立的杨琼,“便是你这小子将衙前镇闹得天翻地覆?”说话间,出手如电,右手那两指直点杨琼的眉心,杨琼身姿一矮,转身避过,何晏之欺身挡在杨琼面前,接下那段公的攻势,道:“前辈,我这兄弟也是不得已,且并未真正伤人性命,还请手下留情。” 段公眉梢微微一挑,道:“真的未曾伤人性命?” 何晏之一怔,忽而想到那死在自家床上的王屠夫,心口不由得一抽,转头看向杨琼,却听他冷冷道:“那人横行乡里,奸/淫无耻,我杀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何罪之有?” 那段公笑而不语,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手臂犹似游蛇,一招一式,将何晏之困于两掌之中。何晏之心中惊叹,这陈、段二人功夫各有千秋,却都是千变万化,陈商的招式刚劲,而这段公的武功却是至阴至柔,柔若无骨,却又如影随形,就如同他身上的想起一般,若隐若现,若存若亡。 打斗之间,只听得杨琼在身后沉声道:“从天枢位,接归妹。”何晏之依言而行,练出三招,竟摆脱了段公的纠缠,腾转间,有了还手之力。段公“咦”了一声,道:“后生果不容小觑。”他仿佛来了兴致,轮开双臂,与何晏之徒手相搏。杨琼站在何晏之的身后,指点着何晏之的招式,陈商却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慢悠悠地抿着杯中酒,不发一言。 如此一刻钟下来,何晏之在杨琼的指点之下,已与段公拆了百余招,渐渐开始气喘吁吁,力有不支。段公却是兴致勃勃,越战越勇,杨琼双眉微锁,苦思冥想,似乎甚为苦恼,陈商终于开口道:“从嘉,别再捉弄人了。我早与他们交过手。”他又指着杨琼道,“他练的虽然是血衣神功,却是欧阳氏的嫡系后人,亦是当今皇帝的长子,与百里追云没有任何关系。” 何晏之心里一闪而过:原来此人叫段从嘉,恍惚间,左肩却中了那人的一掌。他不由往后倒退了数步,身子猛然撞在墙上,只觉得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一般,口中有血腥味泛了上来,脸色顿时煞白。杨琼愤然上前,面有怒色地看着段公:“我们敬你是前辈,你却趁机偷袭,实在是卑鄙!” 那段从嘉却哈哈大笑起来:“比武之事,一靠武功,二靠谋略,是你这小郎君自己三心二意,怎么反而怨我卑鄙?战场之上无兄弟,又何来前辈后辈,小娃娃年纪轻轻真是迂腐之极。” 杨琼听了不由地大怒,却苦于眼下毫无功力,心中只觉得这段公痞气十足、为老不尊,与那陈公的格调气质简直天差地别,判若云泥。却听陈商缓声说道:“我只想与朋友秉烛夜谈,你倒是来坏我的兴致。” 段从嘉道:“这两个后生甚为有趣,我不过试试他们的功夫罢了。谁想这小娃娃竟这般认真,实在是好玩得紧。”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杨琼面沉似水,正要开口,何晏之捂着胸口走到段从嘉近前,冲他一抱拳:“前辈的功夫出神入化,晚生佩服之极,心服口服。”说罢深深作揖,随之一把握住杨琼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段从嘉笑道:“这话老夫爱听。”他拊掌大笑,“孺子可教也。” 何晏之又躬身道:“两位前辈似乎对血衣神功甚为忌惮。但不知这血衣神功到底是何来历?” 段从嘉微微敛容,点头示意二人坐下。于是,老少四人围坐在桌案前,烛火明灭,段从嘉给四人各斟上一杯酒,方缓声说道:“血衣神功,是一门极为邪门的功夫,我真是没想到,萧疏星竟然会把这门功夫偷偷传了下去。”他的眼中褪去了戏谑之色,“血衣神功,脱胎于玉虚宫的无形无相心法,二者虽是同根而生,却是迥然相异。” 何晏之觉得杨琼的手一紧,隐约有些发颤,只听段从嘉继续道:“这门邪攻的创始者,却是老夫的生母。九十余年前蝴蝶姬百里追云的名号你们一定不曾听说过,但是,你们若熟读经史,定然知晓当年渤海郡国云太后云梦蝶。” 杨琼双眉轻蹙:“渤海云妃曾把持朝政十余年,将赫连氏子孙操纵于股掌之中,最后却不知所终。她的儿子赫□□继承渤海国主之位,倒算是有所作为……”他突然一怔,抬头看着段从嘉,“怎么可能?你的生母?你的生母怎会是渤海郡国的太后?” 段从嘉微微一笑:“云梦蝶的本名,复姓百里,名追云,她与我父亲段景仪乃结发夫妻。南陈末年,我父亲出家,百里追云远赴塞北,嫁给了当时的渤海国主赫连天哲,又生下王子赫□□,最后竟成了渤海国的太后。她并非不知所终,而是死了。”他顿了顿,低声道,“衙前镇闹鬼,有人吸食人血,这本就是血衣神功的练功法门。一时之间,我以为,她竟然没有死。”他闭目一笑,“果然是我多想了,一个死去六七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复生?她若没死,以她的脾性,又怎会甘心蛰伏于世数十年?百里追云所到之处,必定是血雨腥风、杀孽重重,她此生最大的快活,就是让天下所有的人都不快活。” 第93章 因缘 一时之间,室内寂静无声,唯有暗香浮动,袅袅不绝。杨琼面有讶然:“如此说来,当年渤海国主赫连/城岂不是前辈一母同胞的手足?” 段从嘉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本是同树之花,风吹各飘天涯,他自是做他的国主,我还是做我的浪人,井水不犯河水。我那兄弟生前虽然享尽荣华,却是夙兴夜寐,只怕安稳觉都没睡上几个,年纪不到半百便死了,这样想来,倒还是我这老朽之身逍遥自在一些。” 何晏之若有所思:“未曾想到这段前辈竟同赫连家族有这等渊源。”他想到赫连/城之子乃赫连百丈,赫连百丈之子便是赫连勃勃,如此想来,眼前这位老人竟然同自己还有几分血缘的牵绊,这天下之事,果真是机缘巧合,谁又能料想,在这荒郊野外,竟然还能遇到自己曾祖辈的先人呢? 段从嘉亦看着何晏之,目光却是幽深,仿若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般,缓声说道:“渤海国灭后,赫连氏率族人退回白山之阴,旧部各自分裂,一蹶不振。”他懒懒笑道,“赫连勃勃有一个本事却是大清皇帝所不能及的,小子,你可知晓?” 何晏之拱手道:“恕晚生孤陋寡闻,还请前辈赐教。” 段从嘉哂然一笑:“赫连一族中人多是孔武有力,既好杀/戮,更好女/色。赫连勃勃的后宫姬妾成群,渤海之所以灭国,与他纵/情/声/色犬马,亦不无关系。”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摇头叹息道,“酒/色之属,实在是迷人,我一介老朽,依旧沉溺难以自拔,况且赫连勃勃乃一国之君乎?就算他不想要美人,底下那些抬轿子的也会替他搜罗美女充/盈/后/宫。赫连勃勃共有九个儿子,十一个女儿,这后宫之中的美人想来不会少于三四十人,实在是叹为观止啊。” 何晏之觉得胸口被人重重一击,幼年时的往事记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影子却如魅影一般盘旋在记忆深底,那些画面晦涩而沉重,让人不愿回想。他怔怔地坐着,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只听段从嘉又道:“渤海郡国本无中原的礼仪纲/常之分,即便父子之间亦可以交换姬妾。昔日,赫连勃勃常常将自己享用过的美人送给自己的兄弟子侄,他的长子甚至将自己的妻子送入父亲的后宫。中土之人听了或许觉得荒唐,但于他们而言,不过像是交换彼此喜欢的马匹弓箭罢了,没有甚么要紧。” 杨琼在旁淡淡道:“前辈对赫连一族的家事果真知之甚多。” 段从嘉用他右手残存的两根指头捏着酒壶,嘻嘻笑道:“好歹他们也是我那兄弟的子子孙孙,虽然统统都不成器,老夫也不想他们个个死无葬生之地哪。”他眉梢微微一挑,眼角处竟隐约有几许媚色,何晏之更觉得此人确实容貌出众,竟是天生媚/态,即便年岁已长,犹带风流。 杨琼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轻叩桌案,道:“赫连勃勃死后,他的兄弟和子侄各怀彼此,战死的战死,降清的降清,远遁的远遁,割据的割据。渤海女真起于苍莽,而后归于漠北,世事循回往复,成坏住空,大抵如此。赫连勃勃的三个儿子赫连无殊、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至今还在为了大小赫顿的弹丸之地争得你死我活,比起他们曾祖父赫连/城挥鞭南下,割占雁云十六州的霸气,委实可笑。” 段从嘉哈哈笑道:“所谓子孙不肖枉费功,我那兄弟若是泉下有知,必定气得半死。赫连哲木朗那小子还辗转找过老夫,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去掉老二无殊,甚是煞费苦心啊。” 陈商冷笑了一声:“若太/宗皇帝多活一些年岁,渤海郡国只怕早已灭,怎还会遗患至今。” 段从嘉转头看着陈商的侧脸,轻叹道:“在你心里,杨诺自然是大清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杨琼亦道:“陈公前辈所言极是。太/宗皇帝的功绩,确实无人能及。然而,若不是太/宗诸子争位,大清亦不会元气大伤,使得赫连/城趁虚而入,割占雁云十六州。时隔三代,才一雪前耻。” 段从嘉只管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这小娃娃倒甚是可爱。”他见杨琼微微蹙起双眉,眸中似有不悦之色,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杨真真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儿子?那个皇宫里阴森森的,难为你竟活到了今天。” 陈商紧握着手中的酒盏,低声喝止道:“从嘉,适可而止罢!” 段从嘉道:“杨朗的那小孙女杨真真同她爷爷活脱脱是一个性子,既阴险又狡诈,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娃娃来呢?老夫左看右看,也觉着你们不像是母子啊。”他嗤嗤笑道,“若不是杨诺诸子夺嫡,当年继承皇位的便是秦王杨显,绝不会是皇四子杨朗。如此的话,你这小娃娃又会在哪里呢?” 杨琼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他的右手紧握着拳,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陈商却忽然站起身来,他的神色淡然,眉宇间仿佛笼着一层哀戚之色,淡淡说道:“我有些倦了,你们姑且慢聊。”说着径直朝里屋走去。 段从嘉自觉失言,起身迟疑着唤了一声“阿芒”。陈商的脚步稍稍一滞,在门边停了下来,仰头轻叹了一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哪。”他转过身,目光却看向杨琼,“昔日太/宗五子,齐王杨业、秦王杨显、孝章太子杨克、楚王杨朗、晋王杨鸿,个个可谓人中龙凤。平心而论,你的曾祖父杨朗并非个中翘楚。论文韬武略,他不及秦王显,论文章锦绣,他不及齐王业,论行军布阵,他不及晋王鸿,论嫡庶尊卑,杨克才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然而,论阴谋诡计,玩弄人心之术,则无人能出其右者。他能夺得皇位,也不算甚么意料之外的事,那个位置,本就是由血腥造就,没有人能够干干净净地坐上去。 “他先是借刀杀人除掉杨克,而后逼死杨显,圈禁杨业,驱逐杨鸿,唯一真心相待的,只有皇妹琅琊公主杨姿。以至于弥留之际,兄弟已经全部被他屠尽,而你祖父杨希夷尚且年幼,主幼国疑,内忧外患,赫连/城的铁蹄在关外逡巡不去。杨朗不得已,才指大长公主杨姿为摄政王。正因如此,才有了大清女帝临朝的先河,才开了你祖父得以传位帝姬的先例。” 他轻声喟叹道:“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人世间俱是因缘聚会,缘聚则有,缘散则无,没有前因,又哪来的后果?没有前仇,又何来的后怨?就如你二人今日能来到此地,又遇到我们这两个老朽,亦是你的因缘。衙前镇上吸血鬼魅出没,我和从嘉以为血衣神功又重出江湖,只怕是百里追云当年埋下的祸根,故而一路追踪至此。百里追云是从嘉的生母,我不便多言,血衣神功的事,从嘉自会给你们解释。”言毕,也不看段从嘉一眼,转身挑帘进了里屋。 第94章 邪功 段从嘉还未来得及开口,里屋之门已随之紧闭,他缓缓坐下身,闷闷地自斟自饮,许久不发一言。三人各怀心事,相对而坐,屋内的幽然之味伴着酒香袅袅袭人。 何晏之暗想这老者身怀异香,确实非常人所能及,他又想到此人与赫连一族的关系,心中便更为好奇,于是开口问道:“前辈说血衣神功是极为邪门的功夫,但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玄机?而玉虚宫的绝学又怎会变成了血衣神功?” 段从嘉放下手中的酒盏:“正如阿芒方才所言,万事皆有因缘。”他缓声道,“便要从我母亲百里追云讲起了。” 杨琼道:“前辈的母亲复姓百里,可是与我教第十七任和第十八任教主百里嵘、百里峥兄弟有关么?” 段从嘉一笑:“不错。我母亲便是昔日烈火教教主百里嵘之女。”他看着杨琼,“百里嵘过世后,将教主之位传于兄弟百里峥。百里峥有四个弟子,大弟子是我母亲百里追云,二弟子是我父亲段景仪,三弟子是昔日冷月山庄的庄主,圣手银针谢峰。最小的弟子,便是当时欧阳世家家主欧阳杰的长女,后来的南陈昭清皇后,欧阳丽华。” 杨琼微微一怔:“本教教史上倒不曾提及百里教主的徒弟,只是提及第十九任教主乃南陈皇后,师从于百里峥。”他微微一皱眉,“既然百里追云是百里嵘之女,百里峥为何不将教主之位传于自己的侄女呢?” 段从嘉笑眯眯地看着他:“萧北游也是萧九渊的独子,萧九渊却为何将教主之位传给你呢?” 杨琼不语,段从嘉又道:“烈火教的衣钵继承,最看中的是天赋。你的这位曾祖,昭清皇后欧阳丽华便是武学天才,世间所谓天剑是也。这并不奇怪,欧阳家族本就是武林世家,族中天赋极高之人素来辈出。故而,百里峥对这位关门弟子极为中意,却引起了我母亲的极大不满。 “我母亲自负美貌和武功天下无双,想不到竟被小师妹抢去了风头,武功固然不及,甚至连相貌也略逊了一筹。她本就善妒,又自忖是上一代教主的独生女儿,深恨自己的叔叔百里峥偏心外人,将无形无相心法传给了小师妹,甚至连衣钵也要拱手他人。百里峥只有这一个侄女,从小溺爱,对她睁一眼闭一只眼,她更加有恃无恐,于是将玉虚宫闹得鸡犬不宁。 “我父亲段景仪自幼由师父百里峥抚养,在玉虚宫长大。他少年得志,连中三元,是南陈有名的才子,最擅长吟诗作赋,唱酬应答、丹青管弦,无一不通,深得南陈肃宗皇帝陈彦的赏识。他风流成性,红颜知己遍及京师,那时节,临安城内的勾栏楚院里传唱着一首竹枝词:‘个侬本是多情种,但凭一人著平章。今生不识段郎面,便是花间也断肠。’”段从嘉轻吟出声,脸上却无甚表情,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首词便是几个与我父亲相交甚密的歌伎所作,传唱于临安寻常巷陌,江东段郎便这样名声鹊起了。” 杨琼沉吟道:“据史载,江东段郎的祖父段怀仁乃前宋太傅,号清水先生,位列三公。其父右骑将军段介安开创清社,尚长安公主赵媛,生子段景仪。段介安与我朝太/祖并称关中四杰,同大清有莫大的渊源。段氏因清社一案被权相陈靖威诛族,激起世人义愤。清水先生的门生刘向天结天下清社士子之力声讨权奸,关中第一大派清水帮因势而起,便是赤骑起义。只是,未曾想到段景仪竟然也是烈火教弟子,真是叫人诧异了。” 段从嘉残缺的手指轻抚手中的酒盏,淡淡道:“史书之上多半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杨俊杰和刘向天当年在青州起义,拥立我祖父段介安为‘小清王’,倚靠清水先生和清社的名号,才赢得天下士人之心。否则,仅凭一群江湖中人,犹如游兵散勇,又如何能攻下汴京,将陈氏父子赶到江南?”他哂然一笑,“不过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罢了。” 听闻“窃国”一言,杨琼不由地勃然变色,拍案而起,面色赤红,低声喝道:“放肆!太/祖皇帝乃一世之雄,创我大清不世之基业,岂容尔等诋毁!” 段从嘉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娃可真是杨俊杰的好子孙哪!”他将手中的酒盏一放,缓声道,“然而我所讲的,却都是事实。我且问你,大清的官史上,可曾有只言片语提到昔日清军首领小清王段介安的下落?关中四杰之中,谢三和段介安的名讳为何又讳莫如深?” 杨琼抿唇不语,脸上尤带怒容。段从嘉悠然一笑:“当年清社结义、青州起事的四人之中,杨俊杰和谢三都是江湖草莽,刘向天只是一介功名未就的书生,唯有段介安,是正二品的驸马都尉。他一生素喜结交江湖豪客,却不料,最终不是亡于宿敌陈氏,竟是死在结义兄弟之手。” 杨琼抬起下颌,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听足下这么说,莫非是要替自己的先人鸣不平么?”他不住冷笑,“从来天下逐鹿,能者居之。且不论关中四杰的生死功过,最终平定中原,驱除鞑虏的却是我杨家的先祖!这个天下最终亦是杨家的天下!” 段介安笑而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俄而,淡淡道:“以欧阳世家为首的江南武林素来与关中诸派不睦。宋末,关中推清水帮帮主庄慕贤为盟主,才与江南武林暂为修好。然而,庄慕贤死后,其遗孀令狐寻梦为代帮主,而后改嫁杨俊杰,推杨俊杰为清水帮帮主,至此,与江南武林的嫌隙日盛。欧阳氏与陈氏联姻,结为秦晋之好,南陈三代国君中,肃宗陈彦和宪宗陈深的皇后都是欧阳氏的嫡女。是以,南陈虽亡,欧阳氏犹存,为江南无冕之王。”他懒懒靠在椅背上,眉梢微微一挑,目光之中颇有戏谑之意,“杨家人对欧阳氏素来颇为忌惮,杨真真倒真是狡猾得很,刃人不以刀剑,只是‘杨琼’这个名讳和皇长子的身份,便将欧阳氏的嫡亲后人变作了杨家的孝子贤孙哪!” “你……”杨琼紧握着双拳,双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何晏之急忙起身扶着他坐下,杨琼微微一挣,终于还是闷声而坐,只是紧抿着唇,面色极为阴沉。何晏之扶住他的肩膀,转而对段介安道:“段前辈方才谈及自己的双亲,却还未曾说起血衣神功的由来。晚生甚为好奇,既然百里教主未曾将无形无相心法传授给自己的侄女,前辈的母亲又如何在此功夫上化出血衣神功呢?” 段从嘉继续喝着酒,娓娓而道:“我父母亲自小便有婚姻之约。我祖父段介安是个任侠之士,素来仰慕武林豪杰,与百里嵘很早便认识,二人气味相投,一时兴起,便定了儿女婚约。”他摇了摇头,叹息道,“然而,这实在是一段孽缘!百里追云虽然并不十分爱我父亲,却要我父亲对她惟命是从。而我父亲偏偏又是一个风流情种,身边莺莺燕燕无数,这更加惹得我母亲不悦,她从来都是予取予求,便一定要段景仪娶她为妻。 “百里峥自觉有愧于侄女,便极力撮合二人,师命难违,我父亲只好应允。他那时有个红颜知己,是师弟谢峰的胞妹谢云。”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连声音都放柔了几分,“云姨她最是温柔可亲,却偏偏因为我父亲而辜负终身,埋葬了大好青春。我母亲从天山赶到临安,欲杀云姨泄愤,谢峰自然不依,与之大打出手,还拿剑逼着我父亲娶他的妹妹。二人大闹延庆宫,那时候,欧阳丽华已经是南陈宪宗的皇后,出面调停,仅在二十招之内,便打败了百里追云。从此,他们师兄妹四人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百里追云与我父亲成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要我父亲对她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她最喜制毒,在江湖上有毒姬的名号,还习惯于拿活人试毒,我父亲苦口婆心劝她,却毫无半点用处。她素来我行我素,唯我独尊,哪里会把丈夫的话放在眼里?二人渐行渐远,终成怨偶。我母亲对自己败在欧阳丽华的剑下深以为耻,为了逼迫师父百里峥传授她无形无相心法,便在他的茶中下了毒。” 何晏之“啊”了一声,道:“莫非,百里追云竟毒死了自己的亲叔叔?” 段从嘉微微颔首:“她为了一雪前耻,打败欧阳丽华,竟对自己唯一的血亲痛下毒手,不料用毒太甚,却毒死了自己的叔叔。可惜百里峥为了掩盖自己侄女的罪行,临死前还在为她着想,将自己伪装成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而死,暂且瞒过了另外三个弟子。百里追云的心肠如此歹毒,对于我父亲而言,犹如噩梦。他为了摆脱她,最后,悬崖撒手,抛弃妻子,遁入空门,在终南山剃度为僧。 “百里追云自然大怒,五日之内连灭三座禅寺,凡是见到和尚便杀,想以此逼我父亲还俗。欧阳丽华是南陈的皇后,怎会允许自己的大师姊如此肆无忌惮草菅人命,便钦定了她的死罪,要将她绳之以法。” 他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讽笑,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母亲便抛下了我,离开南陈,一路隐姓埋名北上关外,到了渤海郡国的都城叶赫,化名云梦蝶,嫁给了当时渤海郡国的国主赫连天哲。她生而美艳,体有异香,又惯会巧言媚惑,便深受赫连天哲的宠爱,而后生下王子赫连/城,摇身一变,竟成了渤海郡国的云妃娘娘。 “在渤海这些年,她潜心修炼,从欧阳丽华的武功招式中自创了一门邪功,便是血衣神功。这门功夫至阴至毒,必须以人血为饵,以毒物为饲。她便佯装心疾,称须以人血续命。赫连天哲贪恋她的美色,不疑有他,日日取死囚之血供养我母亲。 “百里追云一直对自己被陈深和欧阳丽华逐出南陈之事耿耿于怀。她存心报复,日日蛊动赫连天哲与大清结盟,覆灭南陈。南陈与渤海,中间隔着大清,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赫连天哲亦无南下牧马之心,只是时时骚扰大清边关,掳掠一些金银钱帛而已,然而,禁不住百里追云的枕边风,终究是动了心。当时的清帝,太宗杨诺早有吞并南陈的打算,不过忌惮北有渤海郡国,南征会使北疆不靖,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赫连氏主动结盟,简直求之不得。” 何晏之喃喃道:“想不到区区一个百里追云,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段从嘉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母亲不过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南陈本就积弱,又受制于几大世家,即便不是灭在杨诺的手里,也会灭在杨朗、杨姿,或者杨希夷的手里。”他看了一眼杨琼,“就如同欧阳氏一族,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终有日薄西山的那一天。 “赫连天哲死后,赫连/城继承王位,便奉母亲百里追云为神圣王太后。我这个兄弟最是孝顺,对百里追云向来言听计从,一时间,我母亲在渤海郡国可谓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她一辈子为所欲为,杀人如麻,富贵荣华对她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已不值一提。她心中真正的所求,却仍是年少时的执着,便是战胜师妹欧阳丽华,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何晏之道:“如此说来,百里追云最终是被欧阳丽华所杀?” 段从嘉定定地坐着,随之摆了摆手:“她一生与欧阳丽华决斗三次,次次都输了。最后一次,她合该是赢的,然而……”他捏着酒盏的手指越收越紧,神思渺茫,连双眉都纠结起来,良久,颓然一笑,“在最后关头,血衣神功的反噬破了她的内力,她最终还是败在了欧阳丽华的剑下。只是,欧阳丽华虽然胜了她,却也力竭而亡。” 何晏之未曾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不由地愣了:“百里追云输了,但欧阳丽华却死了,这……” 段从嘉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却低沉下来,“百里追云一生之中最嫉恨的人是欧阳丽华,而最爱的人,想必亦是她……我母亲武功被破,毕生的对手却已死,她一生都未能赢过欧阳丽华,终究不能成为天下第一,于是了无生趣,便举剑自刎了。” 杨琼沉吟道:“然则,奇怪的是,我师父萧九渊从未吸食过人血,我少时练功时也未曾要吸食人血。而且,血衣神功既然是至阴至毒的功夫,却为何我教中的内力均是纯阳内功?” 段从嘉道:“你师父的这门功夫是从他祖父萧疏星那里传下来的。萧疏星本是欧阳丽华的门徒,是自幼跟在阿芒身边的近侍,后来才拜在百里追云麾下。血咒之术,便是他化用了欧阳氏的心法,对血衣神功的反噬进行克制。萧疏星素来标榜仁义,哪里会把他背叛旧主、窃取掌教之位的旧事公布于众?自然是对自己的子孙也有所隐瞒了。不过,”他冷笑了一声,“本就是邪恶的功夫,再怎样粉饰,也不过是盛开在枯骨上的一朵邪恶之花罢了。” 何晏之若有所悟:“那么,真正的无形无相心法呢?莫非已经失传了?” 段从嘉放下酒盏,轻叹了一声:“这个世上知晓此心法的,而今,唯有一人而已。”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紧闭的房门,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放心,阿芒既然留你们下来,想必是要将无形无相心法传授于你们。” 第95章 山居 三人秉烛夜谈,不觉天光渐亮。那红花酿的后劲十足,杨琼和何晏之不过只喝了几口,便有些眼花耳热,渐渐相偎睡了过去。待何晏之醒来时,已是日近中午,他和杨琼一齐躺在床榻之上,身上同盖着一床薄被。 杨琼依然睡着,灰白的头发散在枕上,犹显单薄而憔悴。何晏之替他掖了掖被角,隐隐听到院中传来阵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便披衣走了出去,一出屋门,就见那段从嘉正在院子里埋头刨木打钉。 何晏之上前行礼,好奇问道:“段前辈在做甚么?” 段从嘉漫不经心地说道:“家里只有一张床,被你们两个小鬼占了去,难道不要再做一张?” 何晏之抱愧道:“叫前辈费心了。其实不必……” 段从嘉摆了摆手,悠然笑道:“娘子吩咐的事,我哪里敢不从?”他将手中的木条扔给何晏之,“小鬼,你若真有心,倒不如帮我打磨打磨这些榫头。” 何晏之依言坐下,他不曾学过这些,只是照着段从嘉的样子依样画葫芦。那段从嘉的手艺却着实了得,不到半个时辰,大体的模子便已具雏形。何晏之心中不免赞叹,道:“前辈的木工活便是那些匠人也要甘拜下风了。” 段从嘉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了陈商的声音:“斧斤之属,机关技巧,都是从嘉的拿手绝活,即便能工巧匠,亦弗能过也。” 何晏之转过身,只见陈商站在门槛边,冲他们两人微微笑道:“饿了没有?先吃饭吧。” 何晏之欣然称好,又想到杨琼还未起身,正要去里屋,却听陈商道:“杨宫主正在净面,正好一起用饭。” 段从嘉放下手中的活计,搓了搓手,拖着步子,一瘸一拐走到陈商近前,低声道:“不生气了?” 陈商垂下眼眸,浅浅一笑:“哪里有这么多气。”他抬起袖子替段从嘉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水刚刚温好,先去洗把脸吧。” 正午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笼上了一层温情的金辉。何晏之站在他们身后,只觉得心底亦如阳光照耀一般的暖意融融,由衷地滋生出一股淡淡的艳慕之情。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擎云山上曾誊抄过一句前人的词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其中的温馨,想必亦不过如此了。 ****** 饭菜摆了一桌,甚为丰盛。四人相对而坐,何晏之看着眼前的菜肴,赞道:“陈公前辈好生了得,不过几种野菜,竟也能做出这么多花样!” 陈商莞尔笑道:“我素来喜欢做菜,自然用心一些。” 段从嘉道:“我不会做菜,却最讲究吃,是个吃客。”他嘻嘻一笑,看了陈商一眼,“算不算是天造地设配成双?” 何晏之附和地笑笑,陈商埋头喝了一口汤,淡淡道:“你最会贫嘴,我却向来讨厌油腔滑调的人,难道不算是冤家?”甫一出口,自觉不妥,便止了口。 何晏之忍着笑,抬眼看了看杨琼,杨琼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然而坐。四人默默吃了会儿,何晏之细细尝来,觉着每一道菜都做得尤为可口,较之前些日的风餐露宿,简直是天壤之别,不由赞叹道:“段公前辈真是好生福气,即便是隐居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能尝尽天下珍馐。” 杨琼停箸哂笑:“你一共才吃过多少好东西?恭维也要适可而止,也不怕人笑话?” 陈商倒也不恼,只是托着腮浅笑:“若论起烹调的功夫,我怎么也及不上花奴。”他神思渺茫,仿佛沉浸在过往悠久的岁月之中,“当年我府上,除了茵茵,只有两个女孩儿。淡月能歌善舞,花奴却是精通女红肴膳。”他垂目一笑,“花奴她原本是琅琊公主的侍婢,后来春华夫人把她赏给了我,她最擅长做萝卜丝饼,夜半总做了给我当宵夜吃。”说话间,他夹了一块饼,慢慢嚼着,轻叹道,“我这饼儿还是老了一些,不及花奴做得松软可口。” 段从嘉看着陈商:“阿芒今日是怎么了?” 陈商道:“看到两个年轻人,不免想起往事。”他微微笑道,“看来我确实是老了,竟也念起旧来。”他笑语盈盈间顾盼生姿,何晏之心里暗叹,想此人年轻之时还不知是何等的绝色姿容,即便如今垂垂老矣,依然风姿无双。 陈商起身给何晏之倒了一碗汤,转头看了一眼杨琼,又道:“我那两个侍女,苏淡月嫁到了天山玉虚宫,和萧疏星做了夫妻。花非花却是嫁给了曾远,成了江南曾氏的当家主母。她们二人天南地北,犹如參商,再未聚首。我这回去江南,还特意去曾氏的祠堂看了花奴。”他淡淡一笑,“人生百年之后,即便是当年的如花美眷,也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块牌位罢了。” 杨琼有些意外:“倒是未曾想到昔日江南曾氏族长之妻亦出自南安侯府。” 陈商笑道:“这也没有甚么奇怪,当年随我北上的南陈旧臣不少。南陈,本就是江南四族的天下。” 杨琼冷冷一哼:“若不是江南的拖累,大清何至于腹背受敌,被渤海和漠北诸国掣肘多年?时至今日仍遗患无穷!”他正色道,“大清如今虽然一统天下,不必以长江限南北之家,然而宇内未靖,暗潮汹涌。渤海虽亡,赫连氏仍蠢蠢欲动,而江南武林,依旧是南方的祸根。” 陈商缓缓颔首道:“你说得很对。你是大清的皇子,应当也必然这样想。”他喟叹了一声,“但是你这样想,对江南四族而言,便成了敌人。就如,当年的江陵王杨青青,她身上虽然也有着曾氏的血脉,却依然被四族而弃。” 何晏之听到他提到“杨青青”,不由得心漏了一拍,抬眼看去,却见陈商的笑容颇有些凄然:“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当年我的父皇陈深,也想铲除四族,独揽皇权,却被曾氏、郁氏、柳氏所出卖,最后在延庆宫*。而我……”他的目光幽深而怅然,“亦不过是四族的弃子罢了。” “江南四族之所以能屹立江南数百年而不倒,便是因为四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依存却又相互掣肘,一旦遇到危机,又能同心协力,将所有不利的因素全部剔除。说到底,四族是四族的四族,是江南武林八大派的四族,而非一族、一人的四族,你可明白?”他看着杨琼,“你母上很聪明,以为将欧阳世家的正统继承人握在手心,便可掌控江南四族,但是她忘了自己姐姐的前车之鉴,一旦危及江南根基,四族会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弃子毁掉,哪里还会顾及谁是嫡亲子孙?否则,如今的四族又怎会听从归雁山庄的号令呢?” 杨琼愣愣地听着,陈商又道:“归雁山庄姓沈,充其量只不过是欧阳世家的家臣。对于四族而言,姓沈也好,姓曾也好,姓欧阳也好,只要不触及江南的根基,都无所谓。然而,一旦动了江南的根基,无论是谁,都要千方百计地除去。” 杨琼道:“想不到陈公身居山野,对朝堂之事却了若指掌。” 陈商笑着摇了摇头:“我年轻时与四族周旋多年,他们的心思最是明白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江南武林乃是宋末遗留的顽疾,所谓‘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其成也,非一朝一夕,其毁也,亦非一朝一夕。然则,世事无常,因循往复,江南四族自然有他们消亡之时。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争强斗勇,而我这老朽,不过旁观一场盛筵散去罢了。” 杨琼心中一凛,又听陈商叹息般说道:“花奴那一双儿女倒也是人中龙凤,女儿嘉子在康定年间做了十几年的皇贵妃,可谓享尽荣华,却被人毒死。儿子阿缙为江南四族绸缪多年,最终亦身死人手。”他放下碗筷,神情怅然,轻声低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生离死别,亦不过如此……” 何晏之听他谈及曾嘉子,算来昔日的曾贵妃尚是自己的外祖母,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却觉得心血陡然间沸腾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之感直冲喉舌,他急忙捂住嘴,鲜血竟涌了上来,一霎时胸口绞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琼见状大骇,勃然变色,随即抽出贴身的短刃对着陈商,大喝道:“你到底给他吃了甚么!!” 陈商只是神闲气定地喝着汤:“化功散罢了。”他看了一眼杨琼,“你现在可谓手无缚鸡之力,我若是要杀你们,简直易如反掌,何必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他笑着摇了摇头,“杨宫主,你身为天潢贵胄,却胸无城府,总是将喜怒形于色,如何能明哲保身呢?” 何晏之颤抖着拉住杨琼,他强忍住胸口的剧痛,向陈商微微作揖,勉力道:“陈公……前辈……恕晚生……愚鲁……还望……赐……教……” 杨琼定定地看着何晏之抓住自己衣袖的右手,手掌间沾染的鲜血沁湿了自己的袖口,陡然之间,杨琼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胸口仿佛被人扼住,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感情来得如此强烈而突然,叫他措手不及。 段从嘉在旁笑道:“阿芒,你总叫我不要戏弄人,你自己戏弄起晚辈来可是狠得多啊。” 陈商并不睬他,缓声道:“血衣神功的内力其实是一种蛊。” 杨琼的眉头微皱:“这个我知道,我教的功夫素来要养蛊。” 陈商摇了摇头:“玉虚宫乃玄门正宗,这些旁门左道的苗疆巫蛊并非正统。萧疏星当年……”他的手指慢慢收紧,语气也随之低沉起来,“阿星他总算是得到了百里追云的真传,自然将那些制毒养蛊巫咒之术全学了去。”他冷笑了一声,“自萧氏入主玉虚宫之后,血衣神功便鸠占鹊巢,成了烈火教的绝学,而无形无相神功却已不传于世。” 何晏之只觉得疼痛越来越甚,尽管他尽力忍着,但鲜血却从他的口鼻之中不断渗出。杨琼见状不免心急如焚,终于放低了声音,恳求道:“陈公前辈,你总要想想法子替他止止血。” 陈商淡淡道:“流点血罢了,并不碍事。”他微微一笑,“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点苦都受不住,如何能练成至高武学?” 何晏之勉强一笑:“前辈……教训得是……前辈……要……给……在下……用……化功散……”他又呕出一口血,喘息道,“……总要……总要……事先……提个醒……才好……” 陈商叹道:“蛊乃灵物,若事先知道我要弄死它,它如何会出来?”他看着何晏之,“小子,老夫也是不得已啊。”他微微闭目,“蛊是无形无色的,却真实存在,游走于周身。因此,血衣神功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传功,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将内力传给旁人。其实,那不是传功,而是传蛊。”他转脸看向杨琼,“萧九渊去世前也曾传功于你吧?否则以你年纪轻轻,如何有此等修为?” 杨琼定定地站着,喃喃自语:“竟然会是这样……” 陈商喟叹道:“萧家的这些内力,最初来自百里追云,一代一代传下来,一代更胜于一代。萧九渊确实疼/爱你,却也是害了你。”他莞尔一笑,“就如,你亦是爱他才传功与他,不料也是害了他。”他微微沉吟,“萧疏星未必不知道血衣神功的危害,却不知是出于甚么原因,竟对自己的子孙都守口如瓶。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再也无从知晓了。” 杨琼怔怔地看着何晏之满是血污的脸,一霎时,心底空空荡荡,悲喜莫名。何晏之却笑着摇了摇头:“宫主……放心……我……无……妨……”他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终于软软栽倒,昏厥了过去。杨琼上前一把抱住他,双手却忍不住打颤,他转头看着陈商和段从嘉,低低道:“二位前辈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陈商点了点头:“保命无妨。不过,也要看你们的造化。” 第96章 心法 何晏之觉得自己在浮浮沉沉的梦境之中挣扎着,孩提时的事、少年时的事、游走江湖卖艺唱曲的事……还有,九阳宫中的旖旎往事全都混杂在一起,混混沌沌,一会儿是母亲模糊的容颜,一会儿是杨琼如画的侧影,一会儿,又变成了沈碧秋狰狞而愤怒的脸…… 『浮舟!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 『浮舟!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你难道忘了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了吗?』 …… 沈碧秋的话如魔咒一般纠缠着他,将他团团包围,他感觉有一双手拉住自己,牵引着自己,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地中奔跑着……耳畔是稚嫩却熟悉的呼唤声…… 浮舟,快走!快走! 哥哥,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浮舟,别怕,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的…… 一定…… 哥哥!哥哥!哥哥! 他叫喊着从噩梦中醒来,浑身上下是虚脱的汗水,涔涔而下。他一霎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梦中那个与自己一般样貌的孩童仍盘旋在脑海之中,久久不去。他抱着自己的头颅,感觉到有人轻拍着自己的背脊。他不由地哑着嗓子脱口道:“哥哥?”那人的动作陡然一滞,何晏之转过头,只见杨琼正坐在身后,一脸凝重,手中端着一只碗。 “你梦到沈碧秋了?”杨琼注视着他,见何晏之不语,便垂下双眸,将手中的碗递了过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何晏之愣愣地接过碗,讷讷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杨琼道:“快三天了吧。”他微微一笑,“多亏了陈公,是他救了你。” 何晏之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杨琼的面色暗沉,双目赤红,精神颇有些萎靡,不由问道:“宫主……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陈商淡淡道:“你我而今患难与共,自然要相互扶持。”说着,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负手道,“你如今这个样子,算来亦是我害了你。你……”他转头看着何晏之,“莫作他想。” 何晏之与他四目相投,久久无言,此情此景,有很多话横亘在两人之间,却无从开口,仿佛多说一句,便会打破此刻的静谧。何晏之笑着垂下头,道:“宫主叫我莫要想什么?” 杨琼低声道:“你心里要想什么,我自然也是管不住的。”他整了整衣襟,“你醒来我便放心了。你先好生休息,我去请陈公过来。”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室中浮动着幽淡的香气,悄然无声之中,却透着淡淡的温馨。何晏之突然心情大好,连方才睡梦之中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也烟消云散了。窗外,枝桠吐春,繁花点点斑斑,正是春/色盎然时分。在何晏之眼中,全是一派怡然景色,简直无处不美,身上还有些支离破碎的酸胀和疼痛,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却没有太多的不适,唯有丹田之处空空荡荡,原本充沛的内力,已然无存。 不多时,杨琼跟在陈商身后,一前一后推门而入。陈商快步走到何晏之的近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转头对杨琼道:“他的烧已完全退了,已无大碍。” 杨琼不由面露喜色,向陈商拱手作揖:“多谢前辈。” 陈商却笑道:“难得见你如此……”他摇了摇头,“其实真不必谢我。一来是他的造化,二来是你舍命相救,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何晏之心中一凛:“前辈何意?” 杨琼上前一步,道:“前辈客气了。” 何晏之继续追问:“甚么叫作舍命相救?” 未及陈商开口,杨琼便道:“陈公言重罢了。”他冲何晏之一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可是比之前好多了?” 何晏之怔然地点了点头,陈商亦附和道:“杨宫主所言极是。是老朽糊涂了,乃是你们二人的造化。”他哈哈一笑,“造化啊。” 何晏之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些蹊跷。正迟疑间,陈商已伸手扣住了他的脉门,何晏之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杨琼颇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他心中的疑虑更甚,陈商只是沉吟不语,杨琼问道:“他的经脉如何?” 陈商并不答话,良久,对何晏之道:“你且运一运气,看能否意守丹田。” 何晏之将双掌放在丹田处,闭目凝神,稍待,低声道:“我总觉得以往寒毒发作时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 杨琼双眉微蹙:“怎会如此?难道说,之前我传他的内力根本没有解他的寒毒么?” 陈商道:“他的寒毒,需纯阳内功才能克制。血衣神功的内功表面属阳,实则极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况且,我早已说过,这种内功不过是一种蛊,最喜阴湿寒毒,不过是以他体内的寒毒为饵食罢了。如今功废蛊死,便将原先吞噬的寒毒全部吐出。如此,他所中的毒自然比以往更甚。”说着,他站起身,对何晏之道,“然则,从来不破不立,世间之事,大凡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先好生休息,容老夫好好想一想罢。” 何晏之点了点头,道:“这些时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大喜之后又大悲,绝处往往又逢生。晚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罢。” 陈商哈哈大笑:“小子,你才多大年岁,这等话岂是你说的?”他看了杨琼一眼,“杨宫主,你随我来。” ****** 杨琼随着陈商来到院中,再也忍耐不住,开口便问道:“前辈,您不是说过无形无相心法可以救何晏之,为何……” 杨琼的话还未说完,陈商却转过身看着他,笑道:“无形无相心法确实可以解他的寒毒,但是,我说过,要救他么?”他含笑道,“杨宫主为何会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一定会救他呢?” 杨琼一愣,低声道:“前辈不是已经化去了他的内力么?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 陈商又打断了他的话:“我化去他的内力,是不希望血衣神功继续存在于世上害人。至于他身上的寒毒,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会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救他呢?” 杨琼一时语塞,踟蹰片刻,终于双膝跪倒,以额叩地,沉声道:“还愿前辈能大发慈悲,杨某有生之年必效犬马之劳。” “有生之年?”陈商含笑着看着他,“你自损心脉救他,已自身难保,或许命不久矣,难道不求我救救你么?”他又问道:“假若,你与他之间,我只能救一个,又该如何?” 杨琼跪在地上,抬头看着陈商:“前辈何必为难在下?或者,前辈觉得戏弄在下很有趣?”他轻笑了一声,“原来陈公前辈看似一本正经,却比段前辈更喜欢捉弄人。” 陈商莞尔道:“不错,段郎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而我却没有他这般热心肠。”他叹了一口气,“你有时候很聪明,看得很准。但是,有时候你却单纯至极,对人毫无防范之心,竟会如此轻信我。你真不像是杨家人哪。” 杨琼道:“前辈觉得杨家人是怎样的?”他冷冷一笑,“时时刻刻生活在猜忌和防范之中,实在过于辛苦。我实在厌恶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 陈商哑然失笑:“所以,宁可选择相信旁人么?”他定定地看着杨琼,“有时候,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会倒戈相向,在利益面前,相爱之人亦会反目成仇。” 杨琼垂首道:“我怎会不知,我……”他的声音一滞,随之,又重重叩首,“还请前辈施以援手,救何晏之一条性命。” 陈商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能为他如此,着实不易,这番情义,他可知道?” 杨琼一怔,低声道:“普天之下,真心待我杨琼的,也只有何晏之了。士为知己者死,他知或不知,都不重要了。” 陈商微微颔首,缓声道:“但是,你可知道,我并没有练成无形无相心法。” 杨琼大惊失色,霍然起身,脱口道:“你说什么!?” 陈商道:“我说得句句属实。我并不会无形无相心法。” 杨琼定定地站着,一时间,脸上似怒非怒,似悲非悲,似怨非怨,仿佛所有的情感都交织在一起,却无处发泄,只是横亘在心头,吐不出,也咽不下,哭不出,也笑不来。他摇了摇头:“这么说来,无形无相心法,已经失传了……”他喃喃道,“难道是天意……难道……命该如此么……” 陈商看着他,淡淡道:“我说我没有练成无形无相心法,但是,我并没有说,我不知道无形无相心法。” 杨琼面露狐疑之色:“前辈到底什么意思?” 陈商一笑:“无形无相心法并未失传。”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在这里。” 杨琼若有所悟:“前辈的意思,心法犹在,只是你未能练成?” 陈商点了点头:“无形无相心法是童子功,无论男女,必须是处/子之身,才能修炼。若破了童/身,就算练上一百年,也不可能成功。”他微微一笑,“要断七情六欲何其困难,玉虚宫这么多位教主里,近来几代,也只有我母后欧阳丽华练成神功,此后,再无他人。” 杨琼道:“这样说来,昭清皇后并非前辈生母?” 陈商淡淡道:“宫闱之事,向来如此。皇子王孙,总有些生世之谜。”他笑盈盈地看着杨琼,“难道不是吗?” 杨琼沉吟不语。陈商又道:“血衣神功,是照着无形无相心法而杜撰的武功,与无形无相心法犹如易之两仪,一阴一阳,一明一暗,一真一伪。无形无相心法要禁欲,血衣神功却要以房/中之术辅之。这些,你应该深有所感吧?” 杨琼喃喃道:“原来如此。”他顿了顿,复而正色道,“然则,到底如何才能救何晏之?” 陈商长叹了一声:“我早已说过,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了。”他温言道,“世间最难得是真情。难得杨宫主一片真心,老夫纵然殚精竭虑,也不想你们梧桐半死,阴阳两隔。” 第97章 情衷 之后的日子一直平静无波。无论是陈、段二人,还是杨琼,都没有再提及玉虚宫的内功心法。何晏之的寒毒却总是反反复复,大多时候昏昏沉沉,渐渐地,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而浑身上下痛彻骨髓的寒意却如影随形地跟随者他。 然而,他每次醒来,总能看见杨琼坐在自己的身边,两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相视而坐,时间仿佛停驻了一般。更多时候,他总是看到杨琼独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卷薄薄的册子,凝神默诵。他突然想到杨琼在擎云山上曾同自己说过,如果任由寒毒留在体内,他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岁。他不免隐隐有些忧虑,莫非此刻已近到了他生命终结之时么? 何晏之这些日子总是不断梦见自己少年时流浪江湖的种种,那些渐渐淡忘的坎坷旧事在梦境中折磨着他,曾经忍受的饥寒交迫和颠沛流离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在脑海中,叫他痛苦不堪。他细细想来,倒是擎云山上的日子才是他这短短二十几年人生中最为安逸的岁月,虽然杨琼有时候性情古怪,但大多时待他却有仍几分真心。 这一日,他又从噩梦之中醒来。日头已经偏西,隐约中,他听到院中有舞剑之声,于是披衣出门,果然见到杨琼正在庭院中练剑,赫然是昔日的琼花碎玉剑法。此时的杨琼身无内力,剑招却依然精妙,招式间已隐没了杀气,只剩下优美的姿态,宛如起舞弄清影的仙子。何晏之心中一动,随手拿起院中架子上挂着的木剑,迎了上去,与杨琼过招。二人极为默契,剑招丝丝入扣,在斜阳之下,如行云流水,出神入化。 待十三招全部练完,日头已经渐渐沉入山坳之中,四下里,归鸟入巢的鸣叫此起彼伏,不盈于耳。何晏之收招定式,眼前却是一黑,踉跄之余已被杨琼扶住。他抬头冲杨琼微微一笑:“宫主,我本来是要救你,如今却连累你照顾我,惭愧啊。”他低低喘息道,“这些时日以来,实在是多谢宫主了。” 杨琼从小养尊处优,从未曾亲手照顾过人。即便当年与沈碧秋两情相悦之时,也是沈碧秋曲意奉承,刻意处处讨好他。而今,他事必躬亲,倒是将何晏之照顾得妥妥帖帖,一丝不苟,这是杨琼自己也未曾想到的。他心中一怔,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我心甘情愿做的事,谈不上谢谢。”说着,他扶何晏之朝屋内走去,“回床上去歇歇吧。” 何晏之点了点头:“我这些日来,难得感到有些精神。”心中却暗忖:莫非是回光返照吗? 两人相携,慢慢走了几步。杨琼淡淡道:“你倒是将琼花碎玉剑法记得分毫不差。” 何晏之转过脸来看着他的侧脸笑道:“宫主教我的剑法,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杨琼叹了一口气:“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他停下了脚步,定定看着何晏之,“从来天无绝人之路。” 何晏之不语,只是握住杨琼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子修”。杨琼浑身一个激灵,有些呆呆地看着何晏之。除了当初在九阳宫中,床/第之间不得已时,何晏之从不唤他“子修”。这如同是何晏之固有的执着,仿佛只要喊了那个名字,他便不再是他,而是成了沈碧秋的一个影子。 杨琼微皱双眉,低声道:“你怎么了?” 何晏之笑道:“我只是想,若能抛开当初的旧事,心无旁骛地唤你一声‘子修’,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杨琼默然不语。何晏之又道:“子修,其实我心里最怀念的,便是你我在擎云山上的岁月。”他柔声道,“人总道是要落叶归根,可惜我素来漂泊无依,无家无室,但若能死在擎云山上,倒也是无憾了。” 杨琼并不答话,只是神情凝重地看着他,突然间,杨琼猛地抱住何晏之,附在他的耳畔低喃道:“不……你不会死……我绝不会让你死……” 何晏之亦反手抱住他,心中只觉得酸酸楚楚,即便此刻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亦让他如痴如醉。这许多日子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琼如此直抒胸襟,便知已然是杨琼的极限了,心中狂喜不已,一时间心跳如鼓,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宫主……子修……你心中,亦是有我的,是不是?” 杨琼只是紧紧与他相拥,良久,低声道:“我原还有个名字,叫作欧阳耀宗,字摇光。是我父亲生前给我取的。但是,他在我出生时便早早过世了,这世上从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他看着何晏之,“你以后……可以唤我摇光……” 何晏之心中一软,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杨琼又道:“父亲他大约是希望我能为欧阳世家光宗耀祖,可惜,我却是叫他失望了……” 何晏之轻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莫要这样自责,你爹他自然是希望你能长寿安康。天下的父母亲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儿女……”突然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父母”这个称谓对他而言,实在过于渺茫,一时间,他不知是在安慰杨琼,还是在安慰自己。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如露如电,而马鞭挥在身上的疼痛却如同穿越了二十余年的时光,依旧让他感到隐隐作痛。他不明白身为一个父亲为何会如此憎恨自己年幼的儿子,他若没有流落天涯,只怕也早已经死在了那种暴/虐/残/忍的鞭挞折磨之下……蓦地,幼年时的孤独和彷徨席卷而来,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些理解了沈碧秋那种强烈的怨憎和仇恨。 杨琼见何晏之双眉深锁,神情迷离,不免叹息般地轻唤道:“晏之?” 何晏之深深地看着杨琼,随之凑到他的面前,与他额头轻触,轻轻在他的脸侧印下一吻。杨琼仿佛有些报赧,却也不回避。何晏之轻抚他的脸颊和灰白的头发,又低声唤道:“子修……摇光……”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杨琼此刻的面容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内息也随之火热起来。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似乎重新认识了杨琼。当日九阳宫中那个喜怒无常的冷酷宫主仿佛已经烟消云散,眼下的杨琼不过是同他一样,如江上之萍,漂泊无依,前途未卜,身世渺茫。他心中一痛,怜惜与爱慕之情在心里交织缠缚,与眼前杨琼姣好的面容混在一处,让他目眩神迷。他于是低头与杨琼唇齿相接,辗转吮吸。两人越抱越紧,杨琼的面色渐渐转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那玉琢一般的五官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蜜/色,叫何晏之更加心猿意马。他不由地轻轻耳语道:“我们回屋里去,好不好?” 杨琼微微颔首,复而又摇了摇头。何晏之低低一笑:“你难道就不想我么?” 杨琼却只是摇头,何晏之又噙住他双唇,细细舔/舐,两人肌/肤相接之处仿佛点着了火,尤为滚烫。杨琼渐渐软了下来,斜斜偎在何晏之的怀中,双眸蕴着迷蒙水色,已然有些情动。二人正在情浓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只听段从嘉朗声笑道:“我们不过离开了两日罢了,你们两个小鬼倒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起来了。” 杨琼乍惊之余,推开了何晏之,转身背对着来人整理衣襟,一张脸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唯有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何晏之冲二人拱手一笑:“两位前辈回来了?” 段、陈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何晏之和杨琼近前。段从嘉的目光中颇有些邪促,戏谑道:“不巧打扰了小子的好事?” 何晏之道:“情之所至,顺乎天理,所谓人之大欲存焉。” 陈商缓声道:“话虽如此,但总要顾及身体。你们二人如今都朝不保夕。尤其是你,寒毒未解,更要修生养性才好。”他又看了一眼杨琼,“天长地久的事,又何必争在朝夕?” 杨琼越听越觉得离谱,恨不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辩解又觉百口莫辩,唯有尴尬地垂下头,闷闷道:“前辈教训得是。” 何晏之却是一笑,道:“我尚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日。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杨琼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转而问陈商道:“不知前辈这两日外出寻药,可有甚么收获?” 陈商看着何晏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喜色:“也算这小子命不该绝。” 杨琼不免大喜:“如此说来,晏之身上的余毒可解了?” 陈商含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自己的剑法练得如何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杨琼,“你说要自创内功心法,可有眉目了?” 杨琼道:“已有些心得,但还要与陈公前辈好好切磋一番。” 第98章 喂药 段从嘉和陈商此番赴太行山寻药,是为了寻找蛇见草的花蕊为何晏之解毒。蛇见草长于太行山的崖壁之上,花蕊则更为难得,必须是初春时节头一期开的花,才是解蛊毒的良药。偏偏此花蕊又极易枯萎,若是耽搁了时日,服下也是无用。太行离此有千里之遥,来回两日之间,段、陈二人马不停蹄,幸而终于在第三日的日落时分回到了玉山山麓,此中艰难险阻,自是不必说。 陈商烧水熬汤,定定地望着锅里翻腾的药材发愣。段从嘉挑帘进来,接过陈商手中的篓子,道:“阿芒,我来吧。”他的手按住了陈商的肩膀,柔声道,“你先去休息一下,奔波了两日,莫要累坏了。” 陈商默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还不知能否救活那孩子。”他叹了口气,“因果循环,莫不如是。” 段从嘉皱眉道:“你我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经不再过问世事。杨朗的子子孙孙,刘氏的子子孙孙,还有欧阳氏的子子孙孙,他们要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你何苦要为难自己。”他按着陈商肩膀的手抓得愈来愈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情绪,“阿芒,你我都是这样大年纪的人,为何还要将自己深陷其中?” 陈商淡淡道:“你说得不错。一念之差,便会追悔莫及。当年我随你隐居于此,便应该斩断一切凡缘,更不该插手世间的诸多纷扰,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终究是做不到……偏偏助纣为虐……” 段从嘉冷冷一笑:“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杨显。”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不屑,却又透着凄然之意,“他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你却依然放不下他临终所托。阿芒,你真是痴情。” 陈商也不反驳,只是垂着头,继续面无表情地熬着药。段从嘉只觉得从心尖到指间都是冰冷的,静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柔声道:“阿芒,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陈商却摇了摇头,良久,淡淡道:“诚如你所言,我确实是放不下二哥的临终之言。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刘氏一族。”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地看着锅中升腾起来的水汽,面色却是惨白,“……那是二哥的母族,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能为他做什么?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六十多年了,我还是忘不了他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的话……当日,素姬来求我,我尽我所能保住了刘氏,不想却间接害了曾嘉子。这些年来,我总梦见花奴在我面前哭泣……” 段从嘉将双臂交叠胸前,冷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去相信刘素姬的鬼话。几声‘皇叔’就把你哄得团团转了。” 陈商低声道:“素姬和希夷,都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也真心希望他们二人有一段好姻缘。更不曾想到,素姬……曾经一个如此聪慧可爱的女孩儿,心肠竟会变得如此狠毒。”他微微闭目,厌弃般地说道,“杨朗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天真幼稚之人,根本看不透人心,只会受人摆布,被人利用,却又狠不下心肠反守为攻,结果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阿芒,别说了。”段从嘉叹了一口气,将陈商半搂在怀中,低低地如同窃窃私语般说道,“我偏偏就是欢喜你的胸无城府和心慈手软。”他轻言细语道,“刘素姬和曾嘉子,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杨真真能够登基,也算是天命所归,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你当年潜入叶赫城,本可以救出杨青青,是她自己不肯离开渤海,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陈商道:“她是真正的胸怀天下,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国家大义,不得不叫人佩服。杨朗有一个好孙女儿啊。”他又颓然笑道,“若不是因为我当年尽力保住了素姬,或许,君临天下之人,应当是杨青青。说来说去,始作俑者,竟然是我的一念之差。” 段从嘉颇为不悦道:“你不过是救了刘素姬一次,从而保住了刘氏一族的爵位而已。这同曾嘉子的死,以及杨青青的失势,没有必然的关系!”他眼中隐隐有了怒气,尽量压低嗓音,却颇为声嘶力竭般地喝道,“你总是如此,将这些无谓的枷锁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包括杨显的死,那是他们兄弟争位,你死我活!同你又有甚么关系?阿芒,你不是在折磨自己,你是在折磨我啊!” 陈商抿着唇,说不出话来。他机械般地转过身,将锅里的药汁滤了出来,又咬破自己的中指,将血滴入药中。段从嘉看着他的背影,继续低声说道:“你现在费劲心思为杨青青的儿子解毒,难道不是在弥补心中的愧疚?你总是这样作茧自缚。”他拽住陈商的手臂,恳切道,“阿芒,你答应我,救活了杨青青的儿子,就别再管这些纷争了。” 陈商缓缓转过身,将手中的药碗交给段从嘉:“你帮我端去给那小子吧。”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我心里难受得很,要先歇一歇。” 段从嘉却依然紧紧握着他手臂,死死地盯着他:“阿芒,算是我求你了,好么?” 陈商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好。我答应你,一定。” ****** 段从嘉端着药碗进得屋内,只见杨琼正坐在何晏之的床前,满脸忧虑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连段从嘉的脚步声都浑然未觉。直到段从嘉走到他的身后,杨琼才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段从嘉手中的药碗,随即,霍然起身,喜形于色:“陈公前辈已经把药煮好了?” 段从嘉道:“他的毒又发作了?” 杨琼道:“他现在每日总要发作一两回,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他接过药碗,低头嗅了一嗅,“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段从嘉道:“阿芒用了点自己的血做药引。”他颇为玩味地看着杨琼,“我和阿芒总不会害你。你若不信,也可以倒了。”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何晏之,“给不给他喝,都随你。” 杨琼不动声色地端起碗,仰头竟自己喝了一口。药汁极苦,杨琼皱着眉,顿了一顿,方道:“段公前辈还请海涵。只是事关晏之的性命,我不敢不小心谨慎。” 段从嘉哈哈笑道:“假若药中有毒,你便是要与他同生共死吗?” 杨琼知道他素喜口舌之快,也不答话,俯身将手中的药碗凑到何晏之的唇边,一点一点的喂了下去。何晏之咽了几口,又咳嗽起来,药汁随之从唇边溢了出来。杨琼见状,也顾不得身边的段从嘉,低头以唇相哺,一口一口将药灌入何晏之的口中。 段从嘉在旁看着,低低喟叹道:“小子,你的这般情义,倒也是让人动容。但愿你二人有情人终能成眷属。” 第99章 情誓 何晏之服了蛇见草之蕊,便又昏睡过去,到第二日方才缓缓苏醒。彼时已近中午,日光射到屋内,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脑海中仍有些混混沌沌,待坐直身体,却发觉身体却比往日轻松了许多,连下腹处那股阴寒纠结的苦痛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惊讶,抬眼却看见杨琼正伏在床脚处,已然睡了过去。 杨琼的面容有些憔悴,灰白的头发散乱地铺在床铺之上,日光却将他的侧面镀上了一层清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白皙的肌肤仿佛上等白瓷般泛着光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安详地犹如画中之仙。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不由自主地挪过身去,静静地盯着杨琼的睡颜,他颇有些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抚过杨琼的面颊。杨琼梦中大约觉着痒,低低咕哝了一声,何晏之又俯身在杨琼的唇畔轻轻印下一吻,彼时情怀若水,心中只盼着时光就此凝固。 杨琼缓缓睁开眼睛。何晏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上身,笑道:“子修……”他突然想到杨琼对自己说过的话,又道,“摇光,你怎么和衣而卧呢?你身体尚未康复,小心受凉才是。” 杨琼只管用一双妙目仔仔细细打量着何晏之,低声道:“你觉得怎样?可好些了?” 何晏之道:“仿佛已经大好了。”他捂住自己的丹田,“竟没有了丝毫寒意,里里外外都透着热气。” 杨琼终于笑逐颜开,轻声喃喃道:“陈公果真没有骗我。” 何晏之起身道:“正要去好好谢谢两位老人家。”他整了整衣襟,“我与他们萍水相逢,得蒙大恩,实在是三生有幸。”他抬首帮杨琼整了整散乱的鬓发,贴着他的额头,呢语道,“是我累你憔悴如斯,先休息一会儿,莫要再担心我了。” 杨琼却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陈公、段公虽然对你有恩,但是你也要存三分的戒备之心。” 何晏之笑道:“我身无长物,赤条条来去,又防着别人做甚么?旁人又能从我身上谋求甚么?常言道,匹夫无畏乎生死也。”他笑吟吟地持着杨琼的手,“是你忒多虑了,知恩图报,人之常情,滴水之恩,誓当涌泉相报,何况乎救命之恩。” 杨琼依旧正色道:“然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从来无平白无故的恩惠。”他面色凝重地看着何晏之,恳切道,“况且,那二人的身份实在不简单,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从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按住何晏之的肩膀,“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我二人如今已是如兄如弟的关系,自然不分彼此,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何晏之颇不以为然,但见杨琼这般义正辞严之色的模样,却不想与之争锋相对,只是低低一笑:“如兄如弟么?”他面露戏谑之色,“你的意思,可是‘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否?” 杨琼语迟,左手微微一松,脸上略过些许旖旎之色,只是稍逊即逝。他轻叹了一声,呢喃一般说道:“你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他背转身望着窗外,负手淡淡道,“我不过提醒你多长个心眼罢了,并非要你与他们为敌。”他的双眉微皱,沉吟了片刻,随之转过脸来,释然笑道,“你想怎样便怎样吧。只要你心里高兴便好。” 何晏之听这话中仿佛有了几分纵容的味道,倒像是自己任性妄为一般,不由失笑,上前揽住杨琼的双肩:“怎么好似我要做甚大逆不道的事一般?”他俯下身,将下颌抵在杨琼的肩头,反手抱住那人略显瘦削的后背,低声道,“我自然会小心谨慎,你莫要担心。” 杨琼心中只觉软软如微风轻拂,便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何晏之拥他入怀。霎时,时光悄然静谧,斗室之间,甚为温情脉脉。何晏之见他这般顺从的样子,心中更是欢喜,便抬起脸来,轻轻啄吻杨琼前额。 何晏之的吻极是轻柔,只觉得眼前的这张容颜尤为精致,仿佛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让人欲罢不能。他的唇凑到杨琼的耳边,低低地反复轻吟:“子修……摇光……我的好人……”他的手也随之不安分起来,慢慢伸进了杨琼的里衣,细致地摩挲着,指间略过之处,似乎都点了火,一股难以抑制的热度从底下滋生起来,如火如荼,仿佛有星火燎原之势。杨琼推拒着按住何晏之的手,却并不坚持,动作也有些犹豫,看似拒绝却更像鼓励,倒有了几分欲迎还拒的味道。衣衫层层褪下,待二人倒在床上,已是肌肤相亲。 许久未曾被入侵的地方初时还有些生涩的疼痛。杨琼昂起白皙的脖颈,双眉深蹙,隐忍中间杂着迷醉,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欢愉。何晏之只是极缓极柔地动作着,两人相濡以沫,十指交缠,汗水沁湿了彼此的发丝,枕席之间,已难分你我。 暖暖的日光透过窗纱,伴着熏风阵阵,更觉春/色融融。何晏之的心中无比欢喜,只是拥着杨琼,柔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至始至终……今生今世,也只有你一个人。” 杨琼软软偎在他的怀中,低低应了一声,口中却泻出几声低/吟。何晏之继续道:“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一个,好不好?”最后那几个字说得极缓极柔,透着几分小心和试探。杨琼睁着一双如怨如慕的眼睛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水光,何晏之觉得自己仿佛要沉溺在那样如水般的眼波中,也不等杨琼回答,便低头含住了对方的双唇,以吻封缄。 何晏之觉得此刻的杨琼与以往是不同的,仿若是将所有的坚冰都敲碎了的一般,温柔而和顺。他隐约觉得,或许这才是杨琼的本性,一个性子柔和、斯文内敛的俊美青年,而曾经的那些刺人的棱角和暴躁的执拗,不过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假象而已。他的内心随之鼓噪起来,满满的皆是柔情,于是伸手轻轻抚过杨琼汗湿的鬓发,低声道:“此情不渝,不离不弃。” 杨琼的脸上略过一抹浅笑,微微点了点头,亦轻轻说道:“持子之手,永不分离。” 第100章 内功 何晏之身上的余毒解了,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他正值年富力壮之际,根基甚好,十多日后便已与常人无异。四人相安无事地住在山坳里的这间竹篱茅舍之中,躬耕劳作,却也无拘无束,过得十分惬意。 杨琼自小养尊处优,并不习惯事事亲力亲为,倒是何晏之服侍他多一些,每日端茶递水、洗漱更衣,不亦乐乎。杨琼丝毫不提自己之后打算去哪里,准备要做甚么,昔日“卷土重来”的话再也未曾说过,仿佛已经安然于眼下山野樵夫般平静的日子。何晏之觉得此时此刻无处不满意,只盼着岁月静好,便也绝口不提今后的打算。 日子虽然平静无波,两人却各怀心事。他们之间,好似有一层谁也不愿捅破的窗户纸,那道沟壑就横在那里,两人却都是掩耳盗铃一般地视而不见,权当作那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暂且抛却了一切纠葛烦恼,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何晏之闲暇之余,便随着段、陈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渐渐发现陈商料理家务极为在行,厨艺更是超群,尤为擅长做各式各样的糕点,每日蒸煮煎炒,总要做一桌子的菜肴。他自小游走江湖,不过是啃着大饼窝头充饥,偶尔得了些赏钱,才会去茶馆酒肆潇洒一回。后来在擎云山上,与杨琼同宿同栖,倒也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再后来,被沈碧秋软禁于沈园之中,也算是好吃好喝。但若论起菜色味道,却如何也比不上陈商的手艺。杨琼这人最是讲究吃穿,向来食不厌精,但对于陈商做的菜却是赞不绝口,甚至感慨宫中的御膳,也未必能做得出这般美味来。 何晏之见杨琼喜欢,便有心向陈商讨教,陈商每次下厨,便跟着一起帮忙。陈商只当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难得你喜欢。我这手艺,普天之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你若是有心学,我也不会相瞒。只是做菜和学武一般,也是要讲究一个天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便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了。” 何晏之认识陈商这段日子,难得听到他自夸,心中暗暗也有一些好奇,便认认真真学了几日。段从嘉有时觉得好笑,便倚在门边看两人忙活,不禁笑道:“你这小子真是没出息。你这位陈公前辈明明是内功更甚,你却要学他的厨艺。” 陈商背对着他,淡淡道:“你这话却是错了。武学的要旨是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打打杀杀总是没有尽头,保不准哪一日碰到高于自己的敌手,便做了刀剑之下的亡魂。倒是学点实用的本事傍身才最最要紧。”他瞥了一眼何晏之,“若是哪一日沦落江湖,有一技在身,终归不会没有饭吃。” 段从嘉哈哈一笑:“阿芒你在我面前最是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他摆了摆手,却冲何晏之嘻嘻笑道,“小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眨了眨眼,“你若有心学武,便好好求求这位前辈。这位陈公前辈啊,最最心软,经不得别人求,那些甚么阿猫阿狗毫无干系的人,只要开口求他,他都会答应下来。” 何晏之听出段从嘉仿佛是话里有话,颇有些讶然地看向身边的陈商,却见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和着面,脸上无甚表情。段从嘉仿佛觉得无趣,便懒懒地打着呵欠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何晏之隐约觉得这两人之间近日来大约有些不睦,只是不好多问,唯有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野果捣成果酱。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些时,只听陈商问道:“你之前的功夫都是杨琼教的?” 何晏之的动作一滞,随之抱拳道:“正是。” 陈商道:“他的剑法招式很精妙,我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我明日起教你一套内功,你若能融会贯通,自然能青出于蓝。” 何晏之道:“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不该再劳烦前辈。只是……”他微微沉吟,斟酌着开口道:“宫主他每日苦思冥想,一心想恢复功力,但不知前辈可有办法助他成功?”他略有些期盼地看着陈商,“但不知前辈的内功,宫主可以练否?” 陈商却摇了摇头,道:“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轻易许诺别人,然而若是许诺旁人的事,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言出必行。譬如你身上的毒,未有十足的把握,那日,我便不能答应杨琼一定救你。所以,你的命,乃是你福大命大,造化之功,并非是我有恩与你。”他温言道,“至于杨琼的功力,我亦是没有把握。” 何晏之一愣,随之喜道:“前辈这样说,想必还是有办法的了?” 陈商笑着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你们二人倒真是情深意重,叫人羡慕啊。”随之,收敛了笑意,神色凝重地看着何晏之:“简单地打个比方罢,解你身上的寒毒,好比是蜀道之难,虽然困难,但西当太白终究有鸟道。然而,要恢复杨琼的内功,却是比登天还难了。” 见何晏之面色一暗,陈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杨琼对老夫极有戒心,倒也是难怪他。本来,看在他是欧阳世家嫡传子孙的份上,我也应该倾囊相助。然而,他这个人太过于心高气傲,除了他自己,未必把旁人放在心上。他如此自视甚高,只怕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内功已经不可能恢复,就算老夫指出他剑法的漏洞,他也是口服心不服罢。” 何晏之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只是木然地看着陈商,心里空空荡荡,已然尝不出悲喜的味道,讷讷道:“宫主他对自己的武功极为看重,难道说他这辈子真的没有办法可以恢复功力了?” 陈商缓言道:“他的根基已废,实在无力回天。能如常人般行动自如,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陈商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乃是器皿相撞的声音。何晏之转过身去,一眼瞥见了杨琼浅灰色的衣角,心中不由得一怔,轻轻唤了一声“子修”。 门外的杨琼低低吸了一口气,随即挑帘入内,脸上看不出有甚么表情,只是向陈商拱手作揖:“多谢前辈直言不讳。” 陈商默然地看着他,良久,轻声道:“杨宫主不必多礼。其实你心中早已经有了定论罢。” 杨琼点了点头:“前辈肯教晏之内功,实在我二人三生有幸,杨琼在此谢过。”他正色道,“大恩不必言谢。我亦知道陈前辈和段前辈乃世外高人,自然不屑于同外人有什么纠葛。然而,将来若有用得上杨某人的地方,绝对不敢推辞。” 陈商淡淡一笑:“我素来看重一言九鼎的豪客。杨宫主的这般气度倒是有几分对老夫的胃口。” 何晏之几步走到杨琼的近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其实陈公前辈的意思,你的内力也不是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 杨琼却是低头一笑,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能否恢复内力,于我,也没甚要紧了。”他亦反握住何晏之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柔声道,“只是,天下要杀我者多矣。你可要好好习武,今后才能护我周全。” 第101章 作别 何晏之一直认为,杨琼是个一丝不苟的严师,但真正开始同陈商学武后,才发现,同陈商近乎刻板的认真比起来,杨琼还是温柔的。 相处的日子渐渐久了,何晏之发现,段从嘉和陈商真是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陈商严谨温和,彬彬有礼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容易亲切却不容易深交。而段从嘉落拓不羁,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初时可能难以忍受他偶尔的咄咄逼人,但却极易相处,并没有甚么尊卑长幼之分,倒真是个心直口快的好人。从内心深处讲,何晏之更欣赏段从嘉的潇洒不羁,而陈商的一本正经总会让他心中有一丝无法逾越的隔阂。 每日何晏之练功时,杨琼总是站在一旁地默默观看,从来不发一言。段从嘉却极爱指点江山,言谈之间,却多是转弯抹角地恭维陈商。只是,陈商似乎并不领情,更不搭腔,置若罔闻。段从嘉无计可施,便转而指摘陈商教法不妥,说他教得太过呆板,让何晏之无所适从。 陈商也不与之争论,但对何晏之却更加苛刻,每个动作未能达到他心中的标准,便要从头再来,绝不姑息一丝一毫的谬误。幸而,何晏之最大的长处便是记性甚好,能够过目不忘,总算没有受甚么折磨。他有时偷眼看一旁的杨琼,却分明看到他脸上隐约有着戏谑的浅笑,两人于是相视一笑。何晏之只觉得,像段、陈二人这样性格相迥的人若较劲起来,确实尤为有趣。 如此随着陈商学了数日,一天清晨,何晏之从梦中醒来,只觉得丹田处渐渐有一股热气充盈流转。他隐约觉得,这绝不同于以往杨琼传给他的内力,而是像自然而然地从体内激发出来的力量。他于是试着呼吸吐纳,调息之间,已可以收放自如,不由心中大喜,转身将杨琼摇醒,道:“我大约是练成了!” 杨琼睡眼惺忪,愣了愣:“是什么感觉?” 何晏之道:“一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原先你传我内力时,我总有种无法驾驭的惶恐,而今却是如浑然天成一般。” 杨琼拍拍他的后背:“你只是刚刚入了门道而已。”他笑着看着何晏之的脸,“我这几日细看了陈公的这套内功,倒是极适合琼花碎玉剑法。”他轻叹了一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陈商乃一代高手,不得不服。你若能学得他的一层功夫,也可以再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了。”他又微微一顿,沉吟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晏之,你以后不必拘泥于陈公所授,可以随着琼花碎玉剑法,有所自悟,变化之妙,存乎一心。” 或许是英雄所见略同,之后不久,陈商也大致表述了相似的看法,恰恰是与杨琼不谋而合了。陈商探了何晏之的脉息,便笑着说道:“你的内功已经入门道,老夫没有甚么再可以教你的了。之后的造诣,便要看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何晏之一一应下。此日之后,陈商果然不再教他,只让他一人在院中练功。杨琼有时看他舞剑,默默出神,却一言不发。何晏之心里亦隐隐有些难过,他想到杨琼若能无碍,便能同自己一同练剑,在这幽禁的山林之中,又将是何等的快活?他知道杨琼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耿耿于怀,便只能更加卖力地勤学苦练,只盼着自己能再上一层楼,叫杨琼看了欢喜。 ****** 眨眼又过了月余,已近清明,天气渐渐转暖。陈商见何、杨二人还是一身冬衣,便寻出几身未穿过的成衣,照着两人的身材,改了几套。他温言道:“山野之间没有甚么好料子,你们姑且将就一下吧。” 何晏之见陈商虽然年纪大了,但飞针走线,针脚细密,与那些绣坊中的绣娘的手艺也不相上下。他心里暗暗称奇,由衷感慨道:“前辈实在是多才多艺,晚生着实佩服得紧。”他颇为不自在地笑道,“只是叫前辈为我们两个晚辈操劳,有些过意不去。” 段从嘉笑道:“阿芒他不但剑法杜绝,亦精于刺绣,擅于烹调,这些家务琐事,如何能难得了他?” 陈商道:“我们两个老朽窝在这深山之中,自然要事事亲力亲为,有什么可称赞的?” 段从嘉却嘻嘻一笑:“我却是离不了你呀。我若离了你,谁来操心我的吃饭穿衣?只怕不是饿死,也是要冻死了。” 陈商并不答话,眼角却隐约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给何晏之和杨琼缝了两件相同样式的长衫,一青一蓝,袖口和下襟都绣着比目鱼的花纹,颜色与花纹倒是相映成趣。他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合身得很。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穿什么样的衣服,都看着俊俏,倒真是一对璧人。” 杨琼的脸蓦地红了:“前辈莫要取笑。” 陈商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不由长叹了一声:“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可以养精固气,服的日子久了,可以令白发转乌,只是效用极慢。我待会儿抄给你,你每日服用,坚持三年五载,或许能强身健体,不至于弱不禁风。” 杨琼听出了陈商的话外之音:“前辈这是要与我们作别么?” 段从嘉道:“正是。我二人常年云游四海,偶尔才回玉山小住。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正是姹紫嫣红的好时节,自然不能荒废。” 相处日久便易生情,乍闻分别,何晏之隐隐有些不舍,段、陈虽未收他为徒,但待他照拂有加,犹如慈爱长者,不免心中唏嘘,道:“但不知何日才能与两位前辈聚首。” 陈商道:“我与从嘉待到清明过后便走。”他的目光转向屋后的那处坟包,幽幽说道,“我每年清明之前都会回玉山,在我义妹的坟前拜祭一下。只要我活着一日,总不能叫茵茵在泉下孤寂无依。”他冲何晏之一笑,“此地甚为清静,鲜有外人来访,适合休养生息。你二人若是厌倦世事,亦可以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到时我们也会回来。” 何晏之正要应承,杨琼却道:“多谢前辈好意。”他抱拳作揖,恭敬道,“盘桓日久,多蒙前辈照拂。京中尚有未了之事,我亦想再休养数日,便同前辈告别。” 何晏之心中仿佛被人猛然锤了一记,颇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心中明白这一天终究会来,却未曾想到来得如此措手不及。他颇为神色复杂地看着杨琼的侧脸,隐隐中,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融入杨琼的世界之中,那仿佛是他永远无法把握的虚无缥缈而一厢情愿的情愫,纵然是心曲相通,亦是无可奈何。 陈商淡淡道:“皇长子殿下是要回燕京么?” 杨琼亦淡淡道:“不错。” 陈商道:“殿下能否听老夫一言。” 杨琼道:“前辈名份上也算是宫中的长辈,晚辈自然要洗耳恭听。” 陈商道:“我与宫中已无任何关系。只是,同作为欧阳氏的后人,老夫想劝殿下及早退步抽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的目光有些深幽,“你的母亲五年前便把你逐出宫廷,流放九阳宫,却是为了什么?” 杨琼抿唇不语,稍待,才低声道:“母上她,受了奸/人蒙蔽。” 陈商哈哈大笑:“天意从来高难问。殿下,你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含笑着看着杨琼,“其实你心中早明白,却只想自欺欺人。” 杨琼淡然道:“然则,身为杨家的子孙,我必须回去。这亦是我的命。” 段从嘉却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哎呀呀,好言难劝该死鬼啊。”他一跛一跛地走上前两步,转脸冲陈商笑道,“有人一定要去送死,你要拦也拦不住啊。” 杨琼紧抿着唇,面沉似水,负手而立道:“我岂能因一己之祸福而舍家弃国、遁世远逃,却任由魑魅魍魉蒙蔽圣听?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相信母上当年自然有她的苦衷。况且,母上生我养我,二十余年苦心孤诣,躬亲教导,为人臣不可不忠,为人子不可不孝,我又岂能弃她于不顾?”说着,他躬身深深作揖,“圣人有遗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今时今日,树欲静而风不止,并非避世便可以免祸。两位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然我意已决,还请前辈见谅。” 陈商看着他,展颜一笑,道:“人生在世,但求无憾哪。”他复而长叹了一声,“殿下既然已经决意如此,老夫便也不作多言了。”他拱手回礼,“唯有珍重二字作别而已。” 第102章 羁绊 何晏之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杨琼随之跟了进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何晏之只是沉着脸凭窗而坐,并不理睬杨琼。直到杨琼上前按住他的肩头,才漠然地回过头,眼神却极为冰冷。 杨琼的心猛然一沉,一直以来,他习惯沉溺在何晏之如阳春三月般温暖的脉脉温情之中,眼前骤然冷若冰霜的何晏之让他分外觉得陌生,竟有些无所措足。他的手随之缓缓滑落下来,低声唤了一声:“晏之?” 何晏之蹙着眉看着杨琼,声音却是冰冷的:“你从未同我说过,你打算近日起身回京。” 杨琼道:“我终是要回京的,我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这里。”话甫一出口,他心中却没来由地感到混乱,甚至微微地有些歉意。下意识地,他想去握住何晏之的手,但是终究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何晏之,许久,才淡淡说道,“你若不愿意与我同行,我亦不会强求。” 何晏之猛地站起身,紧握着双拳,连气息都急促起来。他冷冷笑道:“宫主是把何某当成什么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么?” 杨琼想否认,却不知如何开口,方才在段、陈二人面前的义正辞严此刻却显得苍白无力。他突然诧异地发觉,曾几何时,他与何晏之之间已经不同于往日,擎云山上的予取予求和那个无足轻重的替身仿佛只是一场旧梦,已然烟消云散。他开始患得患失,甚至不知所措,何晏之的喜怒哀乐此刻牵动着他的情绪,使他无法再如往日般冷静自持、湛然自若。 何晏之见杨琼并不否认,只是默然不语地站着,心中隐隐作痛。屋子里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一般地沉闷,几乎喘不过气来,昨日还是亲密无间的眷侣,此刻,咫尺之间却犹如隔着万水千山,一霎时,何晏之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杨琼的心,更无从了解杨琼的世界,不觉悲从中来,于是冷笑了数声,面无表情地径直朝门口走去。 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杨琼一把拽住了何晏之的手臂,仿佛哀怨般地低喃道:“晏之……” 何晏之低头看着那双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尖纤细,骨节分明,却再无昔日般刚劲有力,他只需催动内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桎梏。他又抬头看着杨琼的侧脸,那近乎完美的轮廓和精雕细琢般的五官依然叫他心醉神迷,仿佛致命的诱惑,搅得他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终究叹了一口气,将手覆在杨琼的手上,转过脸盯着杨琼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确确实实不想去燕京,更不想同当今大清皇室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宫主,你能否为了我,不回京么?” 杨琼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底灵光乍现,沉声问道:“你们兄弟二人,到底同皇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的目光亦随之深邃起来,喃喃道,“想我从未薄待过沈碧秋,他却恨我入骨,千方百计地折磨我,杀父之仇亦不过如此,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你,又为何如此抗拒燕京?沈氏一族,乃欧阳氏的家臣,与朝廷又有甚么恩怨?” 何晏之一时语塞,不由心思电转。他虽然不齿于沈碧秋的行径,却并不想因为自己而使沈碧秋功败垂成。他宁可自己从未与沈碧秋相遇,那么,沈碧秋的复仇便与自己毫无关系了。 他不想离开这里,因为对他而言,玉山山麓的这间竹篱茅舍,便可以阻断世间一切爱恨情仇,这也是出于他不愿意杨琼回燕京的私心。他惧怕自己同杨琼最终会站在相悖的两头,愈走愈远,而两人之间曾经的情愫最终亦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如波光粼粼的湖面,风一吹,湖上的波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想去燕京,是因为我从谢婉芝谢大人那里,听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秘密。”何晏之想起杨琼可能的身世,于是斟字酌句,含糊其辞地顾左右而言他,“是有关,宫主你的身世。” 何晏之的心跳得很快,他突然有些厌恶自己,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坚定和磊落,在生死存亡的那一瞬间,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仍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掩饰沈碧秋的秘密。他无法阻止杨琼回京,却不能让杨琼洞悉了沈碧秋的动机,从而将兄长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就算自己不愿承认,但是在紧要关头,血缘的力量,仍让他维护者沈碧秋。 “宫主忘了谢大人的临终之言了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杨琼,“她让你远离燕京,不要轻信皇帝。” 杨琼缓缓地点了点头,随之,又一笑,“那又如何?母上躬亲劬劳将我养育成人,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的爱子。”他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坚定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从小到大,只有她才真心待我。就算天下人都要与她为敌,我亦会誓死站在她的身边,守卫母上的江山!” 何晏之觉得心里空空的。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杨琼,心事重重。从他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他早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然而,上天似乎是在捉弄他,无论他如何躲避,命运总是推搡着他和杨琼渐行渐远。他隐隐觉得,只要自己踏出这片深山,或许,燕京城便是他与杨琼的永别之地。 “晏之?”杨琼与何晏之双手交握,柔声唤道,“晏之。”他双眸如水,盈盈动人,唇边的那一丝缱绻笑意尤为地让何晏之心醉。 何晏之轻叹了一声,他总是抵挡不住杨琼的浅浅一笑,实在是宿世冤孽未偿。他于是转身开始闷头收拾衣物,杨琼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低声道:“晏之,你有什么心事么?不妨与我直言。” 何晏之的动作稍稍一顿,淡淡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既然你要走,难道不要收拾行李?”他转过脸来,苦笑道,“今时今日,我还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么?宫主,你真是会强人所难。” 杨琼不语,他没有再追问何晏之,仿佛那个答案是两人之间不可碰触的禁区。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若是扒开那道伤疤,真相极可能是万劫不复、万箭穿心,既然如此,倒不如难得糊涂下去。 何晏之走上前两步,顺势将杨琼拥入怀中,闷闷说道:“不论我愿不愿意,我如何能抛下,让你独自一人上京?你现在这样子,只怕一出玉山,便会落入彀中。”他轻抚着杨琼的长发,喟然道,“无论如何,我定会护你周全。你莫要再说那样的话来激我。” 杨琼低低应了一声,何晏之的怀抱有一种让他贪恋的温度,让他尤为地安心,不知不觉地深溺在这似水柔情之中。他抬起头,正对上何晏之深沉的目光,涌动的情愫在两人周围发酵。窗外鸟语花香,暗香盈盈,此时此刻,远离尘嚣,天地间唯有最为纯粹的两情相悦,那些身名、恩仇、荣辱、情怨,仿若都消弭于光与影之间,世间的尘垢,亦被荡涤得干干净净。 (第八章完) 第103章 乞儿 暮春天气,正是春光融融、百花争艳的好时节。燕京城内更是万紫千红、尽态极妍。右司承梁孟甫的官邸前行人来往如梭,时不时有属官拜谒,銮轿金鞍,络绎不绝。而在右侧的角门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正徘徊不去,她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与富丽堂皇的梁府尤为地格格不入。 门房里走来一个管事,远远地瞥了那女子一眼,对两个守门的小厮奴了奴嘴,道:“那女人在门口半天了。这般肮脏的模样,呆久了让旁人看了不好,你们过去赏她几吊钱,打发她走吧。” 两个小厮应了一声,走到女子近前,蓝衣的小厮将两吊铜钱扔在地上,道:“喂!这是赏你的!快些走罢!” 女子抬起脸,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大半边脸,斑驳的污垢遮掩了容颜,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只是一双眼睛仍透着精光。她轻轻道了声谢,慢慢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铜钱,蓝衣小厮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退后了两步,用袖子掩着鼻,仿佛女子身上散发的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那女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对那蓝衣小厮做了一个揖:“多谢小哥慷慨好施。但不知你家大人是谁?” 身后那个青衣的小厮沉声道:“这里是右司承梁孟甫梁大人的府邸。你个不长眼的乞儿,拿了钱还不快走?小心官府捉了你去,定一个滋事寻衅的罪名!” 那女子的脸上堆着诚惶诚恐的笑意,脸上的污迹被撑开了,露出一道道的沟壑,污黑的双手捧着那两吊钱。她抬头深深望了梁府的大门一眼,颤巍巍地转过身,正要离开,迎面却见两个仆役抬着一顶素帷小轿匆匆而来,轿子的后面跟着两个年纪稍长的锦衣嬷嬷,和一个穿着浅紫色襦裙的妙龄小鬟。 两个守门的小厮即刻迎了上去,躬身施礼,轿子里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乞儿却仿佛吃了一惊,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她直直地回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顶轿子从自己身边抬过。 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轿帘被轻轻撩起,一双纤纤素手探出来,将紫衣小鬟招到近前。隐隐只听见轿中有女子轻轻说了些甚么,那小鬟便转身朝路旁的女乞儿走了过来,盈盈福身,恭声道:“我家奶奶有一言请教娘子。” 女乞儿作揖道:“不敢当。” 那小鬟笑道:“我家奶奶少年时曾做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春风十里醉烟罗’,不知下一句娘子可还曾记得么?” 女乞儿面露惊喜之色,大步朝那顶软轿走去。她在轿前站定,欲言又止,终于试探着说道:“子沅君,别来无恙否?” 轿中的女子“噗嗤”一笑,随之施施然地挑起轿帘,只见她衣着素雅,五官虽然平平,但眉宇间却流转着一股灵动的神韵,正是梁府的少夫人、右司承大人梁孟甫的小儿媳柳氏。 梁柳氏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女乞儿,柔声道:“阿舒子,几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穷困潦倒的模样?” 梁柳氏口中的这位阿舒子,便是已故江南道司政使谢婉芝的门生叶云舒。但见她面色一凛,随之上前几步,低声道:“子沅君,你果真是我的贵人。”她使了使眼色,“子沅君,但念同窗之谊,能否借宝地叨扰几日?” 梁柳氏含笑着看着她,随之,朗声道:“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这位娘子是我娘家的远亲,一路风尘仆仆地到京城来投奔我。好歹也是我的同宗,你们怎可薄待了她?” 那两个守门的小厮大骇,忙不迭地向叶云舒赔礼。叶云舒也不理会,只是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梁柳氏。梁柳氏却从轿中走了下来,她拧着手中的香帕,袅袅盈盈地来到叶云舒身旁,握住那双污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盈盈地说道:“外头风大,紧站着作甚么,进屋说话罢。” ****** 叶云舒随着梁柳氏的轿子进了梁府的后院,随后,被仆从们引进厢房,沐浴更衣、傅粉熏香,一番调/弄下来,已是时近旁晚。于是,掌灯开宴,几个仆役将叶云舒迎到一处静谧的院落。梁柳氏早已恭候多时,笑吟吟地迎了出来,牵着叶云舒的手款款落座。侍女们鱼贯而入,菜肴酒水摆了满满一桌。叶云舒道:“甚矣,子沅君。何必如此客气。” 梁柳氏却是掩唇一笑,嫣然道:“多年不见阿舒子,我心里实在高兴得很哪。”她给叶云舒斟了一碗酒,目不稍瞬地看着她,“阿舒子少年时乃是海量,我们一干同窗之中,只怕谁也喝不过你。”她端起酒盏,慨然道,“你我久别重逢,常言道,久旱逢寒露、他乡遇故知,且满饮此杯。”说罢,一饮而尽。 叶云舒不好拒绝,便和梁柳氏连饮了三杯。梁柳氏笑容可掬地看着叶云舒,随之朝四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服侍的仆从悄然退了下去,房中唯剩下叶、柳二人。叶云舒放下酒杯,正寻思着如何开口求见梁孟甫,梁柳氏又给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道:“你我乃总角之宴,自祁州别后,已整整七年有余。而今乍见,真恍如一梦也。来,再满饮此杯。” 叶云舒三番两次推辞不得,如此一来二去,便又被灌下了大半坛酒。只是,每当叶云舒要挑明来意,梁柳氏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将开去,仿佛刻意在回避着甚么。酒酣胸胆,眼花耳热,梁柳氏软言细语,将少年往事娓娓道来,两人追昔抚今,一番畅谈,不觉夜已深沉。 叶云舒此刻喝了许多酒,便有些无所顾忌起来,直言不讳道:“子沅君,我真未曾想到会在京中见到你。你如何会嫁到梁府做了少夫人?”她持着酒盏,深深叹息道,“遥想当年,诸生之中,子沅君乃是个中翘楚。你可还记得当年州试前夜,你我通宵达旦,对床夜语,许下的豪言壮语?方才在街上,我实在不敢确信轿中之人便是你,只是你的声音分明耳熟,子沅君,以你的博闻强识、韬略辞令,又怎甘心沉埋闺阁之间?” 梁柳氏却盈盈一笑,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亦是无可奈何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云舒,淡淡道,“我柳氏乃关中旧贵,族中沦落久矣,却是抱残守缺,尤重族规家风。梁氏一门,四世三公,素以先皇旧臣自居。我公爹他自诩三朝老臣,日日训诫家中老少克己复礼,极重礼教之大妨。我自从做了梁家的媳妇,便不敢再有他想了。” 叶云舒长叹一声,只觉得郁结胸中,怅然心烦,不免又想起恩师谢婉芝,更是悲从中来。只听梁柳氏幽幽道:“想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也曾怀牒谱自荐于州县,最终却名落孙山。”她喝了一口酒,“阿舒子,功名二字,困煞书生啊!” 第104章 游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叶云舒已熏熏然有了些许醉意。梁柳氏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之,翩然起身,走到叶云舒的身侧,轻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唤道:“阿舒子,阿舒子。” 叶云舒微眯着眼,脸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艳色,英气的五官亦带上了几分媚态。梁柳氏嗤嗤一笑,凑近叶云舒的耳畔,问道:“阿舒子,你到京城来作甚么?” 叶云舒抬头看着梁柳氏,嘴里咕哝了一声,梁柳氏听不真切,又问道:“阿舒子,以你的身手,何以会流落街头?”她的手停留在叶云舒瘦削的肩头,轻轻用力,“还是说,你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见叶云舒依然半睁着眼睛不语,梁柳氏目光流转,巧笑嫣然,道:“阿舒子,我知道你的酒量好得很,又何必装醉呢?你我同窗多年,如此防范,也太叫故人伤心了吧?你既然不请自来,想必是有求于我家老爷。”她低声地,仿佛蛊惑一般地轻喃道,“阿舒子,你连我也信不过了么?” 叶云舒与她四目相对,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本想佯装醉意,伺机单独见梁孟甫,再将谢婉芝的死因和盘托出。而今梁柳氏这般直截了当地追问,倒是叫她无法推脱,唯有轻叹了一声,道:“子沅君,我知道你素来聪明得很。诚如你所言,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便是为了求见右司承大人。” 梁柳氏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求见我公爹作甚么?总不至于,是为了求官吧?” 叶云舒起身作揖:“子沅君,我并非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事关重大。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带我拜见梁大人,我有极为重要之事相告。” 梁柳氏含笑不语,良久,悠然说道:“可是为了谢婉芝大人之死?还是为了大院君和岷王殿下?莫非说,谢大人的死,乃是大院君所为么?” 叶云舒一怔,梁柳氏久居内宅,对朝堂之事却是极为关心。继而转念一想,梁柳氏在少年读书之时,便工于谋略策论,虽然数年不见,时过境迁,这性子却是丝毫未变,依稀间,依旧是当年书斋之中,那个意气风发、伶牙俐齿的柳子沅。 梁柳氏继续道:“当年你乡试高中,又拜在谢婉芝的门下,也算是风光一时。你追随谢大人多年,她待你亦算是不薄。你素来重义气,谢婉芝一死,你便要替恩师报仇。”她笑生两靥,“阿舒子,你果真还是当年的脾气,为了义气,连命也不要了么?” 叶云舒抿唇不语,面色随之沉了下来:“子沅君,你到底是甚么意思?为公为私,我都必须见梁大人一面。”她正色道,“我一路北上,躲过多少次追杀,可谓九死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子沅君,你亦是梁府的少夫人,我百思不解,你为何要阻止我求见梁大人?” 梁柳氏依旧是笑盈盈地看着她,柔声道:“我并没有阻止你见我公爹。阿舒子,我既然把你带进梁府,自然是要帮你的。不过,前因后果,总要同我说个明白,你总不至于让我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吧?否则,我怎放心带你去见我公爹?” 叶云舒叹了口气,沉声道:“子沅君,并非我有心防范你,只是事关重大,恕难从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唯有单独拜见梁大人时,才能和盘托出。” 梁柳氏摇了摇头:“你还真是迂腐不化。” 叶云舒冷笑了一声:“然则,以我的本事,要见梁大人,也不是难事。” 梁柳氏笑道:“诚然如是。今天若不是我把你迎进府来,你只怕是要夜探梁府了吧?”她的目光有些许玩味,“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在燕京城里打草惊蛇,所以,你才央求我带你入府。阿舒子,你既然讲义气,怎么到了我这里,反而翻脸无情起来了?”她按住叶云舒的肩头,缓声道,“还是说,在阿舒子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故人,连你恩师的一句话都比不上么?” 叶云舒简直啼笑皆非,她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老同学何时竟变得如此无理取闹,只是柳子沅的口才向来极好,此刻颠来倒去,倒是说得叶云舒哑口无言了。她只能低声恳求:“子沅君,你便只当是举手之劳,我自己去找梁大人,同你绝无关系,更不会在你公爹面前提到你,叫你难堪。你便当从未见过我,可好?” 梁柳氏却冷笑起来:“叶云舒,你把我当做了什么人了?”她神色稍敛,笑意全无,“你也忒看轻我柳子沅了吧?” 叶云舒喟叹道:“明人不做暗事,子沅君,你到底要怎样?” 梁柳氏神闲气定地看着她:“无他,只是绝不会让你去见梁孟甫罢了。” 叶云舒的脸色一变,随之拍案而起:“柳子沅,你甚么意思?” 梁柳氏哈哈一笑:“阿舒子,你实在是匹夫之勇也。”她举起酒杯,“此处是我的地盘,极为僻静,我早已将一干仆役全部支开。而今,只有你我两人而已。”她凑到叶云舒的面前,柔声道,“阿舒子,我若是在你的酒杯之中下了毒,你可还有活路么?” 叶云舒勃然变色,瞬间短刃便已出鞘,直直抵在梁柳氏的哽嗓,切齿道:“子沅君,你信不信,我在半步之内,便可以叫你血溅当场?” 梁柳氏却是面不改色,反而微微一笑:“阿舒子,说你是匹夫之勇你还不承认。你若是现在伤了我一根毫毛,要平平安安走出梁府便是不可能的了,更勿论为你恩师报仇。”她眉梢一挑,嫣然道,“你说呢?” 叶云舒的动作一滞,剑刃却没有离开梁柳氏的脖子,她低声喝道:“子沅君,多谢你今日的款待之情。然则,你我相交一场,本是故人,并无冤仇,何苦要故意为难我?” 梁柳氏淡淡道:“阿舒子,我是要救你,怎么会害你呢?”她瞥了一眼叶云舒手上的短剑,“你且把剑放下,稍安勿躁,听我一言,可好?” 叶云舒双眉微皱,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短刃,目光却依然戒备地盯着梁柳氏。梁柳氏“噗嗤”一笑:“阿舒子,你真是经不住吓,我就是随口说了一句,看把你紧张的。”说着,一双手已经抚上了叶云舒的脸庞,仿佛在安抚对方紧张的情绪。叶云舒却是把头一歪,避开了梁柳氏的手指,皱眉道:“我喜欢开门见山,不喜欢拐弯抹角。” 梁柳氏笑着说了句“爽快”,随之道:“你不肯告诉我你找梁孟甫的原因,那么,我便猜一猜,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她沉吟道,“你求见梁孟甫,无非是想把谢婉芝的真正死因告诉他。梁孟甫和谢婉芝也算是官场上的故交,虽说不上十分投契,但在一个问题上,意见却是极为一致的。那便是反对岷王殿下立储登基。” 叶云舒冷笑道:“刘氏一门权倾朝野,天下苦之久矣。若是岷王登基,只怕下一步,就该是大院君篡位,这个天下都要改姓刘了。” 梁柳氏含笑道:“这便是我公爹和谢大人的不同。谢大人是效忠天子而反刘氏。而我公爹,则是维护礼法才拥护皇长子。他们二人,殊途而同归。也正因如此,谢婉芝才会料到,我公爹一定会拿她的死大做文章,以此为刃,攻击刘氏。”她上前了半步,贴近叶云舒的身侧,低声道,“阿舒子,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求见梁孟甫,便会沦为他手中对付刘氏的一颗棋子,他自然会带你去面见皇上,让你当众指认大院君,以此来阻止岷王殿下的封储之路。阿舒子,你不过是谢婉芝和梁孟甫将皇长子奉上皇位的棋子,无论成与不成,你焉有命在?” 叶云舒咬着下唇,低声道:“若是能替恩师报仇,我一条命也算不了甚么?士为知己者死,也是值了。” 梁柳氏啧啧道:“阿舒子如此大义凛然,真是叫人佩服呢。”她冷冷一哼,“你以为皇上只是蒙在鼓里不知情?她不过是碍于刘氏大权在握,不想轻举妄动罢了。就算你能面圣,最终的下场,也不过是被当做弃子,死于非命而已。你以为你这样白白去送死,就能撼动大院君的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么?”她面露讥诮之色,“不过蚍蜉撼树罢了。” 叶云舒久久无语,猛然,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之上,几个杯盘随之跌落于地,摔得粉碎。她面沉似水,喃喃自语:“想我出生入死才来到燕京,而今却彷徨无措……恩师待我视若己出,即便她叫我来送死,我也绝无怨言,但是,若不能手刃寇仇,我死不瞑目!” 梁柳氏紧盯着她,缓缓道:“而今,有一个人,值得你为她出生入死。你不但可以为谢婉芝报仇,说不定还可以平步青云、位列三公。阿舒子,你赌不赌这一把?” 叶云舒诧异地抬起头:“子沅君何意?” 梁柳氏淡淡一笑:“我是在给你指一条阳关大道。”她突然敛容正色,抱拳当胸,道,“今上的子嗣,不止只有皇长子和岷王,还有闵柔帝姬杨璇玑。你我若能助帝姬登位,将来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叶云舒却冷冷一笑:“原来,你这番长篇大论,弯来绕去,是做说客么?富贵荣华,岂足羡哉?” 梁柳氏不以为意,温言道:“我素知你清高自诩。然则,人生在世,建功立业而已。你我寒窗苦读十余载,自谓王佐之才,总不能白白埋没于百草之间。你因为谢婉芝赏识你,而心存感激,不惜以死相报,而今,闵柔帝姬以万金求贤,许之高官厚禄,正是君子大展抱负之机。阿舒子,你昔日的雄心壮志何在?”她握住叶云舒的手,“皇上的心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叶云舒道:“我久处江南,哪里能知晓皇上的心意?” 梁柳氏笑道:“若论嫡庶尊卑,岷王杨玲珑,乃是储君不二人选。皇帝若是要将皇位传给岷王,自然早就立了东宫。陛下的态度至今暧昧不明,可见,她心里早已经舍弃了岷王,只不过刘氏虎视眈眈,陛下不敢真正同大院君翻脸,所以才悬而未决,让大院君疲于同朝中老臣周旋,自己则是坐山观虎斗。只怕皇上心里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伤,她则好坐收渔翁之利。 “皇长子杨琼,是今上唯一的儿子,若按礼法,自当立杨琼为储。以我公爹梁孟甫为首的一帮旧臣,极力支持皇长子立储。只可惜,皇长子性情懦弱,本非帝王之才,又被刘氏构陷,逐出京城。天下人都在为皇长子鸣不平,难道皇上就毫不知情?她何以昏庸至此?”梁柳氏轻笑了一声,“陛下不是不知,而是不管,尤见她对皇长子的无情,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将皇位传给杨琼呢?” 叶云舒的脸色一变:“皇长子乃是陛下亲手抚养长大,怎能说无情?” 梁柳氏冷笑道:“皇上如果真的重视皇长子,想让他继承大统,怎么会将他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不闻不问?与其说陛下疼爱皇长子,还不如说,那是她一手炮/制出来对付大院君的靶子而已。她将所有的矛头都引向自己的长子,难道不怕大院君将杨琼油烹火烤了么?皇长子也真是可怜,白白做了二十余年的提线木偶,可见在陛下心中,他只是一个弃子罢了。” 叶云舒只觉得一阵森然的寒意笼罩全身,简直不寒而栗。她低声道:“假若如此,你公爹一心匡扶皇长子,只怕结局堪忧,你身为梁家的媳妇,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梁柳氏道:“梁孟甫食古不化,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倒不如自谋退路。人总不能将命交在别人手里,福祸前程都需要自己把握。阿舒子,你说是不是?” 叶云舒道:“假若闵柔帝姬未能如愿夺嫡,你岂不是功败垂成,到时,梁府一门亦要受你牵连。” 梁柳氏不屑道:“从来富贵险中求。人居一世,总要豪赌一把。” 叶云舒道:“我却想离开这腌臜之地。”她看着梁柳氏,忽而一笑,“可惜,我现在已经走不了了吧?我若是不答应,子沅君只怕不会让我看到明天的太阳。” 梁柳氏哈哈一笑:“知我者,叶云舒也。”她继而柔声道,“天下未定,鹿死谁手,便要看到底是大院君胜,还是皇上胜了。若是大院君胜,杨玲珑登基,杨璇玑自然要死,皇长子也要死,你我以及这梁府上上下下也都免不了一死。但是,若是皇上胜,闵柔帝姬登基,你我自然飞黄腾达,柳氏一族也要鸡犬升天了。” 叶云舒有些恍然道:“听闻,闵柔帝姬已被太后指婚,驸马乃是新科进士,亦是出自关中柳氏,莫非是你同宗?” 梁柳氏颔首道:“结义不若结亲,自然之理。”她亲密地搂着叶云舒的肩膀,循循善诱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阿舒子,你要逃到哪里去呢?大院君这边只怕早已布下罗网要绞杀你,你既然要报仇,倒不如借帝姬之势。最难测者,不过天意,只有揣摩圣意,才能明哲保身、富贵可期。” 叶云舒长叹了一声,久久不语。梁柳氏又道:“帝姬身边此刻正缺少一个武功高强且信得过的侍女。阿舒子,你最是合适不过。如今宫选在即,我便以柳氏良家子的身份荐你入宫,你我宫里宫外有个照应,你意下如何?” 叶云舒道:“大院君勾结江南武林,江南沈氏纠结了四族八派的大部分弟子,如今已归附于刘南图。沈眉父子一路追杀我,我进了宫中,难免会被大院君认出,只怕反而会坏了帝姬的大事。” 梁柳氏掩唇笑道:“宫中宫女上千,大院君怎会一个一个都认得?况且,天下相像之人甚多,画影图形也不过是个大概,你稍稍易容,便能与原先的模样大不相同。再退一万步说,大院君怎能料到你会进宫?往往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按住叶云舒的肩膀,“你进得宫去,只要谨言慎行,做好分内的事,保护好帝姬。至于要做什么,我自会有安排。”她随之举起左掌,“阿舒子,我知道你向来一诺千金、重义轻生,你我且击掌为誓。” 叶云舒缓缓伸出右手,与梁柳氏双掌相击。两人双手交握,四目相投,久久无言。梁柳氏哈哈大笑,举起案上的杯酒,朗声道:“阿舒子,同富贵,共生死!” 第105章 纨绔 叶云舒在梁府别院住了下来,梁柳氏行事极为谨慎,未再提起入宫一事,只是同府中人声称,叶云舒乃是自己同宗的远亲,在京中落了难,被自己收留在府中,下人们自不疑他。 梁柳氏的公爹梁孟甫是三朝老臣,位极人臣。他早年是承化末年的进士,高宗杨朗殁后被调回京中,经摄政皇杨姿提携,一路官运亨通至礼部首宰,孝宗杨希夷在位时即任右司承,宦海沉浮五十余年,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杨真真素来礼敬他三分,刘南图亦奈何不了他。梁孟甫共有三子,却只有幼子梁玉林是原配张夫人所出的嫡子。长子玉昆已过了不惑之年,连长孙也已弱冠,幼子却尚未到而立,梁孟甫和原配张氏对这个年过半百才生的嫡子尤其疼爱,向来有求必应,连带着梁柳氏在府中的地位也尊贵了起来。 然而,慈母多败儿,比起两个庶出的兄长,梁柳氏的丈夫梁玉林却是个沉迷于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只是借着父亲梁孟甫的名,在礼部应了一个虚衔,平日无心公事,却醉心章台游冶。张氏见儿子不长进,生怕爱子吃亏,便叫自家儿媳多在宫中走动,所幸梁柳氏本就是个左右逢源的妙人儿,伶牙俐齿得很,在宫中与诸太妃、命妇们厮混得极好,在刘太后面前也有些脸面,端得是如鱼得水。 梁柳氏自嫁入梁府六年有余,平日里侍奉公婆尽心尽责,却只生了一女,乳名唤作莺哥儿,年方四岁。婆母张氏不免颇有微词,再加上梁玉林沉溺于勾栏楚馆,张夫人更是迁怒梁柳氏,只道她相夫失德,无子福薄,实乃家门不幸。梁柳氏初时尚规劝丈夫几句,后见张夫人如此,便也懒得过问,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罢了。 梁柳氏与叶云舒自幼相识,同窗十余年,情谊匪浅,如今久别重逢,恰似燕尔新婚,便差遣了身边几个最得力的丫鬟陪伴叶云舒左右,所有吃穿用度,都比照自己。叶云舒前几日还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状似乞儿,如今却摇身一变,犹似做了大家小姐,遍身绮罗,环佩玎珰,每天好吃好喝,弹琴作画,舞文弄墨,甚为逍遥自得。 眨眼到了上巳节,梁柳氏邀叶云舒踏青,说是踏青,不过是在梁府的后院赏花品茶而已。叶云舒总是推辞不了梁柳氏的美意,一早便随着几个丫鬟先到了静园,恰时光尚早,梁柳氏还未到,叶云舒就倚亭而坐,静静等候。此刻正值草长莺飞、郁郁青青的好时节,只是叶云舒心事徘徊,难免长吁短叹,正在愁肠百结之时,却隐隐感到有人在暗处偷偷窥视着自己。叶云舒眉头微皱,转过头紧紧盯着身后的假山石,缓声道:“谁在那里?” 果然,有一个男人清了清嗓子,施施然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此人锦袍玉带,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只是眉眼间透着些许油滑之气,举动颇觉轻浮。他微微一笑,冲叶云舒一抱拳,温言道:“打扰了姑娘游春雅兴,小生这厢赔礼。”说罢,躬身施礼,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叶云舒。 叶云舒眸光一暗,眼前这个男人正用赤/裸/裸的目光在自己的周身上下逡巡,仿佛在窥探一件所有物一般。她追随谢婉芝多年,未曾有人在她面前如此逾礼,然而此刻身在梁府,叶云舒深知不可徒增事端,唯有暗自忍耐,起身屈膝朝那男人微微福了福身,便垂头默默无言。身边的几个丫鬟却纷纷行礼,齐齐道:“三爷安。”叶云舒心中一怔,想不到此人竟然是梁柳氏的夫君梁玉林,如此更加不好发作,亦低头唤了一声“三爷”。 那梁玉林却是眉开眼笑,几步上前,道:“姑娘不必多礼?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静园巧相逢,实乃三生有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叶云舒低垂的脸,末了,竟赞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敢问姑娘芳名,可是家母邀来我府上做客否?” 身边的小鬟忙上前两步,屈膝道:“回三爷,柳小姐乃是三奶奶娘家的族妹,这几日借宿在府上。” 梁玉林笑道:“原来是内妹,差点唐突了佳人。”他又上前了半步,靠近叶云舒的身侧,柔声道,“妹妹何必如此生分,都是一家人哪。”言毕,竟顺势握住了叶云舒的手,“妹妹初来燕京,多有不惯,若有什么想玩赏的地方,尽管同我说,姐夫定要略尽地主之谊。” 叶云舒勃然变色,气运于掌,反手便想将眼前这登徒浪子一掌劈作两半。然而转念一想,终究是一忍再忍,咬着牙欲挣脱梁玉林的手,不料对方竟是紧握不放。叶云舒不便施展内力,只能屏着息,冷声道:“多谢三爷美意,我略感不适,要回房休息,就此告辞。”说罢,转身欲走。 梁玉林却拉着她的手不放,轻笑道:“妹妹果然是西子病娇之身,格外叫人怜爱。”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妹妹这般弱柳扶风的身子,怎放心你独自回去,还是让我送你一程吧。” 叶云舒简直忍无可忍,右手握拳,咯咯作响,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随之,有女子道:“夫君今日好兴致,怎到静园来了?” 梁玉林听出是自家娘子的声音,不好再纠缠叶云舒,便放开手,转身冷笑道:“你倒是来得真巧。” 梁柳氏信步上前,走到叶云舒的身侧,嫣然道:“夫君,我这妹妹胆小羞怯得很,你莫要吓着她。” 梁玉林不以为然,道:“夫人将如此佳人藏在府中,故意不让我见,好叫人气闷也。” 梁柳氏笑道:“夫君差矣。夫君什么样的佳人未曾见过?我们柳氏不过偏居关中一隅,族中哪里有甚么出众的美人,不过都是庸脂俗粉而已。况且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总要避个嫌才是,拉拉扯扯的叫旁人看了,有违我梁府的清誉。” 梁玉林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拿父亲来压我。”他拂袖道,“男人的事,哪里轮得到尔等无知妇人指手画脚?常言道,家有贤妻夫少祸,我在外诸事不顺,可见都是你惹来的晦气。” 梁柳氏面色一白,随之屈膝道:“夫君教训得是,原是妾身的不好。” 梁玉林又连说了几声“晦气”,转身欲走,离去前又深深睇了叶云舒一眼,只觉得妻子身旁的这位丽人颜色姣好,气质若兰,与姿色平庸的梁柳氏一比,简直是美若天仙,不由得又心猿意马起来,无奈梁柳氏在旁,于是更觉得夫人面目可厌,心中不由烦闷不已,怒气匆匆地出了静园。 ****** 叶云舒再无心赏玩,便辞了梁柳氏,早早回了房间。她屏退了一干侍女,独自坐在桌前,用手绢仔细擦拭着孤叶剑,短剑的剑刃泛着幽幽的寒光。孤叶剑乃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名器,虽然只有两指宽、三寸长,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足以削铁如泥。桌上的烛灯明灭,叶云舒持剑在手,反手随意划了几道剑势,突然,她听到屋外传来极为轻缓的脚步声,只是来人呼吸浑浊,步伐虚浮,想来是个没有内力的男人。 叶云舒收起短剑,藏于被褥之下,刚转身端坐于床上,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只见,梁玉林穿着一身光鲜的长衫,敷粉熏香,手上提着一串明晃晃的银质钥匙,正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叶云舒强压心头厌恶,起身万福,淡淡道:“三爷突然屈尊到访,又亲自开锁,但未知有何要紧之事呢?” 梁玉林笑着走进屋内,反身关了房门,摇头晃脑地吟道:“银钥开香阁,金台照夜灯。”他笑眯眯地看着叶云舒,缓步走上前,柔声道:“良宵苦短,长夜寂寥,小生怎忍心叫妹妹独守香闺呢?” 叶云舒屏息后退了半步,目光沉了下来,愠怒道:“你也算宦门世绔之子,却枉读诗书,礼义不明,竟说出这等疯言疯语来!” 梁玉林叹道:“我若是疯了,也是为了妹妹你呀。”他欺身上前,一把攥住叶云舒的衣袖,“今天静园惊鸿一瞥,简直想煞我也!妹妹,好妹妹,我便是即刻为你死了也是甘心!” 叶云舒冷笑了一声:“三爷言重了。我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阁下为我死。三爷上有高堂,下有幼女,自当珍重性命,大丈夫岂可轻言‘死’字?” 梁玉林却拉着叶云舒不放,道:“能为红颜而死,亦是死得其所。今夜若不能一尝夙愿,只怕我是活不长久了。妹妹便行行好,发发菩萨慈悲,救小生一命吧。”说罢,搂住叶云舒,便要强就于榻上。 叶云舒寻思此刻不便打草惊蛇,便忍着内力不发,唯有奋力挣扎不从。梁玉林见她不肯就范,便温言哄慰道:“好妹妹,你若是从了我,明日我纳了你。你流落京城,寄人篱下,倒不如嫁了我罢。我梁玉林乃公侯冢子,吾父是三朝元老,梁家在京中也算是名门贵胄,绝不会辱没了妹妹。玉林是真心爱慕妹妹,将来定要让你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 叶云舒心中冷笑不止,瞥见右侧案台上有一把剪刀,便侧身一避,拾起剪刀,抵住自己的哽嗓,佯装惊惶道:“你若再进一步,我便唯有一死了。” 梁玉林吓了一跳,忙放开叶云舒,劝慰道:“妹妹这是何苦?本是良辰美景共度*的美事,何意弄得如此尴尬?” 叶云舒持着剪刀,心思电转,遂道:“三爷,我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也是出身关中名门,乃官家之女,自幼读过诗书,岂能做无媒苟合之事?俗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最要紧的便是名节二字。三爷若有意与我,须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正大光明迎我进府。”她眸光一转,“三爷若执意不肯,我只怕剪子无眼,若是伤了三爷,我也于心不忍。” 梁玉林心中懊恼不已,但不曾料到这柳家的小妹竟如此烈性,踟蹰再三,终究不敢上前冒险,唯有慢慢退出房外,末了,仍道:“可怜我一片痴心,实难抑制,妹妹若能明白我的心意,纵然一死也是甘心的。” 叶云舒冷冷地看着房门重新被合上,才将剪刀往桌上一扔。她转身缓缓抽出被褥下的孤叶剑,凝神端详了片刻,剑刃泛着幽冷的光芒,映着她的半张脸。随之,剑光一闪,桌案上的铁质烛台已被削做两半,烛火落地而灭,房中顷刻间陷入了黑暗的死寂之中。 第106章 赠剑 梁柳氏一早便被婆母张氏唤了过去,方进兰苑,就见张夫人端坐在正堂上,一脸肃穆。张夫人的下手坐着个中年妇人,慈眉善目,面目敦厚,正是梁府的长媳,梁玉昆的夫人秦氏。几个仆妇侍立于左右,均是屏气凝神,堂上静默无语,梁柳氏心思一转,料想定是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能叫张夫人如此的,想必也只有自己的夫君梁玉林了。她暗忖梁玉林又犯了甚么事,便上前福身道:“媳妇见过老夫人。”她冲张夫人一笑,低声道,“不知老夫人将妾身唤来,是为了何事?” 张夫人冷哼了一声,只是端坐着不说话。身旁坐着的梁秦氏缓言道:“三奶奶,你把自家族妹接到府上住着,怎么也不同老夫人知会一声?”她噙着笑,温言道,“三奶奶如今多在宫中走动,确实比我们体面多了。只是,老夫人毕竟是老夫人,三奶奶你是做媳妇的,怎能逾过自家婆母去?”梁秦氏看了张夫人一眼,又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三奶奶原是老夫人的嫡亲儿媳,自然是比我们要亲厚些,老夫人原也是极爱你的,才叫三奶奶当家。只是瞒着老夫人做事总归是不好,非但三奶奶自己脸上无光,更叫老夫人为难呀……” 张夫人面色微沉,开口打断梁秦氏的话:“难得你深明大义,但是,我自己的儿媳,还是我自己来教训。” 梁秦氏尴尬一笑:“老夫人说的是。”说着,起身行了一礼,“媳妇院子里还有些闲事,先下去了。”见张夫人微微颔首,便领着两名仆妇,悄然往外走去,临走到梁柳氏身边,轻笑了一声,道:“我这人素来心直口快,三奶奶莫要见怪才好。” 梁柳氏应道:“大奶奶是好心,我怎敢见怪。原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行事不稳妥。” 梁秦氏讪讪退下,待人走远了,张夫人又屏退了左右,方对梁柳氏冷冷道:“我原道你是个明白贤惠的人,才放心叫你当家,如今生出这些事来,叫我如何同大房、二房的交待?”老妇人拍着自己的胸脯,颇有些激动,“你原也知道,老大、老二不是我生的,只有玉林才是我的依靠,可是,你嫁到梁家这些年,玉林可有什么长进没有?你又是怎么做人媳妇的?妇人在世,无非相夫教子,你既不能旺夫,又生不出儿子,德、言、容、功,你又有哪一样拿得出手?将来若是玉林要休了你,我也替你说不上话。” 梁柳氏忙上前替张夫人揉背,柔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是妾身辜负了老夫人的恩情,妾身有愧,老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张夫人冷冷道:“你那族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柳氏赔笑道:“那是我族中一个远亲,双亲早已谢世,本是随着母舅上京,怎奈舅氏途中染疾而亡,她便流落京中。前几日在路上偶遇,妾身于心不忍,又道她一介孤女,若叫人欺负了去,难免有辱门楣,便接入府中,在我院子里住着。这事我早便想禀告老夫人,怎奈上巳节至,府里诸事千头万绪,宫中应酬也多,便耽搁了下来。”她笑道,“实在不是有意要瞒着老夫人。” 张夫人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既然是你的远亲,我便不追究了。挑一个好日子,便叫玉林纳了她吧。虽然家世差了一些,又刑克父母,但毕竟是关中大族出身,总算是个清白女子,比起玉林之前看上的那些烟花女子,还体面一些。难得玉林喜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先叫她做个通房,将来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再扶她做姨娘。”她扫了梁柳氏一眼,“人就放在你房中,你多管束着一点,莫叫她狐媚子总是勾引玉林神魂颠倒的。” 梁柳氏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邪火陡然而生,几乎要勃然大怒,再三强压怒火,方笑道:“老夫人怎么突然提这些,可是夫君在您面前说了什么?” 张夫人道:“玉林今天一大清早就来请安,大房媳妇都还在呢,他便求我,要纳了你那族妹做妾。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你倒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叫人好生笑话。你那族妹可是好算计的,你以后可得留点心眼。”她叹了一口气,拿起手绢稍稍拭了拭眼角,“我本也不想把这等狐媚之人留在府中,只是玉林如此喜欢,若悖了他的意,我这做娘的也不忍心。” 梁柳氏心中大叫“放屁”,几乎忍无可忍,脱口道:“阿舒才不是……”她方知失言,忙止了声,低声道:“老夫人,媳妇觉得此事不妥。” 张夫人难得见梁柳氏如此失仪,不由冷笑道:“你倒是吃酸捻醋起来了?这点度量没有,如何做得正室?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朝秦暮楚,若是计较这些,做了妒妇,哪里还有大家的仪范?你若是生得出儿子,我倒是能帮你说几句话,怪来怪去,还不是你自己不中用。” 梁柳氏低头称是,末了,才道:“老夫人说得句句在理,只是,我已经答应了闵柔帝姬,送族妹进宫侍奉她。” 张夫人怒道:“你又自作主张,何曾同我商量过?”她一巴掌打在梁柳氏的脸上,“混账贱/人,你哪只眼睛把你婆母放在眼里了。” 梁柳氏捂着脸跪倒在地,哀声道:“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教训的是。只是那日闲谈中,帝姬言及身边无甚得力的侍女,便提出要我府上送个人去。妾身不能推辞,左思右想,只怕宫闱深沉,若是府上的小婢不懂规矩犯了事,难免连累梁氏一门。我那族妹深究起来,实在算不得梁府的人,总不至于累及我们。况且闵柔帝姬所降的驸马亦是出身柳氏一族,是我同宗,算来算去,都是柳家的人,不叫旁人生疑,最合适不过。”她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张夫人的裙裾,凄然道,“老夫人,妾身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梁家着想,绝无私心。妾身一己之身微不足道,然而夫君前途要紧,答应了帝姬的事总不能食言哪。” 张夫人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怒气,良久,方道:“可见你那族妹,实在是个祸水,徒然生出这许多事端。”她摆了摆手,“你早一些送她进宫罢,以免夜长梦多。玉林那里,我自有主意。至于你自己,暂时莫要再管家了,好好闭门思过,自家男人那里,更要多用些心思。” ****** 梁柳氏在叶云舒的门前徘徊了许久,才轻轻叩了叩门,轻声唤道:“阿舒子?”屋内传来叶云舒淡淡的声音:“房门未锁,你进来罢。” 梁柳氏心中颇有些莫名的忐忑,缓缓将房门推开,只见叶云舒正靠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卷书,午间的日光柔柔洒在她的侧脸上,竟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雕琢之美。梁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合上门,笑道:“阿舒子在看甚么书?”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仿佛时光流转,两人又重回到了年少春衫薄的轻狂读书时。 叶云舒将手中的书一抛,起身淡笑道:“是鲍参军的集子。”她目光流转,看着梁柳氏,喟然吟道,“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得蝶躞垂羽翼?” 梁柳氏久久注视着她,终于躬身作揖,正色道:“阿舒子,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昨日种种荒唐之事,柳某心中实则有愧也。” 叶云舒嗤笑道:“你愧怍什么?又同子沅君有什么关系?”她的袖口一松,孤叶剑从袖管中滑了出来,落入掌中。她细细把玩着短剑,淡淡道:“若非念在他是你的夫君,又怕打草惊蛇,耽误了正事,我定要教训教训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叫他一刀两断,从此做了公公。” 见梁柳氏默然不语,叶云舒却哈哈大笑起来,她上前拍了拍梁柳氏的肩膀,沉声道:“子沅君,想不到你也有虎落平阳遭犬欺的一天?” 梁柳氏的神色凝重起来,慢慢拂开叶云舒的手,背转身去,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她仰天长嘘,良久,方低低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当日韩信在淮阴市井受胯/下之耻,焉知日后列土封侯?有朝一日,在下若能得遂凌云之志,定要……”她转而看着叶云舒,轻叹了一声,道,“阿舒子,梁府不宜久留,我怕夜长梦多,安排你三日后入宫。你意下如何?” 叶云舒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孤叶剑,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自然一切听子沅君的安排。” 梁柳氏道:“宫中纷繁诡谲,暗潮涌动,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她握住叶云舒的手,“阿舒子,你此次进了宫,你我便是一体,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叶云舒却打断了她的话:“子沅君为曳裾王门,我却为伺机复仇,不可谓同道中人也。” 梁柳氏讪讪笑道:“阿舒子何须如此直言不讳?” 叶云舒目不转睛盯着她:“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些话自然要说清楚,以免子沅君会错了意。”她莞尔一笑,将手中的孤叶剑放在梁柳氏的手上,“我此番入宫,身边不便带着兵器。这是我叶家祖传的宝剑,先托付子沅君保管。我若能活着出宫,再来向你讨还旧物。” 梁柳氏只觉得心中一酸,却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好,唯有拿起短剑细细看了看,只见剑身不到三寸,轻如柳叶,剑柄已经被摩挲得乌黑发亮,在柄端刻着一个小字“峰”。梁柳氏寻思道:“这可是你祖上的名讳?” 叶云舒淡淡道:“或许吧。据说此剑乃是我先祖定情之物。那还是前朝赵宋末年的旧事,时间久远矣,我亦不得而知了。” 梁柳氏笑着将短剑揣入怀中,柔声道:“阿舒子素来是福大命大之人,得你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第107章 突变 何晏之和杨琼在玉山山麓盘亘两月有余,从初春时节一直待到了暮春,过了清明,时近初夏,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何晏之随着陈商习武亦有月余,已将那套琼花碎玉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只是较之昔日的杨琼还缺一些火候。 何晏之越练,便越觉得杨琼当年自创这套剑法的不可思议。剑招的转换之间绝无间隙,运气于剑端,则内劲转化无穷,绵绵不绝,竟是能将六分的内力发挥到十分。何晏之心中不免喟叹:若杨琼不是因为练了那邪门的内力,凭其天份,或许能够成就为一代宗师,而非如今的行将就木。他自然不能将心中的所想表现在脸上,以免徒增杨琼的烦恼。日久天长,两人谁也不再提及,仿佛像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离别在即,何晏之和杨琼整理了简单的行装,遂向陈商和段从嘉告辞。临别之日亦无余话,段从嘉赠了两人一坛酒,陈商的神情却甚为淡然,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进内屋去了。何晏之心中隐隐有些难过,唯有恭恭敬敬朝陈商的房门做了一个揖,他与陈商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而今乍然离别,倒是有些不舍起来。 段从嘉却坚持送何晏之和杨琼一程。然而,三人没走出几步,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便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何晏之觉得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衙前镇上曾有一面之缘的木匠李四海。只见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两道狰狞的伤口,显然是刀剑所伤,身上好几处亦挂着伤,血流不止,面色惨白,神情呆滞,步伐虚浮无力,显然已快力竭。 何晏之迎上去道:“李兄,你怎么了?” 那李大勉力看了何晏之一眼,一时间似乎没有认出他来,转而望着何晏之身后的段从嘉,哑声道:“段……段公……陈公……镇上……出事了……” 段从嘉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厉声道:“四海!出了何事?谁伤了你?” 李大的双唇发颤,抖着声音道:“是山贼!不知……是哪里来的强盗……烧杀掳掠……见人……就砍……”他猛地双膝跪地,呜咽道:“他们滥杀无辜……枉死者无数……我娘她……她……她也……”他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茅屋的门被猛地打开,陈商转眼间便来到诸人近前,俯身拉住李四海的衣袖,沉声道:“四海,把话说清楚。” 李大的身子微微颤抖,满是血污的手反握住陈商的手臂,哽咽道:“陈公!那些强盗来者不善……一味杀人……已有人逃去随州报官……但是,只怕等到官府派人来了……镇上的人都要死绝了呀……” 何晏之在旁心头猛然一跳,转过脸去看杨琼,却见他紧抿着唇,缓声道:“若真是山贼,则为谋财,无缘无故滥杀无辜,只怕是只怕是别有目的。”他随之沉吟不语,李大诧异地仔细看了杨琼几眼,只是此刻的杨琼旧伤已复,与当日藏身衙前镇后山时的凄凉模样大不相同,一时之间,李大哪里认得出来,惟觉得似曾相识而已。 陈商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子,稍待片刻,便提着两把剑出来。他扔了一把剑给段从嘉,又对何、杨二人道:“你们从玉山南面下山,转过齐良峰,再借道通州,可一路上京。”言毕,也无多话,只是携了段从嘉的手,转身便走。 何晏之却疾步上前道:“陈公,晚生虽不才,却能做个帮手,不如同行?” 陈商却是面沉似水,斜眼瞥了杨琼一眼:“我们两个老朽已近天年,不必你来做甚么帮手。你若有心,倒是好生保护你的好兄弟罢。” 李大终于大叫了一声,指着何晏之道:“你……莫非是两月前路过衙前镇的那个杨舟?” 何晏之嘿嘿一笑,又想起当日情急之下,胡编乱造了一番话来诓骗李大诸人,此刻陈商、段从嘉正好在身侧,不免有些尴尬,唯有摸了摸鼻头,傻笑不语。倒是段从嘉手捋须髯,正色道:“四海,他二人乃是我们的弟子,也是我们的故人,与我们大有渊源,你莫要失了礼数。” 李大素来对陈商和段从嘉的话言听计从,随即便向何晏之和杨琼一拜:“原来是二老的故人,李某鲁莽,失敬了。” 杨琼上前几步,附在陈商的耳畔,低声耳语道:“此事甚为蹊跷,只怕与我有些关系,我更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牵连了前辈。” 陈商神色肃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双眉微蹙,眸光微转,终于淡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罢!”他将手中的剑握紧,喃喃自语,“想不到我陈某人隐居山林数十载,如今又要大开杀戒。”他冲那李大挥了挥手,“四海,前边带路!” ******* 一路无话。 一行人在丛林中疾行。李大走在最前面,陈商和段从嘉并排而行,何晏之则拉着杨琼跟在二人身后。李大约莫是受了较为重的伤,步伐极是沉重,行动间木讷迟缓,似乎心事重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陈商淡淡开口道:“四海,为何林中听不到甚么声响?” 李大停下脚步,垂着头缓缓转过身,讷讷道:“陈公……我亦不知。” 陈商面沉似水地继续说道:“此处离衙前镇已不远,却听不到砍杀之声,见不到甚么火光,莫非是那些强人已然将镇子夷为了平地?” 段从嘉却双臂包怀,嗤笑了一声:“四海,你可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叹息道,“你本性老实,并不擅长撒谎。” 那李大双唇不住哆嗦,终于猛然跪倒在地,抬头看着陈商和段从嘉二人,已是泪眼婆娑:“我该死!我该死啊!”他猛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嘶声痛哭起来,“他们抓了……我娘……要我想办法……把你们引来……”他边说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泪水伴着脸上的血污,顿时晕染开来,尤为可怖。 李大往前爬了几步,拽住陈商的衣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他们折磨……陈公……他们说了不会伤害你和段公一根毫毛……”他双手微颤,指着何晏之和杨琼,“他们说……只是想困住你们二老……然后好抓那两个人而已……” 陈商叹了口气:“强梁之言,岂可轻信。”他淡淡道,“你起身吧,你为救母命,我怪不得你,但是你与我们的缘分,只怕到此为止了。” 李大面色煞白,喃喃地唤了一声“陈公”,陈商又道:“他们是何人,你可知晓?” 李大摇了摇头,垂头道:“看似是江湖中人。” 杨琼冷笑了一声:“这般下作的手段,除了沈碧秋,还有何人?” 陈商道:“他们是想让你把我们引入阵中,可以瓮中捉鳖么?” 李大道:“那带头的,其中一个断了一臂……还有一个书生摸样的中年汉子……他们说,只须引你们来……困住你们半日……便可……否则,便要将我娘……活剐……” 何晏之脑中灵光一现,看了一眼杨琼:“难道说……说秦玉和陆啸虎他们么?” 陈商沉吟片刻,淡淡道:“你放心,你娘的性命,我自然是会救的。” 李大伏地大哭,哽咽不能言。突然间,丛林深处响起一阵呼啸之声,继而,有阴冷的笑声此起彼伏,霎时杀机四起,刀光随之闪烁,数十名弓箭手从四周涌现,个个拉开弓弦,将五人团团围在了正中。 第108章 鬼阵 树影婆娑间,施施然走出几人,带头的那人一身青色长衫,是个长相斯文的中年后生。何晏之并不陌生,正是数月前在青松岭交过手的青云寨当家秦玉,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虬髯汉子,斜眉入鬓,煞有气势,却断了一臂,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垂着,脸色阴沉地看向杨琼,仿佛要将杨琼生吞活剥了一般。两人的身后站着的数人何晏之并不认识,其中有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却是有些眼熟,何晏之在归雁庄中见过他多次,皱眉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此人仿佛是姓江,名字却不大记得了,是沈碧秋身边的大夫,曾给自己诊过数次脉,医术甚为了得。 何晏之心中一凛,便已经想明白了七七八八,不由地朝陈商诸人使了个眼色,随之冲秦玉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故人,大当家幸会。” 秦玉冷哼了一声,亦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啊。”他缓步上前,“二公子,你坑得在下好苦,坑得我青云寨的兄弟们亦好苦。拜二公子所赐,我们在大公子面前颜面扫地,不知二公子是否还记得当日在青松岭的旧事?” 何晏之笑道:“大当家如此劳师动众,莫非是我哥哥他终于回心转意了么?”他伸手紧握住杨琼的手,手心微微沁出汗来,脸上却犹自带着笑,长叹了一声,“我总劝他不要为了一统江南诸派而对各派弟子赶尽杀绝,只是他太过固执,总是不听,还把我赶了出来,真是叫人伤心哪。” 秦玉一皱眉,身边的陆啸虎凑上前对秦玉道:“大哥,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先宰了那两个老头再说。” 李大已然站起身,指着陆啸虎厉声道:“你们不是说过绝不会害陈公和段公的性命么!” 陆啸虎哈哈大笑:“这些话也就你这粗鄙野夫会相信了!” 李大一怔,双目赤红瞪着他:“那我娘呢?她现在身在何处?” 陆啸虎轻蔑地撇了撇嘴:“那老婆子太碍事,早送她去见阎王了。” 李大震惊不已,随即仰天怒吼了一声,撕心裂肺,几乎目眦尽裂,随即便扑上前去:“畜/生,我同你们拼了!” 陈商在后面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猛然将他拽到身后。他目光阴冷地看着陆啸虎:“你是何人?我与你素未平生,你为何要杀我?” 何晏之道:“陈公,这位是将军山青云寨的三当家陆啸虎,他身边这人,乃是他们的大当家,名唤秦玉。” 陆啸虎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透着森然寒意,冷笑道:“要怪就怪你们太多管闲事,收留了杨琼。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凡是见过杨琼的人,一律灭口!” 段从嘉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阿芒,如今的年轻人果真是艺高人胆大,不容小觑啊!” 秦玉冷哼了一声:“知道你们两老头儿有些本事,所以才劳烦这位小兄弟把你们请来。”他看了李大一眼,“也要谢谢这位小兄弟,若非是他,我们又如何找得到杨琼?” 陈商又往前踏出了一步,突然他的神色一变,脚步如凝固了一般,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他右手紧握着长剑,目光如电,在人群中逡巡:“鬼门阵法么?”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此乃冷月山庄不传之秘,非嫡传子孙不可知也。你们之中,谁是冷月山庄的后人?” 从秦玉身后缓步走上前一个中年文士,冲陈商一抱拳:“前辈果然好眼力,竟识得鬼门阵法,佩服。” 段从嘉上前了两步,站在陈商身侧,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脸上亦收敛了平日的嬉笑神色:“你是何人?昔日冷云山庄的庄主江寒汀,还有叶荣西,又是你甚么人?” 那中年文士道:“原来前辈认得祖上?在下江望,表字有余。”他望空一拜,神色肃穆,极其恭敬地说道,“荣西公乃是我祖父。寒汀,是我祖母的名讳。” 段从嘉若有所悟,眯起眼睛一笑:“江寒汀和她师父谢峰是一个脾气,最是清高自诩、目无下尘,怎么到了孙子这一辈,竟然做起了强梁的鹰犬?”他顿了顿,手捋须髯,又道,“老夫记得冷月山庄如今的当家人江寻虽然资质平平,却也算是个正人君子,莫非你是他的兄弟?” 江有余神情自若,并无恼怒之色,只是缓言道:“前辈差矣。前辈既然认得我祖父母,想必也是故交。家兄抱残守缺,又迂腐不堪,而今的冷月山庄早已沦落成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已然日薄西山,想清高也无人抬举哪。”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况且人各有志,江某也不过凭借自己的一点微末本事在江湖上讨生活,吃混口饭吃罢了。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拿钱办事的人,自然谈不上道义二字,还望前辈体谅。” “混口饭吃便可以滥杀无辜了?”陈商冷笑道,“我们不但认得你祖父母,还认得你的师祖,也曾蒙昔日谢峰庄主点拨,鬼门阵法虽然厉害,却未必能奈我何。” 江有余作揖道:“晚辈不才,自幼研习家传阵法,这些年来也算有些心得。今日得幸遇到两位前辈,正好请教一二……” 那陆啸虎在旁听得颇有些不耐烦了,上前将手中的大斧一横,打断了江有余的话:“江先生,这两个老家伙是人老话多,树老根多,唧唧歪歪没完没了,趁早解决了咱们好回去复命。”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杨琼,恨声道,“大公子说一定要保全你的性命,然而断臂之仇不可不报!”他仰天哈哈一笑,“杨琼!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可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话音刚落,四周树木间发出尖锐之声,凄厉异常,犹似鬼哭狼嚎,叫人听了毛骨悚然,江有余、秦玉诸人瞬息间犹如雾霭一般消散在林间。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箭网如雨点般落下来,几乎无处可躲。李大面色惨白,唯闭目待死,何晏之紧紧揽住杨琼,举剑欲挡,却被陈商一把拽住。陈商面沉似水,低声道:“这些皆是幻影。千万不可催动内力!”他大喝了一声,举剑于顶,“所谓鬼影阵法,便是鬼魅重重。这些箭雨之中,只有一枚箭才是真的。” 一时间,箭阵如雨。诸人皆屏住呼吸,那箭光闪过,待到眼前时,却尽化作了乌有。陡然间,陈商举剑跃起,一剑望空一扫,只听得“叮”的一声,一枚羽箭应声落地,随之,那些铺天盖地的箭网瞬间消弭于无影无踪了。 陈商双足落地,然而身形一颤,却险些栽倒。段从嘉箭步跃上前,一把扶住陈商,低声喝道:“阿芒!你怎样?”何晏之三人亦围了上来,却见陈商面色煞白,气息不稳,一丝鲜血自唇边缓缓溢出。 林中传来江有余颇为得意的声音:“劝两位前辈莫要再做困兽挣扎,这鬼影阵江某已经略加改动,与祖上所传的阵法早已大相径庭。并非只要屏住内力便可以避开阵中煞气,越是内力高深之人,越是会受到煞气的制衡,轻则震伤内力,重则,经脉尽断而亡。” 何晏之心中一凛,随之冷笑:“你莫要故弄玄虚!我哥哥他绝不会叫你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杨琼。”他心思一转,又道,“我是他的亲兄弟。我若是受了伤,他岂会轻饶了你们?尔等不过是我哥哥豢养的鹰犬,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你们还是少插手为妙。速速撤了这阵法,我随你们回去便是。” 林中沉默了许久,稍待,只听江有余笑道:“二公子你武功平平,无甚内力,鬼影阵伤不到你。待江某解决了那两位前辈,自然会放你出来,护送你回江南。至于杨琼么,”他轻咳了一声,“依着庄主的意思,是要取他项上人头的。大公子却要保着他的性命,江某左右为难,总不能完全拂了庄主的意,只好想法子把他弄成个废人送给大公子,想必大公子也是喜欢的。” 杨琼冷笑了数声:“江有余,你果真是睚眦必报。” 江有余道:“杨宫主差矣。宫主当日在归雁庄中离间我与少庄主,难道不是想借少庄主之手除掉在下么?杨宫主用心良苦,江某铭记于心。” 杨琼道:“冷月山庄在江湖上也有数百年基业。尔助纣为虐,可想过将来沈碧秋事败,尔非但自己没有活路,还会连累了冷月山庄,你们江氏一族或者族灭?江有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本逍遥江湖之上,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你莫要忘了,在归雁山庄,你的鬼影阵亦是被我所破,何况在这荒山野林中临时搭的阵法。” 杨琼话音甫一毕,只听秦玉说道:“江先生,这杨琼又开始扯东扯西,你莫要中了他的套,这天下迟早是岷王殿下的。断了杨琼的手脚,留他一条命在便可。大公子只要他活着,我们也算是不辱使命。” 江有余笑道:“大当家所言极是。”他的声音自林中传来,“杨宫主的美意江某心领了。然而,江某早已经同冷月山庄没有关系了,江氏一族的生死存亡,与我江有余也毫无关系。至于我的退路,更不必杨宫主操心。正因为归雁庄中,杨宫主竟能全身而退,江某深以为耻,这些时日苦心专研,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随着一声“放箭”,天空中又万箭齐发,较之刚才的箭网,愈发密集。段从嘉和何晏之不约而同举起剑来,正欲上前,却被杨琼出声喝止。他上前了两步,冷笑道:“江有余,你却算错了一件事,我身上早无内力,你的阵法根本伤不了我!”他拔出身边佩剑,也不回头,对身后诸人道,“你们且不要乱动,小心走火入魔。” 何晏之低声唤了一声“摇光”,杨琼的身形微微一颤,低低道:“我只是失了内力,不是失了记忆,十余年来学的那些剑招犹有用武之地。” 第109章 双魂 箭雨齐发。 杨琼秉气提剑而立,目光直直望着半空,纹丝不动。何晏之心怀忐忑,然而刚上前迈了半步,就觉得脚下似乎有千钧之重,将自己牢牢定在原地。他诧异地转过脸,只见陈商和段从嘉皆盘膝坐在地上,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周身已经被虚幻的利箭所包围。 何晏之正要开口,心念甫一动,胸口就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支箭穿胸而过,霎时如身处无边火海,顷刻间几乎将他的神智焚烧殆尽。眼前恍恍惚惚皆是重重叠叠的影子,在无数魑魅魍魉般幻影之中,他竟看见沈碧秋在彼岸遥望着自己,那双深邃的眸子中仿佛有难以言明的悲哀和凄凉,竟让他的胸口愈来愈痛,几乎无法呼吸。他摇摇晃晃地要向那片婆娑火海走去,手臂上却一阵刺痛,随之有鲜血喷涌而出,他猛地一怔,神思霎时清明,再定睛一看,只见杨琼面沉似水地提剑立在自己身侧,自己的手臂上已被杨琼的长剑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杨琼低低道了句:“站住莫动,莫起杂念。”言未毕,已飞身跃起,剑走流云,一气呵成。他此刻虽然没有了内力,但是剑法之精妙,一如往昔。 林中传来江有余的声音:“杨宫主的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时至今日,亦不容小觑。”他又呵呵一笑,“杨宫主为了保护二公子,甘愿以身犯险,如此深情厚谊,实在叫人感动。” 何晏之神色一凛,又低声唤了声“子修”,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杨琼却勃然大怒,狠狠瞪了何晏之一眼:“蠢材!叫你莫动!”他身形一转,拽住何晏之的左手,脸上尽是恼怒之色,厉声道,“姓江的是在乱你的心神,以此乱我的方寸,懂不懂!” 何晏之正要开口,突然觉得嗓子眼泛起一股腥甜,随之,从他的眼耳鼻舌中都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丝。杨琼大惊,疾声连唤了数声“晏之”,何晏之心中觉得奇怪,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已然血流满面。霎时,无边痛楚席卷而来,耳边却是江有余回荡在林中肆意的笑声。 杨琼怒喝道:“江有余,你若真伤了何晏之,只怕第一个饶不了你的便是沈碧秋。” 江有余却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况且,大公子从来只问结果,我此回只需解决了那两个老家伙,再把你和二公子活捉回归雁山庄便是大功告成了。” 杨琼提剑,望空冷笑道:“但是,你却犯了沈碧秋的忌讳。江有余,你果真不通情理,更不晓世故,难怪会被你兄长逐出冷月山庄。就算你偷学了鬼门阵法,也不过是沈碧秋之流的门下恶犬罢了。” 林中半晌无声,良久,才传来江有余缓缓的声音:“杨宫主自身难保,竟然有闲情关心在下,实在叫人感动。”他低低一笑,随之,又一阵箭雨如网,从天而降,比先前两次更为密集。 杨琼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跃身一剑,此番一击即中,幻影随之散去。何晏之大呼了一声“好”,杨琼持剑缓声道:“鬼门箭阵不过九次,待找到阵眼,便能破阵。江有余,你是困不住我们的。” 江有余笑道:“在下早便说过,此阵法我已多次更改,如今的箭阵不是九箭,而是九九八十一箭。杨宫主,你有什么自信可以箭箭都躲开?” 陈商突然站了起来,在杨琼身后低声道:“站开一边。” 杨琼诧异地回过头,却见陈商面沉似水,缓步上前,步伐却似有千钧之重。杨琼抬手拦住了他,低声道:“前辈,小心反噬!” 陈商不语,目光却落在三丈之外的一株杉木之上,沉声道:“他说得没错,九九八十一箭,若是到你力竭之时,便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而起,一剑砍向水杉的右枝,喝道,“然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林中传来惊呼之声,只听到陆啸虎的声音夹杂其间:“江先生!”。 杉树颓然倒地,激起数尺之高的尘埃,迷蒙天日,段从嘉喜道:“剑阵之眼!” 陈商已持剑在手,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苍穹如被割裂了一道口子,泄出数道日光,霎时阵中的阴霾之气散尽,江有余、秦玉、陆啸虎诸人便站在数丈之外。 何晏之站在杨琼身侧,哈哈笑道:“甚么破烂阵法,简直不堪一击。” 江有余却冷笑道:“莫高兴得太早。”他的目光落在如泥塑木雕般直直挺立着的陈商身上,“他的身上吸附了鬼门阵法的所有阴煞之气。此刻他心智已失,魂魄散乱,你们要么合力杀了他,要么就等着被他杀死罢。”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而对左右的秦玉和陆啸虎诸人道,“咱们先撤,等他们厮杀得差不多了,再来收拾残局。” 段从嘉正要追上去,右臂却传来了刺骨之痛,猛抬头,果然见陈商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侧,一剑正刺中自己的右臂。段从嘉回剑格开,背对着何晏之诸人喊道:“你们快跑!我缠住他!”然而,话未说完,陈商已轮开剑式,招招都攻向段从嘉的致命之处,他的内力外溢,剑式如电,较之往日多了几分难以抵挡的嗜血煞气。段从嘉万万不敌,再加之只是招架并不还手,更又败落了几分。未几,段从嘉身上已中了好几剑,鲜血兀自流个不止,他却仍不肯攻向陈商一毫,只是叠声唤道:“阿芒!阿芒!你醒一醒!我是从嘉!” 杨琼大急,然而被陈商的内力所摄,一步也无法靠近,唯有高声喊道:“段前辈,不可姑息!先制服他!” 不过数招之间,段从嘉便已抵挡不住陈商的攻势,何晏之持剑跳了过来,与段从嘉并肩而立:“前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段从嘉沉声道:“傻小子!叫你们快跑偏不听!”两人剑式同发,一左一右,想困住陈商的攻路。然而,此刻的陈商仿佛被附身一般,眼中只有腾腾杀气,何晏之的功夫本就是他所传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三招之间,何晏之的左腹和右肩便被剑气所伤。陈商还要再攻,被段从嘉死死抵住,厉声道:“阿芒!你醒一醒!”。 陈商终于暂且停了攻势,目不转睛看着他:“你是谁?” 段从嘉神色一变,心中却是一喜,想到陈商并未完全丧失理智,便道:“我是从嘉啊。” 陈商却皱眉道:“什么从嘉?我不认得。”他回顾左右,大声道,“阿凉呢?阿星呢?他们在哪里?” 段从嘉的双唇微微颤动,此情此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正愣愣站着,陈商的长剑已经抵在他的哽嗓,低声喝道,“你是老四的人?” 段从嘉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阿芒,你醒一醒。现在是文禧二十七年,高宗杨朗早已驾崩数十年,今上是杨朗的孙女。柳凉生、萧疏星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就连杨显,也已经死了六十余年了。” 陈商瞪大了眼睛,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捂住胸口,喃喃道:“不可能……”他大喝一声,一剑又刺向段从嘉的面门,横眉怒道,“你敢戏弄我?” 何晏之大喊了一声“不好”,却见段从嘉一把握住了陈商刺来的剑尖,鲜血瞬间淋漓而下。段从嘉的脸上再无平日里疲懒的笑意,而是交织着极度的悲哀和痛苦,哑声道:“我没有戏弄你。阿芒,杨显已经死了。”他指了指杨琼,“他便是杨朗的后人,是杨朗的曾孙。”他转脸对杨琼说道,“小子,你告诉他,昔日太宗次子,秦王杨显,是怎么死的?”。 杨琼一怔,道:“杨显被高宗圈禁,显德四年,死于邺水。” 陈商呆滞地看着杨琼,随之,仰天发出一声嘶吼,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二哥!二哥!”声音回荡在林间,发出悲鸣般的回响,他的双目赤红,“二哥怎么会输?二哥怎么会输给老四?”他横扫一剑,剑气纵横,有无穷威力,神志却已然混乱不堪,口中低声喃喃道,“二哥,谁若是挡了你的路,我便杀了谁!杨克也罢,杨朗也罢,一个一个……”他的声音中隐约带了哭腔,“二哥……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兄弟的呀……” 段从嘉呆呆看着他,喉头滚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左手的鲜血不停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洼浓稠的血。 陈商转头死死盯住了杨琼,切齿道:“你是杨朗的后人?”他上前了一步,面有狰狞之色,“杨朗既然已经死了,今日我便先杀了你祭二哥之魂,然后再去把杨朗的尸骨拖出来,挫骨扬灰!”言罢,长剑带着阴煞之气,往杨琼的面门直扑而来。 何晏之大惊失色,一把抱住杨琼,侧身向外避开。段从嘉回剑相挡,低声道:“把阿芒还给我。”他使开全力,同陈商战在一处,目光却痴痴地看着陈商,柔声道,“我的阿芒,他最是心软,怎会如此狂暴?”他的神色憔悴不堪,此刻显得苍老无比,痛苦地说道,嗓音嘶哑,“你把他还给我啊!” 陈商面色铁青,冷冷说了声“滚!”内力迸发,一剑便刺穿了段从嘉的肩胛。他眸光一暗,动作亦是一滞,仿佛有些挣扎,手中的长剑颤抖着垂了下来,复而又抬起,阴恻恻地说道:“挡我者死!”他一剑砍翻了段从嘉,跃到杨琼近前,身形犹如鬼魅,举剑便刺。何晏之见无法再避,唯有以身为盾,将杨琼死死护在身下,闭目等着陈商的长剑穿身。 然而,陈商的剑尖却骤然停了下来。剑尖上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何晏之的脖子上,血腥味扑鼻而来。何晏之睁开眼,正对上陈商惨白的脸,此刻,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手,都在不断颤动,身体中仿佛有两个灵魂正在做着殊死的挣扎。剑锋就抵在哽嗓,何晏之不敢轻举妄动,陈商怔怔地看着他,双唇蠕动,吐出一个字:“朗……”他眸中阴沉的光芒散了开去,脸上又重现往日那种温柔缱绻的气质,只是目光依旧涣散,神智依然混乱。他手中的剑颤抖着,锋利的剑刃来回轻轻划过何晏之颈上的肌肤,颤着声音哽咽着,低低道:“阿放?” 何晏之听不懂他在说甚么,只觉得脖间有血丝滑落,他此刻多处受伤,胸口闷闷发痛,几乎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唯有低低唤了声:“陈前辈?” 陈商似乎根本没听到何晏之的声音,只是全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姣好的眉峰蹙起,眼底氤氲,细密的睫毛瑟瑟抖动,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滴在何晏之的脸上。一种绝望而凄凉的情绪笼罩着他,漆黑的眸子深处似乎是他破碎的灵魂,随着时空的乱离而随波逐流。 何晏之被他盯得心底发毛,仿佛眼前站着的,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孤独的游魂。陈商泪落如珠,惨白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阿放,事到如今,我竟还是……下不了手……杀你……”他低低说着,声音凄楚无比:“我身凄凄……非昨日……郎君薄幸……似当年……”他的剑又递进了几分,幽幽的声音吟唱着何晏之从未听过的曲子: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此刻已然忘了自己是谁,他的神思仿佛穿越了时空的乱流,又飞跃到了那个已经模糊而斑驳的夏日午后,水袖翻飞,折扇轻摇,恍如隔世,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大男孩曾让他怦然心动…… 何晏之极为惊讶,他自幼在戏班卖艺,却从未听过如此缠绵的调子,心道,陈商这般的嗓音,只怕当时的那些名角都是不能及的。他的心思打了岔,竟连咫尺间的危机都浑然不觉了,只管呆呆地看着陈商。 杨琼在他身下低声道:“呆子,快跑啊。等着他来杀你吗?” 何晏之回过神,手脚并用地小心翼翼往后挪动。陈商却仿若未见,依旧呆若木鸡地站着。段从嘉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拖着瘸腿,朝陈商走来,口中道:“阿芒,阿芒,你回来了么?” 陈商木然地回过头,双目空空洞洞,失魂落魄道:“我竟还是下不了手……他杀了二哥,我却下不了手……”他泪如泉涌,说话间,竟回剑向自己的心窝刺去。 何晏之大喝了一声“前辈”,段从嘉的身形已然跃到陈商身侧,死死抵住了陈商的右肩,他浑身浴血,残缺的手掌紧紧握着陈商的右手,哑声道:“你若要死,不如先杀了我吧!” 陈商直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剑“当啷”掉在了地上。他伸手抓住段从嘉的左肩,双唇颤动,低低道:“从嘉……是谁伤了你?” 段从嘉用唯留拇指和食指的手抚上了陈商的脸颊,手掌上的血染在对方白皙的脸上,尤为可怖,低声道:“阿芒,你醒过来了么?”他猛地将陈商抱入怀中,哽咽道,“阿芒你终于回来了,是吗?” 陈商靠在段从嘉的肩上,呕出了一口黑血。“快走……”他的身体摇摇欲坠,“此地阴煞之气过甚,内力越高者越容易被山中瘴气所控。”他闭目喘息着,“他们结这个阵法也要费去许多心血,此时阵法方破,自顾不暇,若等他们回过头来……我们只怕……未必能敌……” 第110章 焚心 段从嘉扶着陈商,脸上尽是焦急之色:“阿芒,你怎样?”他亦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一把将陈商背起,“你抓紧我。”他微微侧过头,“放心,有我在。”陈商伏在他背上,散开的长发落在段从嘉的胸前,微微喘息道:“从嘉,放我下来……你的伤太重……”他又呕出一口黑血,湿透了段从嘉的前襟。段从嘉握住他的手,低低道,“别说话。” 何晏之亦拉着杨琼挣扎着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杨琼点点头,正要说话,突然腰间一阵锥心刺痛,然后腹部剧痛难挡,一段剑尖已然从右腰穿过,直直在左侧小腹露出了一截,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襟。杨琼诧异地转过身,正对上李大交杂着惊恐和憎恨的目光,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剑,正是刚才陈商掉落在地上的那把。“你……”杨琼踉跄着往后一退,剧痛从腹部蔓延开来,让他难以呼吸,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子修!!”何晏之抱住他,只觉得杨琼身上的血液带着他的生命正在快速往外涌,他紧紧捂住杨琼的伤口,转而怒视着李大,大声吼道,“为什么!” 李大已经放开了手中的剑柄,惊慌失措地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右手却不住地发着抖,额间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双唇微微蠕动,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天,眼中却含着泪,喃喃道:“娘,四海替您报仇了……”他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起来,“娘!您在天之灵一定要原谅儿子啊!” 段从嘉放下陈商,迅速点住了杨琼周身的几大要穴,低声道:“小子且忍住,我帮你把剑拔下来。”说罢,握住露在杨琼右侧腰外的剑柄,猛然发力,将剑拔了出来。杨琼哼了一声,随即死死咬着牙,双手紧握着何晏之的手腕,骨节却咯咯作响,脸色苍白得犹如一张白纸,几乎便要昏厥了过去。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被绞碎了,猛然提剑走到李大近前,低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杀你娘的是秦玉和陆啸虎那两个强梁。”他用剑点着李大,“况且,当日骗你的人是我,你要杀,也应该杀我!” 李大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我也正要找你算账!”他猛地向何晏之扑来,挥动双拳,赤身相搏,口中嘶喊道,“假若不是那个妖人装神弄鬼,怎会引来这些强盗?他是始作俑者!你便是帮凶!你们两个都是害死我娘的凶手!!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替我娘报仇雪恨!!” 何晏之举剑相格,对方却用血肉之躯相挡,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何晏之终究不想真正伤他的性命,几次都避开了李大的致命之处,点到为止。李大却毫不领情,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箭,又扑上来,似乎是想同何晏之同归于尽。 两人正在僵持,陈商的剑已经到了李四海的面前,低声喝道:“四海!你住手!” 李大愣了愣,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陈商捂着胸口,一皱眉,剑锋一抖,刺伤了李大的手腕,厉声道:“你既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是我的对手,你是要自寻死路么?” 李大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陈商,随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陈公……”他泪流满面,哽咽道,“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最终却连累她被强梁所杀……陈公当年救我性命,又教我功夫……对四海恩重如山……我却出卖恩公……”他拜了三拜,抬起头,缓声道,“我李四海竟是个不忠不孝之徒,无颜苟活于世。”说着,竟握着手中的羽箭,对准自己的喉咙便要刺下去。 陈商出手如电,一剑削断了李大手中的箭尖,低声道:“留着自己的命,去杀了那两个强梁,才是为你娘报仇。” 陈商制服了李大,身形一晃,盘膝坐倒,闭目调息。杨琼此番受了重创,面色惨白如纸,段从嘉封住了他周身大穴,又给他运气疗伤。何晏之摇摇晃晃走过来,单膝跪地,道:“多谢段前辈。” 段从嘉低声道:“他失血太多,原本的伤也没有好透。我只是运功将他身上的瘴气排尽,外伤还需好好将养。”说着,他将杨琼平放于地上,叹了一口气,“真是阴沟里翻船,我同阿芒也算是江湖浮沉数十载,竟会栽在江有余这个后生小辈手上。”说着,一拳锤在地上,“叶荣西和江寒汀怎么会有这等不肖子孙!” 他转头看向陈商,突然神色一变,起身来到陈商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道:“阿芒,你做甚么!”他仿佛极为焦躁地要阻止陈商,然而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商泥塑木雕般的身躯,脸上的神情既纠结又痛苦:“你何苦要如此!” 何晏之不解,料想陈商自然是用了甚么了不得的法子。俄而,陈商徐徐睁开了眼,看了段从嘉一眼,淡淡说了一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他缓缓站起了身,何晏之一怔,诧异地发现陈商的脸上一改方才的灰败之色,只这片刻之间便已经面色红润,一如少年,竟连原本灰白的头发也恢复了乌黑之色。 段从嘉低声道:“不过区区一个江有余,还有几个跳梁小丑,何至于要用焚心决?”他伸手握住陈商的手,哑声道:“你难道忘了,谢峰师叔告诫过你,焚心决会损性命,不可轻易动用?”他面有苦色,叹息道,“以我一人之力,未必不能突出重围。阿芒,你为何不信我亦能护你周全?” 陈商打断了段从嘉的话:“假若只有你一人,自然能脱险。如今我同杨宫主皆重伤,只怕仅凭你一人,难以抵挡让大家全身而退。”他冲段从嘉微微一笑:“师父对我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我自有分寸。” 何晏之在一旁道:“两位前辈,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走?” 陈商低声道:“已经不必走了。”他沉着脸上前数步,将手中的长剑一横,运气于剑尖,突然跃身一剑,剑风飒沓,犹如流星,瞬息间只听到数声惨呼,树丛中已有几人倒在了血泊之中。陈商持剑而立,剑尖往下滴着血,冷冷道:“折回来了?怎么?看我们还活着很失望?躲着都不敢出来了?” 第111章 紫雾 林中窜出几十个刀斧手,秦玉、陆啸虎和江有余站在人群之后。陆啸虎的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杨琼身上,又扫过浑身是血的段从嘉、何晏之和李大诸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江先生,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们元气大伤,这回我们正好一网打尽。” 陈商眸中闪过几许凌厉之色:“甚好。说得不错。”话音方落,他便又刺翻了身边数人,皆是一剑封喉,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倏忽之间,陈商的剑已经到了秦玉的眼前。陆啸虎大喊了声“大哥”,秦玉一怔,来不及抵挡,已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呼,随之捂着左眼踉踉跄跄往后退了数步,鲜血从指缝中涌了出来。陆啸虎上前扶住秦玉,痛哭失声,只见自家大哥的左眼珠已被陈商一剑刺穿。 陈商背对着段从嘉诸人,道:“从嘉,断好后路。”他抖开剑式,沉声道,“我已经数十年未杀过人了。”他的目光落到江有余身上,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今日,却要清理门户。” 江有余陡然变色,喃喃道:“你同冷月山庄到底有什么渊源?”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点手指着陈商,“难道,你使的竟是……焚心诀?” 陈商冷声道:“冷月山庄三代之前的庄主谢峰便是老夫的恩师。你的祖父母,叶荣西和江寒汀,也算是我的师兄师姊。”他运剑于掌,瞬间杀气纵横,“你觉得,你学的那些本事能奈我何?” 江有余神色微变,道:“焚心诀可暴涨内力百倍,但损害极大。前辈何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陈商笑着说了句“多谢提醒”,剑招便如鬼魅般攻来。陆啸虎瞅准时机,举起手中利斧,从身后劈向陈商,然而还未近身,却陡然感到一股摄人的内力缠住了自己的攻势,左手虎口随之传来一阵剧痛,身体已不由自主被陈商外溢的内力震到了数丈之外。 江有余一边躲避,一边大声呼喊道:“焚心诀可使三岁小儿敌万夫之勇,越三军而取上将人头!莫要以卵击石!先对付其他人!” 陈商一跃已到了江有余的跟前,面沉似水:“我本来真的不想管后生小辈的恩怨。”他目光凛冽,低声道,“你却不该来算计我,还伤了从嘉。”他顿了顿,切齿道,“真是自寻死路。” 江有余的汗涔涔而下,大声道:“但愿前辈看在我祖父祖母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陈商一剑劈来,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已经同冷月山庄没有任何关系了么?” 江有余斜身避过,吓得魂飞魄散,不住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前辈念我无知,饶我性命。”他不敢同陈商正面过招,唯有左躲右闪,口中道,“我受雇于江南归雁山庄,皆是听命于沈眉沈碧秋父子,江某奉命行事,实属无奈耳。” 陈商却不理他,道:“我不过清理门户而已,管你听命于谁。”他又连发数剑,江有余左右双肩各中了一剑,终于倒在地上,眼见着陈商的剑锋已到哽嗓,心道“吾命休矣”,于是闭目脱口道:“前辈,在下临死前只有一事不明。” 陈商的剑尖点着他的眉心:“说。” 江有余道:“鬼门阵可以摄人魂魄,而前辈吸收了所有阵眼的毒煞之气,本应形同狂魔,为何还能恢复清明?”他睁开眼,怔忡地看着眼前的陈商,喃喃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陈商幽幽道:“因为我有两个魂魄。”他盯着江有余不可思议的表情,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分,血珠从江有余的眉心冒了出来,低低道,“你用魇咒之术困住了其中一个,便放出了另外一个,你明白吗?” 江有余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商,大约并没有听明白陈商说的话,眉间有剧痛传来,就在生死一瞬之间,林中陡然刮起了一阵阴森的朔风,夹杂着点点星星的雨水,霎时雾气弥漫开来。陈商只觉得心口处一阵抽搐,心道“不好”,却已经晚了,手中的剑已经有些拿不住,而空气中栀子花的清香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刺鼻,有紫色的云雾缭绕不散。江有余定定地看着那雾气,随之欣喜若狂,手足并用地往后挪动身体,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发足向丛林深处狂奔而去。 陈商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声道了句“掩住口鼻”,持剑屏气调息。秦玉和陆啸虎带来的刀斧手之中已有不少人中了毒,东倒西歪地晕了过去。段从嘉让何晏之护住杨琼,轮开长剑,抵挡着近身攻来的山匪。几番恶斗下来,山匪死伤大半,只剩了十数人。秦玉见势不妙,忍着剜目的剧痛,扶着陆啸虎的肩转身欲逃,然而尚未走出两步,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经拦住了二人的去路,那人抢了一柄钢刀,浑身是血,状如罗刹,正是衙前镇的猎户李大。 李大/大喝一声,一刀便朝陆啸虎劈来,口中道:“娘!我今日定杀了这两个贼人,为你报仇!”他双目赤红,全力相搏,一时间陆啸虎和秦玉竟奈何不了李大。那紫色烟雾仿佛能叫人手脚麻痹,三人缠斗于一处,几乎近身肉搏,拳脚相加。李大使开蛮力,挥舞手中的钢刀,却全然不避对方手中的武器,浑身上下多处受了伤,血如泉涌。 陈商冷声道:“四海,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让开。” 李大并不回头,只是嘶声喊道:“陈公,我定要手刃了仇人,你不要拦我。”说着,又连劈数刀。陆啸虎瞥见陈商提剑而来,心知在劫难逃,便挡在秦玉身前,道:“大哥快走!” 秦玉一怔,哑声道:“三弟?” 陆啸虎低声道:“未能完成大哥夙愿,弟弟心中有憾。”他猛地扑向李大,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大声喊道,“快走!”他的腹部又中了一刀,鲜血狂涌,目光却不离秦玉,眼中含着泪,“大哥……莫要忘了弟弟……” 秦玉再不迟疑,转身而逃。陈商欲追,却见李大被陆啸虎所制,危在旦夕,于是一剑刺穿了陆啸虎的左手。陆啸虎却死死不放,陈商又补了一剑,李大终于脱了桎梏,回转身,迎面劈了陆啸虎一刀。终于,陆啸虎高大的身躯应声颓然倒地,手足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了。 剩下的几个喽啰,见陆啸虎已死,当下作了鸟兽散。顷刻间,林中便只剩下了陈商诸人。李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体,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陆啸虎,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娘……”他口中喃喃自语,随之,伏地大哭,几乎寸断肝肠。 陈商叹了一口气,道:“死者已矣。四海,你也算是为你娘报了仇。” 李大抹了抹泪,站起身,冲陈商和段从嘉又拜了拜:“恩公,四海实在无颜再见你们。”他低声道,“我出卖了二老,假若你们要教训我,抑或是要我的性命,我亦无话可说。” 陈商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道:“四海,我二人在此后山栖息,数年来看着你长大成人,亦算是彼此缘分不浅。今日缘尽于此,只怕今生难有再会之期,唯是有一件事,你须答应我。”他看了看何晏之怀中不省人事的杨琼,缓声道,“你娘之死,虽然因此而起,但他们毕竟不是害死你娘的真凶,大丈夫在世,不可迁怒旁人。”他的目光转而投向何晏之,“但愿你们的恩怨到此为止罢。” 李大愣了愣,终于垂下头,低低道:“陈公所言极是。”他抬起头看着何晏之,拍了拍胸膛,道:“你若想为你这兄弟报一剑之仇,便刺我一剑吧。我若是死了,也不会怨你。” 何晏之呆呆地站着,想起数日前在衙前镇与李大一见如故,李母又盛情款待自己,种种旧事,历历在目,依稀昨日,不想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不免唏嘘不已,道:“当日我为了救我朋友而骗了你,心中实有愧疚,令堂被盗贼所杀,亦是受此连累,真正对不住李兄的人,其实是我。”他哑声道,“我宁可李兄一剑伤了的人是我。” 李大听他提到母亲,不由又泪流不止,何晏之继续说道:“但是,子修心中怎样想,我却无从知晓了。”他别过头,长叹了一声,道:“李兄,你走罢。”说着,朝李大深深作了一揖,“后会无期。” 李大亦默默朝何晏之回了一礼,随之又向陈商和段从嘉重重磕了两个头,这才转身缓缓朝山下走去,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再不见踪迹。 第112章 就木 杨琼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晌午了。 户外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射了进来,泛了黄的床幔隐约透着一股薄薄的霉味。杨琼以手覆额,呆滞地躺在床上,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眩晕。一时之间,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仿佛做了一个长久的梦。 梦中光怪陆离,如婆娑幻影的人群围绕着他,或谄媚,或訾骂,或嘲讽……他愤怒地拔剑出鞘,眼前的纷乱芜杂瞬间如星星点点散去,唯剩下漆黑阴森的甬/道。他浑浑噩噩,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仿佛没有尽头,而他的心中却仍自傲地想着:这些都算得了甚么呢?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自己?他仿佛看到母上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奏折,而幼小的自己正坐在她的怀中……母上回过头,冲自己温柔浅笑,又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读书……杨琼心中不由得一喜:对!母上!还有母上!她一直以来疼爱自己,绝不会弃他于不顾的,不是吗? 他于是朝那个光亮的幻影奔去,耳边响起的,模模糊糊是自己幼年时杨真真哄他睡觉时唱的童谣。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整个冰冷而阴沉的禁城之中,杨真真是唯一的一缕暖阳,照耀着他的童年,给予他零星的温暖。然而,陡然之间,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感到战栗,五年多前汉阳楼中的绝望再一次卷土重来,那时,他被刘氏构陷,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上亦不再相信自己……而如今,自己连引以为的武功亦成了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只养了数十年的蛊,已然尘归尘、土归土…… 母上……师父……还有,沈碧秋…… 交叠的人影在脑海中翻腾着…… 此生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一个一个,不过是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影子罢了……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冷汗淋漓,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痛蔓延开来,让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有人应声推门而入,他听到何晏之快步走到床前,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柔声道:“子修,小心伤口。” 杨琼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晏之,随之紧紧握着了对方的手,像是因溺水而濒死的人,死死攀着浮木。他缓缓回顾四周,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件斗室陈设简陋,连桌椅都不成套,于是问道:“这是何处?” 何晏之低声道:“这里是通州驿道上的一家客栈。” 杨琼点了点头,喃喃道:“已过了通州道么?” 何晏之道:“我怕追兵将至,便买了一辆马车,不舍昼夜赶了两天的路。”他细细摩挲着杨琼的手心,“段前辈诚不欺我,他说你三日后会醒,果然如此。” 杨琼轻轻咳了几声,双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轻声道:“又是两位前辈救了我?” 何晏之道:“段公渡了些真气给你,护住了你的心脉,还给你敷了药。”他缓缓把杨琼放倒在榻上,“你还是躺着莫要起身,当心伤口崩裂。”他替杨琼掖了掖被角,“想要什么同我说便是。” 杨琼平躺着,又问道:“陈公和段公呢?” 何晏之道:“陈公说他们还有未尽之事,在山下便与我们分别了。” 杨琼默不作声,良久,方道:“你这一路走来都没有见什么追兵,想必是两位前辈设法将人引开了。” 何晏之一愣,终于笑了笑:“子修,果真是瞒不住你。” 杨琼看着何晏之,突然问道:“晏之,沈碧秋可曾同你讲过,你们同官家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何晏之的面色一僵,强笑道:“子修,你在疑心甚么?” 杨琼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几乎将何晏之的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许久,幽幽说道:“陈公被鬼影阵所惑时,神志大乱,曾将你错认成高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我当时也有些诧异,现在仔细看看,晏之,你和沈碧秋二人,长得同高宗竟也有五六分的相似。”他抬起手,慢慢抚过何晏之的脸,若有所思,“尤其是这脸的轮廓,还有这下颌……竟同太和殿里高宗皇帝的画像,如出一辙……”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杨琼,心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竟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和沈碧秋的身世和盘托出。他欲言又止,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却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他知道,自己若是将实情告诉了杨琼,对沈碧秋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陡然之间,何晏之发觉自己的内心竟还是向着沈碧秋的。纵使再厌恶那个人,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依然希望这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能够无灾无难。 何晏之于是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句:“我不知道。”他自小浪荡惯了,从来都是信口雌黄面不改色,如今却是惴惴不安,甚至不敢看杨琼的眼睛。 杨琼盯着他,良久,吐出了两个字:“是么?”他依然紧紧抓着何晏之的手,缓声道,“沈碧秋所谋之大,绝不会是为效忠于杨玲珑。”他长长的指甲抠进了何晏之的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晏之,你哥哥他,到底想做甚么呢?” 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摇了摇头,口中说的还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杨琼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终于放开了何晏之,垂落在身旁。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满是尘灰的幔帐顶,幽幽道:“就算你知道,你也是不会说的。”他转过头冲何晏之一笑,灰白的头发衬着苍白的脸颊,尤为的憔悴支离,“他毕竟是你的哥哥呀。” 何晏之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子修”。杨琼背过身去,闭着眼,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强人所难,这件事,我决不会再问你。”他叹了一口气,“我大约是话说得多了,伤口又有些疼。”他的声音极低,“我想休息会儿,晏之,你出去吧。” 何晏之见杨琼下了逐客令,便再不做声,静默坐了片刻,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杨琼听到房门虚掩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关闭的房门,咫尺之间,却如同隔着关山万里,眼中,竟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他有些惊诧地用袖口胡乱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然而,泪水却无法遏制地不断涌出,心也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起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柔情织就的罗网之中,让他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以前是沈碧秋,如今是何晏之,那种如出一撤的温柔,叫他的设防逐渐土崩瓦解,如飞蛾投火般奋不顾身,犹如画地为牢,再难退步抽身。 多年之前,当他发觉沈碧秋另有所图时,却佯装不知,不愿深究,最终将自己送入了陷阱之中。而今,他依然如此,明明知晓何晏之有所隐瞒,竟也如当年一样,犹如掩耳盗铃。杨琼抬起手,灰白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而今,自己再无当年的锐气,却仍然有着当年的天真。当年的杨琼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今的自己却已是行将就木,唯有苟延残喘而已。 第113章 师兄 几日来,杨琼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腹部的剑伤却迟迟不见好转,如此拖了数日,两人不得不在通州道盘亘了下来。何晏之发觉陈商所指引的这条路线的确隐蔽而安全,一路走来并无甚追兵,他于是想着从通州道折回向南入昆州,再从江北道回擎云山,在何晏之看来,杨琼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回京只怕是死路,倒不如先回九阳宫养伤,再作打算。 但是,何晏之的建议却被杨琼一口回绝,并执意要西行入陈州。何晏之不免有些大惑不解,陈州乃是西北边镇,再往西便是漠北,他实在不明白杨琼要做什么。两人争执不下,然而杨琼一意孤行,何晏之终究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何晏之便雇了一辆马车,折向西而行。岂料屋漏偏逢隔夜雨,那马车夫见何杨二人样貌不俗,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不免见财起意。一日,趁着何晏之差他去买药的机会,那车夫便将何晏之的行囊一股脑儿席卷而去,马匹和车辆都不要了,溜之大吉。 何晏之许久不见人回转,才发觉遇了贼。如今,他和杨琼如今都是亡命之徒,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去追那马夫。幸而马车还在,何晏之怕再生事端,便载了杨琼,继续匆匆赶路。如此风餐露宿了十余日,终于到了陈州地界。 何晏之囊中羞涩,便在城南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先安顿了下来。这间客栈甚为简陋,连个名字都没有,不过店家却是好相与的。何晏之选了一间最角落的房间,每日只是上街买些必须之品,隔几日按着段从嘉给的方子配些药来,其余的时间便陪着杨琼养伤。 杨琼腹部的伤口大约是中了阵中瘴气,何晏之每日给他清洗换药,只见伤口发白,也无血色,隐隐有酸腐之味。杨琼颇有些自惭形秽,便不肯让何晏之近身,只是自己勉强起身敷药。那伤口时时刻刻持续钝痛,一旦碰触更是叫人痛得发抖,杨琼也只是忍着不发一声,每每换药已毕,便已经浑身湿透。偏偏他素来又爱干净,定要周身擦拭一遍,再换上干净的中衣,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简直苦不堪言。 自那日在通州道上向何晏之盘问沈碧秋的事未果后,杨琼便再未提及此事,甚至连回京之事也不再提起片言只语,至于来陈州作甚么,他亦是一个字也未曾提起。整日里,杨琼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或是靠着窗棂出神,极少同何晏之说话,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上最初时的冷若冰霜。 杨琼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伤痛折磨着他的精神,让他生不如死,面容枯槁,瘦骨嶙峋,气息奄奄,毫无生机。他越发不愿面对何晏之,只是将自己禁锢在床榻之间,拉上幔帐,蜷缩于一角,或是出神,或是昏睡,任凭何晏之千呼万唤,也不发一言。两人日日坐卧一处,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人间咫尺之间,心意犹似参商,竟如天涯两端。 ****** 这一日,何晏之又照例去街上抓药。近日来,他同杨琼难得说上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原本在玉山山麓已经心意相通的两人,竟无端又生了嫌隙。何晏之抓了药,又买了一些杨琼喜欢吃的糕点,才慢慢往回走。时间尚早,他心中郁闷,便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在通州道失了大部分的财务,而到陈州这几日的开销又颇大,身上余下的钱已所剩无几。念及此处,何晏之心中不免有些发愁,盘算着明日再典当一些衣物,好给杨琼买药。 陈州乃是西南重镇,贩夫走卒尤为多,市集更为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何晏之在陈州数日,每日只是蒙在那小小的客栈里,如今信步而走,不觉到了闹市。几间茶楼一间挨着一间,鳞次栉比,其中有一座茶楼挑着一个杏黄色的幌子,写着一个大大的“戏”字,右侧有两行小字:何氏戏苑,关西名伶何钦之。 何晏之仿佛被人当头锤了一棒,眼前有些发花,只当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何钦之”三个字。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茶楼,蹬蹬蹬跑上楼去。茶楼的伙计笑着迎了上来,道:“这位客官,可有订座?还是来找人啊?” 何晏之道:“我来找人。”他的声音都有些打颤,道,“何钦之,是你们这里的名角儿?” 伙计笑道:“那是咱老板。客官认得他?” 何晏之道:“故人也。”他向那伙计做了个揖,“小哥可否通报一声?” 那伙计面露为难之色,道:“客官,倒不是小的不愿。只是老板马上就要登台,不便会客。”他将何晏之引到旁边的雅座,恭敬道,“客官不如在此稍坐,也好听听何老板的戏,待会子谢了幕,小的再去禀告。” 何晏之迟疑了片刻,想到杨琼还在客栈等着自己回去,转念又想现在时间尚早,总不能唐突了何钦之登台,便坐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楼上已经座无虚席,未几,只听得一声铜锣敲响,帷幕徐徐拉开,一个扮相俊美的小生便缓步走上台来,向台下的看官们鞠了一躬。何晏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小生,心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一时间,百感交集。果然,台上那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大师兄何钦之。 往事历历在目。何晏之自小被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收养,那班主姓何,买了许多穷苦人家的幼童,沿街乞讨卖艺为生,何晏之他们便都随班主姓何,连名字也是班主起的。何钦之比何晏之年长五岁,在几个师兄弟中岁数最大,是大师兄。那班主只是将这帮师兄弟当做赚钱的玩意儿,平时缺衣少食,非打即骂。幸而他们师兄弟间感情甚好,相互扶持,总不至于饿死。 丝竹之声渐起。台上的小生缓声开唱,乃是《西厢记》中的传一折,台下众人无不喝彩。随之,旦角上场,开腔却比何钦之差了许多,所幸有何钦之压场,总还算婉转低回,绕梁不绝。于是,拊掌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何晏之静静坐着,随着何钦之的曲调低声唱和,恍惚间但觉时光倒流,眼中竟缓缓淌下泪来。 何钦之又唱了几折,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待到谢幕,人群渐渐散去,何晏之却仍呆呆地坐着。方才那个伙计从侧门走过来,凑到何晏之的近前,低声道:“客官,我家老板有请。” 何晏之却是一愣,随之站起身,又冲那伙计拱了拱手,道:“谢谢小哥。” 那伙计引着何晏之到了后堂,还未落座,门帘已经被掀开。何钦之的妆容尚未卸去,便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在何晏之的身前站定,良久,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晏之怔怔看着来人,小声唤了声:“大师兄……”何钦之却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热泪盈眶,哽咽道:“晏师弟,真的是你!” 何晏之回抱住他,两人抱头相拥,又哭又笑,难舍难分,好一会儿,才各自落座。伙计上来奉茶,何晏之道:“大师兄怎会来到陈州?” 何钦之叹了口气,仿佛在回忆旧事,缓声说道:“那日班主死后,几个师兄弟都做了鸟兽散,只有晏师弟你掏出所有的积蓄,给何班主装殓下葬。” 何晏之道:“大师兄那日也拿出了所有的银子。班主好歹养育了我们一场,总不能叫他暴/尸荒郊,任野兽分食罢。” 何钦之点了点头:“我本想与你二人继续沿街卖唱,等攒些积蓄,便到江南或是京城这些富庶繁华之地落个脚,建个戏园子,可惜师弟志不在此。”他微微一笑,“我后来想想也是,师弟尚且年轻,何必一辈子做个戏子,就算是做个贩夫走卒,也不似戏子般低人一等。” 何晏之道:“我未曾这样想过。”他挠了挠头,“大师兄知道我这人最是随遇而安。那时候只想着终于摆脱了戏班子,便可以随心所欲一番,心里只想着闯荡闯荡。哪知道自己一无所长,除了卖点苦力,便也只能粉墨登场,唱点戏文糊口度日罢了。” 何钦之道:“我与你分别后,也是一路卖唱,又收了几个徒弟,渐渐有了些积蓄。后来来到陈州,在城里唱了几出戏,博了些名声,便买下这间茶楼,隔日唱唱堂会,日子才渐渐安稳起来。” 何晏之嘻嘻笑道:“师兄如今也做了班主,何时再讨个大嫂,便也圆满了。” 何钦之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光若水,微笑道:“今日见着师弟,我心里可是高兴得很。”他握住何晏之的手,“仿佛这样才是真正圆满了呢。”说着,拉起何晏之,道,“走,且带你瞧瞧我这戏苑,虽然简陋,却也是我的一番心血。” 何晏之不好推迟,便随着何钦之转到后院,茶楼并不大,但是布置精致,何钦之拉着何晏之的手,走走停停,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待走上二楼,几个伶人正在练唱。何晏之和何钦之并排携手而立,稍稍看了一会儿,何钦之转头看着何晏之:“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一起练戏时的样子?”他笑眯眯地说道,“我们几个师兄弟里,唯数师弟你长得最好,唱起旦角来扮相也最俏,可偏偏你却喜欢演武生。” 何晏之道:“想来几个师兄师弟待我都极好。那时节虽然风餐露宿,却也其乐融融。”他想起往事,神情不免凝重起来,许久,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想当年,小师兄照拂我良多,最后却凄然横死。” 何钦之亦叹息道:“你自小便同易之交好,你们两个一个唱闺旦,一个唱花旦,在几个师兄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顿了顿,“自从易之死后,你便再不肯唱旦角。其实,我最怀念的,还是和你同台搭对子戏的日子。”他拉着何晏之手,“我记得师弟的唱腔极美,浑然天成,不如指点指点我的这些徒弟如何?” 见老板这么说,几个伶人便过来行礼,一口一个“师叔”,叫得何晏之颇有些不好意思,这边还想推辞,那边檀板画鼓之声已起,乃是老戏文《□□》中的折子戏。何钦之看着何晏之,缓声开唱:“我要变,天上银河水。”他眼中似有无限柔情,唱腔尤为深情款款,“你是地上江河海。” 何晏之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口中却已经随着熟悉的调子开唱道:“海水哪有鸟儿好,我要变双宿□□——”他身姿一转,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眉宇间脉脉含情,缓缓吐出唱词,“鸳鸯鸟。”周遭众人无不齐声喝彩,何晏之眼波一转,声音低回而缠绵,婉转又唱道,“飞过青山绿水间,飞上高空到九云霄。” 何钦之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被何晏之的眼神所惑,心中激动不已,便也同众人一起鼓起掌来,道:“师弟的唱功果真是炉火纯青。”他拉着何晏之的手不放,“师弟,我这里实在是缺少压台的旦角儿,你既然来到陈州,何不留下来?我们师兄弟二人一起同心协力,将来定能将戏班发扬光大,再到京城之中去走一遭,也不枉费了此生。” 何晏之颇有些始料未及,笑道:“大师兄知我志不在此。” 何钦之略有些失望地看着何晏之:“你还是要离开陈州?”他又道,“陈州是边城,没有甚么像样的客栈,不如住到我这儿来,我们兄弟也好叙叙旧。” 何晏之正在为盘缠不够发愁,如今见何钦之这般盛情邀请,不免有些心动,但又想到杨琼此行隐蔽,还需慎重,便道:“同行还有我的师父,我还需问过他的意思,不敢妄作主张。” 何钦之笑道:“既然是你的师父,我更不能怠慢,我派人接他过来便是。” 何晏之摆了摆手:“我师父他性子执拗,不喜生人,只怕师兄你贸然遣人前去,反而惹他不快,弄巧成拙。” 何钦之点了点头,又拉住何晏之的手:“师弟,你明日可还来么?” 何晏之正要回答,突然门口喧哗起来,有伙计道:“姑娘,后院外人止步,你怎么躲在这围屏后面?还请回去吧。” 何钦之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一个伙计上前道:“有个常来听戏的小姑娘擅闯后院,还不肯走。” 果然,一个鹅黄色外衫的小姑娘颇有些羞涩地走了过来。她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颇觉楚楚动人。 何钦之一愣,温言道:“明珠姑娘?躲在那里作甚?” 那小姑娘脸一红,小声道,“我方才听戏听得不过瘾,便想再看看你们怎么练戏,才躲在围屏后面。何老板,我没有别的意思。” 何钦之笑道:“天色晚了,想必江先生找不见你,正着急呢。我找人送姑娘回去吧。明珠姑娘若是喜欢我们唱戏,明日白天再来,我叫人免了姑娘的茶水钱。” 小姑娘点了点头,才随着伙计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一双大眼睛却看着何晏之,面带羞涩地小声问道:“请问……公子明日还来唱戏么?我从来没听过唱得这样好听的旦角。真想再听你唱一回……” 何晏之一愣,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略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含糊地点了点头:“明日若有机会,便会登台。” 那姑娘听了不由得笑逐颜开,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何钦之有心留何晏之用饭,何晏之见天色已晚,心中挂着杨琼,不便再多停留,便辞了师兄,匆匆回客栈去了。 第114章 分歧 何晏之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暗。他刚进店门,还未上楼,伙计便巴巴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呦!客官,您可回来了。” 何晏之料想定是有甚么事,便点了点头,道:“饭菜都送去屋里了么?我朋友可吃过了没有?” 伙计道:“早送去了。”他陪着笑,转而问道,“客官,还不知您要住多久?您上回垫付的银子已经不够付今日的房费了,您看明儿再付一些罢。否则,小的不好向掌柜的交待。” 何晏之摸了摸口袋,皱眉道:“前两日不是才续了二两银子么?你去把账本拿来,莫要欺生讹我。” 伙计摆摆手:“岂敢,岂敢。”他继续笑着说道,“是您屋里那位朋友今晚又要了碗鱼片粥。客官,咱们陈州是西北边塞,活鱼本就金贵,那一碗粥便抵得上半个月的房钱。” 何晏之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了。我们还要住几日,明日晚些来付账罢。”他又加了一句,“放心,绝不会赖你的帐。” 伙计点头称好,笑眯眯地走了下去。何晏之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楼梯,走到拐角处最僻静的一间屋子,挑帘而入。屋子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霉腐之味中还弥漫着一股药味,让人倍感阴郁。何晏之将屋内的油灯点亮,摇曳的灯光略有些晃眼,他的内心也随之添了些许忧郁。他的目光落在油腻而破旧的桌上,只见满满一碗粥放在桌上,似乎筷子都没有动一下。何晏之伸手摸了摸,果然已经冷透了。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同这碗冷粥一样冰冷。他缓步走到床前,挑开帘子,但见杨琼半靠在垫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双目微微眯着,似乎在假寐。何晏之俯下身轻轻换了一声,杨琼这才缓缓睁开眼,在昏暗之中,漆黑的眸子泛着琉璃般的光泽,让人看了不由得心中一动。何晏之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杨琼瘦削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你晚上怎么又没吃东西?”他想起白天在街上买的点心,便从怀里掏了出来,递到杨琼的面前,道,“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绿豆糕,你要不要尝尝?” 杨琼却别过脸,皱眉道:“那粥实在腥得很。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何晏之讪讪地将糕点放在了一边,转而又笑道:“此地是边塞,平常人家难得吃上一顿水产,自然不擅烹调。”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头发,“你若是喜欢,我做给你吃便是。”说着,他探手想去摸杨琼的下腹,一边柔声问道,“伤口今日可好些了吗?” 杨琼却推开何晏之的手,背过身去。他皱着眉,手捂住腹部,勉力忍住疼痛,口中却冷冷道:“还好。” 何晏之见杨琼转眼又变得冷若冰霜,心中颇为惶惑,低声道:“你何以又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杨琼并不答话,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再过几日,我们动身去益州。” 何晏之显然吃了一惊:“益州?”他压低了声音,“你如今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你那日说要来陈州,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陈州,你又要去益州?摇光,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琼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我无妨。”他转过身来看着何晏之,低声吩咐道,“你只须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便可,三日后动身。” 何晏之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从陈州到益州,路途险阻。你现在的身体,如何受得了跋山涉水?我决不会带你上路。” 杨琼却陡然怒了,厉声道:“我的事何容你来置喙?没有你,难道我就去不了益州了?”说着,他猛地坐起身来,然而,猛烈的动作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霎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晏之扶住他,急切道:“怎么了?”他不顾杨琼的挣扎,不由分说地将他腹部的白纱解开,只见一道发白的伤痕横在小腹上,恹恹地透着颓败之色,让人看了一阵心惊。 何晏之的双唇颤抖着:“怎会越来越严重了?”他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哑声道,“所以你才不肯让我看你伤口?这几日连碰也不让我碰?”他喃喃道,“难道连段公配的药也没有用了么?” 杨琼却一脸漠然地拉下衣襟,强忍着疼痛,淡淡道:“我还没死,不必大惊小怪。”他沉着脸,仿佛又变成了擎云山上那个喜怒无常的杨宫主,眼角眉梢俱是森然冷意,“无论如何,我必须去益州。” 何晏之依旧摇头道:“你要来陈州,我也不问你缘由,陪你来了便是。但是从陈州到益州,却是一路群山万壑,还有戈壁险滩,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去送死么?”他握住杨琼的手,沉声道,“你在陈州未必会死,你去益州却是自寻死路,我绝不会让你冒险上路。你若是再一意孤行,不如先杀了我,咱们要死也要死在一块。”他欺身上前抱住杨琼的后背,“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生同枕席,死则同穴。摇光,难道你后悔了?” 杨琼只是背对着何晏之,静默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何晏之继续道:“我明日去请个大夫来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治不好你。” 杨琼不语,末了,才淡淡道:“随你。”随之,又闭上了双眼,再不说话。 何晏之呆滞地看着杨琼瘦削的后背,心中怅然,好不烦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本想将白天遇到何钦之的来龙去脉细细讲给杨琼听,亦想问问杨琼的意思,是否愿意住到何钦之的戏苑里去养伤。然而,在眼下这般尴尬的气氛下,他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了,唯有静静地坐在杨琼的背后,过了许久,才幽幽说道:“你终究是不肯信我,是不是?” 杨琼向隅而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根本未曾听到何晏之的话。只是,从他的眼角,却缓缓淌下泪来,滴落在被褥间,消散于尘垢中,如同事过流云,再无踪影。 第115章 私会 赫连娜布拉敏一言不发地坐在妆台前,身后的两个小鬟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理着一头青丝,又编成一簇一簇精致的小辫子,攒成一个一个螺旋式的发髻,再插上各色绢花,点缀以珍珠玛瑙、琉璃黄金,一眼望去,只觉得珠光宝气、眼花缭乱。 身侧的嬷嬷笑道:“郡主若是累了,就靠着床休息一下。今日是郡主的出阁之日,自然是要慎重一些。这个百鹊冠梳起来确实费时,所以不得已才让您三更天起床梳洗准备。” 赫连娜布拉敏只是淡淡问道:“吉时是何时?” 嬷嬷道:“辰时三刻。”她又一笑,“归雁庄的人昨天午时便已经进城了。狼王为了给郡主送嫁,特意挑了三百甲士和三十盛装的媵嫱。那些姑娘啊,都是狼王派人精挑细选的,皆是花容月貌,豆蔻华年,个个花骨朵似的,想必姑爷一定会喜欢。” 娜布拉敏的唇边泛起一抹浅浅的冷笑:“正是。我是父王送给江南的大礼,自然要礼数周全。”她的下颌微微一抬,头上的珠翠随之摇曳起来,“娶一个妻子,还能附赠三十个小妾,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嬷嬷失笑道:“郡主生甚么闲气呢。自古迄今,哪一部、哪一族的首领嫁女儿不是这样的?陪嫁的媵嫱越多,新娘的身份才越尊贵。狼王怕郡主远嫁江南,多带些娘家的美人过去,也好笼络丈夫的心啊。沈家如今也算是江南之王,江南女子多妖娆,难保没有得宠的奴婢,郡主今日嫁过去,总是要声势浩大,才能有主母的威严。” 娜布拉敏的眉梢一挑:“父王真是费心了。”她的十个指头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戒指,稍稍一动作,便是叮叮当当,环佩作响。 嬷嬷见她神情颇为不耐,再不敢多话,便道:“眼下还未到卯时,郡主不如先坐着休息一会儿罢。” 娜布拉敏挥了挥手,几个奴婢见机便躬身退了下去。房内霎时变得静悄悄的,娜布拉敏如泥塑木雕一般端然而坐,脸上的神情却显得肃穆而忧伤,仿佛房子里的富丽堂皇,都被她的哀戚所晕染,恍惚间有些黯然失色了。屋外还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偶尔传来几声鸱鸮的哀鸣,却更加叫人心烦意乱。 突然间,娜布拉敏听到窗外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浑身一个激灵,再屏息听去,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地清晰,一下一下直击她的心门: 拉敏!拉敏! 娜布拉敏急急地站起身,身上沉重的配饰发出锵然之声,满头的珠翠玛瑙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她走到窗前,微微迟疑,终于还是颤抖着手打开了窗户。一个黑影猛地跳了进来,一把将她抱住:“拉敏!我终于见到你了!” 娜布拉敏抬头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男人,低声道:“赤丹哥哥,你怎么来了?” 赫连赤丹道:“我怎能不来?拉敏,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一刻不停,累死了两匹好马。”他拉住娜布拉敏的手,“拉敏,快跟我走!” 娜布拉敏却纹丝不动,一双眼中泛着盈盈泪光,默默地看着赫连赤丹。赫连赤丹急道:“拉敏!你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走吗?你难道真的要听从你父亲的安排,去嫁给那个姓沈的江南人?”他紧紧抓着娜布拉敏的手臂,“拉敏,你不爱我了么?” 娜布拉敏哽咽道:“你我同为赫连族人,同宗同族,注定不能婚配。” 赫连赤丹的眼珠子都红了,厉声道:“放/屁!”他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这些不过是你父亲用来搪塞我的理由罢了!他同三哥闹翻了,才不允许我娶你!再说了,他也不过是我父王的堂兄,还不是亲的,算甚么同宗!”他的手指咯咯作响,切齿道,“他都可以把你送去江南,却不准我娶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低头对娜布拉敏道,“我已经叫吉利开了城门,现在出城最好不过,再晚就来不及了。” 娜布拉敏依旧摇头道:“父命难违,我不能不孝。赤丹哥哥,你快走罢。” 赫连赤丹瞪大了眼睛:“拉敏!你竟然如此无情!” 娜布拉敏掩面而泣:“我是东屯的金枝郡主,不能让父王蒙羞。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背。赤丹哥哥若真要带我走,便杀了我,带着我的尸体走罢。” 赫连赤丹心如刀绞:“我不准!我不准!拉敏!不管升天入地,我都要带你去贴木敦!”两人正在拉扯间,房门已被人猛力推开。狼王赫连博格满面怒容地站在门口,指着赫连赤丹大声喝道:“赫连赤丹!你竟敢明目张胆闯进我女儿闺房来抢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你是欺辱我东屯无人了么?” 赫连赤丹将娜布拉敏搂在怀中,大声道:“我今天一定要带拉敏走!”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盛装的女子,朗声道,“拉敏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赫连博格勃然道:“今天是拉敏大喜之日,你竟然在此口出狂言、污人名节!赫连赤丹,你不要以为你是先王的儿子,本王就不敢动你。”他冷哼了一声,“就算大王今天还活着,也要给本王几分颜面。赫连赤丹,你真是丢了赫连部落的脸,大王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赫连赤丹冷笑道:“赫连博格,我看在你是拉敏父亲的份上,才唤你一声堂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们兄弟背后搞的鬼!哲木朗和无殊为什么会水火不容,难道和你没有关系?我们西屯为何会烽烟四起,难道和你没有关系?还有那个姓沈的,怎么突然会同你联姻?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这些年来步步为营,无非是想把赫连旧部,还有渤海旧臣都占为己有,然后,再把我们兄弟几个一个一个都铲除了……” “住口!”赫连博格大怒道,“来人!来人哪!把这个疯子给我拿下!割下他的舌头去送给赫连哲木朗,让他看看自己这个好弟弟,是怎么在本王的地盘上撒野的!” 话音方落,众武士蜂拥而入,将赫连赤丹团团围住。赫连博格哈哈大笑:“赫连赤丹,今日你插翅也难飞了!” 第116章 血诏 赫连赤丹面沉似水,手却依然拉着娜布拉敏不放,低声道:“拉敏,放心,我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带你离开。” 赫连娜布拉敏却上前半步,目光凛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缓声道:“父王,你让他们都退下。” 赫连博格眯起眼睛:“不可能。”他的目光犹如鹰隼,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女儿,“拉敏,你闭嘴!否则,本王连你也一起杀了。” 赫连娜布拉敏却微微一笑,右手已经从袖口拔出一把匕首,直直对着自己的心窝,冷声道:“那么,女儿便如父亲所愿,立刻了结了自己。”她含泪笑道,“但是,父亲却如何同沈碧秋交待呢?那时鸡飞蛋打,父亲可不要后悔呀。” 赫连博格皱起了眉头,娜布拉敏继续道:“父王,我一定会听从您的吩咐嫁去江南,绝不会跟赫连赤丹走。”她举起自己的左手,五指并拢,直指上天,“我可以向众神灵起誓,我,赫连娜布拉敏,一定恪守妇德,顺从父亲,顺从丈夫,顺从命运,绝不会违抗父亲的安排。” 赫连赤丹紧紧抓住娜布拉敏的左手,嘶声吼道:“拉敏!你疯了么!你发甚么誓呀!神灵不会听到你的声音的!他们不会允许你违背自己真心!” 娜布拉敏却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是,父王必须放赤丹走,并且,不可以伤害他一根毫毛。否则,拉敏立即死在您的面前。” 赫连博格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冷冷地看着赫连赤丹,道:“在本王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快点儿滚!” 赫连赤丹只是死死握着娜布拉敏的手,双目赤红,却说不出话来。手持利刃的武士又进了几步,明晃晃的刀刃似乎就要划破赫连赤丹的哽嗓。娜布拉敏哭道:“你还不走?赤丹!你是想同我共赴黄泉吗?还是想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 赫连赤丹深深看了娜布拉敏一眼,终于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娜布拉敏盯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泪如泉涌。赫连博格上前几步,拉过娜布拉敏,抬手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怒道:“不知廉耻的贱/人!” 娜布拉敏捂着脸,眼中含泪,目光却是哀戚的:“我答应父王的事,一定会做到。父王不必再羞辱我。今生今世,永不再见赫连赤丹。” 赫连博格半眯着眼,强忍怒气,一把拽过女儿的手,转身往外走去。娜布拉敏跌跌撞撞地跟随者他的脚步,两人走过回廊,来到赫连博格平日议事的厅堂。赫连博格狠狠将女儿掼在地上,随即关上了房门。 娜布拉敏伏在地上不住喘息着,赫连博格站在她的身侧,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我已经放了赤丹那个小子。拉敏,这是父王最大的让步,你不要不知道好歹。” 娜布拉敏抬起头,头上的发饰凌乱不堪,精致的妆容也花了。她哽咽道:“多谢父王。拉敏不敢造次。” 赫连博格蹲下身子,俯身与娜布拉敏的双眼平视:“拉敏,你知道父王为什么要把你嫁到江南去吗?” 娜布拉敏摇了摇头,赫连博格继续道:“拉敏,父王决不会无缘无故让你嫁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缓缓起身,低声道,“你随我来。” 娜布拉敏起身随着赫连博格走进屏风后面的密室。赫连博格冲墙上挂着的图腾拜了一拜,郑重地点燃了三支香,口中念念有词,又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转身对娜布拉敏道:“拉敏,来拜谢神灵。” 娜布拉敏凝神上前,双膝跪地,顶礼膜拜。赫连博格道:“在众神灵面前不可以撒谎。拉敏,你知道父王要将你嫁给谁吗?” 娜布拉敏道:“是江南归雁山庄的少庄主沈碧秋。” 赫连博格默默地从案台下面拿出一个锦盒,将上边裹着的几层黄绸打开,盒中是半片残破的袍服,上边隐约用金线绣着似狼非狼、似鹰非鹰的图案,与墙上所悬挂的图腾如出一撤。赫连博格将那半幅袍服递给娜布拉敏,道:“拉敏,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娜布拉敏眉头深锁,接过袍服,却见上边满是暗色的血迹,大约是有些年月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之味。她细细端详,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封血书。娜布拉敏诧异地抬起头,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难道,这是先王的遗诏?” 赫连博格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赫连勃勃临难之前,撕下自己的袍服,所写的血诏。”他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当时,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唯有我,尚有力量还可以与清廷抗衡。他就算再不信任我,也只能将他的遗命托付于我了。” 娜布拉敏努力辨认着血书上的内容,双唇微微抖动:“先王的遗命……”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竟然是传位给第八子?” 赫连博格缓声道:“渤海虽然灭国,但是赫连部落决不会就此死亡。在众神的庇佑之下,我们必定能东山再起。”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娜布拉敏,“赫连勃勃要把首领的位置传给他的第八子,赫连沉舟。他还说,如果沉舟不幸罹难,便要我想方设法找到他的第九子浮舟,辅佐他收拾旧山河,重振赫连部落。” 赫连娜布拉敏垂头道:“父王,我百思不得其解。先王的第八子和第九子乃是……” 赫连博格冷笑了一声:“这又有什么不明白的。赫连沉舟和赫连浮舟乃是杨青青所生之子,杨青青是赫连勃勃最爱的女人,爱屋及乌罢了。” 娜布拉敏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 赫连博格冷哼道:“赫连勃勃枉为一世豪雄,最后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可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最后身死人手,被欧阳长雄枭首示众,一世英名尽毁于此。”他脸上浮现出鄙夷的笑,“而我,又怎么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娜布拉敏面露疑惑之色,赫连博格握住她的肩膀,朗声道:“拉敏,父王的千秋大业便全靠你了。” 娜布拉敏道:“父王的话,孩儿不明白。” 赫连博格将血诏握在手中:“这便是我手中的一张王牌。”他转过头看着女儿,“你知道沈碧秋是谁吗?他就是先王的第八子,赫连沉舟。” 娜布拉敏震惊地看着父亲:“所以,父王才一定要女儿嫁去江南?” 赫连博格得意冷笑道:“赫连哲木朗那小儿想同老夫斗,还太嫩了点。我这一步棋,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能够夺得西屯固然是最好不过。最不济,我也是先王钦定储君的岳丈,赫连部落迟早是老夫的囊中之物。”他看着娜布拉敏,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拉敏,父王这次特意挑选了三十个美人一同随你去江南,你一定要再接再厉,不论是你,还是其他的美人,都要尽快生下赫连沉舟的子嗣。”他紧握住拳,“只要我们手中有了子嗣,便可以先除掉赫连沉舟,再以血诏为要挟,统一赫连十六部,指日可待!” 娜布拉敏低低说道:“可是,就算除掉赫连沉舟,还有赫连浮舟。” 赫连博格冷笑道:“老九已经失踪了二十余年,或许,早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老夫也有办法把他变成死人。”他目不转睛盯着娜布拉敏,“拉敏,你是赫连部落第一美人,以你的姿色,要讨男人的喜欢并不难。你要牢记父王的话,一定要把沈碧秋牢牢握在掌心。如果你做不到,就让那些美人拿出些迷惑男人的手段出来,那些姑娘,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个个擅长媚惑之术。你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辜负了父王的一片苦心,可记住了?” 娜布拉敏直直跪下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低声道:“拉敏绝不会违背父王的命令。” 第117章 情关 赫连赤丹赤着上身,双膝跪地,颇有些畏惧地看着坐在白虎皮椅子上的三哥赫连哲木朗,大气也不敢出。赫连哲木朗喝了一口烈酒,狠狠盯着跪在地上的赫连赤丹,连眼珠子都是赤红的。在赫连勃勃的诸多子嗣之中,老三哲木朗是同父亲长得最相像的,一样的身材魁梧,一样的五官犀利。他将两鬓的头发全部剃去,只余了前额和头顶的发,也剪了只剩寸长,身上刺满了似狼非狼、似鹰非鹰的图腾。 赫连赤丹讷讷道:“三哥,我错了,甘愿受罚。”他抬起头,望着赫连哲木朗,“但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五羊城找拉敏。” 赫连哲木朗将酒杯往案台上一掷,勃然道:“冥顽不灵!老七,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为了一个女人,连我的话都不听,巴巴地跑去东屯送死?”他冷笑着站起身,从墙上拽下一条拇指粗细的钢鞭,狠狠朝赫连赤丹赤/裸的背脊上抽去,“与其让你死在赫连博格那老家伙手里,不如三哥现在亲手送你上路,也省得你给赫连氏一族蒙羞!” 赫连哲木朗使的劲道极大,几鞭子抽下去,赫连赤丹的背上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赫连赤丹紧紧咬着下唇,连一记闷哼都没有。赫连哲木朗又连抽了几鞭,见他毫无反应,终于住了手,将钢鞭扔在一边,沉着脸坐回到位置上,怒气尤然未消。 赫连赤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断了,背上火烧火燎地疼痛,他挣扎着爬到赫连哲木朗的身边,抱住三哥的双腿,颤声道:“三哥……三哥……我知道错了……”他抬起头,“但是……但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拉敏嫁给别人……拉敏是我的!是我的啊!三哥!” 赫连哲木朗冷笑道:“你在这里鬼哭狼嚎有甚么鸟用?娜布拉敏跟你走了么?”他抬脚就踢在赫连赤丹的胸口,将赫连赤丹踹倒在地。赫连赤丹伏在地上,又连吐了几口鲜血,只听赫连哲木朗道:“老七!你这个废物!且不说你私自跑去五羊城,犯了军中大忌。如果换作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去了,抢也要把娜布拉敏抢来,抢不到她的人,就把她的骨头带回来!老七!要么不要轻举妄动,要么,破釜沉舟,一举成功!这点儿气魄都没有,还做甚么大事!” 赫连赤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三哥,你罚我吧,你怎么罚我都行。我丢了三哥的脸,也丢了西屯的脸。”说着,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我不配做你的兄弟!” 赫连哲木朗冷冷道:“收起你的可怜相。赤丹,你真的这么在乎娜布拉敏?” 赫连赤丹点点头:“没有了拉敏,日月对我来说都没有了光辉。” 赫连哲木朗道:“娜布拉敏确实是个美人,但天下美人多的是,将来未必不会找到比娜布拉敏更美的女人。” 赫连赤丹道:“不!三哥!不管拉敏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赫连哲木朗的神情一怔,继而俯下身,紧紧盯着赫连赤丹的眼睛:“老七,既然是你想得到的女人,三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抢回来。” 赫连赤丹惨笑道:“拉敏已经要嫁做人妇了,我们还有甚么办法?” 赫连哲木朗冷笑了一声:“那就杀了她丈夫,把她抢回来。”他眯起细长的双眼,尖利的眉峰往上一挑,右手紧握成拳,“别说是她嫁了人,就算她生了崽,你照样可以把她抢回来。” 赫连赤丹愣愣地听着。赫连哲木朗缓缓起身,切齿道:“赫连博格这个老贼,素来喜欢趁火打劫,霸着东屯不放……老匹夫,我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转过头看着赫连赤丹,脸上露出一抹讽笑,“不过,赫连博格没有儿子,想想也是可怜。”他缓声道,“赫连博格没有后嗣,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 ****** 刘燕云走进祁云殿,一眼便望见杨玲珑正斜靠在软榻上小憩。几个宫人持着宫扇,缓缓扇着风。刘燕云示意宫人们噤声,轻轻走了过去,从宫人手上接过宫扇,又使了个眼神。宫人们会意,便低着头鱼贯退了殿去。 杨玲珑睁开眼,一看是刘燕云坐在身边给自己打扇,不由眯着眼睛笑道:“孤王怎么觉得这风突然间就猛了起来呢,原来是你。”她坐直了身子,又拢了拢发髻,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是又有什么事来求着孤了?” 刘燕云将团扇放下,道:“殿下把我当什么人了,难道非得有事才能求见殿下么?”她看着杨玲珑艳色的指甲,笑道,“殿下甚么时候又换了新的颜色了?”她拉住杨玲珑的手,细细看了看,“城南新开了家绘坊,绘娘的功夫甚为了得。”她伸出自己的指甲在杨玲珑面前晃了晃,“我新做的三春碧柳图,在阳光之下溢彩流光,殿下觉得如何?要不要宣个绘娘进宫来给殿下也做一套?” 杨玲珑神色冷淡地抽出手指:“莫要顾左右而言它。”她眉梢一挑,“你的那封折子早已经在孤王这儿了。”她施施然站起身,刘燕云忙凑上了给她整理衣襟,一边低着头系着丝绦,一边赔笑道:“胤文在礼部也好久了,至今没有实职。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求殿下的。” 杨玲珑哂笑道:“你那夫君是什么货色,你心里只怕比孤还清楚些。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还是叫他老老实实呆在礼部,少折腾。小心犯了母上的忌讳,到时连本王也保不了他。” 刘燕云手上的动作一滞,拉着杨玲珑的袖子,黯然道:“好殿下,好姐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么!要不然,就让胤文跟着您吧,鞍前马后的,也可以为殿下效劳。” 杨玲珑嗤笑了一声:“秦大公子肯鞍前马后替人效劳?你不是在逗孤王开心吧?武侯那时候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是你鬼迷了心窍,偏偏看上了这么个废物,绣花枕头的草包。”她面露嘲讽之色,“本王可不敢用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岂不是要坏了孤的大事?” 刘燕云面色不悦,皱着鼻子小声道:“殿下说我鬼迷心窍,自己还不是一个样。” 杨玲珑面色一沉:“本王鬼迷心窍?你什么意思?” 刘燕云捏着嗓子道:“殿下一听说沈碧秋要娶妻,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祁云殿处理政务,废寝忘食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杨玲珑道:“你这张嘴倒是厉害得很。”她微微一笑,“你没去太后老佛爷那里去告本王的状?” 刘燕云笑道:“哪会呀。我这一颗心,可是全向着王驾千岁的。”她拉住杨玲珑的手臂,“好姐姐,我家胤文也并非一无是处,万事开头难,他跟着殿下,慢慢地就会长进了。” 杨玲珑眯着眼睛一笑:“你自小便跟着孤,也没见你长进多少哪。”她叹了口气,悠悠道,“不是本王不肯提携秦胤文,只是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若等到孤成就了大业,莫说是提携你丈夫,就是封你一个女侯爵,又有何妨?” 刘燕云苦求不得,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讪讪地住了口。她又转而低声道:“沈碧秋的事,殿下可有甚么打算么?”她凑到杨玲珑的耳边,“若殿下不好出面,便还是交给我吧。” 杨玲珑瞥了她一眼:“添乱!当初柳非烟的死,孤还没找你算账,你又要来生事?沈碧秋这回娶的是赫连博格的女儿。赫连博格投诚朝廷多年,是牵制赫连诸部关键所在。况且,沈碧秋为本王效力多年,绥靖江南功不可没,如今能与赫连氏联姻,对本王反而有利,不可造次!” 刘燕云撇了撇嘴,小声道:“我还不是为了殿下?况且,柳非烟之死,不是不了了之了么?” 杨玲珑冷笑道:“那是孤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了下去的?沈碧秋至今还以为是我杀了他的未婚妻。”她点着刘燕云的额头道,“都是孤给你担着呢!否则,沈碧秋和关中柳氏还不来找你麻烦?就你这点儿能耐,能受得住么?” 刘燕云握住杨玲珑的手,嫣然笑道:“好姐姐,就知道你最疼我。但是,我还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帮你出气么?你明明就是看上了沈碧秋,偏偏又不把他弄进宫里来,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多憋屈啊?”她又一皱眉,“听说这次沈碧秋与赫连氏联姻,也是柳氏从中牵的线。也是奇怪了,柳氏死了女儿,开始还与沈家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就和好如初了?还做起了媒人。该不会是有甚么阴谋吧?” 杨玲珑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口,凝望着窗外的芭蕉叶,缓声道:“孤岂能因为一个男人乱了方寸?眼下当务之急,是趁杨琼还未回京先下手为强。”她转过头,右手做了一个斩的动作,又低声道,“母上已经派出了人,否则,绝不会至今还没有蛛丝马迹。”她的面色又沉了几分,许久,才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活着回京。” 第118章 嫌隙 何晏之第二日便从镇上找来了一个郎中。杨琼颇有些不悦,但终究没有拂了何晏之的意,默不作声地让那个郎中查看伤口。郎中看了许久,皱着眉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草草写了一张方子,收了诊金便走了。 待那郎中走远,杨琼道:“陈州乃边塞之地,何来医术高明的大夫?你先把那张方子收了,还是照着段公前辈的方子去拿药。”他顿了顿,“若是连陈公、段公二人都治不好的伤,只怕常人更是无法了。” 何晏之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他低声道,“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折磨。或许,有甚么意料之外的奇迹呢?终会有办法……” 杨琼却嗤笑了一声,打断了何晏之的话:“我这辈子最不信的便是意料之外。与其将性命寄托于虚无的空想,倒不如握在自己的手上。”他闭上了眼,轻叹了一声,“你说得也对,天无绝人之路。我当年尚不得死,今日岂能被沈碧秋困死边城?”言毕,再不说话,只是靠着床静默地坐着,眼睛却望着窗外,怔然出神。 二人许久无话。何晏之站起身,轻声道:“我先去抓药。”杨琼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何晏之缓步转身,神情颇为落寞,待走到门边,又止住了脚步,转过头,低声对杨琼道:“宫主今后有何打算?” 杨琼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我有两件事,必定要去做。”他目光凛然,苍白的面容衬着漆黑的眸子,神情却极为肃穆,“谢婉芝临终之言,我须回京求证,否则,死不瞑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继续缓声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沈碧秋与我不共戴天,只要我一息尚存,必报此仇。” 何晏之听罢却道:“除了这两件事,想必宫主亦没有别的可牵挂了。” 杨琼眸光一暗,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何晏之道:“甚爱故此深恨。宫主觉得呢?” 杨琼撇过脸去,面有愠怒之色:“一派胡言!” 何晏之定定地看着他:“我心中至始至终只有宫主一人,而宫主心中,只当我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淡淡道,“痴迷之爱亦罢,刻骨之恨亦罢,我不过是局外之人。宫主对我之情,永远不及对沈碧秋的恨,不是么?” 杨琼面沉似水:“你若是执意要这样想,我亦没有办法。但是,你若想让我打消报仇的念头,只怕是徒劳了。”他缓声道,“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的眼神有如冰屑,冷冷的叫人心里发怵,“放心,这些事都同你无关,我绝不会叫你为难。到时,你若觉得两难,或许要回到沈碧秋身边去,我也绝不会阻拦你,更不会迁怒于你。”说罢,闭目靠在床头,呼吸却隐隐有些急促。 何晏之一愣,随之低头一笑:“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打开房门,轻声说了句“我去抓药”,也不等杨琼答话,便关上房门,径直下楼去了。 ****** 何晏之如逃也似的匆匆走出了客栈,突然之间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在街头站立了许久,才心事重重地沿着街道缓缓彳亍。方才的那些话,他本来只想深埋于心中,却终于没忍住,好比是将两人之间的那层似是而非的窗户纸直接捅破了。原本只是各怀心事,如今却是心照不宣,他与杨琼之间这段缘分,是善缘,还是孽缘,却也无从说起了。 两情相悦,本是人间美事,而此刻的何晏之却丝毫觉不出一丝甜蜜,心中只有锥心刺骨之痛,眼前仿佛有一个漩涡,由不得他停下脚步,只是将他一步一步引入其中,再也挣脱不开。从到擎云山上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影子,杨琼最激烈的感情,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是自己的。 而最初让自己动心的,恰恰是那个冷若冰霜的九阳宫主,所怀有的一颗执着的心。 那样执着的爱,却从不属于自己。 这是何等的悖论! 自己之于杨琼,杨琼之于沈碧秋,沈碧秋之于杨琼,都像是被命运开了致命的玩笑—— 求不得。 何晏之仰起头,眼中隐约有些湿意,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原本他还可以佯装不知所谓,而今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琼。他向来随性,然而,自从遇到杨琼开始,便渐渐像是迷失了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那个人所左右着,再也无法心无挂碍、来去自在了。 何晏之照例抓了药,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他不免有些发愁,心中又烦闷不已,便不想回客栈,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邻水街上那间戏苑门口。他抬头看着风中鼓动着的布幌子,又想到何钦之的盛情相邀,不由心念一动。楼中的伙计看到他站在门口,认得他是老板的朋友,便远远地迎了上来,作揖道:“客官可来了,我家老板心里可念着客官呢。”说罢,又招呼来几个伙计,将何晏之簇拥着迎到了楼上。 这边早已经有人去通报了何钦之。待何晏之在客堂方坐定,何钦之便走了进来,冲何晏之笑道:“师弟终于来了,叫我好等。”说罢,上前握住了何晏之的手,“师弟可向你师父禀告了?我何时着人接你们过来?” 何晏之一愣,才想起上回分别时允诺的事,不由脸色微微发烫,轻咳了一声,道:“我师父他,”他顿了顿,道,“他生性好静,喜欢独处,更不惯同生人同住。大师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何钦之的手微微一紧,脸上颇有些惋惜之色:“你我兄弟难得聚首。”他又道,“不如你在我这里小住几天叙叙旧,这样想必无妨罢。” 何晏之道:“我还要照顾师父的起居饮食,实在是不便。” 何钦之眉头微皱:“这样如何使得?师徒毕竟是师徒,总不能越厨代庖。你不如给你师父找个师娘,这样才是徒弟的孝道。” 何晏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何钦之见他神情颇有些尴尬,只道是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忙赔礼道:“我一时心急胡言乱语了,师弟莫怪。”他拉着何晏之的手不放,“晏师弟,他乡遇故交,乃平生一大喜事。今天我一定不能放过你,我们师兄弟难得见面,定要好好喝上一杯才让你走。”说着,回头吩咐伙计们备酒开宴。何晏之心中是有事相求,便不再推辞,随着何钦之进了内室。 第119章 动摇 何钦之的青莲戏苑连着陈州最大的青楼红/袖楼,又连绵几座有名的茶楼酒肆,成了陈州最为繁华之地。陈州是燕云十六州的交通之地,商旅来往颇密,算是大清的塞北重镇。何钦之与何晏之坐着先说了一会儿闲话,仆从们将酒菜陆续送了进来,两人又对酌了一会,何钦之便拉着何晏之的手,站在阁楼的窗户边,指着周围一带的建筑,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这一带的风土人情。 何晏之心事重重,哪里听得进去,不过一味随声附和,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已。他想到自已如今已无余钱买药,更莫说欠下的房钱,自已一人倒是无妨,风餐露宿亦不是不能忍受,但是杨琼有伤在身,却如何能受得住呢? 何钦之看出他心不在焉,便道:“师弟如此魂不守舍,是不是有甚么为难之事?”他按住何晏之的手,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能力虽然有限,但在陈州也算经营了数年,颇是积攒了一些人脉。陈州如今的通判西谷连骈与我也有些交情。西谷大人为人豪爽,乃性情中人,颇爱附庸风雅,是红/袖楼的常客,也常到青莲苑听戏。我平常若有些麻烦事也多是请西谷大人照拂。师弟的难事不妨说来听听,我定倾力相助。” 何晏之笑道:“师兄过虑了。哪里需要麻烦甚么通判大人。”他心中斟酌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对何钦之微微抱拳道:“师兄,不瞒你说,常言道,一钱逼死英雄汉。我最近囊中羞涩,师父又有病在身。师兄可否借些银两给我救救急呢?”他顿了顿,“也不多,十两足矣。到时必加倍奉还。” 何钦之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师弟也太过见外了,我俩之间何须言‘借’字。”他召唤了一个仆役进来,小声耳语了几句,又对何晏之道,“你师父病了?可找医生看过?” 何晏之叹道:“已有月余,却总不见好。今日也找了镇上的大夫看了,也无甚进展。” 何钦之道:“陈州镇上的大夫医术不行,我倒是认识一个了不起的大夫,悬壶济世,为人随和,颇为热心。当年我患了伤寒重症,幸而遇到了江先生,只给我打了一次金针,便起死回生。如今碰巧他也在陈州,不若哪日我替你引荐一番?”他笑道,“他的女儿其实你也见过,就是上回在这里遇到的那位明珠姑娘,不知师弟可还记得否?明珠姑娘是咱们青莲戏苑的常客,常常听一整天戏不舍得走。” 何晏之自然感谢师兄的好意,两人正说着话,方才出去的仆役便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何晏之的面前。何晏之打开盒盖却着实吃了一惊,只见满满一盘银子,少说也有两三百两。他连忙把盒子盖上,推到何钦之的面前,道:“这如何使得?” 何钦之按住何晏之的手,道:“一点心意罢了,就当是见面礼。你先拿去用,若是不够,再到我这边来取。” 何晏之道:“我本说是借,师兄却说我见外,如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两,着实叫我受之有愧了。”他一皱眉,见何钦之不肯作罢,便从盒中拿了几锭白银,在手中掂量着也有数十两,道,“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实在用不了这么多,这些已足矣。” 何钦之嗤笑了一声,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道:“晏师弟还是如当年一般地老实。难怪师兄弟们总爱戏弄你。” 何晏之道:“大师兄,这回还真要感谢你江湖救急。我正愁山穷水尽疑无路,可谓苍天开眼,竟叫我遇到了你,果真是绝处逢生遇救星么?” 何钦之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道:“真的么?”他握住何晏之的手,缓声道,“师弟,其实我有心将你留下,只怕你不肯。” 何晏之一愣:“师兄何意?” 何钦之道:“以师弟的天资,要成为名角儿易如反掌。唱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我毕竟是自立门户,况且在这边塞之地,胡风彪悍,并不十分在意中土的伦理纲常,对三教九流的,也无甚偏见,倒是自在得很。我原本想着有朝一日入京唱戏,把我们何派的唱腔发扬光大。而今么,”他微微一笑,“却不做这样虚妄之想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师弟,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与我共同经营这家戏苑,如何?咱们有钱一起花,有福一齐同享。我赚多少钱,也分你一半,这戏苑的产业,亦分你一半。” 何晏之颇为始料未及,失笑道:“师兄开甚么玩笑?” 何钦之的眸中却闪着幽深的光芒:“我未曾同你说笑。师弟,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约定的事么?做一辈子师兄弟,唱一辈子的戏文。”他紧紧握着何晏之的手,“师弟,你全忘了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何晏之,隐隐地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自在,只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师兄的记性真好,小时候开的玩笑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却没有师兄这般痴迷戏文。你亦是知道的,我向来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更没有甚么雄心壮志。” 何钦之的手渐渐松了开来,随之笑道:“原来师弟都忘了啊。”他眼中闪过几许莫名的失落,唇边却依然含着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同易之师弟关系甚好,便冷落了我。我心里极不是滋味,为了争同你搭戏的份儿,还同易之打了起来,结果我们三个都挨了师父的鞭子。” 何晏之挠了挠头:“是吗?我都记不清楚了。”他的神情凝重起来,“我只记得,小师兄他待我极好,可是却死得这样惨。” 何钦之摆了摆手:“本想与师弟叙旧,怎么越说越沉重了。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他冲何晏之一笑,“师弟忘了,也是好事。”说着,又拉着何晏之坐下喝酒。 何晏之见时间不早,便推辞道:“我师父还在客栈等我,时候不早,我还是先回去了。” 何钦之也不强留,只道:“师弟明日何时来?” 何晏之颇有些不好拒绝,何钦之又道:“一共经营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只是有件事,我还要劳烦师弟,不知道师弟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何晏之刚受了他的恩惠,哪里好拒绝,便道:“师兄有何吩咐?” 何钦之道:“师弟昨日也看到了,我这戏苑里的旦角不行,而我又不擅长此道。”他微笑道,“我便临时聘师弟做我那些弟子的教习,一来帮我指点指点那些小辈,二来么,若是甚么要紧的戏文,也请师弟能出个场,给我挣点面子。”他深深做了一揖,“若能得师弟襄助,我感激不尽。” 何晏之一手相搀,沉吟道:“师兄客气了。”他低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是登台的小事,只要我人在陈州,自然会听从吩咐。至于师兄苑中的那些伶人,我亦会倾囊相授。” 第120章 访旧 彼时尚是白天,红/袖楼里却早已一片莺歌燕舞。此地接壤塞北,历来苦寒,陈州位于燕云十六州的西翼,却是难得的商贾繁华之地,像红/袖楼这般的烟花地便格外地热闹。在陈州众多教坊青楼之中,红/袖楼算得上翘楚,送往迎来的也多是达官贵人,颇有边城第一风月场的名头。 拐过几道弯弯曲曲的回廊,又穿过几落庭院,最靠近内院处的是几座别致的小楼,乃是红/袖楼中接待贵宾的场所。此时,两个穿得花团锦簇的妙龄女子各抱着一把琵琶,由两个丫鬟引着,说说笑笑地走进了中间的楼阁。楼内焚着桂花之香,在这边塞之地、初夏之际,尤为地珍贵。香气袅袅盈盈,如丝如缕,带着阵阵清甜,室内传来缓缓琴声,还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两个抱琵琶的美人相视而笑,随之轻轻叩打门环,柔声道:“西谷大人,月仙和瑶琴拜见。” 屋内传来年轻男子温雅的声音:“进来吧。” 两位美人轻轻推开房门,提着裙子小步走了进来。只见屋内轻罗暖帐,红绡曼动,暗香盈盈,脂粉香薰。正中的案几旁斜斜靠着一个形容风雅的男子,散发坦胸,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绸衫,腰上的丝绦也散开了,随意搭在前襟上。他的左右各靠着一名美貌女子,几步之远处,一个翠衫女子正在抚琴。左侧的紫衣少女正含着一颗葡萄,抬起脸来以口相哺,那男子轻轻一笑,张口便吞了下去,末了,还舔了舔少女的朱唇。紫衣少女嗲声道:“西谷大人,是怜怜喂你葡萄甜,还是我喂你的葡萄甜呢?” 这男子便是陈州通判西谷连骈。他轻轻捏了一下紫衣少女的粉腮,调笑道:“自然是秀秀的嘴最甜。” 抱着琵琶的月仙和瑶琴掩唇笑道:“大人眼里只有秀秀,竟叫我们两个孤零零站在一边,好不可怜哪。” 西谷连骈放开怀中的女子,招呼月仙和瑶琴坐到跟前:“你们两个姗姗来迟,还要捻酸,看来该罚酒。”说着,拿起案上的酒壶倒了两杯满酒,递给二女,“来!满饮此杯。” 月仙和瑶琴相视一笑,道:“大人好不偏心哪。要喝酒也是姐妹们一起喝。秀秀和怜怜平日里若是来迟了,大人可舍不得罚她们。” 西谷连骈伸手摸了摸秀秀的脸,又搂过右边的怜怜,顺势一倒,将头枕在秀秀雪白的大腿上,懒懒笑道:“你们两个小妮子的嘴可真厉害。是想灌本官喝酒么?” 身旁抚琴的翠衫女子停了手,施施然站起身走到西谷连骈的身边,嫣然笑道:“她们两个是想同大人一起吃酒呢。”说着,一双纤纤素手拿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递到西谷连骈的唇边,娇声道:“大人亦满饮此杯如何?” 西谷连骈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佳人,笑道:“难得红莲给我斟酒。”他握住女子的柔夷,笑道,“只怕我再喝便要醉了呢。” 那红莲低头一笑,嫣然道:“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眸光一转,眉宇间风情万种,“不如,我来喂大人喝酒?”言毕,仰头喝了一口,俯下身去渡给西谷连骈。众美人无不拍手称好,娇声燕语,不绝于耳。 月仙娇声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无弦乐之声?”言毕,与瑶琴二人各抱起琵琶坐在西谷连骈身侧弹弄起来。那红莲冲西谷连骈嫣然一笑,随之脱去外衫,只余了身上的肚兜和腰间的罗裙,伴着琵琶之乐且歌且舞,歌声婉转,唱的是唐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俱邀侠士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西谷连骈拊掌大笑,和着拍子与众姬同唱,左拥右抱,不亦乐乎。正在兴头之上,门外却响起了叩门之声,有人恭声道:“西谷大人。” 乐声乍止。西谷连骈懒懒道:“何事?本官不是说过,无论何事一概不得打扰么?若是公事,叫他们直接禀了府尹大人便可,不必理会我。” 门外的人乃是这红/袖楼里的龟公,赔笑道:“外头有个人,说是大人的故人,要见大人。小的不敢怠慢,故而斗胆来禀报。” “故人?”西谷连骈眉一挑,依旧靠在美姬的怀中,“到此地来找,也真是奇了。难道不知道我快活时最恼有人打扰么?”他顿了顿,又道,“可有名碟?” 门外的龟公道:“名碟倒是没有,只是有件东西叫小的递给大人。说您看了自然知道。” 西谷连骈坐直了身子,道:“呈上来。” 门外的龟公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到西谷连骈面前,递上了一条灰色的旧布片,显然是刚从衣摆处撕下来的。西谷连骈一皱眉,那龟公道:“我问那人姓氏名讳,他便撕下衣襟写了一行字,说大人看了自然知道。” 西谷连骈漫不经心地接过布片,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清癯而隽秀的字:吸风饮露天外人,琼花碎玉剑如神。 西谷连骈骤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他将那片碎布紧紧拽在掌心,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沉声道:“他人在哪里?” 龟公哈着腰赔笑道:“小人见他说话奇怪,便想说不定是大人的旧相识,就引他在鸳梦楼等着,又叫人给他沐浴更衣,并添了美果佳肴,好生伺候着。小人本还找了两个姑娘陪他说话,他却推辞不要,大人莫要见怪啊。” 西谷连骈一边穿着外衣,一边嗤笑道:“好了好了,莫要啰里啰嗦,等会儿找田衡去拿三十两银子。”他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丢给那龟公,“这个也赏你了。” 那龟公喜不自禁,笑嘻嘻地将玉佩揣入怀中,道:“小的给大人引路。” 西谷连骈“嗯”了一声,袖子却被红莲拽住,那红莲一双盈盈美目含情脉脉地望着西谷连骈,娇声唤道:“大人今天还回来么?” 西谷连骈拿指头挑起红莲的下颌,微微一笑,风流倜傥,柔声道:“今儿爷有要事。好莲儿,明天若是得空,再来望你。” 第121章 襄助 龟公将西谷连骈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待进的正屋,只听到琴声潺潺,如流水泻下。西谷连骈神色一凛,示意周围的人退下,独自推开屋门,室内纱幔微拂,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端然坐在背光处,缓缓抚弄着台上的七弦琴。 那琴声亦是熟悉的,时隔多年,西谷连骈依然被这沉静而忧郁的琴声而打动,那仿佛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哀叹,夹杂着困顿和迷惑,以及歧路的徘徊。他于是解下腰间的玉箫,循着那人的调子,呜咽相和。两人不发一言,在这斗室之间以琴箫共鸣,犹如相知多年的挚友,相互抚慰,音声相和,袅袅不绝。 曲必,二人一坐一立,又静默了许久。西谷连骈终于悠然一笑,喟然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十余年来,犹忆当年康河岸边,与殿下秉烛夜谈,桃花半落,疏影横斜,吹箫到天明。”他低声吟道,“吸风饮露天外人,琼花碎玉剑如神。难得殿下还记得臣当日所题的诗句。臣实在是受宠若惊。” 那人却不答话,亦不转身,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 西谷连骈直直跪下身,对着那人的背影一拜,神情甚为恭敬:“臣西谷连骈拜见殿下。” 那人终于缓缓起身,负着手,低声道了句:“连骈君,请起。” 西谷连骈心头一怔,那熟悉的嗓音中已无当日的意气奋发,只透着刻骨的疲惫,叫人听了心酸。他缓缓起身,那人亦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西谷连骈目不稍瞬地看着他,只见他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面色极为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连双唇都泛着青白,与记忆深处那个艳若桃李、丰神俊秀的皇长子杨琼几乎判若两人。 西谷连骈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杨琼伸出手将斗篷缓缓脱下,满头灰白而干枯的头发随之泻下,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余岁,如同已经步入了暮年。 西谷连骈哑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殿下怎会如此……憔悴支离?” “一言难尽。”杨琼垂眸,淡淡道,“简言之,我被沈碧秋暗算,以至于武功尽失,如今,依旧重伤未愈。” 西谷连骈道:“沈碧秋若不死,殿下终有一天要命丧他手。” 杨琼看着他,目光幽深,缓声道:“连骈君,我还记得你当日曾力谏,说沈碧秋包藏祸心,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可惜,我非但不相信你,还当面斥责。而后,又任由你被贬于西北不毛之地。你心中想必是怨我刚愎自用,远君子而亲小人罢?” 西谷连骈道:“自古忠言逆耳,况且沈碧秋素行巧言令色,蒙蔽视听,离间君臣,并非殿下之错。” 杨琼道:“真是天意弄人。你是我身边最早被贬黜出京的人,却因此躲过汉阳楼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的唇边泛着笑,眼中却满是深深的哀伤,“我乃不祥之人,凡追随我者,无一有好的结果。而我,终究是众叛亲离,唯剩孤家寡人而已。想来,也是我素来一意孤行的报应。” 西谷连骈道:“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卷土重来未可知也。只要殿下有一雪前耻之心,就有扭转乾坤的机会。”他的眸光中闪动着激越的光芒,“殿下终于肯走下擎云山,又千里迢迢来到陈州,臣甚为欣慰。”他上前了半步,难掩激动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其实,臣一直在等殿下。殿下可知道么?” 杨琼道:“当年,我曾发过誓,永不下擎云山。若非穷途末路,绝无颜面来见你。”他深深叹了口气,“当日是我默许将你逐出京城,而今想来,怎能不心怀愧怍?你是戊戌年的进士,第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名动天下。若非因为受我连累,以你之才,怎会多年来一直屈居边城,只做了个小小的通判?我还记得当日你送呈的万言书,字字珠玑,胸怀天下,而今亦无人能出其右也。”杨琼低声道,“连骈君,你曾如此信任我,我却负了你,不但听信谗言将你驱逐,还连累你壮志难酬,你难道不恨我么?” 西谷连骈哈哈大笑起来:“殿下何出此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乎一时之得失?况且,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想当年我赴燕京参加京考,却因出生低微,投名无门,四处碰壁。那些达官贵人们只把我呕心沥血所写的万言书当做笑话来看,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一气之下,便想离京,再不参加科考。谁知绝处逢生,竟遇到了殿下。也只有殿下一人,将我的万言书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数遍,还在含元殿召见了我。此情此景,西谷终生不忘。” 杨琼叹息道:“我那时正值年少气盛,血气方刚,西谷所写的字字句句都叫人热血沸腾,尤其你是对西北边城及渤海旧部的见地,深得我心。” 西谷连骈作揖道:“那日,臣在含元殿中初次见到殿下,只觉得世间万物在殿下面前都黯然失色,殿下肯聆听臣的只言片语,亦是臣三生有幸。岂料殿下竟能将臣的万言书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臣一介布衣,竟能得殿下这般看中,实在万死不能报其一也。从来万两黄金容易得,人生难得,唯有知音而已。士为知己者死,若无殿下的提携,焉有今日的西谷连骈?就算殿下后来受奸人挑拨,将臣驱逐,臣亦无所怨言。” 杨琼的神色微微一凛,他缓步走到窗前,修长的指尖轻叩窗棂,沉吟道:“屯兵、简政、推恩、释权、峻法,”他转身看着西谷连骈,低声道,“西谷,可曾忘却昔日之志否?” 西谷连骈道:“当日之言,一丝不敢或忘。大丈夫于世,唯名山料理身后事,必有所为,有所不为。臣被贬漳河之北,数年来放任自流,荡迹红尘,以无用之用得以保身,为臣所挟持着大也,是故忍小忿而就大谋。” 杨琼颔首:“西谷之言,深得我心。”他轻笑了一声,“昔者,庄周为赵文王说剑,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匹夫见辱,拔剑而起,不足为勇,无所用于国事也。凡成大业者,必有过人之节,包羞忍耻以图,方是豪杰。” 西谷连骈拱手道:“殿下若有再起东山之图,臣愿昧死效犬马之劳。”他上前了一步,靠近杨琼身边,低声道,“皇上已经下了赦令,准殿下回京,并找寻殿下的下落,此事想必大院君亦无可奈何了。” 杨琼冷笑:“无可奈何?刘南图和杨玲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我入彀。我一路遭沈碧秋的追杀,便是杨玲珑命沈碧秋诏安江南武林,想借江湖之手除掉我罢了。” 西谷连骈沉思道:“不如我送殿下入京如何?或者,”他一握拳,“一不做,二不休,结我多年在燕云十六州布下的兵力,与刘南图兵戎相见,以清君侧。” 杨琼摆手道:“自古边将多遭忌讳。此乃下策。西谷,我区区之身不值得你为我犯险。” 西谷连骈道:“臣愿为殿下蹈白刃。” 杨琼笑道:“千金之子不可死于盗贼。丈夫在世,必将以天下为己任。西谷,当记你犹有壮志未酬耳。”他顿了顿,又道,“我之所以在此地见你,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母上对边将尤为忌惮,你莫要蹈我父君的覆辙。” 西谷连骈皱眉道:“殿下难道怀疑昔日欧阳将军之死另有隐衷?” 杨琼淡淡道:“母上曾借刘南图之手除去我父君,如今,又想借谁的手除去刘南图呢?可惜我太不成器,竟然被刘南图逼得走投无路。”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母上一定很失望。所以,不得已才开始亲自动手了。” 西谷连骈听得颇有些目瞪口呆,怔怔道:“殿下多虑了。殿下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杨琼打断了西谷连骈的话:“有很多话,我必须当面问过母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只要母上亲口告诉我,则夕死可矣。”他抬眼看了看西谷连骈,又道,“所以,即便京城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西谷,我今日前来,是拜托你一件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助我去益州。” 西谷连骈道:“河西长廊道阻险难,殿下去了益州,难道是要出关?” 杨琼颔首道:“不错。我准备从渤海旧界向东走,自西屯入关东,再随漠北的商队回燕京。虽然辗转边关,风霜苦楚,但却可以避开追兵,曲线入京。” 西谷连骈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殿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第122章 偶见 听罢西谷连骈此言,杨琼粲然一笑:“疾风知劲草。西谷,幸而有你。”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有了些许艳色,然而方回过身,腹部的伤口却传来一阵剧痛。杨琼下意识地捂住下腹,佝偻起身子,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额间亦瞬间沁出些许冷汗。西谷连骈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侧身将他扶住:“殿下?”他顺着杨琼的手往下看去,双眉微蹙,“你的伤……?” 杨琼强忍着腹中钝痛,低低道:“剑伤未愈而已。我要回去了。西谷,三日之后我会再来找你,依旧在此会面。” 西谷连骈口中称“是”,又道:“殿下目前这个样子不妥,我差人送你回去?” 杨琼摆了摆手:“无须送我,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的伤还不打紧。”说着,披上斗篷,匆匆往屋外走去。 西谷连骈却拉住他,微微迟疑,拱手道:“殿下,恕臣斗胆,冒昧请殿下留在这红/袖楼中,烟花之地虽然风尘腌臜,却也更为隐蔽。”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琼,“如此,臣亦好时时来探望殿下。” 杨琼一愣,脑海中却闪过何晏之的影子。他于是垂眸一笑,西谷连骈有些怔然,杨琼的笑容中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缱绻,叫人看了不觉心驰。西谷连骈这些年来混迹于锦绣丛中,见惯了美人,但像杨琼般钟灵毓秀者,却仍是世所罕见,即便此刻形容憔悴,也难掩天生丽质,他又道:“臣这些年在陈州苦心经营,私下里也招贤纳士,结交了不少江湖豪客,其中不乏能人异士。名医江寻这几日云游至此,与他女儿寄居在我骁骑营的别苑之中,臣与他也有些交情,不如请他来为殿下看一看伤,想必定能妙手回春。” 杨琼一愣:“你说的是冷月山庄庄主江寻?他何时来的陈州?” 西谷连骈道:“半月之前吧。臣与他前些年在建州道相识,曾邀他来陈州小住。” 杨琼若有所思,沉吟道:“听闻江寻性情颇有些古怪,是敌是友,尚不可知。”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淡淡道:“我手头还有些要紧的事,此事稍后再议吧。” 西谷连骈不再多言,与杨琼一同出了房门,二人在楼前拱手作别。这座小楼正对着后街小巷,与青莲戏苑的后院角门仅一墙之隔。西谷连骈转身正要关门,眼角却扫过楼下的拐角处,脸上霎时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脱口道:“沈碧秋?!”他一皱眉,“他什么时候竟然同青莲苑的何钦之这般熟稔了?” 杨琼亦是一惊,心头猛地一跳,循声看去,却见何晏之正站在隔墙的院门口,与一个面貌清秀的后生持手道别。杨琼看不真切何晏之脸上表情,却清楚看到那后生拉着何晏之的手,眼中含着笑,柔情似水,颇有些依依不舍。杨琼的眉头微微一蹙,紧抿着唇,低声道了句:“不。他不是沈碧秋。”他转而问道,“那个后生你认得?” 西谷连骈道:“此人乃是陈州名伶,颇有些名气,就是旁边这青莲戏苑的老板。” 杨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西谷连骈发现杨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走近了半步,低声唤道“殿下?”杨琼转过脸,左手微微握了握拳,淡淡道:“那人是沈碧秋的孪生兄弟,曾经救过我多次,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他照拂。如今,同我一起住在城南的客栈里。” 西谷连骈一愣,心中亦是一动,于是恳切道:“沈碧秋诡计多端,他的兄弟若与他同心,殿下便入了罗网之中。”他迟疑着,继续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殿下对沈碧秋太过这般信任,才会遭他算计。” 杨琼摆手道:“他与沈碧秋自小失散,并不知道这些旧事。”他微微沉吟,“晏之他为人忠厚老实,本性纯良,与沈碧秋截然不同。” 西谷连骈失笑道:“难保不是他们兄弟二人再演戏。殿下,你只怕又被甜言蜜语所惑。” 杨琼紧紧盯着楼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与何钦之依依惜别。何钦之又紧紧抱了何晏之一下,目送着何晏之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身关好了院门。西谷连骈默不作声地看着神色阴郁的杨琼,拱手道:“殿下,臣有一计可以对付沈碧秋,但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杨琼示意他继续说,西谷连骈道:“既然他的兄弟在我们手上。我们不如借此胁迫沈碧秋倒反刘南图,如此,正好一石二鸟,左手渔翁之利。” 杨琼摇了摇头:“何晏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恩将仇报。”他深吸了一口气,“西谷,你不可对晏之不利。”他顿了顿,低声加了一句,“假若将来,我有甚么不测,还望西谷能护晏之周全。此事,我亦拜托你了。” 西谷连骈颇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杨琼,终于,缓缓躬身作揖,道:“臣遵命。” 杨琼蹙着眉,神思恍然,沉吟道:“西谷方才所言倒是提醒了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南图和沈碧秋之间本就不睦,若能借刘南图之手除去沈碧秋,倒是省了我许多事。”他转过脸来对西谷连骈道,“此事我回去好好想想。无论我回京之事与否,定要想法子叫沈碧秋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 天色渐晚,何晏之便别了何钦之,沿着小巷往回走。他摸了摸怀中的几锭银两,心中盘算着接下几日的花费,颇觉宽裕了许多,心中隐约有些高兴起来。谁知刚转出门,迎面却撞上了一个人,何晏之连忙伸手相扶,定睛一看,却是前日在后院见过的女孩儿。何晏之作揖道:“原来是姑娘,在下唐突了,这厢赔罪。” 那姑娘一见是他,脸上露出了喜色,道:“哎呀,你还记得我啊。”她的脸蛋儿微微一红,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小声道:“你那日不是说要来登台的么?我守了许久,也不见你来唱戏啊。” 何晏之笑着温言道:“登台的事自然要何老板说的算。明珠姑娘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门口,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小姑娘道:“我听了这么多年戏,还没听过比你唱得更好的。”她明眸流转,红扑扑的脸上微带羞涩,“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叫江明珠。”她低下头,又偷偷看了何晏之一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何晏之拱手道:“在下何晏之。” 江明珠嫣然笑道:“何公子,那你什么时候来登台呢?我一定要来。” 何晏之道:“江姑娘天天来青莲戏苑么?” 江明珠点点头:“我最爱听戏,何老板的调子我喜欢。但是,比起你来,还是差了一点。”她颇有些恍然大悟,“咦?何公子,你也姓何呢。你同何老板是兄弟吗?” 何晏之含笑道:“他是我大师兄。” 江明珠道:“难怪呢。”她抿唇一笑,“你明天会来吗?” 何晏之点了点头:“明日会来登台的。”他补充道,“已经答应师兄了,明日酉时的场子。谢谢姑娘捧场。” 江明珠拍手称好,两颊绯红,眼中尽是快活之色:“太好啦。总算没叫我白等。” ****** 何晏之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暗。他刚进门,小二就跑来弯腰笑道:“客官,你今早说过要付房钱的,实在是不能再佘了。小店也是小本经营。” 何晏之掏出两锭银子放在那伙计手里:“还有多的,就存账上。我们还要住一些时候。” 伙计喜笑颜开,不住颔首:“那是,那是。”他笑着看何晏之走上楼梯,忽然问道,“咦?还有一位客官没有同您一道回来吗?” 何晏之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转身愣愣看着伙计:“你说什么?” 伙计道:“你前脚刚走,他随后也上街去了。”他诧异道,“你们难道不是一道出门的?” 何晏之脸色霎时变了,蹬蹬蹬冲上楼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房门前,吸了一口气,推开门,果然,房中寂静无声,床上散开着一床被褥,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杨琼的影子。 何晏之觉得心被人狠狠拽住,喘不过气来,头脑里更是乱作了一团。伙计跟了上来,见何晏之惨白的脸色,担忧道:“客官,你没事吧。” 何晏之转身冲下楼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冲着那小二哑声道:“他若回来了,告诉他我去街上找他。让他在房中等我,莫要走开。” 伙计“哎”了一声,抬头再看,何晏之已经急冲冲地出门去了。 第123章 买琴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脑袋乱得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茫然走着。他六神无主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一颗心仿佛已经沉到了谷底,芸芸众生之中,仿佛再也不见杨琼的身影。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杨琼就此离他而去了么? 他失了方寸。 如同得了癔症一般,何晏之向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打听杨琼的下落。 “老伯,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长玉立的年轻人?” “大婶,你看到过一个年轻人么?同我差不多高,相貌出众,美得像画中人一样?” “大哥,同你打听一个人。皮肤很白,眉眼如画,模样很俊俏,只是头发灰白。” …… 过往行人的眼中露出狐疑和怜悯,纷纷摆着手,远远地走开了。四顾茫然,何晏之心中苦涩不已,仿佛过往的种种本就是不属于他的一场美梦罢了。如今大梦方醒,他依旧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浑浑噩噩中,他沿着回来的路慢慢往走去。他寻思着,自己在陈州只认得何钦之,如今能拜托的,也只有他了。这样一想,何晏之心中陡然又燃起了希望,便转身折了回去,朝青莲戏苑的方向走去。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几处小巷,突然间听到一个清雅的声音,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朦朦胧胧地,他听出声音是从街的那一头传来,便转回身,发足狂奔。出了巷口,果然看到杨琼熟悉的身影裹在一件灰色的斗篷里,背对着他站在一家琴坊门口,正与店家交谈着。 何晏之在他的身后几步之远处站定,他努力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缓缓地一步一步朝杨琼走去,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口,声音都打着颤:“摇光。” 杨琼转过身,看了何晏之一眼,脸上却无甚表情,淡淡道:“你来了?” 何晏之强作镇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出来了?”他上前了几步,伸手揽过杨琼,“我实在担心得很。” 杨琼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我出来逛逛罢了。”他的态度极为疏离,声音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拢了拢袖子,道,“回去吧。” 何晏之有些手足无措,仿佛一腔热血被冰水浇灌,瞬间心底一阵发寒。他唯有紧紧握住杨琼的手:“你有伤在身,我扶着你。” 杨琼却将手抽了出来,道了句“我无妨”,转身便走。 身后的店家却跟了上来,作揖道:“客官请留步。”他满脸堆着笑,“客官看了这许久,莫非没有看得上眼的么?” 这店家见杨琼姿容隽秀,气度风雅,料想出身不俗,便有心想做杨琼的生意,指着身边的那把乌木琴道:“这把琴客官方才赏玩了许久,想必是有些喜欢了。今日也算大家的缘分,我折些价卖给你如何?” 不等杨琼回答,何晏之走近了一步,问道:“这把琴多少价?” 店家伸出三个指头:“三十两。一文也不能少了。” 何晏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何钦之方才给的银子正好还余了三十余两,便全掏了出来,放在了柜台上,对那店家道:“把琴包起来。” 杨琼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也不作声。店家笑眯眯地将琴包好,递给何晏之道:“客官真是好眼力啊。”言毕,又冲杨琼一笑。 杨琼漠然地转过身,径直往回走去。何晏之背着琴跟了上来,柔声道:“摇光,我以为你出了事,实在是吓了一跳,如今还心有余悸。” 杨琼并不答话,又默默走了一段路,道:“你会弹琴?” 何晏之摇摇头。杨琼嗤笑道:“那你买琴作甚么?” 何晏之道:“见你喜欢,故而……”他亦有些报赧,他方才仿佛是昏了头,只想着如何讨杨琼的喜欢,颇有些病急乱投医,都未曾细想,更未曾问杨琼是否真的喜欢这把琴。他抱着琴,有些呆呆地站着,脑子里更是混沌一片。 杨琼又问:“你哪里来的银子?” 何晏之道:“偶遇到了一位慷慨的故人,以解燃眉之急。” 杨琼想到方才在红/袖楼的别院楼上所望到的一幕,面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冷笑了一声:“故人么?”他的唇边浮着一抹讥诮,“甚好。甚好。”说完,也不等何晏之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何晏之完全摸不着头脑,唯有定立在原地,却有种支撑不住的乏力。他心中涩然,怔怔看着杨琼渐渐远去的身影,脑海之中冒出了自己在擎云山上抄写的诗文,其中有一句唐人的旧诗他记得颇深: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124章 暗流(倒V结束) 二人一路无话。 何晏之随着杨琼回到客栈。待到了房内,杨琼只是一言不发地和衣倒在了床上。他下腹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疼,但心中那种莫名的烦躁和压抑更让他感到胸口阵阵的钝痛。何晏之站在床头,伸手轻抚着杨琼的后背,低声道:“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做点粥来可好?” 杨琼只是闭着眼睛不语,许久,方道:“不必了。” 何晏之又道:“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吗?”他微微一笑,“我见你今日精神好多了。” 杨琼只是被对着他躺着,并不答话。 何晏之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叫杨琼回心转意。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此刻却是不知所措的心烦意乱。失魂落魄间,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杨琼,抖着声音道:“找不见你……我只觉得天地都变了色……”他口中不住地念着杨琼的名字,“摇光……你怎么了……你生我气了么……” 杨琼挣扎着推开何晏之的怀抱,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幽。他突然很想问问何晏之同那个伶人是甚么关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心中不免有些自暴自弃般地失落:将来难料会如何,今时今日,再问这些又有何用呢? 何晏之的手指抚上杨琼的唇瓣,描画着他美好的唇形。他痴痴地看着杨琼,觉得眼前这人的五官每一处都如此完美,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器,叫人移不开眼。杨琼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抚摸着自己,何晏之凑了过来,轻轻吻了吻杨琼的双唇。杨琼并不避开,何晏之又得寸进尺起来,含住了杨琼的唇,细细舔/舐,他的唇舌吻过杨琼的耳廓,随之含住了对方的耳垂,熟悉的挑/逗让杨琼浑身有些发软,一股难以抑制的躁动随着身上沁出的汗液在身体里升腾起来,情/欲的暗潮在二人之间涌动着。 耳鬓厮磨了许久,何晏之抬起上身,双手撑在杨琼身体的两侧,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低声道:“我们莫要再斗气了,好么?”他的眼中有了哀求的神色,“子修,摇光,你忘了昔日之言了么?” 杨琼怔怔出神,直到何晏之的手探入了他的怀中,他才微微挣扎起来。他的下腹依旧隐隐作痛,此刻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何晏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琼沉下脸来,低声喝道:“住手!”他按住何晏之的手,抬起眼却看见对方眸中的乞求之色,心中不觉一软,手亦随之缓缓松了开来。何晏之心中一喜,摸索着寻到那处,一鼓作气便直直掼了进去。杨琼发出一声闷哼,何晏之的动作稍稍顿了顿,随之便缓慢地摇晃起来,他一边不住亲吻着杨琼深锁的眉眼,一边在杨琼的耳边不住地重复说道:“摇光,摇光,莫要不理睬我……莫要……弃我而去……” 杨琼心中酸楚,轻轻喟叹了一声,张开双臂回抱住了何晏之。没有欢/愉,也没有情/动,持续的钝痛牵动着下腹未曾愈合的伤口,仿佛雪上加霜,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后背亦沁出了冷汗。杨琼勉力忍着不发一声,反而尽量顺从地迎/合着何晏之的动作,他能感觉到对方炙热的气息,以及越来越高涨的情/欲,于是,闭上眼,沉默地回应着对方,眼角却滑落了几滴眼泪。心口传来一阵一阵窒息般的绞痛,杨琼不由颓然地想,世间又有甚么能天长地久呢?此刻两人身体暂时的交融,而后却或许是永久的别离,假若此刻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又何不放任自流,今朝有酒暂且今朝醉呢? ****** 何晏之仿佛做了一场曼妙的梦,在满心喜悦之中醒来。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的流苏,忍不住莞尔一笑。轻柔而幽沉的琴声传来,何晏之拨开幔帐,果然看到杨琼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窗前抚琴。他披衣下床,缓步走到杨琼的身后,悄然站定。杨琼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轻轻拨动琴弦,手背拱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宛如一轮皎洁的圆月,琴声自指尖缓缓泻出,让人沉醉其中。 一曲毕,杨琼轻轻摩挲着琴身,淡淡道:“这把琴的音色倒是不错。” 何晏之道:“你喜欢便好。”他低头一笑,“我并不懂这些。” 杨琼依然坐着,又拨弄了几下,自顾自地说道:“母上最爱七弦琴,我的琴艺亦是她传授的。”他眯起眼,神色迷离,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旧事之中,“我自幼随母上起居,她亲自教我习文断句,诗书礼仪,至于琴棋书画,幼年时无一不是她手把手传授。”杨琼唇边含笑,眼中却闪过些许泪光,“母上自幼对我有求必应,我曾经一直以为,她是世间最慈爱的母亲。即便被驱逐出京,我亦从未怨过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她江山永固,我死亦无憾。” 何晏之心中一痛,又想起谢婉芝当日之言,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千回百转,欲言又止。杨琼继续说道:“方才那首曲子,叫月下听涛,是阿秋所谱写,在我十五岁生辰时,送给我做贺礼。” 何晏之一时没有听明白“阿秋”是谁,疑惑间,只听杨琼又缓缓道:“你哥哥他,是我少年时的知己。少年时的种种,历历在目,我亦曾经以为,他会是我一生的知己。”这是杨琼第一次用如此亲昵的口吻在何晏之的面前提到沈碧秋,何晏之呆呆地听着,方才的满心欢喜仿佛在瞬间消弭,心里像是结了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琼却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何晏之:“昨日,是我的生辰。” 何晏之魂不守舍地一笑,脱口道:“是吗?”他微微拱了拱手,“恭喜了。” 杨琼轻叹了一声,眸光盈盈,却似欲说还休,幽幽道:“当年你哥哥赠我一曲,而今你赠我一琴,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何晏之心烦意乱,恨不得将眼前那把琴劈作两断,他不知道杨琼为何要说这一些,心口堵得发慌,又想起何钦之约他今日登台,便勉强笑了笑,道:“我却不相信甚么定数。”他又一笑,“我出门去了。你……好好休息……”何晏之连衣衫都未整好,便转身推开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杨琼默默望着晃动的房门,喃喃地说着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我所甚爱者,最终都离我而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的笑,轻轻说道,“晏之,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是活在虚妄和谎言之中。” 第125章 新婚 夜色已晚,宾客们已经散去,园中四处张灯结彩,大片大片的红色铺满了庭院,大红的喜字贴在各个角落,喜气洋洋。但是,整个归雁庄眼下却透着点点的冷清,侍人们默默地收拾着零落的筵席,只有沈碧秋仍穿着一身喜服,独自坐在堂前,自斟自饮。 有喜娘上来劝道:“少庄主,夜深了,还是早早歇息吧。”喜娘们笑道,“可莫叫新娘子在洞房里等急了啊。” 沈碧秋哈哈一笑站起了身,他已然微醺,眼角眉梢都透着艳色,两个喜娘看了不觉相视一笑,只觉得眼前这个新郎官高鼻深目、五官深邃,偏又气质儒雅,温润如玉,果真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于是喜滋滋地左右相搀,将他扶到了洞房门前。门口早站了数个盛装打扮的丽人,都是赫连娜布拉敏从渤海东屯带来的美人,一见沈碧秋到了,无不娇声万福,莺莺燕燕将沈碧秋团团围住,簇拥着迎入了卧房。 房内点着手臂粗的龙凤红烛,箱笼桌椅无不焕然簇新,沈碧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红色的汪洋之中,软糯的香甜之气萦绕着自己,让他的脚下有些发虚。他被人扶到喜床上,有个宫装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端然而坐,喜娘把镶金的玉如意塞到沈碧秋的手中,笑道:“少庄主快点掀盖头吧。” 沈碧秋醉醺醺地将眼前的喜帕轻轻挑开,周围祝福之声四起,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赫连娜布拉敏,仿佛在看一个并不真切的虚幻的影子。喜娘又端来合卺酒,娜布拉敏只是低着头,含着笑,然而低垂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喜娘催促道:“请新人共饮。”她看看沈碧秋,又看看娜布拉敏,扑哧一笑:“哎呦!新娘子害臊啦!”沈碧秋微微笑了笑,端起一只酒杯,低声唤了声:“娘子。” 娜布拉敏抬起头来看了沈碧秋一眼,终于也端起另一只酒杯,还不等沈碧秋挽住她的手臂,便仰头一饮而尽。 端着盘子的喜娘颇有些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新娘子太紧张啦。”她笑着看向沈碧秋,“少庄主今夜可要好好安慰下少夫人。” 沈碧秋亦喝了酒,放下酒杯,含笑着点了点头。众人又齐齐道了贺,才相继退出了房间。洞房霎时变得静静悄悄,沈碧秋和娜布拉敏坐在床边,两人各怀心事地看着跳跃的花烛,许久没有说话。 沈碧秋终于站起身,朝娜布拉敏拱手道:“娘子,更深露重,你今日辛苦了,早些安息吧。” 娜布拉敏的脸一红,正要推脱身体不便,让沈碧秋去别处安歇,却见沈碧秋竟转身朝房外走去。她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唤道:“官人,请留步。” 沈碧秋停下脚步,转过身笑道:“娘子何事?” 娜布拉敏问道:“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大喜之夜,官人要去哪里?” 沈碧秋温言道:“娘子不必多心。我今日太过高兴,故而喝了许多酒,自觉有些醉了,怕唐突了娘子,便去书房休息一晚。”说罢,也不等娜布拉敏答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房。 ****** 沈碧秋穿着一身鲜红的吉服,怀里抱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往前走着。路上的下人们都面露疑色,但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他来到内书房,屏退了仆从,推开暗室,将自己关在了小小的斗室之中。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墙壁上的画像。沈碧秋呆呆地看着画中的女子,喃喃道:“母亲,孩儿今日大喜啊。”他直直地跪了下来,伏在蒲团上,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大人,孩儿成亲了,你可欢喜?”然而笑声渐渐转为了呜咽之声,他今晚喝了太多的酒,早已经有些醉意,此刻再无顾忌,便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多年来郁结于心里的痛苦全然倾泻而出,口中却不断地唤着“母亲”。 昏昏沉沉中,他感到有人给自己披上了一件衣服,他已有些睁不开眼,只是拉住对方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母亲大人,孩儿有一个心愿,你在天之灵能替孩儿达成吗?” 来人柔声道:“碧秋,你有什么心愿只管同我讲,我定会助你达成所愿。” 沈碧秋笑了起来,低低道:“我要子修,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子修……”他如梦呓一般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母亲大人……我要子修回到我的身边,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来人却道:“你死心吧,杨琼,已经死了。” 沈碧秋一个激灵,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沈眉,不由敛容道:“爹,你是何意?” 沈眉冷哼了一声:“少主,老臣正要问你,新婚之夜,你却哭得如丧考妣,却是做什么?莫说杨琼没死,他若是死了,难道你便也不活了?” 沈碧秋却一把推开了他,含糊道:“我的生死,不必你来管!”沈眉却是怒极,狠狠扇了沈碧秋一记耳光,双目赤红,厉声喝道,“少主!你这个样子可对得起主公在天之灵!可对得起主公遭受的奇耻大辱!可对得起主公当年拼死护住你的性命!” 沈碧秋的左脸瞬间肿了起来。他漠然地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酒壶,不发一言。 沈眉双膝跪地,以额叩地,老泪纵横:“少主!老臣恳请您醒一醒。你与杨琼本已经是陌路,覆水难收,您又何必作茧自缚?”他悲愤地看着沈碧秋,“少主怎么如此糊涂?你放杨琼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死路啊!” 沈碧秋冷冷道:“那些人都是爹你派出去的罢?想不到,连秦玉和江有余现在都听命于爹了?” 沈眉道:“少主,老臣知道自己逾矩了,即便少主要老臣的性命,老臣也绝无怨言。” 沈碧秋笑道:“你是我的爹,我怎会要你性命?”他幽幽道,“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的爹。”他看着沈眉,苍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唇角破了一道口子,渗着丝丝血痕,“但是,爹派出的那些人,若是要伤子修的性命,我也是绝不会允许的。爹,你心里明白的,不是吗?” 沈眉道:“老臣派出的那些杀手,本来可以取杨琼的性命,却无缘无故死伤大半。”他含着泪看着沈碧秋,“少主,你如此自掘坟墓,实在叫老臣心寒。” 沈碧秋嘿嘿地笑了起来,阴恻恻地说道:“子修是我的。”他踉跄着站起身,摇晃着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背后的案几。案几上的花瓶应声落下,碎了一地。沈碧秋靠在墙上,喘息着喃喃自语:“普天之下,除了我,谁也不可以伤到他。”他切齿道,“伤了他的人,都该死!” 沈眉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少主!你竟变得如此冥顽不灵!” 沈碧秋却冷冷道:“爹,你先出去罢。”他靠着墙缓缓瘫坐到地上,唇边弯起一抹浅笑,“今夜是子修的生辰。以前每逢他的生辰,子修都要我陪他饮酒赏月,弹琴作赋。”他低声吟道,“花前月下,亭中院间……何处寻、梦中人……”他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爹,我要同子修说会儿话,你莫要来打扰我。” 沈眉心痛如绞,终于缓缓站起了身,神态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泪眼朦胧地看看沈碧秋,又看看墙上杨青青的画像,终于低声道:“主公,老臣没有照顾好少主,实在是有愧于你。”说罢,蹒跚着推门而出。 沈碧秋木然地听着沈眉远去的脚步声,斗室之中除了烛火的噼噗之声再无半点声响,阴森得叫人窒息。他抱膝坐在地上,将头深埋在臂弯之中,手中的酒壶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余下的酒水淌了一地,整间房间里都弥漫着醺然的酒味。 沈碧秋觉得自己已经濒临于癫狂的边缘,他整夜整夜地梦到杨琼,梦到年少时的点点滴滴,梦中的杨琼总是羞涩地冲自己温柔浅笑,那样真心实意地依赖着他,顺从着他,耳鬓厮磨,无限温存。然而,醒来时,却只不过是一枕黄粱,曾经琴瑟相和的日子已经成了风中的幻影,揉碎在浮光中,消散在光阴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往昔已矣,再无影踪。 第126章 衙内 彼时天色尚早,何钦之正在前厅忙碌,乍然抬头,却见何晏之正倚靠在门口,发髻略有些凌乱,衣衫亦是不整,脸上颇有些憔悴迷离之色。何钦之心中一凛,便迎了上去,道:“晏师弟,你今日来得甚早。” 何晏之淡淡一笑:“许久未曾登过台,自然要早一些做准备了。”他自顾自地往里走去,“我先去上个妆。” 何钦之忙叫伙计带着何晏之上楼,心中却有些疑虑,又不便细问。戏苑中庶务繁杂,何钦之的心里挂着何晏之,连番出了几次差错。伙计们觉得老板今日心不在焉,便劝他上楼歇息。何钦之从善如流,上得楼来便直奔上妆的镜室。一众伶人正聚在一起描眉上彩,何晏之坐在最右处的铜镜前,班子里的篾师正在给他戴头面。 何钦之叫了一声“师弟”,何晏之转过头来,冲何钦之一笑:“师兄忙完了?” 何钦之一呆,他许久未曾见过何晏之的扮相,尤其是他扮旦角,记忆中尚是少年时青涩的影子,而今这般风流标致的模样却着实叫人眼前一亮。 何钦之走上前来,对那篾师道:“去把我那套翡翠珊瑚攒金丝的头面拿来。” 篾师一愣,脱口道:“那套是班子里最好的,忒贵重了些吧。” 何钦之不悦道:“最好的头面自然是留给台柱子,而今晏师弟来了,正好有用武之地。” 何晏之笑道:“师兄怎忘了,我们今天演的是白蛇传中的断桥一折。白娘娘怎用那样花哨的头面?” 何钦之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摸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今日的脑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师弟你莫要见笑。” ****** 锣鼓阵阵,台下早已经座无虚席。众人皆是为了何钦之而来,何钦之扮的许仙一登台,便是掌声如雷,台前的雅座尚有客人悠然品茗,后座的观众早已摩肩垫脚,挤在了围栏四周。何钦之每唱一句,叫好之声便不盈于耳。他扮相俊美儒雅,风姿翩翩,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稍待,何晏之一身银装素裹,与穿着青衣的女伶翩然上场,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旦角身姿婀娜,步伐轻盈灵动,确实与众不同。 何晏之尚未开腔,眼眸在众人间一扫,便叫底下喝起彩来。几个后生纷纷站起身,不住冲何晏之鼓掌。何晏之凝眉敛色,眸光若水,只见他步态盈盈,愁生两靥,口若含珠,声色宛然,字字句句犹若珠玉,铿然落到听者的心里,曲调中仿佛含着千般凄婉,叫人闻之落泪。 喝彩之声此起彼伏,何晏之唱得兴起,一时间抛却了所有闲愁旧怨,已然沉醉在柔情似水的戏文之中。他不经意撇过脸,却见角落里站着一个鹅黄色衫子的少女,正是那日在戏苑里见过的江明珠,此刻正激动万分地冲他摆手示意。何晏之冲她微微一笑,那小姑娘脸色蓦地通红,竟捂住嘴,笑着落下泪来。 丝竹之色四起,何晏之与那女伶人扮的青蛇一唱一和,又引来众人喝彩。鼓乐声中,何晏之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垂眸望去,却是台子下方最近处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此人衣着华丽,显然是个世家子弟,神态之间却颇有些轻浮之色。他的身后站着一众仆役,皆是膀阔腰圆,人高马大,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 何晏之料想这人来头不小。但见他一会儿盯着何晏之,一会儿盯着那女伶人,眼神中颇有些暧昧不明,叫人看了极为不快。何晏之微微皱眉,只是身在台上无可奈何,唯有继续若无其事地唱下去。那人却不住地冲何晏之挤眉弄眼,满脸调笑之色,何晏之心中厌恶不已,只是装作看不见,撇过脸去。 何钦之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随着台步转到何晏之的身侧,凑过来小声耳语了一句:“此人乃是陈州刺史怀远侯田蒙之子田守义。”说话间,又退开半步,和着锣声唱了一声“娘子”。 何晏之将水袖一甩,唱道:“想当初情投意合配鸾凤,只怨你听信谗言祸自招。到如今好姻缘变成恶姻缘,我却是多情反被无情恼。” 身边那扮青蛇的女伶将手中的宝剑一递,唱道:“倒不如,取慧剑断情丝。” 何钦之一个回旋,左手拉住何晏之的衣襟,一双眼睛看着他,痴痴唱道:“求娘子,你休忘了,山盟海誓同到老。” 乐声一闭,霎时掌声如雷。众人无不起身喝彩。台上的三人冲观者作揖万福。有小厮抱着铜盘穿梭于人群之间讨赏。众人纷纷掏出随身带着的零碎银子铜钱,掷入铜盘之中。也有豪客直接摸出整锭的银子,甚至还有妇人女子将身上的首饰摘下来做赏的。 何钦之满脸堆笑,不住称谢,待小厮走到首排,田守义示意他过来,又对身后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大汉呈上一盘子白银,约莫也有百余两,放在了铜盘之中。小厮的手一抖,险些没有端稳。何钦之笑道:“小人谢过小侯爷。” 田守义摇着折扇,笑道:“赏这两位美佳人的。”他用将折扇一合,指了指何晏之,“这像是个雏/儿,之前未曾见过。”他又冲何晏之一笑,“小娘子倒是身材高挑,高鼻深目,颇有些西域胡姬的样貌,甚合爷的口味。来,过来爷这边,让爷好生瞧瞧,再陪爷喝杯酒。” 何晏之正要开口,何钦之上前一步,把何晏之挡在了身后,拱手道:“小侯爷有所不知,此人是我的师弟,途经陈州暂且在小人的班子里挂个单,算不得伶人,也不会陪酒,还请小侯爷海涵。” 田守义诧异道:“原来竟是个男子?”他顿时兴起,道,“快脱了妆让爷好生看看。却不知是真女人呢还是假女人呢?”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一众仆役无不哄然大笑,眼中亦有了戏谑之意。 何钦之脸上虽然还挂着笑,语气却也不快起来:“小侯爷也算是我苑中的常客,还望不要为难小人。” “也算是常客?”田守义听出味儿来,面色一沉,“呦!又想借着西谷连骈来压我?你是不是以为抱了西谷连骈这棵大树就可以不把我们田家放在眼里了?”他猛地一拍桌案,“西谷连骈算甚么东西!我爹才是陈州刺史,整个陈州都是咱们怀远侯府的,哪里轮得到西谷连骈来指手画脚!” 见田守义骤然发怒,四下的观众唯恐惹祸上身,无不惊惶而散,原本热闹非凡的戏苑里瞬间冷清了下来。何钦之敢怒而不敢言,朝台下的伙计们使了个眼色,转过脸来又赔笑道:“小侯爷差矣,小人岂敢对您不敬。” 田守义不住冷笑:“爷来看你的戏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又点手何晏之,“叫你师弟陪我喝酒也是抬举你们。不要以为结交了西谷连骈就有了靠山,也不看看在陈州地界到底是谁说了算!” 霎时间,这戏苑之中已噤若寒蝉。田守义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讽笑,一边翘着脚,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折扇,阴阳怪气地说道:“尔等可知道西谷连骈的底细?一介书生也敢觊觎行伍,倒想到我们田家的头上来撒野,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也不想想自己是甚么出身!”他朝四下看了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看着身边的仆役,嗤笑道,“西谷连骈当年在京中摇尾乞怜,落魄得很,若不是后来爬上了皇长子的床,如何能够一步登天?” 何晏之一时没听明白,脑子里将“爬上皇长子的床”来来回回想了几遍,才慢慢回过神来,却听田衙内继续侃侃说道:“皇长子喜好男/风,天下皆知。西谷连骈当年也是洗干净了屁/股,费尽心机把皇长子伺候开心了,才换来的荣华富贵。皇长子可不像爷这般温柔多情,怜香惜玉,只怕西谷大人当年在床第之间,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呢。” 他身侧的一个小个子家丁捂嘴笑道:“听爷这么说,西谷大人也算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了。” 田守义笑道:“可惜啊,西谷连骈失了宠,最终还被逐出了京城,好比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也算这小子福大命大,否则若是等到皇长子失势被废,他岂不也要受到牵连?哪里还能像今日这般在陈州风流快活!”他啐了一口唾沫,“想到这厮如今竟在我们田家面前耀武扬威,爷就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甚么货色!” 何晏之愣愣地听着,他知道眼前这纨绔子弟口中的话多半是杜撰,但是空穴不会来风,杨琼有太多太多他所不知道也不能探究的过去。他突然想到,杨琼执意要来陈州,莫非就是为了来找西谷连骈?那么,杨琼又为何要去益州?他突然觉得自己丝毫不知道杨琼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杨琼对他,依旧存着难以逾越的隔阂和戒备。此时此刻,何晏之只觉得一把无名之火正折磨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再三忍耐和克制之下,才没有蹦下台去,一拳揍在田守义的脸上。 这位田衙内却并不罢休,又指着何晏之和身旁的女伶人道:“来人,把他们二人拖下来。区区戏子,也敢借着靠山在爷面前摆谱。爷今天倒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让尔等知道甚么叫做尊卑之别!” 第127章 侠女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闻言一拥而上,扑过去就要捉何晏之和那女伶人。何晏之见今日的冲突在所难免,正要出手相搏,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突然冲了上来。何钦之一惊,低声唤了声“明珠姑娘”,何晏之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方才站在角落里听戏的小姑娘江明珠。只是叫何晏之吃惊的是,这小姑娘的功夫竟也不算差,显然是受过名家的指点。只见她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挡在了何晏之的面前,对田守义怒斥道:“你这无赖,实在是欺人太甚,还有天理和王法么?” 田守义却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爷告诉你,在陈州,我田守义就是天理!就是王法!”他细细打量着江明珠,调笑着说道,“爷从来都是怜香惜玉的,小妹妹长得可真是水灵,鲜嫩鲜嫩的,你既然心疼这两个戏子,不如代替他们过来陪哥哥喝几杯酒,咱们说会儿闲话,我便放了他们,如何?”话音一落,身后的那些家丁无不起哄,冲着江明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江明珠气得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发了红,大声喝道:“无耻!”她随手抖了一个剑花,道,“你们谁敢动粗,我定饶不了他。” 田守义哪里会把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嘻嘻笑道:“呦!生气了呢!小妹妹,你生起气来可真好看,眼睛又大又圆,爷更喜欢了。” 众仆役亦放肆地大笑起来,将江明珠、何晏之诸人围在了台中央。戏苑子里的客人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苑中的伙计和伶人们惊恐地站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何钦之。何钦之不住向门口张望,田衙内在陈州城内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天高皇帝远,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何钦之的背上已经沁出了冷汗,眼看田家的恶仆越来越猖狂,他唯有行缓兵之计,上前对田守义不住地作揖道:“小侯爷息怒,原是我们师兄弟不懂事惹了您生气,改日小人定带上戏班子到府上登门谢罪。我师弟初来乍到,还请小侯爷饶恕他乡下人不懂规矩,给他一回改过自新的机会。” 何晏之忍了又忍,想此地总归是何钦之的戏苑,不可造次,便向田守义拱手道:“多谢小侯爷垂青,何某受宠若惊。”他又看了一眼身边面红耳赤的江明珠,低声道,“谢谢姑娘仗义,然而是非之地,还是速速离去为好。”他转过脸又对田守义笑了笑,“这位姑娘不过是个旁观的外人,还请小侯爷不要迁怒于她。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难得小侯爷如此客气,既然要在下陪您喝上一杯酒,不如添酒回灯,咱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田守义被何晏之这一笑迷得七魂少了三魄,连声说“好”,道:“美人如此善解人意,爷自然什么也不计较了。”他嘿嘿笑道,“只是在眼下这等风尘腌臜之地怎么同美人共饮呢?来来来!且随我回府上,爷带你见识见识节物风光,再来个酒前醉西子,月下赏美人哪。”众家奴随之起哄叫好,田守义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走上前便要去挽何晏之的手。 江明珠见此脑中发热,一个箭步冲上前,口中厉声斥道:“狗贼!你滚开!”说话间手中的长剑疾出,正刺中了田守义的手腕,鲜血顿时淋漓而下。可怜田衙内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如何受得了这等痛苦,捂住手腕处痛得嗷嗷大叫起来。田府众家丁见小侯爷受了伤,纷纷亮出兵刃一拥而上,将江明珠团团围住。 江明珠虽然年纪尚轻,身手却也不凡,一把长剑舞得如行云流水,众人一时之间竟近身不得。何晏之暗暗称好,欲动手又顾忌何钦之,更担心江明珠双拳难敌四手,正在踌躇间,一眼瞥见散落在地上的铜盘和一地明晃晃的铜钱碎银,心思一转,便悄悄俯身抓了一把铜钱在手,瞄准那些大汉的要穴,不动声色地连发掷去。 田府家丁虽然看似个个彪悍,却只会些拳脚功夫,不过是凭蛮力打斗,于内家功夫并不擅长。何晏之只用了五成的功力,抬手间便已经放倒了数人。众人无不惊骇,混乱之间还以为是被江明珠所伤,纷纷退后了几步,面面相觑,再不敢上前冒险。 何晏之趁乱退到在人群后,捏着嗓子喊道:“兄弟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护着爷撤啊!”一言未毕,众人如梦方醒,扶起田衙内,抬着伤者,一溜烟儿窜出门去了。戏苑之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唯余满地狼藉,桌椅歪斜,江明珠提剑而立,神情怔然。 何晏之上前对江明珠抱拳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江明珠皱着眉,道:“其实,这帮人不是我打跑的。”她将长剑回鞘,神情颇有些茫然地看着何晏之,眨着一双大眼睛,“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帮人突然就都被打倒在了地上。” 何钦之亦走了过来,神情肃穆道:“明珠姑娘还是速速离开为好。田衙内受了伤,待回过头来时,自然要找姑娘的麻烦。”他看着江明珠,“江先生妙手仁心,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今,却因为青莲苑中的俗事而连累了姑娘,何某心中有愧,更有愧于江先生。田衙内在陈州气焰极盛,横行无阻,又睚眦必报,只怕姑娘会受到无妄之灾。姑娘不如与江先生先离开陈州,避避风头,再做打算。” 江明珠却急了起来:“那你们怎么办呢?我和爹爹只是路经陈州,离了此地便是,但你们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又忧心忡忡地看着何晏之,“那恶贼会不会来找你的晦气呀?他方才看你那样子,实在是不怀好意,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呢。” 何钦之道:“明珠姑娘真是古道热肠。我在陈州经营数年,总归能想到办法摆平此事,不过多花点钱罢了。”他笑了笑,“大不了舍了这戏苑,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何晏之道:“师兄差矣。此事因我而起,假若这田衙内再来寻衅滋事,我自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给师兄招来横祸。” 何钦之心中一动,随之握住何晏之的手,口中唤了一声“晏之”,江明珠亦道:“如此说来,我也不能走了。刺伤田守义的人是我,若是我跑了,他自然会迁怒于你们。我于心何忍呢?” 何晏之见江明珠年纪轻轻,却颇有些任侠之气,心中便有些感慨。他反握住何钦之的手,笑道:“师兄,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事已至此,倒不如先静观其变。”他顿了顿,又道,“假若我真的有甚么不测,我师父现在寄宿于城南秀水街的无名客栈中。到时还麻烦师兄替我传个话,免得他挂心。” 何钦之一怔,随之变了颜色,面有薄怒之色,低喝道:“说甚么混话!”他的手指一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了何晏之的皮肉之中,他神色凝重地面对着空荡荡的戏苑,叹了口气,道:“原是我的不是,竟没料到会招惹了这小爷,想必他今天是特意来寻我的晦气,恨我前些日唱堂会时驳了他的面子。田家本就是陈州的土霸王,天高皇帝远,田守义在州府横行惯了,无人奈何得了他。”他沉吟道,“为今之计,也只有求助于一人了。” 何晏之心中灵光乍现,想起方才田守义之言,脱口道:“可是西谷连骈?” 何钦之点了点头:“正是。”他敛容道,“我与西谷大人还有些交情,田守义若真的来寻衅滋事,西谷大人想必不会不管。” 何晏之若有所思,只装作无意问道:“但不知西谷连骈与皇长子到底是甚么关系?” 何钦之道:“西谷大人与怀远侯田蒙素来不睦,田守义诋毁之辞不足为信。不过,西谷大人当年颇受皇长子的器重倒确有其事。至于其他的宫闱辛秘,大多是街谈巷议、稗官野史,不过是市井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第128章 世家 田守义的这场闹腾将何钦之的青莲戏苑整得鸡飞狗跳,伙计们开始收拾满地狼藉,诸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何晏之便告了辞。他去后堂匆匆换下戏服,卸了妆容,便与江明珠一同别了何钦之。 出得门去,何晏之陪江明珠沿着长街往回走。江明珠低着头,慢慢吞吞地走着,却时不时用眼角偷偷看何晏之的侧脸,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的样貌出众,五官英挺,在暖暖的阳光之下,好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又想起他在台上顾盼生姿的扮相和清雅动人的唱腔,心中升腾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悸动,竟不觉红了脸。 何晏之的脑海中皆是田守义和何钦之的话,一想到杨琼,心中便郁结不已,双眉亦随之深锁起来。江明珠见他长吁短叹,便道:“何公子,你不必为方才的事担心,区区一个陈州刺史罢了,能把咱们如何呢?况且,那小贼无耻下/流在先,我们也算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若真是闹到官府那里,天理昭昭,总不至于颠倒黑白。” 何晏之见她一脸正气,模样儿一本正经,心中更觉得这小姑娘甚是可爱,便笑道:“明珠姑娘说得很是。” 江明珠看着他的笑容不觉一呆,又道:“就算那田衙内要整甚么幺蛾子,我也是不怕的。”她握着手中的长剑,”我们冷月山庄在江湖上算来也有数百年基业的世家,难道还会惧怕区区一个怀远侯么?” 何晏之一愣:“原来明珠姑娘是冷月山庄之人?” 江明珠笑道:“我爹就是冷月山庄庄主江寻。” 何晏之不由追问道:“那么,江望江有余,可是江庄主的兄弟么?” 江明珠“呀”了一声,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何晏之,道:“江望便是我的叔叔。何公子你认得他么?” 何晏之笑道:“数面之缘罢了。” 江明珠叹了口气,脚尖轻碾着地上的浮沉,轻声说道:“我叔叔很多年前就离开冷月山庄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她嘟着嘴,红彤彤的双唇好似娇嫩的花瓣,“这些年来,爹爹带着我游历江湖,多半也是为了寻他。”说着,她拉住了何晏之的袖子,“何公子,你是在哪里见到我叔叔的?” 何晏之心思电转,缓声说道:“曾在江南见过,匆匆一别已有数月。”他顿了顿,又道,“不久前在玉山一带也曾再见过你叔叔一面。” “真的么?”江明珠双手合十,咯咯笑道:“好极!我定要回去告诉爹爹!”突然间,她又止住了笑声,微蹙起双眉,喃喃自语,“玉山?哎呀!前些时,我还同爹爹到过鹤屏山北呢!要是那时候在衙前镇多待几日便好了,说不定就能碰到叔叔了。” 何晏之上上下下打量着江明珠,忽而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姑娘眼熟,原来咱们在衙前镇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江明珠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何晏之道:“大约还是正月里的事,那天我路经衙前镇,在一家茶坊歇脚,还听了那店家讲了一通山间闹鬼的故事。”他想起数月前的旧事,不由轻笑出声,“我还记得明珠姑娘当时说,定是阴司里派了阴兵来收拾了那个王屠夫。”他含笑着看着江明珠,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琼,念及世事多变,实在是难料,不由敛了笑容,长叹了一声。 江明珠道:“没想到我同何公子竟如此有缘。”她拉着何晏之的袖子,笑生两靥,“果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然而此话一出,她又大觉不妥,连忙撒了手,不由红着脸窘迫地低下头,连眼皮都有些发烫。 何晏之心里存着事,哪里会留心江明珠的心绪,只是沉吟道:“听闻江庄主擅长医术,素来悬壶济世。”他心中暗暗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江有余鬼门阵法之毒,或许其兄江寻会解也未可知,又想起段从嘉曾言道,冷月山庄庄主江寻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于是拱手道:“不知明珠姑娘是否能帮在下引荐否?我的师父得了重病,缠绵病榻许久,一路遍访名医却收效甚微,但不知江庄主是否能妙手回春?”他深深作了一揖,“在下定感激不尽。” 江明珠道:“这有何难,我回去同我爹爹说了便是。”她笑着眨眨眼,嘴角泛起两个小小的酒涡,“不是我自夸,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我爹爹治不了的病呢。我爹爹他可是大大的好人,这些年来一路行医,救了不知多少人。”她略想了想,“何大哥,你师父行动可方便吗?我明天便带爹爹来找你们。” 何晏之道:“明珠姑娘太过客气了。”他心念一转,作揖道,“还是我们登门拜访才是。还请明珠姑娘帮忙通告,江庄主若得闲,我明日便来拜见。” 江明珠一口应了下来,又道:“何大哥,那我明日还是在青莲戏苑等你。”她颇有些依依不舍道,“何大哥明日还会来登台吗?” 何晏之道:“今日惹出这样大的麻烦,还不知师兄如何收场。”他叹了一口气,颇为心事重重,“只要师兄用得上我,自然义不容辞。”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待走到拐弯处才作别。 何晏之满腹心事,循着墙根低着头默默走了一段,突然感到身后恶风突起,隐隐听去似有喧哗之声。他觉着来者不善,转身一跃,飞身跳上了近旁的一株大树,侧身躲在了阴影之中。 何晏之拨开繁茂的枝叶,仔细往下张望,只见几个兵丁打扮的武人,个个手持兵刃,颇为凶神恶煞。 带头的汉子道:“方才才见到那小子往这边走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又有人道:“让这兔/儿/爷跑了,如何向小侯爷交待?” 何晏之一听,心中料定是田衙内的手下,想必是那衙内受了伤,心中不忿,故而遣人来捉他。念及此处,何晏之不觉一惊,暗道不好,只怕江明珠那小姑娘此刻已经是凶多吉少了。果然,只听下面又有人说道:“也罢,既然捉住了那行凶的贱/丫头,也算是大功一件,兄弟们先回去领命吧。” 何晏之屏住呼吸,等那些人渐渐远去,才纵身跃下,蹑足跟在众人身后,盘算着如何才能趁机救出江明珠。 第129章 恶少 何晏之尾随着那群打手转过大半个陈州,出了城门,直奔郊外。走了大约两三里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方才来到一座隐蔽的庄园外。何晏之见众人从侧门进了院子,便从旁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围着高大的围墙转了几圈,又侧耳听了听,但觉周遭寂静无比,屏气纵身跃上了高墙。 他俯身趴在墙头稍候了些时,见无甚动静,就顺着墙轻轻爬了下来。落脚处是一处后院,假山池塘,画栋雕梁,精致无比,果然是富贵人家,在这边塞之地也搭出了江南水乡的秀美景致,有如盆景一般。何晏之暗想江明珠定是被那些人绑来了此地,便蹑手蹑脚循着回廊往前院走去。这庄园的主人颇喜附庸风雅,一砖一瓦都要仿制江南。何晏之在沈园住过几月,只觉得较之归雁山庄的布局景致,眼前的亭台楼阁在刻意模仿之余,反而失了韵味,犹如东施效颦,故作高雅却颇觉别扭。 何晏之伏在廊下,屏息凝神,几步之外,不时有仆役来往走过,等人群远去,他才缓缓往前潜行,卑身穿过几片花丛,来到了前院。时值傍晚,前厅灯火通明,围着好些壮汉,有女子呜咽之声从人群中传来。何晏之听得心惊胆颤,那分明就是江明珠的声音,他朝四下看了看,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轻轻揭开一片青瓦,低头往厅内张望。 但见江明珠蜷缩着躺在地上,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嘴被堵着,衣衫不整,身上满是斑斑血痕。她呼救不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双大眼睛中却满是恐惧,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田守义坐在一丈开外的交椅上,右手腕裹着绷带,左手握着一柄钢鞭,道:“不识抬举的贱/人,竟然到太岁爷头上动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又扬手挥了江明珠三鞭,那钢鞭甚是厉害,带着呼啸之声落在江明珠身上,瞬间皮开肉绽。 江明珠发出一声压抑的哀鸣,田衙内却哈哈大笑起来,有人端上来一壶酒,他将钢鞭随手甩在地上,接过酒壶,仰首饮了一口,却将剩下的酒统统淋在了江明珠的身上。他缓缓蹲下身,看着江明珠狼狈的模样,呵呵冷笑道:“小娘子,你看你身上的衣裳都湿了,要不我叫人帮你把衣服脱了吧。” 江明珠拼命摇头,不断挣扎着往后躲,却被田守义一把捏住了下颌。田守义暧/昧地摩挲着江明珠雪白的肌肤,笑道:“爷怜惜你倾国倾城的貌,给你指一条阳关大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把爷伺候舒服了,过几日,爷玩儿厌了就放了你,如何啊?”江明珠摇着头,“呜呜”发声,挣扎着想挣脱田守义的桎梏,田守义继续道:“爷原本最喜欢你这样够味儿的,但是你若不听话,我只有把你赏了我这些手下,到时候可别怪爷不怜香惜玉。”他放开手,江明珠的下颌上留下了两个红痕,瞬间肿了起来。田守义搓了搓手,吩咐道:“把她剥光了,拖到里屋去绑了,这小娘们儿野得很,可给我绑仔细了。”有人凑到田守义的耳边,谄/媚笑道:“爷尽管放心,早已经给这丫头灌了点好药,包叫您满意。” 说话间,几个仆役便拥了上来,要剥江明珠的衣服。田守义本就存了羞辱江明珠的心,特意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江明珠挣扎不过,被几个大汉紧紧拽住,外衫已经被剥开,露出了杏色的肚兜,她泪如泉涌,眼中绝望至极,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何晏之本想趁着众人不备时再出手,眼下却已怒不可遏,只觉得胸胆贲胀,忍无可忍,再也等不得了。他操起手边的瓦片,对准正在非礼江明珠的两个仆役狠狠掷去,只听到两声惨呼,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有人高喊着“保护小侯爷”,何晏之又出手用瓦片放倒了三人。 有仆役大声喊道:“那人在屋顶上!”数家丁手持利刃从前厅拥了出来。何晏之知道此刻便是挣个“迅速”二字,于是使出全力,数掌震开了屋顶,纵身从破裂处跃到屋中。他箭步冲到江明珠近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江明珠浑身冰冷,瑟瑟发抖,何晏之将她口中的布条扯去,低声道:“莫怕!我来了!” 江明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依偎在何晏之怀里,哽咽唤了数声“何大哥”。屋内俱是震落的瓦砾,一片狼藉,田守义被四五家丁护在中央,抬手指着何晏之道:“你?你……莫非就是那个唱青衣的戏子?”他又惊又怒,大声喝道,“拿下!快把他拿下!” 何晏之冷笑了一声,徒手握住迎面刺来的一柄长剑,又一脚踢翻了欺身攻来的一个家丁,拽着剑刃猛地将剑夺了过来,霎时手掌被剑刃割开,鲜血淋漓而下。江明珠哭着唤了声“何大哥”,何晏之也顾不得许多,上下两剑割断了绑住江明珠手脚的绳索,拉着她便往屋外跑。 田守义的这些家丁多是招募的武士,虽然身手不及何晏之,但仗着人多势众,何晏之强冲了几次,也未能突出重围,再加上他还要顾及江明珠的安危,眼见着不敌,不得不且战且退,又退回到正堂之中。庄园中所有的仆役全都已经围在了院子里,数十柄利刃齐齐对着何晏之,情形万分凶险。田守义得意地喊道:“要捉活的!帮我捉住这兔/儿/爷,我便把那小娘们赏给兄弟们玩儿!” 何晏之低下头,对江明珠轻声说了句“拽紧我”,飞身扑向身后不远处的田守义。他的动作太快,众人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人已经来到了田守义的近前。何晏之两剑砍倒了田衙内左右站着的两个护卫,剑尖已经送到了田守义的哽嗓,低声喝道:“快叫他们都退下,否则,老子一剑送你这龟/孙/子上西天!” 田守义盯着下巴底下低着的剑刃,声音打着颤儿,结结巴巴道:“你……你敢!我……我乃……怀远侯……之子……” 何晏之的剑又向前递了半分,冷笑道:“你说我不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本来就是亡命之徒!” 田守义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刺痛,早吓得魂飞魄散,面色惨白,迭声道:“英雄饶命!”他冲手下使着眼色,“快退下!统统给我退下!” 众人见田守义被何晏之所劫持,霎时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有面面相觑。何晏之押着田守义走到前厅的门槛边,朝四下看了看,冷冷道:“小侯爷,你的手下好像不怎么听你的话哪。”他用剑尖轻轻在田守义的脖子上画着圈儿,“他们不退下,只有委屈你多受点皮肉之苦了。” 田守义几乎要哭了出来,厉声喊道:“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小爷的话你们听不懂吗?统统给爷滚哪!” 众人不敢迟疑,纷纷后退了十几米。何晏之一手扶着江明珠,一手用剑抵着田守义的脖子,道:“叫他们把兵器扔了,把大门打开。” 田守义哑着嗓子喊道:“听到了没有?快放下兵器!快把门打开哪!” 众人无不从命,刀剑扔了一地。又有两个仆役去将大门打开。田守义颤抖着看着何晏之:“英雄请上路。”他拱了拱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英雄,还请先放了我吧。” 何晏之的本意便是挟持田守义突围,待出了这庄园,将这衙内教训一顿了事。此刻,他们已经站在前厅的两扇侧门之间,正待往外走,却听江明珠惊呼了一声“小心!”何晏之下意识地往后一看,却见从侧门的后面伸出一只手来,狠狠拍在了田守义的背心上。 第130章 大祸 何晏之心中大道“不好”,想要撤回长剑,却已经来不及了,那田衙内踉跄着半步,直直撞在了剑刃之上,长剑划开了他的哽嗓,顷刻间鲜血喷涌,溅了何晏之一身。田守义瞪大了眼睛,艰难地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嘴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随之,软软倒在了地上。何晏之大骇,脑子里乱作了一团,却见门后面窜出来一个小个子的家丁,瞬间夺门而出,向院子里奔去,一边高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爷叫这狗贼杀了!快杀了凶手!替小侯爷报仇!” 何晏之依稀记得在青莲戏苑中似乎也曾见过这个小个子的家丁,像是田守义身边的近侍,他提着滴着血的长剑,再去看地上的田守义,已然气绝身亡,只是一双眼睛还圆睁着,面目颇有些狰狞。 田守义一死,院中自然大乱。何晏之知道眼下闯下大祸,唯有破釜沉舟,一鼓作气,于是轮开手中长剑,拉着江明珠向大门外冲去。幸而大半的家丁已经被田守义撵出了正院,余下的人纷纷从地上拾起兵刃攻来,有人高喊着“关上院门”,何晏之使开全力,剑如行云,格斗之中虽然添了不少外伤,但一时间却无人能近得他身。田守义已死,庄园之中群龙无首,何晏之杀开一条血路,携着江明珠冲出了庄园,径直奔进了西北方的密林之中。 何晏之拽着江明珠的手一路狂奔,丝毫不敢稍稍停下脚步,此刻已近黄昏,天色将暗,林中不时飞过群群的蝙蝠,还有鸱鸮盘旋号叫,倍觉阴森。跑出了约莫有□□里地,江明珠的步伐渐渐凌乱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何晏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道:“先歇歇吧。”他见她双手冰凉,不住颤抖,方才的混乱之中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便脱下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江明珠却捂住何晏之还在渗着血水的胳膊:“何大哥,你受了好些伤,还是先止下血吧。” 何晏之点了点头,他这时才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便寻着身边的一株大树,倚着树干坐下。江明珠蹲了下来,从自己的裙摆处撕下几块布条,将何晏之手臂上几处明显的外伤裹住,眼中却忍不住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何晏之微微一笑,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我们能虎口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珠姑娘你哭什么?” 江明珠的一双大眼睛含着泪看着何晏之:“何大哥,谢谢你救了我。若是没有你舍身相救,我……”她啜泣着低下头,哽咽不语。 何晏之却摇了摇头,道:“明珠姑娘因为仗义执言而惹来无妄之灾。其实,若深究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你。何某亦心中有愧啊。” 江明珠道:“只是不曾想到,何大哥的武功原来也这般厉害。”她眼中有仰慕之色,“比我可厉害多了。” 何晏之笑了笑,闭目盘腿而坐,调息运气。林中的夜风有些阴冷,何晏之不觉打了个寒噤,方收功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土,沉吟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明珠姑娘,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然而,江明珠只是缩在地上并不作声。何晏之又问了一声,见她仍无甚反应,似乎有些不对劲,心中不免疑惑,俯身去拉江明珠的手。但见小姑娘浑身软绵绵的,触手处体温极高,滚烫无比。何晏之大骇,一把将她拉到怀中,低头问道:“明珠姑娘,你怎么了?” 此刻的江明珠面色潮红,脸上都是细密的汗珠,眼神也有些迷离。她软软倒在何晏之的怀里,喃喃道:“何大哥,我身上好热……好热……好难受……”说着,撕扯着将何晏之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外袍抖落了下来。 何晏之吃了一惊,江明珠却仿佛有些神志不清了,抖着手又要去解身上的肚兜。何晏之一把握住她的手,厉声道:“明珠姑娘,你醒一醒!”江明珠却愣愣地看着何晏之,突然间伸出手搂住了何晏之的脖子,柔柔道:“何大哥……何大哥……” 何晏之尴尬无比,突然间想起方才在田守义的庄园中听到的甚么“灌了点好药”,又看着眼前的江明珠大失常态,料想她大约是中了田衙内的迷药。而江明珠此刻却紧紧抱住了他,何晏之怕这药性再发作起来更加一发不可收拾,遂伸手点了江明珠的睡穴。 江明珠登时昏了过去,但体温却越来越高,仿佛要燃烧起来了一般,脸更是涨得通红。何晏之用外袍将她裹住,寻思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小姑娘送到她父亲江寻那里,江寻素以医术闻名于世,定能给女儿解毒。他又想起师兄何钦之认得江明珠父女,想必知道江寻的住处,不如先回陈州城内,找何钦之商议。他背着江明珠走了几步,心中却又犹豫起来,他想那田守义之死,定要连累师兄何钦之,若是惹上了官司,自己万万不能脱身,而杨琼现下尚在客栈中,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前思后想,他觉得还是先将江明珠护送到安全之处,余下之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他背着江明珠,循着幽静的小路一路向西,翻过两座山丘,终于来到了陈州的南城门口。此时已过戌时,城门刚刚关闭,要再进城必须有官府的通牒,若无通牒便要等明天卯时开门。何晏之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怕待到明日,自己和江明珠都已经成了通缉要犯,该如何是好? 何晏之正在踌躇,城门口却传来一阵车马喧哗之声。只见城门徐徐打开,一队身披铠甲的军官踏马而出。何晏之背着昏迷不醒的江明珠,急忙躲入了暗处,只听那带头的军官对守门的官兵道:“全城戒严,捉拿凶犯!从现在起,城内只许进、不许出,所有人都要彻查户籍名录!”他左手一挥,高声喊道,“城外百里之内,逐一搜索,每一寸地都要翻过来,决不能叫凶犯跑了!” 何晏之暗暗叫苦,只怕此番在劫难逃,心里不觉喟然叹息,想不到此番阴沟里翻船,一路躲过几番追杀,最后竟然栽在了边塞之地。他正寻思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突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何晏之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转过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三缕须髯,凤眼高鼻,眉清目秀,颇有一派道骨仙风的姿容。何晏之心中诧异,那人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肩头的江明珠身上,继而轻叹了一声:“还要多谢公子救了小女。” 何晏之一愣:“原来阁下是……” 青衣人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冷月山庄江寻,江有情。”他朝城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这里太危险了,且随我来。” 第131章 救星 何晏之略有些迟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衣人,心里却努力回想着两月前在衙前镇偶遇的父女俩,可惜那时的情形实在是太过于模糊,影影绰绰记不太真切。然而,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何晏之再做多想,江寻催促着他快走,两人背着江明珠折了回去,大约走了几百步,只见林中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夫却是一身戎装,分明是个士兵。 何晏之不由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看着江寻,心思电转,运气于右掌,想着如何能制服眼前这两人,抢得马车,然后突围而出。那江寻却显然看出了何晏之的防备,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紧张,在下绝对是如假包换的江寻。”他指着前面的马车道,“这是骁骑营的马车。不瞒你说,我半月前来到陈州,便是寄居在陈州通判西谷大人的骁骑营中,他在营地旁建有一处别苑,甚为隐蔽,小兄弟莫要多虑。” 何晏之缓缓松开了右手,他如今已是无路可走,便把心一横,同江寻上了车,一路向西而行。马车内甚是宽敞,车厢四壁都铺着软垫,江寻将女儿小心翼翼放在软座上,又细细查看了江明珠的伤势和脉象。 何晏之道:“前辈,明珠姑娘中了田衙内的迷药,我暂时点了她的昏睡穴,不知可有大碍?” 江寻用两指搭着女儿的脉门,面色却愈来愈阴沉,切齿道:“好个畜/生!竟敢伤了我的明珠!”他看着何晏之,道,“她中的只是普通的男女合/欢/之药,但是剂量有些大,幸好未让那畜/生奸/计得逞。我回去给她服下玉清散便无碍了。”他又朝何晏之深深做了一个揖,“小兄弟果真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且受在下一拜。” 何晏之急忙以手相搀:“前辈折煞晚生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一队官兵却拦住了去路。何晏之心中一惊,急忙侧身靠在暗处,此时车帘已经被人撩起,有官兵探身进来,要例行搜查。江寻将何晏之挡在身后,掏出一枚银质的腰牌,递给来人,又指着车上随身的药箱,陪笑道:“诸位军爷,在下奉西谷大人之命前去骁骑营出诊,有通判大人的腰牌在此,还望放行。”他指了指身后的何晏之:“这是小儿,乡下来的年轻人不懂规矩,还望官爷见谅则个。” 那官兵皱着眉,朝昏暗的马车中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躺在软榻上的江明珠,道:“怎么还有个女人?” 江望道:“这是小女,途中颠簸,便睡着了。” 那官兵疑惑道:“你出个诊不但带着儿子,还要带个女儿?实在是奇怪得很。”说话间,便要爬上马车来细看。 江望指着车门上骁骑营的徽章道:“官爷,不是在下不肯让您上来,只是这也是骁骑营的军车,着实有些不方便,在下也是无可奈何。若是通判大人震怒,小人怕是要性命不保啊。” 那官兵眯着眼睛细细看着眼前的腰牌,神色颇有些犹豫。赶车的士兵亦附和道:“兄弟还请行个方便。咱们骁骑营和你们前门营不过都是听差的而已,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行事,若是较真起来,闹到长官那里,大人们到头来握手言和,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当差的?西谷大人的脾气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到太岁爷头上动土呢?”巡查的官兵神色微微一变,摸着下颌踟蹰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马车上刻着的徽章,最终退了下来,对那赶车的士兵抱拳道:“兄弟得罪了。”说罢,挥手放了行。 一路幸是有惊无险,何晏之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颗心也随之七上八下。待出了戒严区域,他见追兵已远,江明珠也已安全,便对江寻拱手道:“晚生如今已经将令嫒安全送到前辈的手中,便也放心了。在陈州城中在下尚有未尽之事,就此别过罢。” 江寻却按住了何晏之的手腕,缓声道:“小兄弟,如今陈州城内正全城通缉你。你如果回去,便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他又道,“你若是担心青莲戏苑的何班主,倒是大可以放心。这件事的始末便是何班主告诉在下的,在下担心明珠出事,便先去找了通判大人,又一路寻来,不料在街上就听闻田守义被杀。我原想着先到田家的别苑去探个究竟,谁知在城外就遇到了你们。” 何晏之道:“但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而今田守义一死,不但连累了师兄,更是累及令嫒。陈州刺史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江寻手捻须髯,沉吟道:“田守义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若是不死,我也绝不会轻饶了他。”江寻的眸中有些许煞气,“我江寻虽然是庸碌之辈,武功也罢,医术也罢,都不能光大冷月山庄,有愧于先人。但只要一息尚存,决不能叫明珠受到伤害。”他看着何晏之,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杀了田守义,在下心中甚为感谢。只是,如今你已是陈州城内人尽皆知的通缉要犯,只怕是凶多吉少,当务之急,只有速速离开陈州,方为上上之策。” 何晏之道:“前辈,其实田守义之死,另有隐情。”他便把自己如何追踪田府家丁,又如何到田家庄园救人,包括如何劫持田守义、田守义如何毙命的前因后果全部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江寻听。末了,何晏之又道:“陈州城内还有我的至亲好友,我决不能弃他们而不顾。”他看着江寻,“晚生听闻前辈悬壶济世,本想托明珠姑娘牵线,拜见前辈,替我的一个朋友诊治,谁料竟突生变故,实在是始料未及。” 江寻看着他:“你那个朋友,可是皇长子杨琼么?”他微微笑了起来,“其实,若不是皇长子如今处境尴尬,不便出面,仅凭你与杨琼的交情,本也是不必惧怕那田蒙的。” 何晏之一怔,想着也不必再作隐瞒,便道:“正是杨琼。”他微微有些诧异,“前辈是从何得知的?”他暗忖,莫非这江寻一直都跟着自己?如此想来倒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江寻道:“陈州通判西谷连骈昨日曾来见我,拜托我为皇长子治伤。”他看着何晏之,淡淡道,“其实,在玉山的衙前镇里,我也曾见过你们。” 何晏之呆呆地听着,暗自心惊:西谷连骈如何会知道杨琼受了伤?莫非杨琼昨日独自离开客栈,便是去见西谷连骈么?何晏之又想起在青莲戏苑中,田守义曾大言不惭地谈及西谷连骈和杨琼之间的“旧情”,难道说那田衙内所言,竟然是真的? 江寻见何晏之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小兄弟尽管放心,皇长子的伤,我治得好。” 何晏之眨了眨眼睛,见江寻这般笃定的样子,不由得喜出望外道:“真的?”他握住了江寻的手,坐在马车上便给他施了个大礼,“若能治好杨琼,前辈便是我何晏之的大恩人。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江寻哈哈一笑:“在下这些年来离开冷月山庄,浪迹天涯,便是想躲开无谓的纷争。”他神色凝重起来,缓声道,“我那兄弟,江望江有余,小兄弟想必见过几次吧。” 何晏之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数面之缘。数面之缘。” 江寻含笑道:“当日在玉山山麓,你们本可以生擒江有余,最终却因为有人施了障眼法救了他。那紫色的烟雾来得蹊跷,小兄弟可知道那是甚么吗?” 何晏之恍然大悟:“原来救下江有余的,便是前辈了。” 江寻点了点头:“那种草药名叫紫山云雾,遇火生烟,烟雾缭绕,可半日不散,且有浓郁的气味,虽然没有毒,却能叫人呼吸不畅,乃是我们冷月山庄独有的名药。其实,当时林子里的那两个老前辈也略知一二,大约他们顾念着先人的旧情,遂放了我兄弟一条生路罢。” 何晏之不由得笑了笑:“前辈与你那兄弟江有余,性情倒是截然不同。” 江寻的神色凝重了起来,许久,长叹了一声:“江望误入歧途,多半也是因为我未尽到兄长的责任。可惜他越陷越深,只怕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也。” 何晏之听他话中有话,不知从何问起。江寻又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可惜如今却是势同水火。若论起天资,我兄弟江望比我可要聪明多啦,但是我是长子,父母自小便要把衣钵传给我。江望便不大高兴,后来不知为何还恨上了我,竟然偷了家传的秘笈,一走了之。”他黯然道,“他偷了秘笈,顶着冷月山庄二公子的名号在江湖上结交匪类、招摇撞骗,与丰城双鼠这样的渣滓败类称兄道弟。江湖上的同道不免耻笑父亲教子无方,我父亲因此气得吐血,又觉得愧对列祖列宗,从此一病不起,竟然就此被活活气死了。他临终前的遗训,便是要我杀了江望,替冷月山庄清理门户,如此他才有脸去见祖宗,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何晏之同情道:“前辈,你爹也太难为你了。要杀也是他自己杀,他自己下不了手,又畏惧人言,怎么就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你了呢?难怪你连冷月山庄也不想待了,宁可带着女儿在江湖上飘泊,也不愿回青州去做庄主。” 江寻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晏之,许久,笑了笑,道:“小兄弟真是快人快语。不过,我确实是因为此事而深感心灰意冷,可怜我那夫人又青春早逝,若不是因为还要照顾年幼的女儿,我早便想出家皈依佛门,从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目光落在静静躺着的江明珠身上,“如今,我唯一的牵挂,便也只有小女明珠了。”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江望的动静,他投靠归雁山庄,又依附于大院君在江湖上的爪牙,实在是叫我忧心忡忡。皇室的纷争本就难免殃及无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一路循着我那兄弟而来,又出手救了他,只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而他偏偏是执迷不悟。” 何晏之笑道:“前辈心中果然还是放不下手足之情。”他又转念一想,“那么,前辈来到陈州,难道也是跟着江望一路而来?”他暗想,若是江望到了陈州,自然是沈碧秋知道了杨琼的下落,那便是大大不妙了。 江寻却摇了摇头:“我在玉山和江望别过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他随着夜色中疾驰的马车慢慢摇晃着,缓缓说道,“我与陈州通判西谷连骈早些年颇有些交情,心想既然已经到了通州地界,不如顺道来陈州望望故友。”他又冲何晏之一笑,“小兄弟不必草木皆兵,陈州天高皇帝远,反而是边臣的权力极大。陈州刺史怀远侯田蒙,便是在西北坐拥一方的土皇帝。当年江南道司政史谢婉芝曾上疏,提出州道分治案,撤刺史,分设太守和通判,通判名义上是太守副官,听命的却是兵部,以固皇权。” 何晏之道:“如此,陈州的通判岂不是成了田蒙的眼中之钉?” 江寻点了点头,道:“州道分治案提出后阻力极大,尤其是燕云十六州。怀远侯田蒙的先祖原是察合台旧主,我朝太/祖年间被武侯刘向天所破,归顺大清而后封侯。朝廷不敢轻易动田家,只得保留了田蒙的刺史之位,再派京官来任通判。那时候,陈州在一年之内曾换了七个通判,有怀远侯田蒙在此坐政,再无人敢来陈州。后来,太子少傅西谷连骈被贬黜出京,才委命通判代职。西谷连骈蛰居陈州数年,颇被田蒙所忌,但却收拾西北军旧部,如今已蔚然成势,竟能够与田蒙分庭抗礼了。” 何晏之若有所思:“这样说来,这个西谷连骈倒是人中龙凤。” 江寻笑道:“西谷连骈曾是戊戌年的三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文武双全,才貌不凡,当年名满天下,圣上原本很是器重他。小兄弟竟然不知道?” 何晏之抓抓头:“不瞒前辈说,晚生自小流落江湖,沿街卖艺,也没有读过几天正经的书。这些朝堂风云哪里会知道?”他颇为尴尬地笑笑,“一介乡野村夫,以前连皇帝的名讳都不知道呢,更不要说甚么状元榜眼,不过知道些戏文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野史罢了。”他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想,这西谷连骈果真不是常人,难怪杨琼如此看重了。念及此处,不免心生忧虑,但听江寻又道:“说到野史,坊间倒是颇为流传,当年圣上曾想给岷王杨玲珑赐婚,招西谷连骈为驸马。可惜西谷连骈恃才傲物,竟违抗皇命,再加之他是皇长子杨琼所举荐的士子,终被大院君所忌,也就不了了之了。” 何晏之“哦”了一声,颇有些闷闷地坐在角落里。马车在夜色中疾行,江寻挑起帘子向外看了看,回头道:“前边便是骁骑营了。”何晏之想起莫测的前程,又想到杨琼,便腆着脸问道:“前辈既然已经答应替我朋友疗伤,只是现在身在陈州城内,咱们如何才能入城呢?” 江寻笑道:“小兄弟果真是关心则乱。你入不了城,我却是无妨。” 何晏之嘿嘿一笑,江寻又道:“其实,说起来杨琼所受的伤,我本不想插手。那瘴气虽然厉害,但是大内藏药颇多,杨琼若是回到宫中,他的皇帝老娘富有四海,自然会想办法治好他,本不必我这江湖郎中出马。况且,我要是治好了这瘴毒,江望只怕心中不服,必定又要捣鼓出甚么更要命的□□来,若是再伤及无辜,便是我的罪过了。” 何晏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哭笑不得。听江寻话中之意,仿佛同皇家有莫大的过节,这江寻、江望两兄弟性格虽然迥异,但行事都是一根筋,果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江寻又道:“所以,昨日西谷大人来找我给杨琼治伤,我便一口回绝了,不料今日却承了小兄弟的情。”他微微笑道,“你救了小女明珠,我若不治好你的朋友,便是知恩不报,于心不安。江望那些用毒的手段,我略知一二,他能制的毒,我必定能想出解毒的办法来,只是需要点时间。”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赶车的士兵挑开车帘,何晏之侧身向外望去,只见几步之外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在夜幕之中闪烁着零星的灯火。“此处便是留庄,是西谷大人的别苑,周围都是骁骑营的人马,安全得很。”江寻回头对何晏之道,“小兄弟,如今危机四伏。我本想劝你速速离开陈州,但如今追兵正紧,你不如在此先避一避风头,待到外面风声过了,再走不迟。通判大人也正是此意。” 何晏之一听竟是西谷连骈的主意,心中极为不痛快,他虽然还未见过此人,但已经存了芥蒂,便脱口道:“我绝不能一走了之,而抛下故友知己于不顾!”心中却是暗自吃惊,若是西谷连骈的主意,莫非也是杨琼的授意? 江寻哪里明白何晏之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真不必担心杨琼。姓杨的从来都不会是甚么省油的灯,何况他本就是西谷大人的旧主,如今真正处于险境的,倒是你自己。”他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穆地看着何晏之,“你莫要意气用事。眼下你若是回陈州城内,便是投鼠忌器。小兄弟,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方是俊杰。” 第132章 决断 西谷连骈面沉似水地下了马,府中的仆役迎了出来,他将马鞭递给小厮,便径直走了府门。诸人见通判大人今日面色阴郁,无不噤声,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近身的侍从上走前来,躬身禀告:“大人,曹参将和孟副官正在议事厅等候。”西谷连骈点了点头:“我更衣后即来。”他匆匆走到穿廊边,正要拐去偏院,却停住了脚步,踟蹰了片刻,转身屏退了众人,独自进了东跨院,往庭院深处走去。 穿过两处花园,西谷连骈轻轻推开一扇雕花的青檀木门,屋内隐约有琴声传来。他站在廊下仔细整了整衣冠,才脱去外靴,走了进去。屋内焚着香,隔着香云纱的屏风,杨琼正端坐在书桌前,神情凝重地轻抚琴弦。西谷连骈轻轻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臣拜见殿下。” 杨琼停下了手,他的面色比前些时日要好了许多,只是头发依旧泛着灰白之色,颇觉憔悴。西谷连骈笑道:“殿下今日觉得如何?”他打量着杨琼,欣慰道,“江寻果真是当世神医,才不过两日而已,殿下的精神较之前日已然大好。” 杨琼一笑:“金针圣手江有情,自然是名不虚传。” 西谷连骈的目光落在杨琼手边的乌木琴上,便道,“这把琴的音质太过普通,不过是寻常之物,配不上殿下的千金之躯。臣那里有把七十年前著名琴师萧紫烟亲手所制的苦水琴,明日便叫人给殿下送来。” 杨琼淡淡道:“不必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身,“虽是寻常之物,但贵在情真。”他沉吟道,“这把琴,我很喜欢。”他的唇边泛起浅笑,“常言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西谷连骈点头称是,杨琼抬起头来,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开门见山问道:“田蒙这两日有何异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可是有些不好对付?” 西谷连骈正襟危坐,道:“田蒙此番失了独子,恨不能将一干人等全部给他那宝贝儿子陪葬。我今日在府衙已经同他翻了脸。”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田蒙修书密报上京,所幸被我半路堵截了下来。”西谷连骈的神情肃穆道,“最麻烦的是,田蒙似乎已经知晓了殿下的下落,只怕大院君那里已经收到了风声。” 杨琼打开信函,细细看了几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西谷连骈却站起身,朝杨琼拜了一拜,道:“殿下,照如今的形势,臣下以为,唯有把何晏之交给田蒙。否则,田蒙若狗急跳墙,祸水只怕会引到殿下身上。” 杨琼端坐不语,稍许,缓声道:“田蒙死了儿子。晏之若是落到他的手里,自然是死路一条。” 西谷连骈道:“田家世袭怀远侯,在西北关塞经营数十载,势力不容小觑。田蒙若归于大院君麾下,对殿下则大大不利。而今牺牲一个何晏之,先平了田蒙的丧子之怒,也能给殿下争取一丝喘息的时机,以图后事。” 杨琼颔首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用指腹轻捻着薄薄的纸张,神情淡然,语气却是极为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连骈君,我的目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何晏之。” 西谷连骈道:“臣本想找一个身形相貌肖似何晏之的人冒名顶替。只是,田府上下见过他的人太多,而田蒙又老奸巨猾,只怕瞒天过海不成,反而会弄巧成拙。” 杨琼负手走到窗前,用手指轻叩着窗棂,喃喃道:“那么,可有办法将他安全送出陈州?” 西谷连骈道:“在陈州方圆百里之内,臣可以暂时保他无虞。但出了陈州,难免又会落入田蒙的彀中,况且,何晏之杀人重罪,田蒙已然列入有司卷宗,一旦上报刑部,便是全国通缉,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官府捉拿。” 杨琼冷冷一笑,挑眉道:“陈州府衙尚未审过的案子,也能够上报刑部?” 西谷连骈道:“臣今日在府衙正是为此同田蒙起了争执。田蒙借口何晏之所杀乃是朝廷命官独子,绝了侯门贵胄宗嗣,要将此案列为谋逆大罪。” 杨琼骤然变色:“谋逆大罪,乃是要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西谷连骈垂眸道:“正是。” 杨琼冷笑了一声:“而你方才还提议,要将何晏之交于田蒙。” 西谷连骈双膝跪地,仰头看着杨琼:“殿下,臣不想您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无论如何,臣只希望殿下能够安然无恙。” 杨琼冷冷道:“你的忠心,很让我感动。”他盯着西谷连骈,“但是何晏之,是绝对不能牺牲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西谷连骈默默地点了点头,杨琼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双眉深锁,缓缓道:“决不能让田蒙有机会将此案过三司,提交刑部。” 西谷连骈跪在地上望着他,眼中闪动着幽暗的光:“殿下,眼下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牺牲何晏之,臣再按照原定的计划护送殿下从益州穿过河西长廊,自渤海旧界入关东。”他顿了顿,目不稍瞬地看着杨琼,“其二,便是破釜沉舟,让田蒙永无机会将卷宗上交刑部。” 杨琼止住了脚步,目光凛然地看着西谷连骈,低声道:“难道再无其他之法?” 西谷连骈道:“殿下若执意要保住何晏之,如今之计,唯有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杀了田蒙。” 杨琼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杀了田蒙,则再无退路。”他缓缓道,“你这是要我勤王?” 西谷连骈叩首道:“几日前,臣在红/袖楼中便已经对殿下说过,殿下若独自回京,便是鸟入樊笼,凶险无比。臣愿结多年在燕云十六州所布下的兵力,助殿下回京,以清君侧。”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案上的信函上,“有田蒙写给刘南图的密函在此,刘南图理通边疆大吏,是谓大逆不道,殿下师出有名,而诛杀叛臣田蒙,亦是合情合理。” 杨琼道:“刘南图与外臣勾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母上多年来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我若是勤王入京,与刘南图兵戎相见,便是要置母上于两难之境,为人臣子,便是不忠不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假若逼得刘南图在京中起事,只怕会危及母上……” 西谷连骈道:“殿下对皇上的忠孝之心昭于日月。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讲。以皇上的城府,绝不会受制于大院君。而立嗣乃国本,皇上的态度却至今暧昧不明。”他抬起脸,目光灼灼,“这,才是一切的祸源。” 此言一出,杨琼不由得勃然变色,拂袖转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他低声呵斥道,“不可放肆!” 西谷连骈却道:“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他继续说道,“殿下难道从未曾揣摩过皇上的心思么?还是,殿下以为,这些年来您画地为牢,与皇上并无半点关系?” 杨琼紧抿着唇,双拳紧握,西谷连骈膝行上前,低声道:“殿下那日曾对臣言道,千金之子不死与盗贼之手。而今,殿下若不能一举扳倒刘南图,待到刘氏篡权,只怕不但您自己性命不保,连带着西北军,以及江南的旧部都会一一被刘氏所剿灭。十年之内,必然改天换日。”他又一拜,“殿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还请殿下决断!” 杨琼终于呵呵一笑,道:“连骈君,你步步诱我入彀,可谓是煞费苦心。” 西谷连骈再拜道:“臣不敢。”他抬起头,看着杨琼,“殿下当年将我撵来这西北边塞,难道就没有存着一点私心?西北的战场,本是殿下的父亲功成名就之地,欧阳长雄的威名在此,二十多年,余威尚存。我得承欧阳将军的旧部,难道不是殿下当年的授意?”他目光炯然,“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便是要我潜龙在渊,积蓄力量,以图后效。是故这七年来,我丝毫不敢懈怠,只想有朝一日能集结燕云十六州的虎狼之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杨琼静静地看着他,终于,缓缓说道:“连骈君,在行军作战上,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燕云十六州,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他俯身将西谷连骈扶起,沉声道,“无论曾经有过何种误会或猜忌,我对连骈君的赏识,至始至终,未曾有一丝改变。”他握住对方的手,“就算此生未必能做君臣,我还是希望连骈君能得酬壮志,驰骋关山,成为塞北之狼。” 西谷连骈眸光一动,低声道:“能听到殿下的这句话,臣死而无憾。” 杨琼沉吟道:“正如你方才所言道,田家承昔日察合台旧部,累世为陈州刺史,袭怀远侯爵位。想我父亲当年组建西北军,夺回燕云十六州,曾将田家在河西长廊的军力连根拔起,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斩草除根,使得田蒙卷土重来,二十余年已成大气候。”他双眉微蹙,“要除田蒙,要智取,不可强攻。否则,一旦与之僵持不下,我们反受其累,若又有刘南图腹背夹击,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谷连骈道:“当年田蒙曾与大院君联手抗衡欧阳将军。如今,他必定又会倒戈大院君。若是如此,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对我们倒是十分有利。”他走近了一步,凑到杨琼的耳边,“田蒙如今刚遭丧子之痛,一门心思都想着要捉拿何晏之,为子报仇。我们正好趁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不动手,以待何时?” 杨琼久久不语,终于定定地道:“生死祸福,全在此一搏了。” 西谷连骈却微微一笑:“想不到区区一个何晏之,能让殿下下如此决心。”他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祸兮,福之所伏,何晏之杀了田守义,竟成了一件幸事。” 杨琼缓步回到桌案前坐定,淡淡道:“与何晏之没有太多关系,不过是积微到此,时事所迫。”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曾经我以为,世间在没有比我更忠诚的臣子,更孝顺的儿子。我全心全意崇拜着母上,她是我在这世间的血亲,她聪明睿智、雄才大略,我以她为傲。然而,正如你所言,一切只是我在自欺欺人。在最绝望的时刻,我曾想过以自己最惨烈的模样去见她,我甚至幻想着,母上将为我所遭受的苦难而痛哭流泪。” 杨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颇觉凄凉,他继续低低说道:“然而,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母亲她,从来都是,心硬如铁。六年来,我一直在掩耳盗铃,我迁怒于所有人,却从来不敢、也不愿猜想母上的心思。”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喃喃道,“我一直怀念着,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坐在母上怀里的幼童,只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已经逝去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西谷连骈怔怔地看着杨琼,眼前的男子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姿容秀丽,风姿绰约,即便满头灰白的长发徒增了几分憔悴,却丝毫未减他眉眼的精致和艳色。西谷连骈突然有些动容,岁月未曾改变当年那个孤傲而阴郁的少年。自己曾经因为得到少年皇子的赏识而沾沾自喜,亦为这个身处于锦绣繁华之中却依然落寞孤独的俊美少年心醉神迷。即便后来被杨琼误会疏离,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怼。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似乎想伸出手环抱住失魂落魄的杨琼,但终究还是在桌案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杨琼只是枯坐着,良久,默默地挥了挥手。西谷连骈躬身而退,待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铿锵而艰涩的琴声,曲调凌乱,不忍悴闻。他转过身,只听见杨琼淡淡说道:“个中曲折,不足为何晏之所道。” 西谷连骈道了声“是”,杨琼唇边却有了一丝极淡的笑,继续说道:“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倒不如叫他心无挂碍置身事外。” 西谷连骈的神情一滞,随即躬身道:“臣告退。” 第133章 小像 康乾殿的门被缓缓打开,杨玲珑一身翠绿色的宫装,犹如雨后的新荷,身上珠环翠绕,熠熠生色。宫人们分开左右两列,屈膝行礼。杨玲珑微微颔首,问道:“父君可还在小憩?” 带头的宫人答道:“大院君殿下正在书房作画。” 杨玲珑颔了颔首,提起自己的裙裾,缓步朝后堂走去。她神色颇有些凝重,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着,那凤凰嘴里衔着的明珠在斜斜照入室内的阳光之下泛着斑驳的莹光,洒落在她的脸侧,将她的五官勾画出优美的轮廓。 转过几个偏殿,杨玲珑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康乾殿的内书房。宦官小跑着进内去禀告,不一会儿便出来将杨玲珑迎了进去。刘南图正端坐在案前悠然挥毫,杨玲珑慢步走近,笑着屈膝行礼道:“父君今日好兴致。” 刘南图放下手中的狼毫,看了一眼女儿,道:“皇儿来得正好。皇儿来看看父君作的这幅画如何啊?” 杨玲珑含笑道:“好一幅‘春江水暖鸭先知’。”她说着又走近了一步,刘南图会意一笑,便抬手屏退了众人,问道:“出了甚么急事?”他面色微微一沉,“我已经告诫你多次,若无甚要紧之事莫要频繁来康乾殿。”他压低了声音,“如今耳目众多,莫要让你母上生疑。” 杨玲珑微蹙着眉,沉吟道:“母上明则放权,实则处处钳制于儿臣,如今连见父君都不甚自由……”她看着刘南图,“父君,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啊。” 刘南图缓声道:“那你要如何?”他的目光透着凛然森意,“小不忍,则乱大谋。玲珑,如今船到江心,更须谨言慎行,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他冷声道,“若没有甚么要紧事,你先回府吧。”他看了一眼杨玲珑,“你倒不如多去你皇祖母那里走走,也让你母上知道你的一片孝心。” 杨玲珑低低道了一声“是”,随之从怀里拿出一卷薄薄的信札,低声道,“父君,这是怀远侯田蒙的密信。” 刘南图的神色骤然肃穆起来:“田蒙这几年的态度颇为暧昧,若能得到他的支持,对我们大大有利。只是此人反复无常,过河便要拆桥,还须谨慎为之。” 杨玲珑道:“田蒙在信中说,他的独子前几日被人所杀,凶手是一男一女,却被西谷连骈藏匿。他怀疑,西谷连骈亦是受人指使,而幕后主使便是杨琼。”杨玲珑沉声道,“父君,杨琼可能就在陈州。” 刘南图面沉似水,徐徐展开手中的信札,杨玲珑继续说道:“送信的使者道,前几日,田蒙也曾派人送密信回京,却在中途被人截杀,故恳请与我们联手,前后夹击,诛杀西谷连骈。”她面有怒色,“父君,我们当年都被西谷连骈给耍了!他当时被杨琼撵出京城演的就是一出苦肉计!杨琼把他安插在西北做耳目,叫他先假意投靠我们,还特意挑起我们与田家的矛盾,为的就是在燕云十六州站稳脚跟!如今他羽翼丰满了,狼子野心便露了出来,可恶!”她咬牙切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南图淡淡道:“玲珑,莫逞意气之勇。你总是把前因后果看得太过简单,非此即彼,非彼即此,此乃王者大忌!”他微眯了眼,缓声道,“田家与我们刘氏的恩怨由来已久。想当年察合台旧部被武侯刘向天屠尽三千甲士,拒于千里之外,田氏之祖亦被武侯之女刘心雨斩杀于宣城。察合台部虽然投了诚,但心中对我们刘氏一族的怨恨只怕未曾消减,如今虽然远隔数代,但田蒙的心思,我们仍然不可不防。他已数次与我们联手,又数次背信弃义,玲珑,他不过是想借我们的手除去西谷连骈,借刀杀人才是他的目的。” 杨玲珑道:“就算是如此,难道我们坐视不管么?杨琼才是心腹大患,只要能除去杨琼,再与田蒙做一笔交易又何妨?” 刘南图颔首道:“皇儿总算是想明白了。不过,”他捻着须髯,“田蒙能借刀杀人,我们亦能借田蒙这把刀对付杨琼,至于西谷连骈,便叫田蒙和他斗个两败俱伤,如此,我们才好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田蒙之子被杀,你可派人到陈州暗中彻查过?” 杨玲珑颇有些迟疑,终于还是从怀里又掏出一卷纸,递给刘南图。她低声道:“受到田蒙的密信后,儿臣不敢轻信他的一面之辞,便叫影子营到陈州刺探,如今陈州方圆百里内都在戒严搜查凶犯,这便是张贴在陈州各要道的两个凶犯的画影图形。” 刘南图剥开薄薄的纸卷,乍一看竟浑身一颤,神色亦凝重起来,他又起身凑到灯下细细端详,渐渐变了脸色。杨玲珑在旁幽幽道:“儿臣不敢欺瞒父君。儿臣看到这两个凶手的画影图形时也吃了一惊。”她的目光牢牢盯着那画上的男子,“怎么会与沈碧秋一模一样呢?这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然而,刘南图却只是盯着那画中的少女,一瞬间仿佛被魔怔住了一般。杨玲珑从未见过刘南图如此失态,疑惑道:“父君?可有什么不妥?” 刘南图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你方才说西谷连骈当年使的是苦肉计。沈碧秋也曾是杨琼的左膀右臂,皇儿又岂能轻信呢?” 杨玲珑敛容道:“父君放心,此事儿臣定会弄个明白。” ***** 杨玲珑告退后,刘南图再也坐不住了。他匆匆到书架的最里层找出一个锦盒,盒子里放着一枚褪了色的香囊,针脚虽然细密精致,但花色却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失了当年的灵动。刘南图将香囊捏在掌心摩挲了许久,终于掏出怀中的小刀,将那香囊沿着缝儿仔细挑开,陈年的香粉散在空中,引得他一阵咳嗽。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锦帛,原来是一张女子的小像。 刘南图将锦帛小像与那张画影图形并排放在一起,又从案上取来灯烛,秉烛细看,他的眉头深锁,锦帛上的小像与画影图形中的少女简直一般无二,只是通缉告示上凶犯的容貌更年轻鲜活一些,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中也透着一丝英气。 刘南图想到那少女的眉眼,便放下烛台,伸手去取案边挂着的小铜镜。谁知那烛台被他的袖口一带,便倒在了桌上,瞬间点着了那片锦帛。刘南图心慌意乱,徒手按住那帛片,终于止了火焰,手心却烫了一片通红,而那张小像也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只剩下半个残缺的影子。 刘南图紧紧握着锦帛的残片,揽镜自顾,越看越觉得那少女的眉眼与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心中涌起一阵窒息般的酸楚,颓然坐在了案前,看着那张薄薄的画影图形怔怔发呆。终于,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杨玲珑交给他的画影图形,还有田蒙的密信,通通在烛火上点燃,一眨眼的功夫,便烧成了灰烬。 康乾殿中空空荡荡的,刘南图觉得自己的心亦是空空荡荡的。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冷汗涔涔而下,嗓子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悲鸣,喃喃唤道:“芷君……” 第134章 幽居 何晏之随江寻来到留庄,转眼便已过了三日。江寻给江明珠喂了解药,等女儿醒来,交待了几句,第二日午后便急匆匆赶回了陈州城内。江明珠此番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上所中的迷药虽然解了,但精神却甚是萎靡,恹恹地缩在房内,几乎足不出户。她那夜虽然已经有些神志昏沉,但依稀还记得自己尤为地失态,如今只觉得羞愧无比,觉得再无颜面对何晏之了。 何晏之困守留庄,江寻又不知去向。庄里庄外都是骁骑营的士官,他便是想走出庄子也是不可能的了。他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被软禁了起来,那些士官们对自己虽然客客气气,但都是一丝不敢懈怠地守着自己,便是一日三餐都盯得牢牢的。何晏之越待越是窝火,便提出要见江寻。 看门的士官却道:“江先生尚在陈州城内,通判大人的府上。” 何晏之不悦道:“江先生何时回来?” 那士官甚为客气,恭恭敬敬答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个兵丁而已,请公子莫要为难小人,还是回房休息吧。” 何晏之如今孤身锁幽居,简直寸步难行,比之当日被沈碧秋软禁在沈园之中也好不了多少,心中不免气闷。他不知道何钦之如今怎样了,又不能回去见杨琼,亦不知道何钦之有没有按照他当日在青莲戏苑的所托,去客栈里找杨琼,把自己的下落告知于他。他转念又想到杨琼和西谷连骈关系匪浅,西谷连骈想必也会妥善安置了杨琼,只是,照眼下的情势,自己何日才能见到杨琼呢? 他越想越是抑郁,不由自主往外走去。那士兵急忙拦住了去路,好言劝慰道:“公子还请回去吧,这院门是万万不可以出去的。” 何晏之正郁结于胸,无处发泄,怒道:“若是我一定要出去,你待如何?” 那士兵肃穆道:“请公子不要逼小人动手。”他按着佩剑,道,“小人一个人可能未必是公子的对手,但这留庄之内少说也有上千甲士,公子觉得自己能挡得住千人么?到时若是将公子锁起来,便是更不自在了。还请公子三思。” 何晏之无话可说,两人正在纠缠着,院门口有人沉声喝了句:“放肆!” 那士兵转过身,即刻屈膝半跪,抱拳施礼:“拜见通判大人。” 果然,只见西谷连骈面沉似水,负手站在院门口,一双眼睛却冷冷地看着何晏之。这是何晏之第一次见到西谷连骈,但见这位陈州通判大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长玉立,俊眉朗目,器宇不凡。只是目光之中仿佛含着千年的冰霜,正神态倨傲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何晏之抱拳道:“原来是西谷大人,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西谷连骈却冷哼了一声,慢慢踱着步走了过来,淡淡道:“何公子想出去?” 何晏之道:“自从江寻先生将在下带来此处,便如风筝断了线一般,我困局此处已有三日,既无江先生的消息,也不知我在陈州的好友近况如何,心中十分地焦灼啊。” 西谷连骈冷笑了一声:“何公子难道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在此处么?”他鄙夷地看着何晏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因为你闯下了弥天大祸,本官何必如此用心,派了骁骑营的精锐在此保护你。”他沉着脸,“偏偏你这个人还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实在是可恼之极。” 何晏之亦发了怒,对方太过明显的敌意让他如坠冰窟,冷冷道:“多谢西谷大人费心。可惜在下冥顽不灵,当不起大人如此厚爱。在下还是告辞,至于生死祸福,便听天由命吧。”说罢,向西谷连骈匆匆拜了一拜,便要往外走。 西谷连骈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我与你素未平生,非亲非故,你以为我很想帮你?”他捏住何晏之的脉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若不是受殿下的所托,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何晏之一怔,右手一甩,却挣开了西谷连骈的禁锢,脱口道:“他现在可好?人在哪里?” 西谷连骈有些愣神,道:“身手倒是不错。”他又道,“这内功路数与殿下的相似,可是他教你的?” 何晏之想了想,笑道:“自然。杨琼可是我名正言顺的师父。” 西谷连骈更惊讶了,盯着何晏之半晌,方幽幽道:“殿下当年对沈碧秋也是这般掏心掏肺,如今遇着你,竟然也……”他顿了顿,道,“殿下的安危不必你挂心。你如今只要老老实实待在留庄,莫要再整甚么幺蛾子给殿下添麻烦,便是谢天谢地了。” “西谷大人!”甜甜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随着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江明珠盈盈地跑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裙,好似一只斑斓的蝴蝶,笑眯眯地跑到西谷连骈身旁,问道:“西谷大人,我爹爹他可是在你那儿?我好些天不曾见他回来了,他可是有事儿耽搁了回不来?” 西谷连骈含笑颔首道:“我有些事要江先生帮忙,故而留他在陈州府上。”他看了一眼何晏之,“我有个故人受了伤,江先生这两日正在给他疗伤。” 何晏之自然会意,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不知他的伤可有好转?” 西谷连骈冷哼了一声:“江先生乃是金针圣手,自然能妙手回春。”想起杨琼的伤势好转,他的脸上也不由地洋溢起会心的笑容,“才不过三天,便已经将毒逼出了大半,如此再将养一段时间,便能好转了。”他又转而对江明珠温言道,“明珠姑娘不必心急,再过几日,等我那故人伤好了,你爹便会回留庄来找你。”他又笑了笑,“你也不要乱跑,现在陈州城内已经翻了天,田蒙连你也要抓,只想着杀人泄愤,给他儿子抵命哩。” 江明珠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田守义这小贼,做尽人间恶事,死有余辜!田蒙纵子行凶,难道就没有天理王法了吗!”她瞪着一双桃花大眼,腮帮子鼓鼓的,“天理昭昭,我偏不信田蒙能只手遮天!”她拉着何晏之道,“何大哥,大不了咱们到京城去告御状!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因为田守义是怀远侯的儿子,就可以在陈州无法无天了吗?再说了,田守义又不是何大哥杀的呀!我可以作证的。” 西谷连骈却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可真是戏文看多了啊。”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江先生昨日已经同我讲了,但是这并没有甚么用。”他目光凛然地看着何晏之,“无论何种原因,田守义终归是死在你的剑下。田蒙既然要你偿命,便会想出一百种法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便是天理,这便是王法。你若是想有生之年再见殿下的面,便安安分分在这留庄里面躲着,莫要再给殿下添乱。”他的声音之中透着彻骨的寒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明白?” 何晏之抿唇不语,西谷连骈便不再理他,又同江明珠说了几句话,匆匆回城去了。送走了西谷连骈,江明珠不由皱起了眉头,对何晏之道:“何大哥,西谷大人同你有甚么过节啊?” 何晏之满腹心事,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明珠颇有些费解道:“好奇怪啊。从我认识西谷大人以来,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的,可是,他对何大哥你的态度怎么如此恶劣啊。”她嘟着嘴,“我可从来没见过西谷大人这样冷若冰霜的样子,真是太奇怪了。” 何晏之笑了笑,只是缓缓在这萧瑟的院中漫步。他抬起头,望着院外的梧桐树,又看看苍凉的天际,突然回转身甩开袖子,轻声吟唱起来:“可叹我,何时掀起惊天雷——”他的嗓音拖得极长,婉转悠扬,仿佛能将听者的魂魄勾走,江明珠不由有些痴了,继而鼓掌道:“妙啊!” 何晏之微微一笑,继续唱道:“咫尺间,情意难通,反使我,百转愁肠。” 余音袅袅间,一群飞鸟拍着翅膀停在了枝头,而后又齐齐飞向了天空,仿佛是和着何晏之的调子,远远朝天边而去。 (第九章完) 第135章 嫉妒 叶云舒静静地趴在榻上,夜晚的风有些凉,但是她却无法起身去关住窗户,身下的茅草膈着她身上的道道伤口,直疼到骨头里去。她此刻发着烧,额头都是滚烫滚烫的,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濒死不远了。全身都在痛,痛得让她感到手足都已然麻木,她知道自己背脊上一定已经血肉模糊了,她心里苦笑着,纵然自己自幼习武,但血肉之躯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禁得起慎刑司的一百鞭笞,竟然还留着一口气,也真算是福大命大了。 其实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行刑的那一刻,叶云舒犹豫了,她想到自己是柳子沅举荐的宫人,若是擅自从宫中叛逃,势必要连累子沅君,这样背信弃义的事,她叶云舒做不出来,行走江湖首先要讲究一个“义气”,既然许诺的事,便是刀山火海,也容不得她反悔了,这是她叶云舒做人的底线。 幸好,终于捱过了这一百鞭。她还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她听见关窗的声音,心中不由一阵感激,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宫人,竟深更半夜跑来给她关窗户。叶云舒勉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有些力不从心。眼前走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叶云舒嘴里想说话,却只泄出断断续续的□□。 来人俯身蹲了下来,突然,叶云舒感到有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自己的脸侧,泪水滑过她的双唇,咸中带着涩。她心中一阵奇怪,却听那人呜咽着哭了起来,一双柔荑似的手却轻轻拂过她的肩背,似乎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器具。 叶云舒没有办法回应她,就连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安静地躺着,心里却十分疑惑:自己入宫才一月有余,并没有哪个宫人同自己特别交好,再加上她此番另怀目的,平日里更是注意寡言少语,尽量避免着与宫中之人多接触,只怕人多嘴杂,坏了大事。此时此刻,这宫墙之中怎会有人为自己伤心落泪呢? 那人终于止住了哭声,却轻轻拽起叶云舒脖子上的那根红绳,握着红绳所缀着的那枚小小的铜锁片,轻声问道:“这是你自小戴在身上的么?” 叶云舒只是昏昏沉沉地趴着,她的头脑里一片混沌,虽然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但是这个声音她熟悉,似乎是闵柔帝姬杨璇玑身边的贴身侍女,名唤紫漪。 她怎么来了?一直都冷心冷肠、见死不救,现在又来惺惺作态是为了什么呢? 叶云舒终于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近在咫尺的,是紫漪苍白的脸,此刻哭得如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叶云舒的唇角微微弯起一抹浅笑,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铜锁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数月之前,在归雁庄中,舍命救下自己的丫鬟采芩在罹难之前交给自己的。然而,眼前这个紫漪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宫中事事诡谲,时时凶险,不可不防,叶云舒牢记着柳子沅在她入宫前叮嘱她的那句话: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于是模棱两可地微微点了点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极为费力地从嗓子眼吐出几个字:“关你……甚么……事……” 紫漪却是怔怔地看着叶云舒,泪如泉涌,哭得几乎不能自己。叶云舒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身上的伤口仿佛更痛了,连脑仁都胀痛起来,头骨似乎要从中间裂开来了一般。 “你很难过么?”叶云舒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只是那人的声音极为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她哆哆嗦嗦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嘴里只发出嘶哑的哀鸣,她听到那个人哭泣着说道,“我去找御医,我去求她们……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你醒一醒啊……” 再接下来,紫漪说了什么,叶云舒便完全听不到了,她仿佛坠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在彻底昏迷之前,叶云舒似乎看到了柳子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想去走上前去拉住柳子沅的手,她想对柳子沅说:子沅君,可惜天不从人愿,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只怕再也帮不了你了。功名本是命中定,你莫要再强求富贵枉费心啊。 ****** 杨璇玑坐在铜镜前,紫漪站在她的身后,轻柔地梳着她的满头青丝,眼神却有些漂浮,似乎是心神不定,她手中的梳子一滞,竟勾断了杨璇玑的发丝,紫漪一惊,急忙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小心走了神,请帝姬责罚。” 杨璇玑慢慢地转过身,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衬着她如玉的面庞尤为的白皙,她的眼神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宫人,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柔声道:“紫漪,你要我怎么罚你啊?” 紫漪不敢看她,这样的杨璇玑格外叫她害怕,她只是静静地跪着,低垂着眉眼,双手覆在膝盖上,却微微有些发颤。 杨璇玑悠然地站起身,步履轻盈,袅娜生姿,然而目光却冷冷地看着紫漪:“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不在焉?” 紫漪摇了摇头:“并没有甚么事。” 杨璇玑冷笑道:“竟然连你也对我不老实了?”她修长的手指伸了出来,捏起紫漪的下颌,低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紫漪,你太让我失望了。想不到,你的忠心竟是如此一文不名。”她突然愤怒地扇了紫漪一记耳光,神情中却满是失望,厉声道,“事到如今,就连你都要背叛我了么?连你都要弃我而去了么?!” 紫漪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唇角也破了皮。她畏缩地看着杨璇玑,双唇蠕动,却只吐出了几个字:“请殿下息怒……” 杨璇玑斜睨着眼睛看着她:“你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那个云娘的身上,竟然私自跑去太医院,假借我的名义,给她寻医问药。”她用手指点着紫漪,“你好……你很好……你同那个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紫漪依旧低着头说道:“那云娘乃是梁家三少奶奶所举荐,既然是殿下的人,奴婢拼死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住口!”杨璇玑的面色铁青,连眉头都竖了起来,“你以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我会信么?”她冷笑了一声,“那云娘因为得罪了刘燕云,又冲撞了皇姐才被慎刑司责罚,当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叫我袖手旁观,不要去触了皇姐的霉头,如今怎么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竟然冒死跑去太医院求药?你难道不知道凡是被囚在慎刑司的罪人都不能用外药么?你假借我的名义,却没有拿我的手谕,难道就不怕被慎刑司追查?到时候,只怕连我都保不住你。”她捏住紫漪的脸,长长的指甲刮伤了对方的脸颊,“紫漪,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而鲁莽?为了区区一个云娘,就值得你以身犯险,连性命都不顾了?” 紫漪闭着眼,脸上的刺痛让她的神思有些恍惚,云娘脖子上所挂的那枚铜制长命锁在记忆深处不断翻滚着,孩提往事模糊而又遥远,几乎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她的内心挣扎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杨璇玑,那个云娘,极有可能是她自小离散的亲妹妹。 但是,说了又如何呢?说出真相,杨璇玑就会怜悯她卑微的身世而对她伸出援手了么?紫漪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痴痴地看着杨璇玑,即便是自幼形影不离的主仆,但是杨璇玑对她而言,永远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帝姬,自己个人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对杨璇玑来说又算得了甚么呢? 是的,她不能说。 一来还没有在云娘那里得到确认,杨璇玑又生性多疑,只怕会弄巧成拙。二来,那云娘是梁家少夫人举荐入宫的,梁柳氏是杨璇玑的心腹,虽然自己并不知道梁柳氏与杨璇玑之间有何绸缪,但是云娘入宫绝对也不会是简单的事。若眼下贸然相认,只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叫有心人听去,追究起来,以云娘现在的处境,岂不是把她推进了枉死城? 紫漪咬着下唇,终于,还是低低地说了句:“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她顿了顿,又定定地说道,“奴婢对殿下的心始终如一,并未敢有半分的背叛。”她以额叩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紫漪这次犯下了大错,请殿下责罚。” 杨璇玑面沉似水地看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如冰花般冷峭的笑容:“紫漪,这是你的真心话么?”见紫漪点了点头,她又笑着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来求我呢?你若是来求我,我未必不会帮你。”她俯下身子,“你假传我的旨意,就不怕我把你逐出咏梅苑么?” “殿下!”紫漪惊愕地看着她,颤抖着手抓住杨璇玑的裙裾,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垂下头,低声道:“因为……奴婢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求殿下,是叫殿下左右为难……假传殿下的旨意,乃是我一人的罪过……”她含泪看着杨璇玑,“奴婢罪不可恕……” 杨璇玑挑起紫漪的一缕青丝,笑了起来:“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云娘,还是为了我呢?嗯?”她幽幽道,“紫漪,你若是现在把真相告诉我,我还是会饶恕你的。你为什么要冒死救云娘?”她眼中闪过一丝嫉妒的光芒,“你竟然能为了她舍命?你同她,究竟是甚么关系?” 紫漪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殿下。”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杨璇玑,“她入宫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杨璇玑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默然背转身,拂袖冷冷道了句:“滚!” 第136章 诱惑 叶云舒这些日子来一直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虽然慢慢结了痂,但背上几处深可见骨的鞭痕却依然不见好转。几日来,并无人过问她的死活,唯有宫人紫漪衣不解带服侍左右,为她换药擦身,不辞劳苦。 初时,叶云舒尚有些顾虑,日子久了,不由得渐渐对紫漪生了亲近之心,她本就是个心软之人,而今便觉得自己以前对紫漪有诸多偏见。这小宫女平日看似冷冰而木讷,不善言辞,实则却是个外冷内热的温柔之人。只是,自那日以来,紫漪再也没有追问过叶云舒脖子上佩戴的这枚铜锁的来历,叶云舒自然也不会贸然去问,两人各怀心事却只字不提,仿佛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天晚上,紫漪又偷偷来给叶云舒换药,两人并无多话,叶云舒静静躺着,紫漪静静给她的伤口涂抹着药,屋内诡异般的寂静,除了烛火摇曳发出的噼噗声,便只有两人彼此的呼吸之声。叶云舒昏昏欲睡,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背上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痛楚。迷迷蒙蒙之中,叶云舒陡然觉得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有尖锐的东西刺进了她的伤口中,让她浑身一个激灵,那像是……女子尖利的指甲? 叶云舒一惊,她依稀记得紫漪并没有留长指甲……是谁过来了? 她费力地转过头,却看见杨璇玑正半蹲在她的身侧,手上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仿佛是小心翼翼地在给自己上药。叶云舒心头一惊,突然想到,那紫漪能每日过来照顾她,自然是听从于杨璇玑的吩咐,便勉力侧身抱拳,低声道:“帝姬折煞奴婢了。” 杨璇玑却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唇边含笑道:“你身上有伤,莫要乱动。”她放下药碗,坐在叶云舒的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日我未能及时阻止慎刑司用刑,心里面实在是愧疚得很。”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慎刑司虽然是皇姐在执掌,但若我去求皇祖母和大院君,或许,你便不用受这等苦楚了。” 叶云舒低低道:“是我自己不懂宫规闯的大祸,触怒了岷王殿下,实在是咎由自取,岂敢叫殿下为奴婢费心。”她的发丝垂在两肩,掩住了她平日里的硬朗之感,颇觉得有些楚楚可怜,“殿下让紫漪姑娘来照拂在下,在下心中十分地……”她话说得急了,不免咳嗽了起来,两肩微微耸动,有些接不上气来,骤然地,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她,叶云舒心里微微一怔,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杨璇玑的怀中,一阵桂花露的幽香钻入她的鼻子,叫她有些发晕。她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隐约觉得自己与闵柔帝姬这般亲近似乎是有些不妥,然而浑身筋骨酸痛,实在无法挣脱对方的怀抱。 杨璇玑目光温柔地望着她,亲切说道:“三少夫人将你举荐给我时,曾说你绝非池中之物,将你夸得天上地下世无仅有呢。” 叶云舒的脸一红,低声喘息道:“子沅君与我是总角好友,同窗多年,自然谬赞些。” 杨璇玑点了点头,稍待,又沉吟道:“那日,其实,你若是给三少夫人传个话,想必她定会进宫来想办法救你。”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长发,微微一笑,“三少夫人她在太后面前颇有些体面,也很讨诸位太妃太嫔的欢心,她的话,皇祖母和皇姐还是要听的。” 叶云舒低声说道:“在下一人生死而已……岂能连累好友……”她轻叹了一声,“人生在世,唯一义字,绝不可……不可背信……” 杨璇玑莞尔,赞许道:“叶先生宁可生生受这一百鞭,也不肯用内力来抵挡,便是不想叫人生疑,因而牵连三少夫人罢。”她轻轻握住叶云舒的手,明眸流转,婉转间万种风情,忽而嗤嗤一笑,“叶先生果真是个妙人儿也。” 叶云舒却不答话,杨璇玑句句试探,她岂是不知?但如今身在龙潭虎穴,唯有步步为营,眼前这个闵柔帝姬,想必也是胸中沟壑万千,城府极深。念及此处,叶云舒心中不免感喟:子沅君,但愿你没有把身家性命押错宝,然而从来狡兔死,走狗烹,杨璇玑或许可共患难,只怕是难同富贵啊。 杨璇玑见叶云舒默然不语,不觉又嫣然道:“我许你入宫来,自然已将你的生平查得一清二楚。你是谢大人的高足,当然不会是一般人。否则,柳卿又怎会举荐你入宫来相助于我?”她敛容正色,道,“我素来敬重士子,对叶先生的文韬武略亦有耳闻,虽然先生如今不得已屈居宫闱,我却从未将你看作是宫人奴婢。只是这深宫之中,从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虽有心亲近先生,却也要防着周围的耳目,因此才冷落你月余不曾理会,还望先生能够海涵。”说罢,起身拱手一拜。 叶云舒连忙回礼道:“殿下处境为难,在下这些日子看得明白。” 杨璇玑含笑道:“叶先生可是为了谢大人才入的宫?”她看着叶云舒的神情一变,又道,“谢大人死于非命,却反被人构陷,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偏偏还落得声名俱裂,以致于母上想将她篆名于太和殿上,还受到多方阻挠,实在叫人唏嘘。” 叶云舒静默了许久,方缓声说道:“在下原本想得也过于天真,以为只要能入京面圣,就可以为老师申冤复仇,而今入得宫中,才发现陛下未必不知道真相,只怕也是有诸多的不得已罢了。”说着,她默然地垂下头,再不发一言,眼神之中却仿佛是绝望般的沉寂。 杨璇玑却按住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叶先生,你说呢?” 叶云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妙龄女子,仿佛从这位平日里纤柔沉静的闵柔帝姬眼中看到了一丝少有的决绝和凛冽,心头猛然一震。杨璇玑又轻声说道:“若能得先生襄助,实在是璇玑三生有幸。”她把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仿佛耳语一般在叶云舒的耳畔缓缓说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叶云舒瞪大了眼睛,却见杨璇玑嫣然一笑,神情又化作和风细雨般的温柔腼腆,指尖轻抚过叶云舒的脸庞,柔声说道:“云娘且放心,你的来历,在这宫闱之中,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个人知晓。” 叶云舒正要答话,杨璇玑突然神色一变,她的眼角扫过窗口,随之欺身向前,竟将叶云舒搂在了怀中。叶云舒惊诧不已,杨璇玑却是低低一笑,鼻尖几乎碰触到叶云舒的面颊:“云娘,我真心待你,却不知你心中待我如何呢?”她用手指点了点叶云舒的朱唇,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侧和脖颈,激得叶云舒一个激灵。杨璇玑却是继续戏谑而暧昧地笑着,柔柔道:“云娘真是生得美貌,我看着心里便喜欢,以后你便近身服侍我吧。”她轻柔地抚摸着叶云舒乌黑的长发,“在这宫闱之中最是孤独寂寞,若是有你作陪,想必会快活多了。” 叶云舒已然晕头转向,不知道这闵柔帝姬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杨璇玑却已袅袅盈盈站起身,又给叶云舒掖了掖被子,柔声道:“你好好休息,慎刑司这里我已经求过皇姐了,她这回也算是网开一面,答应放了你。明日一早,我便差人接你回去。” 叶云舒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唯有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又听见环佩玎珰,杨璇玑已款款地走出门去,唯留下一抹袅娜的背影,以及一室清甜的幽香,久久不散。 ****** 杨璇玑笑盈盈地走出蚕室,只见紫漪正端着一盆水木然地站在门口。杨璇玑淡淡一笑,缓步走了过去,对紫漪道:“来了多久了?” 紫漪低头道:“刚刚才到。” 杨璇玑眉梢微微一挑:“都看到了甚么?听到了甚么?” 紫漪摇了摇头:“不曾……”话未说完,下颌却被杨璇玑捏住,她眸光一暗,沉声道:“紫漪,你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不行啊。”她面色微沉,“你以为我是瞎子么?方才瞥见你走到窗口,你还要狡辩甚么?” 紫漪颤抖着身子,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低低道:“殿下赎罪。奴婢方才真的是刚刚才到,在窗口瞥见殿下正同云娘……”她说不下去,咬着下唇,低声道,“奴婢怕打扰了殿下,便回避了,其余的,真的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杨璇玑放开了她,忽而咯咯一笑,她眼中满是探究,继而,拢了拢长发,悠然道:“紫漪,从明日起,你的工作由云娘代替。” 紫漪震惊地抬起头,却见杨璇玑正冷冷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你,便不用贴身服侍我了。到外院做个洒扫浣洗的宫人便可以了。” 紫漪颤抖地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木盆,终于,直直地跪下身,垂头道了声:“谢殿下恩典。奴婢遵命。” 杨璇玑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目光阴鸷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宫人,久久不发一言。终于,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唯剩下紫漪孤身一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一片枯败的叶子,在夜风之中瑟瑟作抖。 第137章 谈心 何晏之藏身于留庄之中,转眼已有十数日,他挂念着杨琼和何钦之,心中焦灼不已,但又想到如今自己在西谷连骈的地盘,杨琼要见自己其实并非难事,便渐渐安下心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杨琼来见自己,幽居索怀,不免长吁短叹,寥落春深,竟渐渐生起了怨怼之心。 那江明珠是少年心性,还颇有些天真烂漫,初时还纠结着那夜自己在何晏之面前失仪,但时日一久,早将当时的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再加上庄中岁月无聊,便日日来找何晏之,缠着他要听他唱戏。 何晏之觉得江寻大约是把这个女儿当做自己的眼珠子在养,将她保护得太好。江明珠虽然自幼跟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悬壶济世,但对世事的艰难却一无所知,一颗天真之心仿佛是生活在桃花源中,全身上下都像是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热烈而纯真。何晏之被她快乐的情绪所感染,看着她甜美的笑容,心中的阴霾竟也散去了大半。他见江明珠喜欢听戏,闲来无事就教她唱几段昆腔或南戏,两人在留庄之中借此消磨岁月、苦中作乐,倒也暂且抛却了闲愁。 江明珠是真心喜欢唱戏,在音律上也颇有些天份,不过几日,已经可以同何晏之对戏。这一日,何晏之教她《凤仪亭》一折,江明珠学得很快,只唱了几遍就有板有眼,何晏之自然夸赞她几句,江明珠便问道:“何大哥,你看我现在若是登台唱个角儿,可还成么?” 何晏之含笑道:“若是折子戏呢,有人带着你唱,自然是无妨。但要是演全场,或是担正旦,那还差些火候。” 江明珠道:“可惜我唱起来没有何大哥你这般行云流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中满是仰慕,“我最喜欢听你唱旦角了,你的身段好,嗓子好,眼睛里是戏,抬手也是戏,方才那一个转身啊,真是美极。” 何晏之微微一笑:“唱戏这营生太苦了,还被人瞧不起,你一个姑娘家的,闲时赏玩赏玩倒是可以。”他放下手中的檀板,又道,“若是江先生知道在下教你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免不了要教训你,那可真正是我的罪过啦。” 江明珠却道:“我爹最疼我,他从来都是依着我的,才舍不得教训我呢。”她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笑起来弯弯的犹如两道月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娇俏可爱得很,又说道,“我爹爹他性子最宽厚了,自我懂事起,每日里就看见他在给人看病,还常常不收人家的诊金。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他发火呢。” 何晏之道:“江先生倒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又想到江寻愿意为杨琼解毒,心中甚为感激,随口便问道,“明珠姑娘自小便同江先生一起在江湖上历练么?” 江明珠笑道:“是啊,从北到南,十八道七十二州我几乎都走遍啦。只有每年祭祖,爹才带我回冷月山庄,至多只待半个月,便要又上路,年年岁岁都是风尘仆仆的,我都习以为常了。” 何晏之心里颇有些奇怪,只觉得江寻常年带着女儿浪迹江湖,绝非是他口中所言因为兄弟江望叛出师门这样的简单。冷月山庄有数百年的基业,并非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若论起渊源,比如今江南第一庄归雁山庄要声望高得多。但是,江寻这个一庄之主却常年不在庄上,任由门户凋零、门庭冷落,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何晏之皱着眉,江明珠却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为何总不愿意待在庄子里。其实,咱们冷月山庄可美啦,一到春天,满院子还有山坡上里全是梨花,一片挨着一片,雪白雪白的,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她兴奋地拉着何晏之的袖子,“何大哥,你可一定要清明前后去青州,到时我带你回我家庄子里去,在梨花树下唱戏,你说好不好?” 何晏之心里只觉得满山满院的梨花,意境未免太过凄凉,不禁叫人想到“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寂寞,但终究不想拂了江明珠的好意,便含笑着连声说“好”。然而,江明珠的神情却又委顿下来:“可是,也不知道爹爹他什么时候才回青州呢。”她微微嘟着嘴,“他想必是怕触景生情罢,回冷月山庄难免会想起我娘,所以,才不愿意待在那里了。” 何晏之想起江寻曾言道夫人早逝,便道,“看来你爹娘的感情很是深厚。” 江明珠点了点头:“我娘是我爹的师妹,他俩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吸了吸鼻子,垂眸道,“我娘生下我不久便过世了。我爹他救了世间多少人,却治不好自己的妻子。他有时候喝醉酒总会拉着我的手哭,说‘芷君,我为什么偏偏救不了你’,看他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就跟着难过。”江明珠揉了揉眼睛,眼中已然有了湿意,低低道,“我娘若是在世的话,爹爹一定不会总不愿意回去。” 何晏之安慰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逝者常已矣,明珠姑娘莫要太难过了。”他想起自己自幼就不知父母,沦落江湖,无依无靠,甚为孤苦,又见江明珠自幼丧母,不禁有些同病相怜,便揽过小姑娘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轻声道,“你娘在天之灵,自然会保佑你爹和你平安无事。”他微微一笑,“你看,咱们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又闯下了滔天的大祸,现在不是还安然无恙吗?可见你娘一直都保佑着你呢。你虽然看不见她,她在天上可是时时刻刻看着你呀。” 江明珠愣愣地听者,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实在是善解人意,待人又温柔体贴,叫人情不自禁地滋生起依赖之感,不由地红了脸,轻声道:“何大哥真会哄人开心呢。” 何晏之淡淡笑道:“倒不是哄你。我幼年孤苦无依之时,便时常想,父母双亲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逢凶化吉,这样一想,倒真是事事顺遂,有惊无险,竟也平平安安活到了今日。” 江明珠有些惊讶:“原来何大哥的爹娘也很早便过世了?” 何晏之“嗯”了一声,胸口却窒息般地难受起来,不免有些心乱如麻。往事一旦被勾起,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无法阻挡,他想起赫连勃勃和杨青青之间的恩怨情仇,只觉得自己的出生也只是一场荒诞的悲剧而已。生父赫连勃勃想必是恨着自己的,而对母亲杨青青而言,自己与沈碧秋的存在,不过是屈辱人生的明证罢了。何晏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觉得从骨头缝里渗出丝丝的阴冷,有些事一旦深究起来,就好比拿着刀把骨血剔下来一般残忍而痛苦,倒不如浑然不知来得自在。 江明珠有些抱歉地嚅嗫道:“对不起啊,何大哥,我随口问的,并不知道……” 何晏之只是淡淡一笑:“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不过一样伤心悲薄命罢了。” 江明珠却明显觉察出何晏之的满腹心事。她暗想何晏之如今因为田守义之死而困于此地,心中难免忧虑,便劝慰道:“何大哥不必忧心外边的事,西谷大人把我们藏在这里,定会想法子护着我们。他本事大得很,你一定会没事的。” 何晏之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倒是不怕什么。”他笑了笑,“只是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着无落的,反而叫人寝食难安。况且我与西谷大人非亲非故,他为何要帮我呢?” 江明珠瞪大了眼睛:“且不说田守义不过是你失手所杀,西谷大人自然要还你一个公道。就算真的是何大哥你杀了田守义,你也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呀。何大哥你是英雄好汉,西谷大人自然要为你主持正义。” 何晏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唯有微微颔首,轻笑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 杨琼站在哨所之上,远远看着院子里的何晏之和江明珠,脸上却无甚表情。他的气色看上去不错,颜色红润,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连灰白的头发都有了些许光泽,发根处也已经黑了,如此半黑半白地披散开来,看上去颇有些怪异,却丝毫不减他的丰姿俊秀。 西谷连骈走了进来,向杨琼鞠了一躬,恭敬道:“殿下,可要属下叫人把那何晏之带上来见你?” 杨琼凝眉思索了片刻,缓缓摆了摆手:“不必了。” 西谷连骈颇有些错愕,复而低声道:“殿下原来是特意过来看看他的状况么?”他抬头一笑,“其实何必如此冒险出城,他的每日里做些甚么,属下都命人一一记录下来报告给殿下的。这留庄之中,属下布兵三千甲士,固若金汤,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连骈君,我岂是不放心你。只是……”杨琼止住了声音,有很多事,他心中自己亦尚无定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他只是静默地站了许久,方沉吟道:“后日……可准备妥当了?” 西谷连骈道:“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筹备妥当。”他顿了顿,又道,“殿下既然已经来了留庄,不如在此静候佳音。这里相较于陈州城内要安全得多,如此,属下也好安心赴战。” 杨琼道:“我在这里目标太大。”他沉声道,“万一有失,田蒙势必包围留庄。”他目光凛然地看着西谷连骈,“后天的筵席,我与你一道去,左右夹击,将田蒙瓮中捉鳖。” 西谷连骈大惊失色:“如此实在太过危险。”他脸色一变,“况且殿下的伤势初愈。” 杨琼沉声道:“我才是最好的诱饵,田蒙必然会全力以赴。”他悠然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后天,我们自当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窗外的院落,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何晏之身上,许久,垂下眸,仿佛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后日我若是失败了,此生只怕是永别了。” 第138章 蛊虫 马车在旷野上疾驰。 沈碧秋闭目盘膝坐在车中,一言不发。身侧的老仆道:“少庄主,咱们已经马不停蹄赶了整整三天的路了。您上回受的剑伤还未痊愈,这样下去只怕身体承受不住。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再上路也不迟。” 沈碧秋睁开眼,淡淡道:“不必。”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江有余就在延县,有他在,我的伤自然无碍。如今之计是尽快和秦玉诸人接上头,明日必须赶到陈州。”颠簸的马车让他有些气喘,他靠着车厢,缓缓运气,却仍然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老仆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放在沈碧秋的鼻子下面让他吸嗅,好一会儿,沈碧秋才止住了咳声,脸色却依旧苍白。老仆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采芩这丫头,下手竟这般的狠。庄子里也算养了她这许多年,她却这般恩将仇报,真是不知好歹。” 沈碧秋叹了口气:“方老五,死者已矣。采芩人都已经死了,过去的事便算了吧。” 方老五顿首道:“老奴知道了。”他沉吟道,“其实,少庄主不必亲自去陈州,只管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便是。您这般贸然赴陈州,只怕到时庄主要担心。” 沈碧秋低声道:“事发突然,十分危急。”他喘息着,低低说道,“秦玉已多次失手,实在不可靠。这次我不能将晏之的安危系在这些蠢货手里。田蒙连朝廷的话都是不听的,万一来个先斩后奏……”他捂住胸口,双眉紧缩,面色灰白,“我想想便有些后怕……”他闭上眼,急声催促道,“快些!叫他们再快些!明天……明天午时之前……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陈州的城墙!” ****** 沈碧秋下了马车,秦玉和江有余二人便迎了上来,躬身施礼。此时东方未明,晨风裹着微凉吹拂着沈碧秋的披风,他微微颔首,沉着脸走进后院的偏门,径直往内屋走去,诸人紧紧跟随其后。 此地是衮州延县的一处钱庄,距离陈州府已不足三十里路。沈碧秋在每州每县都有联络接头之处,对各地发生的大事几乎了若指掌。早在十余年前,沈眉便开始在全国十八道七十二州陆陆续续布下眼线,平日里以各种生营做幌子,有些是当铺,有些是绸缎铺子,还有歌楼楚馆,不一而足,招募了一批线人,以攫取各州各道的情报。自从沈碧秋开始接手归雁山庄后,先是借着杨琼的声势不断扩充实力,六年前杨琼被圈禁,他便倒戈杨玲珑,借着岷王的名头,私底下蓄养了大批死士,近两年又把江南八大门派收罗麾下,归雁山庄亦到了鼎盛时期。 沈碧秋解下披风,匆匆落座,有小厮上来倒茶,却被秦玉屏退了。屋中便只剩下秦玉和江有余,还有沈碧秋主仆。秦玉躬身道:“想必大公子已经看过在下的密函,我便不一一赘述了。虽然属下们还未能见到二公子和杨琼的踪迹,但是,既然二公子曾现身陈州,想必,杨琼一定也在陈州。” 沈碧秋点了点头:“我早该想到的,西谷连骈在陈州,子修来找他也算是情理之中。”他的脸色越发地阴沉起来,左手托着下颌,眯起眼睛,道,“只是,我竟然错估了子修的心思。我原本以为,以他的傲气,绝不会自己跑来陈州,那岂不是向西谷连骈来认错么?他又怎么会承认自己错了呢?”沈碧秋微微一笑,“想不到小别了一段时日,子修竟然也转了性子。”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西谷连骈……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秦玉道:“据红/袖楼来报,他每日如常例行公事,并无甚异动,只是近半月来,没有再去过红/袖楼。那些平日里相好的歌舞伎,也没有一个被召见过。” 沈碧秋冷笑了一声:“想必是杨琼在身边,他要修身养性了。西谷连骈当年在燕京可是花了三天三夜,背下了杨琼所有的文章,为的就是投其所好。他那时就连穿衣打扮都是选杨琼喜欢的颜色,可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啊。”他朝秦玉一笑,“论起溜须拍马的功夫,这位西谷大人可是个中翘楚,否则,怎么连大院君都曾经想过招他做女婿呢?” 秦玉唯有笑着称“是”,心中却觉得沈碧秋今日颇有些反常。只听沈碧秋又问道:“田蒙还在全城通缉晏之?” 秦玉道:“今天早上还在陈州城里挨家挨户搜查,连延县一带也有在盘查。田蒙此番死了唯一的儿子,想必是要不死不休了。他已经把陈州城内一家戏苑里从上到下都捉了去,那家戏苑就在红/袖楼的隔壁,据说班主是二公子的师兄。”他偷眼看了沈碧秋一眼,又道,“据线人的消息,二公子曾经在这家青莲戏苑里登过台,唱过戏,也是因此得罪了田蒙的独子田守义,才起了冲突。”秦玉沉吟道,“二公子的处境实在堪忧,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沈碧秋静静地听着,也不作声,许久,才淡淡道:“以田蒙在西北的权势,陈州城内,有谁可以与他分庭抗礼呢?” 秦玉道:“只有……西谷连骈。” 沈碧秋冷冷一笑:“既然田蒙还没有找到晏之,可见晏之定然还在陈州。在陈州要想避过田蒙的搜捕,除了藏身于西谷连骈的骁骑营,只怕没有第二个可靠的地方。这一点,田蒙未必没有想到罢。否则,他怎么会向岷王殿下投诚呢?”他面露讥诮之色,“西谷连骈为了讨好杨琼,自然会全力以赴。晏之*不离十,便是藏身在他的营中。” 秦玉面有疑色,沈碧秋沉声道:“秦大当家,你须知晓,咱们都是在为岷王殿下和大院君效力,办好了王驾千岁的事,才有咱们的荣华富贵。”他拍了拍秦玉的肩膀,“若是岷王殿下他日能得偿夙愿,你们秦氏一族要恢复昔日爵位,想必也不是甚么难事了。” 秦玉若有所思:“大公子的意思,是要助田蒙除去西谷连骈么?” 沈碧秋一摆手:“岷王殿下并不信任田蒙。岷王殿下要的,只是杨琼的性命罢了。”他微微一笑,“至于田蒙和西谷连骈,让他们斗着便是,我们只做壁上观。” 秦玉道:“如此说来,大公子不急着去陈州了么?” 沈碧秋点了点头:“且坐山观虎斗。”他把玩着桌案上的茶盏,缓声道,“我们以逸待劳,待他们你死我活、元气大伤之时再出手,一来要救出晏之,二来,则必须活捉杨琼。”他目光幽深,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玉,“秦大当家,这是岷王殿下面前的第一等大功,你可要用些心思啊。” “大公子说笑了。”秦玉抱拳笑道,“秦某乃是大公子的部下,自然首先效忠的是大公子,岂敢擅自邀功?若是有幸擒住杨琼,也是交予大公子处置。” 沈碧秋一笑:“秦大当家如此忠心,沈某甚感欣慰。”他站起身,对一边垂手侍立的江有余微微颔首,道,“我这一路奔波,大约是牵动了旧伤。江先生,你且进来替我查看下伤口罢。” ****** 江有余替沈碧秋行了针,又开了一剂药方,叮嘱了几句,却并不急着告退。此刻内室之中只有沈碧秋与江有余二人,沈碧秋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江先生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在下?” 江有余走上前几步,微微抱拳,压低了声音,道:“在下有件刚刚炼制出来的毒物,要献给大公子。” 沈碧秋斜靠在床上,双眉微挑,道:“哦?甚么毒物?” 江有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铁盒,轻轻打开盒盖,递给沈碧秋:“属下也是前些时日收拾楚天空和楚天阔的遗物,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 沈碧秋定睛一看,只见盒子里蜷缩着一条细细的虫豸,通体鲜红,仿佛是一抹血痕,不由皱起眉头:“这是甚么?” 江有余笑道:“这是一种蛊虫,丰城双鼠乃是苗疆用毒的高手,也是巫蛊高手。这种蛊虫名叫惑情,可以叫人意乱情迷。原是苗人买来女奴,又怕她们逃走,于是种下惑情,便可以叫他们从此言听计从,再无二心。惑者,迷惑心智也。属下本以为是古人猎奇之说,想不到世间果真有此物,这些时日来,我又苦心研究,在这情蛊之中又加了些好东西。” 沈碧秋将盒子盖上,神色却是淡然:“又加了甚么?” 江有余低声道:“还加了烈女/操。” 沈碧秋目光一凛:“这等虎狼之物?” 江有余道:“大公子可以每日睡前滴一滴自己的血在这蛊虫身上,二十一天后,这蛊虫便真正成熟。到时,大公子将这蛊虫给对方喝下,凡是中了这蛊毒的人从此便会对大公子死心塌地,绝无异志,就算是有杀父之仇也会在您面前化作绕指柔,投怀送抱,期盼雨露承恩。” 沈碧秋抿着唇,脸上掠过一丝莫测的笑意,垂眸道:“我看你平日里一本正经,想不到竟有心思研究这个。” 江有余微笑道:“大公子请放心,这可比‘忘忧’好用得多。”他抱拳道,“那日‘忘忧’竟会失效,属下实在寝食难安,便想着一定要研制出比‘忘忧’更厉害百倍的毒物来,才不辜负大公子数年来的栽培提携之恩。” 沈碧秋笑而不语,将铁盒揣入怀中,方缓声道:“江先生,你倒是很懂我的心意哪。” 江有余道:“能为大公子排忧解难,在下甚是欣慰。” “这情蛊……”沈碧秋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对服者可有什么伤害吗?” 江有余道:“也没有甚么害处。不过是这蛊虫之中的烈女/操,可以让服用者为主人守贞。服下这蛊毒后,终其一生,他只能有大公子一个男人,不论他是否愿意,都不能再同旁人交/媾,否则,就会经脉逆行,七窍流血而死。” 沈碧秋轻笑了一声:“看不出,你的心倒是真狠。” 江有余道:“大公子差矣。情之一字,最是误人。然则,既然覆水难收,不如破釜沉舟。强扭的瓜未必不甜,情意是虚无缥缈的,但活生生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公子觉得呢?”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江先生所言深得我心。”他拊掌道,“若我能夙愿得偿,必不会忘了江先生为我出谋划策。” 江有余拱手道:“此蛊还有一个妙处。”他凑到沈碧秋耳畔,轻声道,“此蛊能使石女成孕,就不知道能不能叫男人生子了。” “男人生子?”沈碧秋猛地从榻上坐直了身体,久久不能言语,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般说道,“世间竟还能有这般匪夷所思之事?” 江有余眯起眼睛一笑:“男人生子也不算什么奇事。”他手捻着须髯,“我们冷月山庄的祖上就曾有过雌雄同体的先人。不过,这种蛊毒,属下倒也是头一回见识。”江有余笑得狭促,“大公子到时候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第139章 吊唁 怀远侯府此时灯火通明,一片素缟。从灵堂的门口望去,满眼都是凄凄惨惨的素白之色,有妇人呜咽的哭声隐约传来,此起彼伏,不绝如缕。陈州刺史田蒙负手站在堂前,凝眉沉思,仿佛一尊苍老的雕塑,哀恸从他的四肢百骸渗透出来,使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沉沉的暮气。 穿着孝服的仆人上前来禀告:“侯爷,西谷大人前来吊唁。” 田蒙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涩的怨毒,随之挥了挥手:“恭迎。” 下人领命下去了,田蒙一步一步朝灵堂走去,他在田守义的棺椁前站定,枯槁般的手缓缓摩挲着漆黑的棺木,神情愈发阴冷。一个满身素缟的妇人迎了上来,看着田蒙又忍不住掩面而泣,哽咽道:“侯爷,可怜你我年过半百只有这一点骨血,如今却断送在贼人之手。妾身生无可恋,只望能早日缉拿凶手,为我儿报仇雪恨,以慰在天之灵。” 田蒙紧握着拳,恨声道:“我在陈州城里城外已经找了整整七天,却不见凶手的踪影,只怕此人是同西谷连骈脱不了干系了。绝我宗嗣,断我子孙,此仇不共戴天!”田蒙冷冷一笑,“他来吊唁,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夫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惺惺作态。” 那妇人却哭道:“西谷连骈是朝廷钦命的通判,侯爷又能将他怎样?我们没有证据,如今连凶手也找不到,只怕朝廷更不会为我们出头。”她泪如雨下,“可怜我儿青春韶华,便死于非命。” 田蒙喃喃道:“想我田家自太宗时期便效命于清廷,收编察哈台旧部,几世几代,镇守边关,一丝不敢懈怠,如今却落得断子绝孙的下场,还要被西谷连骈这等山野村夫所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拳砸在棺椁之上,转过脸向那妇人怒斥道,“莫要再哭哭啼啼!惹我心烦!儿子死了,老夫自然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田夫人泪眼朦胧地看着田蒙,吞声呜咽,再不敢多言。田蒙又道:“老夫已经修书大院君,欲借他之力,除掉西谷连骈。岷王殿下已经派江南归雁庄前来襄助老夫,大约这两日便会抵达陈州。西谷连骈暗中训练血滴子,老夫若与之正面冲突,只怕反受其害,归雁山庄如今几乎掌控着整个江南武林,八大门派皆在其麾下,倒是可以用他们之手,来对付西谷连骈在燕云十六州的江湖势力。”他切齿道,“就算是把陈州城翻过来,老夫也要找出凶手,再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 西谷连骈坐在客堂之上,悠然地喝着茶。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连发髻上也扎着白绳。杨琼坐在他的身侧,宽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眉眼,此厅朝北,室内光线昏暗,便更加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仿佛只是一个陪衬的影子。其余的五个护卫在二人身后侍立,均是屏息凝神,面无表情。西谷连骈喝了一会儿茶,转而对身边的小厮道:“本官特意来吊唁田公子,侯爷怎将在下引来此处呢?” 那田府的小厮唯有不住赔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踌躇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田蒙在几个仆役的陪同下信步走进了厅堂。 西谷连骈即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抱腕挡胸,道:“侯爷请节哀。” 田蒙冷冷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看着西谷连骈,淡淡道:“西谷大人亲自登门,老夫受宠若惊。” 西谷连骈叹息道:“听闻田公子不幸罹难,下官心中甚为震惊。想侯爷半百年纪只有这一独子,如今却不明不白死了,实在是老天无眼,造化弄人啊……” “够了!”田蒙怒不可遏,厉声打断了西谷连骈的话,点手指着他怒斥道,“你今天来此地,是来看老夫的笑话的吗!”他冷笑了一声,“西谷连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说,你与我儿之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西谷连骈诧异道:“侯爷此话怎样?莫须有的罪名下官担当不起啊。” 田蒙仰天大笑了数声,复而道:“西谷连骈,你倒是告诉我,为何老夫在陈州城内搜了整整七天七夜,竟连那个小贼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搜到?” 西谷连骈笑道:“若不是那凶手太过高明,便是侯爷的手下缺乏经验。”他拱着手恭敬说道,“下官不才,愿意派遣骁骑营两千甲士,来为侯爷分忧解劳,助侯爷早日找出凶手,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田蒙道:“多谢西谷大人厚爱。”他抚须道,“老夫已经决定,将那青莲戏苑的何钦之一干人等于明日午时就地正法。”他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据说那个凶手是何钦之的师弟,既然从何钦之的嘴里撬不出甚么话来,我便把他的人头挂在陈州城门上,看看那小贼会不会现身。西谷大人觉得老夫这主意如何?” 西谷连骈笑道:“侯爷的主意甚好。不过陈州府衙未审过的案子,便随意处死未定罪的百姓,侯爷不怕有人弹劾么?” 田蒙冷冷道:“太宗皇帝当年赐我田氏一族丹书玉帛,陈州乃察哈台旧都,全由怀远侯世袭管辖,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过处死几个百姓罢了,朝廷能把老夫怎么样?”他走进了一步,双眼逼视着西谷连骈,“西谷大人,你身为陈州通判,既然是皇上派来辅佐老夫的人,明日午时,便请大人来观刑,如何?” 西谷连骈道:“侯爷何必为难下官?” 田蒙的脸一沉,拂袖道:“西谷大人这是要与本侯作对到底么?” 西谷连骈作揖道:“下官不敢。” 田蒙道:“如果西谷大人果真与此事没有半点关系,可愿意将骁骑营交予老夫彻查?” 西谷连骈微微一笑:“此事兹事体大,只怕要禀明朝廷,请皇上定夺才是。” 田蒙大笑起来:“老夫正有此意。”他冷声道,“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陛下她远在燕京,老夫却是等不及了,没有凶手的人头做祭,老夫如何为我儿下葬?西谷连骈,不论你答应不答应,明日我先砍了那几个戏子,再搜查骁骑营,至于你的府上,老夫也要抄检一番,你若是觉得委屈,大可以回京去申诉,看皇上会不会为你撑腰。” 杨琼慢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田蒙近前,唇角衔着一抹笑,轻声道:“怀远侯何必担心天高皇帝远?但不知本座可否为令公子之死主持公道呢?” 田蒙方才并未注意到杨琼,只当是西谷连骈带来的跟班,而今乍闻此言,只觉得来人的声音和口吻颇有些耳熟,再定睛一看,却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披着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五官,但依然让田蒙觉得十分的眼熟。 田蒙正在诧异,那人却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微微笑道:“怀远侯,见了本座,也不行礼么?” 田蒙震惊地看着来人,此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肌肤胜雪,姿容俊逸,绝世无双,正是当今皇帝的长子,昔日的岐王杨琼。只是他的发髻略有些灰白之色,不复昔日的意气奋发,但眉眼中隐约透着的那股傲气,依然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田蒙怔怔地看着杨琼,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忙躬身行礼,道:“老臣参见皇长子殿下。” 杨琼微微一笑,转身走到主位上落座。他托着腮,含笑着看着田蒙,柔声道:“怀远侯请免礼。本座今日乃是奉旨前来吊唁小侯爷,也是代母上慰问侯爷。爱卿有甚么话,尽管与本座说罢。” 杨琼的这番话让田蒙瞠目结舌,他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杨琼依旧温言道:“本座乃是奉母上之命,前来陈州彻查怀远侯世子的死因,自然会给爱卿一个公道。”他又看了一眼西谷连骈,“本座既奉天子口谕,自然不会偏袒任何人,侯爷直言不讳便是。” 第140章 哥哥 沈碧秋低垂着眉,慢慢地走在留庄的庭院之间,果不出他所料,只是走过了一进院落,就有侍卫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面无表情,手持长剑,沉声道:“公子,我们大人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在留庄中乱跑,请你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沈碧秋的目光微沉,心中却不免一喜,何晏之果然被西谷连骈藏在这里。看来红/袖楼的红莲做了西谷连骈多年的红颜知己,的确是了解他的。留庄虽然是西谷连骈的别院,看似无关紧要,但西谷连骈狡兔三窟,留庄又在陈州城外,正是藏匿生人的最佳之所。 沈碧秋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学着何晏之的口气,低声道:“这位大哥,在下实在是闷得慌,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在庄子里随处走走,还望行个方便。” 那侍卫却依然冷着脸,拔出长剑拦住了沈碧秋的去路,沈碧秋和何晏之本就是孪生兄弟,外貌一般无二,如今沈碧秋又刻意模仿何晏之的谈吐举止,便是一个眼神,一点声音都相差无几了,这侍卫如何分辨地出来,只是冷冷重复道:“公子请回。” 沈碧秋慢吞吞地转过身,走了没两步,又转身对那侍卫道:“这位大哥,此地廊腰缦回,院落大同小异,在下只怕晕头转向,找不回来时的路。”他拱手笑了笑,“还烦请大哥前面带路,送在下回去。” ****** 沈碧秋跟着那侍卫穿过曲折的回廊,心中却默默将留庄的地形记了大概,他此番独闯留庄,不过是赌一把罢了。沈碧秋让秦玉、江有余等人在留庄之外接头,若有变故就寻机逃脱,至于打草惊蛇他倒也不怕,有田蒙牵制着西谷连骈,他依然可以先作壁上观,再图后事。 这侍卫大约也是个小头目,一路走来,路过的士兵无不向他行礼。他带着沈碧秋来到何晏之所在的院落,见门口守着两个全副盔甲的士兵,正一动不动地昂首站着,不由愠怒地走上前,呵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当的差?连人溜出来了都浑然不觉?” 两个士兵不由一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沈碧秋,又互相对望了一眼,结结巴巴道:“启禀长官,这……这不可能啊……这人方才分明还在院子里,怎么一转眼就出来了?” 侍卫冷笑道:“人都被我带回来了?你们两个还蒙在鼓里,下去领二十杖!再换两个人上来补位!若还有下次,军法处置!” 两个士兵再不敢多言,领命低着头退下来,临走时还是不忘诧异地看了沈碧秋一眼,却不敢再做申辩。沈碧秋心中又是一喜,如今又走了两个看门的士兵,眼前只有这个侍卫,趁他不备下手便方便了多。 那侍卫打开院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冷冷道:“公子请回房。” 沈碧秋微微一笑:“多谢这位大哥。”说罢缓步走进了院子,院门在他身后关上,一记落锁的声音却让沈碧秋听了分外地高兴。 院子里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何晏之正在小憩,便隐约听到院门开了又关,又有颇为耳熟的人声传来,一时间,似梦似真,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归雁山庄之中一般。他猛然惊醒,冷汗淋漓,便起身下床,拉开屋门,道了句:“是谁啊?”然而话音未落,何晏之整个人却被钉在了原地。他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却不是幻影,来人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此刻含着笑,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正是他的孪生兄长沈碧秋。 何晏之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 沈碧秋却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双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拉住何晏之的手臂,将他拽入屋内,反锁了了房门。 何晏之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沈碧秋微微一笑:“哥哥自然是来救你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抬手摸了摸何晏之的脸颊,低声道,“浮舟,你瘦了。” 何晏之被他看得颇有些不自在,侧过头避开了沈碧秋的手:“我没事。” 沈碧秋凝视着他的侧脸,微微一笑,又道:“西谷连骈把你软禁在这里?” 何晏之的双眉微锁,淡淡道:“现在外面风声太紧,西谷大人叮嘱我不要随意走动。” 沈碧秋冷笑了一声:“你这傻子!西谷连骈可不是甚么好人。”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一听说你出了事,便马不停蹄地赶来陈州,片刻也不敢耽搁,连马都跑死了几匹。” 何晏之颇有些惊讶地转过脸,与沈碧秋四目相投,只见沈碧秋的眼下有明显的青色,即使是刻意的妆容,也无法掩盖沈碧秋风尘仆仆的疲惫和倦怠。何晏之的心猛地一缩,竟隐隐有些不忍,低声道:“你怎么找来了这里?” 沈碧秋柔声道:“便是龙潭虎穴,为了你,哥哥也是要闯一闯了。”他握住何晏之的手,“怀远侯田蒙是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他们田氏原是察哈台的旧部,后来兵败,才投降了太宗皇帝,但是听诏不听宣,在陈州坐镇一方。你这回误杀了田蒙的独子,他会同你善罢甘休么?”沈碧秋环顾四周,又道,“西谷连骈把你幽禁于此,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他不敌田蒙,自然会把你当做最后一张牌甩出去,到时,田蒙势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何晏之默默不语,沈碧秋却继续道:“西谷连骈不过是想讨好杨琼,才出手救你。单凭你同我的关系,我猜他只想置你于死地。” 见何晏之神色一变,沈碧秋微微一笑:“杨琼果然在西谷连骈营中吧?” 何晏之沉下脸,面有愠色道:“你何必来套我的话?” 沈碧秋笑道:“我还用套你话?浮舟,我便是掐着手指猜猜,也*不离十了。我同西谷连骈可是打了多年的交道,他对杨琼安的什么心,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冷笑了一声,“他自诩是杨琼的知己,那时节在京中每日里缠着皇长子高谈阔论、秉烛夜谈,又会投其所好,两人可是琴箫合奏到深夜,只怕杨琼对他也是存了不一样的心思的。” 何晏之怔怔道:“原来如此。” 沈碧秋道:“浮舟,有我在,必然会护着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一根毫毛。”他深深地看着何晏之,紧紧握着他的手,“你到现在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待你的一片真心么?” 何晏之心乱如麻,他心中隐约涌动起一股暖流,那是许多年来,绝无仅有的手足亲情,让他难以抗拒,他反握住沈碧秋的手,哽咽着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哥。” 第141章 合璧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正持手相望,屋外却传来嘈杂的人声,沈碧秋神色一变,拉着何晏之便往外走,然而刚转过身,房门便被人猛力推开了。士兵们蜂拥而入,带头的,正是刚才领沈碧秋前来的那个侍卫。他拔剑指着沈碧秋,厉声道:“果不其然!你以为留庄是这么容易闯的么?”他大喝道,“兄弟们上!速将逆贼拿下!” 何晏之大惊,箭步将沈碧秋挡在身后,拱手道:“诸位!只怕有甚么误会,他并不是甚么逆贼,他乃是我的兄长,也是因为我才擅闯留庄……” 沈碧秋却冷笑了一声,拔出贴身的佩剑,打断了何晏之的话,低声道:“晏之,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西谷连骈的面目么?西谷连骈对我恨之入骨,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现在的一切,说不定就是他和杨琼暗中布下的局,用你做饵,来引我入彀呢。” 何晏之转脸看着沈碧秋,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领头的那侍卫见众士兵众人看着何晏之颇有些踌躇不前,便又道:“西谷大人有令,活捉逆贼有重赏!取逆贼项上人头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 沈碧秋道了句“晏之小心”,便与众人战在一处,他一手护着何晏之,一手划开剑式,朗声笑道:“要取在下的项上人头,也要看西谷连骈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沈碧秋的剑招轻灵,身姿若仙,何晏之一时间颇有些神思恍然。沈碧秋的武功招式,他记得清清楚楚。杨琼当日在九阳山上,曾将沈碧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仔仔细细地教给他,不容得他有半点差错,又每日命他在堂前练剑给他看,不但要他模仿沈碧秋的言谈举止,连一颦一笑都要惟妙惟肖。他每日在杨琼面前扮着沈碧秋,便如同傀儡一般重复着空洞乏味的剧本,偏偏杨琼却看得津津有味,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今回味九阳宫中的岁月,却如同是春/梦一场罢了。 沈碧秋的武功虽然及不上当年擎云山上的杨琼,但在当世武林之中也算是个中高手,众人只是普通的兵丁,论起近身搏斗,自然不是沈碧秋的对手,片刻之间,就已经被沈碧秋砍倒了数人。何晏之亦趁机夺了一柄剑,使开琼花碎玉剑法,与沈碧秋共同进退。 此时此刻,何晏之才惊觉,原来,杨琼所创的这套琼花碎玉剑法,竟然是可以与沈碧秋的剑法合二为一的。每一进,每一退,每一攻,每一守,都吻合得天衣无缝,剑气纵横之间,却又平添了几分婉转缠绵之意。沈碧秋朝他微微一笑:“当年在东宫,我同子修日日一起练剑,甚为快活。” 何晏之惊惶之余,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之前他也与沈碧秋也曾交过手,但只有此刻两人共同御敌之时,才能感觉得到两者剑法的珠联璧合,他似乎可以从招式之中感觉到杨琼当年对沈碧秋的款款深情,琼花碎玉剑法的每一招都是在配合沈碧秋,每一式都是在护住沈碧秋,简直可以说是“痴心一点绕郎君”。何晏之想起当日在擎云山上,杨琼传授自己剑法时的种种,以及自己当日的动容感激,如今想来,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何晏之霎时间福至心灵:杨琼能看上自己,不正是因为自已的容貌么?正因为自己同沈碧秋长得一模一样,杨琼才会同他共结鱼水之欢。然而,傀儡,终究只是傀儡。 何晏之心中一痛,手中的剑便被人挑落于地,而右肩胛随之被一个士兵一□□中,鲜血登时涌了出来。沈碧秋大惊,一把揽住何晏之,低声道:“晏之!”他抬头怒目看着那兵丁,一剑递出,直直插入了对方的哽嗓,那兵丁颓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带头的那侍卫见沈碧秋不好对付,于是高声喝道:“来人!放箭!”他身边有个士兵看了看何晏之,低声道:“长官,此人是西谷大人安置于此的,总不能伤了他罢?” 那侍卫头领一笑:“西谷大人只是说要取逆贼性命,并没有说一定不能伤了这位公子。况且刀剑无眼,伤了又如何?一切由我承担,你们只管放箭。” 沈碧秋搂着何晏之的肩膀,涌出的鲜血瞬间湿透了他的袖口。他连忙点了何晏之的几处大穴,又抬头环顾四周,眼中透着阴仄的寒意,冷冷道:“我们兄弟二人若是真的被尔等所伤,你们这些人只怕一个也别想活命。”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纯金的令牌,高举头顶,厉声道,“岷王殿下令牌在此,尔等谁敢擅动?” 众弓箭手持着□□,一时间面面相觑。突然,门口传来了一声惊呼,一个梳着双鬟的少女高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何晏之听见江明珠的声音,抬头望去,果然见到这小丫头已经冲了进来,径直跑到何晏之的面前,拉住他的手,几乎要哭了出来:“何大哥!何大哥!你受伤了!你怎么受伤了啊?” 何晏之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江明珠吸了吸鼻子,转而又看向沈碧秋,她方才未曾注意,此刻定睛一看,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天哪!这是谁?何大哥,他和你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呀!”江明珠捂住嘴,瞪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何晏之,又看看沈碧秋,神情尤为地可爱,何晏之不觉一笑,低声道:“明珠姑娘,他是我的孪生兄长。” 江明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对众人道:“我们乃是西谷大人的贵客,你们胆敢伤了何大哥,我定要禀告西谷大人!” 领头那侍卫抱拳道:“明珠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乃是奉了大人之命捉拿逆贼。”他指着沈碧秋道,“此人便是逆贼,我们并非要为难公子呀。” 江明珠哼了一声:“你没听见何大哥说了么?这是他的兄长!兄长!明白么?何大哥的兄长怎么可能是西谷大人要抓的逆贼?你们疯了不成?” 那侍卫依然道:“军令难违。还请姑娘回自己房中去。”他又看了一眼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的何晏之,“方才打斗之中无意间伤了公子,还请公子原谅。但也请公子不要妨碍我们例行公务。” 江明珠却上前一步挡在沈碧秋和何晏之的前面,昂首道:“我不管!总之我决不许你们动何大哥和他哥哥一根毫毛!”她指着带头的侍卫,“你有西谷大人的手谕吗?有他的令牌吗?你什么都拿不出来吧?竟敢在这里假公济私!危言耸听!我看你才是逆贼!你才是混进来的细作呢!” 第142章 火药 江寻一直以来都是西谷连骈的座上宾,他带着女儿江明珠几次来陈州,都是住在这留庄之中,庄中的官兵们对这位江小姐都非常熟悉,平日里也甚为恭敬。此刻,江明珠的这一番闹腾,倒叫众人一时间不敢造次,只是齐齐看向那带头的侍卫。 江明珠拉着何晏之便往外走,道:“何大哥,我们现在就去陈州,去找我爹爹,替你疗伤。” 那侍卫首领上前一步,拦住了去路:“西谷大人有令,你们决不可踏出留庄半步。” 江明珠冷笑道:“留在这里,等着被你们杀么?” 他低声恳切道:“明珠姑娘莫要无理取闹,妨碍了西谷大人的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江明珠道:“我偏是要管,你待怎样?” 侍卫叹了一口气:“那只能委屈姑娘了。”言未毕,长剑已经抵在了江明珠的胸前,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姑娘回房。” 江明珠亦是大怒,侧身一避,随之拔剑回击。有江明珠在此,留庄中的士兵们自然不敢随便放箭,那侍卫同江明珠过了三招,却不敢使出全力,心中颇为焦躁,于是高声喊道:“你们愣着做甚么?快把那人拿下!” 沈碧秋却呵呵一笑:“尔等若要活命,便乖乖放下兵器,我可以饶你们不死。”他持着剑,眯着眼睛笑道,“岷王殿下的影子营先锋已经到了,此刻已然包围留庄,就凭你们这些人,如何能全身而退呢?” 江明珠听了一怔,诧异地回转身看着沈碧秋:“这是怎么回事?”她又瞪大了眼睛问何晏之,“何大哥,原来你竟是朝廷的人么?” 何晏之来不及回答,院门外突然传来了惊天巨响,霎时间如地动山摇,屋内的桌椅随之倾斜,一片狼藉。然而,爆破之声却持续不断,如发了酵一般此起彼伏,众士兵露出惊惶之色,瞬间乱了阵脚。只听又有人在人群外喊道:“快跑啊!屋子里也有火药!”话音未落,刺鼻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已然弥漫开来,众人四散奔逃,一时间,爆破声、打斗声、喊杀声乱作了一团。 墙灰瓦砾不断往下跌落,室内尘土飞扬,突然间,一根横梁落了下来,江明珠尖叫了一声,何晏之急忙将她拦腰抱住,腾跃转身间已有几名士兵被压在了下面,惨叫之声四起。何晏之一怔,低声问沈碧秋:“果真是岷王来了?” 沈碧秋只是笑而不语,左右两剑逼开身边的官兵,喊了声“晏之跟上”,便拽着何晏之的手往外奔去。留庄里此刻已是硝烟弥漫,火光四起,三人杀开重围,越过几重庭院,转到一处僻静的拐角处,稍稍停了脚步,且作休整。 江明珠缩在何晏之的怀里,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沈碧秋探身往四下看了看,暂且见没有追兵,便转身对惊魂未定的江明珠做了一揖,柔声道:“姑娘便是冷月山庄庄主江寻的千金吧?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他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含着温柔的笑意,“江小姐,你叔叔很是担心你的安危哪。” 江明珠抬起头,越发奇怪了:“我叔叔?你……你怎么会认得我叔叔?” 沈碧秋道:“你叔叔江望与我是莫逆之交,他如今就在庄外,姑娘想不想见他?”他又上前了一步,含笑道,“姑娘很久未见过他了吧?” “我……”江明珠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里混乱极了,眼前这个人说话颇有些暧昧不明,却偏偏又是何晏之的孪生兄长,她转过脸看了看何晏之,终于低声说了句,“何大哥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沈碧秋笑着说了声“好”。何晏之却一把将江明珠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神情肃穆地看着沈碧秋,低声喝道:“你又想做甚么?” 沈碧秋却轻叹了一声:“晏之,你还是不肯信我?” 何晏之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有余的底细?” 沈碧秋却道:“晏之,无论我曾今做过甚么,而今所做的,全都是为了你。”他低声道,“晏之,我一直很后悔,你知道么?”他目不稍瞬地望着何晏之的眼睛,眸光之中仿佛蕴含着款款深情,叫人沉醉其中,“晏之,你走了的这些日子里,我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晏之,我不该逼你,更不该强人所难。” 何晏之的心仿佛跳漏了一拍,沈碧秋低缓的声音缠缚着他,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起来。沈碧秋却又按住了他的肩膀,幽幽道:“对不起,晏之。”他的眼底有了哀求之色,恳切道,“原谅哥哥吧。晏之,随我回江南,好么?” 江明珠亦被沈碧秋的哀伤所动,伸手扯了扯何晏之的袖子,小声道:“何大哥,你同你哥哥有甚么误会么?”她看了一眼沈碧秋,“你哥哥的样子,好生可怜哪……” 何晏之心烦意乱,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碧秋却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起来,似乎有些喘不过起来,只能扶着墙,半闭着眼睛,神情益发的苦楚。何晏之一怔,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沈碧秋虚弱地一笑,淡淡道:“我中了采芩一剑,那孤叶剑本是人间神兵,我这伤总不见得好……想必是方才又牵动了伤口。”他蹙着眉,又一阵咳嗽,稍待,才喃喃道,“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啊……”他叹息着,按住何晏之的手,“总算上天待我不薄,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晏之,我有千言万语要同你讲……只怕你不肯原谅我。我若是死了,到地下见到母亲……” “胡说!”何晏之的眼眶微微红了,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阵阵绞得胸口闷闷发痛。沈碧秋被采芩刺伤,说起来与自己也有几分关系,他紧紧握住沈碧秋的手,幼年时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浮现,一时之间,竟生出几分自责来。 沈碧秋却继续说道:“我临到陈州时,听闻怀远侯田蒙明日要处死九人,皆是与怀远侯世子田守义之死有关,我还以为你已被田蒙所俘……”他唇角含着笑,看着何晏之,欣慰道,“幸而你没事……” 何晏之懵了:“田蒙要处死谁?” 沈碧秋道:“据说,是陈州城内的一个戏班,班主,还有几个戏子。” 江明珠捂住嘴,失声道:“难道是何班主?” 何晏之失魂落魄地站着,良久,才喃喃道:“是我害了师兄……都是我……”他痛苦地皱起眉,连声音都打着颤,“不……我决不能让师兄为我送死!”他如困兽一般地来回踱着步,随即又向外走去,切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江明珠哭道:“何大哥!你要做甚么?” 何晏之低声道:“我要进城!” 江明珠擦了擦眼泪:“对了,我们去找西谷大人,他一定有办法……” 沈碧秋在二人身后淡淡道:“明日的监斩官,便是陈州通判西谷连骈。” 江明珠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沈碧秋:“怎么会?西谷大人明察秋毫,绝不会错判好人的。” 沈碧秋却道:“陈州府衙和城门口都贴了告示,明天午时三刻行刑。”他缓步向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西谷连骈自然是怕你坏事,才不准你离开留庄半步。他这么做,必定也是杨琼的授意……” “别说了!”何晏之打断了沈碧秋的话,双手紧握着拳,一字一顿道,“我马上就去陈州府衙!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沈碧秋拉住他:“晏之,你要去白白送死吗?”他微微一笑,“有我在,你怕什么?”他的声音温柔而低缓,“我与你长得这么像,如果我去陈州府衙自首,谁又能知道呢?” 何晏之震惊地看着沈碧秋:“你说甚么?” 沈碧秋依旧柔声笑道:“晏之,哥哥可以替你去死啊。”他压低了声音,“你我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时生,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我,可以与你同生共死,晏之,你还不明白么?” 何晏之艰涩地开口道:“我不需要……” 沈碧秋只是一笑,叹息般地说道:“晏之,相信哥哥一次,好么?” 隔着围墙的喊杀之声渐渐弱了下来,有士兵整齐的步伐声传来。何晏之警觉地看向四周,低声道:“莫非是留庄的援兵到了?我们还是再找个地方躲一躲。” 沈碧秋只是站着不动,笑而不语。边门被猛地撞开,果然,一队身穿铠甲的武士静静站在门外。何晏之心中一惊,手中长剑即刻出鞘,沈碧秋却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从队伍后面快步走来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缕须髯,面色白净,朝沈碧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道:“属下来迟,请大公子赎罪。”他抬起头来,又冲何晏之一笑,“拜见二公子。” 此人何晏之自然是认得的,正是江寻的兄弟江望江有余。归雁山庄的几次交锋、月余前玉山一役,再加上其兄江寻的一番赘述,何晏之对这江有余难免心存芥蒂,于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幸会。” 江有余上前了两步,目光却落在江明珠身上,道:“明珠,可还记得叔叔么?” 江明珠呆呆地看着江有余,讷讷地摇了摇头。 江有余笑道:“也难怪你。那时你还小。”他细细打量着江明珠,叹息道,“明珠,你同阮师妹长得真是一模一样。我记得芷君年轻时就是这般俏丽可爱,如今,却是恍若隔世了。” 江明珠这些年跟随者父亲江寻走南闯北,总是听父亲提起这位久未谋面的叔叔,如今真正见了,却颇有些尴尬,内心也没有几分亲近,只是低垂着头,仿佛带了一丝窘迫,许久,才低低唤了一声:“叔叔……” 江有余却道:“明珠这么多年没见过叔叔,自然是认生了。你父亲他可好吗?” 江明珠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好”,沈碧秋在一旁笑道:“你们叔侄叙旧,也该找个安静的地方。”他又看着何晏之,“你人单势孤,如何能救得了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从长计议,看看明日该如何从刀斧手下救人才是。”他笃定地笑道,“有哥哥在,绝不会叫你失望的。” 第143章 灵堂 怀远侯府的议事大厅里此刻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重而压抑。厅外的院落里挂满了白色的幡帐,天色阴沉沉的,虽然未及黄昏,但无力的日光透过厚重的层云,照得整片青色的砖瓦泛着惨淡的凄凉。有僧人诵经的声音和着妇人呜咽的哭泣之声,隔着几重围墙隐约传来,让人更觉逼仄。厅内烛光摇曳,杨琼端然坐在正堂之上,西谷连骈和田蒙分别站在两侧,几步开外,垂手侍立着西谷连骈随行的侍卫和田府的一干家丁。杨琼一手托着腮,琉璃般的黑色眸子微微眯着,蹙眉凝神,静静听着田蒙述说着自己丧子的前因后果。朦胧的烛火跳动着,泛着橘色的光,把几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斑斑驳驳,晦暗不明。 田蒙赘述了许久,又向杨琼长揖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夫方才已经禀明。还请殿下明断。”他看了一眼西谷连骈,“老夫只恳请殿下准许我派人搜查西谷连骈的府邸、别苑,还有骁骑营。假若是老夫冤枉了通判大人,田蒙情愿上京领罪。” 杨琼悠然起身,走了过来,以手相搀,缓声道:“侯爷德高望重,为朝廷镇守西北,劳苦功高。如今世子不幸遇刺,母上非常痛心,定要找出真凶,为侯爷雪恨哪。”他微微沉吟,“本座奉皇命调查此案,也是今天才到陈州,故而先来吊唁世子,聊表寸心。侯爷,不如先带我去灵堂,给世子上一柱香,拜祭一番,以慰亡灵罢。” 田蒙自然应允,冷冷看了西谷连骈一眼,转身吩咐家丁在前面带路,便引着杨琼诸人穿过正堂,来到了后院。灵堂之中满是白色的罩灯,黑漆的楠木棺椁静静地安放在正中央,田守义的灵位竖在棺椁前,两边点着手腕粗的白烛。家眷们穿着孝服围坐在屏风之后,数十个僧人在偏殿诵读着经咒,木鱼之声此起彼伏,间杂着细微的啜泣之声。 杨琼一脸肃穆,接过仆人递来的三支香,冲着田守义的灵位缓缓鞠躬,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转过身对田蒙道:“世子英年早逝,实在叫人痛心,然则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侯爷节哀。” 田蒙道:“老夫年逾半百,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别无所求,只求血债血偿。”他看着杨琼,又道,“殿下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为老夫主持公道,却对彻查骁骑营之事却避而不谈。此刻在我儿灵前,您依然顾左右而言他,难免叫人心寒哪。”他抱拳道,“还望殿下即刻下令,西谷连骈倘若是清白无辜,让臣查一查,又有何妨呢?” 杨琼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西谷连骈是否无辜,乃是由事实来明证,既不是由本座判定,也不是侯爷判定。本座既然到了,自要秉公执法。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我都要一一审过。”他沉吟道,“明日,我便亲审青莲戏苑的那几个戏子,还有当日在侯爷别苑的所有仆役和侍卫。” 田蒙沉下脸来:“殿下所谓的秉公执法,便是包庇亲信么?” 杨琼皱眉道:“侯爷是甚么意思?” 田蒙冷笑:“殿下同西谷连骈的交情,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夫意欲用那几个人引出凶手,殿下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使老夫不得不怀疑殿下的意图了。”他的眸光凛冽起来,“殿下数年前被皇上褫夺王位,贬出京城,而今陛下终于降下旨意,宣殿下回京,看来是有意恢复殿下的身份。如此紧要关头,老夫劝殿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莫要一着走错,以致满盘皆输。” 杨琼淡淡道:“多谢侯爷提醒,不过本座眼下只想尽早查明真相,给侯爷一个交代,也好回京复命。至于其他的,不过是尽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田蒙哈哈大笑起来,冷冷道:“那么,假若老夫要一意孤行,殿下又将如何呢?”他上前了一步,负着手,斜睨着眼睛看着杨琼,“殿下乍来陈州,老夫自然待你礼数周全,但还请殿下莫要干涉陈州的政事。我田氏一族,由太/宗皇帝授命,镇守关西,听诏不听宣,假若西谷连骈不肯配合,老夫也只能与他兵戎相见了。”他神色微沉,“不知殿下觉得仅凭西谷连骈这样的黄口小儿,能否敌得过老夫的四十万雄兵?” 杨琼笑道:“从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侯爷又何必做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呢?” 田蒙道:“老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凶手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西谷大人为了他同老夫翻脸?” 杨琼道:“侯爷,疑人偷斧会让人做出错误的判断。本座深知田氏一门忠烈,更不会怀疑侯爷对陛下和朝廷的忠心。但是,难免会有叵测的小人从中作梗,伺机而动,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好让他们能够坐收渔翁之利。侯爷可莫要一时冲动啊。” 田蒙沉吟不语,目光阴森地在杨琼和西谷连骈身上逡巡着。他忽而低低一笑:“殿下说来说去,还是想让老夫明日不要处斩那几个戏子吧?” 杨琼正色道:“陈州府衙都未审过的案子,侯爷却要先处决不相干的百姓,陛下固然体恤侯爷丧子之痛,但若是被好事者参上一本,侯爷岂不是又要平添许多闲气?传扬出去,也有损怀远侯府的名声。” 田蒙终于点了点头:“也罢。老夫可以将那几人交予殿下处置。不过,明日午时,还请殿下和西谷大人能够捧个场,这场引蛇出洞的好戏决不可错过。”他上前几步,朝杨琼拱手一拜,低声道,“老夫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单独禀明殿下,还请殿下移步。” 西谷连骈双眉微皱,跻身上前,挡在了杨琼身前,沉声道:“殿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您今日才到陈州,旅途劳顿,还是先回驿馆吧。”他看了一眼田蒙,“侯爷有什么话,不如在这里说得好。” 田蒙冷笑:“西谷大人真是草木皆兵。难道是怀疑老夫有不臣之心么?还是你自己心中有鬼,不敢让老夫在殿下面前进言呢?” 杨琼朝西谷连骈递了个眼色,随之冲田蒙一笑:“侯爷请。” 西谷连骈会意,不得不在原地候着,目光却追随着田蒙和杨琼背影,只见他们转出了左侧的小门,向内堂走去,西谷连骈的手心隐约沁出了些许冷汗,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极为的焦躁不安,却不能表现分毫,短短片刻竟变得极为难熬,仿佛要把他的心血生生耗干了一般。 这时,有个站在门口的近卫突然快步走了进来,附在西谷连骈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西谷连骈的脸色陡然一变,身子都有些发颤,压低声音道:“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僧人们的诵经之声把二人极轻极微的对话淹没了,田府的家丁们只是低着头侍立着,灵堂里香烟弥漫,白烛惨淡,依然如旧。 侍卫轻轻点了点头,又耳语道:“那人有岷王的令牌。” 西谷连骈眸光一暗,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低声道:“吩咐下去,听我号令。”他的眸光在田府众人身上掠过,又道,“就在今夜。”说罢,他转身朝左侧的小门走去,门口的田府侍卫躬身道:“西谷大人留步,侯爷有令,外人不可擅入内堂。” 西谷连骈作了一揖,极为客气地微微一笑:“还请入内禀告皇长子殿下,西谷连骈有要事禀告。”他眸光一暗,缓声道,“是刚刚从京城来的要函,乃是大院君的旨意。” 第144章 密谈 田蒙引着杨琼穿过客堂,走进内室一处隐蔽的书房,仆役们鱼贯退出,关上了房门。田蒙殷勤地将杨琼迎上正位,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垂手侍立在侧。杨琼负手含笑道:“侯爷如此大礼,本座怎敢当?” 田蒙拱手道:“殿下,如今这里只有老夫与你二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不是三岁小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殿下就不必再说了。”田蒙的面容带有漠北胡人的明显特征,五官深邃,轮廓硬朗,他此刻眯着眼睛,语气中颇有些咄咄逼人道,“若说西谷连骈与此事没有干系,老夫是绝不相信的。” 杨琼淡淡一笑:“这便是侯爷特意引本座来此要说的话?西谷连骈乃朝廷命官,侯爷无凭无证,如何能妄断?”他又道,“不过,侯爷若是能拿出有力的证据,本座也绝不会偏私。” 田蒙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方道:“殿下觉得,若老夫眼下动手,殿下可有活路否?” 杨琼面色一沉:“原来,侯爷是要胁迫本座?我乃今上的长子,侯爷若是对本座出手,便是弑君。侯爷,你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田蒙长揖道:“臣不敢。” 杨琼冷冷一笑:“我记得太宗皇帝当年册封田氏先祖时曾言道,只要杨家仍坐拥天下,田氏一族便永封塞北。自太宗以降,朝廷待怀远侯一门恩遇不绝。”他上前了一步,紧紧盯着田蒙,沉声道,“田侯,莫要利令智昏哪!”他轻叹了一声,复而笑道,“田侯,只要这个天下依旧姓杨,你便依旧是西北之王,但是,若天下变色,田侯觉得,自己还能从谁那里再分一杯羹呢?” 田蒙道:“对老夫而言,只要陈州和西北诸镇姓田,老夫无所谓谁是天子。”他眸光如电,阴恻地说道,“然而,当年你父亲在西北的所作所为却实在叫人不齿。他灭了渤海国,收复燕云十六州,却趁机屯兵西北,还把桓州、隠州、泌州三个要塞据为己有。欧阳长雄最后若不是骄兵而败,身死敌手,是不是打算把老夫的陈州也一并吞了去呢?”他冷笑道,“殿下,你父亲当年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莫不是陛下在背后唆使?陛下听信谢婉芝的鬼话,撤诸州刺史,分设太守和通判,难道不是想趁机废了老夫的兵权?这几年来,朝廷派了西谷连骈这小子来陈州任通判,处处与老夫作对,难道不是陛下的授意?”他说得激动起来,眸中渗着恨毒之色,“若陛下不背信弃义在先,田蒙绝不敢违逆朝廷。然而,今日我儿之死,却不得不叫老夫怀疑其中有诈啊!” 杨琼垂眸一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衬得白皙如玉的面庞尤为动人。他仿佛并不在意田蒙的愤怒,只是温言道:“但是,田侯有没有想过,有人在利用世子的死大做文章呢?如今江南不靖,谢婉芝方死,母上根本无暇顾及西北,她除非是昏庸至极,才会出此下策。如此拙劣的借刀杀人之计,以田侯的精明,难道会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田侯大抵是关心则乱罢,出此连环计者实在是下作得很哪。” 田蒙却哈哈大笑起来:“殿下果真是巧舌如簧。老夫若不是方才刚刚接到岷王的密函,也险些要上殿下的当了。” 杨琼的凤眼微眯,眼角微微上扬,依旧不动声色地笑道:“但不知田侯是信本座,还是信杨玲珑呢?” 田蒙道:“老夫方才已经说了,谁做天子都无妨,只要陈州仍旧姓田。” 杨琼冷哼了一声:“田侯便以为刘南图得势后,就不会过河拆桥么?” 田蒙道:“岷王殿下在密函中说,那个凶手就在西谷连骈的别苑留庄之中,她的影子营已经到了陈州。”他的目光逼视着杨琼,“殿下,你说,假若老夫以你的人头做见面礼,大院君会不会很高兴呢?” 杨琼眸光一转,笑道:“能借田侯之手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大院君自然喜出望外。不过,田侯只怕到时也会成为一枚弃子。过河拆桥的事,可是大院君做惯了的。他素来反复无常,田侯又不是第一次同他打交道,难道还要本座来提醒么?” 田蒙颔首道:“所以,生死进退,便在殿下的一念之间了。” 杨琼道:“田侯要本座做甚么?” 田蒙拱手道:“老夫别无所求,常言道,杀人偿命。只求立即将那凶手凌迟处死,再以的人头祭拜我儿。让我儿早日入葬,以慰他在天之灵。”他压低了声音,“襄助岷王,还是襄助殿下,对老夫而言,都是一样的。其实,从老夫内心来讲,并不想同殿下为敌。假若殿下能助老夫报了杀子之仇,老夫愿意护送殿下安全回京。殿下意下如何?” 杨琼含笑道:“田侯能够深明大义,实在叫人欣慰。况且,田侯的所求,对本座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座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只是……”他微微沉吟,“田侯可知,那个凶手是谁么?”田蒙一怔,杨琼眸光微动,心思电转,继续缓缓说道:“他便是归雁山庄的少庄主,沈碧秋。” 田蒙道:“殿下真是信口开河。” 杨琼笑道:“田侯若不信,可以将你城门口贴着的画影图形拿去江南归雁庄,随便找个人看看,便知道此人是不是沈碧秋了。”他轻叹了一声,“沈碧秋原做过东宫的门客,后来却倒戈于杨玲珑。田侯没见过他,也听过他爹沈眉的名号吧?沈眉原是我父亲的近卫,我父亲临终前曾将我托孤于沈眉,所以我和沈碧秋少年时便相识,算是故交。他虽然曾背弃过我,但本座却顾念旧情,并不想他就此送命啊!”他笑着摇了摇头,“而今想来,我又被他所蒙蔽,这招连环计实在是狠毒哪。” 田蒙双眉紧锁,一言不发。杨琼走上前一步,凑到他的身侧,微笑着轻声道:“侯爷何等英雄人物,难道还没有看出,这全是大院君一手安排的啊。你我不过是他的饵,他志在何处,侯爷难道不知道么?” 第145章 击杀 田蒙只是沉吟不语。杨琼含笑着注视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走近了一步,右手却极为缓慢地探入怀中,他的指尖触到了冰冷的匕首,眼底仍旧蕴着淡淡的笑,道:“若能得到侯爷的襄助,本座何愁大业不成?你我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 说话间,他又凑近了一步,半边身子已经贴近田蒙的背后。此刻书房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空气中仿佛涌动着诡谲的暗流,杨琼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隐隐约约,手心却渗出了些许冷汗。杨琼知道自己今非昔比,半年前,他尚可以独步武林,傲睨群雄,而此时此刻,自己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内力,也许连一个普通的武士也未必敌得过,而田蒙镇守西北多年,绝非等闲之辈,若不能一击得中,那么,今日或许就是他的死期。 杨琼目不稍瞬地看着田蒙。方才的一番话似乎让田蒙有些动摇,杨琼知道田蒙生性多疑,与刘南图之间又素有嫌隙,要离间二人并不难,只是田蒙并不愚蠢,假若稍微仔细一想,必定能发觉他话中的破绽,缓兵之计不可久用,他所能够争取的只有田蒙眼下迟疑的转瞬之间。 果然,不过瞬息之间,田蒙的神情一变,他已感觉到杨琼眉宇间的杀意,眸中不由得露出精光,厉声道:“你待如何?”然而话音未落,杨琼的短刃已经没入他的腰侧,将他的声音戛然斩断。鲜血喷涌而出,杨琼露出一抹浅笑,冷冷道了一句:“我待如何?自然送侯爷上西天。”他白皙的面颊上被溅了点点血痕,连长长的睫毛之上亦挂着血珠,出手却是如电,未及田蒙还手,第二刀便已经划开了田蒙的哽嗓。 杨琼虽然已然无甚内力,但刀法依旧既快且准。田蒙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了双目,几乎站立不稳。他的喉间滚动着无声的嘶吼,却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于是,转身便扑向门口。杨琼自然知道田蒙是想叫人进来,飞身上前短刃递出,刺中田蒙的背心。 田蒙猛然回转身,他此刻身负重伤,目眦剧烈,口中发出“嗬嗬”的喘息之声,却只吐出些许血沫子。只见他左手如钩,猛地向前探出,一把掐住了杨琼的脉门,右手却探到自己背后,一把拔出了背上的匕首。杨琼大骇,欲脱身却无内力可抗,田蒙的手犹如钢箍,使出全力将他牢牢拽住,叫他逃脱不得。杨琼把心一横,抬手以手相格,握住了田蒙的右手腕。此时已是生死攸关的瞬间,杨琼只觉得自己虎口发麻,田蒙的内劲刚猛,自己只怕支撑不住多久。他微微一笑,淡淡道:“田侯,我见你老来丧子,十分可怜,故而成全你到黄泉与你儿子团聚,你怎么不领情呢?” 田蒙发出一声困兽般低沉的嘶哑吼声,眼睛中俱是血色,面目狰狞,几乎想把杨琼生吞活剥了一般。突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有侍卫的声音在外响起:“启禀侯爷,西谷大人有紧急要事求见。”田蒙的喉间受了伤,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杨琼气沉丹田,一脚蹬在田蒙的下盘。田蒙站立不稳,身子往后一仰,撞倒了背后的镂花茶几。 桌椅倾翻的声响让门外的侍卫一惊,他大喊了一声“侯爷”,猛地将房门打开,却见血腥之味迎面扑来,屋内满地狼藉,田蒙已经浑身浴血倒在地上。他大惊失色,厉声高喊:“来人哪!有刺客!” 门口侍立的两个侍卫随之冲了进来。杨琼心道“不好”,暗思忖怕今日是在劫难逃,吾命休矣,正欲殊死一战,却见转眼之间那两个冲进来的侍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身后,西谷连骈手持长剑,逆光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松,沐浴在黄昏的光晕之中,叫人移不开目。 剩下的那名侍卫转身欲逃,还没走出两步,西谷连骈的长剑已至,穿胸而过,他还来不及求救,便颓然倒地毙命。 西谷连骈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扶住杨琼的双臂,将他拉入怀中,急切唤道:“殿下!”他的双手打着颤,不由自主地抚上杨琼染着鲜血的面颊,轻柔拂拭,才发觉那并非是杨琼的血,终于仰天长出了一口气,又转眼看向地上的田蒙。 只见田蒙仍在血泊中不断缓缓挪动着身体,却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些神志昏沉了。西谷连骈提剑上前,又在他的脖颈间补了一剑,那田蒙的四肢微微挣动了几下,终于倒地不动,已然断了气。 室内的血腥之味极重,杨琼此番牵动了内伤,捂着胸口一阵轻/喘。西谷连骈将掌心按他的大椎穴上,顺着杨琼的督脉助他调息。稍待,杨琼抬头冲西谷连骈一笑:“连骈君,幸而你来得及时。”他低声道,“田蒙已经知道了晏之的下落。我知道再糊弄不了他,再下去只怕生变,倒不如趁他还未来得及准备,先下手为强除掉他,以绝后患。”他看了西谷连骈一眼,“不得已未能按计划行事。连骈君,我们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西谷连骈拱手道:“属下进来也是为了此事。”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琼,“留庄有变。” 杨琼拽紧了西谷连骈的手腕,面色一怔:“难道晏之出事了?” 西谷连骈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杨琼的力道显然有些失控,竟然连手指也在微微发抖。西谷连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莫名的酸楚隐约地涌了上来,让他的喉头有些发紧。他微微一顿,低声道:“有人闯入留庄,又埋下火药,劫走了何晏之和江明珠。”西谷连骈的神色凝重,缓声说道,“殿下,据说那人同何晏之长得一模一样,必定是沈碧秋无误了。只怕,大院君和岷王已经得到风声。殿下,眼下的处境对我们很不利。” 杨琼面沉似水,许久,方道:“如果晏之是落到了沈碧秋的手中,那倒是不必担心了。沈碧秋要杀的人是我,待他自己的兄弟却未必有歹心。”他轻咳了几声,微微皱眉,又低声道,“田蒙一死,他的部众自然群龙无首,趁他们还在混乱之中,我们兵分三路,将田蒙的四十万兵马分割成块,自内而外,个个击灭,意在招安。”说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一边道,“眼下田府中人还尚未反应过来,连骈君,速调人马,先将整个田府控制住,政令自田府出,便是掌控了整个陈州。” 西谷连骈紧紧跟上他的脚步,一边道:“属下遵命。” 杨琼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沈碧秋来了正好,新帐旧账一起算。”他咬牙道,“就看看最后鹿死谁手了。” 第146章 黄雀 日近黄昏,红/袖楼里渐渐热闹起来,姑娘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凭栏俏立,莺声燕语,暗香盈盈。女子软软糯糯的歌声和恩客们的狎/弄之声透过数重院墙,隐隐绰绰地飘了过来,给此处幽静的院落又添了一抹绯色。 沈碧秋坐在秋千架上,披着一件素色的袍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神情颇有些慵懒,他细细地看着手中的信函,脸上却露出些许不屑的笑容。江有余站在的他的身侧,拱手道:“韩固、张谅率影子营二百武士已到陈州,一切皆听从大公子的差遣。” 沈碧秋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扬,略有些凉薄之色,淡淡道:“岷王殿下还是提防着我呀。”他缓缓将手中的信函捏做一团,掌心微微使力,纸团便化作齑粉,随风散落。他微眯着眼,唇边衔着一抹笑:“她派韩固、张谅二人来,是来监视我呢?还是协助我呢?”他眸光一转,冲江有余笑道,“江先生,只怕咱们这回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呀。” 江有余凑近了半步,附在沈碧秋的耳边道:“倒也未必。”他低声道,“大公子难道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一张王牌。” 沈碧秋抬起脸来,复而垂眸道:“你是说江明珠?” 江有余道:“有这丫头在手里,我们便等于是抓住了刘南图的软肋。” 沈碧秋轻哼了一声:“你兄长将这女儿当做是掌上明珠,你便不怕江寻找你拼命?” 江有余低低笑道:“他若是来找我拼命,我正是求之不得呢。” 沈碧秋沉吟道:“你可确定江明珠乃是刘南图之女?” 江有余道:“我师妹阮芷君在临终之前曾将幼女托负给大哥,那时我就在藏身在窗外,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当时也吃了一惊,未曾想到,明珠竟然会是大院君的私生女。”他冷冷一笑,“当年,阮芷君与刘南图在青州偶遇,暗生情愫,又在椒兰私会。偏偏我大哥对芷君师妹一往情深,心甘情愿当了十六年的便宜爹爹,如此情深意重,实在是叫人感动哪。”他又是一笑,“大哥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漂泊不定,居无定所,连冷月山庄都不回去,想必就是为了明珠,怕官家的人找上门来罢。” 沈碧秋听了拊掌道:“如此说来,真是天助我也!”他站起身,冲江有余笑道,“江先生又帮了在下一个大忙。” 江有余拱手拜道:“大公子乃人中龙凤,必能成就大业。能为大公子效力,实乃属下之福。” 沈碧秋负手而立,微笑不语,良久,沉吟道:“晏之眼下如何了?” 江有余道:“属下给二公子用了点安神静心的药。”他顿了顿,又道,“他眼下正睡着,大公子可要他现在醒过来么?” 沈碧秋摆了摆手:“这几日事关重大,不可叫他坏了我的大事。”他沉吟道,“就让他一直睡着便是,再多派些人手看着他,一切等我活捉了杨琼再说。” 江有余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大公子的情蛊养得如何了?” 沈碧秋瞥了他一眼,轻笑道:“江先生倒是真恨杨琼哪。” 江有余缓声道:“当日归雁庄一役失手,而后又在玉山被辱,几番在杨琼手上吃瘪,在下深以为耻,难免如鲠在喉。江某从来是睚眦必报之人,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啊。”他冷笑道,“杨琼既然能不动声色解了忘忧之毒,我这回倒是要看看,他又如何抗得过情蛊。”他又拱手向沈碧秋作了一揖,“况且,属下深知求而不得之苦,必要助大公子了此夙愿。” “求而不得么?”沈碧秋淡淡一笑,轻轻拂了拂衣襟上的浮尘,漫不经心道,“却也未必。不过是曾今弃之如敝屣的东西,突然间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难免叫人不大习惯罢了。” 江有余笑道:“庄主总是担心大公子为情所困,如今想来却是他多虑了。”他捋了捋须髯,“大公子放心,只要给杨琼种下这蛊毒,他自然会对大公子予取予求,从此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他又道,“情蛊虽然出自丰城双鼠,但在下却做了诸多改动,所以这蛊毒与忘忧不同,并不会伤人神智。”他见沈碧秋的神色微变,不由地嘿嘿笑道,“大公子且想想,若杨琼依旧记着前尘往事,却不能自己,心甘情愿成为大公子的禁/脔,若是再暗结珠胎,岂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公子既然如此恨他,却又放不下他,这般折磨他,难道不是最快意的么?” 沈碧秋微微一笑:“知我者,先生也。”他含笑道,“都说丰城双鼠卑鄙下流,但是若论狠毒二字,到江先生这里却还是要甘拜下风了。” 江有余不以为意道:“在下与楚天空和楚天阔两兄弟相交数十年,正所谓志同道合也。若说卑鄙下流么,江某自认为还是略胜他二人一筹。从来祸害遗千年,正人君子有甚意思?像我兄长江寻那样,一生兢兢业业、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却又能奈我何?若真是邪不胜正,我便等着他来清理门户。”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江先生实乃性情中人,深得我心也。” 江有余又道:“只是有件事,属下还是要提醒大公子。”他凑上前,附在沈碧秋的耳边小声说道,“那蛊虫乃是灵物,需要寄主心甘情愿服下才会有效。这一点,请大公子切记。” 沈碧秋微微皱眉,沉吟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道:“有晏之在我手上,这又有何难?”他又对江有余道,“如此,你不必再给晏之用药,且让他明后天便醒来,我自有安排。” ****** 沈碧秋刚转过回廊,就见秦玉正焦急地在门口踱着步,他一见沈碧秋,便快步迎了上来,行礼道:“见过大公子。” 沈碧秋面色一沉:“何事如此慌张?” 秦玉低声道:“怀远侯府出大事了。田蒙傍晚酉时在府中遇刺身亡。” 沈碧秋亦是一惊:“谁动的手?”他神色微变,“是西谷连骈?” 秦玉摇了摇头:“目前还未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据说杨琼正在怀远侯府主持大局。” 沈碧秋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子修果然不会叫人失望哪。”他走到书房门口,又回转身,笑着对秦玉道,“秦大当家,这红/袖楼里可还惬意否?” 秦玉有些莫名其妙,道:“大公子,但不知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又道,“岷王殿下让我们尽快与田蒙接上头,如今田蒙已死,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沈碧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大当家,咱们听命于大院君和岷王殿下,大院君和殿下尚未有命令,咱们自然是静观其变。眼下就算是陈州的天塌下来了,同我们又有甚么关系呢?”他拍了拍秦玉的肩膀,“时时能够体察君上的旨意,才是为臣之道啊。” 秦玉点了点头,又拱手笑道:“大公子所言极是。是属下太过急躁了。” 沈碧秋低低一笑,道:“红/袖楼里多的是如花美眷,大当家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反正无事,不如花前月下找点乐子,莫要辜负了大好的春光哪。” ****** 沈碧秋独自进了书房,缓步走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两封信函。他在案前静静坐了片刻,望空打了一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沈碧秋近前。 沈碧秋将手中的信函封好,盖上戳,递给黑衣人,低声道:“明日午时前赶到赫连部东屯,亲手交给赫连博格,告诉他,陈州突变,时机大好,即刻出兵南下入关。”他又拿着另一封信函,“离开东屯后,你便向西去格木错,将此信送呈赫连哲木朗,就说,沉舟意欲奉他为主,愿以赫连无殊的人头为礼,以表忠心。助三哥一统塞北,再挥师南下,报灭国之仇。” 黑衣人将信揣入怀中,叩首道:“信在人在,信亡人亡。”说罢,纵身跃出窗外,没入阴影之中。 沈碧秋背着手踱步来到窗前,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朗月,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冷笑,他轻声喃喃自语道:“子修,你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否?”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细细端详了许久,轻轻印上一吻,喃喃道:“子修,你看,你送我的玉佩,我可是时时刻刻不忘戴在身上。我对你的刻骨相思,你可知道么?”突然间,他猛地回转身,快步走到了榻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那盒子里静静地蜷缩着一条小拇指大小的红色虫豸。沈碧秋咬开中指,在那虫豸身上滴了几滴血,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虫在盒子里不住地扭动着,随之,仰天哈哈大笑了数声:“子修啊子修,纵然你机关算尽,此生终究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第147章 兵变 夜幕之下的陈州城显得格外静谧,守城的士兵持着明晃晃的枪戟,一队一队地从城墙边游移而过,钟楼里传来“铛——铛——”的回音,亥时一刻,已经到了士兵交接的时候,接班的士兵们还未到,城楼上的守兵们已经开始陆续回营房换下武器和铠甲。隐隐约约,从城门外传来整齐而急促的马蹄声,随之,有人在城下喊着:“快开门——快开城门——” 城墙上的守兵探出脑袋,喊道:“城下何人?何事入城?” 楼下黑压压的全是全副铠甲的骑兵,领头的将士晃了晃手中的长戟,仰头道:“没看见这是骁骑营的骑兵吗?奉西谷大人之令,进城搜查叛贼。” 守兵喊道:“令牌呢?现在宵禁!没有侯爷的令牌,谁也不能进城!” 那将士勒转马头,高声怒道:“大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在夜色中泛着幽光,“西谷大人的令牌在此!” 有卫兵从侧门小跑而出,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仰着脖子对城门楼上喊道:“的确是通判大人的令牌!”领兵的将官亦抬头冷冷笑道,“西谷大人此刻正在侯爷府中,你若不开城门,耽误了西谷大人的大事,担待得起么?” 守兵神色一凛,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吩咐左右道:“开门!” 沉重的铁门徐徐打开,全副铠甲的骑兵拍马如旋风一般列队冲入城内。突然,从正对着的官道上冲过来一列骑兵,为首的百夫长一边驱马,一边厉声喝道:“关上城门!关上城门!左路三军罗必武将军有令!封锁所有城门!严防死守!速速关上城门!”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城外的骑兵已经进了大半,此刻再要关城门已经是来不及了。那百夫长见势不妙,挥动手中的长矛,仰头对城头的守兵喊道:“放箭!快放箭!” 然而,守兵们显然有些手忙脚乱,待架上□□,已经有骑兵冲上了城头,一时间刀光剑影,惨叫声四起,而城下,也已经是一片血海。骁骑营精锐的神速是左路三军的士兵万万敌不过的,那近千名黑色铠甲的骑兵个个骁勇无比,以一敌十,犹如潮水一般,将城内的士兵团团困住,厮杀之声震天,只是片刻功夫,守城的几队卫兵便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也都成了俘虏。 护兵小跑过来,问领头的将官:“启禀长官,生擒七十三人,如何处置?” 将官道:“西谷大人有令,凡是反抗者,一律杀无赦!”他用枪指着地上跪着的左路三军的士兵,“一个不留,全部杀了!”说着,又勒转马头,道,“七营、八营在此善后,五营去东门接应,其余的兄弟随我去怀远侯府!” ******* 沈碧秋望着户外的火光,脸上带着暗昧不明的笑。 此刻的红/袖楼里早已是一片喧闹之声,一小队士兵手持兵刃守在门口,士卒的呵斥声中混杂着女人们呜呜咽咽的哭喊之声。有恩客衣衫不整地从厢房里冲了出来,随即又被楼下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赶了回去。只听有人怒吼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快放老/子走!” 一名将官模样的人出列高声喊道:“通判大人有令,全城戒严!所有人统统待在房内,不得擅自上街!”他抽出腰间佩刀,“违令者,斩!” 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起来,整个前厅一片狼藉。有人试图闯出去,却立刻被士兵砍倒在地,瞬间,血腥之味弥漫开来,楼里的姑娘们尖叫着,哭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 士兵们又拖出几个闹腾地凶的,连砍了两人,喝道:“统统回房间!谁再敢违逆军令,杀无赦!” 不止是红/袖楼,所有的店家都被勒令立即停业,所有的住户都门窗紧闭,街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兵踏马而过,一列又一列的步兵背着武器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恐怖的气氛,仿佛杀戮就在眼前。 沈碧秋一直站在阴影之中,他此刻所在的房间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如潮水般涌过的士兵,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些黑漆漆的铠甲,身后,一个红衣女子缓步走了上来,盈盈拜倒,柔声道:“红/莲拜见大公子。” 沈碧秋转过身,冲她微微一笑,复而道:“西谷连骈倒是治军之才啊。” 红/莲道:“西谷大人是红/袖楼的常客了。”她袅袅盈盈走到沈碧秋的身边,一双妙目看着楼下的兵士,“他平日里来楼里只是花天酒地,想必是做给旁人看的。” 沈碧秋道:“自然是做给田蒙看的。”他低低一笑,“黑甲军?他治军倒是尽得当年欧阳长雄的衣钵。可见当年在京中,子修待他可谓尽心焉而矣,竟把欧阳氏的黑甲军也倾囊而授。”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西北有欧阳长雄生前的残部,杨琼当年就算对西谷连骈心存芥蒂,依旧对他毫无保留,好一个惺惺相惜!”他突然勃然而怒,拂袖扫落了案前的书籍卷轴,笔墨狼藉一地。 红/莲急忙拜倒,道:“大公子息怒。” 沈碧秋的面色铁青,低低道:“京中可有消息?” 红莲道:“已经将陈州的事禀明岷王殿下。” “大院君若是能调动江州、泌州的兵马,必能有一场好戏上场。”沈碧秋的唇角泛起一丝讽笑:“子修,你以为区区一个西谷连骈,能有多大作为?纵使黑甲军再现,难道能抵得住三方夹击?” ****** 田府之中已经被甲胄包围。此刻,杨琼将田府的正堂临时用作三军主帐,时近子时,里里外外烛火通明,他端坐案前,正仔细看着陈州的地形图纸和骁骑营的布兵图纸,时不时同身边站着的西谷连骈低低说上几句。 这时,有个卫兵跑了上来,单膝跪倒,道:“启禀殿下和通判大人,田侯夫人在后院破口大骂通判大人,领着几个妇人哭闹不止,又要举剑自刎,被兄弟们拦下了。” 西谷连骈道:“一群妇道人家都看不住,你们这些人有甚么用?不用理她,将田府内眷关在后院,派人守着便是。” 杨琼却站起身来,问道:“田侯手下的十二军将领已经都来田府了吗?” 卫兵道:“回禀殿下,除左路三军罗必武、左路四军莫惊雷、右路二军曹庭威,其余九人已经在前厅了。还有诸位参军,一并都已经请来府中。” 西谷连骈皱眉道:“罗必武还未能生擒?”他低声道,“罗必武对田蒙从来忠心不二,又是他手下的第一猛将,只怕是要坏事。” 杨琼道:“传本座命令,若有人能杀了罗必武、莫惊雷和曹庭威这三个叛贼其中之一,无论是谁,便可破格提升,直接接替三人为司军。”他大步朝外走去,一边道,“西谷,是时候该清理田蒙的部下了。既然人都已经全到齐了,接下来就是请君入瓮了。” 西谷连骈跟了上来,道:“田蒙的内眷呢?殿下要如何处置?” 杨琼道:“把她们一起都带上来。”他神色淡然,微微一笑,“既然已经用兵,自然是你死我活,再无退路。”他目光幽然,缓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48章 杀戮 杨琼和西谷连骈走入前厅时,左右两侧都坐满了人,其中有田蒙前门营左右十二军的领将,以及诸曹参军,不下二十人,大多是追随田蒙多年的老臣。众人见杨琼入内,纷纷起身参拜。杨琼说了一声“免礼”,撩衣坐在正位置上,西谷连骈则侍立于侧。 有一老者出列,拱手施礼:“陈州长史令乌木格参见皇长子殿下。”他的须发有些焦黄,面目异于中原人,乃是察哈台旧部的遗老,只听他又说道,“我们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就被火急火燎请来侯府,然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侯爷。但不知道皇长子是否能请侯爷出来呢?” 杨琼缓声道:“诸位要见田蒙,只怕是有些麻烦了。”他搓了搓手,微微一笑,“田蒙已死,你们难道要去阴曹地府追随他吗?”此言一毕,众人无不哗然,有将士大喝一声,激动地拔刀而起,却被身边的卫兵所制,厅堂之内氛围瞬息之间变得尤为地剑拔弩张。诸将这才发现厅外黑压压的全是骁骑营的劲旅,此刻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杨琼起身负手道:“皇帝口谕在此,众人听旨!” 众人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杨琼朗声道:“怀远侯田蒙意图谋反,大逆不道。本座奉母上皇帝陛下口谕,已诛杀叛臣田蒙。陈州府现由本座代管,诸曹府吏若有违逆圣意者,均以谋逆罪就地处决。” 人群中有几人高声道:“处斩君侯,岂是儿戏?谋逆大罪,无凭无据,皇帝如何能如此草率?吾等不服!仅凭你一人的红口白牙,便是皇帝的圣旨了吗?” 西谷连骈走上一步,沉声道:“放肆!皇上前月已下诏召殿下回京,尔等安敢对皇长子殿下不敬?。” 杨琼冷笑道:“本座乃皇上长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座来到陈州,自然如皇帝亲临,你们难道要与乱臣贼子为伍么?” 众人一时噤声,门外却响起了妇人的哭喊之声。未几,有一列士兵拥着几个满身孝服的女子进得厅内,为首的便是田蒙的夫人王氏。她几天之内遭逢丧子丧夫之痛,神情憔悴不堪,哀哭不止,进门一见到西谷连骈,便歇斯底里地大骂起来。她指着西谷连骈,嘶声呵斥着:“狗贼!还我儿命来!还我侯爷命来!”此时若不是有人拽着她,几乎就要冲上堂前。 众人无不骇然,杨琼却凉凉道:“依大清律,谋逆大罪,当诛九族。然陛下有好生之德,现田蒙父子已死,其余人等若要将功折罪,便可将田蒙平日谋反的罪状呈于本座,待本座禀明陛下,自然会赦你们无罪。” 此话一出,那几个哀哀哭泣的妇人之中便有一个年轻女子跪倒在地,掩面而泣道:“大人明断!田蒙父子作恶多端,死不足惜!贱/妾愿意作证。” 田夫人勃然大怒,指着那女子咒骂道:“小贱人!枉费侯爷平日里如此宠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说着,便要扑上前撕打那女子,却被旁边的兵丁一把拉住,挣脱不得,唯有不住怒喊道,“我乃皇上钦封的诰命贵妇,你们这些低/贱之人,竟敢目无尊卑!” 杨琼吩咐道:“田夫人怕是有些失心疯了,塞住她的嘴。”他又转而问那个女子,温言道,“小女子,你莫要害怕,自有本座为你做主,有什么话便说吧。” 那女子拭了拭脸上的泪痕,悲悲切切说道,“贱/妾名唤香莲,陈州棋山镇人氏,自幼与邻村陆晋定亲。那陆晋早年习过一些拳脚功夫,五年前到田府当差,做了田守义身边的打手。有一年冬天,田守义到棋山镇围猎,借宿在陆晋家中,贱/妾无意被那小贼窥见颜色,竟逼我当夜就与他同房。我抵死不从,陆晋却苦苦哀求,说假如我不同意,全家上下老小全部都要遭殃。”说着,这香莲痛哭出声,哽咽道,“贱/妾只能含悲忍辱,被田守义霸占。谁知那田守义厌弃了我,竟又将我送给田蒙。大人!贱/妾在田府生不如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日日祈祷上苍能惩奸除恶,今日终于是苍天有眼啊!”她俯身磕了一个头,抬头对杨琼道,“田守义仗着公侯冢子的身份,在陈州横行无阻,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罄竹难书。钦差大人,您可以去陈州城里随便找一个百姓问问,哪一个不是对田蒙父子恨之入骨?田蒙纵子行凶,父子聚麀,罔顾人伦,贱/妾愿以性命作证,所言字字属实,望青天大老爷明断!” 那田夫人被堵住了嘴,双手被士兵所缚,只能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眼恶狠狠地等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要喷出火来。列中仍有田蒙的旧部忿忿不平,那乌木格年纪最长,第一个怒吼道:“此等不过家务之事,田侯罪不至死!兄弟们!其中必然有诈!” 众人之中亦有人随声附和道:“我们不能让侯爷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皇上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处死君侯,吾等不服!此中必有阴谋!” 又有声音道:“先把杨琼拿下,再上京面圣,为君侯讨一个公道!” 杨琼勃然变色,厉声道:“尔等敢犯上作乱!”他拂袖道,“今日吾若不依律处决几个逆贼,则无以正国法君威!来人!”他指着乌木格诸人道,“把这五人推出去斩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几个身手敏捷的兵丁已一拥而上,将那五人制住便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余下的人一时噤若寒蝉,此时此刻,他们自然发现,杨琼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要稍作反抗,便是死路一条了。不一会儿,五个士兵拎着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了进来,向杨琼复命。堂前有女子尖叫起来,那田夫人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得晕厥了过去,软软倒在了地上。 杨琼只是淡淡道:“把田夫人押下去。夫妻乃是一体,等她醒了,便赐她三尺白绫,许她一具全尸罢。”他又对余下的田府内眷和陈州官吏们道:“尔等再好好想想,若是知道田蒙的罪证,检举有功,便可以将功赎罪。”他微微一笑,“皇上向来仁慈,不喜杀生,诸位何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送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出列跪倒:“殿下,臣愿意作证,田蒙数年前伪造官银,又任意克扣朝廷拨发的军饷,中饱私囊。” 又有人跪下,口中道:“臣亦有本,田蒙任意调高赋税,将什一亩废止,盘剥农桑,使得陈州数镇民不聊生。” “臣亦有本……” “臣亦有本……” 杨琼看着跪着一地的官员和田府女眷,不由悠然一笑,仍有几个官吏拱垂而立,默不作声,他冷冷道:“你们几位没有什么想说的呢?” 其中一人道:“田侯世代经营陈州,为大清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这般绝情,实在叫人痛心。” 杨琼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冷冷道:“本座方才已经说了,违抗圣意者,就地处决。你可听明白了?” 那人神色一变:“皇长子殿下,您这是要专断独行么?” 杨琼哈哈一笑:“天上地下,唯皇者独尊,皇上的旨意便是天意,谁敢不从?”他突然抽出腰间佩剑,一剑穿过这人的胸膛,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流到了他的手腕上。杨琼拔出长剑,滴血的剑刃指着地上的死尸,冷笑道,“有贰心者,当如此下场。” 第149章 歧路 杨琼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细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室内的烛火不住跳跃着,剑锋闪着寒光,将他白皙的面庞照映得忽明忽暗。他的侧面看过去非常柔美,眼窝、鼻尖、下颌,都有种润泽而精致的美感,如珠如玉,望之不似尘寰中人。 西谷连骈就这样站在门口,颇有些痴迷地看着杨琼的侧影,此刻的光线正好,将杨琼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之中,钟灵毓秀,让人有种凌空羽化的错觉,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如画卷般的安静恬美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开步来。 杨琼却放下手中的长剑,转过脸来看着西谷连骈,缓声道:“连骈君,进来吧。” 西谷连骈觉得杨琼的声音都犹如天籁一般。这些年来,他每每回想起当年京中的往事,点点滴滴,却都是杨琼于他的恩情,至于那些嫌隙波折,甚至自己被逐出京的种种浮沉过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仿佛都没有在他的胸中留下任何芥蒂。他猛然惊觉到,自己只怕是为了杨琼肝脑涂地,也是甘之如饴吧。 杨琼皱着眉看着西谷连骈:“连骈君为何神思恍惚?”他神色一凛,“莫非事情有变?” 西谷连骈拱手道:“一切都在殿下的计划之中。”他微微一笑,“殿下神机妙算,左营果然已经在北门生擒了曹庭威。” 杨琼脸上却仍紧锁双眉,起身在房中踱着步,:“罗必武目前仍然在城南固守,而莫惊雷尚未现身,只怕其中有变。” 西谷连骈道:“罗必武如今四面受敌,我们只须以逸待劳,便能将之一网打尽。” 杨琼却摆了摆手,停住了脚步,微微沉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蒙在陈州生聚多年,不可能一击而溃。我们所能抢占的,不过是一个时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他低声道,“连骈君,我们的时间很短,必须在田蒙驻扎外围的兵力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将大军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走到案前,一拍桌案,咬牙道,“一鼓作气,必须强攻!”然而,他胸中的气血瞬间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也有些发黑,竟站立不稳,踉跄了半步,险些跌倒。 西谷连骈有些担忧地看着杨琼苍白的面容:“殿下已经整整一天未曾休息,你大病初愈,还应该当心身体。”他伸手扶住杨琼,捏着他有些发冷的掌心,低声道,“如今已经快三更天了,我们也不急于一时。那些田蒙的旧部臣已经全部暂且关押在了府衙里,殿下不如先去属下片刻。府中的事,先交给臣下罢。” 杨琼微微闭目,缓了口气,从案上拿起一封信函,低声道:“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奏疏,你找信得过的手下,务必送到京中。” 西谷连骈讶然道:“殿下既然决意起兵,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杨琼垂眸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便是向母上负荆请罪了。” 西谷连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殿下的目的只是杀田蒙而已?”他抓住杨琼的双臂,“殿下疯了么?此时收手,岂不是悬崖撒手,粉身碎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加重了力道,连指节都泛着白,脸上也有了戾气,“原来殿下做了这么多,竟然只是为了救那个何晏之么?早知如此,臣当日便应该杀了那何晏之,简直就是一个祸水!” 杨琼只觉得自己的手肘处钻心的疼痛,他可以感受到西谷连骈的愤怒,却并不阻止他,只是淡淡道:“连骈君,你觉得我们起兵陈州的胜算几何?” 西谷连骈低声道:“若殿下愿意破釜沉舟,臣誓死效忠,殊死一搏。” 杨琼却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效忠我的最好办法,就是趁此机会,取田蒙而代之。”他反握住西谷连骈的手臂,一字一顿道,“然后固守西北,在燕云十六州按兵不动。” 西谷连骈忧心忡忡地看着杨琼:“臣尚有精兵三万,若再加上田蒙的残部,调动二十万大军应该不是难事。殿下为何执意要独自去京中送死?” 杨琼呵呵一笑:“仓促间组成的军队唬唬人倒是可以,却未必能够久战。而今的当务之急,是鲸吞田蒙的旧部后巩固实力。你若是轻易离开陈州,只怕顾此失彼,若是军中再生出异心,便是死路。连骈君,你并非是喜欢冒险的人,从来是冷静自持,难道这一点会看不透?” 西谷连骈不语,良久,低低一笑:“殿下说的是,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杨琼一怔,却并不接他的话,只道:“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顿了顿,缓声又道,“西谷,你如今还是不会揣摩圣意。其实,我也不会。”他颇为自嘲地一笑,喃喃道,“不过碰的壁多了,也渐渐明白过来。” 见西谷连骈不语,杨琼继续说道:“田蒙在西北,对母上而言就是一枚梗在嗓子眼的钉子,她迟早要拔掉她。我为母上做了一件她一直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她能坐收渔利,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他注视着西谷连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母上默许你在西北与田蒙抗衡,可见她心中对你还是有些器重的。我已经将陈州这几日发生之事的前因后果全部写得一清二楚:田蒙勾结刘南图,我不过是被刘南图逼得走投无路,才会狗急跳墙,想必母上是愿意相信这个说法的。”他将奏疏递给西谷连骈,呵呵地笑了起来,“你放心,这一回,母上一定会光明正大助我回京。” 西谷连骈接过奏疏,低声道:“属下这就去办,定不辱使命。” 杨琼的神情淡淡的,眼中却透着阴郁,“如今田蒙一死,刘南图偷鸡不成蚀把米,我一口咬定自己是识破了两人的图谋,激奋而杀叛逆之臣,母上若是态度暧昧,谁又敢贸然与我正面为敌?我便是要先发制人,如今谁占了先机,谁就能扳回这一局。”他微微沉吟道,“派人到京城后,想办法去找闵柔帝姬,通过她呈到母上手中,会更安全些。”他的眸光游移着望着跳动的烛火,“璇玑她会有办法的。此时此刻,我能相信的,也只有她了。” ****** 杨琼穿着一身戎装,跨着马,与西谷连骈并肩执辔而行,两列卫兵整齐护卫在左右两侧。此刻东方未明,一夜的嬗变,使平日里繁华的边城变得萧瑟而晦暗,唯有成列的士兵驻守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街上仍在戒严,所有的茶楼酒肆商埠都紧闭着门,看不到一个百姓。北门的战火刚刚停歇,原本巍峨的城墙塌了一小半,一地瓦砾,断壁颓垣。士兵们抬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也不是有官兵停下来,驻足向西谷连骈行礼。 厮杀的场面永远是惨烈的,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血液如小溪流一般淌满了北城门,伤员们横七竖八地歪在城头,被劈成两半的尸体斜斜地靠着朱红的城门,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夹杂着伤员的哀嚎这声,叫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杨琼勒住马,默默地站在原地,有士官上来报告,杨琼问道:“伤亡如何?” 士官道:“报告殿下和大人,我方伤亡共三百四十人,生擒曹庭威及其部众共八千人,歼敌一千六百人。降君现在都在城外,曹庭威已经押入城中,听候殿下发落。” 杨琼冷冷道:“不必审了,就地处决,将曹庭威的人头挂在北门,以鼓舞士气。”他看了一下陆续抬过来的伤员,又道,“好好安抚伤者。把陈州的府库打开,犒劳将士。但是切记不可骚扰城中百姓,违令者斩。” 士官俯首遵命,身后的士兵们听到犒劳三军,不由地发出了欢呼之声,一下子都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西谷连骈凑过来低声问杨琼:“殿下把曹庭威的人头挂在北门,莫非是想引蛇出洞吗?” 杨琼道:“罗必武、莫惊雷和曹庭威,都是田蒙的左膀右臂,现在除掉了一个曹庭威,剩下那两个却是难对付的,兵分两路,以免他们集中兵力。”他望着满目的血腥,不由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连骈君,我一直觉得兵变乃是下下之策,不得已而为之。然而一旦染上了血腥,唯有把这条修罗道走到底了。” 西谷连骈道:“是殿下宅心仁厚之故。” 杨琼低低一笑,缓声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他突然神色一变,猛地调转马头。西谷连骈颇有些诧异,急忙跟上了他。杨琼却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驱马而行,他的脑海中不经意地回想起以前,少年时的他与沈碧秋在庭前读书,也曾经谈到过这句诗,那时候,他曾被沈碧秋的悲天悯人的仁慈所动容,而今想来,却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了。他紧握着马的缰绳,一夜未眠的他此刻颇有些憔悴支离,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停顿,更不能再回头,眼前是一条修罗道,两旁都是魑魅魍魉,而他只能孤独地一个人无可奈何地走下去,直到死亡那一刻。 第150章 罗 何晏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梦,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仿佛恢诡谲怪,颠倒梦想,在一片星星点点的光影之间,何晏之恍惚看见杨琼站在九阳山的梨花树下,日光照映在他光洁的面庞上,勾勒着他精致的五官,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动起来,追着那个影子奔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仿佛永远都触摸不到那个光彩夺目的身影。 然而,转眼间,杨琼已然偎在自己的怀里,那流转的眸光之中似乎有无限温柔缱眷,何晏之只觉得万缕情丝缠绕着自己,让他无法自拔。他紧紧抱住那个身影,与之唇齿纠缠,沉溺其间,他低低呼唤那人的名字:“子修……子修……” 那人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灿若春阳,殷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唤道:“碧秋……” 何晏之浑身打了一个寒噤,陡然之间,周遭的一切都瞬间黯淡下来,而他自己仿佛也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子修——”他着从梦中惊醒,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连额前的发丝都在滴着水,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仿佛被冷汗浇透的衣服,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大哥!” 何晏之讷讷地转过头,只见江明珠正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脸上尽是惊喜之色:“你终于醒啦!”她伸出手摸了摸何晏之的额头,笑道,“太好了!你的烧总算是退了!”她转过身小跑着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去叫叔叔来。” 何晏之双手支撑着勉力仰起上半身,正要唤住她,那小丫头转眼已经没了人影。他唯有半靠在床上,脑海中的记忆慢慢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他想起自己被软禁在西谷连骈的留庄,而后沈碧秋找来,再后来的记忆却有些模糊,仿佛是受了伤,有些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有人生硬地擦掉了这段记忆一般。 何晏之有些诧异,只是愣愣地看着床上的幔帐,这时,房门“吱呀——”被推开了,江明珠活泼明媚的声音传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人何晏之却是打过好几次交道,正是江寻的兄弟江望江有余。 那江有余不动声色地向何晏之施了一礼,笑道:“二公子终于醒了。” 何晏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亦是一笑:“江先生,咱们真是有缘。” 江明珠在旁咯咯一笑:“何大哥,原来你同我叔叔竟然也是旧相识啊。”她欢喜道,“真是巧!可见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何晏之缓缓点了点头,道:“或许吧。”他又看着江有余,“江先生,在下很是奇怪,我不记得我受过多重的伤,不过是肩头挨了一剑,怎会昏迷这么久呢?” 江有余道:“二公子失血过多,若不是医治及时,只怕凶多吉少呢。”他手捋须髯,一双眼睛中却透着些许精光,神色依然自若,缓声道,“二公子知道自己中了毒么?” 何晏之一惊:“什么毒?” 江有余道:“这是一种缓性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最近慢慢在消瘦下来?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应该是西谷连骈命人在你的饮食之中下毒,想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 江明珠瞪大了眼睛:“不可能!西谷大人怎会是这等卑鄙小人?” 江有余瞥了侄女儿一眼:“明珠,你还年轻,不知世事凶险,西谷连骈可不是甚么善男信女,否则他怎么会和田蒙沆瀣一气,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青莲戏苑的一干戏子呢?从来亲帮亲,邻帮邻,官官相护,就算是西谷连骈同田蒙之间有冲突,也不过是利益的瓜葛罢了。” 何晏之皱着眉:“江先生,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江有余哈哈一笑:“二公子你真是可爱至极。在下早便同你说过,各为其主,身不由已。说实话,我与二公子并无个人恩怨,不过是听从大公子的吩咐做事。大公子要我救你,我便救你,如此简单而已。至于西谷连骈为什么要给二公子下毒,只怕二公子自己才是最为清楚的罢?” 何晏之的双手紧紧绞着身下的床单,只是一言不发。 江有余又道:“不瞒二公子,现在陈州正在戒严。西谷连骈的手下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他要找谁,二公子心里自然也是清楚得很吧。” 何晏之有些惊讶地看着江有余,他觉得自己昏迷醒来,这个世界便像是变了天一般,不由道:“那陈州刺史田蒙呢?西谷连骈说戒严便能戒严?” 江有余道:“据悉,田蒙昨天晚上已经被杀了。” 何晏之和江明珠同时惊呼出声,江有余呵呵一笑:“目前,田蒙的死讯还被官府压着,但是田府已经隐约传出了消息。而今,在田府主事的是杨琼和西谷连骈。” 何晏之压低了声音,道:“杨琼他要做什么?” 江有余摇了摇头:“二公子实在太过单纯。”他笑眯眯地说道,“杨琼不过是借题发挥,趁机杀了田蒙,便可以陈州兵变,然后同大院君抗衡啊。” 何晏之怔了怔,又低声道:“如今田蒙死了,西谷连骈可放了师兄他们吗?” 江有余却哈哈大笑起来:“二公子,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青莲戏苑那些戏子,在杨琼和西谷连骈这等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罢了。假若有所可利用之处,取他们的性命一用也是无妨的。如今,他们正忙着歼灭田蒙的残部,哪里还会关心那几个戏子的死活呢?”他看着何晏之,呵呵笑道,“就譬如,杨琼如今还会关心二公子的死活吗?” 何晏之只是坐着,目光之中颇有些黯然。江有余又做了个揖:“在下素来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还请二公子见谅。” 江明珠却在旁涨红了脸,愠怒道:“西谷大人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拉住江有余的袖口,道,“我爹还在西谷大人那儿呢!我要去找我爹,叫他莫要再帮西谷连骈了!”说着转身便要走,却被江有余一把抓住了手肘,厉声道:“明珠莫闹!你可知道现在全城戒严吗?” 江明珠跺脚道:“我才不管!戒严算甚么!我不能叫我爹爹助纣为虐!” 江有余冷笑道:“你想害死你的何大哥吗?你把西谷连骈的手下引来此地,难道想送你何大哥上西天吗?” 江明珠愣愣地站着,咬着唇道:“那怎么办?” 江有余笑着拍拍她红红的脸蛋:“傻丫头,有你叔叔在这里,你怕甚么?” 何晏之终于开口道:“沈碧秋……我哥哥他……”他抬起头,看着江有余,“他现在怎么了?” 江有余冷哼了一声,道:“二公子终于想起自家兄长来了?”他冷笑道,“你那哥哥为了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可知道么?” 何晏之猛地从床上翻身而下,一个踉跄,却死死握住了江有余的手:“你说什么?” 江有余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二公子,且随我来。” 第151章 濒死 街上虽然仍在戒严,但红/袖楼的后院依旧显得格外静谧。这几重院落在建造时都布局得尤为巧妙,有闹中取静的意味。何晏之冲冲跟随者江有余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内院走,心中却隐隐有一丝疑惑,这些路径对他而言似乎有些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到过,一时之间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江有余带着何晏之来到一处隐蔽的小院。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药味,缭绕在空气之中,让人感到窒息。室内有些昏暗,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雕花的木床靠墙而放,透过幔帐,似乎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何晏之的内心被猛地一揪,他一步一步慢慢向那里走去,听到些许隐忍的咳嗽声,那是沈碧秋的声音,然而气息却是如此微弱,仿佛已经不堪一击。 何晏之挑开床幔,果然看见沈碧秋蜷缩在床上,他的脸色极为灰败,竟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窝深陷,眼睑处是点点的青黑色,明显是中毒的征兆。 何晏之的手颤抖着,声音也打着颤,低声道:“你为何会弄得这般模样?” 沈碧秋睁开眼,眸中却是黯然无神,勉力地朝他笑了笑:“你醒啦。”他喘息着,低声道,“江有余带你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我叫他不要告诉你,何必呢?” 何晏之哑声道:“你是为了我才中的毒?” 沈碧秋目光涣散,唇色灰黑,连笑容都极为勉强:“是我太自不量力。”他低低道,“你中了西谷连骈的毒,我便想用内力把你的毒逼出来,岂料,自己原先的伤还未愈,而西谷连骈用的毒又是这般的狠……”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全身上下都泛着乌青的颜色,一缕鲜血从唇角慢慢滑下,仿佛是濒死不远了。 “晏……晏之……”沈碧秋挣扎着仰起上半身,苍白而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想抓住何晏之。何晏之心中剧痛不已,唯有欺身将他扶住,低声道:“哥哥,我在呢?” “你终于肯认我了么?”沈碧秋的眼中慢慢沁出泪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此刻两人脉脉相望,凄然无语。沈碧秋紧紧握着何晏之的手,口中道:“上天叫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绝不会叫我们天各一方,总会让我临死之前见你一面的。” 何晏之怔怔地听着,心中空空荡荡的,他的手被沈碧秋握着,那冰凉的手指中传来极为微弱的脉息,他总觉得时光倒转了一般,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被兄长紧紧握着手,搂在怀里。那时候,不过是自己病中怕冷,而兄长用他小小的身躯为自己取暖。 『浮舟,不怕的,你还有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童稚的声音已经淡去,却依然萦绕耳畔,虽然是零乱的记忆,却仍叫他百转愁肠。此时此刻,何晏之亦紧紧拥住了沈碧秋,喃喃道:“哥哥,你还有我啊。你会没事的。” 沈碧秋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西谷连骈的兵马已经包围了陈州的外围,我们……只怕插翅也难飞……我的人手太少……突不了围……”他低低地咳嗽着,没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几口气,“不得已……才趁乱进入陈州城内……藏身在这红/袖楼中……幸而此处,是前些年布下的暗哨……” 何晏之这才想起来,之所以自己方才走过来时对这里的地形布置感到熟悉,不过是因为此地的布局与沈园有六七分的相似。他想到沈碧秋绸缪多年,甚至在陈州都布下眼线,如今出师未捷,身便将先死,这般功亏一篑,如何不叫人唏嘘呢? 突然间,沈碧秋按住胸口,皱着眉,脸色苍白得犹如一缕幽魂,痛苦地说不出话来。江有余快步走了上来,拿出几枚金针扎在沈碧秋的肩头,道:“大公子,可是旧伤复发了?”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沈碧秋右肩处尚未愈合的伤口缓缓往外渗着血丝,那伤口外翻的皮肉让人不忍细看。何晏之喃喃道:“这是采芩伤的?怎么现在还没有好?” 江有余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采芩那时用的可是孤叶剑,那是天下神兵,伤口自然要厉害些。”他一边帮沈碧秋止血,一边叹息道,“本来也无大碍了,只是大公子不眠不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来到陈州,又连番恶斗,最后又中了毒,才会伤口开裂,毒气反噬。” 何晏之的身子颤了颤,想到沈碧秋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子,总是与自己大有关系,不由地五内杂陈,又是痛心又是难过,只觉得自己竟成了亲生哥哥的催命鬼,一丝愧怍从心底滋生起来,愈演愈烈,慢慢开始啃噬自己的内心,叫他痛苦不已。他低声道:“江先生,你应该能治好他的罢?” 江有余冷冷道:“我若是有办法,大公子又何必受这等痛苦。”他长叹了一声,“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何晏之焦灼道:“那么,你兄长江寻呢?金针圣手江有情应该有办法的罢?” 江有余停下了手,神情有些变幻莫测,良久,低低一笑:“他现在在西谷连骈的营中。现在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何晏之一咬牙:“我去!” “晏之!”沈碧秋突然大力拉住了他,他仿佛回光返照的病人一般,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只是拽着何晏之的衣角,伏在床上不住喘息着,“晏之……你听我说……” 何晏之的双膝一颤,跪了下来,趴在沈碧秋的床头,与他双手交握,低低道:“你别说话了,哥哥。”他哽咽道,“我以后都听你的。哥哥,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沈碧秋却抖着手抚摸着何晏之的脸,眼中俱是眷恋,仿佛想将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镌刻在自己的心里一般。“浮舟……”他喃喃道,“我的浮舟……哥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找你……你知道吗?” 何晏之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哪些旧事,都是这些时日一点一滴慢慢回想起来的,也只是一些朦胧的影子,并不真切,然而此时此刻,他唯有顺着沈碧秋的话不住地点头。 沈碧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晏之,我这两天总在想,我做了这么多的坏事,终究是报应不爽啊。” 何晏之道:“别说这些丧气话。” 沈碧秋摇了摇头,他微微地发着烧,眼角和额头都略有些烫,目光呆滞,连神志都显然有些昏沉了:“晏之,子修……便交给你了……他与你两情相悦……很好……很好……” 何晏之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有想到沈碧秋竟突然会提到杨琼,只是怔怔地听他继续说道:“死去元知万事空……晏之……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仇恨也罢……权力也罢……甚至子修……我都放下了……”他不住地咳嗽着,又吐出了几口血来。 何晏之道:“你别说话了,好生歇着,天无绝人之路,你会没事的。” “不……”沈碧秋摇了摇头,“现在不说,只怕晚了,再也说不了了……子修……子修……”他声声唤着杨琼的名字,眼中淌下泪来,“是我负了他……子修……今生永无见面之日了吗……”他望半空中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子修……原谅我……临死之前……我只想得到你的宽恕……便也瞑目了……” 何晏之搂住他,哽咽道:“假若这是你最后的心愿……”他抬起头,压低了声音,“你等着我,我去找子修,让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不……”沈碧秋死死抓着他的手,混沌的眼眸中却有一丝惊喜,“他不会来的……他现在恨我入骨……绝不会来的……”他喘息着,“还有西谷连骈在他身边……西谷连骈……恨不得我立即去死……你明白吗?” 何晏之摇了摇头:“放心,我决不会让西谷连骈知道。我更不会事先告诉子修你在这里。”他想了想,低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他来这里。我还会想办法把江寻找来,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 第152章 做戏 何晏之转身欲走,沈碧秋却仍然紧拽着他的袖口,口中道:“不可……不可……”他的声音极为嘶哑,“晏之……莫要冲动……”沈碧秋仿佛是极为痛苦地,连手指都痉挛着,灰白的唇瓣一开一合,“你不要去……冒险……” 何晏之见状唯有连连称是,安慰道:“哥哥你快躺下。我听你的话便是。” 沈碧秋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滴在何晏之的手上,他极为勉力地低声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保护你安全离开陈州……至于我,生死有命,若能死在子修手上……”他痛苦地咳嗽起来,“我亦死而无憾……只是……”他的手指掐着何晏之的皮肉,“西谷连骈野心勃勃……只怕子修是被他所利用……” 何晏之心乱如麻,仿若身处于巨大的漩涡边,却裹足不前,但听沈碧秋继续喘息着说道:“我这些天左思右想,子修毕竟无辜……是我辜负了他……若不是因为恨我,他怎会投奔西谷连骈?陈州起事……势必将子修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潭……” “不!是我……”何晏之浑身冷极,只觉得坠入冰窟之中,咬牙道,“我不该将他带来陈州,反而将他送入了鬼门关。”他扶着沈碧秋躺下,轻声道,“你好好休息,且安心养病。”他握住沈碧秋冰凉的手指,“你放心,我不会一时意气用事,莽撞胡来的。” ****** 待何晏之出得房门,沈碧秋却缓缓坐起了身,他侧耳细细听了片刻,低声对江有余道:“去拦住他,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出了□□楼。” 江有余神色一滞:“大公子何意?” 沈碧秋沉声道:“晏之并不愚蠢,他如今一时情急,才信了我的话。你若不加阻拦,待他回头细想,难免会觉出其中有诈。” 江有余神色一凛,随之会意,拱手道:“属下明白。” 沈碧秋把手轻轻扣在自己的脉门上,朝江有余微微一笑:“江先生制药的手段果然又高明了几分。竟连脉息都能衰弱至此。” 江有余手捋须髯道:“大公子夸赞了。不过说起这炼制□□的本事,在下自认为天下没有能出我右者。即便是当年的一代毒姬百里追云再世,也未必能比得过我。”他的脸上颇有了几分得意之色,“我毕生之求,便是要这世上再无人能解我所炼之毒。” 沈碧秋垂眸道:“连金针圣手江有情也无法么?” 江有余冷笑了一声:“人生在世光有一颗仁心有什么用呢?他那点微末的本事只怕连他自身都难保罢。我倒是等着他来对付我,也不枉费我这些年来的苦心孤诣。” 沈碧秋笑道:“能得先生相助,沈某三生有幸。不过,让先生屈居于一个小小的沈园,也实在是委屈了你。江先生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与在下说,只要沈某能办得到,绝不会亏待了先生。” 江有余道:“所谓气味相投,在下欣赏大公子的手段,才追随左右。”他嘿嘿一笑,“世间的人伦纲常,于我而言都是狗/屁。人活一世,便是要肆意快活,不择手段又如何?大公子觉得呢?” 沈碧秋哈哈一笑:“和江先生说话,就是畅快。”他的脸色依然是苍白而灰败的,但眼神却是阴鸷的,“不错,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管什么天诛地灭。” 江有余微微颔首:“大公子能有所顿悟,庄主亦会欣慰。只是大公子还少了几分狠心哪。”他看着沈碧秋,“大公子若真的能够做到六亲不认,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沈碧秋嗤笑道:“所以,爹让江先生来做说客么?”他盘膝端坐在床上,整了整衣襟,“我自有分寸。” 江有余笑着一拱手:“是属下多嘴了。属下告退。” 沈碧秋却又唤住了他,沉吟道:“晏之出去后,找人引他去城南。” 江有余一凛:“大公子是想把二公子引到罗必武的营中?” 沈碧秋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罗必武是田蒙的心腹,若是逮住了晏之,必然想为主报仇,只怕晏之会遭殃哪。”他的神色淡淡的,“罗必武现在被杨琼逼得走投无路,我们若是出手襄助,自然如雪中送炭。你将晏之引去,暗中再唆使罗必武拿晏之做饵,要挟杨琼。” 江有余会意道:“大公子妙计。假若杨琼对二公子有情,必定会想办法救他。”他笑了起来,“只是他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候,大公子便可以以逸待劳。” “那便看杨琼对晏之究竟有几分情意了。他同晏之毕竟患难与共过,杨琼应该不会见死不救,不过,他若是铁石心肠,就不会上钩。”沈碧秋眯起眼睛,“然则,这只是其一。”他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杨琼并不是容易上当的人。我是要让晏之去演一场苦肉戏,否则,杨琼又怎会相信晏之呢?对付杨琼,须智取,不能强攻,只要他信了晏之,便会一步一步落入了我的彀中。”他慢慢握紧了右拳,“这一次,我定要斩断他的所有羽翼,就算是把他变成废人,也绝不会再让他逃出我的手心。” 沈碧秋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晏之难免要替我受点皮肉之苦了。”他朝江有余挥了挥手,“你找人暗中保护着他。还有,晏之如果没有性命安危,决不要轻易出手。”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一定要让晏之……九死一生才回到杨琼身边。” ****** 何晏之浑浑噩噩地走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红/袖楼内景致宜人,但在何晏之眼中,却满是萧瑟惨淡。他此刻满脑子里都是沈碧秋身中剧毒、旧伤复发后的影子,看着那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仿若感同身受一般,心中的痛苦如江海翻腾。沈碧秋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钢针一般深深扎进了心里,有种绝望般的彷徨席卷全身,此时此刻,他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找杨琼来见沈碧秋最后一面,他不能让唯一的兄长遗恨终天。 何晏之感到胸口抽搐般地一阵一阵疼痛,走了一会儿,浑身已经有些脱力,便靠在身边的一株柳树下,急促地喘息着。时至今日,直到看见沈碧秋的垂死之态,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依然渴望着血缘的羁绊,渴望着手足的情意,就连长久以来,因为杨琼所产生的芥蒂,在这生死的边缘,竟然也烟消云散了。 何晏之觉得口中尝到了苦涩的咸味,伸手一摸,脸上却已经满是泪痕。心中的悔恨弥漫开来,笼罩全身,他突然感到自己很不堪,即便是毫无瓜葛的路人,他都会生恻隐之心,但是,对这个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哥哥的苦衷,却是视而不见。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杨琼。 何晏之深深叹了口气,他从未有像此刻这般踌躇不前、左右为难过。杨琼的心思缜密,但却不轻易显露心事,何晏之觉得自己未必能瞒得了他。更何况,此刻杨琼身边还有一个棘手的西谷连骈。 “何大哥?”江明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晏之回过头,只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的身侧,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何大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江明珠伸出手,碰了碰何晏之的额头,却又猛地缩了回来,脸色瞬间红了起来,颇有些神色忸怩,小声道,“何大哥有甚么为难之事吗?我从没见过你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呢。” 何晏之哑声道:“我哥哥病得很重。”他神情疲惫地一笑,“一时间乱了分寸。” 江明珠只觉得心疼不已,捉住何晏之的手道:“咱们去找我爹吧。我爹的医术那样高明,一定能救你哥哥。之前你师父不是也中了毒吗?我爹爹几副金针下去,不就大好了么?”她仰起脸看着何晏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鼻尖和两颊都透着淡淡红晕,甚是俏丽,“甚么戒严不戒严,我才不怕呢。爹爹应该还在西谷大人那里,我们离开留庄已经一晚上了,他只怕已经急坏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说话间,她便拉着何晏之的手往外走,“我还要去问问西谷大人,他是不是真的想害你。我不信他竟然会是这种阴险的小人!” 两人才走了没几步,刚转出院门就被人拦住了去路。只见江有余走了上来,皱眉看着江明珠:“明珠,你带着二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啊?” 江明珠道:“叔叔,我同何大哥要去找我爹。” 江有余皱眉道:“胡闹!”他的目光看向何晏之,沉下脸来,“二公子,明珠是我的侄女,我难免偏私。现在城内已经血流成河,明珠一个小姑娘,若是落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们手里,你可想过后果么?” 何晏之心一凛,面有愧色,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 江有余淡淡道:“大公子命我无论如何要拦住你,还请二公子不要为难在下了。”他目光深幽地看着何晏之,“二公子,大公子为了你舍生忘死,还望你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公子,还请回去。切莫意气用事,莽撞行事。” 第153章 陷阱 何晏之沉默着站了片刻,转而对江明珠道:“明珠姑娘,你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同你叔叔讲。” 江明珠急道:“何大哥,你不陪我去找爹爹了么?” 何晏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叔叔说得不错,外头太乱,你一个小姑娘,也确实危险。” 江明珠摇了摇头:“可是爹爹一定在找我……” 江有余在一旁道:“而今之计,是想办法怎么才能顺利逃出陈州。西谷连骈陈州兵变乃是谋逆大罪,若是大哥同西谷连骈确实有些瓜葛,只怕会祸及冷月山庄,不得不叫人担心哪。” 江明珠双唇微微颤动,颇有些六神无主道:“那可怎么办呀?” 江有余捻须道:“你莫急,有叔叔在,自会想办法。”他看了何晏之一眼,“明珠听话,你若是出了事,才真是添乱,先回房去吧。” 江明珠咬着下唇,看看何晏之,又看看江有余,终于小声说了句“是”,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回去了。江有余见侄女走远,才冲何晏之一笑:“不知二公子要同在下说什么?” 何晏之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抿着唇并不说话。一时之间,江有余竟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站着的是沈碧秋,何晏之沉下脸来的样子与沈碧秋简直一般无二,江有余心思一转,又笑道:“二公子为何沉吟不语呢?” 何晏之冷笑道:“江有余,你就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你的底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以为咱们之前的账便一笔勾销了吗?” 江有余哈哈大笑:“我不过效忠于大公子,在归雁山庄讨口饭吃罢了。二公子若要算账,自去找你哥哥便是。”他上前了一步,拽住了何晏之的手,“既然大公子吩咐,在下自然不能让你去送死。二公子还是请跟我回去罢。” 何晏之纹丝不动,江有余神色一凛,只见何晏之瞬间翻手,紧紧箍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江有余意欲挣脱,却觉得何晏之的内力较之当日在归雁庄时强劲了不少,不由笑道:“二公子果然是得了杨琼的真传哪。” 何晏之嗤笑道:“江有余,你觉得凭你的功夫拦得住我么?” 江有余叹了一口气:“你是大公子的亲兄弟,我自然不敢对你怎么样。不过,大公子从江南马不停蹄赶来陈州,又深入龙潭虎穴,而今身受重伤,生死难卜,全都是为了救你呀。二公子,血浓于水,你且扪心自问,你处处与大公子为敌,可曾体谅过他的苦衷么?”他见何晏之眼中渐渐有了犹豫之色,便又拱手道,“二公子,大公子拼了性命救你,你莫要辜负了他。他也是为了你的安危,还请二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何晏之道:“那么,哥哥他有何安排?” 江有余道:“大公子有伤在身,只能先在这红/袖楼里将养着,我会想办法先稳住他体内的毒性。秦玉已经去联系江南诸部,届时里应外合,护送大公子和二公子出陈州。”他略顿了顿,“陈州已是危城,田蒙的旧部还在顽抗,若是西谷连骈占了上风,控制了燕云十六州,必然掘地三尺,只怕我们都会命丧陈州。只在这三日之内,秦玉应该会有消息,还请二公子稍安勿躁。” 何晏之笑道:“你们相信秦玉,还不如相信我。”他目光炯炯,“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走。”他看了江有余一眼,“你现在是哥哥身边至关重要的帮手,我不会伤了你,还请你不要阻拦我。”他拔出身边的佩剑,抵着江有余的胸口,“你不是我的对手,还请好自为之。” 江有余面色一凛,看着胸口泛着幽光的剑刃,道:“若是放你走,大公子必定怪罪于我。二公子请不要为难在下。” 何晏之道:“哥哥如今重伤在身,正要倚靠你,绝不会怪罪你。况且他也知道你是拦不住我的。”他微微一笑,“江先生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叫自己吃亏呢?” 江有余微微蹙眉,低着头沉吟道:“二公子是要去找杨琼么?” 何晏之并不否认:“不错。” 江有余道:“二公子是想劝杨琼离开陈州么?”他目光一暗,“原来在二公子的心中,终究是杨琼更重几分。”何晏之的手微微一抖,抿唇不语。江有余又道:“二公子是听了大公子的话,觉得杨琼可能被西谷连骈所利用,便不顾一切想去阻止,在下猜得不错吧?” 何晏之低声道:“我怎能看着杨琼陷入危难之中而不顾?” 江有余冷笑道:“二公子觉得杨琼会听从你的劝谏吗?” 何晏之道:“假若他不听,我便只是强行带他走了。” 江有余哈哈大笑:“你当西谷连骈的军队是纸糊的?大军帐中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况且你要带走杨琼,西谷连骈会善罢甘休?你区区一人能敌得过陈州城内数万之兵?除非……”他笑了笑,“除非杨琼心甘情愿跟你走。” 何晏之道:“我自然会陈清利弊。”他正色道,“就算性命相搏,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琼陷于万劫不复。” 江有余却沉声道:“性命相搏?你一人送死也就罢了,你可想过,你这样必定暴露了大公子,连你哥哥也要被你坑了。二公子,你为了一己之爱恋何其忍心也!” “你……”何晏之瞠目结舌,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江有余恳切道:“杨琼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要被西谷连骈所利用,也是他认人不清,自作孽,不可活。二公子你如今自身难保,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还请二公子顾及骨肉之情,不要轻举妄动,待在这红/袖楼中,等机会逃出升天。” 何晏之摇了摇头,神色已经有些茫然了:“可是……哥哥还想见杨琼一面……”他喃喃道,“不行……我不能放下子修不管……我怎能……”说话间,他快步朝外走去,步伐却有些凌乱。江有余扑上去死死拉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二公子,在下知道自己拦不住你。”他叹息道,“如果你真的一意孤行,请听在下一言。” 何晏之转过身:“你说。” 江有余紧紧盯着何晏之的眼睛:“大公子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无论如何,不要暴露大公子的行踪,假若你透露了一个字,大公子必死无疑。你便是杀了你兄长的罪魁祸首。” 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我明白。” 江有余继续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劝杨琼,他如今只怕只信西谷连骈一人,绝不会听你的话,还会以为你是大公子派来的细作。”他眸光一暗,“你不如想办法,怎样能将杨琼带离西谷连骈的身边,让他心甘情愿跟你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何晏之,“二公子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何晏之眉头一皱:“这是甚么?”他打开瓶盖,却看见里面是一点鲜红色的液体,凑近嗅了嗅,却闻不出甚么味道,“□□?” 江有余摇了摇头:“这只是迷药,可以让服用者听话,不过只有一时之效,对人并无甚伤害。如果二公子实在不能让杨琼心甘情愿跟你走,也只是出此下策了。” “你让我对子修下药?”何晏之神色一变,将瓷瓶塞回到江有余的手中,冷冷道,“你甚么意思?” 江有余叹了口气:“我知道二公子觉得在下这法子下三滥,但是事到如今又有甚么办法呢?”他笑了一笑,“二公子,如今不但是你哥哥的性命,还有杨琼的性命,都悬于一线。甚至,连你那师兄,青莲戏苑那几个戏子,也危在旦夕啊。” 何晏之大惊:“甚么?田蒙不是已经死了吗?西谷连骈竟然没有放了他们?” 江有余缓缓道:“田蒙虽死,他的几个旧部怎会束手就擒?罗必武挟持了城南的营房和县衙,将狱中关押的那几个嫌犯也一并羁押。他如今与西谷连骈正在胶战。刚才有信传来,据说,罗必武已经把那几个戏子吊在了城头,西谷连骈的军队若进一步,他便杀一个,只怕,那几个人是活不了了。” 何晏之只觉得两眼一黑,遍体生寒,几乎站立不稳,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到头来竟间接地害死了何钦之。想到此处,他再也无心与江有余纠缠,咬牙道了声“走开”,便径直朝外走去。 江有余却将手中的小瓷瓶一抛,稳稳落在了何晏之的手中。江有余淡淡道:“我知道二公子瞧不起我,但是,你若想毫发无伤带杨琼走,也唯有此法。”何晏之紧紧握着小瓶,转身呆呆地看着江有余,只听他轻叹了一声,“生死攸关,大公子的命可是在你的手上啊。” ****** 沈碧秋将手中的几封信就着跳跃的烛火点燃,他望着逐渐化作灰烬的纸张,淡淡道:“你送他出门了?” 江有余在沈碧秋身后拱手道:“一切都是按照大公子的吩咐办的。” 沈碧秋微笑着转过身:“他可有起疑?” 江有余笑道:“二公子一心只想去救那青莲戏苑的戏子,只怕还没有细想吧。” “罗必武那边要快点给他传信,就让韩固的影子营去罢。总要叫岷王殿下知道,我是一心一意在替她办事的。”沈碧秋含道,“事情若是纷繁复杂,千头万绪,晏之难免会上当。”他转而看着江有余,“你把蛊药给他了么?” 江有余嘻嘻笑道:“属下已经将蛊虫化作了药水,只要二公子能让杨琼含无防备地服下,从此,杨琼便是大公子的笼中之雀,再也飞不出您的天罗地网了。” 沈碧秋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的乖晏之,你可不要让哥哥失望啊。” 第154章 俘虏 何晏之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地狱的边缘。 一夜的战火已经将陈州变成了修罗场,昔日的繁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他穿着从一个死去士兵身上剥下来的铠甲,低着头,慢慢地随着大军向城南缓缓前行。虽然西谷连骈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不可扰民,仍有陈州的百姓拖家带口想逃出城外去。哭喊之声不绝于耳,杀伐,亦是在所难免。 为了阻止百姓们出城,士兵们唯有杀一儆百,主要的要塞都有官兵们守着,被处死的逃民由草席裹着,拖在马匹的后面,此时此刻,杀戮已经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事,越靠近城南,空中的血腥味就越发地浓烈,前方刚刚结束了一场巷战,道路两边尸骨撑连,血流漂橹。被砍下的头颅和断臂残肢滚落一地。 何晏之几乎挪不开步,他想起少年时在寺院中曾听几个和尚讲《地藏经》,经文中描述的十八层地狱亦不过如此。他失魂落魄,亦步亦趋,身子不住地打着颤,用尽气力才稳住心神。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他并不是没有遭受过,但是,今时今日,他是才发现,在这重重的杀伐之中,血肉之躯不过成了待宰的羔羊。 前方的传令兵持着令旗飞奔而来,边跑边喊:“将军有令!原地休整!将军有令!原地休整!” 无数沉重的铠甲齐齐发出“哗哗”的巨响,万余士兵都停下了脚步。何晏之的心却是焦灼的,他拔长了脖子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一颗心已经吊在了嗓子眼上。日近中午,但是他还是没能混入城南,也不知道何钦之现在如何了。他的目光扫过满地流泻的鲜血,落在不断被人抬下来的尸首上,胸中仿佛有一把烈火,灼烧着他的心,无边的恐惧随之吞没了他,他不敢想象何钦之如果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将会是什么样子。 何晏之从未有像此刻这般无措过。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故交好友白白送死,却又能做甚么呢?他走出红/袖楼的那一刻,曾想去西谷连骈营中找杨琼,若是杨琼愿意出手相助,或许能救何钦之一命。但是,杨琼会听他的么? 他不敢赌。 今日的兵变,只怕杨琼早已筹谋多时。何晏之想起杨琼执意要来陈州,一路西行却只字不提缘由。那人胸中城府之深,又岂是自己可以轻易窥测的? 今时今日,在陈州,除了自己,谁会救何钦之?如果自己不豁出去一试,只怕何钦之必死无疑。他不敢相信杨琼,更不敢拿师兄的命去赌。 一霎时,他猛然惊觉,自己同杨琼之间岂止是隔着万水千山! 杨琼,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阳宫主,人人敬畏的皇长子殿下。即便失势落魄,依然有昔日的旧臣追随,顷刻之间就可以掀起惊涛骇浪,酿就一场血雨腥风,轻而易举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命于杨琼而言,亦不过是草芥,而他何晏之却偏偏只是这芸芸众生之中的一粒草芥。 何晏之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万余名士兵将这小小的巷道堵得满满的,大家静静站着,等待号令。前方有小规模的交战,有伤员不断地被抬下来,百夫长开始调遣士兵们补上,何晏之缓缓移动,跟上了队伍,他把盔甲压得很低,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踏着一路的鲜血小跑向前。 才转过一条小道,他便听到了震天的厮杀之声,排在他前面的那些士兵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罗必武的军队是名不虚传的铁骑,再加上南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半天的鏖战下来,西谷连骈非但没有攻下南门,还损失了两千官兵。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原因,骁骑营兵力毕竟不足,西谷连骈不得已临时调动了投诚的前门营士兵,降卒的士气不足,而领军的将官对手下的士兵亦不熟悉,强攻了三次,都败下阵来。 何晏之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且战且退,向着城南门这边靠近。他抬头向城门望去,正午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深深的恐惧左右着他的魂魄,他此刻最害怕的,便是抬头看见何钦之的头颅挂在墙头。 不断有粘稠的血液落到自己的脸上,不断有被砍死的士兵倒在自已的身侧,何晏之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狂了。在这里,已经没有善与恶、对与错,也没有了人性的怜悯和仁义,只有你死我活,只有血腥和屠戮,谁的心最狠,谁能杀更多的人,便可以活下来。 何晏之已经退到了城墙边,他抬眼看去,便看到城门口挂着一排狰狞的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不能停下手中的武器,一边同人交战,一边细细看去,蓦地,他看到了两颗熟悉的头颅,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是在青莲戏苑里见过他们,他甚至还记得两人客客气气喊自己“师叔”,只是眨眼几天的功夫,却已经成了死不瞑目的亡魂。 何钦之的头是不是也在其中呢? 何晏之几乎拿不住手中的□□,泪水已经迷蒙了他的双眼,叫他看不清眼前的道路。突然间他感到左臂一阵刺痛,有敌营的士兵砍伤了他的小臂,他回手一挡,朦朦胧胧中却听到墙头有人在喊他“师弟”。 那声音如此虚弱,却清晰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何晏之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旗杆之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那人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全是血,一双眸子却亮晶晶地看着他。“师……弟……”那人艰难地开口喊道,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何晏之正欲跃上城头,脚踝却一阵刺痛,他诧异地低下头,只见一条钢索牢牢勾住了自己的右脚,他若贸然用力,只怕这只脚便要废了。霎时间,何晏之痛得站立不稳,踉跄倒地,士兵们蜂拥而上,数十枚兵刃齐齐对准了他的要害,此刻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怕便要身首异处了。何晏之唯有束手就擒,他抬眼看去,但见一个将士骑在马上,手持钢索,冷笑着看着自己:“快去报告罗将军,活捉了杨琼的娈/宠。”说罢,仰天哈哈大笑,“咱们这回可是立下了大功!” 第155章 人质 何晏之的双手被铁链牢牢缚着,长长的索链拴在马尾上。马上的将官回过头冷笑着看了他一眼,随之策马狂奔。何晏之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扬起的尘土迷蒙了他的双目,呛住了他的口舌,内力根本无法挣开玄铁制成的锁链。他被拖行了近半里,坚硬的碎石割破了他的衣襟和皮肤,半身的衣服瞬间被鲜血染红,剧烈的疼痛渗入四肢百骸。何晏之觉得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溢出,砂砾嵌入他的皮肉之中,痛苦钻心刺骨。 马匹终于停了下来。何晏之无力地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不停地向外渗着血。何晏之勉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影子围绕着自己。他听到嘈杂的人声,却听不清楚田蒙在说些什么,耳朵里只有嘶哑的耳鸣之声。他感到有人把自己架了起来,又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锁链,拖着他往前走。 烈日直晒着地上的血污,叫人作呕的血腥味随风飘动,何晏之摇摇晃晃,只觉得自己踩着尸骨行走在黄泉路上。他仰起脸,四散的头发上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还有那些死去的士兵的。何晏之透过血雾看向城头,旗杆上的何钦之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何钦之应该还活着罢。 罗必武的军队,是田蒙手下最勇猛、也是最凶残的军队。何晏之被一路拖行着,他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气若游丝,而那些士兵们还残忍地将浸过卤水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卤水透过他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渗了进来,叫他不住地颤抖痉挛。那些士兵哄笑着说道:“小子,这叫披麻衣。咱们这里还有很多花样,你要不要试试啊?点天灯啦,剥人皮啦,保管叫你生不如死!” 何晏之剧烈地咳起来,却只咳出了几口血沫子。这时有人推开了人群,厉声道:“快住手!这是重要的人质!可不能弄死了!” 何晏之觉得架着自己的那些士兵散了开去,他又重重倒在了地上。他挣扎了一下,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只能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地上。有人走过来拽起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前走。此时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仿佛魂灵游离出了躯体之外,即将去另一个世界。 何晏之突然惊惶起来。 不,我还不能死。 还没有把师兄救出虎口,还没有见杨琼最后一面。他突然一阵地揪心,对了,还有沈碧秋,他的孪生兄长。他已经想起了很多幼年时的事,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同哥哥讲……然而,就要死了吗?何晏之想起濒死的沈碧秋,心中突然有种生死同命的牵绊:原来,一起来到这世上走一遭,如今又要一起尘归尘、土归土了么? ****** 何晏之被狠狠摔在地上。他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一动不动了。他恍恍惚惚中听到噪杂的人声,有低有高,有沉有缓,却仿佛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过来,芜杂地环绕在他四周。他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他们仿佛是在争论不休,此起彼伏的争吵,像一把锉刀切割着他的脑仁,叫他难以忍受。 何晏之听到有人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艰难地仰起头,只朦朦胧胧看见一个身穿盔甲的高大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你就是杀死小侯爷的凶手?”那人冷笑着,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何晏之,“听说,你还是杨琼的内宠?” 何晏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复而道:“小贼,罗某本应该现在将你剥皮抽筋,以慰田侯和少主在天之灵。不过,你既然是杨琼的内宠,想必还有些用处,便先留着你的命在吧。” 此人姓罗?何晏之感到自己的脑子甚为迟钝,他暗暗想到,这个人难道就是罗必武? 又有人过来将他拽了起来,何晏之勉力站着,抬头看着眼前的武将,只见此人身材魁梧,络腮胡须,鹰钩鼻,一脸的戾气。他阴冷的目光看着何晏之,忽而高声道,“来人哪!先剁下这小子的一节手指!”他冷笑道,“然后,派人送去给杨琼,如果他一个时辰内不退兵,我便再砍下这小子的一只手,然后就是一只脚!如果天黑之前还不退兵,就把这小子的皮活剥了,然后,再挂在城门上当活靶子!” 第156章 真凶 左右两边的士兵应了声“是”,便走上来从地上把何晏之架了起来往外边拖。何晏之屏息运气,却觉得全身的经脉都被碾碎了一般,丹田处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这次的内伤外伤实在太重,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心底一阵激灵,不由地脱口道:“不……我不是……” 罗必武示意士兵们停下来,道:“你不是什么?” 何晏之的喉间发出虚弱的喘息,道:“田守义……不是我杀的……” 罗必武眯着眼睛,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想抵赖?”他转身吩咐道,“去把陆晋带上来,叫他指认凶手。” 不一会儿,便有人小跑着进来。何晏之昏昏沉沉,听到身旁不远处有人向罗必武拜身请安:“小人参见罗将军。” 罗必武道:“陆晋,小侯爷遇难时你就在他的身边,你过去看看,此人是不是青莲戏苑的那个戏子?便是他杀害了小侯爷么?” 何晏之感到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勉力睁开了眼睛,却是吃了一惊,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戒备地打量着自己,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这个人何晏之认得,正是田守义身边那个仆役。当日,在戏苑初遇田守义时,此人便在田衙内身边伺候,而后在田府别院,将田衙内推到自己剑刃上,亦是此人。 两人目光相触,那陆晋慌忙移开了目光,退后了几步,高声道:“启禀罗将军,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杀死了小侯爷!”突然之间,他猛地从地上跃起,拔出佩刀,向何晏之扑来,一边厉声道,“狗贼!我要亲手杀了你替小侯爷报仇!” 何晏之眼见着那白刃朝自己挥来,意欲避开,无奈左右被人挟持,无法转身。他知道这人是想杀人灭口,便使出全力避开要害,口中喊道:“他就是真凶!”话音未落,刀刃落到了右边肩头,剧痛袭来,何晏之两眼发黑,他瞥见自己身侧汩汩而出的鲜血,心中一边茫然,暗暗想:这回真是要死了么? 身旁传来长刀落地的声音,何晏之听到那陆晋惊慌失措道:“小人是报仇心切,请罗将军恕罪。” 罗必武却一步一步走到何晏之的身边,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你说甚么真凶?”罗必武指着陆晋,“你说,他是真凶?” 何晏之的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透,右肩的剧痛让他觉得自己一侧的手脚已然麻痹,几乎无法站立。他摇晃着,吐了几口血沫子,低低地说道:“那日我只是想……挟持田衙内……救人……并不想杀他……”他看着地上的陆晋,“我用剑架着田衙内往外走,是这个人……在暗中推了田衙内一把……把田守义推到了我的剑刃之上……” 那陆晋膝行着爬了过来,一边哭喊道:“小人冤枉!他含血喷人,请罗将军莫要信这亡命之徒的话!” 罗必武一脚踹翻了他,冷冷道:“闭嘴!本将军有问你话吗?”他阴冷的目光盯着陆晋,忽而冷笑了一声,“你说你冤枉?假如是冤枉,想必应该捱得过军中的刑罚。”他大声道,“来人!把陆晋拖下去先打五十军棍,然后关在水牢里去,再慢慢拷问!” 陆晋霎时瘫倒在了地上,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小人冤枉”,即刻便有士兵走上来,拖着他便出了营门,营门之外犹听见他在大呼“冤枉”。 近旁又有人指着何晏之问罗必武:“将军,此人该如何处置?” 罗必武拂袖道:“照我方才的吩咐,先斩了他的一截小指,然后把他挂在城头。”他嘿嘿一笑,“先给杨琼送截断指去,假若他没反应,便把这小子左边的膀子卸了送去。” 何晏之却突然跪了下来,低声道:“罗将军,我不过是……给杨琼唱过几个月的戏……他未必会……将我的性命放在眼里。”他说几个字便要喘几口气,十分地艰难,“但是,小人知道一些杨琼……还有西谷连骈的一些……机密之事……请将军能饶了小人一命……” 罗必武哈哈一笑,冷冷看着何晏之:“果真是贪生怕死之徒。”他朝何晏之的胸口踢了一脚,“真是个没骨气的狗奴才。” 何晏之伏在地上忍着痛喘息道:“小人只是个伶人……不懂……什么是骨气……活命才是最最要紧……” 罗必武居高临下看着他:“好,你若是能将你所知道的和盘托出,本将军可以饶你不死。”他顿了顿,“假若发现你有半句假话,便先割了你的舌头。” 何晏之低声道:“小人还有一个请求……请将军答应……” 罗必武一皱眉:“什么?” 何晏之道:“请将军……先放了青莲戏苑的那些戏子……” 罗必武冷笑道:“你以为,凭你有条件同本将军讨价还价?” 何晏之笑了笑,脸上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忍着痛苦,继续说道:“我知道将军腹背受敌,僵持下去,对将军也是不利……我手上……有西谷连骈的行军要密……”他又道,“只要将军放了……青莲戏苑的人……小人一定毫无保留全告诉……将军……” 罗必武道:“我却凭什么信你?” 何晏之笑道:“将军方才也说了……我曾是杨琼的……内宠……自然会知道些机密……”他深吸了一口气,“青莲戏苑那些人……对将军来讲已经毫无用处……你就算全杀了他们……西谷连骈和杨琼也不会有丝毫退步……” 罗必武冷笑道:“我若是用他们的性命来要挟你呢?” 何晏之摇了摇头,道:“那便请将军先割了我的舌头吧……”他低低道,“我的性命就在将军手上……我素闻罗将军顶天立地……自然一言九鼎……如今多难之秋,将军更不能背信于人……” 罗必武眯起眼睛,良久,终于道:“好。”他冷冷看着何晏之,“假若发现你耍花样,必叫你生不如死。” 第157章 断指 何晏之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过。何钦之被人拖了下去,生死不知,而他则被几个兵丁押进了刑房。刑房被隔成若干的小间,稀稀落落地关着一些人,个个都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何晏之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何钦之,失落之余,却也稍稍安了心。四周都是阴森可怖的刑具,散发着一股腐/臭的酸味,墙上斑驳的血迹早已经发了乌,也有新鲜的血痕糊在木栅栏上,让人忍不住作呕。 何晏之被套上镣铐,刑房的中央放着一张木桌,有将官走过来,扔下一卷纸,道:“罗将军命你在天黑之前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若是办不到便等着给你师兄收尸吧。” 何晏之拱手道:“这位官爷,在下没上过学,不会写字。” 那将官上前便狠狠劈了何晏之一记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脑子嗡嗡作响,嗓子眼发甜。将官瞪着眼睛喝道:“不会写字就画下来!讲什么废话!” 刑房的门被锁上了,何晏之坐在充满了腐/臭和血腥味的房间里,望着铺在桌案上的纸张却不知所措。他拿起笔,满脑子里却是刚才在营帐中,何钦之拼死为自己挡下陆晋一刀的情景,何钦之倒地前的那一笑仿佛定格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不觉又叫他泪如泉涌。 黑色的墨滴在了纸上,和着泪慢慢晕了开去。他想起少年时的往事,想起一起走街串巷唱戏的日子,想起何钦之多年来对他的照拂,又想起在陈州的种种……师兄好不容易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却因为他的出现引来了无妄之灾,而今连嗓子也被人毁了,这辈子想必再也唱不了戏了。何晏之念及此处,不由地悲从中来,几乎肝肠寸断。 何晏之抱住自己的头颅,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事情看得太过于简单,仅凭他的一己之力,犹如蚍蜉撼树,根本救不了何钦之。身旁的沙漏发出“沙沙”的声响,提醒着他时间正在慢慢地过去,何晏之的手微微发着抖,方才权益之下编了一个借口拖延时间,只是,他根本无从知晓什么行军布阵的图纸,又如何画得出来? 他微微调息,身上的伤口虽然还在钝痛,但丹田内的剧痛却缓了下来。他想起在衙前镇中陈商教自己的调息法,便顺着口诀运气,意欲打通下盘的经络。过了些时,方才那个将官又转了回来,瞪着刑房中的何晏之道:“怎么还不动笔?” 何晏之站起身来拱手道:“时间有些久远,官爷容小人好好地想一想。”他微微一笑,“我横竖是这囚牢中的鸟儿,是飞不出去的。” 那将官冷哼了一声,转身又出去了。何晏之刚坐定,门口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高大的士兵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打开何晏之身边的一间刑室,把那个男人扔了进来,转身又锁了牢房出去了。此地处于陈州城南,原本只是苦役营,为了城南石头滩而设,营中的陈设简陋,连刑房都是石头砌成,一间间之间仅用木榄和铁索相隔,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旁边刑房的动静。 何晏之看得清楚,被押进来这个男人便是刚才在营帐之中意图偷袭他杀人灭口的陆晋。只是那一刀,被何钦之生生给挡了,否则此刻生死不明的便是他自己了。何晏之缓步走到门边,透过栅栏的缝隙看去,只见那陆晋浑身上下都是鞭笞后留下的伤口,两条腿奇怪地弯着,显然已经断了。何晏之吃了一惊,又想到倒在血泊中的何钦之,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陆晋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便挣扎着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何晏之,随之,竟拖着两条腿,一点一点朝何晏之这边爬来。他的后背和双臂俱是血肉模糊,爬行中在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何晏之往后退了半步,那陆晋却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抓住何晏之的衣摆,他的喉间发出一声呜咽,断断续续道:“我是……活不成了……我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存着侥幸……想找你做替死鬼……”他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了坏事……终究没有好下场……” 听他奇奇怪怪说了一堆,何晏之心念一转,问道:“你同田守义有仇?” 陆晋点了点头:“夺妻……灭子之仇……不共戴天……”他的眼中缓缓淌下泪来,“我忍了整整五年……每天都在想……如何能杀了田守义……”他突然间“嗬嗬”地笑了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看着何晏之,“我本想着……若是有你做替死鬼……我就可以与香莲……逃出陈州……双宿□□……可惜……可惜啊……” 何晏之寻思着陆晋口中的“香莲”必然是他的妻子了,又想到田守义荒淫好色,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陆晋的声音却渐渐轻了下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吐了一口血,继续说道:“香莲……还在田府……我怎能放下她……独自逃生……我……我……”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何晏之,低声道,“我求你一件事……” 何晏之有些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便俯下身,倾身向前。陆晋的眼中有了哀求之色,凄然道:假若有一天……你遇到香莲……你……你一定告诉她……我没有独自……逃出陈州……我躲到罗必武的军中……就是为了……要带她……一起走的……” 何晏之本想说我都不认得甚么香莲,又如何应允你呢?然而眼见着此人已经神智混乱,显然不行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默默地点了点头。陆晋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喜悦,随之却缓缓阖上了眼,唇角边挂了一丝浅笑。 何晏之的头皮一阵发麻,低低叫了陆晋几声,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他想到罗必武营中的酷刑之甚,叫人胆战心惊,不免越发地担心起何钦之来。只是如今还不知师兄的死活,却如何是好呢?他焦躁之余,心念一转,便敲打起刑房的门,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哪!” 方才的那个士官匆匆走了进来,喝道:“鬼叫些什么!” 何晏之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抖着手指着地上的陆晋道:“官爷!这人好像死了呀!” 那士官一皱眉:“死了便死了!你若是天黑之前交不出东西,便也是这样的下场!” 何晏之却道:“可是,他方才告诉我,西谷大人已经派了人混进军中,天黑之前就来救我出去。” 对面的士官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他猛地打开陆晋的牢门,冲着地上的人狠狠踢了两脚,却发现陆晋果然已经断了气。他又指着何晏之道:“你又在胡说八道!” 何晏之道:“我都愿意把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又何必胡说八道?你们军中已经有内应,信不信由罗将军做主,我只不过求活命罢了。” 那将官喊了一声“来人!”话音方落,便有十余个士兵跑了进来,那士官指着何晏之道:“带他去见将军!” ****** 何晏之又被押到了帐前。罗必武此刻已经换了便服,两旁站着几个士官,神情俱是阴冷。他冷冷看着何晏之,道:“西谷连骈的行军布阵图呢?”他起身走到何晏之的身边,眯着眼睛看着他,“小子,你又耍什么花样?”他猛地捏住何晏之的下颌,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要么我现在就送你们几个去见阎王。” 何晏之只觉得头骨如裂开了一般的疼,唯有颤声道道:“将军……手下留情。” 罗必武放开了手,振了振衣襟,冷声道:“你说,西谷连骈的人已经混进了我的营中?” 何晏之点了点头:“那个陆晋便是西谷大人派在田小侯爷身边的奸细。” 罗必武嗤笑道:“死无对证,你只管信口开河。”他神色一变,“陆晋既然是西谷连骈的卧底,又为何要害你?” 何晏之颇为暧昧地一笑:“罗将军想必也知道我同皇长子殿下的关系,其实对西谷大人而言,却是恨不能将我除之而后快啊。”何晏之拱手道,“陆晋方才分明是想杀我灭口,我又如何能相信西谷大人的安排?只怕是有陷阱等着我钻。思前想后,我这条命如今是握在罗将军的手里,倒不如听从将军的安排,求条活路。” 旁边一个文士摸样的中年人抚须道:“罗将军,假若这小子说得属实,战事不可久拖,拖一时便有一时的凶险。若是等到西谷连骈集结田侯所遗旧部,我们便是腹背受敌,如瓮中之鳖。” 罗必武凝神不语,只是在营中来回踱着步,众人亦不敢发声,唯有静静地站着,一时之间,帐内的氛围尤为地凝重,叫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罗必武转过头盯着何晏之:“如此想来,你突然出现在城南石头滩,定然也是西谷连骈的阴谋?” 何晏之道:“我曾恳求西谷大人救我师兄戏苑诸人,然而他却不允。我见皇长子殿下和西谷大人都见死不救,实在无法,不得已才只身前来,谁知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罗必武道:“自古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想不到你倒还讲些义气。”他冷笑了一声,“不过,你不要以为可以糊弄过我去,你若是交不出你说的那些东西,便也是死路一条。” 何晏之笑道:“不瞒将军说,在下是为救人而来,早已经绝了回去的念头,只要能逃出生天,便想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这里有一条引蛇出洞的妙计,不知将军肯不肯听。” 罗必武道:“说来听听。” 何晏之继续道:“说实话,将军您如今再去研究西谷连骈的兵力分布已经为时晚矣,我即便是能分毫不差地写出来,对将军的用处也是微乎其微。西谷连骈派人来救我,想必也是奉了皇长子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将军倒不如把我们几个照常绑在城头,看看西谷连骈的动静,再在城门下布下埋伏,营中若有奸细,自会自拖罗网。”何晏之又道,“罗将军若能退兵,还请放我们师兄弟们离开陈州。我们不过是沿街卖唱的草民,实在是无端被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遭此无妄之灾。”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免叫人听了唏嘘。 罗必武缓缓点了点头:“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我便把你还有何钦之几个一齐绑在城墙上,本将军倒是要看看,这只瓮中究竟能捉到什么样的人。” 何晏之心中微微一喜,冷不丁地,却被罗必武一把擒住了左手腕。他心念一转,暗自心惊,迟疑间,却见罗必武已经抽出了佩剑,随着寒光一闪,何晏之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紧随而来的是钻心蚀骨的剧痛,他的左手臂不自觉地跳动着,鲜血从左手的断指处喷涌而出,染红了衣襟。他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半步,恍恍惚惚中这才明白了过来:自己的左手尾指已经被罗必武一剑削断了。 罗必武却用滴着血的剑刃指着地上的一截断指,吩咐道:“派人送去给杨琼。”他阴恻恻地笑道,“我便每日给他送一截指头过去,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第158章 退步 天色渐晚,浓重的夜色中透着杀戮的恐怖,陈州城内依旧是一片烽烟。西谷连骈披着厚厚的甲胄,站在城楼之上凝神远眺。 此刻离田蒙之死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但是骁骑营依旧只能徘徊在城南的城墙,寸步难行。陈州城南的石头滩是西北第一险关,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南的守将罗必武是田蒙手下的第一猛将,他所率领的骑兵又是西北军中的一支劲旅,军中混杂着西北诸族各色人等,极为悍勇,素以虐/杀而闻名。罗军曾破过花刺子模的飞鹰军,攻下罗兰城后又屠城三日,将昔日的西北名城杀得鸡犬不留,血流成河,叫西北各族闻之胆寒。 西谷连骈渐渐有些焦灼,城南久攻不下,陈州就岌岌可危。如今田蒙的诸部之中,唯有罗必武和莫惊雷还在负隅顽抗,却也是最最难对付的,罗必武在城南,莫惊雷在西北口,西谷连骈最为担心的,便是罗、莫两军南北夹击,到那时只怕自己会支撑不住。 他正陷入沉思,身后却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西谷连骈转过头,看见杨琼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站在身后,在月光之下,更衬得那人面色白皙,眉眼精致。西谷连骈上前行礼道:“城楼上风大,殿下怎么上来了?”说着,上前拢了拢杨琼的衣襟,“您的身体才刚刚康复,莫要受了风寒。” 杨琼却不作声,只是缓步走到城墙边,扶着道石栏,沉吟道:“若是攻不下城南,一旦罗必武与莫惊雷会师,我们便有可能陷入绝境。” 西谷连骈走上前来,拱手道:“殿下不必忧心,罗必武虽然固守石头滩,拥险关而得地利,但是也不能轻易突破我们的防线。罗军现在没有后援,撑不了几日,只要我们能再坚守几日,必能攻破罗军。”他望着杨琼的侧脸,顿了顿,又道,“殿下从昨日黄昏至今,已经一天一夜不曾休息过。前方的战事可交予属下,殿下还是请保重身体。” 杨琼微微一笑:“连骈君对我的一片忠心,我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神色中颇有些怅然,“只怕我要辜负了你的深恩啊。” 西谷连骈心中一怔,只觉得杨琼话中有话,别有深意,不觉心思一转,道:“殿下何出此言?”杨琼却是只是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西谷连骈不免心中发怵,低声道,“殿下怎么知道了?” 杨琼叹了口气:“如今陈州城内不只有骁骑营,还有前门营众部。那些人直瞅着机会能巴结我,自然告密之人也多了。”见西谷连骈的脸色渐渐变了,杨琼继续道,“你才扣下了罗必武的传信兵,便已经有人来我这里告发你私扣敌营密使,意图不轨。” 杨琼话音未落,西谷连骈已经跪下身道:“臣愿意领罪,请殿下责罚。”他抬起头,“只是,还请殿下能听听臣的肺腑之言。” 杨琼道:“你私自扣下信使,便是希望我莫要受罗必武的要挟,对么?” 西谷连骈道:“臣知道殿下但对何晏之颇为看重,但是殿下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何晏之而将陈州拱手让给罗必武。” 杨琼负手望着远处的点点星光,轻声道:“那信使已经被你杀了?” 西谷连骈点了点头:“是。” 杨琼淡淡道:“你斩了罗必武的信使,便是绝了他的念头,何晏之必死无疑。” 西谷连骈直直跪着,道:“何晏之若不死,殿下难免心中挂念,到时方寸一乱,必会让人有机可趁。若牺牲一个何晏之,能给殿下扫除障碍,有何不可?”他膝行向前半步,用力拽住杨琼的衣摆,“殿下若为一个何晏之而退步,如何对得起浴血而战的将士们?这样难免叫众士官寒心,势必不能服众啊!” 杨琼低下头,对上西谷连骈的目光,却觉得他的眼睛中仿佛有熊熊之火,几乎将他的内心都烧灼了。他伸出手将西谷连骈扶了起来,低声道:“连骈君的一番心意我岂不知?”他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据说,罗军的信使还带来一截断指?” 西谷连骈觉得此刻的杨琼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双黑色的眸子仿佛一潭幽深的水,却涌动着暗流,微微荡起涟漪。他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据实相告:“臣当时便命人把那封信,还有信中的物什一并烧了,连同送信之人的尸体,全都扔到了罗军的城下。” 杨琼退后了两步,身姿微微有些踉跄,他连说了两个“好”,眸光却有些散乱。西谷连骈唤了一声“殿下”,杨琼却喃喃道:“罗必武的军队素喜虐杀,断足断手乃是平常之事,晏之只怕是凶多吉少。”说着,他也不理会西谷连骈,转身往城下走去。 西谷连骈只觉得胸胆俱裂,迎着逆风喊道:“殿下!我们再攻三日,必能攻下城南!殿下你此刻退兵必然功亏一篑呀!” 杨琼停下了脚步,却不回头,只是轻声说了句:“连骈君,我实在是有愧于你。” 西谷连骈对着杨琼的背影道:“殿下若是一意孤行,必然使军心动摇。殿下难道为了区区一个戏子,忍心将宏图大业都付诸东流吗?”他咬牙道,“殿下今日舍了何晏之,等到大业得成之日,亦可追封他的爵位,旌表他的功绩,又有什么不妥?” 杨琼终于转过身,淡淡道:“我只是希望他活着,仅此而已。”夜晚的风略有些寒意,猎猎风响,吹开了他的大氅,月光笼罩着他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清辉,他继续说道,“传我的令,退兵三里。” 西谷连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哀痛无以复加,却觉得自己依然无法违逆杨琼的任何命令,唯有低声道:“若是军中哗变,殿下将如何是好?” 杨琼道:“若有质疑者,不可姑息。”他此刻的神情是冰冷的,“军令如山,违抗者,军法处置。” 第159章 射鹰 赫连赤丹骑着马紧紧跟随在赫连哲木朗的身后。铜陵关外便是大漠,一望无际的黄沙蔓延到天际,零零星星的沙丘在强烈的日光之下泛着白光,偶尔刮起狂风携裹着沙尘,吹得人脸上隐隐的刺痛。 赫连赤丹驱马上前,他身上背着弓箭,狐皮做的领子上满是砂砾子,连两腮的胡须上都沾着沙。他抹了一把脸,对赫连哲木朗道:“三哥,出了关就是大漠,春天的沙狐不多,咱们不能跑得太远了。”他追上了赫连哲木朗,喘着气道,“柯毕鄂他们都还没追上来,不如回去吧?” 赫连哲木朗勒住了马,抬手示意赫连赤丹噤声,目光紧锁着不远处的沙丘后面,他从背后取过弓箭,缓缓拉开弓,玄铁制成的利剑飞一般地射了出去,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从沙丘侧面滚落下来,仅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哼便倒在了沙地之上。 赫连赤丹惊呼了一声“白沙狐”,拍马奔了过去,从地上把白狐拎了起来,对赫连哲木朗道:“三哥好箭法!” 赫连哲木朗将弓箭收好,脸上却无甚表情,赫连赤丹有些疑惑,将白狐收入囊中,持辔与赫连哲木朗缓缓并驾前行。两人又骑马走了一段路,赫连哲木朗终于道:“老七,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突然有兴致拉着你来春猎。” 赫连赤丹道:“这确实不是三哥平日里的作态。” 赫连哲木朗笑道:“依我平日里的作态该怎样?” 赫连赤丹道:“如今陈州大乱,三哥却依然按兵不动,真是奇哉怪哉。” 赫连哲木朗突然停下了马,转头看着赫连赤丹:“老七,你知道宇文建德在罗必武的帐中看到了谁吗?”他那蔚蓝色的眸子微微一沉,压低了声音道,“罗必武昨天抓到了一个俘虏,据说是杨琼身边一个得宠的伶人,只是那人与赫连沉舟长得一模一样。” 赫连赤丹诧异道:“老八前几日才送信来过,怎么会被罗必武抓了?” 赫连哲木朗轻笑了一声:“自然不会是老八。” 赫连赤丹凝眉道:“难道是……老九?”他惊得把缰绳掉在了地上,“难道说,老九他还活着吗?”他拉住赫连哲木朗的马头,“三哥,如果真的是浮舟的话,咱们一定得去救他啊!” 赫连哲木朗冷笑道:“老八都不急,你急什么?” 赫连赤丹啐了口唾沫,道:“三哥,浮舟好歹是咱们的弟弟,是赫连氏的后人,身上同咱们一样,都流着父王的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赫连哲木朗喊了一声“蠢货”,操起马鞭冲着赫连赤丹的肩背就是狠狠一鞭,疼得赫连赤丹从马上滚了下去。他在沙地里打了一个滚儿,终于踉跄着爬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什么!三哥!我不服!” 赫连哲木朗高高坐在马上,用马鞭指着赫连赤丹,斥道:“我就说你是个榆木疙瘩的脑子!你不想想,老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陈州?这会同老八没有一点关系吗!”他冷笑了数声,“沉舟失踪了那么多年,生死不知,当年父王可是把整个渤海都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还以为他死了,那时候可是牵连了多少人为老九陪葬!他现在却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陈州,出现在罗必武的营中,难道不奇怪吗?” 赫连赤丹怔怔道:“三哥的意思是,宇文先生在罗必武营里看到的这个老九,可能不是真的?”他仿佛是舒了口气,又道,“这人还是杨琼宠幸的伶人?莫非真是老八布的局?” 赫连哲木朗眯着眼睛,他的面容带有漠北高原民族显著的特征,高鼻,深目,轮廓清晰,连眼眸都是蓝色的。他阴恻恻地道:“不论罗必武营中这个浮舟是真是假,老八那个人,决不可轻信。” 赫连赤丹道:“然而老八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啊。老八那日的信件我看了,却是言辞恳切,字字在理。想我们兄弟九人,如果浮舟真的还活着,在世上的,也只剩下了五人。沉舟既然亲自前来漠北,有意奉三哥你为渤海之主,三哥为何还要对他心存芥蒂?咱们兄弟中只有三哥您才是父王的嫡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若我们能兄弟齐心,同仇敌忾,必能报当年的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又何愁功业不成呢?” 赫连哲木朗道:“你真的相信老八的话?”见赫连赤丹愕然,他又道,“怎么?拉敏才嫁他没几天,你就忘了夺妻之恨了?”他冷哼了一声,“之前不是嚷嚷着要亲手斩了姓沈的么?如今知道他是八弟沉舟,便尽释前嫌了?” 赫连赤丹脸色一变,垂下头低声道:“三哥提这些作甚?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既然拉敏做了八弟的妻子,我便再不做他想了。” “你为了拉敏连我的话都敢违背,如今却如此大方地将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老八。倒真是个宽宏大量体贴入微的好哥哥!”赫连哲木朗冷笑道,“就算是赫连博格把拉敏嫁给了老八,那也要老八求娶啊,你真以为老八会是个顾念手足之情的人?”他又嗤笑了一声,“他见我马上就要一统大小赫顿了,便巴巴地跑来说什么兄弟情义,可是真巧呢!他在江南二十余年,也没见着他时常想着咱们哪?这一潭浑水,他偏偏要来参上一脚,你说这小子到底按的什么心?” 赫连赤丹只是垂头不语,赫连哲木朗勒转了马头:“老八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他那时候才多大啊,就已经会阳奉阴违了,哄得父王那个开心啊。”他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况且,他生母乃是南朝送来的女奴,却能得到父王的专宠,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父王当年怎会轻易败给清军?”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戾色,转而对赫连赤丹道,“垂头丧气的做甚么?上马!” 赫连赤丹从地上拾起马鞭,跃身跳上了马背,跟随者赫连哲木朗往回走。两人一路沉默,快走到铜陵关口,赫连哲木朗终于道:“老七,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替父王报仇,有朝一日能重建渤海,但是,如今的时机还未成熟。你莫要被老八那小子给蛊惑了,他从小就会说些花言巧语,他口里叫着你七哥,心里可没把你当七哥看。” 赫连赤丹长叹了一声:“三哥,我只是在想,渤海国破,赫连一族部众四散,咱们兄弟几个若还要内讧不止,岂不是叫父王的在天之灵不得安息吗?” 赫连哲木朗仰头望着湛蓝色的天空,低声道:“老七,你难道忘了无殊是怎么对咱们的吗?”他突然拔出身后的长弓,望空射去一箭,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两只苍鹰被一箭贯穿,掉在了两人的马前,乌黑的翅膀微微颤动着,鲜血浸透了地下的砂石。 赫连哲木朗指着死鹰道:“当年如果我们出手晚一些,早已经被无殊杀了!如今二哥逃到了中原,亦不知去了哪里,却总是我们的心头大患。”他的眼中露出精光,“要想重建渤海,必须先一统漠北,漠北大小百余部落,十三族人都要听命于我!”他看着赫连赤丹,“老七,所以而今不是趁陈州大乱南下,而是趁机除掉赫连博格,才是上上之策,你可明白了?” 第160章 虎穴 西谷连骈跨着马一路飞驰,他的神情极为肃穆,唬得路边列队而过的士兵们纷纷让路,却不敢上前行礼。他如箭一般冲进了怀远侯府的大门。守门的士兵们俱是一愣,随之行礼道:“拜见大人!” 西谷连骈却一言不发,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扔给身边的护兵,连身上的盔甲都没有脱下,便大步向正堂走去。他面沉似水,沉重的盔甲发出“哗啦——”的巨响,叫人听得心中发怵。 进得内堂,他果然一眼便望见杨琼正在伏案疾书。杨琼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冲西谷连骈一笑,掷了笔,道:“连骈君来得正好,我正有事与你相商。” 西谷连骈目光如电,神情复杂地看着杨琼,他一挥手,厅内的侍从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退下。杨琼会意,便缓声道:“都退下去吧,本座有要事与西谷大人相商。” 众人闻言如释重负,鱼贯而出,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阖上。杨琼站起身,负着手走到西谷连骈的面前,他此刻穿着一件便袍,腰系丝绦,长长的头发散在身后,却颇显得雍容。他仿佛并不在意西谷连骈身上散发出来的叫人窒息的煞气,只是淡淡道:“罗军如今有甚么动静么?” 西谷连骈并没有像往常一般行礼作揖,反而一字一顿地问道:“不知殿下突然调动三百骑兵是要做什么呢?” 杨琼听罢微微一笑:“连骈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西谷连骈猛地握住杨琼的双臂,双唇微微颤抖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盯着杨琼的双眸,终于长叹了一声,无限辛酸只在眉宇之间:“殿下已经为了何晏之退兵三里。罗军本已疲敝,如今因为殿下的退兵而得以生息,接下来必定反扑。而我军之心因仓促退兵,已然有所动摇。眼下,殿下不想着如何提振士气,却又要调动骑兵精锐,意图亲自率兵夜袭?”他颇为痛心疾首道,“殿下为了何晏之,不惜铤而走险,难道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杨琼依旧是静静听着,默默无语,西谷连骈不由地十指收紧,箍住杨琼的手臂:“殿下,你绝对不能去!”他一咬牙,退后了一步,拱手一拜,“如果殿下执意要如此,臣愿意领兵,今夜突袭罗军,必定将何晏之救出来,安全送到殿下面前!” 杨琼摇了摇头,缓声道:“我意已决,毋须多言。”他转身回来案前,看着铺在桌上的沙盘道,“夜袭罗军,也不全是为了救晏之。罗军现在骤然得以喘息,必然有所松懈,我们便可以趁机一搏。”他点手指着西南口,“这里便是突破之口。我若是夜袭得手,你便从阵前猛攻。”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西谷连骈,“成败就在今夜了。” 西谷连骈已知自己多说无益,便躬身道:“然则,还请殿下准许,由我率三百骑前往突袭,殿下您则在此坐镇,号令诸军。”他上前了一步,恳切道,“殿下何苦来哉?您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去冒这个险啊。” 杨琼静默了许久,方缓声道:“连骈君觉得,我与你相比,谁的武功更高?” 西谷连骈一怔:“臣的功夫微不足道,自然比不过殿下。”他转念又道,“只是殿下如今大伤初愈,功力大损……” 杨琼打断了他的话:“江寻之所以能称为神医,乃是因为他的金针独步天下,最为重要的是,这几天来,他的行针已经渐渐打通了我身上的被内伤所阻的经脉。”杨琼微微一笑,“我如今的功力虽然还是及不上当初,但要杀一个罗必武,还是绰绰有余的。问题只是,我要如何才能与他近身相搏呢?” 西谷连骈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殿下执意要亲自去救何晏之,是想趁机刺杀罗必武?”他摇了摇头,道:“万万不可!殿下!您乃是天皇贵胄,金枝玉叶,怎能做此等冒险之事?”他低声道,“臣的武功确实不行,但臣可以从营中挑选高手,必定不辱使命!” 杨琼摆手道:“你的营中都是打仗的将士,若论武功,远远不及我。”他眸光深邃,缓声道,“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连骈君,须知置之死地而后生。” 西谷连骈紧握着双拳,许久才低头道了声:“臣遵命。” 杨琼笑道:“连骈君,行军打仗,运筹帷幄,我是及不上你的,所以统领大军,非你不可。不过你放心,就算我失手,我笃定罗必武也不敢杀我。”他沉下了声音道,“若不能强攻,也可以利诱。罗必武现在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若能有一条退路,他绝不会自寻死路。”他拍了拍西谷连骈的肩膀,正色道,“你在西北完聚甲兵,经营数载,不可因为我而让心血白费。无论如何,守住陈州。” ****** 城南的石头滩上此刻到处都是席地坐在地上的士兵。西谷连骈的军队终于在黎明时分退后了三里,战事暂停,这对于罗军来说简直是一线生机。一列列的士兵列队修整,兵器一排排地放在地上,血腥之味却久久不能散去。 罗必武带着几个副官一路走来,不时安慰受伤的将士。他眉头紧锁,神色依然沉重,一边走,一边询问着军中的军需和配给,脸色却越发地凝重了。身旁的一个副官道:“想不到那两个戏子的性命倒还真的有用,竟能威胁西谷连骈退兵三里,看来确实是皇长子的内宠无疑了。”他的语气颇有一些不屑,“皇长子为了两个伶人就可以勒令西谷连骈退兵,可见也是昏庸之辈。”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位西谷大人心高气傲,却被这样的草包耍得团团转,也真正是可笑!想必他心里也窝火得很哪!” 罗必武一摆手:“不可小觑了杨琼,他毕竟是欧阳长雄的儿子。从来虎父无犬子,他若是没有些手段,西谷连骈又怎会俯首称臣?”他微微沉吟,“不过,岷王殿下的影子营传来的情报果真是不假,想不到,这个小戏子倒成了西谷连骈的软肋。” 又有一个副官道:“岷王殿下虽然派了影子营的前锋来,但皇长子却称自己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如今我们孤军奋战而孤立无援,将军还是要想好退路才是啊。” 罗必武低声道:“此事看来关系到皇嗣,非同小可。然而,我们已经同皇长子交上了火,如今便只能转而投向大院君了。但是,岷王的援军迟迟不来,想必是京中可能有变。我们只能先固守城南,一切等影子营的消息来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他切齿道:“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田侯死得不明不白!”他转而又道,“宇文建德如今怎样?” 身后有人答道:“他依旧每日来营中,态度倒是依旧诚恳。”那副官面上有了诧异之色,“将军难道真的有意同西屯结盟?” 罗必武冷笑道:“所谓狡兔三窟。赫连哲木朗既然派了宇文建德前来游说,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他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捻着唇边的髭须,“那是咱们最后的退路,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咱们就带着兄弟们去大小赫顿,赫连博格也罢,赫连哲木朗也罢,在明面上,陛下定不会给他们难堪。”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追随田侯镇守西北多年,对于陛下对待漠北诸族的心思最清楚不过了。陛下的做法便是绥靖安抚,只要赫连各部依旧称臣,她就会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如此,倒成了咱们难得的庇佑之所。官家为了西北的安定,是绝不会同赫连氏翻脸的。” 正说着话,有一个士官小跑着上来,拱手道:“禀告将军,五营六营的粮饷不足,已经有人为了抢粮打起来了。” 罗必武听了勃然大怒,厉声道:“带头闹事的人呢?” 那士官被吓得不轻,愣愣道:“抓……抓起来了……” 罗必武吼道:“军法处置!”他面色铁青,“竟敢扰乱军心,立即拉出去杖毙!” 身旁的一个副官道:“将军息怒,不过咱们的粮饷确实是不够啊。” 罗必武沉着脸道:“那就先把闹事的那几个人斩了,然后煮了分给五营六营充做粮饷。”他皱着眉,又道,“城头上不是还有几个俘虏吗?就这么死了也浪费,一起煮了便是。还有刑房里关着的那些,每天都斩几个,也能支撑一段时日了。” 士官俯首领命,又怔怔道:“那么,城头角楼里关着的那两个人呢?也一起杀了煮了吗?” 罗必武摆手道:“那两个戏子还有些用处,先留着。” 身侧有一位副官道:“既然如此,将军倒不如试试,拿那两人的性命要挟,让西谷连骈退出陈州城?” 罗必武沉吟道:“他们毕竟只是杨琼宠幸的伶人,若是漫天要价,反而不美。杨琼也未必会答应,到时咱们就被动了。”他冷笑道,“倒不如一点一点地干耗着,磨尽了西谷连骈的锐气,我们就有机可趁了。” 第161章 夜袭 何晏之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左手的尾指处传来的钻心疼痛无时不刻告诉着他,自己已经被削去了一节手指。那日之后,他和何钦之就被扔在了这角楼之上,罗必武命军中的大夫来给两人草草处理了伤口。所幸他身上的伤口终于收了血,但永无休止一般持续的钝痛却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何晏之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恍惚之中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那节手指还在,但所伸手触及的,却只是肿胀不堪而残缺的手掌。 何晏之已经发了一天的烧,此刻终于感觉好了一些,但是嗓子眼却依旧是火烧火燎的痛,几乎张不开口来。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头依然有些胀痛,如今危机四伏,不敢松懈,便盘膝而坐努力调息。他咬牙忍着剧痛,终于运完一周天,微微吐纳,才勉强站了起来。 这处角楼本是城楼上堆放杂物之用,此刻用铁链围了四角,成了一间临时的囚室,关着何晏之和何钦之两人。何晏之踉踉跄跄地走到何钦之身边,俯身探了探何钦之的鼻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将何钦之翻过身来,用衣袖轻轻擦拭着师兄满是血污的脸颊,看着对方苍白如纸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眸,不觉泪盈于眶。 他本想着能凭着自己的一点功夫来城南救出何钦之,不想却是太自不量力,反而弄巧成拙、打草惊蛇,连累了师兄。他又想着能劝说罗必武把自己和何钦之关在一处,以便他伺机能带着何钦之一起逃出升天,然而却不料罗必武竟会削去自己的手指去要挟西谷连骈。何晏之不由苦笑,自己过的都是太平日子,就算偶遇强梁,也比不过这些虎狼之师的凶残。 何晏之不知道罗必武有没有拿着自己的那节小指送去给杨琼,亦不知道杨琼见了有何反应。这些金戈铁马、你死我活实在离他太过遥远,连带着杨琼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高高在上,越来越触不可及。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人,只需一个举手抬足就足以左右千万人的生死祸福,而他,不过是那千万个被左右命运之人中的一员,此时此刻,唯一想的,只是早一日逃离战火,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身边的何钦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何晏之心中一喜,开口的声音却极为嘶哑:“师兄?师兄,你醒了么?” 何钦之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楚眼前的人,脸上不觉露出笑容,他颤抖着握住何晏之的手,想开口说话,喉间却只滚动着几个晦涩破败的音调。 何晏之想到他的嗓子已经被毁,不觉辛酸,便哽咽道:“师兄,你不要说话。”他把右手心抵在何钦之的背心处,努力开始调息运气,他想起陈商曾经教过自己的心法口诀,颇有治愈内伤之效,何钦之虽然不是习武之人,却可以借此稳住他的心脉。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何晏之的额头已经迸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眼下刚受了大伤,内力本就不济,唯有勉强为之,但觉得五脏六腑之内气血翻滚,喉间发腥,终于支持不住,只能停下手来不住喘息。何钦之的面色却不似方才这般惨白,他回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发出的依然是嘶哑破碎的破音。 何晏之微微笑道:“我没事……”他喘了一口气,“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他摸了摸何钦之冰凉的面庞,“就算是要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儿。”他哑声道,“下辈子,咱们再一块儿唱戏。” 何钦之的眼中涌出泪来,猛地抱住何晏之,呜咽不止。何晏之亦是悲从中来,回抱住何钦之,心底里却有些绝望。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一次,自己想必不能够逢凶化吉,逃不出这非人的炼狱了。 ****** 何晏之听到城头传来钟声,他微微一怔,原来已经过了子时。突然有隐约的喊杀之声从角楼之外隐隐传来。他心中诧异,便站起身,想透过墙上那两指宽的小孔向外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刚刚站起身来,角楼的门已经被人大力推开,随之冲进来几个士兵。 几个人的手上都持着明晃晃的兵刃,一个士官模样带头的人指着何晏之道:“把他们两个绑起来压出去!快!” 两个兵丁应声而上,何晏之心底一惊:莫非是城内有变? 惊疑之间,双手已经被反剪。何钦之亦被人拖了起来,那人嫌何钦之的动作慢,便照着他的腰腹踹了一脚,口中亦是骂骂咧咧。何晏之怒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能走?”话音未落,便被人扇了一记耳光。那士官怒斥道:“啰嗦什么!闭嘴!” 何晏之眼前发蒙,模模糊糊中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得心中苦笑,自己真是冥顽不灵,死到临头了依然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眼前剑光一闪,身边的两个士兵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经身首异处。 鲜血溅了何晏之一身。剩下的两个兵丁转身欲逃,却被来人两剑穿胸,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何晏之呆呆站立着,只见眼前正站着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想的人,竟然梦幻一般。 然而,却不是梦。杨琼穿着一身黑衣,正神情淡然地看着自己。月光透进来,照在杨琼的脸上,何晏之觉得自己的眼眶竟有些湿意,杨琼依旧眉目如画,只是短短数十日未见,却已经恍若隔世。恍惚之间,似乎像是回到了当日的青松岭,那时的杨琼也是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从天而降,犹如谪仙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是天降的神祗,虽然神情冷峻,却无处不温暖着人心。 第162章 图穷 杨琼提着剑,上前了两步,一把拽住何晏之的左手,目光却落在他残缺的手掌上,何晏之的尾指已经被齐根斩断,只剩下一节断桩,此刻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整只手掌却异常肿胀,断指处泛着惨白之色。杨琼盯着看了一会儿,面上却无甚表情,只是淡淡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跟我走?”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杨琼,他张开口,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点了点头,转身又去扶何钦之。外边传来喧杂的脚步之声,似乎越来越近,杨琼微微皱眉,低声道:“磨磨蹭蹭做甚么?” 几步之遥处已经传来兵刃械斗的锵然之声,杨琼沉声道:“别管他了,快些走!” 何晏之只是勉力扶起何钦之,口中道了声“不”,他重伤未愈,方才又用尽内力为何钦之调息运气,此刻只觉得四肢发麻,只是扶着何钦之便不住地淌着冷汗,却依旧摇了摇头,说道,“他是我自小一起学戏的师兄,因为被我连累,才受此非人折磨。我本就是为了救他而来罗军营中,如何能弃他而去?” 杨琼一怔,抿着唇看着他,又看看何钦之,握着剑的手一紧,终于低声道了句:“随你。”说罢,转头就往外走。 何晏之咬牙背起何钦之,紧紧跟随其后,他本想问杨琼他身上的伤怎样了,江寻是不是想办法帮他恢复了功力。然而见杨琼只是一言不发地疾步往前走,连头也不回,何晏之不知自己又如何惹恼了他,方才的万千惊喜激动又转眼化作满腹酸涩。 角楼之外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十几个提着剑的黑衣人分列而站,见杨琼出来,倏忽之间便变换队形,成犄角之势护在杨琼两侧。杨琼又走了两步,回过头看着何晏之:“把你背上的人交给他们。”他冷冷道,“你现在这样子,还背得动么?” 何晏之一愣,已经有人上前来从他背上接过何钦之,又有人上前扶住何晏之,杨琼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撤”,众人俱是屏息凝神,沿着城墙便往外疾走。何晏之跟随着往前,他侧耳倾听,似乎听到喊杀之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又看了看身边不远处的杨琼,心里便暗忖,杨琼定然是声东击西,将罗军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心中正有些窃喜,谁知,眼前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只见城楼的两侧倏忽之间钻出无数弓箭手,无数箭弩对准了他们。 人群之中传来罗必武哈哈的笑声:“皇长子殿下,老夫真的没有想到,您竟然会亲自前来。”他得意地从士兵之中走上前来,“竟然能请殿下到来,罗某真是三生有幸也。殿下倒也真是有勇有谋,竟然能找到石头滩的暗口,又能把握时机,趁我军不备,偷袭入城,声东击西,若不是我罗某生性谨慎,差一些就要中了殿下的计谋。” 杨琼倒也不惊讶,只是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罗必武,忽然粲然一笑,熊熊的火光照得他的脸庞愈发地白皙,黑夜之中却尤为显得他相貌出众,不同凡俗。罗必武倒是心中微微一愣,暗想,未料到这皇长子杨琼倒是生得龙章凤目,仪表非凡,竟是一个钟灵毓秀的人物。 杨琼心思电转,忽而道:“罗必武,我与你做一笔交易如何?” 罗必武有些诧异,道:“殿下死到临头却仍然坦然自若,罗某佩服。” 何晏之心头一颤,望向杨琼,却见杨琼眯着眼睛朝四周望了一圈,高声道:“谋杀皇嗣乃是谋逆重罪,株连九族,罗必武,你要自寻死路难道要拉着手下一起陪葬吗?” 他环顾城头众人,朗声道:“汝等儿郎,乃是我大清的官兵,吃国家的俸禄,效忠于皇帝陛下。本可以衣食无忧,待服完兵役,解甲归田,便可享受天伦之乐,若是能为国效忠,立下大功,则能加官进爵,功名在手。却为何要做这等愚蠢之事!今日,我若是死在陈州,不只是罗必武,连带着你们几万官兵,全都会成为亡命之徒,从此生不得见爷娘,死不能入祠堂,或许家中父老,统统都会是死路一条!” 静静的夜空之下霎时鸦雀无声。罗必武怒斥道:“杨琼!你竟然扰我军心!”他抬起手来,“本将军只需要一声令下,你们几个便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杨琼脸上却丝毫没有惧色,只是冷笑道:“罗必武,你以为杀了我便可以到杨玲珑那里去邀功了么?她眼下已经是自身难保,只怕再也允诺不了你什么了。”他负手站在月光之下,正色道,“罗将军,我知道你是为了要给田蒙报仇才拒不肯降,我敬你是条好汉,但是,你可知母上诛杀田蒙的原因是什么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罗必武,“田蒙勾结刘图南,证据确凿。刘南图私通边将,意图逼宫,如今已被母上软禁。罗将军,你难道还要为一个将死之人效命吗?”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罗必武,你真是愚不可及!” 罗必武心头纷乱,缓缓放下手来,沉声道:“你已被陛下褫夺王位,你的话如何能信?” 杨琼道:“我之所以被母上驱逐出京,不过是刘南图的阴谋。如今大院君已经失势,自然是我杨琼东山再起之时。罗必武,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何你被困多日,而刘南图的援军却迟迟未来呢?我若是没有陛下的口谕,如何能诛杀田蒙,号令西谷连骈的骁骑营?” 见罗必武沉吟不语,杨琼又走进了一步,道:“现在放着阳关大道在将军面前,将军却一定要鱼死网破,实在是匪夷所思。孰轻孰重,罗将军还没有想明白吗?” 罗必武冷哼了一声,道:“你休要糊弄老夫!你们杀了曹庭威,将他的人头挂于城门之上,你以为老夫不知,老夫若是被你们所降,必然也是这等下场!” 杨琼哈哈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曹庭威不过是自寻死路,罗必武,你想做第二个曹庭威吗?”见罗必武的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杨琼缓缓上前了两步,“罗将军乃是西北营中第一人,你的铁骑足以叫赫连氏诸部为之颤抖,我向来敬重贤士猛将,若罗将军愿意弃暗投明,效忠于我,我自然既往不咎。”他微微一笑,“有朝一日,还让将军取田蒙昔日的爵位而代之,号令西北诸军,罗将军意下如何?” 第163章 混战 罗必武正在犹豫,突然之间,从角楼的左右两侧各射出四枚利箭,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之声,却是齐齐对准杨琼的要害而来。何晏之心中骇然,不假思索便飞身而上,一跃来到到杨琼的身侧。 杨琼却低喝了一声“闪开”,一把拽住何晏之的右肩,向自己的左后侧掷去,背对着身后的几个黑衣的士兵冷声道:“护住他!”言未毕,已腾跃而起,手中长剑出鞘,划过长空,犹如电闪,剑式轻灵,然而剑势奔腾,有如雷霆万钧,回旋之间,已经击落了数枚暗箭。 何晏之但觉得眼前一花,左右已被两个黑衣士兵护住。他骤然被杨琼的内力所震慑,心血如涌,惊骇无比。杨琼所使的招式还是何晏之所熟悉的,但气势却不可同日而语。何晏之方才被杨琼顺势一掷,已经明显感觉到杨琼的功力猛进,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擎云山上的境界,而其中的刚劲威猛,似乎更胜于往昔。然而,何晏之却隐隐觉得其中透着古怪,他虽然知道江寻医术超群,金针导引之术独步天下,但是他决不信仅凭江寻一人之力,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杨琼的内力恢复如初。 何晏之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杨琼的身影,只见他腾挪转移有如神助,一连几发暗箭,都被他的内力所震落,剑气纵横,非常人所能及,而他此番带来的士兵都是西谷连骈军中的高手,是西谷连骈数年来暗中训练的血滴子,个个身手不凡,均可以一敌十。何晏之心中不觉震撼,他虽然得过杨琼真传,又受过陈商和段介安两人的指点,武功不算弱,但今时今日看到杨琼酣战,才知道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只怕连杨琼的皮毛都不及。 何晏之目只管不稍瞬地盯着杨琼,他清楚地记得,自从那日在客栈别后,已经二十余日未曾见过杨琼。当日别时,杨琼尚且因为被鬼门阵法中的瘴气侵染了腹部的刀伤,伤口迟迟难愈,面容枯槁,憔悴支离,如今再见,却已如往日般丰神俊逸,气势凌厉,连别时尚且斑白的鬓发也似乎渐渐转黑了,远远望去,透着灰白之色。短短不到一月,却恍若隔世,何晏之不由地暗暗诧异,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叫杨琼恍如重生呢?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一连三发数十枚利箭均已被杨琼和手下的众士兵击落,但仍有暗箭伤到了两个士兵。只是,那羽箭并未伤及要害,而被射伤的士兵却立即倒地毙命,面色呈出青灰之色,状如鬼煞,果然,那些暗箭的箭头上是淬了剧毒的。何晏之不觉大骇,显然,罗必武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他心中懊恼不已,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先是连累了何钦之,如今又连累了杨琼。 岂料,罗必武却在城头上高声怒喝道:“是哪个大胆的竟敢违背本将军的命令私自放箭!!”他指着四边城角,“给我拖出来,即刻斩了!” 话音未落,从西北角窜出一个高瘦的男人,身后跟着几个大汉,也全穿着夜行衣。那男人双目露着精光,对罗必武施礼道:“如今杨琼已是瓮中之鳖,罗将军为何还要迟疑,不肯动手呢?”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韩某见罗将军迟迟不肯动手,怕错失了良机,只好替将军做主,先下手为强了。” 罗必武面露不悦之色,亦冷冷道:“韩大人莫非忘了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了吗?越厨代庖,也要分清场合。” 杨琼见此情形,不由眯起眼睛,缓步上前了几步,高声道:“我道是谁,出手如此狠辣。原来是杨玲珑养的恶犬来了。”他冷笑了一声,“韩固,既然你同张谅率影子营前来陈州,看来杨玲珑已经狗急跳墙。只怕京中的事情已经危矣罢?”他转而看向罗必武,“罗将军,你若真心愿意弃暗投明,便即刻杀了韩固,我自然相信你的忠心和决心,论功莫若救驾,将来你便是第一功臣。” 韩固一惊,道:“罗将军!杨琼的话听不得!岷王殿下和大院君才是天命所归!你若是信了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杨琼又缓步上前了数步,离韩固和罗必武已不足一丈之远,只是隔着一围丈余高的内墙。何晏之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杨琼此刻的处境是极为危险的,只要城头上的罗必武和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韩固联手,杨琼诸人势单力薄,只怕一个也逃脱不得。他看着杨琼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是在一步一步走向生死的边缘,他想叫住杨琼,却不能开口,唯有眼睁睁地看着,霎时觉得咫尺之间犹如隔着天涯之远。 杨琼却只是淡淡笑道:“我乃是奉母上口谕前来陈州。韩固,你率众意欲暗杀本座,是想谋反吗?”他看向罗必武,“罗将军,诛杀反贼乃大功一件,莫要错失良机。”他又一笑,“大院君都已经被拘禁了,你还指望什么呢?生死荣华,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韩固见不能再与杨琼多费口舌,否则迟则生变,口中道了句“一派胡言”,便纵身跃下墙头,身后的几个大汉也随之跟着跳了下来,霎时暗处又涌出十数人,均是手持利刃,齐齐攻向杨琼。罗必武厉声喊道:“不可!”他见韩固已经丝毫不听他的话,便一咬牙,指着韩固诸人,对周围的将士们道:“千万不能叫他们伤了皇长子!” 于是喊杀声四起,罗军的先锋亦冲了下来,城下霎时陷入了混战。韩固回头怒目看着罗必武,咬牙道:“西北军果真是出尔反尔,不可信也!” 杨琼等的便是这一刻,他知道罗必武已经开始心猿意马,此时正是良机,便轮开长剑,道了一声“上”,自己则直攻韩固。韩固心中大骇,他虽然知道杨琼武功厉害,但今日一交手,才发现杨琼功力之深,深不可测,自己竟然有些招架不住。他左右看了一眼,瞥见旁边的何晏之,想起沈碧秋给自己的传话,不由得把心一横,他虽然素来对沈碧秋颇为忌惮,但是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多想,便纵身一跃,将身侧的两个士兵抛向杨琼,趁机转身攻向何晏之。 何晏之的身边有四个黑衣士兵护着,此刻却正同影子营交战,无暇回顾。何晏之心中一凛,退身闪避,无奈伤重气虚,竟未能避开,只是奇怪的是,那韩固的剑尖到了何晏之的脖颈处竟然又往后一缩,仿佛并不想真正伤了他。 何晏之正惊讶地看着离自己不足半寸的剑刃,那韩固已经腾身跃到了他的背后,长剑架着他的哽嗓,厉声道:“杨琼!你若不肯束手就擒,我便一剑割断他的脖子!” 第164章 吮血 杨琼微微一怔,随即却笑道:“你且试试看。”他眯起眼睛,“他若是伤到分毫,我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剑式不停,直攻韩固的要害,何晏之只觉得耳边发凉,杨琼的剑花贴着自己的面门而过,几乎就要穿透自己的哽嗓,却丝毫没有缓下来的意思。他唯有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分毫,目光却穿过重重剑影,直直地看着杨琼的双眸。 两人目光相触,何晏之心中却是怦然一动,此刻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一般,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杨琼持剑而战的身姿,凛然犹若月下之仙。一时之间,何晏之心里竟没有了一丝恐惧,但觉此时此刻生或者死都是无所谓了,只想着如何才能襄助杨琼。 韩固挟着何晏之连连后退,他原想着杨琼为救何晏之竟不惜以身犯险,自然会顾忌何晏之的安危,岂料杨琼竟没有半分迟疑,不由有些愕然。他又想到沈碧秋的话,又不能真的伤了手中这个至关重要的细作,便低声对何晏之道:“我扔你过去,记住抱住杨琼的腰,让我脱身。” 何晏之诧异无比,这个韩固他并不认识,如何却突然同自己说这番话呢?怔忪间,他已经被韩固一把提起,只觉得两肋生风,那韩固却是要把他向杨琼的面门掷去。 何晏之用尽全力运气于丹田,足尖绷紧,朝着韩固的面门就是狠狠一脚。韩固大惊,道:“你做甚么?”在他迟疑之间,何晏之探下身子,右手拽住他手中的剑刃,也顾不得掌间鲜血淋漓,借着韩固之力,顺势就将剑刃插/入了对方的下腹。韩固发出一声惨呼,下腹鲜血狂涌,他点手指着何晏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说了三声“你……你……”,终于,颓然倒地。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死尸,只觉得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半晌才感到左手掌钻心的疼痛,他木然地抬起手,却见皮肉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切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死去的韩固的。惊魂未定间,他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左手腕,回过头,却看见杨琼正皱着眉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何晏之低声道:“我无妨。” 杨琼抬头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戾色,沉声道:“两只手都废了便开心了?”他猛地将何晏之拉到身侧,冷冷道:“用不着你出手,我自然会取他的性命。”他又紧紧盯着何晏之的眸子,低低道:“沈碧秋呢?” 何晏之木然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原本想做什么,只是讷讷道:“我不知道。” 杨琼看看了地上已经死去的韩固,终于淡淡道:“也罢,我信你便是。” 韩固手下影子营的那些杀手见头目已死,便再无心恋战,纷纷作了鸟兽四散奔逃。杨琼上前一剑割下韩固的头颅,猛地向上一抛,朝罗必武掷去,口中喊道:“与我杨琼作对的下场便是如此。罗将军若识时务,不如将功折罪,速速将余下的逆贼一网打尽,我便当斩杀韩固的人是罗将军你!” 手下的兵丁急急忙忙将韩固的头颅呈上,罗必武见之一怔,左右又有副官道:“将军,韩大人一死,咱们只怕不好同岷王殿下交待啊。” 罗必武一咬牙,道:“也罢!”他一摆手,“四面截堵,诛杀影子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他拱手对城下的杨琼道,“皇长子殿下,如此也算是罗某的诚意。然则,殿下既然来了,便不急着离开。”说着,他吩咐左右道,“快去把殿下迎上来。” 众人会意,四面兵丁纷纷跳下城垣,杨琼持剑道:“罗将军想挟持本座?” 罗必武道:“不敢。只是有殿下在罗某身边,方才高枕无忧。”他哈哈一笑,“殿下不必担心,待老夫杀了西谷连骈,便护送殿下回京。” 杨琼冷笑不语,忽然对身边的何晏之低声道了一句:“快带着你那个师兄,往西北口子出去,有人接应。” 何晏之拉住杨琼的袖子,手上的血将杨琼的手腕处染得一片血红,急切道:“一起走啊!” 杨琼却抽回了手,怔怔看着腕间的鲜血,突然俯下头去轻轻*了一下,何晏之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毛骨悚然,心跳如擂。杨琼却猛地回过了神,厉声道:“你不想救你的师兄了?”他长剑如电,一招便砍翻了近身的三哥士兵,又道,“快走!莫要做累赘!” 何晏之欲待开口,左右已经有两个黑衣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道:“请随我们来。”何晏之一回头,只见有个大汉背着昏迷不醒的何钦之,又有几人在前面开路,十余人护着何晏之和何钦之急急向后撤去。 何晏之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杨琼,只见黑衣士兵们组成的方阵犹如一块坚硬的盾牌,将如潮水般涌来的罗军牢牢挡在阵外。杨琼持剑在掌,身形腾跃,气冲霄汉,仿佛越战越勇,但是剑法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何晏之觉得眼熟,突然间灵光乍现,想起当日在沈园地道之中,杨琼从石牢中出来时亦是此等诡谲的身手。 何晏之回想起方才杨琼吮血的诡异画面,不觉一呆,暗自心惊:难道杨琼为了快速恢复功力,竟然又重拾血衣神功?他想起段从嘉当日在玉山山麓茅屋之中对他与杨琼所说的那些话,血衣神功虽然可以越千军而取上将人头,却时刻都有着反噬的危险,而且血咒一旦开启,更要时时吮血才能维持功力。一霎时,何晏之的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他想到在衙前镇时,杨琼已经传功于自己,这蛊虫明明已经渡到自己身上,且又被陈商的化功散化去,杨琼身上如何又会生出第二条蛊虫来?何晏之不由心急如焚,转身便欲奔向杨琼,却被几个黑衣士兵拦住,道:“公子莫要妨害我们的公务。” 何晏之脱身不得,只是被几人架着往后退,他唯有高声道:“子修!子修!莫要再战了!当心反噬!” 杨琼猛地回过头来,眼睛中却透着殷红之色,咬牙道:“闭嘴!”话音甫一落,一口鲜血已经随之吐了出来。 何晏之大骇,黑衣血滴子的阵法也随之一乱。罗必武在城头看得真真切切,不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他大声道,“阵中间第四线便是破绽,儿郎们!冲啊!留下皇长子殿下!其余的,格杀勿论!” 第165章 暗箭 行军之中,阵法一旦现出破绽,便再也阻挡不住进攻。霎时,只见罗军势如破竹般涌来,似一枝利箭直直插/入了列阵之中,两军相接之处,士兵们近身相搏,血肉横飞,甚为惨烈。杨琼今夜所率的三百血滴子,乃是西谷连骈花费多年暗中苦心训练,行兵列阵,都颇费心血,个个可以以一敌十,但是,如今罗军人数众多,前赴后继,实在是抵挡不住。 杨琼本就是用了非常之法才骤然提高了内力,方才激战之中却为何晏之所扰,心神摇动,以致内力走偏,此刻全身真气乱流,竟有切肤碎骨之痛。他以剑拄地,勉力支撑,身边有士兵扶住了他,杨琼一看,乃是西谷连骈身边的亲卫兵,那士兵道:“殿下,我护你离开。” 杨琼微微点头,体内却涌动起一股燥/热,让他忍不住想咬开眼前伸过来的手臂,吸食那皮肉下涌动的鲜血。他奋力忍住这种非人的冲动,方才转身,前后左右却已经被四五个罗兵团团围住。那亲兵举刀力战,无奈罗军越来越多,数十个回合之后,便被人砍中了后背,他一个踉跄,又被几柄长矛穿透胸膛,瞬间殒命,死状惨烈。 那几个罗军哈哈大笑,都要来拿杨琼邀功。然而,却见杨琼突然间趴下了身,竟对准那死尸崩裂的伤口便开始吸允,大口大口吞食喷涌而出的鲜血。众人见之无不骇然,惊恐退后,口中直呼道:“妖孽啊!有妖孽啊!”还未等转身,便听得接连几声惨叫迭起,几个士兵已被利剑刺中,皆是一剑封喉。 只见何晏之鲜血淋漓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长剑,喘着粗气拨开尸体,一步一步走到杨琼面前,随之,双膝一屈,半跪在杨琼身侧,将手腕递到杨琼的面前,颤声道:“吸我的罢。” 杨琼转过脸,四目相望,凝视片刻,仿佛时光停滞了一般。杨琼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晏之”,他此刻面色惨白,唇间涂满了鲜血,犹为可怖,然而那一声呼唤听在何晏之耳中,却是缠绵悱恻,犹若天籁。何晏之觉得胸臆间激荡起万千情意,缠绕在一起,竟让人忘了此刻正是生关死劫。何晏之一把扶起杨琼,道:“我绝不会先走的。”他举起手中长剑,运气于掌,又连砍了几人,手上的伤口却随之绽开得更深,血流如注,他渐渐有些气喘吁吁,却仍然咬牙硬拼。 杨琼靠着何晏之低低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中途跳出一个韩固,节外生枝……否则,只要多给我半个时辰,必定能……取罗必武项上人头……”眼见着罗军的人马越来越多,血滴子的死伤惨重,杨琼仰天长叹了一声,“乃是天要亡我啊!” 罗必武站在城垣之上哈哈大笑,正在得意间,一个有传令兵急急地跑了上来,拜身道:“禀告将军,西谷连骈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强攻北面城墙,北面兵力不足,兄弟们有些支撑不住啊!” 罗必武一拳砸在城墙之上,切齿道:“果然是声东击西的诡计!我险些上了当啊!”他吩咐道,“左中三路和四路的兄弟前去北门,余下的速速强攻,活捉了杨琼,便是扼住了西谷连骈的命门!”他冷冷笑道,“有皇长子在我罗某的手中,我也要效仿前朝权门陈氏,来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罗必武的话音未落,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啸之声,有人高声喊道:“将军小心!”罗必武连连闪避,但觉两颊生风,三枚精钢制成的短箭已经破空而过,只是瞬息之间,身边便有四、五个人倒地毙命。罗必武惊恐不已,冷汗淋淋,低头看去,只见死去的士兵形状可怖,竟然颇像方才韩固所放的毒箭! 身边有将士脱口道:“莫非是影子营的援兵已到?” 罗必武惊魂未定,心中颇有些懊悔刚才实在不应该受杨琼的言语蛊惑而连累韩固身亡。若影子营的援军此刻前来寻仇,他便是三面受敌,难以抵挡,岂不是要成了两方夹击的炮灰?他心思一转,暗道此刻唯有先抓住杨琼,再对付西谷连骈,至于影子营,不知是否可以将功赎罪。想到此处,他但思如今敌在暗而他在明,这城楼之上已不安全,便纵身跃下城头,亲率将士将杨琼诸人团团围住。 杨琼见此绝境,侧过头悄悄对何晏之耳语道:“擒贼先擒王,我假意濒死,你且见机行事,引罗必武到跟前来。”他低低道,“生死,在此一搏。”言毕,身子登时一歪,委顿于何晏之的怀中,竟仿佛死去了一般。何晏之不由得大惊失色,疾呼道:“殿下!殿下!”他摇晃了杨琼几下,便将他背起,提着剑意欲杀出重围。只是,敌众其寡,眼见不支。罗必武在人群后面大笑道:“小子还不束手就擒?若再负隅顽抗,便连全尸亦不给你留了!” 此刻,在城楼之上的隐秘之处,沈碧秋正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城楼下的一举一动。江有余在一旁道:“大公子,可要再放箭吗?” 沈碧秋摇了摇头,沉吟道:“子修突然内力暴增,其中必有蹊跷。”他冷笑了一声,“我不相信他便如此溃败了,但看看他还有甚么花样。我若要出手,便是一击而中,决不能再让他有翻身的可能。” 江有余看着沈碧秋的侧脸,轻笑了一声,道:“大公子好生冷心冷肠啊。” 沈碧秋不语,稍待,又道:“你去知会一声宇文建德,告诉他说罗必武死期已至。叫他速速做些准备,稍时,可趁乱引兵至西北口,再与赫连哲木朗会师。”他微微一笑,“西谷连骈,便要你今日葬身于此地!”他缓缓捏紧了拳,脸上的笑容颇有些扭曲,“子修啊子修,我绝不会再叫你逃出我的掌心。” 第166章 险胜 周围的士兵已经死伤殆尽,何晏之背人杨琼,身旁只剩下寥寥数个黑衣的兵丁尚在浴血奋战。罗必武此刻稳操胜券,手捋须髯,对何晏之道:“小子,你放下皇长子,我可以饶你不死。” 何晏之浑身是血,持剑朗声笑道:“你过来,我与你决一死战!” 罗必武眯起眼睛,小小的眸子里透着精光,冷笑道:“口气倒是不小!想不到皇长子身边的一个伶人竟也有些功夫,倒是我小觑了你。” 何晏之耍了一个剑花,那是陈商在玉山时所传他的玉虚剑法。时日尚短,他还未全部练得娴熟,只会其中较为简单的招式。此时此刻,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无旁骛之下,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发挥得好。但见剑光缭绕间,寒光四起,剑式凌厉,比起杨琼的剑法,更多了一丝生气。 罗必武不由地一愣。何晏之道:“罗将军,在下临死之前也想过一把瘾,与将军切磋一番,如何?”他又一笑,“将军若是害怕,便不必理会我,直接叫人一齐而上便是。”他斜睨着眼瞥了一眼背上的杨琼,“能与殿下死在一处,我便也无憾了。” 罗必武道:“小子倒也有几分痴心。”他心中有些好奇何晏之的招式,便迈步欲向前走去,身边的近卫道:“将军小心有诈。” 罗必武冷笑道:“不过几个丧家之犬,统统在我们的包围之中,本将军难道还会把一个末路穷途的戏子放在眼里?”他朗声道,“取我的大刀来!” 城楼之上的沈碧秋此刻亦看得真切,江有余在旁低声道:“看来二公子这些日子颇有些奇遇啊。” 沈碧秋微微点头:“这招式与欧阳家世传的剑招颇有一些相似,只是威力更甚。到时却要好好想些办法,叫浮舟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才是。”他轻哼了一声,“他总是胳膊肘往外拐,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好叫他明白,如何做个听话的好弟弟。” 再看罗必武,只见他手握一把三尺多长的长刀,冷笑道,“小子,也算是你三生有幸,竟然能给本将军的伏龙刀祭血。今日,便拿你的人头来喂喂我的宝刀。”言毕,已纵身而起,将长刀一横,如泰山压顶,直扑何晏之的天灵盖。 “锵——”但听见刀剑相击,发出火石碎裂之声,罗必武虎口一麻,半边身子都一震,胸中随之气血激荡,竟有些握不住刀。他不由地大惊失色,诧异眼前这个戏子怎突然之间有了如此深厚的内力,待定睛一看,却见杨琼伏在何晏之的背上,正握着何晏之的前臂,长剑牢牢压住了罗必武的大刀,脸上却浮现出诡异的冷笑。 罗必武心中一个激灵,暗道“不好”,便知自己又上了杨琼的当。对方的内力实在是太过威猛,罗必武招架不住,唯有撒手扔了长刀,转身欲走,却终究是晚了半步。杨琼的身形犹如鬼魅,瞬间跃起,飞身一剑,准确无误地穿透了罗必武的背心,剑刃从他的胸口传出,殷红而浓稠的血液瞬间汩汩而出。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罗必武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露出的剑尖,张了张口,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终于,微微晃了一晃,直直地仰面倒下。他圆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夜空,竟是死不瞑目。 罗必武一死,罗军登时大乱,有人高声哭喊着:“将军阵亡了!”也有人怒喝道:“冲啊!替罗将军报仇!”霎时间,喊杀之声四起,北面城防显然支撑不住,西谷连骈的先锋已经杀入城内,所到之处,尸横遍地。 杨琼此刻已经换了罗必武的伏龙长刀在手,朗声笑道:“尔等谁来送死!”他眼中闪着嗜血的光,仿佛短短之间又恢复如初,伏龙刀是兵器谱上的名/器,刀身长有三尺,极为适合作战。杨琼此刻轮开宝刀,刀光过处,血肉横飞,半丈之内,已经无人能近身。他愈战愈勇,在这战场之上,犹如杀人的狂魔。 何晏之呆立在他身后,看得心惊。此刻的画面让他感到惊悚,如此冷血而血腥的杨琼是他不曾想象过的。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脖颈处的钝痛叫他隐隐头痛,他想起刚刚杨琼伏在自己的背上,咬开了自己的后颈,不断吮吸着自己的鲜血,终于明白,杨琼需要不断吸食人血,才能维持这样非人般诡异的高深内力。 原来,这便是血衣神功的阴邪之处么? 他陡然间感到毛骨悚然。杨琼为了短时间恢复内力,又重新修习血衣神功,而此刻显然已经没有了昔日血咒之蛊的制约,杨琼的嗜血是乎已经得不到抑制,拿起剑来,简直是杀人如麻,似乎是在追求着一种斩杀活物的快/感。 城楼之上的沈碧秋此刻也看得心惊,他低低道:“子修有些不对劲啊,竟像是着了魔一样。”他看向江有余,“江先生素来见多识广,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江有余皱眉道:“杨琼怕是练了邪功。”他暗自沉吟,“他这些招式,似乎有点像百余年前失传的一门禁术,乃是昔日苗疆蝴蝶谷的毒姬百里追云所创的血衣神功。如真是如此,倒实在有些棘手了。能克制血衣神功的,唯有无形无相心法,然而这世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人?如果放任杨琼继续练下去,只怕到最后……” 江有余止了声,沈碧秋颇有些急躁道:“最后怎样?” 江有余望了沈碧秋一眼,低声道:“血衣神功的反噬极其惨烈,当年百里追云的武功独步武林,几乎天下无敌,最后还是死于这邪功的反噬,心脉寸断而死。” 沈碧秋一怔,转身便要下楼。江有余拉住他的袖子,道:“大公子不可。” 沈碧秋道:“放手。”他低低道,“我要去阻止子修。” 江有余道:“大公子这是关心则乱,你好不容易布下的局,莫要一时冲动,功亏一篑。” 沈碧秋咬牙道:“然而,我怎能忍心——”他紧抿着唇,双手紧握成拳,眉心深锁,只觉得胸口闷闷发痛,一时间唯有来回踱着步,尤为地焦躁不安。 江有余拱手道:“这些不过只是属下的猜测,还需要拿杨琼的血来一验,方才知道真假。”他又道,“大公子不如稍安,咱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按原计划行事为好。” 沈碧秋终于停下脚步,点了点头,他寻思了片刻,又道:“既然罗必武已死,以如今罗军的残兵,想必再也抵不过西谷连骈的骁骑营了。”他拂袖道,“也罢!叫他再多活几日。等宇文建德的人到了,咱们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 此刻的罗军群龙无首,再无招架之力。西谷连骈一马当先,率着骁骑营冲破城门,骑兵们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此刻的罗军已经被西谷连骈的军队从左右两侧切成了三段,犹如笼中困兽,找不到出路,已经失去了斗志。士兵们纷纷四散奔逃,也有的就地投降。 西谷连骈稍稍清点了兵马,便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拍马便朝杨琼直奔而去,远远就高声呼喊道:“殿下!殿下!” 杨琼以一人之力,力斩百余人,惊得周遭再不敢还手。然而,此刻的杨琼仿佛已陷入了魔障之中,再无一丝慈悲之心,即便是跪地求饶的士兵,亦是一刀一个,毫不顾惜,统统做了他刀下的亡魂。何晏之再看不下去,扑了上去,死死抱住杨琼的腰,道:“子修,莫要再杀了!” 杨琼却是双眼赤红道:“放手!”说着以刀柄猛击何晏之的手腕。何晏之只痛得钻心刺骨,觉得双手都要断了一般,却依旧紧紧抱着杨琼的腰不肯松手,口中道:“子修!莫要再造杀孽!”他盯着杨琼的眼睛,凄然道,“你若是一定要杀人,便杀我吧。子修,你醒一醒啊!” 杨琼怔怔地看着何晏之,突然身子一晃,口鼻处竟缓缓渗出血来,何晏之惊道:“子修!你怎么了?” 此刻,西谷连骈已经冲到了近前,他飞身跃下马,扔了缰绳,狠狠推开何晏之,一把抱住杨琼,道:“殿下!臣来晚了!” 杨琼半合着眼,看清楚来人,终于勉力一笑:“连骈君……”他艰难地说道,“罗必武已被我杀了……我们……赢了……”言未毕,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了眼,口鼻处的鲜血却不住地往外淌着。西谷连骈嘶声力竭地喊了几声“殿下”,几乎痛断肝肠。 何晏之被西谷连骈推倒在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的眼前阵阵发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四周已经都是西谷连骈的军队,只听士兵们高声欢呼着“西谷将军”,喊声如雷,自四面八方传来,汇成排山倒海的声响,响彻了整个夜空。 (第十一章完) 第167章 七出 梁柳氏静静地坐在窗前,眼见着户外的天色渐渐转亮,她的心却仿佛还沉落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绿衣的小鬟端着水盆和汗巾走了进来,乍见窗口端坐着的梁柳氏,不觉一愣,道:“三奶奶今儿怎起得这般早?”那小鬟将水盆放下,绞干净了帕子过来要给梁柳氏净面,待走到近前才发现梁柳氏脸上的脂粉未除,不由地大惊,道:“三奶奶,难道你昨儿一整晚上都不曾睡么?” 梁柳氏依旧默默无语,那小鬟却忍不住掩袖落泪,道:“纵使三爷风流,三奶奶又何苦同自己生气呢?” 梁柳氏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莫哭了,叫人看见了不好。”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望着镜中颇有些憔悴的身影,道:“来给我梳妆,待会儿要拜见老太太去,这样子要叫人笑话了。” 小丫鬟点了点头,擦干净眼泪,默默地替梁柳氏绾着发髻,梁柳氏的五官长得颇为平庸,但在珠翠的点缀之下,倒也显出几分贵气来。那丫鬟又替她插上步摇,眼中的泪却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了梁柳氏的脖颈间,她慌忙跪下身,道:“三奶奶,奴婢该死。” 梁柳氏侧过脸来微微一笑:“这府中难得还有你会为我流泪。” 那丫鬟抽泣着:“三奶奶平日里待奴婢这样好,叫奴婢永世不忘。” 梁柳氏叹了口气:“将来新奶奶来了,你可要小心些,机灵一点,你在我身边伺候过,只怕别人要为难你。” 小丫鬟哭道:“三奶奶这是说什么断肠话,纵然三爷娶新人进门,您还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奶奶啊!” 梁柳氏嗤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施施然站了起来。门口传来敲门之声,梁柳氏道了一声“进来”,但见房门开合,门口站着一个婆子,身后跟着几个丫鬟。那婆子见了梁柳氏便笑着请了安,道:“三奶奶,老太太请您过去呢。” 梁柳氏笑着走了过去,道:“周嬷嬷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那婆子只是笑着应道:“自然是喜事。老太太,还有大奶奶,都在兰苑等着三奶奶。” ******* 梁柳氏心里面其实已经知道了大概,因此进了兰苑向张夫人请了安,便一声不吭地坐在一侧,只等着老太太先开口。梁孟甫的夫人张氏看了身边的梁秦氏一眼,方缓声道:“老大媳妇,还是你同老三媳妇说罢。” 梁秦氏掩唇一笑,对梁柳氏道:“三奶奶,可是要恭喜你了。” 梁柳氏只是装着不知,面上却露出诧异的神色:“大奶奶今天说话实在是新鲜,怎的就突然就恭喜起来了?叫妾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梁秦氏望了张氏一眼,又转过头来对梁柳氏笑了笑,道:“三爷又要做新人了,三奶奶不是大喜么。” 梁柳氏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她拢了拢自己的袖子,扬着脖子道,“三爷他天天在勾栏院里做新人呢,难道我还要日日张灯结彩么?” 张夫人听了面色一沉:“妻不言夫丑。你也是读书人家出身,怎的这样口无遮拦,像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子般说些没有见识的话!”她拍了拍桌案,头上的流苏簪子随之晃动,“真是不懂礼节,毫无教养!”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真正是气死我了。” 梁秦氏忙起身过来给张夫人揉背,道:“三奶奶心直口快惯了,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原也是无心之失,老太太莫要再生气了。” 梁柳氏亦站起身来,冲张夫人屈膝道:“婆婆教训的是,是媳妇的错。婆婆莫要动怒,若是气坏了身子,媳妇万死难辞其咎。” 张夫人寒着一张脸,许久才缓下气来,冷冷道:“同你直说了也罢。你大嫂做媒,给玉林寻了门亲事,怕你捻酸,便没同你讲。做亲也有三个月了,如今那新妇有了身孕,我梁家的嫡孙,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便想挑个好日子迎她进门。” 梁柳氏笑盈盈地看着梁秦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梁秦氏面色颇有些尴尬,道:“是我娘家的远方表妹。” 梁柳氏低头笑道:“叫大奶奶的表妹来做三爷的二房,也真是委屈她了。” “谁说是二房?”门外传来梁玉林的声音,只见他匆匆走了进来,也不看梁柳氏一眼,径直来到张夫人面前,躬身给张夫人行礼道:“儿子给娘请安。” 张夫人对这唯一的亲生儿子尤为疼爱,见了他便眉开眼笑起来,拉着梁玉林的手道:“我的儿,今天来得倒早。” 梁玉林依旧躬着身道:“娘,儿子听说您要为惠娘做主,心里实在是高兴得很,便赶过来谢谢娘的美意。只是,儿子已经答应给蕙娘平妻的名分,怎又能委屈她做小?还请娘体恤孩儿,丈夫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况且蕙娘如今有孕在身,总不能叫她伤心失望,动了胎气。” 张夫人沉吟道:“此事娘也做不得主啊。”她看了梁柳氏一眼,又道,“我们梁家素来是钟鸣鼎食的官宦世家,娶妾便也罢了,自古妻妾名分有别,若是论到娶平妻,兹事体大,你爹他未必会同意。再说,那新妇的出身……” 梁玉林道:“惠娘是大嫂的表妹,也是官宦人家的好女子,只不过家道中落,身世飘零,着实可怜。她秀外慧中,识大体,有涵养,便是儿子委屈她在外几月,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还时时刻刻替儿子着想。此等深明大义的女子如何不能做我梁玉林的妻子?还望娘亲来玉成此事。儿子难得求娘一次,娘便答应孩儿吧。” 张夫人道:“你爹向来恪守礼法,这平妻一事说出去终归是不美,倒像是我们家乱了尊卑。” 梁玉林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可?怎么就乱了尊卑?” 见儿子垂头丧气,张夫人心有不忍,便又道:“玉林,娘也知道你为难,不如先让新妇生下孩儿,到时在从长计议。若是嫡孙,我梁家香火有承,你爹不愿孙子受委屈,自然会应允了你。”她笑了起来,“总之,便看那新妇有没有这等福气了。” 梁秦氏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果然想得周全,总归是喜事。”她含笑着看向一旁站着的梁柳氏,“三奶奶,也要恭喜你啊,若是蕙娘一举得男,三爷有后,你也慰心啊。” 梁柳氏并不理会她,只是盯着梁玉林,冷笑了一声,道:“原来夫君是想停妻再娶啊。” 梁玉林未能如愿,本就心中不悦,此刻更加不耐烦,拂袖道:“就算蕙娘进了门,生下儿子,也只是与你平起平坐,又不曾委屈了你。你又有甚么不满?” 梁柳氏看着张夫人:“老太太方才也说了,梁家虽是新贵,但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如何却宠妾灭妻,行此非礼之事呢?”她冷冷笑道,“若是告到太后那里去,不知道是我没脸呢,还是梁家没脸呢?” 张夫人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此事终归是有些理亏,也不好发作,又顾忌梁柳氏时常在宫中行走,若真是闹开去,只怕皇家训斥,便唯有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地坐着。梁玉林却怒道:“你这妒妇!蕙娘还未进门你便想着如何欺压她么?” 梁柳氏冷笑道:“既然是妻妾有分,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媳妇我只想问婆婆一句,甚么叫做从长计议?难道说等那新妇生下儿子,便是要休了我么?” 梁玉林勃然道:“休了你又如何!”他此刻只是一心想早早接新宠回家,脑子里全是新人楚楚可怜的梨花带雨之容,犹觉得梁柳氏面目可憎,实在是讨厌得很,便道:“你嫁进梁家数年,至今无子,此乃一。如今妒忌成性,为难新人,此乃二。当面顶撞婆母丈夫,甚为不顺,此乃三。”他对张夫人拱手道,“柳氏行为不端,性情粗鄙,既无恭敬和顺之德,又无贤良淑敏之才,如今犯下七出之罪,还请娘亲应允孩儿写下休书,将她遣归。” 张夫人听了只是一笑,悠然喝了口茶,冷冷地看着梁柳氏,神情颇为得意。许久,方道:“玉林,你不要鲁莽。你媳妇纵然再不端,也与你有夫妻的情分,咱们梁家素有礼义廉耻,当宽厚仁慈。”她看了梁柳氏一眼,“你要记得丈夫待你的恩情,莫要太任信了。妇人当以和顺为美,新妇进门,你当好好与她相处,一起服侍好丈夫的起居,莫要争风吃醋,惹得家宅不宁。” 梁秦氏亦在旁笑道:“三奶奶宽宽心,凡事且往好处想。你终归是大,何必捏酸呢。” 梁柳氏冷笑道:“大奶奶倒真是贤惠。大奶奶这般会做媒,怎么不把自家的表妹接到自己屋子里去呢?” 张夫人怒道:“放肆!”她指着梁柳氏,“真正是个不害臊的泼妇!当着我的面说这等疯话,没有廉耻了吗?”她对梁玉林道,“把你媳妇带回去好好教训教训,莫要总是惹我生气。”她捶胸顿足,“梁家真是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等妒妇!” 梁玉林应了一声便过来拉梁柳氏往外走,梁柳氏却是直直地站着,抿着唇看着张夫人,忽而一笑,双手高举过顶,屈膝郑重一拜:“老太太,媳妇今日这一拜非同小可,您老且坐稳了,且受我大礼之拜。” 张夫人倒着实一愣,道:“老三媳妇,你是不是魔障了?” 梁柳氏抬起头,微微一笑:“老太太,媳妇清醒得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为妇六年,我也倦了,如今有新人要进门,我正好让贤。”她又看了梁玉林一眼,“还请夫君速速写下休书,我明日便回关中去。” 梁玉林自然巴不得如此,道:“难得你也会有通情达理的一天。” 张夫人却只是端坐着不语。梁柳氏又道:“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带莺哥儿一起走。” 张夫人断然打断了梁柳氏的话:“不行!”她冷冷道,“莺哥儿乃是梁家的子孙,怎能流落在外!绝无可能!”她站起身,“你若要走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要带莺哥儿走绝对不行!她是玉林的长女,怎能被一个下堂妻带走!这等伤风败俗的事你休想得逞!”说罢,对身后的仆妇道,“说了这许多时候的话,我也累了,扶我回房休息去。” 梁玉林送走母亲,冷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梁柳氏,亦拂袖离去。偌大的正堂里此刻唯有梁秦氏笑盈盈地站在梁柳氏身边,她笑着伸手相搀,道:“三奶奶又是何苦同三爷斗气呢?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若真是应许三爷写下休书,岂不是弄巧成拙?” 梁柳氏微微一笑:“那样岂不是正中大嫂你的下怀?遂了你的心意?” 梁秦氏的笑容一滞:“三奶奶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梁柳氏只是笑着环顾着四周的雕梁画栋,振了振衣襟:“还要恭喜大嫂计谋得遂。”她哈哈一笑,“你这个媒,做得可真正是好。我怎么从不知道你有甚么远房的表妹呢?” 梁秦氏敛容道:“三奶奶自己想不开吃醋生气,怎么能把火发到我的身上来,迁怒无辜之人?算了,我也劝不了你,三奶奶还是自求多福吧。”说罢,转身欲走。 梁柳氏却喊住了她:“大奶奶可曾读过庄周的逍遥游么?” 梁秦氏转身道:“我自然比不得三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哪里读过什么书。” 梁柳氏只是负手而立,朗朗吟诵起来:“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她哈哈大笑起来,慢步朝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朗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168章 被逐 梁柳氏推开门,但见室内的兰香袅袅萦萦,幔帐摇曳。乳母安氏正在榻前打着盹儿,乍听得声响,便惊得站起身来,见了梁柳氏笑着行礼道:“三奶奶来啦。”梁柳氏“嗯”了一声,缓步走到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中的女儿,久久无语。 安氏在一旁道:“奴婢上午带莺哥儿在院子里耍了一阵子,这会子才刚睡下。” 梁柳氏微微颔首,轻轻抚摸着女儿稚嫩的脸庞,鼻尖却渐渐有些发酸,惹不住滚下泪珠,正巧掉在了孩子的脸颊上。那乳母怔怔道:“三奶奶怎么了?”梁柳氏摇了摇头,转身正欲走,却被女儿稚嫩的声音叫住了。 “娘……”小小的女孩儿揉了揉眼睛,一脸懵懂地看着梁柳氏,歪着头问,“娘,你怎么哭了?” 梁柳氏急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笑着摇了摇头:“娘哪里哭了?娘眼睛里不舒服,才会流泪。” 莺哥儿柔嫩的小手抓住了梁柳氏的手,道:“那我给娘吹一吹吧。娘,安嬷嬷说过的,眼睛不舒服,吹一吹就好了。” 梁柳氏心中一软,不由地柔肠百结,轻轻搂住了女儿,低声道:“娘现在没事了,眼睛里也舒服了,我的莺哥儿真是个懂事的乖娃娃。”她一边轻轻抚弄着女儿小小的柔软的身躯,一边轻轻摇晃着哼唱着关中的童谣,女孩儿窝在她的怀里,渐渐眯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梁柳氏将孩子轻轻放在榻上,拉过薄被盖好,又注视了许久,才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 梁柳氏出了偏厅便来到书房,她关了门,径直走到案前,提起笔来,寥寥数笔,写下了“云舒如晤”几字,胸中似有万语千言,于是奋笔疾书,稍时便写了满满一张纸。她细细将书函读了一遍,却又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便将纸揉作了一团,扔在了一旁,重新又拾笔开始写。然了写了开头,似乎又不满意,随手又扔在了一旁。如此写了撕,撕了写,反反复复,案上和地上便全是废纸,所有信函的开头,都是“云舒如晤”四个字。 梁柳氏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凝神了片刻,终于缓缓起身将案旁的火盆点旺,俯下身将地上的废纸一一捡起,扔进了火盆之中,炭气冒了上来,引着她一阵咳嗽。看着熊熊火焰吞噬了墨迹,梁柳氏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来。 丫鬟端着饭盒走了进来,见梁柳氏枯坐在冒着乌烟的火盆旁,不觉一阵心酸,便过来劝慰道:“三奶奶快起来吃些东西吧。”她费力将梁柳氏搀扶起来,“您都快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梁柳氏默不作声地回到案前,那丫鬟继续说道:“或许还有转机呢?三爷也只是说说,哪里能真正舍弃了三奶奶啊。” 主仆二人的话音还未落,就有人在外道:“三奶奶,奉三爷的命,给您送东西过来。” 梁柳氏一听,是梁玉林身边得宠的一个大丫鬟银儿,便道:“燕儿去开门。” 小丫鬟燕儿高兴说道:“三奶奶看吧,三爷还是惦记着您呢。” 甫一打开门,一个身材高挑,圆脸粉腮的年轻姑娘便笑吟吟走了进来,朝梁柳氏福了褔身,道:“三奶奶,三爷让我把这个给您带过来。”说罢,递上了一个信封。 梁柳氏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打开一看,果真是梁玉林亲笔写下的休书,不由冷笑了一声:“他倒真是心急。” 身边的燕儿急道:“三奶奶,您快去求求老太太吧!” 银儿笑盈盈道:“木已成舟,再去求老太太只怕也是无用。”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三爷说了,已经备好了马车,天明便请三奶奶动身。” 燕儿恨恨道:“银儿姐姐,你这是公报私仇么!” 梁柳氏喝止道:“燕儿,你莫要插嘴,与你没有关系。”又转而对银儿道,“一切便如他所愿罢。” 那银儿冷冷一笑,神情甚为倨傲地看着梁柳氏,颇有些趾高气扬地说道:“三奶奶能识时务,那是最好不过了。三爷吩咐了,府中的东西,三奶奶一概不能带走。” 梁柳氏看着手中的休书,只是低头不语,良久,终于冷冷道:“连休书都是派一个下人送来,这份羞辱,柳某今日笑纳了。”她站起身来,又道,“有句话,带去给梁玉林,他日我若再回京师,必是金鞍白马入皇城,到时候,绝不忘今日被逐之辱。” ****** 紫漪进来时,杨璇玑正在刺绣。她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一旁,过了许久,杨璇玑才放下针黹,柔声道:“去送了柳卿么?可有叫谁看见吗?” 紫漪福身道:“梁府并无送行之人,我在长亭与少夫人作别,并无人看见。” 杨璇玑点了点头:“东西都给她了?”她又一笑,“柳卿也是个实诚的人,我只是稍稍一提,她便如此急着同梁府划清界限,来向我表忠心。” 紫漪附和道:“少夫人对殿下确实忠心耿耿。” “关中的诸事,便要拜托柳卿了。”杨璇玑道:“她是个明白人,这回走的时机极好,柳子沅果真非池中之物。”她又拿起手中的绣品,“紫漪觉得我这个芙蓉鸳鸯图绣得如何?” 紫漪笑道:“帝姬的手艺越发好了。” 杨璇玑轻抚着鬓发笑道:“佳期将至,我也该做点女儿家的东西给驸马聊表寸心哪。”她笑得甜腻,柔柔道,“如今皇姐盯得可紧,我可不能有甚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 叶云舒打开门时不由地一惊,门外站着杨璇玑身边的侍女紫漪。她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拱了拱手道:“紫漪姑娘有甚么事吗?” 紫漪左右看了看周遭的动静才进了门,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塞在叶云舒手中,道:“梁家的少夫人回关中了,这是她托我带来给你的。” 叶云舒久居宫中有些不明所以,不由地脱口道:“子沅君怎么回关中了?” 紫漪嘘声道:“云娘,你权当做不知。梁家已经写下休书,少夫人今早便上路了。”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云娘放心,少夫人一定还会回来的。” 紫漪又关心了一番叶云舒的饮食起居,嘘寒问暖,叫叶云舒颇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自从她上回受伤以来,紫漪待他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几乎是无微不至,手足之情也不过如此。叶云舒料想一定是因为采芩临难前交给她的那块铜牌的缘故,便想找个机会同紫漪说清楚原委,只可惜宫中人多眼杂,而紫漪又从未再提起铜牌的事,仿佛并未见过那块铜牌一样。这倒叫叶云舒犯了难,往往话到临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唯有稀里糊涂地佯装不知,两人各怀心事,却不点破,如此相安无事。 紫漪同叶云舒说了一会儿话,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而去。叶云舒送走了紫漪,才坐到灯下,细心地拆开柳子沅托人带回的布包,只见里面有一枚金钗,还有一小卷纸。 叶云舒缓缓展开纸卷,只见上面写了几行凌乱的小字,只是寥寥数语:关中一别两渺渺,犹忆多情同年少,玉堂金马会有期,留得金钗隔云霄。 下面也没有署名,只是写了“珍重”二字。叶云舒心头一怔,凝神坐了一会儿,才将纸卷放在烛火上引燃了,待那卷纸化作了灰烬,才起身开了窗,斜斜靠在窗棂旁,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竟没来由地想起唐人张九龄诗中的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第169章 暗示 杨璇玑被宦官引着来到永和殿门口,那宦官朝杨璇玑躬身施了一礼,微笑道:“帝姬请进,皇上在殿内等着您,老奴这便退下了。”杨璇玑微微颔首,她抬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轻轻推开了殿门。偌大的宫殿里只点了几根宫烛,却没见着一个宫人,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大殿颇显得压抑而阴沉。杨璇玑心中一凛,站在殿前盈盈拜倒,口称“万岁”,恭敬道:“儿臣拜见皇帝陛下。” 庭柱之后传来一声轻咳,杨真真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免礼平身。” 杨璇玑站起身,依旧垂着头站着,她听到“笃笃”的脚步之声渐渐靠近,却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眼底出现一抹炫目的明黄,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轻声道:“不知母上深夜召儿臣来,是为了何事?” 杨真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时光飞逝,想不到朕的璇玑竟然也已经长大成人了。” 杨璇玑不明所以,心中更为忐忑,不由讷讷道:“母上圣明,儿臣惶恐。” 杨真真微微一笑:“璇玑,朕每次看到你,便总能回忆起朕的少年时光。” 杨璇玑一时间猜不透杨真真何以深夜唤她来此,又恐说错了话,便唯有把头压得更低,余光望去,只见杨真真负手站在空旷的大殿里,神思杳然,仿佛是在回忆着前尘往事。她缓声道:“朕少年时也如你这般诚惶诚恐。”她仰着头笑道,“不过,朕那时是因为活在皇姐的阴影之中。那时的皇姐如此的耀眼,照亮了整个禁城,朕却只是这宫禁之中一株卑微的小草,如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比不上她的一个眼神。” 杨璇玑一怔,今夜的杨真真实在有些反常,前江陵王本是宫中的禁忌,刘太后曾有懿旨,谁也不得私下谈论江陵王的旧事,今日乍然听母亲说起这些往事,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惶恐,静静聆听。杨真真继续说道:“不过,朕与皇儿的处境又不一样。虽然父皇不喜欢朕,母后只是拿朕做为争宠的筹码,但是皇姐待朕却是真心实意的。”她眯起眼睛,唇边泛着笑,“朕还记得康定十八年的春天,皇姐得胜归朝,在午门的迎师大典上,朕头一次见到欧阳长雄。”她看了杨璇玑一眼,“那时朕比皇儿的年纪尚小一些,见欧阳长雄少年英俊,便动了心。那时节,母后看出了朕的心思,十分不喜,她觉得朕未能如她所愿,又不肯听从她的安排,乖乖嫁给表哥,便对朕百般辱骂,严加责打,还将朕关在禁中,不许朕离宫半步。当时执掌中宫的是曾贵妃,乐得见刘妃折磨自己的女儿,父皇更不会管朕的死活。 “母后她从来都是这样,朕每一步必须按照她的旨意去做,决不允许朕有一丝一毫的违逆。从朕出生起,朕就只不过是母后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她恨朕不是男儿身,若朕是皇子,便能助她扳倒曾贵妃,助她享有富贵荣华。她恨朕不得父皇的喜爱,若朕能在父皇面前邀宠,她便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可惜啊,曾贵妃宠冠六宫,父皇视皇姐如掌上明珠,母后她虽然贵为武侯嫡女,是父皇身为太子时的第一个妃子,却依然做不了皇后。父皇为了曾嘉子,宁可空悬后位二十年,将六宫嫔妃视作无物。对父皇而言,只有曾嘉子所生的孩子才是他的子嗣,其余的,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她忽而一笑,悠然道,“璇玑,这就是天命!如果不是因为曾贵妃椒房独宠二十余年,父皇绝不止朕和皇姐两个女儿,朕又如何一飞冲天做帝君呢?” 杨璇玑轻声附和道:“母上乃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 杨真真哈哈一笑,又道:“母后和曾嘉子争宠数十年,父皇在世时,她可谓一败涂地,若不是因为她是刘家的女儿,只怕连德妃之位都保不住了。她心中怨毒至深却无处排遣,便全部发泄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她觉得一切都是朕的错,是朕害了她,因为朕不是皇子,因为朕无法得到父皇的宠爱,因此连累了她受苦。朕那时候还小,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讨母后的欢心,怎样才能少一些责骂。这偌大的宫苑之中,能够保护朕的,竟只有皇姐了。” 杨璇玑面有讶然之色,杨真真淡淡道:“不错。杨青青是个好姐姐,朕幼年时觉得走投无路之时,便只有她才是朕唯一可以倚靠的臂膀。她宽厚而仁慈,并不因为朕是刘妃的女儿而疏远朕。她从小教朕读书写字,还教朕策论兵法,可谓朕的启蒙恩师。她自小被父皇呵护着长大,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如何又会知道何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怎会知道‘嫉妒’为何物呢? “皇姐知道了朕对欧阳长雄的心思,便有心撮合,还亲自做媒,极力想促成朕与欧阳长雄的姻缘。可惜,欧阳长雄并不领情,还记得那年中秋赏月,他当面拒了皇姐的冰媒,皇姐见朕如此伤心,便同欧阳长雄翻了脸,她为了能挽回朕的面子,甚至想让父皇下旨赐婚。但是欧阳长雄做得更绝,他当即便迎娶了燕京城的一个名妓入府。朕那时尚且年轻气盛,只觉得受此大辱,几乎生无可恋。 “然而,朕渐渐发觉,欧阳长雄拒婚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他对皇姐有情。而皇姐对他,也未必无意。那时候,朕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愚弄,原来,一切不过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朕的心中愤怒无比,却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去质问皇姐,因为她是未来的储君,朕将来的生死存亡都系于她手。”她呵呵一笑,盯着杨璇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朕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履至尊才能敲扑天下。如果能取皇姐而代之,那么,还有什么是朕得不到的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何况小小一个欧阳长雄乎?可惜,天下只有一个,皇位亦只有一个,储君之位,本就是你死我活,皇姐纵然待朕千般好,会将皇位拱手让给朕么?在这无上荣光之下,甚么父女之情,甚么母女之情,甚么手足之情,又算得上甚么?璇玑,你说呢?” 杨璇玑骤然变色,面色瞬间变得煞白,猛地屈膝一跪,道:“儿臣惶恐!”她抬起头,正色道,“母上圣明,儿臣绝无觊觎之心!” 杨真真只是负着手,眯着眼睛,目不稍瞬地盯着小女儿,杨璇玑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心跳如鼓,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杨真真一笑:“梁孟甫的小儿媳去了关中,可是你的主意?” 杨璇玑以额触地,声音都有些发颤:“母上圣明,儿臣虽然与柳氏交好,却只是喜欢在一起谈一些闺阁之趣。” 杨真真沉下脸来:“璇玑,你可知欺君之罪?” 杨璇玑咬着唇,终于低低道:“儿臣不过为求自保。驸马大婚之后若是回关中原籍,儿臣不也是要随驸马一同回去的么?” 杨真真颔首道:“你知道便好,再过几日便是吉日,由朕为你和驸马主婚,这个月底,你便同驸马回关中去罢。不必再等你大哥回京了?” 杨璇玑诧异地跪着,呆了半晌,才领旨谢恩,她有满腹的疑问,此时此刻却一句也不敢问杨真真。 杨真真却道:“陈州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杨璇玑不敢隐瞒,只得点了点头。 杨真真道:“我刚收到了你大哥的认罪书,你说,朕该不该相信他?” 杨璇玑一咬牙,心道,今日的转机皆在此一举,便叩首道:“母上圣明,皇兄他被逐出京城五六年,从来安分守已,却突然在陈州杀了怀远侯,其中必有隐情。” 杨真真一挑眉:“哦?朕倒想听听璇玑的看法。” 杨璇玑道:“据儿臣所知,怀远侯田蒙与大院君早有往来。皇兄怒杀田蒙,想必是忍无可忍。母上本已经召皇兄回京,他却突然出现在陈州,只怕是为了躲避追杀,或者是有人故意引他去边塞,好趁机除去皇兄。”她抬头看着杨真真,“陈州之变,绝非偶然,必是阴谋,请母上三思。” 杨真真冷笑了一声:“你这番话,倒是和子修的密函上说得一般无二。” 杨璇玑惊恐地叩首道:“母上圣明,儿臣同皇兄之间绝无联系。此乃儿臣肺腑之言,绝不敢偏私。” 杨真真看着她:“那么刘南图呢?你不想他死吗?”她有走近了半步,俯下身,低声道,“璇玑,你恨不恨朕?” 杨璇玑抬起脸来,幽幽道:“儿臣乃母上出腹之子,母女连心,岂敢心有怨恨?” 杨真真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大步回到了銮座之前,她背对着杨璇玑,缓缓说道:“京中的事,朕自会处理,一切障碍,朕都会替你扫平。你到了关中,切记休养生息,莫要轻举妄动。关中乃是龙兴之地,你须好自经营。”她转身看着小女儿,目光深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璇玑,你可记住了?” 杨璇玑的心猛地一震,随之,一阵狂喜席卷全身,她跪在地上,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连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终于,她缓缓颔首,道:“儿臣绝不敢辜负母上的期望,从今往后,自当以大清的江山社稷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170章 猜测 何晏之一直到三天后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被罗必武斩断一指,外伤遍体,而那一夜的苦战更让他身上的筋骨肺脏全都受损,连续几天高烧不断,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心中却只挂念着杨琼,每次意识清醒时便要问身边服侍的人杨琼的近况。然而,给他诊脉敷药的全都是军中的大夫,伺候的人也全是西谷连骈手下的兵丁,他自然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更不会同他多说一句话。他既没有再看到杨琼和西谷连骈,也没有再见到何钦之,就连江寻,也没有见到。 何晏之知道眼下自己又被西谷连骈所拘囚,名义上虽然是找人给自己疗伤,但那些大夫的态度却极是敷衍,仿佛……是想拖死自己! 他又想起沈碧秋所言,西谷连骈给自己下毒一事,便生了警惕之心,想方设法不再喝兵丁们送来的汤药,就是敷上去的药,也找无人的时候,偷偷用水洗净,然后,只依着陈商教他的心法,每日盘腿调息,涵养内力。 如此又过了三日,他便渐渐觉得自己的伤势大有好转。自从他不再服药,白日里那种昏睡的情况便越来越少了,这也让他完全明白了西谷连骈的用心:便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置于死地。 西谷连骈想他死,何晏之早在留庄的时候便已经心知肚明。然而,应该是碍于杨琼,西谷连骈不能明目张胆地弄死他,只能用这种循序渐进的办法,制造出他伤势过重而死的假象。这次他在罗军营中身受重伤,更是一个极好的借口,若是他十日之后死去,西谷连骈对杨琼说,他是因为重伤不治而亡,杨琼就算怀疑,又能如何呢? 何晏之细思恐极,连背心处都冷冷发汗,便佯装未愈,白天只是装作昏睡,以混淆视听,然而他深知如此不是长久之计,假如几日之后他仍不死,西谷连骈难免会起疑心,到时候便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法子来整治自己了。他心中焦躁不安,想到如今能救自己性命的只有杨琼一人。然而,杨琼为何到现在还不曾露面呢? 何晏之整日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觉得杨琼不来见他,应该是身不由己。杨琼既然能亲入虎穴来救他,可见对自己情深意重。也因为如此,西谷连骈才要用这等隐蔽的手段来除掉自己,西谷连骈所忌讳的,应该就是怕被杨琼发现端倪。何晏之又想到那一夜杨琼用血衣神功杀死罗必武,心中不由得一凛,脑海中浮现着衙前镇中与杨琼重逢的场景,心口仿佛被人拽住了一般:难道杨琼又被血衣神功所反噬? 他再也按耐不住,想到要见杨琼便要先见西谷连骈,如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破釜沉舟,看看绝处是否能够逢生。他想到此处,便从床上跳了下来,拼命敲打门窗,大声喊道:“来人哪!我要见西谷大人!我有要事同西谷大人禀告!” 很快便冲进来几个兵丁,拖着他便往床上按,口中道:“快拿药来!快拿药来!” 何晏之一边挣扎着,一边嘶声喊道:“你们让我去见西谷大人!事关皇长子殿下的性命!殿下若是有些出了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众兵丁顿时住了手,面面相觑,一个领头摸样的说道:“既然如此,变还是先去禀告大人吧。万一出了事,咱们也好有个交待。” ****** 何晏之很快便被带到西谷连骈的面前,他心中便已经猜到了□□分,只怕杨琼的近况很不好,否则西谷连骈不会如此迅速地召见他。 西谷连骈面沉似水地坐着,冷冷看着站在阶下的何晏之,目光中透出的全是厌恶,仿佛是在看厕中之鼠,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何晏之一番,冷笑道:“何公子真是命大,看来是全好了?” 何晏之心思一转,拱手笑道:“还要谢谢西谷大人几日来命人给在下诊治。前几日只是昏昏沉沉,今天才感觉好了一些,但心中挂念着皇长子殿下,便无论如何要见大人一面。” 西谷连骈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随之笑道:“殿下日理万机,自然无心理会一些闲杂人等。本官昨日也在想,假若何公子醒了,便找个机会请示一下殿下,看如何处置你。”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何晏之,“毕竟田守义是死在你的剑下,本官也是要给朝廷一个交待的呀。” 何晏之心中一惊,便已了然:西谷连骈的言下之意,便是如果他死了,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田守义之死包括陈州之变的一切罪责都记在他的名下,到时对朝廷有一个交待。至于合不合理,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一个能拎出来做替罪羊,安抚各方,便可以了结此事。 他看着西谷连骈,又想到沈碧秋那日在病中握着自己的手所说的话,更加深信了几分。此时此刻,不但他自己危在旦夕,就连杨琼的处境只怕也是危险的。只是不知道西谷连骈对杨琼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假若西谷连骈牢牢掌控了杨琼,野心一旦膨胀,只怕万劫不复。他越想越是害怕,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盘算着一定要想方设法将杨琼带离这团漩涡之中,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琼被西谷连骈所利用,成为那人手中的傀儡。 西谷连骈见何晏之默默无语,便道:“听说何公子为了皇长子才要见本官,但不知道是何事?” 何晏之知道西谷连骈是在试探自己,便拱手道:“那夜城南大战,在下已经发觉殿下的异样。”他盯着西谷连骈,“不知殿下这几日可好?” 西谷连骈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目光凛然:“你竟然知道殿下的异样?” 何晏之点了点头,笑道:“我在殿下身边虽然日子不长,但毕竟也随他出生入死,自然知道这反噬的厉害。” 西谷连骈不由退后了半步,低声道:“他曾今也发作过?” 何晏之一怔,道:“难道,连江寻也束手无策么?” 西谷连骈叹了口气:“江先生说他对蛊毒专研不深,他的兄弟倒是个中高手,两日前已经去找他兄弟了。只是他那兄弟神出鬼没,不知道江先生能否找到他。” 何晏之心中不由一喜,想到还有一个江有余,说不定会想到法子治愈杨琼,几乎要脱口而出:我知道江有余在哪里。幸而他脑中还留有一丝清明,想到若是泄露了江有余的行踪,便是泄露了沈碧秋的行踪,无论如何,是不能让西谷连骈找到沈碧秋的。他转念一想,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带杨琼去江有余处,如此便是两全其美了。 西谷连骈又道:“你可知道殿下上一次是如何好转的?” 何晏之道:“那时遇到了两位隐世的高人。”他顿了顿,恳切道,“殿下他现在如何?西谷大人能否让在下见见殿下?” 西谷连骈冷冷道:“你既然没有办法医治殿下,去见他也无益,不见也罢了。”他皱着眉,颇有些忧心忡忡,“殿下如今有些神志不清,只怕也未必认得出你。” 何晏之道:“大人差矣。那两位隐世的高人曾教过在下一些心法,可以缓解殿下的痛苦。”他笑了笑,“否则,在下的内伤如何能好得如此快呢?” 西谷连骈神色一凛,终于道:“也罢,姑且信你一回,随我来罢。” 第171章 血海 何晏之跟着西谷连骈转过几处庭院,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门口的卫兵纷纷行礼,西谷连骈吩咐人开了门,屏退了众人,带着何晏之进得院内。何晏之左右望去,但见庭院静谧,却见不到一个侍候的人,不觉心中暗暗奇怪,迟疑间有些不敢迈步,一颗心心却砰砰直跳,百转千回间,已经来了一处静室。 西谷连骈轻轻扣了扣门环,屋内并无人应答。他轻轻推开门,何晏之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缠绕在空气中,室内幽暗晦涩,叫人望进去心里隐隐发怵。二人走了进去,刚迈开几步,但觉得眼前黑影一动,一个人影突然扑了过来。何晏之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上便传来刺痛,来人竟就着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直接吮起血来。何晏之心中骇然不已,随之却是一怔,他忍着剧痛,缓缓转过头去,透着昏暗的光线,果然看到杨琼正伏在自己的肩上,侧脸泛着诡异的青色,眼底如有一片殷红,好似地狱之中行走的鬼魅。 何晏之颤声叫了一声“宫主”,杨琼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不停地吮吸着热血,他长长的手指紧紧抓着何晏之的肩膀,分明的骨节透着青白,一夕之间,仿若又变成了了衙前镇中让人闻之胆寒的山鬼。何晏之浑然忘却了痛,只是目不稍瞬地紧紧盯着眼前熟悉的容颜,心下更是一片酸涩。一旁的西谷连骈冷冷道:“殿下如今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自那夜鏖战之后,殿下的状况一天坏似一天。前几日他神志尚清,这两日却变本加厉,醒来便是要喝热血,吸完血便又是昏睡,有时候竟连我也不认识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一时无法,才将他藏在这小院之中,田蒙的旧部蠢蠢欲动,陈州战事一触即发,假若他此刻的模样叫人瞧见了,怕是军心不稳。” 何晏之木然地站着,此刻的杨琼比他在衙前镇所见更为可怖,那时的杨琼虽然无法控制地需要吸食人血,但神志尚存,而此时此刻身边这人,却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他颤抖着去握杨琼的手,触及的却是沁入骨血的冰凉,那皮骨之间已经没有了常人的体温,有如森森的白骨,仅凭着生人的鲜血维系着生命。 杨琼吸了一会儿血,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何晏之急忙揽着他的腰,只觉得手中的人轻薄如纸,几日不见,居然变得瘦骨嶙峋。西谷连骈走了上来,一把抱过昏迷不醒的杨琼,大步走到榻前,轻轻放下。他神情凝重地坐在榻上,久久凝视着昏睡之中的杨琼,低声道:“殿下如今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最初只是吸一次便够了,几日下来,必须每隔三四个时辰吸食新鲜的血液,每日里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他抱住自己的头颅,“我竟然想不出救殿下的法子,江寻已经走了两日,仍然毫无消息,只怕不能完全寄托于他……” 突然间,西谷连骈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何晏之的衣领,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压低声音吼道:“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祸水!”他猛地掐住何晏之的喉头,手指拂过方才被杨琼咬开的口子,竟将长长的手指抠进那伤口之中,血淋漓而下。何晏之痛得头晕眼花,连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只听西谷连骈厉声道:“殿下若不是为了救你,何以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仰头大叫了一声,声音甚为凄厉,“老天哪!你开开眼!殿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受如此折磨!” 此刻,西谷连骈的双目都是赤红的,他猛地一甩,将何晏之摔出有一丈之远,只听到一阵桌椅倾倒之声,何晏之的身子狠狠撞倒了墙边的几案,重重摔在了地上。一阵剧痛随之袭来,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碎裂了一般。还没等他站起身来,西谷连骈已经几步走了上来,一脚踩在何晏之的胸膛之上,目光之中俱是暴戾之色,咬牙切齿地说道:“果真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这个以色侍人的东西,竟将殿下害成这幅模样!”话音未落,对准何晏之的胸口就是一顿老拳。何晏之重伤初愈,如何受得了西谷连骈的拳脚相加,顷刻之间,仿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唯有辗转闪避,痛苦地咳嗽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西谷连骈终于收了手,冷笑道:“是不是你同沈碧秋两人合伙布下了局,故意迷惑殿下,引他入彀?”他的脚下使了劲,几乎要将何晏之的肋骨生生踩断,“说!沈碧秋如今人在哪里?” 何晏之一惊,心中暗道:难道西谷连骈已经知道了沈碧秋的下落?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霎时,已浑然不觉身上的痛楚,料想沈碧秋若是落在西谷连骈的手上,只怕是死路一条,于是咬着牙,喘息着,勉力道:“我……不知道……” 西谷连骈不住冷笑:“嘴倒是硬得很。殿下被你的花言巧语蒙蔽,才会信你的鬼话。你以为凭你那点拙劣的演技能骗得了我?沈碧秋亲自去留庄带走了你,如何又突然凭空消失了?”他脸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只怕一切都是你们兄弟二人早就谋划好的吧。”他的目光落在了何晏之残缺的左掌上,冷冷道,“好一出苦肉计!以前是碍于殿下,我才对你睁一眼闭一只眼,如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若是老老实实告诉我沈碧秋的下落,我便留你一条命,如若不然,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何晏之只觉得西谷连骈正在一点一点地用力,疼得他双唇不住颤抖,呼吸都有一些困难。胸腔的剧痛几乎要击垮了他,于是吃力地仰起头,看着西谷连骈,断断续续地说道:“西谷大人……带我来此……只怕……就没有想过……要让我……活着……离开吧……” 西谷连骈笑道:“不错。我本不想带你来,是你自己要来。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殿下如今的样子,我又如何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间屋子呢?” 何晏之的口中渗出些许鲜血:“宫主……若是清醒了……你又如何……交待……” 西谷连骈眯了眼睛:“你不必替我操心。殿下要吸食生人之血,死一两个供血之人只怕也是平常之事。再则,你以为你在殿下心中有多重要么?”他笑了起来,“我乃是他出生入死的部下,难道还比不过帐中区区一个娈/宠么?殿下喜欢你,也不过是因为你长得与沈碧秋一般无二,假若不是这具皮囊,只怕殿下未必会正眼看你。” 何晏之只觉得西谷连骈所言字字诛心,这是他心中最深的芥蒂,此刻却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惨烈地撕开,一霎时心中气血翻涌,不由得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喝了一声。西谷连骈微微一怔,何晏之的反应叫他始料未及,但觉得脚下发麻,一股刚劲的内力猛然间从何晏之的丹田处迸发而出,竟将他生生震开了半丈之远。 西谷连骈身形一歪,不由自主后退了数步,险些跌倒。他倚墙而立,胯骨处却传来了钻心之痛,极为诧异地盯着何晏之,张开口,吐出了一口鲜血,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何晏之扶着身边的桌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冷笑道:“宫主曾……将他毕身功力……都渡给了我……你说……我在他心中……无足轻重?” 西谷连骈皱眉道:“不对!你眼下的内力绝不是殿下的!”他盯着何晏之,“你以为,我不清楚殿下的武功么?” 何晏之道:“在玉山,我和宫主有一番奇遇,我们曾受过高人指点……”他捂住胸口,一步一步地朝西谷连骈走去,口中缓缓道,“那时候,宫主身受血咒反噬之苦,亦是那两位前辈压制了他身上的蛊毒……”他的目光看向床上闭目躺着的杨琼,“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发作,谁知道,却有今日……” 西谷连骈却拔出佩剑,直指着何晏之的面门,喘息道:“你方才说,有办法缓解殿下的痛苦,可是真的?” 何晏之收回目光,斜睨着眼,看着泛着寒光的剑锋,冷笑了一声:“大人方才不是要杀我么?如何还不动手?” 西谷连骈只觉得何晏之的表情有些奇怪,迟疑间,却听到身后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道:“西谷,你在作甚么?”他呆滞地转头望去,只见杨琼半靠在床上,正静静地望着他们。西谷连骈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扔了手中的剑,几步来到床榻前,惊喜地握住杨琼的手,半跪下身,颇有些激动地说道:“殿下……殿下……”他的声音发着抖,有一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你……你……终于清醒了么!你方才都认不得我了……实在是苍天保佑啊!” 杨琼却是静默无语地坐着,他抬起头来,目光看向一旁站着的何晏之,四目相投,久久无言,仿佛时光凝固了一般。西谷连骈一呆,便缓缓站起了身,他循着杨琼的目光看去,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却也不动,只是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杨琼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连骈君,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晏之单独说。” 西谷连骈神色一滞,终于默默地鞠了一躬,低低地道了声“臣遵命”,面无表情地转身退了出去。 第172章 劝诫 室内只剩下了杨琼和何晏之二人。重重的幔帐挡住了户外的光线,屋里没有点灯,只觉得晦涩而幽暗。杨琼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终于,缓缓地伸出了手,他的嗓音有些黯哑,低低唤道:“晏……之……” 何晏之踉跄地走到杨琼的身边,握住了杨琼伸出来的手,两人十指交握,一股暖流顺着彼此相触的指尖缓缓流向心门。何晏之双目微垂,久久地凝视着杨琼,突然俯下身轻柔地吻上了杨琼残留着血迹的双唇。淡淡的血腥味从彼此的唇舌间弥漫开来,何晏之没有停顿,只是揽住杨琼的肩膀,逐渐加深着这个吻,他探寻着对方熟悉的味道,与之气息相缠,似乎是要将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怨怼绮念、彷徨愁闷,统统宣泄出来。他能感觉到怀中的杨琼正回应着自己,他的身体所触及的不再是平日里若即若离的冰冷,而是暖暖如同暗涌的春潮,几乎烧灼了他的胸膛,要将他的一颗心都熔化了一般。 待何晏之终于停了下来,却见杨琼双目微闭,软软靠在自己的怀中,苍白的面容上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鼻翼轻轻张阖,眉眼若蹙,双唇微启,眼角眉梢隐隐中都带上了三分的媚意。何晏之抬起手轻轻擦去杨琼额角细细的汗珠,柔声唤道:“摇光。”杨琼睁开眼来,朝他微微一笑,何晏之只觉得心中一荡,仿佛心中的那一池春水中有无限波纹在荡漾,叫人沉醉不已。 他痴痴地看着杨琼,轻声说道:“你方才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说着,他拥紧了杨琼,“你在玉山时已经废去了全身功力,陈公和段公前辈也传授了我们心法。既然你身上已经没有血咒的蛊毒,为何又突然被血衣神功反噬呢?摇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又会变成这般模样?” 杨琼叹了一口气,终于幽幽说道:“只要萧北游不死,我身上的蛊毒永无可解。” 何晏之诧异地看着杨琼:“这同萧护法又有什么关系?” 杨琼垂头不语,只是坐着默不做声,双手却缩在袖管中紧紧握着。何晏之只觉得杨琼的身体似乎微微有些发抖,许久,才听他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来:“莫要再多问了。” 何晏之一愣,料想杨琼和萧北游之间必定有甚么难以启齿之事,他又想起在玉山山麓见到杨琼时的憔悴枯槁,只怕也与萧北游脱不了干系。他心中疑惑,但杨琼如今的样子却叫他不忍心多问,便只能讷讷称是,叹息道:“摇光,难道连陈公和段公的心法也没有用了么?”他心思一转,又道,“那么江先生呢?江寻可有办法么?” 杨琼道:“江寻已经去找他兄弟了。他说江有余自幼便喜欢研究瘴南之地的蛊毒,对苗疆的巫蛊也有所涉猎,或许会有办法。他前日走的,我中间又昏迷发狂了几次,不知道近况如何。若他有消息,西谷自然会带他来。”他淡淡一笑,“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就算江有余真有办法,他是沈碧秋的手下,只怕巴不得我死吧。” “沈碧秋……”何晏之看着杨琼,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杨琼微微皱眉:“怎么?沈碧秋还在陈州?” 何晏之连忙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并不知晓。”一霎时,他的心头涌起无数念头,仿佛是天人交战,一边是骨肉至亲的同胞手足,一边是魂牵梦萦的毕生所爱,叫他无所适从。他想起江有余如今正同沈碧秋躲在红/袖楼中,而沈碧秋身中剧毒,生命垂危,自己假如贸贸然说出江有余的下落,便是亲手将沈碧秋送到了西谷连骈的手中。何晏之想起方才西谷连骈眼底的怨毒憎恶,不由地背心沁出冷汗,自己若是一时失言,竟是要生生断送兄长的性命了。 杨琼却紧紧盯着他:“晏之,你可是有甚么事瞒着我么?”他冷冷追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沈碧秋的下落?” 杨琼这样的目光让何晏之有些难以忍受,他想起方才西谷连骈对自己的一番羞辱,不由地举起左手,将断了尾指的手掌送到杨琼的面前,道:“是不是连摇光也以为,我是在演苦肉计?” 杨琼的神色微微一滞,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握住何晏之的左手,低声道:“你的伤……如何了?” 何晏之只是一笑:“原是好多了。不过,怕是再禁不住一顿拳脚了。” 杨琼微微沉吟,低声道:“……西谷素来忠心耿耿。” 何晏之嗤笑了一声:“他对你确实忠心。”他低下头看着杨琼,“不过你也看到了,他方才是真心实意地要杀我。” 杨琼正襟危坐,淡淡道:“那是因为西谷对你仍心存芥蒂。”他顿了顿,又道,“我会同他言明,他绝不会违背我的意思,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他看了何晏之一眼,“你要知道,如今我所能倚重的,也唯有……” 何晏之却突然烦躁起来,胸口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一丝不悦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他打断了杨琼的话,声音中带了几分生硬:“不错!他是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不可同日而语。假若我方才真的死在西谷连骈的手上,想必宫主亦是不了了之吧。” 杨琼低喝了一声:“住口!”他闭上眼,微微喘息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良久,才道:“不曾发生的事,又何必胡乱臆想!” 何晏之知道再说无益,便住了口,闷声坐在一旁。他又想起沈碧秋在红/袖楼中对他所讲的那一番话,而今看来,杨琼确实已经被西谷连骈所掌控,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便这样信任西谷连骈么?”他看着杨琼,“殿下有没有想过,假若西谷连骈存有二心,殿下此刻是极其危险的。可是,谁又没有一点私心呢?诛杀田蒙,陈州兵变,这桩桩件件都是会玩火*的事哪。” 杨琼听了却冷笑起来:“我本也不想铤而走险。晏之,你倒说说,我是为何要铤而走险?”他突然面色一沉,拂袖道,“你懂些甚么!我做的事何须你来置喙!至于西谷,”他沉声道,“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既然视他为肱骨,自然用人不疑。我会让他让你三分,你也不必心怀怨愤,可知道了么?” 杨琼的一番话仿佛是一盆冷水,浇得何晏之彻骨冰凉。他原想同杨琼陈清利害,劝杨琼速速离开陈州,莫要被西谷连骈所利用,而今看来,江有余所料的并不错,杨琼如今只信任西谷连骈一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听从自己劝告的,在僵持下去,只怕会暴露了沈碧秋的行踪。他又想到杨琼此刻深受血衣神功的反噬之苦,假如不早些去找江有余,到时怕是回天乏术,左思右想,心烦意乱,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摸到了脖子里挂着的那个小瓷瓶,那是他离开红/袖楼时江有余所赠。说来也是天意,这连番的折磨之下,这个瓷瓶仿佛有灵性一般,竟然随着他一路颠簸,来到了杨琼身边。何晏之呆呆地捂着胸前,脑海中不断浮现江有余说的话: 『这只是迷药,可以让服用者听话,不过只有一时之效,对人并无甚伤害。』 『你不如想办法,怎样才能将杨琼带离西谷连骈身边,让他心甘情愿跟你走。』 此时此刻,他看着坐在床榻之上面沉似水的杨琼,心里竟升腾起了一丝迟疑:难道,真的要这么做么? 第173章 误闯 当某个念头一旦从心底滋生后,便会如蔓草一般逐渐生长,蔓延缠绕,不可遏制。何晏之觉得自己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江有余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遵循着那些话去做。 眼下,西谷连骈对他的憎恨和厌恶已经昭然若揭,叫他不寒而栗,他想到这几日在府衙中养伤,还有前些日藏身于留庄之中,西谷连骈都曾暗中给自己下毒,所幸第一次被沈碧秋所救,第二次他有了戒备之心,才得以侥幸脱险,那么,若是第三次呢?当这个人对自己已经起了杀心,又接连杀了自己两次,如何会让他继续活着留在杨琼的身边? 何晏之坐在一旁,转过脸去默默地注视着杨琼的侧面,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方才的一番话已经让他明白,就算杨琼亲眼看到了西谷连骈欲置自己于死地,也未必会因此与之决裂。事实便如西谷连骈所言,他如今是杨琼唯一的左膀右臂,杨琼决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何晏之而降罪于自己的肱骨。何晏之想明白了这一点,便觉得自己再说甚么,都是枉然了,杨琼的用意是叫他安分守已,又如何听得进他对西谷连骈的半点质疑?只怕到最后还是息事宁人,让他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惜,他在西谷连骈的眼中,不过是一只蝼蚁,生死存亡,都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如果西谷连骈要杀自己,可谓是防不胜防。 何晏之始终觉得,西谷连骈对杨琼只怕心怀叵测。也许正如沈碧秋所料,那人眼下将杨琼做饵,不过是为了能掌控整个西北,将燕云十六州收入囊中。只是,这些疑虑,他又如何能同杨琼细讲?且不说自己若一时失言,难免会祸及沈碧秋的安危,但说杨琼又如何会相信自己的话?杨琼要做什么,又何曾有他置喙的余地?何晏之思前想后,脑子里隐隐胀痛,这些迂回曲折的庙堂之争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之中,既陌生又遥远,乏味而索然,让他颇有些不知所措。此刻,何晏之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与杨琼之间,所隔绝非是几重关山,而是天上人间。 两人各怀心事,闷闷坐在房中,如此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何晏之心烦意乱,但见杨琼只是枯坐着不言不语,心中又颇有些不忍。他与杨琼相识于江湖,从来都是顺着杨琼的脾气,迁就已然成了一种习惯。最初在擎云山上,他确实是存了几分畏惧之心,但更多的,也是被杨琼的容貌气度所迷惑,不知不觉之中,那人的影子已如影随形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杨琼的情绪亦仿佛对他有一种无形的束缚,总是牵动着他的心,叫他欲罢不能。 何晏之缓步来到杨琼的身边,半蹲下身,轻轻唤了声“摇光”,杨琼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却不说话。何晏之“咳”了一声,低声道:“原都是我的不是。”他脖子上的伤口此刻仍在作痛,心中气闷不已,尽量平神静气,缓声道,“我以后见了西谷连骈,一定退避三舍,绝不与他争锋相对,更不叫你为难便是了。” 杨琼面色稍霁,道了句:“你能明白就好。”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何晏之,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冰凉的指尖顺着何晏之的脸廓缓缓下滑,落在了颈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幽幽道,“疼么?” 何晏之笑了笑:“这点小伤算什么。”他目光中泛起一丝柔情,“只要你没事……” 杨琼却凑过来,双唇落在了何晏之的颈间,轻轻允吻伤口。何晏之心中一呆,随即便张开双臂,拥住了杨琼,轻抚着对方的背脊。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正随着杨琼轻柔的吮吸缓缓流出,他能感觉到杨琼的舌尖温柔地舔舐着他的脖颈,情意缠绵,一瞬间竟觉得为之死去亦是甘之如饴。何晏之低声唤着“摇光”,杨琼终于放开了他,舔了舔唇间的血渍,垂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可害怕?” 何晏之道:“我只怕你会被这邪攻所控制。”他紧紧握住了杨琼的手,“到底怎样才能治好你?” 杨琼摇了摇头,何晏之道:“我们回玉山去可好?”他神情中有哀求之色,“去衙前镇找陈公和段公去,或许他们……” 杨琼打断了他的话:“两位前辈云游天下,咱们未必能碰到他们。再则,是我不听他们的忠告,又擅自催动心法,才有今日的下场。血衣神功的蛊虫死而复生,威力更胜往昔,他们救得我一次,又如何能救我第二次?”他顿了顿,凝神道,“除非,有人能制出更厉害的蛊,以毒攻毒,或者……”他突然止了声,垂下头,再不说话。 何晏之心中一颤:“你是为了我……”他十指紧紧抠着床榻,心中绞痛不已,张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杨琼只是淡淡一笑:“我并非是为了你。”他轻声道,“我是为了顺从我自己的心意。”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杨琼,心跳得厉害。杨琼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低说道:“乃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关系。”他捂住胸口,又轻轻一笑,“说来也是奇怪,我这些天变得极为暴躁,只要见到血,脑子里便想着杀人。今天喝了你的血,却感到快活多了。” 何晏之道:“那你便天天喝我的血罢。”他又道,“就算是将我敲骨吸髓,也是无妨的。” 杨琼低声道:“莫要胡说。” 何晏之紧紧环住他的腰,口中低低唤着“摇光”,杨琼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似乎含着湿润的氤氲,已然有些情动。何晏之呼吸渐炽,左手顺着杨琼的腰际探了进来,杨琼动作一滞,却也不阻拦他,只是顺势倒在了榻上,仰面躺着,脸上如同涂了一层胭脂,将苍白和阴郁之色也掩盖住了。何晏之欺身而上,两人彼此凝视了许久,随之唇舌相触,缠绵不已。 两人宽衣解带,正渐入佳境,房门却被人猛地推开了。西谷连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殿下”,便呆滞地站在了门口。原来他在院外等了许久,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又折了回来,一挨到门口却隐隐约约听到杨琼低低的呻/吟之声,一时心急,以为杨琼又有些不好,也来不及细想,便堪堪闯了进来。 一时间,西谷连骈仿佛遭了五雷轰顶般瞠目结舌。榻上的杨琼不着寸缕地躺在何晏之身下,长长的头发散开在被褥之间,咬唇蹙眉,面带桃色,尽态极媚。西谷连骈只觉得肝胆俱裂,仰天大喝了一声,目眦皆裂,点手指着何晏之,厉声道:“你趁着殿下神志不清在做甚么!”他此刻恨不得冲上去将何晏之撕成两半,转眼看到杨琼正看着自己,突然心口一滞,不由地裹足不前。 何晏之也吃了一惊,连忙拉过被褥盖在杨琼身上,他身上的衣物还未脱去,稍稍整了整衣襟,便慢条斯理地起身作了一揖:“西谷大人怎么闯了进来。”他微微一笑,“如此,多有不便啊。” 西谷连骈咬牙道:“想不到你要见殿下,原来竟是如此……如此……”他实在说不下去,只是两手攥着拳如泥塑木雕般站着。 杨琼躺在床上,背转着身道:“晏之的血对我大有益处。” 西谷连骈颤声道:“臣知晓,殿下如今时而神志不清,也难免……” 杨琼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他转过头,看着西谷连骈,“连骈君,晏之以后就住在这里,有他在,我会安心些。他照顾我便好。”他抬头看了何晏之一眼,微微笑道,“这本也是他分内之事。” 第174章 中伤 西谷连骈沉着脸穿过后堂,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之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方才那一幕让他深深感到作呕,隐隐之中,更多的却是痛心疾首。 多年前在燕京结识杨琼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虽然那时京都之中的谣言便不胫而走,但他从未想过,杨琼会真的同身边的男人有这等苟且之事。霎时间,他突然明白了当年沈碧秋为何会对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嫉恨,还有,杨琼和沈碧秋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愫……他原先只当做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无中生有。如今细细回想起来,那时节,杨琼与沈碧秋之所以坐卧不离、形影相随,乃是因为他二人早已经…… 西谷连骈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便停下脚步,扶着墙,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他从未曾想过,事实竟是如此龌蹉,杨琼与沈碧秋之间竟是这等不可告人的关系。现在这个何晏之,只怕也是因为与沈碧秋相貌神似,才被杨琼留在身边聊供慰藉…… 西谷连骈知道自己不应该苛责杨琼,杨琼身为皇亲贵胄,宠幸一两个外臣,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他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皇长子,凛然神圣,恍若出尘,应该是冰清玉洁,被人奉若神明一般,怎能够遭此亵渎?西谷连骈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之极,他曾经因为杨琼不近女色而油然萌生崇敬之心,只道皇长子殿下绝非庸常之人,原来,杨琼不近女色却是只是因为他耽于男色。 荒唐!实在是荒唐!! 西谷连骈一拳砸在身边的梁柱之上,木刺嵌入了他的手掌,霎时流下血来,他却浑然未觉。杨琼赤/身露/体躺在何晏之身下辗转承/欢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西谷连骈只觉得满耳里都是杨琼宛转的呻/吟之声。 有亲兵走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可是哪里不适?” 西谷连骈摆了摆手:“无妨。” 那亲兵道了声“是”,脸上却露出一丝惶然来,西谷连骈在军中素来严肃,众人也习以为常,然而此刻,他的眼神之中却是杀气腾腾,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西谷连骈沉声问道:“那个戏子,青莲戏苑的何钦之,现在可好?” 亲兵道:“回大人,伤已经好了大半。” 西谷连骈点了点头:“他人在何处?且带我去。” ****** 何钦之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恭恭敬敬地向西谷连骈敬了一礼。他知道自己此番能从罗必武手中死里逃生,乃是靠着西谷连骈的亲兵,心中对西谷连骈难免存了十二分的敬意。他在罗军之中受了酷刑,嗓子已经全然坏了,如今伤口虽然愈合,声音却犹如破锣:“草民拜见西谷大人。” 西谷连骈一笑:“何老板,你我也算是旧识,不必如此拘礼,且坐。”他喝了一口茶,叹息道,“罗必武实在毫无人性,可惜在下慢了一步,叫何老板受此无妄之灾。”他缓声道,“何老板如今的伤势可好些了么?” 何钦之道:“多亏大人为草民寻医问诊,草民能重见天日,亦是仰仗大人的恩典。”说罢,又起身拜谢。他遭此大难,整个人瘦了一圈,形销骨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连两鬓都有些发白了,虽然年纪才不过而立,看上去却似乎年近不惑,竟比西谷连骈看似还要年长了几岁了。 西谷连骈起身相扶,何钦之又拱了拱手,他垂头双眉微蹙,寻思着又问道:“还不知晏之……我师弟他如今可好?” 西谷连骈神色一怔,轻叹了一声,负手道:“何老板时时刻刻挂念着你的师弟,看来你们二人的感情很不一般哪。” 何钦之笑了笑:“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沿街卖唱,感情自然深一些。”他见西谷连骈只是沉吟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道,“我这几日都未曾见过他,难道是他的伤还未好转么?” 西谷连骈淡淡道:“他现在可是好得很。”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何老板可认得他的兄长?” 何钦之一呆:“晏之还有兄长?我却是不知。”他微微皱眉,寻思道,“他六七岁时便被班主从一个走江湖耍猴戏的乞儿手中买了下来。班主那时见他长得机灵,嗓子又好,是唱戏的料,却跟着那乞儿耍猴戏,被打得极狠,身上全是伤,又饿得皮包骨头,实在是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口气,“班主为人吝啬,前几年暴病而亡,晏之大约是记得他当年的恩惠,才出头凑了钱给班主安葬,而后我们几个师兄弟便做了鸟兽散。草民一路来到陈州,也是上天恩泽,让我在此落了脚,不想如今却是……”他苦笑了一声,“身家性命,数年心血,一夕之间,几乎化作乌有,真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西谷连骈道:“这些年你一直都未见过何晏之?” 何钦之点了点头:“草民也是半月前巧遇师弟。”他神情紧张起来,“西谷大人,我师弟向来是个热心耿直的好人,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西谷连骈含笑道:“何老板受了如此酷刑,依旧在为何晏之说话。你师弟却是……”他“啧”了一声,“只怕他早已将你抛在了脑后。” 何钦之呆呆看着西谷连骈,只听对方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你师弟何晏之的孪生兄长,乃是江南归雁山庄的少庄主,如今统领江南八大派,俨然成了江南之主,好不威风呢!”他淡淡道,“不仅如此,你师弟到陈州来,也绝非偶然,他遇到你,只怕也是他故意为之。你将他当做师弟,他却未必将你视作师兄啊。他由皇长子殿下亲自传授一身武功,随时随刻陪王伴驾,如今正在皇长子的身边伺候,自然是不会再想到何老板这个师兄了。” 何钦之喃喃道:“晏之曾与我说起过,他的师父在城中的客栈养伤……”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听起来更加嘶哑,“我还赠他银两……又想托江先生给他师父治病……我原想,我既然在陈州混出一些名堂,挣了一家戏苑,自然也要帮衬师弟一把,不能叫他继续流落江湖,他的师父自然也是我的师父……” 西谷连骈哈哈笑道:“他口中的师父,乃是当今天子的长子,当年的岐王殿下。何老板,我见你是实诚人,才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自己心里明白便是。”他又叹息道,“你师弟胸中城府极深,和他兄长沈碧秋一模一样。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青云直上的垫脚之石罢了。” 何钦之木然地坐下身,一动不动呆坐了半晌,才朝西谷连骈微微欠身作揖,哑声道:“多谢西谷大人实情相告。” 第175章 问罪 西谷连骈心中已认定何晏之是沈碧秋派来的卧底,此刻好似疑人偷斧,只觉得何晏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包藏祸心。他本想从何钦之口中探些蛛丝马迹,但谈了许久却问不出什么,便稍稍安慰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他出了院门,吩咐守兵严加看守,心中暗忖,既然这何钦之与何晏之的关系匪浅,将来或许能成为手中的一个筹码也未可知。他此刻对何晏之可谓恨之入骨,几乎将他看做了狐媚惑主的妖孽,犹如那夫差身边的西施,引诱杨琼堕落,将杨琼的一世英名都毁于了一旦。自己如今能做的,便是早日清君侧,他甚至想到死谏,一命抵一命,若是真能除去何晏之这个祸害,便也是值得了。 片刻之间,他已经想了无数个法子将何晏之置于死地,但一想到杨琼方才的目光,却又有一些犹豫,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无法违逆杨琼的命令。而今曹庭威、罗必武虽死,但沈碧秋的下落不知,何晏之又是一个棘手的角色,还有莫惊雷依然不知去向,再加上田蒙的旧部仍在蠢蠢欲动……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颇有种心力交瘁之感。西谷连骈心中明白,如今这个关节,他和杨琼之间绝不能互生嫌隙,反而会叫外人趁机而入,到时一旦功亏一篑,便是万劫不复。说不定这便是沈碧秋的诡计,故意派了何晏之来离间他们君臣的关系,好坐收渔翁之利。 西谷连骈双眉紧锁,忧心忡忡走进正堂,有副官见了他便迎了上来,道:“禀通判大人,右军有陈进、蔡祁等几位参军欲拜见皇长子殿下,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他们说是要卸甲还乡,特来向殿下告罪。” 西谷连骈冷笑了一声:“只怕是又有甚么幺蛾子罢。”他摆了摆手,“且去告诉他们,殿下不会见他们,他们若要辞官,只管摘了官帽去便是,要是再啰嗦什么,直接法办,拖出去赏二十杖,以儆效尤。” 那副官一愣,揣摩着西谷连骈今日大约心情不好,唯唯称是,稍稍斟酌着,又道:“还有九黎部冰川氏也派了使者前来求见皇长子。” 西谷连骈皱眉道:“九黎部?他们来做什么?” 副官道:“只说是听闻田蒙伏法,特来向皇长子恭贺。九黎部派来的使者乃是冰川氏族长之女,还带了五十匹骏马做贺礼。” 西谷连骈眼睛一亮,连声道“好”,负手快步走到堂前坐定,朗声道:“快请冰川公主。” 那副官道了一声“是”,转身欲走,还未退出正堂,门口便已经传来一阵喧哗。只见数名穿戴盔甲的将领齐齐闯了进来,大喇喇地一排站开,腰间都别着兵刃,颇是来者不善。西谷连骈心中一惊,脸上却无甚表情,只是冷冷看了一眼他们腰间的佩剑,道:“诸位难道来军中的规矩都忘了吗?”他突然猛地一拍桌案,指着门口的副官斥道,“是谁准许他们进来的?去找傅坤来!我要治他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那副官正站在门槛边,自然会意,一溜烟便小跑了出去。西谷连骈悠悠一笑:“诸位既然来了,何不稍坐,有甚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 带头的参军是陈进,原是田蒙前门营的战将,他抱拳道:“通判大人,兄弟们只不过几天没见着皇长子殿下,特来请安。” 西谷连骈道:“不是说诸位要卸甲归田么?准了你们便是,不用见殿下了。” 那陈进冷笑道:“通判大人开什么玩笑?咱们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单凭你一句话难道还能左右我们的生死不成?”他向前走了一步,“皇长子殿下已经数日不见,兄弟们实在是放心不下,今日若见不到殿下,咱们绝不离开。” 陈进话音方落,身后诸人无不附和,诸人咄咄逼人,大有胁迫之势。西谷连骈面色一沉:“尔等在此喧闹,莫非是另有所图?你们若再不回去,小心我治你们的罪!” 左卫营的蔡祁朗声道:“通判大人原来是想一手遮天?难道这陈州如今改姓西谷了不成?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是别有隐情?就算是要治罪,也要殿下出面来治我们的罪!” 西谷连骈眯起眼睛,他暗忖这些人绝对是有备而来,定是有人在背地里煽动,想从内部瓦解陈州。他即刻便想到何晏之,又想到沈碧秋,虽然他手中还没有把柄,但是心中已经确信,这些事定然与沈碧秋和何晏之脱不了关系。他越想越恨,诛杀何晏之的心也更坚定了一分,于是站起身来,冷冷一笑:“你们难道是以为我把殿下软禁了?” 陈进道:“兄弟们决不能不明不白受人摆布,还请殿下出来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一声轻笑,诸人转过身,只见杨琼正站在堂前,他穿了一件便袍,头发扎成一束,随意插了一枚木簪子,倒是一派风流潇洒的模样。众人纷纷躬身施礼,杨琼道了一声“免礼”,迈步来到西谷连骈身边坐定,含笑道:“众爱卿如此关心本座,本座心中甚为高兴哪。”他又冲西谷连骈一笑,“诸位参军既然有卸甲之意,西谷你也该体恤他们劳苦功高,准他们回乡便是。” 西谷连骈道:“臣正有此意,只是陈参军他们执意要见殿下,臣劝阻不得,才惊动了殿下。”他向杨琼躬身作揖,“是臣的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杨琼淡淡一笑,正要说话,那陈进便欺身向前一步,朗声道:“臣等只想请问殿下一事,如今陈州是殿下做主还是通判大人做主?” 杨琼挑眉道:“此话怎讲?” 陈进道:“西谷大人前日要将参曹诸军全部撤离,收编入骁骑营后备,不知这可是殿下的意思?”他见杨琼神色一凛,又道,“通判大人已经多次借着殿下的旨意,将朝廷的军备充入自家的军队之中。前门营才是正营,如今却成了备军,如此本末倒置,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呢?既然朝廷除去田侯,是为了西北的安稳,而今西谷大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我们只是猜想,这些手段到底是殿下的准许,还是西谷大人任意妄为?”他跪下身,抬头看着杨琼,“臣还听说,西谷大人与西北诸部落暗中交好,九黎部落已经派了信使前来,我朝自太宗时期便与花刺子摸数度开战,田侯在时,数次修缮战壕,与赫连部落也曾交战,假如而今又同九黎交好,我们兄弟实在不知道前些年征战所流的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谷连骈向杨琼拱手道:“殿下,九黎部落之事臣确实事先未曾向您禀告。只是九黎部冰川一支早有投诚我大清之心,还请殿下召见冰川氏的公主,再做定夺。” 陈进哈哈大笑:“西谷大人,你终于承认自己背着殿下结交外族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假如九黎部可信,那么渤海的残部也是可信了。田侯虽然专断独行,但是他数十年镇守西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他人死了,便要把他所有的功绩全部抹除吗?连他奉行数十年对抗西北诸部的策略也要全盘否定?”他又对杨琼施了一礼,恳切道,“殿下,臣等绝不是为田蒙开脱,而是不满西谷连骈趁机在军中做大,又逆天而行,危害社稷。” 杨琼垂眸一笑:“尔等的忠心,本座自然明白。”他看了西谷连骈一眼,突然站起身来,负手朗声道,“诸将听令。” 众人齐齐跪倒。杨琼双手相掺,扶起西谷连骈,对众人道:“诸将听着,今后在陈州,见西谷如见本座,西谷所想,便是本座所想,西谷所做,便是本座所做,谁若违抗西谷的号令,便是违抗本座的号令。” 众人的脸色渐渐变了,杨琼缓步走到陈进身边,低下头看着他,淡淡道:“违抗本座号令,便是违抗皇命,乃是死罪。” 陈进伏在地上,冷汗淋漓,唯有颤声道:“殿下饶命。” 杨琼斜睨着眼睛看着他们:“尔等不是要卸甲归田么?本座也不拦你们,诸位若真有此意,解下佩剑盔甲,便可以出门了。” 众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稍时,纷纷叩首,齐声道:“臣等愿誓死效忠殿下,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杨琼呵呵一笑,道了一句“平身”,他回到座位上,目光在众人中游移,淡淡道:“只要尔等识时务,本座将来自然不会亏待了诸位。在军中,服从才是正道,本座需要的,是听话的部下。”他的目光看向西谷连骈,“本座可以让你们一步登天,也可以叫你们一无所有。你们可明白了?” 西谷连骈心中一凛,亦随之屈膝跪倒,低声道:“臣绝不敢有贰心。” 第176章 豪赌 陈进、蔡祁诸人方走,杨琼依旧面沉似水地坐着,他看了一眼西谷连骈,轻笑了一声:“西谷,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吗?” 西谷连骈直直跪下,沉声道:“九黎部一事臣未同殿下事先禀告,实在是臣的罪过。” 杨琼站起身,负手道:“那么,陈进方才所言,也是真的么?” 西谷连骈抬起头,道:“殿下前两日一直神志不清,事出突然,臣没来得及向您禀告。田蒙旧部仍在军中各成一派,以至前门营无法号令,臣不得已,便强行收编各部……” 杨琼打断了他的话:“我之前说过,若要收编田军,须徐徐图之。” 西谷连骈低头道:“是臣的过错,请殿下降罪。” 杨琼叹了一口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先起来吧。”他转身看着西谷连骈,“田蒙的势力岂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狗急则要跳墙,若有动手,也是一个一个地突破。”他压低声音,“明的不行,便暗中将他们除去,怎可与他们正面冲突?一旦军心不稳,便要酿成大祸。陈进这些人不成气候,倒是那莫惊雷……”杨琼突然捂住胸口,西谷连骈上前搀扶住他,低声道:“殿下可是旧疾发作?快快回去休息。” 杨琼握住西谷连骈的手,摇了摇头。西谷连骈却是一惊,只觉得杨琼的手心都是冷汗,异常冰冷,浑然不似活人的手一般,他心中难过,低声道:“是属下无能,让殿下操心了。” 杨琼笑了笑:“西谷,我并非归罪于你。如今之势,你我乃是同舟共济的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他的额角也淌下汗来,“……可明白?” 西谷连骈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苦涩,唯有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属下明白。”他扶着杨琼坐下,又道,“殿下,不如属下找人进来喂你喝一些血。” 杨琼摆手道:“不必。”他轻声道,“有晏之在,便不必要旁人了。旁人的血对我来讲是生血,喝了会神智大乱。晏之与我……”他的脸微微一红,垂眸道,“他的血于我而言是熟血,倒是可以解我燃眉之急。” 西谷连骈见杨琼神色中透出一丝旖旎,不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心中有些踟蹰,如此一来,诛杀何晏之倒又成了一件难事,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喜悦:原来杨琼之所以与何晏之成交颈之欢,乃是因为这个。他心中这样想来,不觉豁然开朗,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斟酌了片刻,又向杨琼拱手道:“臣还有一事,请殿下三思。” 杨琼微微颔首:“连骈君请讲。” 西谷连骈正色道:“不知殿下将何晏之看做什么?” 杨琼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乃是我的左膀右臂,与我有君臣之义,何晏之绝不会影响到连骈君在我心中的位置。西谷,你应该是天上的雄鹰,在漠北之地直冲云霄,如何对地上的一只斑鸠耿耿于怀呢?” 西谷连骈道:“殿下心中,何晏之只是地上的一只斑鸠么?” 杨琼不悦道:“连骈君,你为何要因为区区一个何晏之与我夹缠不清?” 西谷连骈道:“因为臣觉得,这个何晏之极有可能就是沈碧秋派来的细作。或许,他就是沈碧秋。他和沈碧秋那样相像,从动作到神态,甚至连看人的眼神……殿下如此英明,怎么遇到沈碧秋,便会如此糊涂了?” 杨琼冷声道:“何晏之就是何晏之,与沈碧秋没有关系。”他看着西谷连骈,“我相信晏之,他心思单纯,绝不会背叛我。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只是晏之的事,你无需多管。” 西谷连骈冷笑了一声:“心思单纯?何晏之方才故意惹怒我,叫殿下看见我对他痛下狠手的样子,分明是想离间我们君臣。这也是心思单纯么?他城府极深,居心叵测,殿下是鬼迷心窍而不自知,难道一定要死在他的手上,才幡然悔悟吗?” 杨琼闭上眼睛,咬牙道:“不可能。” 西谷连骈道:“假若臣找到证据,殿下可会相信臣?” 杨琼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西谷连骈又道:“假若何晏之确实是细作,殿下请准许臣就地将他处决。” “不。”杨琼突然站起身来,“就算他……就算何晏之真的是沈碧秋派来的……就算他真的要害我……我也决不许你动他一根汗毛。” 西谷连骈瞠目结舌,浑身都有些发颤,低低道:“殿下难道是被人下了蛊毒吗?” 杨琼垂眸道:“……连骈君,你并不知道,当日我在玉山走投无路时……晏之却从天而降……”他目光幽深,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诉说着,“就算一切是阴谋也罢……我甘愿真心实意信他一次……我愿意赌上一回……便赌他也是对我真心实意……” 第177章 白鸟 未过多时,但听得一阵环佩玎珰作响,西谷连骈引着一个年轻女子进得厅来。杨琼正喝着茶,闻声抬头望去,不由眼前一亮。只见来人约莫双十年华,正值妙龄,一头棕红色的长发,略带着卷曲,直垂至腰间,头上簪着两朵深粉色的波斯玫瑰,额前戴着缀满翠绿色橄榄石的抹额,肌肤若雪,高鼻深目,脖颈间,手腕上,乃至脚腕上都套着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项圈和镯子,一身白色的纱裙,只在腰间围了一圈用新鲜叶子变成的腰链,点缀着数朵艳色的蔷薇,颇有异域风情。她冲杨琼浅浅一笑,顾盼生辉,尤其是一对深绿色的眼眸,犹似碧绿的湖水,叫人望不到底。 杨琼站起身来,冲女子微微颔首:“冰川公主请坐。” 女子向杨琼施了一礼,嫣然道:“我叫冰川白鸟。”她的口音没有平仄之分,听起来颇有些奇怪,“尊敬的皇子殿下客气了,我的母亲是冰川氏的族长,在九黎族中颇有威望。在大清的皇子殿下面前不敢妄自尊大,殿下请称呼我白鸟即可。” 宾主落座。杨琼从善如流,开门见山道:“白鸟姑娘不辞辛苦来到陈州,又要经过赫连博格在东屯的驻兵,必然有所求乎?” 冰川白鸟含笑道:“正如皇子殿下所言,我乃是奉母亲的命令,前来传达我们冰川氏对大清的诚意。”她漂亮而深邃的眼眸微微一转,看向西谷连骈,“之前,我也派遣使者向西谷大人表达过我们九黎族人多年来的夙愿。田蒙在世时,我的大舅舅和三舅舅便不止一次来过陈州,可惜田侯看不上小小的冰川氏,而赫连博格又从中作梗。”她叹了一口气,“我们九黎部落多年来深受赫连博格的欺辱和盘剥,我的两个舅舅便是死在渤海人的手中。如果能得到大清的庇护,冰川氏愿意奉大清为宗主,世世代代,永结共好。” 杨琼静静地听着,沉吟道:“白鸟姑娘所指的‘庇护’,难道只是为了对付赫连博格而已么?”冰川白鸟一愣,杨琼微笑着继续说道,“白鸟姑娘虽然有归附大清的诚意,但区区冰川一支又如何能代表整个九黎部落呢?” 西谷连骈站在他身边欲言又止,他疑惑地看着杨琼,实在猜不透杨琼心里有何打算。只见冰川白鸟站起身,冲杨琼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白鸟与皇子殿下初次见面,殿下有所狐疑,也在情理之中。为了表示诚意,我这次还带来了一件礼物,送呈殿下。”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卷浅黄色的羊皮,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口中恭恭敬敬说道,“还请皇子殿下过目。” 西谷连骈走上前接过羊皮卷,转身递给杨琼。杨琼眯着眼睛,徐徐打开羊皮卷,脸色不由微微一变。这是一张地图,详细标注着整个西北的地形,尤其是渤海旧部的详细位置,以及九黎部落的山川地貌,只是那些字迹并不是同一个人写上去的,有些是杨琼看不懂的文字,还有一些却是汉字。从墨迹来看,也并非同一时间所写,像是隔着一些年代。 冰川白鸟见杨琼露出诧异之色,便道:“皇子殿下,我听过你们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叫做‘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对吗?” 杨琼微微一笑:“不错。看来白鸟姑娘对我们中原的文化亦有所涉猎啊。” 冰川白鸟道:“我三舅舅年轻时曾经游历中原七年。我小的时候,他便传授我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也读过不少,我甚为仰慕中原文化。”她突然看了一眼西谷连骈,“若有生之年能去中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杨琼道:“莫非这张地图,便是出自白鸟姑娘的舅父之手?” 冰川白鸟微微颔首道:“这张地图,是我三舅舅呕心沥血,整整十年绘制而成。可惜他死的时候,地图还没有完稿,有一些新标注的地方,乃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图中的每一处山川河谷,我同舅舅都亲自去过,就算没有这张图,西北一百三十六部落的位置都在我的脑子里。”她负手正色道,“我们既然将此图献上,犹如将一族之重器交于皇子殿下之手,但不知以此为礼,算不算冰川氏的诚意?” 杨琼霍然起身,拱手道:“我还是方才的那句话,白鸟姑娘必有所求乎?不妨直言。” 冰川白鸟笑了笑:“不错,区区冰川一支确实无法与大清的皇子谈论条件,那末,假若是整个九黎部落呢?” 杨琼道:“原来白鸟姑娘是想一统九黎部落?” 冰川白鸟道:“冰川氏本就是九黎嫡系,如今不过是想取回曾今属于我们的东西罢了。”她的神色阴郁下来,湖绿色的眼眸中透着怨憎,“九黎部落世代都牧羊放马为生,赫连博格却要我们每年献贡羊八百,马五百,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还有珈蓝氏、敦古塔氏一味谄媚,再这样下去,我们九黎族便要分崩离析了。我绝不能让祖先的应许之地葬送在此等小人之手,就算是拼全族之力,也要殊死一搏!” 杨琼拊掌道:“白鸟姑娘实在是女中豪杰,叫人佩服。” 冰川白鸟道:“皇子殿下言重了,维系部族的存亡,乃是身为九黎族女子的使命和职责。”她微微笑道,“田蒙一死,实乃天助冰川也!或许是天上的神灵听到了我们的祷告,赐福于九黎部落,庇佑着她的子民,才会让皇子殿下来到陈州。若能得到殿下的首肯,我们愿意成为殿下插入西北诸部的一把匕首。” ****** 送了冰川白鸟回客房休息,西谷连骈见杨琼依然深锁着眉头坐在厅堂之内,不由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在犹豫,是否要同冰川氏结盟么?” 杨琼点了点头:“千头万绪,西谷,我们如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他的左手支着额头,微微闭着双目,斜斜靠在椅子上,从西谷连骈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将他轮廓优美的侧脸,还有长而浓密的睫毛,以及丰润柔软的双唇看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西谷连骈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幅让人陶醉的肖像,几乎没听清楚杨琼在说什么。 直到杨琼睁开眼睛看着他,道:“西谷,你愣在那里是在想什么?”西谷连骈才回过神来,拱手道:“臣觉得,与冰川氏合作,对我们并无大害,何乐而不为之?” 杨琼淡淡道:“连骈君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九黎部落势大,会不会对大清构成威胁呢?当年的渤海国也是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一支游牧之族,却曾经险些吞并中原。”他起身在厅中慢慢踱着步,“西北一百三十六部落,还是太少了一点,若是能有三百六十个部落,才是正真的安全。” 西谷连骈呵呵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殿下,咱们不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如今能用得上冰川一支,何必拒绝?待到物尽其用,过了河,也是可以拆桥的。” 杨琼摆了摆手:“出尔反尔,非君子之道也。虽然兵不厌诈,但是大国之道乃君子之道,不可背信弃义。” 西谷连骈低头道:“是臣失言了。” 杨琼缓声道:“此事我还需再仔细想想。”他拿起案上的羊皮地图,“如此厚礼,却犹如烫手山芋,叫人难以抗拒啊。” 第178章 放血 杨琼走后,何晏之在院中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一个人来。他饿得饥肠辘辘,院门却紧锁着,拍了许久也无人应门,周围只是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将他遗忘了一般。何晏之心里挂念着杨琼,想着他如今身中血衣神功的蛊毒,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发作,若是西谷连骈心怀不轨,只怕是凶多吉少。 何晏之算来,在红袖楼别过沈碧秋已经整整七日了,不知道那人的伤势如今怎样。何晏之又想起自己曾在沈碧秋的面前许诺过,一定带杨琼去见他,而今虽然与杨琼重逢,但被困在这陈州府衙之中,又有西谷连骈虎视眈眈,如何才能引杨琼去红袖楼呢?况且,杨琼是绝不会听从自己的,如果自己同杨琼说出实情,只怕反而会害了沈碧秋。 何晏之犹豫不决,心中却又滋生出一个疑问:假若是沈碧秋骗了自己呢?然而,他一想到沈碧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握着自己的手的样子,心底不由又是一软。他又想起江有余那日对他的告诫,假若泄露了沈碧秋的行踪,沈碧秋必死无疑。骨肉总有骨肉情,那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手足,纵然沈碧秋曾今有过千般的不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 何晏之左思右想,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越想越是心惊,便如困兽一般在小院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内心里更是烦躁不安。一直到掌灯时分,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他匆匆走到门口,迎面便遇到了西谷连骈,只见他一脸的紧张,身后两个士兵抬着一张软榻,榻上躺着的人果然是杨琼。何晏之心中一惊,寻思杨琼大约又是旧疾发作,故而昏迷不醒,正想开口问西谷连骈,却被那人拎起衣领,拖着往室内走去,眼里那股嫌恶的神情几乎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进得屋内,亲兵们将杨琼放到床榻之上,西谷连骈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给杨琼盖好薄被,转头冲何晏之喝道:“你过来。”何晏之一皱眉,还是依言走了过来,西谷连骈却一把擒住他的右臂,用劲之大,仿佛是要将何晏之的手骨生生捏碎一般。他从腰间拔出佩刀,照着何晏之的小臂拉开了一条数寸长的大口子,鲜血登时冒了出来。亲兵们递上来的瓷碗,西谷连骈捏着手开始放血,何晏之只疼得冷汗淋淋,他知道西谷连骈是故意为之,此时此刻,自己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很快便接满了一碗血,西谷连骈一把将何晏之推开,也不管他正在淌着血的伤口,只是径直走到杨琼的榻前,小心翼翼地将碗凑到杨琼褪了血色的双唇间,一点一点将鲜血灌了进去。血腥味弥漫在空中,几个士兵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西谷连骈坐在床榻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紧闭的双眼。只有何晏之靠在墙角,微微喘着气,伤口仍在持续钝痛着,西谷连骈那一刀划得太狠,深入肌理,几乎要划到他小臂的骨头上,假如每天被西谷连骈这样取血,何晏之觉得自己不出一个月,就要遍体鳞伤,呜呼哀哉了。他心里明白:西谷连骈这时恨不得他马上就去死啊!只是杀又杀不得,唯有明里暗里地想办法折磨他罢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杨琼终于悠悠转醒,慢慢睁开了眼睛。西谷连骈喜道:“殿下可饿了吗?臣命人煮了黄芪粥,还炖了些参汤。” 杨琼缓缓摇了摇头,示意西谷连骈将他扶了起来。他靠着床坐着,目光却落在了墙角的何晏之身上,便低声道:“叫人端上来吧。” 亲兵们依言下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了热气腾腾药粥和参汤。西谷连骈起身便要喂杨琼喝汤,杨琼却一摆手,对何晏之道:“你的脸色有些差,趁热吃了吧。” 何晏之沉默地走了过来,他其实已经饿得紧了,也不推辞,端起碗来边吃。杨琼却一眼看到他袖子口渗出的血,皱着眉问西谷连骈道:“这是怎么回事?” 西谷连骈道:“殿下恕罪。臣方才一时情急,手上失了分寸。”他转身吩咐身后的亲兵道,“快去找人来给何公子包扎一下伤口。” 亲兵们应声下去了,西谷连骈又对杨琼道:“殿下方才在议事厅说着说着便晕了过去,实在是叫人吓了一跳,您大伤未愈,还是要小心,莫要太操劳了。军中的事,臣一定会遵从您的考量,徐徐图之。” 杨琼微微颔首,又沉吟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没有江寻的消息吗?” 西谷连骈摇了摇头:“犹如风筝断了线一般。殿下,要派人去找吗?” “先不必了。”杨琼又道,“明日一早还是照例升帐。一切还是要照旧,不能叫军中有人趁机散播谣言。”他转而看着何晏之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皱起眉头,沉声道,“西谷,我不让闲杂人等靠近这个院子,不是叫你不管这个院子。以后吃穿用度,比照我的用例,给晏之也准备一份。” 西谷连骈道:“臣方才跟着您在议事厅,倒是把何公子给忘了。定是内务官办事不利,臣下去便找人问责。” 杨琼摆了摆手:“这些小事,你只需记着便是。”他转而盯着西谷连骈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西谷连骈拱了拱手:“臣一定谨记殿下的吩咐。” 何晏之闻言抬起头,望着西谷连骈的侧脸,此刻似乎再也找不出方才的那股戾气和嫌恶,一切都伪装得极好,深深地藏在了那副面具之下。何晏之垂眸一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完了粥,又喝完了汤,才站起身来,拱着手站在杨琼的床尾,仿佛一个沉默而谨慎的仆从。 西谷连骈看了他一眼,神情却是不屑的,只是他的蔑视和憎恨巧妙地避开了杨琼的目光。在杨琼的面前,他依旧是那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杨琼略有些疲惫地说道:“你们都告退吧。有晏之在便可。”他的声音低低的,“冰川那里,你要好生招呼,我实在有些累,便不过去了。” 第179章 夜宴 西谷连骈和几个近卫依言告退离去,屋内霎时安静了下来,杨琼深锁着眉头,一言不发,闭目靠在了床榻之上。何晏之缓步走了过来,稍稍站了些时,便俯下身低声说道:“宫主累了,还是先休息会儿吧。”说着,轻轻掖了掖杨琼身上的被褥,却见杨琼突然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声道:“你手臂上的伤怎样了?” 何晏之一怔,只觉得方才被西谷连骈划伤的小臂正钻心刺骨地疼痛,心中原本已经压抑下去的怨恨之情此刻又涌了上来,于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笑了笑,道:“宫主方才也看到了,西谷大人乃是真心实意地想置我于死地。” 杨琼“嗯”了一声,却是纹丝不动地坐着,静默了片刻,轻叹了一声,道:“过几日,我找人送你出陈州。”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还有你那个师兄。” 何晏之却是霍然站直了身体,一股怒火从心底腾然而已,不可遏制。他冷声道:“你要我走?”他呵呵干笑了数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宫主待我,倒是始终如一。” 杨琼抬头看向他:“我亦是为了你好。”他压低了声音,“我如今也是朝不保夕,未尝能够护你周全。” 何晏之却是更加恼怒,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闷得他隐隐作痛。他长吁了一声,道:“如今陈州内外都是西谷连骈的人,宫主明知道他欲置我于死地,却还想让他的手下送我出城,难道不怕西谷大人趁机把我送进鬼门关吗?” 杨琼道:“我既然有了这个打算,自然不会让西谷知道我的安排,更不会让他的人送你出城,你只管放心。”杨琼的神情淡然,仿佛并不在意何晏之的情绪,“陈州不可久留,你离了这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他年我若是能侥幸安然无恙,自会有再见之期……” 何晏之却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宫主何不同我一起离开?”他握住了杨琼的手,“你既然知道陈州危险,为何还要一意孤行滞留于此?” 杨琼摇了摇头:“我不可能走。”他抬起眼来,漆黑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我亦是身不由已,有些事,并不是你现在能够明白的。” 何晏之的手上加重了力道:“然则,我若是走了,你身上的反噬又要如何化解?” 杨琼的神色微微一变:“我自然会有办法。” 何晏之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可是记得,陈公曾今说过,血衣神功虽脱胎于无相心法,却是同/性双修的邪攻,只有与你有肌肤之亲者的血才能与你契合,其余人的血便如饮鸩止渴,会令人心智发狂。”他的脸上露出冷笑,“但不知宫主想出了什么办法?” 见杨琼始终不言不语,何晏之心中的怒意更炽,便又继续说道:“我知道宫主心中有万千沟壑,至于你的筹谋打算,更是不会同我透露,想必是宫主对我还是存有芥蒂之心。我对宫主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下人,连心腹都算不上,至于以前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些倾诉衷肠的话,如今想来,我真是自作多情,可笑至极。” 杨琼只是静静地听着,终于淡淡道:“你若是真要这般想,我亦是无法。”他的神情略有些疲惫,“我意已决,你莫要再做纠缠。” 何晏之缓缓放开了杨琼的手,退后了半步,霎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肝胆俱裂。他在床前握紧了拳,抿着唇站了片刻,低声喃喃道:“但是,我是绝不会就这么走的。” 杨琼轻笑了一声,再不理睬他,只是闭上了眼,稍许,竟靠着床睡了过去。何晏之犹豫着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杨琼的脸,他睡得很熟,神态安详,仿佛一尊玉琢的雕像。何晏之手上的动作极为轻柔,缓缓顺着杨琼的眉眼鼻耳描摹,神情忧郁,却又是缠绵悱恻,终于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嗓子里却发出几声隐约的哽咽。 ****** 西谷连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将士们征战数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坐下来开怀畅饮,个个极为兴奋,不论是骁骑营的士官,还是原先田蒙部下的旧将,都是狂歌痛饮,酒酣之际,早已是抱着坛子东倒西歪,营中一片狼藉,哪里还记得保持仪容。 有几个偏将踉踉跄跄走到中军帐中,摇摇晃晃地向西谷连骈鞠躬作揖,大着舌头说道:“西……西谷……大人……兄弟们……给……给大人……跳……跳一回……舞……” 西谷连骈只是不停地喝着酒,一边催促着身边的近卫给自己倒酒,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席间却有几个将官站起身来叫好起哄,一时间帐中乱哄哄的,好不热闹。西谷连骈抬眼看去,那几个将官原先也是前门营右军的参曹,其中有两个好像还是上午随着陈进来闹过事的,此刻显然都喝高了,个个面色酡红,醉醺醺的。西谷连骈眼下也喝了不少酒,已经有些上头,便未曾多想,只是微微颔首,继续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冰川白鸟坐在上座的宾客之位,身后站着几个彪形大汉,乃是九黎族中的勇士,身侧坐着两个副官,贴身服侍着,却都是妙龄女子。初时,她还同西谷连骈交谈甚欢,然而酒过三巡,帐中的士官已经喝得半醉,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西谷连骈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只是闷头喝着酒,倒叫冰川白鸟无所适从起来。她身边的副官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公主若是不自在,不如请辞回避?” 冰川白鸟捏着酒盏点了点头。那副官会意,便站起身来,举着酒杯对西谷连骈恭敬行了一礼,朗声道:“西谷大人,我家公主略有些醉了,未免在尊驾面前失仪,先行回避,还请大人见谅。”言毕,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西谷连骈站起身道:“此回的夜宴乃是特意为公主所开,将士们一时兴奋,若是唐突了公主,还请海涵。”说罢,便离开席间,走上前来,对冰川白鸟殷切道,“我送公主一程。”又回头对众人道,“大家也喝得差不多了,都散了吧。” 大厅正中站着的那几个参曹知事却醉醺醺地嚷嚷了起来:“西谷……大人……咱们的舞……还没跳呢……兄弟们还没……喝够……怎么说散……就散了呢?兄弟们……大家说……对不对啊?” 那些士官们大多都是喝在兴头之上,便也起身拊掌道:“大人再喝几坛酒!今夜不醉不休!”也有人对冰川白鸟起哄道:“公主莫要扫兴哪!兄弟们还没敬过公主呢!”竟有人端着酒杯凑上前来,便要冰川白鸟饮酒。厅中那几个参曹闻言便开始手舞足蹈,真的就开始原地踏歌而舞,人群之中有人喝着拍子唱歌,正是唐人的《从军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士们仿佛收到了感染,纷纷起身高歌,举杯痛饮。冰川白鸟的神色有些犹豫,端着酒杯有些尴尬地看着西谷连骈。西谷连骈笑了笑,神色却陡然一变,只在这瞬息之间,唯见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直直刺向冰川白鸟而来。 第180章 叛将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冰川白鸟身后的两个女副官发出一声惊呼,两人随之拔剑跃起,但终究是慢了半步,那闪着寒光的剑刃如一条毒蛇笼住了冰川白鸟,而九黎族带来的几个勇士也被涌上来的黑衣人困住了去路,营中霎时大乱。 西谷连骈的酒此刻已经醒了大半,心中暗叫不好,欲待上前,左右跃上两人来挡住他的去路,眼见着近在咫尺却是难以相救。他心中唯闪过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决不能叫冰川白鸟命丧于此,否则,不但与九黎族的结盟成为泡影,很久可能会同西北诸部结下冤仇,若陈州被困,腹背受敌,杨琼的计划便要付诸于东流,到那时进退两难,便要坏了杨琼的大事。 他心念一转,便豁了出去,也不顾身边的刀光剑影,一个纵身飞起,跃到冰川白鸟身侧,一把将她护在怀中,口中喊道:“公主莫要惊慌!”也来不及拿兵刃,抬起手来赤手空拳挡住了刺向冰川白鸟的剑刃,可惜左肩却中了一剑,鲜血霎时涌了出来,溅在了冰川白鸟藕色的衣裙上。西谷连骈定睛一看,眼前提着剑欲暗杀冰川白鸟的,正是白天随陈进前来闹营的右军十三营参曹秦通,方才在帐前佯装醉酒,想必是早有预谋。西谷连骈心中霎时已经明白了大概,不由厉声喝道:“想活命的就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叫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那秦通稍稍一愣,随之却是咬牙挥剑朝西谷连骈砍来,他的神色中透出些许慌乱,剑法亦显出凌乱,此刻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与西谷连骈战在一处,全然不顾背后的危险。 冰川白鸟的两个副官提着剑围上来护在了她的左右,纷纷道:“公主受惊了。”冰川白鸟微微颔首,她虽然不通武艺,但脸上却无甚表情,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与刺客纠缠的西谷连骈,一言不发。 帐中的士官们都已经回过神来,随手操/起身边的兵器,与刺客们混战起来,不多时,十余个叛将已经被制住。西谷连骈身上中了数剑,霎时浑身是血,尤其是方才为了救冰川白鸟而被砍中的左肩,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甚为骇人。有近卫上前扶住他,道:“大人!小心!”回头又道,“快去命大夫过来包扎一下!” 西谷连骈摆了摆手,捂着肩膀摇摇晃晃走到被按在地上的秦通身上,一脚踏在他的背脊上:“主谋是谁?” 秦通咬着牙只是不语。西谷连骈冷笑道:“我说要杀你全家,可不是吓唬你。如今你还有一线希望,快说!”他的目光中露出森然之色,“我可是有千万种法子可以叫你说出来,只是看你的骨头硬不硬了。” 那秦通却是闭上眼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随之,四肢微微抽搐,七窍缓缓淌下血来,身边的两个将官惊道:“大人!他像是服了毒?”说着有人撬开他的口鼻,果然见他已经咬开了口中喊着的药丸,顿时已经气绝身亡。那士官霍然起身,厉声道:“快!防止俘虏自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十余个被生擒的叛将全都已经咬开了口中的□□,纷纷倒地而亡。有人上前禀告西谷连骈道:“启禀大人,所擒的刺客全都是以前左营的官兵,全部服毒而死,可见是蓄谋已久,身后的主谋只怕是早有准备。” 西谷连骈紧锁双眉,如电的目光在众人中逡巡着,沉声道:“蔡祁、陈进何在?” 不一会儿,有人小跑了进来,卑身伏地道:“回禀大人,全营上下都找不到蔡祁、陈进二人的踪迹。” 西谷连骈冷笑了一声,又道:“把这些人的头都砍下来,挂在城头之上,城中若是还有他们的家眷亲属,一律逮捕,格杀勿论!”他捡起地上的一把剑,狠狠插在秦通的尸身上,冷声道,“这便是叛将的下场!” 营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安静极了。西谷连骈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上已经流了很多的血,走起路来都有一些摇晃,却依然一步一步走到冰川白鸟的身前,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喟叹道:“公主请海涵。是西谷治军不严,竟然让贵客身入险境,实在是愧不敢当。过几日,自当前来负荆请罪。” 冰川白鸟微微一笑,以手相掺,淡淡道:“西谷大人言重了。”她那双湖水般碧绿的眸子看着西谷连骈,盈盈笑道,“大人舍身相救,白鸟应当谢过大人才是。”她回头对副官道,“既然西谷大人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我自然要在陈州多住几日,照顾西谷大人伤愈。” 女副官的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可是,公主,此地危险啊。” 冰川白鸟笑道:“怕什么?我冰川白鸟岂会被几个蟊贼给唬住么?”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西谷连骈,“既然有结盟的至诚之心,自然要共进退,大人意下如何呢?” 西谷连骈亦笑道:“公主果然是女中豪杰。” ****** 沈碧秋冷冷看着眼前的秦玉,一言不发。 秦玉长叹了一声,低头道:“是属下无能,竟然又失败了。”他双膝跪倒,“请大公子责罚。” 沈碧秋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皱着眉凝神看着远方。秦玉有些忐忑地望着沈碧秋颀长的背影,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沈碧秋的心思是最难捉摸的,但是此人心肠的歹毒,他却早已经领教过,所有对沈碧秋而言没有用的人,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何况是他接二连三地失手,只怕沈碧秋早就对他起了杀心。 沈碧秋仿佛看透了秦玉的心思,轻轻笑了一声,柔声道:“秦大当家,你应该是知道的,在我手下,只有两类人,死人和活人。活着的人自然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死了的人,也是尸骨无存。” 秦玉低声道:“属下绝不会再失手。” 沈碧秋摇了摇头,已然背对着他:“秦大当家,光赌咒,是没有用的。” 秦玉的冷汗留了下来,唯有低低道:“属下明白。” 沈碧秋转过身来看着他:“西谷连骈要同西北诸部结盟,是想突破重围。是时候,该让赫连博格那老家伙尝点甜头了。” 秦玉道:“大公子放心,属下一定不会让西谷连骈和冰川氏顺利结盟。” 沈碧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可想到了甚么好法子吗?” 秦玉一怔,却是语塞,沈碧秋走了过来,目光凛然地看着他,缓缓道:“势利使人争,二桃杀三士。”他眯起眼睛,轻笑了一声,眼角眉梢俱是艳色,“西北诸部本就是一盘散沙,稍稍以利诱之,必然纷争四起。唯有他们越乱,才是我们用武之地。” 第181章 探病 西谷连骈赤着上身平躺在床榻上,左肩处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细麻绷带,两位军中的大夫站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赘述着,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幔帐,颇为不耐烦地说道:“都退下吧!”他说话一用力便觉得伤口阵阵抽痛,心中更是烦闷不已,军中之事本就千头万绪,此刻他又受了伤,只怕有心怀鬼胎的人会趁机闹事。身边的几个近卫安慰道:“大人安心静养,那些人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处理了。” 西谷连骈微微点了点头,却发现手下的人面有难色,似乎是欲言又止,便问道:“还有什么事要禀告?” 那人跪了下来,低声道:“禀大人,属下已经照大人的命令搜捕秦通等叛将留在陈州的亲属,然而那些人犹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全都不见踪影。” 西谷连骈神色一变,低声喃喃道:“莫非是有人控制了他们的家人逼迫他们就范?”他若有所思,猛地一拍床楞坐了起来,眼中露出几丝狠戾,“是有人看着我们即将与冰川氏结盟故而才出手,他躲在暗处窥探着一切!”西谷连骈捂住胸口,肩上的伤口登时又渗出血来,两旁的大夫忙道:“大人须静卧,不可擅动。” 西谷连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时门口有人喊道:“皇长子殿下到。”还未等众人跪倒相迎,房门已被推开,几个官兵簇拥着杨琼走了进来。西谷连骈挣扎着要起身相迎,却被杨琼出声制止道:“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杨琼向两位大夫详细问了伤情,才屏退了众人,撩衣坐在了床边,沉默了片刻,有些愧怍道:“田蒙虽死,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余势在军中仍然对我们极有威胁。”他叹了口气,缓声道,“我本来是想施以怀柔之道,逐渐安抚,故而才未听从你的意见,对这些人赶尽杀绝,不过是重惩一二,以儆效尤,如今看来,却是我太过迂腐了。”他看着西谷连骈,“连骈君,你今日之伤实乃是代我所受。” 西谷连骈气息奄奄地看着杨琼,脸色苍白,连说话的气力都仿佛如游丝一般,他这般样子一半是因为重伤,还有一半却是顺势佯装。他见杨琼此番前来探病,对自己心怀有愧,暗想此乃绝佳的好时机,正可以借势劝谏杨琼,便道:“殿下何出……此言……”他虚弱地叹了口气,“殿下,臣方才以为……自己必然是要赴黄泉了……心中还有一番话……一定要说给殿下听……” 杨琼缓缓点了点头,面色郑重,静静听着。西谷连骈道:“殿下有一个弱点……极容易被人利用,便是……便是……太过心慈手软……”他紧紧盯着杨琼,仿佛是用这句话在试探着杨琼,见他依然无甚表情,并无懊恼之意,便又继续说道,“属下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便苦思冥想……这幕后之手究竟会是谁?思前想后,只觉得一个人……最有可能……” 杨琼淡淡道:“你是说,沈碧秋么?” 西谷连骈颔首道:“他已经出现在陈州,不可能凭空消失……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兄弟……此刻就在殿下的身边……”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挣扎着从床上探起身子,抓住了杨琼的衣袖,眼中露出哀求之色,“沈碧秋这是想毁掉殿下所有的臂膀和退路啊!他们兄弟二人联手使出这一串连环苦肉计,是想将殿下您推出万劫不复的境地!殿下!西谷连骈死不足惜!但是,若是以我一人的性命尚不能唤醒殿下,属下死不瞑目!!”他说得太过激动,肩膀上缠着的布条都被鲜血染红,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流过他的指缝,一直淌到杨琼的手掌之上,温热的血液让杨琼呼吸一滞,头脑竟阵阵发痛。 杨琼忙甩开西谷连骈的手,起身后退了几步,踉跄着扶住墙壁,以手扶额。西谷连骈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又发作了?” 杨琼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好好躺下休息。”他闭目静默了片刻,终于道,“何晏之我会处理好的,你先好好养伤。这两天营中的事我会处理,以稳定军心。”说罢,转身欲走。 西谷连骈却叫住了他,追问道:“不知殿下欲如何处置何晏之?” 杨琼明白他的心思,沉声道:“西谷!未有确凿证据,我是绝不会允许你杀的。” 西谷连骈低低喘息着:“殿下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出陈州吗?” 杨琼转过身,轻声道:“便当作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罢。” 西谷连骈扶着床楞,探着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道:“殿下本可以……以他为质,引蛇出洞……” 杨琼抿着唇站着,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我做不到。” 西谷连骈笑了笑:“殿下可是色令智昏了吗?”他正色道,“便如殿下所言,放他出陈州,殿下觉得他会不会去找沈碧秋?” 杨琼默然无语,西谷连骈又道:“他若是去找沈碧秋,便说明他就是细作,若是如此,殿下还是舍不得杀他吗?” 杨琼拽紧了拳头,低声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他说不出话来,指甲却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捏碎,他的心中其实有一个他最为害怕的猜测,他甚至不敢细想,只觉得再想下去,自己便要疯了一般,唯有极力克制着情绪,淡然道:“你好好养伤,我自会安排好一切。”说罢,挑帘走了出去。 ****** 冰川白鸟坐在灯前,托着腮盯着桌案上那件染了血迹的藕色衣裙,定定出神。副官千鹤持着灯走了进来,不由得掩唇笑道:“公主一连几个晚上对着这件衣服,实在是有悖常态啊。” 冰川白鸟抬眼看了她一眼,问道:“让你准备的药粥可拿来了?” 千鹤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公主亲手为西谷大人配的药粥,属下岂敢怠慢。” 冰川白鸟施施然站起身来,道:“那咱们走吧。” 千鹤笑吟吟地看着冰川白鸟:“公主难得对一个男人如此殷勤,可是看上他了?” 冰川白鸟笑着点了点头:“我记得他们中原人有句诗,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换做男人也一样么。”她拢了拢头发,巧笑道,“所谓俊美英雄,女子好逑也。” 千鹤道:“可是他们中原人同我们的风俗不一样,听说他们的男人都喜欢温柔顺从的小女子。” 冰川白鸟不以为然道:“我喜欢的男人,自然会待他温柔体贴。”她拍了拍千鹤的肩膀,“等到了手再做道理嘛。” ****** 冰川白鸟主仆二人来到主院,守门的侍卫却拦住了二人,道:“公主请留步。” 千鹤道:“我家公主前来探望西谷大人,还不放行?” 那侍卫道:“西谷大人已经就寝。大人还吩咐,夜深了不便见客,还请公主海涵。” 千鹤正待开口,却被冰川白鸟拦了下来。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她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那侍从,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小哥代为转交你们大人。” 侍卫依言应下。冰川白鸟抬头望了一眼院子里两层高的小楼,带着副官千鹤转身而走,然而没走出几步,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幽幽的箫声,那箫声仿佛含着无限怨愁,缥缈地散在夜空之中,让人的心神随之一荡。 千鹤低声道:“公主,西谷大人根本就没有就寝。” 冰川白鸟笑道:“我接连几个晚上来看他,他这是在婉拒我呢。”她负着手缓步朝前走去,神色却是淡然,千鹤跟了上来,道:“看来西谷大人对公主无意。” 冰川白鸟停下了脚步,微微一笑,忽而朗声吟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说罢,大笑了数声,信步离去。 第182章 死士 夜已深沉,浓云密闭的禁城上空看不见一丁点儿的星光。永和殿内烛光明灭,殿外的风声打着旋儿,杨真真面前烛火不住地跳跃着。阴暗的宫殿内一片死寂,除了两个贴身的女官和太监,并无其他人。殿下冰凉的地砖之上跪着一个一身黑衣的武士,所有的人都像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只有杨真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张薄薄纸张的沙沙声。 仿佛是过了许久,殿外的风声更紧,突然一股邪风透过微微掩着的窗子的缝隙吹了进来,竟生生将殿前的一盏碗口粗的灯吹灭了。阶下的太监吓得小步走上前几步,匍匐在地,颤声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 杨真真缓缓地抬起下颌,她的妆容精致,衣饰华美,一身耀眼的明黄,几乎是要将整个宫殿照亮。她冷冷地目光盯着阶下跪着的黑衣武士,声音低沉而阴郁:“岷王调遣了多少人?” 黑衣人道:“回禀陛下,岷王殿下分三次,已经将禁卫营中四十五人调走。此外,岷王殿下组织春猎,凡未随驾前往的朝中官员,她这几日都借故问责,构陷以各种罪名弹劾。吏部十三属昨日有三个四品官员因行贿获罪,大院君的意思是,吏部的事先由中书省和梁都尉定夺,之后再呈皇上。” 杨真真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名单,忽而冷冷笑了起来:“玲珑啊,你的心也忒急了些。”她抬头看着那黑衣人,“承嗣,朕问你,御影堂的使命是什么?” 阶下的武士道:“御影堂的天职就是保护陛下和皇嗣的安危。” 杨真真微微垂眸,琉璃般的黑子眸子微微转动,眼角却皱起了细密的皱纹。她轻轻一笑,长长的手指从案上拿起一柄短剑,交给了身边的宦官,示意他递给魏承嗣,柔声道:“承嗣,这是朕赐给你的宝剑。见此剑犹若见朕,你可以凭此剑为朕斩除奸佞,不论他是何等身份,上至皇子公卿,下至平民百姓,只要危害社稷,必格杀勿论。” 魏承嗣郑重地接过短刃,高举于头顶,沉声道:“臣谨遵皇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杨真真道:“御影堂自太/祖年间建立,历经一百四十七年,却因为当年秦氏一族而受牵连,以致萧九渊死后,御影堂便元气大伤。昔日聚天下武学大成之地,却湮没于厂卫之流,实在可惜。朕有意重振御影堂,为新帝所用。承嗣,你莫要叫朕失望。” 魏承嗣叩首道:“臣定率御影堂所有死士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真真浅浅一笑,目光中却流露出慈爱之色:“真是好孩子。不枉费朕从小悉心教导你。”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子修也是朕自小教养长大的,可惜了。”她蹙起眉,“说到子修,你派去的人可有复命?” 魏承嗣道:“正如陛下所料,岷王殿下已经派江南武林八派的高手前去陈州,臣怕打草惊蛇,暴露御影堂的行踪,便找了一个最为合适的人过去。”他抬起头看着杨真真,“恕臣未有及时禀告陛下,前日,臣已经派了萧北游前去陈州。” 杨真真一笑,淡淡道:“他不是刚刚剃了头发出家去了么?”她轻叩着桌案,“萧九渊这么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傻儿子呢?” 魏承嗣含笑道:“出家了又如何?就算他化成骨灰也是御影堂的鬼。” 杨真真颔首道:“你果真不会叫朕失望。”她挥了挥手,魏承嗣领命退下。杨真真却站起身来,定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抬起手来,将案上的所有笔砚和砚台猛然扫到了地上,上等的瓷器发出悦耳的碎裂声,狼藉了一地。两个女官和近身的宦官慌忙跪下,口中道:“陛下请息怒。陛下请保重龙体。” 杨真真的脸上露出狠戾之色,阴冷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堂,喃喃道:“玲珑,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她回过身,问近侍道,“太后这几日的病怎样了?” 女官道:“天气乍暖还寒,太后娘娘近来的咳嗽总不见好,一直在慈宁宫将养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杨真真一眼,“已经按照陛下的旨意,不准闲杂人等前去打扰太后的静养。” 杨真真微微笑道:“朕去看看母后吧。今晚天气不好,她老人家难免会旧疾复发。” 女官的神情一怔,复而会意,却急速地低下头,颤声道:“还请陛下三思。” 杨真真冷冷道:“太后年事已高,旧疾复发,也是常理。”说着,她迈步朝殿外走去,“摆驾慈宁宫。” ****** 慈宁宫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刘素姬的这场病来得很是突然,如今她半靠在床头,眯着眼睛,脸色都是蜡黄的,不住地咳嗽着。有宫人端来药,低声道:“太后娘娘,请用药。” 刘太后缓缓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下去。” 宫人却纹丝不动,口中道:“皇上吩咐了,奴婢必须伺候太后娘娘按时服药。” 刘太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圈映出一圈青色,灰败的脸上露出怒容,只是如今身体太过虚弱,连发怒都没了往日的气势,只是哑声说道:“滚下去!” 宫人依旧半跪在床头,门帘却微微一动,一身明黄的杨真真缓步踱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刘太后:“母后何必同一个下人置气呢?”她看了地上跪着的宫人一眼,冷冷道,“先下去吧。” 宫人依言退下,刘素姬却挣扎着仰起半边身子,抖着手指着杨真真,“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逆女!你……你……弑父屠姊……现在连你的母亲都不放过……天下怎么有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刘太后捂着胸口喘息着,混沌的眼中滴下泪来,“哀家要见大院君……去把南图找来……哀家要见他……” 杨真真肴有兴趣地歪着头看着刘素姬苦苦挣扎着,脸上俱是快意,缓声道:“母后,有件事你大概是记错了吧。父皇的死怎么能算到儿臣的头上呢?难道不是母后亲自动的手么?还有皇姊和曾贵妃,也不是母后一个一个把她们逼上死路的呢?”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母后说儿臣狠毒,儿臣实不敢当。儿臣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母后的样子,一点一点学过来的,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神色陡然一变,咬着牙道,“母后难道忘了,朕可是母后的女儿呀?” 刘太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低声道:“你不要忘了,你能有今天的滔天权力……九五至尊……这一切……都是刘家给的……” 杨真真含笑道:“朕当然不会忘。”她俯身凑到刘素姬的耳边,低声道,“朕不会忘记,当年朕如何会产下死婴,朕的爱子是如何死的。” 刘素姬瞪大了眼睛:“什么!难道杨琼他竟然不是……”她怔怔看着杨真真,“真真!想不到你这么早就开始算计哀家了!” 杨真真笑得笃定:“养个替死鬼在身边果然是最好的办法,母后你觉得呢?” 刘素姬抬眼看着杨真真,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早在二十几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凄厉地喊道,“可笑哀家一直被蒙在鼓里!哀家还顾念着几十年养育之情,想不到却是养了一匹饿狼啊!” 杨真真淡淡道:“杀母留子,在宫闱之中本也不算什么,朕还要感谢母后给了朕一个锦绣前程。只是,母后为什么要害了朕的爱子呢?”杨真真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朕的爱子,还未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便已经死在了朕的腹中。母后,朕每每午夜梦回,就如万箭穿心般痛苦不堪。” 刘素姬低声道:“你想杀了哀家?” 杨真真敛容一笑:“母后说什么傻话呢?您自然是要好好活着,南图都还没死,你怎么能死呢?” 刘素姬瞪大了眼睛:“真真,莫忘了,玲珑也是你的女儿!” 杨真真的眉梢一挑:“可惜,她也是刘家的人。”她高声道,“来人呐。” 有两个宫人走了进来,默然跪倒。杨真真悠然说道:“太后病得那么重,自然是饭也吃不下,话也说不来了。你们快快服侍太后喝药,不得有误。” 两个宫人站起身,便端着药碗,左右挟制住了刘素姬。刘太后剧烈地挣扎起来,然后她毕竟年近古稀,又在病中,如何是两个身怀绝技的宫人的对手?杨真真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宫人将药给刘素姬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才巧笑嫣然地转身离去,她步履轻盈,容光焕发,竟比当年登基之日还要快活几分。 第183章 下蛊 夜阑人静,庭外的虫声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此起彼伏。杨琼呆呆地枯坐了许久,终于屏退了众人,起身出了议事厅,独自沿着游廊慢慢踱着步。 数日来发生的一切在头脑中盘旋着,撕咬着,纠葛着,叫他郁结于心。与何晏之相识不过在一年之前,旧事未远,历历在目,然而回想起来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怅然。西谷连骈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假若他是铁石心肠,自然觉得此言不虚,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九阳宫中的岁月悠长而叫人怀念。那些风花雪月如吉光片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何晏之的一言一笑,他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到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微笑,那人的温柔细语,那人的奋不顾身……还有玉山脚下、衙前镇里的生死盟约,难道都是假的么?只是一场虚妄的迷梦么? 杨琼停下了脚步。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庭院门前,他心中竟生出些许畏缩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何晏之。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听何晏之唱戏时的惊艳,以及,那人卸下妆容后自己近乎失态的惊诧。在自己萧瑟而孤寂的贬黜生涯里,突然冒出一个和沈碧秋一模一样的戏子,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那时候,他只想查个水落石出,便把何晏之带回了九阳宫。幽居索怀之中,唯有日以继夜的酗酒可以让他暂时忘却深爱之人的背叛,却依然无法斩断心中对沈碧秋的痴迷。少年时的情怀最是刻骨,起初,他依旧执迷地等着沈碧秋来向他倾诉苦衷,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岁月如白驹过隙,终于慢慢将他的心磨成了死灰…… 而在这无法排遣的苦闷里,何晏之给予他的慰藉却犹如一缕熹微的光芒,就算他时而暴戾,时而阴郁,喜怒无常,何晏之都是笑嘻嘻地忍受着,他欣赏之这般举重若轻的调侃,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压在他心头的那些沉痛的往事和剔骨般的痛楚,似乎也随之轻松了许多,竟叫他忘记了今夕何夕…… 然而,假如这一切只是一场骗局…… 杨琼缓缓地握紧了拳。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恐惧像一条蛇,在内心深处吐出红红的信子。即便是见惯了背叛和杀戮,但是,只要一想到何晏之这一年来在自己面前都是做戏,杨琼便觉得心都要被撕成了两半,连骨骼都随之疼痛起来。 『殿下有一个弱点极容易被人利用,便是太过心慈手软。』 杨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地推开了院门,院中没有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如此安静,安静地让他感到窒息。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抹淡淡的香气,杨琼闻着只感到有些神醉心迷,连神智都恍惚起来。他白天未曾有一刻休息,一直忙碌到深夜,此刻,疲惫和倦怠涌了上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内室,何晏之迎了出来,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唤着他,杨琼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今夜的何晏之的嗓音尤为的低沉婉转,同记忆中的沈碧秋很是相似,杨琼怔怔地看着他,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心底却涌起一股怪异的怅然:眼前的人与沈碧秋如此相像,声音笑貌一般无二,然而在自己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突然之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不再是因为何晏之像沈碧秋而割舍不下眼前这个人,而是因为,这个人是何晏之。 杨琼的心神微微一荡,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起来。何晏之顺势楼主了他,下颌抵着他的头顶,柔声道:“子修,你怎么了?”杨琼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脑子里隐隐约约竟有些浑浑噩噩,浑身都感到燥热不安,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他听到何晏之轻笑了一声,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杨琼本能地抗拒着,想挣脱对方的怀抱,却无处可逃。那人将他抱得更紧了,如梦寐般蛊惑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子修,是不是想喝血?” “晏之……”杨琼仿佛觉得脑子里更乱了,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然而意识却不由自主地遵循着对方的话去做。他闻到了血的气息,内心的躁动更为剧烈,直到对方温热的血液流入自己的口中,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安稳下来,浑身的骨骼却像是被抽掉了,软软地靠在何晏之的胸口。 何晏之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理了理杨琼凌乱的额发,柔声道:“好受些了吗?” 杨琼抬起头来,眼底湿漉漉的,他此刻倾露出的柔情让何晏之不觉有些沉醉。何晏之的笑容更甚,他觉得自己毕生最无法抵抗的,便是杨琼那双如梦如幻的眼睛,那眼波流转处,犹如一潭春/水,深深地将他的魂魄吸了进去。他于是微微低下头,擒住了杨琼淡色的唇,彼此间熟悉的气息让两人都有些神思迷离。杨琼尝到口中略有些苦涩,唇舌相触间又觉出一丝腥味,不由皱起了眉,挣扎着道:“你口里……是什么……” 何晏之追逐着又吻住了他,低低笑着:“是血啊,我的血,喜欢么?”沉沉的幔帐放了下来,在这寂静的夜晚,杨琼竟感到心跳如鼓,旖旎的记忆又浮上心头,浓得化不开来,身体仿佛浮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却沸腾着,烧得他心尖儿都在发烫。 一番缠绵,两人身上都是腻腻的汗水,杨琼枕着何晏之的手臂,睁着双眼看着被微风轻轻吹动的幔帐。说来也是奇怪,曾经在九阳宫中他每日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然而,此刻他却又忸怩了起来。杨琼觉得自己刚才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像是浮游在虚空之中,仿佛并不存在。直到何晏之从背后抱住了他,细细地亲吻着他的肩膀,杨琼才低低叹了口气,道:“明天,我派人送你出陈州。” 何晏之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反唇相讥,或者露出苦涩的表情,依旧是淡淡地笑着,低声道了句:“好啊。” 杨琼心中有些奇怪,方才那番话他也是斟酌了很久才说出口的,却不想何晏之竟这般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转过身,怔怔看着何晏之,许久,心却不由自主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何晏之的左手上,那里完好如初,断掉的那一截指竟然又好好地长在了那里。 杨琼的脑子“嗡嗡”作响,身上的血仿佛凝固了一般,颤声道:“你的手……”他想挣扎着坐起身,却被眼前这人牢牢禁锢在怀里,他又听见了那轻轻的笑声,此刻却像是一柄利刃,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口,那人的声音犹如珠玉般落入盘中:“子修,我为了你,可是煞费苦心啊。” 杨琼呆滞地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只唤了一声“晏之……” 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与何晏之一模一样的眉眼舒展开来,轻轻一笑:“说起演戏的天分,我还是及不上晏之。”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脸,“他竟然能让你如此信任,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杨琼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溺水一般抓住了眼前这人的手臂,声嘶力竭般说道:“原来……都是你们兄弟二人……的苦肉计……”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每说一个字,胸口就如撕裂般地剧痛,“沈碧秋……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人凑近他的耳畔,嬉笑着柔声说道:“子修,放心,马上就没事了。” 杨琼努力睁着眼,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连说话都有些费力,低低道:“西谷遇刺……都是你……安排的?” 沈碧秋点了点头:“当然是同晏之里应外合,才能如此顺利。子修,你竟然如此愚蠢,竟会上了晏之的当。”他肆意地笑了起来,戏谑之中,却是轻蔑的鄙夷。 杨琼的眼角缓缓淌下泪来,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躺在沈碧秋的怀里,眼中一片死灰,然而,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朦朦胧胧,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不过是梦,都不过是梦,醒来便不存在了。他终于慢慢阖上了眼睛,黑暗之中他似乎看到了玉山脚下的那间茅屋,他仿佛听见何晏之在他耳畔低低说着: 『我的心中只有你,至始至终,今生今世,也只有你一个人。』 第184章 失忆 杨琼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诡异的力量裹挟着,无论如何挣扎,都被牢牢困在罗网之中。周遭是一片黑暗,隐隐约约中,他听到有人在唱戏,那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嗓音清越,叫人砰然心动。袅袅盈盈的唱词如丝如缕,朦胧中,他仿佛又听见那人笑嘻嘻地恭维道: 『宫主剑术高超,世所罕见,叫人看呆了眼。』 一霎时,他的心中是极欢喜的,却只冷冷一哼: 『巧言令色。』 他欲待转身,那靡靡的戏文却像是从另一重世界里飘过来的一般,转瞬之间,只留下了一抹带着回音的余韵,再也没了踪迹。杨琼登时慌乱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是一下子被人掏空了,鲜血淋漓,空空荡荡,如同失落了魂魄。他混混沌沌地往前走着,但一双腿却迈不开步。这时,他才下意识地反应过来: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在梦中愕然,耳边却响起不断的呼唤之声:“子修,子修。”那声音轻轻柔柔,像是一缕春风,拂过他心中的每一寸角落,他自然知道唤他的人是谁,心中一喜,便睁开了眼睛,果然,他看到沈碧秋只穿着一件中衣,正侧着身子,单手支肘,情意绵绵地注视着自己。 “子修,你做噩梦了么?”沈碧秋抬起手来轻轻捋了捋杨琼额前的乱发,柔声道,“看你出了这么多的汗,连头发都湿了。” “我……”杨琼张了张口,却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无比沙哑,不由皱起了眉,“阿秋,好奇怪,我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他扶着自己的头颅缓缓地坐起身来,沈碧秋扶住了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是么?”他凑到杨琼的耳畔,鼻息喷洒在杨琼的颈后,柔声低语,“不会是把我们之间的事都忘了吧?” 杨琼他听出沈碧秋话中的戏谑,身子一动,却感到某处传来些许不适,顿顿的痛意昭示着昨夜的荒唐。他的脸上顿时生出了一抹红晕,于是低下头,不敢再看沈碧秋,身子却软软地被那人搂在怀里,他能分明地感受到沈碧秋微凉的体温,还有胸口传来的颇为急促的心跳。 杨琼有些纳闷,转过脸来看着沈碧秋:“阿秋,你怎么了?可是有甚么为难的事么?” 沈碧秋摇了摇头,只是深深地看着杨琼,目光之中仿佛有无限柔情蜜意。杨琼觉得自己的呼吸为之一滞,像是要沉溺在对方的款款深情之中。 见杨琼露出懵懂的神情,沈碧秋不由一笑,忽而低头含住了杨琼的唇,辗转啃噬间,动作却越来越激烈。杨琼有些难耐地微微挣扎了一下,沈碧秋却将他搂得更紧,灼热的呼吸缠绕着杨琼,叫他隐约有些沉醉,他于是渐渐停止了挣扎,顺从地任由沈碧秋予取予求。 杨琼有些恍惚。他能感觉到对方修长而温热的手指抚过自己肌肤,这样的柔情让他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切,叫他手足无措。他想起一直以来,沈碧秋虽然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偏偏又若即若离,即便两人真正有了肌肤之亲,沈碧秋待他也是七分的亲昵,三分的疏离。然而,这些隐蔽的情愫他又无从问起,唯有费尽心思地讨沈碧秋高兴,即便是在床弟之间,也是屈意顺从着对方。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如此逢迎,但是,不知是从何时而起,或许是从他最初动心的那一刻起,便越来越屈从于沈碧秋的意志。 此时此刻,杨琼能清楚地感受到沈碧秋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不知道沈碧秋今日何以如此激动,仿佛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两人的形骸都烧尽了一般。他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但是却又不想败了沈碧秋的兴致,便咬着唇默默忍受着。一直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沈碧秋在卧榻之上的粗暴,仿佛已经能从这种折磨之中品尝出一丝甘甜来。 这一番缠绵,直到沈碧秋尽了兴,两人才偃旗息鼓。沈碧秋颇觉餍足无比,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端之上,从四肢百骸中透出丝丝的甜蜜来。他仰卧于榻上,闭目回味了许久,口中轻轻呼唤着“子修”,却迟迟未听见杨琼的回应。他于是诧异地侧过脸去,却见杨琼此刻双目紧闭,下唇被咬出了血,两只手紧紧拽着身下的被褥,仿佛失去了知觉。沈碧秋的心跳如鼓,伸手摸去,才发现床榻上不知何时竟晕开了一片血渍。他的呼吸一滞,杨琼却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张了张口,终于勉强露出一抹笑来,低低叫了一声“阿秋”。 沈碧秋的心如同被扼住了一般。似乎是上天垂怜他的一往情深,又给了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一夜之间,犹如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京中的岁月。眼前这个软软地叫着自己“阿秋”的杨琼,合该是他生命中的劫数,叫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一霎时,甚么国仇家恨,甚么血海深仇,统统都抛却到了脑后,就算眼前这个人是杨真真的儿子,他也丝毫恨不起来了。沈碧秋的眼中渐渐有些湿润,猛地将杨琼搂入怀中,哑声道:“子修,是我对不住你。”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摸了摸杨琼颇有些苍白的脸色,仿佛是哀求般地低声恳切道,“子修,你莫要恼我。” 杨琼只是摇了摇头:“阿秋,我怎会恼你……” 沈碧秋却将杨琼搂得更紧,柔声道:“我实在是该死,我方才实在是情难自禁才伤了你,下回绝不会这般鲁莽。”他说着低下头去,舔去了杨琼唇上的血渍,又在杨琼漆黑的眼眸旁印上一吻。时光荏苒,杨琼已经退却少年时的青涩,然而五官却越发艳丽,眉目如画,叫人心醉神迷。 杨琼微微皱起姣好的眉头,他诧异地环顾着四周:“这里是哪里?怎么不是岐王府?” 沈碧秋拽紧了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良久,才低声道:“这里是陈州。” 杨琼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道:“阿秋,怎么我一觉醒来,竟到了陈州?” 沈碧秋静默不语,仿佛想从杨琼的脸上赵处些许蛛丝马迹出来,他的眼眸微微一转,柔声道:“子修,你怎么了?”他笑着握住杨琼的手,“我冒着万死将你救出永巷,又与你在擎云山上双宿双栖。我们在九阳宫中一同习武练剑,同榻而卧,好不快活,你说要随我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不离不弃。”他的指甲嵌入了杨琼的手掌间,像是要将对方的骨血捏碎般,一字一顿道,“子修,你都忘了吗?” 杨琼痛得皱起眉,茫然道:“阿秋,你在说什么?” 沈碧秋终于放开了手,转而握住他的双臂:“子修,你是不是忘了很多事?”他的眸光如电,将杨琼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循循善诱道,“子修,你可还记得今夕是何夕么?” 杨琼怔怔道:“不是显庆十七年么?” 沈碧秋摇了摇头,垂眸道:“如今已是显庆二十五年。”他揽过杨琼的肩膀,顿了顿,又道,“如今也已经没有岐王府了。早在六年前,你就被废黜封号,拘于永巷。” 沈碧秋的话对杨琼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抓住了沈碧秋的袖子,呆呆道:“怎么一回事?”杨琼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他抱住自己的头,摇晃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这些年的事……我全想不起来了……” 沈碧秋的眼中不觉闪过一丝笑意,神情却是哀伤的,他抱住杨琼的肩膀,不住安慰道:“子修,别这样。”他安抚般地轻轻拍着杨琼的背脊,柔声道,“有我在你身边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有我替你去闯。这些年来,不是有我一直陪着你么?” 杨琼茫然无措地缩在沈碧秋的怀中,喃喃道:“为何一夜之间,竟过了八年之久?” 沈碧秋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或许,那些事太过痛苦了,忘记了也好。” 杨琼失魂落魄地坐着,突然,他如同溺水之人一般抓住沈碧秋的手腕,迭声道:“那么,母上呢?她真的舍弃了我么?是不是我又做了甚么叫她失望伤心的事?”杨琼凄然道,“阿秋!我实在是太不中用!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母上的期望,她从小对我悉心教导,我却是如此无能,她定然是失望之极,才将我逐出宫的!是不是?” 沈碧秋默默地拥住杨琼,感到怀中的人浑身冰冷,不住地打着颤,不免有些不忍,于是细语劝慰着,心中却生出一丝疑惑。这也是他多年前便有的疑虑,杨真真对杨琼的宠爱世人有目共睹,但在沈碧秋看来,却透着些古怪:杨真真犹如圈养宠物一般将杨琼养在深宫之中,像是呵护着一件名贵的器皿。少年时的杨琼单纯得可笑,又狂妄自大。杨真真却不忘将这样的杨琼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然后,冷眼旁观地看着他在波涛诡谲的宫闱之中苦苦挣扎,仿佛是要让杨琼时时刻刻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无能而懦弱的废物罢了。 ****** 沈碧秋安慰了杨琼许久,一直到他睡下,才起身离开。他缓步走出院门,却见江有余正笑吟吟地站在阶下,目光中露出些许暧昧之色。 沈碧秋整了整衣襟,冲江有余虚虚一抱拳,笑道:“沈某多谢先生成全。” 江有余手捻着须髯:“看来,大公子是得偿所愿了呀。” 沈碧秋点了点头:“子修忘了许多事。他的记忆像是停留在了八年之前。”沈碧秋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着走到江有余的身边,低声道:“先生说过此蛊能让人成孕,不知要如何才能做到?” 江有余笑道:“大公子也忒心急了些吧。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沈碧秋笑了笑:“我只怕迟则生变。” 江有余道:“大公子是提防着杨琼在伪装么?” 沈碧秋沉吟道:“他上回便骗了我,不得不防啊。”他负着手,低低说道,“这一次,还须下些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让子修彻底心灰意冷,生不如死,他才会发现,普天之下能够倚靠的,便只有我一个人罢了。”他微微笑了起来,“看来,还得让晏之来助我一臂之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啊。” 第185章 梦魇 杨琼一连好些天都梦到了同一个人。只是梦中的那人永远都背对着他,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梦境之中,那人的声音嗓音清亮,温柔婉转,和沈碧秋极为相似,但是杨琼心中却又十分地笃定,那个人并不是沈碧秋。 会是谁呢? 在梦中杨琼总能听到缥缈的戏文声。梦中人水袖翻飞间,身形腾挪,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抹影子,心中却更是困惑,难道这个人和那些他所遗忘的岁月有关系么?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梦中的人轻柔的呼唤之声: 『摇光!摇光!』 杨琼浑身一个激灵。 他到底是谁? 为何他竟然会唤自己“摇光”? 他转过身,又看到一片似曾相识的梅林。红红白白的梅花开得极艳,影影绰绰之中,他发现有人正在林中练剑。他心生好奇,透过灼灼的梅花望去,依旧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背影,然而,那人练的剑招却让他愣住了。那是他少时一时兴起所创的琼花碎玉剑法,这些剑招,他曾零零碎碎练给沈碧秋看过,却还没有一套成熟的章法,然而眼前这个人所使的招式,犹如行云流水,每一招显然都经过仔细推敲,浑然一体,叫人叹息。 震惊之中,那人收了剑式,笑嘻嘻地朝自己走来。杨琼费力地想辨认那个人的模样,却依然是徒劳无功,那人仿佛身处于云雾之中,看不清五官,只听他笑着恭维道: 『宫主剑术独绝,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便出了神。』 杨琼伸出手去想抓住对方的手,却扑了一个空。周遭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而去。他睁开眼,依旧只看到床顶垂下来的流苏。这个梦,反反复复,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梦中的那个人亦是日复一日地频繁出现,搅得他心神不宁。 杨琼不知道该同谁倾诉这个离奇的梦境。如今他身边最亲密的人唯有沈碧秋而已,可是每次面对沈碧秋,望着那人柔情似水的眼睛,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唯有寻着机会拐弯抹角地问道:“你与我在九阳宫中的这段日子里,还有旁人在吗?” 沈碧秋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子修,你可是想到了甚么?” 杨琼欲言又止,于是又问道:“阿北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沈碧秋叹息道:“他有几次想暗算我,被你训斥了,便一气之下回了天山去,如今听说他竟在白云寺剃度了,实在有些奇哉怪哉。”他微微沉吟,“白云寺乃是皇家寺院,萧北游不会无缘无故跑去哪里……”沈碧秋的神情凝重起来,却又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杨琼。 杨琼神情一滞:“阿秋,难道你怀疑阿北么?” 沈碧秋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被刘南图陷害,绝非是偶然之事,身边必然有人做内应。我其实很早之前便怀疑萧北游,只是怕伤了你的心,不能与你直言,这些年来我暗中也对萧北游仔细查证,发现他竟然与御影堂有莫大的关系。”他见杨琼呆呆地坐着,垂眸又道,“子修,你是阻碍杨玲珑成为储君的最大的障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南图自然视你如眼中之钉。”沈碧秋眯起眼睛,仿佛是试探着说道,“你难道忘了当年那个西谷连骈么?你如此提携此人,他却与刘南图暗中来往。”沈碧秋轻叹了一声,“刘南图是想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除去。萧北游几次三番暗算我,自然也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成了妨碍他们阴谋的阻碍,不得不除啊。” 杨琼颇有些动容地握住沈碧秋的手:“阿秋,这些年来,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了。然而我竟然把许多事都忘记了。”他靠在沈碧秋的肩头,喃喃道,“难为你这些年来为了我操劳奔波。是我太无用了,母上她对我失望也是情理之中。” 沈碧秋笑了笑,轻轻摸了摸杨琼软如烟罗的发丝,低声道:“你胡说甚么傻话,我便是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说着轻轻搂住杨琼,一时温香软玉在怀,此情此景,竟如梦寐一般,杨琼的容颜仿佛有魔力一般,沈碧秋不知道到底是杨琼中了他的情蛊,还是自己入了魔障,他和杨琼之间仿佛是一场孽缘,本是生死仇敌,偏偏要情根深种,叫他欲罢不能。 沈碧秋心思一转,便附在杨琼的耳边,轻轻唱起了戏文,那是他当日在沈园之中经常听何晏之所唱的段子,他记性颇佳,唱起来同何晏之竟有七八分的相似。果然不出他所料,杨琼的身子一僵,像是吃了一惊,连神色都变得怔忪起来。沈碧秋心里微微有些发酸,脸上却露出欣喜的表情,笑道:“子修可是想起来了甚么吗?” 杨琼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阿秋,我的头好痛。” 沈碧秋柔声道:“可是这段戏文很耳熟么?” 杨琼的表情颇有些痛苦之色,便实言相告:“我这些天常常梦见有人在唱戏……”他有些无助地看着沈碧秋,“阿秋,你是不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沈碧秋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杨琼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胸中有一股难以排遣的怨气郁结于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略显懵懂的眼睛,几番克制才挤出一抹浅笑,柔声道:“你梦见我在唱戏么?” 杨琼一愣:“是阿秋?阿秋什么时候会唱戏了?” 沈碧秋柔声道:“因为子修喜欢哪。”他轻抚着杨琼的脸庞,声音中满是蛊惑,“你喜欢的东西,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替你摘下来,何况是学几段戏文罢了。”他眼里俱是柔情,杨琼觉得自己仿佛要沉溺在这脉脉温情之中,只听沈碧秋又道,“你在九阳宫这几年郁郁寡欢,我便日日想方设法讨你开心。”沈碧秋叹了一口气,“子修,其实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那些伤心事忘了也好,否则你总是画地为牢,叫身边人胆战心惊。” 杨琼听出沈碧秋话中有话,便抓住他的袖子:“我这些年是不是性情大变,是不是叫你为难了?” 沈碧秋含笑着扶杨琼躺下,又为他细心掖好被角,轻声道:“子修,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你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 江有余见沈碧秋急冲冲地来找自己,不由得有些吃惊:“大公子,莫非是杨琼的情况有变么?” 江有余的屋子里有股叫人难以忍受的酸腐味道。沈碧秋掩了口鼻,道:“先生自从抓住了江寻,倒是越发勤奋了,又是在专研甚么新的药么?” 江有余眯着眼睛笑道:“属下能将江寻捉住,也要多谢大公子全力支持。”他拱了拱手,“大公子一大早来找属下,定然是有甚么急事吧。” 沈碧秋撩衣坐下,面色一沉,道:“杨琼似乎还记得晏之,如何是好?” 江有余亦是一愣:“想不到杨琼对二公子倒是有些真情。”他见沈碧秋面色隐隐发青,忙拱手行礼,“属下失言了。” 沈碧秋摆了摆手:“可有什么办法,让杨琼永远想不起这些年发生的事。” 江有余道:“大公子其实多虑了。杨琼已经中了情蛊,就算他有朝一日恢复了记忆,他也不可能离开大公子,除非……”他笑了起来,“除非他不要命了。” 沈碧秋却站起身来:“然则,我要的是,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他眯起眼睛,“我不能让晏之存在于他的心里。江先生,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江有余道:“当日,属下曾给杨琼用过‘忘忧’,不想却被他的内力化解。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用忘忧,想必可以一试。只是……”他抬头看着沈碧秋,“还是当日属下对大公子所言,忘忧能叫人神志受损,不知大公子用不用?” 沈碧秋抿着唇,静默地站立了片刻,低声道:“无妨。”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我只要他此生此世都离不开我,至于他是痴是傻,都无所谓。” 第186章 承诺 沉沉的帘幕直垂下来,室内的熏香袅袅,几个宫人侍立在两旁,整个慈宁宫都仿佛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烟雾之中。刘素姬睁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她如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每一天都如同是度日如年,仅仅过了半个月,她已经迅速地消瘦下来,如同一副瘦骨嶙峋的枯骨上蒙了一层晦暗的皮囊。 有女官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冲刘素姬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该用药了。” 刘素姬混沌的眼睛微微转了转,她无法开口说话,只有眼底流露出一丝畏惧。那几个宫人只是沉默地将她扶了起来,女官走上前,钳住刘素姬的下颌,撬开她的口舌,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灌了进去。刘素姬只觉得腹内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着,折磨着她的五脏六腑,叫她痛不欲生。然而,她连表露这种痛苦的能力也被剥夺了,唯像一具将死的木偶一般任由这些宫人摆布着。 那女官见刘素姬喝下了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朗声道:“皇上十分挂念太后的安康。太后娘娘需要保重凤体才是。”说着,几个宫人又俯身行礼,鱼贯退出。一切都完美无缺,在外人眼里,这里依然是巍峨而庄严的慈宁宫,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大清最尊贵的太后娘娘此刻正在遭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刘素姬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幔帐上繁复而精致的花纹被烛火的光芒映出点点荧光,到处都是珠光宝气,然而寄生在这锦绣丛中,她却心生悲凉。从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刘素姬从未有此刻这般绝望过,她早便知晓自己终将被这朱墙青瓦所吞噬……高宗杨朗在位时,刘氏一族作为秦王的嫡系亲信被肃清,她因为南安侯陈商的庇护而活了下来,孝宗登基后,她由太子侧妃晋为德妃,虽然备受冷落,却也能在曾嘉子的无限荣光之下苟且度日……她未曾想过,他经历了无数风霜雪剑,最后的终结竟然是死在杨真真的手里,死在这个她一手养育长大,扶持登基的棋子手上。 果真是报应不爽么? 刘素姬隐隐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慢慢向自己靠近,她的心猛地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是南图来了么?此时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了这深宫之中与她血脉相连的侄儿刘南图。刘素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将头微微侧向一边,但透过幔帐却只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惊讶无比,心底不禁有些发怵:难道是自己在临死之前产生了幻觉,才会突然恍惚见到了多年前的故人? 但是一切却是如此清晰,那个人走到她的床边,轻轻撩起幔帐,脸上露出了一丝震惊。刘素姬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眼中渐渐涌出泪来,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梦幻泡影,但她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能再次见到陈商。她的脑中混乱不堪,但是眼前的陈商却与五十年前一般无二,除了发髻已经灰白,容颜却依旧光彩照人。 刘素姬泪如雨下,却是口不能言,甚至连做一个表情的力气都没有。陈商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脉门,眉头微微一皱,道:“牵肌引?”他面沉如水,将体内的真气徐徐灌入,刘素姬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从尾骨一直攀延而上,让她麻痹的四肢都渐渐感到了温暖,甚至手指和脖颈都能微微动作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陈商才收了功,他望着刘素姬枯槁的脸,轻叹了一声,道:“素姬,你中毒已深,我只能暂且缓解的痛苦,却未必能救你的性命。”他沉吟了片刻,正色道,“我带你走吧。” 刘素姬却微弱地摇了摇头,她张了张口,嗓子里只发出几声干涩的字音,听不清要说些什么,然而眼中的泪却越来越多,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湿透了枕巾。陈商颇有些不忍,在他的记忆中,即便刘素姬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却依旧是六十多年前寄身于南安侯府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昔日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但却不曾在他的脑海中消弭,反而随着时间的逝去,越发地清晰。陈商缓缓道:“你不愿意离开皇宫?”他又道,“若是的话,你便眨一下眼睛。” 刘素姬眨了一下眼睛。 陈商道:“是谁给你下的毒?”他沉思了片刻,“可是皇帝?” 刘素姬无声地流着泪,又眨了一下眼睛。 陈商心中已经有几分明白,低声道:“你要我帮你?” 刘素姬紧盯着陈商,坚定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陈商却慢慢站起身来,他的神情淡淡的,轻声道:“素姬,你若是不愿随我离开这里,我亦是无能为力了。今日种种,皆是你自己所选之路。”他叹了口气,“你要我帮你,恕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无能为力了。”言毕,转身便欲走。 陈商还未跨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他诧异地转过头去,只见刘素姬竟然从床榻之上翻滚了下来。她浑身僵硬如石,幸而刚才陈商给她打通了部分经脉才使她可以慢慢蠕动身体。她用尽全身力气在地上匍匐着,向陈商一点一点地靠近,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死死拉住了陈商的衣摆,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小……小叔叔……叔叔……”浑浊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溅落在黝黑的地板之上。 陈商一动不动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老妇人,昔日活泼可爱又古怪精灵的小女孩已经成了干枯垂老的老妪。数十年的光阴在他脑中如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熟悉的呼唤在耳畔响起,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他仿佛看到白茵茵倒在血泊之中,亦是这样拉住自己的衣摆,泪如泉涌,气息奄奄地说道: 『大哥,茵茵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侯府中的岁月,有花奴姐姐……还有小素素……大哥……大哥……保重……保……重……』 那时候的他抱住浑身是血的少女,心如刀绞,白茵茵却微笑着在他的侧脸印下一吻,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入他的口中,生生将他心割了一刀,六十余年过去了,心中的伤口仿佛还未曾结痂,每每念起,依旧让人痛彻心扉。 陈商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来。他俯下身,轻轻唤了一声:“素素……” 刘素姬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喜悦,挣扎着握住陈商的手,声音嘶哑,吃力地喃喃道:“叔叔……你忍心……看着……刘氏一族……族灭吗……”她的指骨“咯咯”地发着响声,嘶声力竭地痛苦哀求道,“小叔叔……叔叔……你可忍心……你忍心么……” 陈商只觉得心潮翻滚,霎时犹如烈火焚烧,刘氏一族乃是杨显的母族,他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二哥的临终所托。 『阿芒,我若死后,杨朗必定不会放过刘家。刘氏是我的母族,我的外祖刘向天和太/祖皇帝有歃血之盟,乃开国重臣。我的母后是父皇的结发之妻,给大清立下过赫赫战功。刘家的荣耀光炳千秋,我怎忍心刘氏一族因为我而就此断绝?阿芒,二哥恳求你,无论如何,代替我保护好刘氏的子孙。』 当年一诺,便如一把枷锁,使得他六十年来不得自由。然而,这是他亏欠杨显的,从他来到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代替陈商活下去的那一刻起……就算是到了灰飞烟灭之日,也未必能偿还得清。 陈商缓缓摊开手心,对刘素姬道:“你要我做什么,写在我的手心。” 刘素姬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在陈商的掌心一笔一划地艰难写着字。陈商微微闭目凝思,道:“你让我去找大院君?” 刘素姬用手指在陈商的掌心重重一点,长长的干枯的指甲却刺得陈商的心隐隐作痛。他站起身,负着手,淡淡道:“素姬,这皇宫中的恩恩怨怨已经与我无关。我能帮你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转而看着刘素姬,“你可明白了么?” 刘素姬的脸上慢慢绽露出了笑容,含着泪吃力地点了点头。 第187章 骗局 沈碧秋负着手缓步往前走着,秦玉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陈州的战事这几日有些胶着,秦玉皱眉道:“西谷连骈像是杀人杀红了眼,三天来斩了田蒙旧部二十三个将官,包括家眷亲信,将近六百余人哪!陈州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西谷连骈这是疯了么?”秦玉又道,“大公子,这对咱们来说倒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正好趁着陈州城内军心不稳,来一个釜底抽薪,灭了西谷连骈的骁骑营,您正好能取而代之。” 沈碧秋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轻轻哼了一声:“西谷连骈盘踞塞北多年,岂有这么容易连根拔除的?我们在暗,他在明,若是我出手,必定要叫他永无还生之日。如今么,”他沉吟道,“时机未到,先莫要打草惊蛇。” 秦玉道了声“是”,想了想,又问道:“不知道大公子在等待甚么时机?” 沈碧秋停下了脚步,转身冷冷看着秦玉,道:“你倒是操起我的心来了?” 秦玉自知失言,急忙俯身拱手道:“属下不敢。” 沈碧秋冷笑了一声,负手站了片刻,问道:“晏之这两日如何?” 秦玉道:“二公子已经在回江南的路上。” 沈碧秋点了点头,道:“这件事,你不许有半点差错。务必将他引到归雁庄交给我爹,其余的事,决不能透露一点风声,更不能叫他知道了我的行踪。”他神色肃穆地看着秦玉,“要是这件小事你也做不好,你便回青松岭守着你的破寨子去吧。” 秦玉单膝跪地:“大公子放心,秦玉定不辱使命。”他又抬头看着沈碧秋,“大公子,属下有一个请求,还望您念在我兄弟几人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事成之后,能将杨琼交给属下处置。” 沈碧秋笑了笑:“怎么?你想为陆啸虎报仇么?” 秦玉低声道:“若不能亲手杀了杨琼,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沈碧秋淡淡道:“这件事我记下了。”他叹了口气,“但是你也知道,杨琼乃是岷王殿下和大院君要的人,我如何能擅自把他交给你来处置?”他伸手将秦玉搀起,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劝说岷王殿下,及早处置了杨琼以绝后患,到时定会如你所愿。”他拍了拍秦玉的肩膀,“你我二人也算是患难与共,你为兄弟报仇的心意我能明白。” 秦玉面有喜色:“如此,谢过大公子。” ****** 沈碧秋来到内院,却见守门的几个影子营的暗卫神情慌张,面有难色。他微眯了眼睛,低声道:“出了甚么事?” 带头的护卫道:“启禀大公子,今天院子里那人情绪有些暴躁,还想闯出来,我们……我们……”他看了看左右,垂首道,“大公子恕罪,属下实在是无法,便将他点了他的昏睡穴绑了起来。” 沈碧秋的面色一变,随即温言笑道:“做得好。”他搓了搓手,又攥紧了拳,手指的骨节却发出咯咯的声响,切齿道,“无论如何,决不能叫他擅自踏出院门。”他向前走了两步,略想了想,转身低声吩咐道,“明日便命人将这院子四周都铸上铁网。” 沈碧秋又嘱咐了几句,便屏退了诸人,独自进了院门。他擎着灯,慢慢朝内室走去,烛火明灭,沈碧秋的心也随之摇曳。这间院子本就是沈眉早年在边塞修建的秘密接头之地,极为隐蔽,他将杨琼藏身于此,也是煞费了心思。 一进内室,他便看到满地的狼藉,地上全是瓷器的碎片,还有些倾倒的杯盘。沈碧秋皱着眉,轻轻挑起帘栊,焚过香的幽室里还残留着些许飘渺的香味,杨琼此刻紧闭着眼睛躺在被褥间,手脚却都被紧紧捆在床栏上,手腕和脚腕处泛着淤青。 沈碧秋却并不急着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脸颊,慢慢地又探入对方的小衣亵/玩了一阵,心底的欲/望已在蠢蠢欲动。沈碧秋微微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杨琼的欲念已经变得极为扭曲。如此被禁锢和折磨着的杨琼,竟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 多年以来,他因为憎恨杨真真而憎恨着杨琼,他刻意接近杨琼,想尽一切办法骗取对方的信任,又亲手将杨琼推入绝境。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却在他心底滋生着,同那刻骨的恨意一起发酵着,纠缠着,酿成了如今这般惑人的毒酒。 沈碧秋感到杨琼的身体微微一动,心底亦随之一颤。他知道杨琼即将醒来,便缓缓起身,掏出随身的短刃,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两刀,殷红的血一点一点滴在了床榻上,如同他此刻的心。一霎时,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憎恨、爱恋、复仇和*交杂在一起,仿佛已经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琼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懵懂的神情,他皱起眉,仿佛在回忆着甚么,挣了挣四肢,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在床栏上。杨琼有些惊讶,困惑地看向四周,才发现沈碧秋正一脸哀戚地看着自己。 “阿秋……”杨琼喃喃道,“为什么把我绑在床上?” 沈碧秋低声道:“子修,你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了么?” 杨琼摇了摇头,神情茫然道:“我想去找你……他们不让我出去……”他不解地看着沈碧秋,“是你让他们关着我的吗?” 沈碧秋的神情却越发哀伤了:“子修,我也是迫不得已。” 杨琼愣了:“为什么?”他挣扎起来,“阿秋,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绑着我?”他实在有些懵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会记不得以前的事,为什么前些天一觉醒来便已经翻天覆地,而又为什么自己最信任的沈碧秋竟然会把他幽禁在这里,如今又将他绑在了床上。 “阿秋,你有甚么苦衷为什么不同我说清楚呢?”杨琼始终不觉得沈碧秋会伤害自己,自始至终,他都坚信着,沈碧秋是绝不会做背叛他的事的。 沈碧秋悲伤地说道:“子修,你中了毒,你知道吗?” 杨琼瞪大了眼睛,沈碧秋继续道:“你方才发狂杀人……”他举起了渗着鲜血的双臂,“谁也拦不住你……子修,我不得已才让人绑了你……”沈碧秋俯身搂住杨琼,眼中的泪却和着血落在杨琼的脸颊上,“子修,我该如何才能救你?”说着,便要解开杨琼手腕上的绳索。 杨琼却呆住了,他讷讷道:“阿秋,竟是我伤了你吗?” 沈碧秋解开了杨琼的左手,又低下头亲吻着他的双唇,低声道:“子修,我宁可此刻忍受着剧毒折磨的人是我啊。” 杨琼却单手握住沈碧秋的手道:“那别解了。”他阻止着对方准备解开自己右手的动作,“我实在记不得方才的事。阿秋,如果是这样的话,便捆着我吧。”他的声音之中充满着柔情,“阿秋,我怕自己又伤了你。” 沈碧秋一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握住了。杨琼问道:“我如何会中的毒?” 沈碧秋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你忘了吗?是西谷连骈把你我引到陈州,又给你下毒。他原来早就已经投靠了大院君。子修,你被他骗了啊。” 杨琼却茫然地看着沈碧秋:“西谷连骈……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他只觉得头痛欲裂,痛苦地摇晃着脑袋,“阿秋!阿秋!我好难受!” 沈碧秋的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随即惊惶道:“子修,你是不是又发作了?” 杨琼的额头沁出点点汗来:“西谷连骈是谁?” 沈碧秋切齿道:“他受了你莫大的恩惠,却恩将仇报,将你害成这样,如今还四处追杀我们。”他正色道,“子修,大院君是想置你于死地啊!现在连皇上也绝了与你的母子之情,为今之计,只有回江南了。江南尚有你父亲的余威,还有欧阳家族的旧部,江南四族,同气连枝,这是你如今唯一可以仰仗的了。” 杨琼觉得胸中烦闷不已,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便伏在床头一阵干呕,呕得浑身脱力,也只是吐出了一些酸水。他无力地喘息着,低声道:“我不能……不能……违逆母上……” 沈碧秋双膝跪地:“子修,算我求你,莫要再固执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如今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若是死在陈州,谁来护你周全?” 杨琼心中一痛,颤抖着握住沈碧秋的手:“不会。”他咬着牙,低低道,“我决不会,让你为了我送命。”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闭上眼,一字一顿道,“好,我听你的,咱们回江南。” 第188章 王罕 转眼便过了立夏,塞北的风沙渐渐大了起来,大漠的日头又毒了几分,烤得整个戈壁都冒了烟。格勒草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是草长鹰飞的季节,风吹草低,本应牛羊成群,此刻却是一片死寂。偶尔有几列骑兵飞驰而过,弥散在空中的却是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连月的战争让杀戮成为了一种惯常,死亡如同瘟疫,在整个西北肆意蔓延着,幽灵般游荡于阳光之下。 此刻,赫连赤丹正率着数十名武士,徘徊在距离陈州城十里之外的锡林滩上,像一群虎狼般睁着嗜血的眼睛,注视着石头垒下的陈州城。日头渐西,一个近卫驱马向前,凑到赫连赤丹的身边,低声道:“七王,咱们还是回去吧,若是被王罕知道,只怕又要怪罪您了。” 赫连赤丹只是勒着马不动,道:“怕什么?亲兄弟有甚么隔夜仇?”他眯起眼睛,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昂首道:“三哥就是顾虑太多,依我之见,趁现在陈州疲敝,一举攻了进去。咱们先占了要津,还要顾忌赫连博格那个老匹夫作甚么呢?” 身边的士官听闻此言,不觉心惊,急忙劝慰道:“七王莫要冲动,一切还是要听从王罕的旨意呀。” 赫连赤丹狠狠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鞭子甩在岩壁上,碎石子击落了一地。他愤愤不平地说道:“三哥素来爽快,何曾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了?他如今甚么事都不同我商量了,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甚么!” 身边跟来的一众都是赫连赤丹的亲卫,众人见他又开始口无遮拦,便劝道:“七王还请慎言,不可妄议王罕啊。” 赫连赤丹闻言更怒,大声道:“慎甚么言!他是我三哥!难道他如今做了王罕,我便连真心话都说不得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谏言,远处却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铠甲的将官一边驱着马,一边高声喊道:“七王!七王留步!王罕有令,命您速速回营!” 赫连赤丹勒转马头,冷冷看着来人。那人到了近前,翻身下了马,躬身叩首道:“七王请回,王罕已经升帐,只等七王回营。” 赫连赤丹心中固然不悦,但见赫连哲木朗特意派了身边的近臣前来相请,也不好拂了兄长的面子,便“嗯”了一声,扬鞭策马,率着众人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数十匹马排成一列,扬起一人高的沙尘,在烈日下泛着肃杀的光芒。 待进了大营,赫连赤丹也不下马,驱着马径直来到主帐前,口中高声喊道:“三哥!三哥!我回来了!” 帐中传来一阵轻笑,赫连赤丹心头一怔,便扔了马鞭一跃而下,挑帘进得帐来,果然看到赫连哲木朗正端坐在虎皮椅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中原文士的打扮的英俊后生,剑眉朗目,仪态儒雅。只是此人的五官较之中土人士更为深邃,颇有些赫连族人高鼻深目的英姿,与赫连哲木朗坐在一处,倒是有三四分的相似。 赫连哲木朗见他木然站在一边,便笑道:“老七,愣着作甚?连咱们八弟都不认识了么?” 沈碧秋站了起来,冲赫连赤丹拱手道:“见过七哥。” 时隔二十余年,再次见到失散多年的手足,赫连赤丹心中不免有些激动。虽然数月前已经知道了八弟沉舟的下落,但今日却是头一回真正见到沈碧秋,浑然之间,赫连赤丹有种身处梦幻的恍惚。他跨步走上前去,呆呆看了沈碧秋半晌,终于一把抱住对方的肩膀,低低唤了一声“老八”,声音之中隐隐有些哽咽。此时此刻,憋在胸中的那些怨怼仿佛都已经无足轻重,他甚至忘了赫连娜布拉敏,忘了拉敏的丈夫便是眼前的沈碧秋。 沈碧秋亦唏嘘说道:“七哥,小弟也是近年来才知晓自己的身世。当年国破之日,我年纪尚小,多亏了兄长们的掩护,才能逃出升天。”他眸中含着泪,望着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哽咽道,“三哥,七哥,咱们今日能够兄弟重逢,实在是苍天有眼。前些时,我还找到了浮舟,他如今尚在江南,过些时日便能与哥哥们手足团聚,幸许是父王在天之灵庇佑着我们,要我们兄弟几人收拾旧山河,报此血海深仇!” 赫连赤丹排行第七,与八弟沉舟和九弟浮舟年龄最是相近,儿时也常玩在一处,感情自然深厚一些。二人持手相看泪眼,抱头痛哭了一阵,赫连赤丹转身对哲木朗道:“三哥,你早便已经同老八接上了头,为何一直把我蒙在鼓中?我几番进言,劝你攻打陈州,你只是不动声色,原来你早就同老八商量好了么?” 赫连哲木朗道:“老七,你的性子最沉不住气,平日里更是无所顾忌,我瞒着你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他示意二人坐下,又道,“八弟如今在江南有了一定的根基,正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自然要深藏不露,若是被清廷察觉,咱们便要失了中原腹地的根基。”哲木朗冷冷一笑,“沉舟方才说得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不但要报父仇,还要一雪国耻。”他握紧了拳,“收复失地,恢复国祚,进而灭了大清,一统中原。” 沈碧秋拊掌附和道:“三哥乃是人中龙凤,是我们兄弟中的翘楚。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几个弟弟自然要如小星一般拱卫在三哥的周围,为三哥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赫连赤丹亦是心潮澎湃,站起身来朗声道:“如今找到了八弟和九弟,我们兄弟们都集聚了,自然要重振河山,立马燕京城,杀了杨家那个老娘们!到时候三哥你黄袍加身,也做一回中原的天子!”他说得激动起来,突然若有所悟,便问哲木朗,“我原先不明白三哥你为何突然自封王罕,原来你已有起事的打算了么?” 哲木朗捻了捻唇边的髭须,淡淡道:“这是老八的主意。” 沈碧秋笑了笑,缓声道:“三哥欲南下牧马,而今之计,当时是要先将漠北一百三十余屯收入囊中。只是赫连博格心怀不轨,总想分食一羹。中原人有句俗话,叫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是不成”。赫连博格与清廷向来是穿一条裤子的,还有赫连无殊……”他顿了顿,看了哲木朗一眼,“二哥虽然至今下落不明,却是咱们的心头大患哪。只怕他如今已经投靠了清廷,反过头来与我们作对。倒不如三哥趁势并了东西两屯,真正做了王罕,到时候清廷又能奈我们何?” 哲木朗举起案上的酒盏,小酌了一口:“老八所言很有道理。如今陈州大乱,正是天赐良机。”他放下酒盏,沉声道,“咱们成败在此一举。” 沈碧秋眸光一转,微微笑道:“三哥,咱们要先借赫连博格的手除掉西谷连骈和杨琼,到时再凭着为大清皇子复仇的借口,除掉赫连博格,你便真正做了王罕,清廷鞭长莫及,又能奈我们何?”他握住赫连哲木朗的手,“三哥,那时,咱们里应外合,必将大清亡于杨真真之手!” 第189章 知音 杨琼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西谷连骈几乎是掘地三尺,将陈州城的每一寸角落都翻了个遍。然而,杨琼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踪迹。一天一天的希望湮灭,西谷连骈度日如年,最初的疯狂杀戮给这座城池蒙上了死亡的阴霾,过多的屠戮亦将他逼到了绝境。然而,西谷连骈却似乎已经不在乎了,他就如同一只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每一天都在搏命,用血腥的武力来换取暂时的平静。 此刻,夜已经深沉。初夏风里面裹着泥土的清香,泛着丝丝腥味。陈州的是戈壁边缘的绿洲,往西北去,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漠,数十个部落,十几个部族零零落落地分散于塞北,却是虎视眈眈地觊觎着陈州。往东南,便是通往九州十三道的要津,是唯一通向中原腹地的走廊,亦称之为玉西走廊,谓其在玉山之西也。 西谷连骈这几日颇是焦头烂额。正如当日杨琼所料,莫惊雷纠集了田蒙的残部,在陈州城之北负隅顽抗。而赫连部的东屯亦蠢蠢欲动,赫连博格突然遣三千骑兵南下,在莫里索河北岸扎营,虽然尚未有甚么动作,却足以叫西谷连骈心惊。 赫连部族的骑兵是可以扫荡整个西北的劲旅。而赫连博格所训练的东屯之鹰更是有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攻击力。即便当年的大清第一名将欧阳长雄,也对女真人的骑兵颇感头疼。如今渤海国虽然已亡,但赫连部仍在,即使是七零八落,东西二屯的实力仍不容小觑。 事情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杨琼生死不明,陈州却腹背受敌。更让西谷连骈担心的是,迟迟没有收到燕京来的消息,他不知道皇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打算。此时此刻,西谷连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杨琼落在了大院君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他觉得杨琼十有□□是被沈碧秋和何晏之兄弟设法掳去,然则,他料定假若自己有朝一日与沈碧秋对峙,以沈碧秋的阴险,自然会用杨琼的性命来要挟自己。在那样生死攸关的境地,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便是牺牲整个陈州也在所不惜。如果能够一命换一命,他自然蹈死不悔。想到自己能用性命来报答杨琼当年的知遇之恩,西谷连骈的心中竟然迸发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如同是一种殉道般的解脱。 这一个月来,他已经很少踏踏实实地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始终把杨琼的失踪归罪于自己的麻痹大意。三十余日,他日日都在杀戮中度过,他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凡是当日归顺自己的怀远侯旧臣,十之□□都已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其中的真伪,只想着让鲜血流遍陈州的每一寸角落,仿佛这样可以将杨琼召唤回来一般。 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当初如果可以坚持已见,将田蒙旧部全部灭口,或许能坚持杀了何晏之,,杨琼便不会失踪。西谷连骈向来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但是这些日子里,他却是极度癫狂的,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偶尔他才会想起江寻父女也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他甚至把何晏之的那个师兄何钦之也抛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有人来禀告,何钦之潜逃,不知所踪,他才惊觉,还有这么一个可用的人物,本可以从他的口里探出何晏之的下落。 只是,西谷连骈已经无暇顾及这一些琐碎的事。他的心像是被人剖去了一块,因此失魂落魄。他明白,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栽在了沈碧秋的手里。连日疲于应付战事,他不曾好好休息过一日,右肩处的刀伤迟迟不见好转,一种山穷水尽的绝望笼罩着他,然而,他却只能继续压抑着这种情绪,唯有夜阑人静之时,才能够借着箫声倾诉心中的苦闷。 这一个月来,西谷连骈未曾见过外客。冰川白鸟几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如今陈州的战事吃紧,西谷连骈更无暇腾出兵力来助冰川氏统一九黎部落,之前谈及的结盟之事便也如小舟般搁浅了下来。 冰川白鸟却并未离开,依旧照常住在西谷连骈的府上,白天见不到西谷连骈,便晚上来求见,每晚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到西谷连骈所住的院落转一圈。今夜,她亦同往常一般,携着女副官踏着月色而来,亦是照例被守门的士兵挡在了院门之外。冰川白鸟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正要离去,却听到院子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箫声。 冰川白鸟驻足倾听。那箫声忽明忽暗,若即若离,愁苦中夹杂着绝望,绝望中又迸发出丝丝的期待,缠绵悱恻,却又缥缈空灵。冰川白鸟听得痴了,怔怔地站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她轻声问守门的士兵:“里面吹箫的,可是西谷大人?” 那士兵道了声“正是”,那女副官却惊讶道:“倒是不曾想到,西谷大人竟然也是这般风雅的人物。” 冰川白鸟从怀中取出随身佩戴的玉笛,轻轻放在唇边,女副官又笑道:“公主是想同西谷大人同奏一曲么?”她伸出手来,月光洒在她的掌心,如同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她笑着说道:“公主,良辰美景奈何天,正是赏心乐事谁家院呢。” 冰川白鸟却是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笛,转身往回走去。女副官有些莫名,几步追了上去,问道:“公主何事烦恼?” 冰川白鸟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她也不停步,一边走一边说道:“西谷大人的箫声可美?” 副官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确实美极。” 冰川白鸟含笑着点了点头,又走了几步,才仰起头喟叹道:“他是在思念一个人。”她转过身,低声道,“我能感受到他箫声中的痛苦,求之而不得,乃是人生无解的苦谛。”冰川白鸟侧着头,若有所思,神情却有些失落,“想不到骄傲如西谷连骈,竟也有这刻骨的相思之痛。” 第190章 折磨 沈碧秋觉得自己渐渐入了魔障。他依旧每日里都给杨琼服食“忘忧”,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回沈碧秋格外的小心,几乎时时刻刻都提防着杨琼,不断试探着他,给他服食的药量也逐日加重。 如此数十天下来,杨琼的神智果然渐渐混乱,头脑也大不如前,但是每晚已经不再做那噩梦了,何晏之的影子仿佛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抹去了一般,便是沈碧秋再提到朝中的故人,他也无甚反应了。短短的数日,杨琼的记忆仿佛退却到了少年时期,又变成了那个不谙世事、天真懵懂的男孩。沈碧秋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这样的杨琼是他最为欢喜的,如同是他手中的一具美丽玩偶,傀儡娃娃一般地任他操控着,予取予求。 沈碧秋最初的打算,不过是想让把杨琼拘囚在身边而已,只是人心的欲念是在不断膨胀着的。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似乎对折磨杨琼上了瘾。每一次,当他将杨琼的手足缚住,然后亵/玩对方身体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杨琼微微带着艳色的姣好容颜,以及低低啜泣的求饶,压抑而羞涩的回应,都足以让他为之疯狂,他甚至有种错觉,曾经在燕京城中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少年从未离开过自己。 当然,他对杨琼的折磨还只止于床笫之间,白日里,他似乎还是那个鞠躬尽瘁的属下。由于血衣神功的反噬,杨琼身上的蛊毒仍会时常发作,沈碧秋不免有些担心血衣神功会抑制情蛊的生长,若是哪一天杨琼清醒过来,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沈碧秋左思右想,唯有找来江有余,授意他设法引情蛊入髓,以绝后患。 江有余却道:“引蛊入髓固然是一劳永逸之法,但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非死即伤,大公子真的要一试么?” 沈碧秋淡淡道:“我若是得不到,便不如毁去。他如果不能永远属于我,我宁可他从未存在过。”他看着江有余,“情蛊若入了他的骨髓,便永无可能消失了么?” 江有余点了点头:“那蛊虫便会同杨琼生死与共,除非将杨琼挫骨扬灰,否则,绝无可能让情蛊得解。”他笑了笑,“换言之,杨琼亦会与大公子同生共死。恕属下无理,假若有一天,大公子先杨琼而亡,他必然不能独活。” 沈碧秋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甚好!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江有余不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属下有时候也有些纳闷,大公子到底是对杨琼有情呢?还是对杨琼恨之入骨呢?” 沈碧秋轻轻抚弄着腰间的佩玉,笑了笑道:“我亦是不知道呢。”他轻声说道,“我自然是不能对他有情。我若是对他有情,便是天理不容,畜生不如,死后亦是无颜面对先人。”他喃喃自语一般,紧紧握住了佩玉,低低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与他应是不共戴天,如何能对他有情?” 江有余叹息道:“既然如此,大公子何不举慧剑,斩情丝呢?” 沈碧秋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良久,方道:“斩不断,理还乱,只怕是不死不休罢。” ****** 从那一日起,江有余便开始给杨琼服用尸虫,想以此为饵,诱杨琼体内的蛊虫进入他的脑髓之中。初时,是每日服一剂,随着服用日久,再逐渐加深。江有余格外小心谨慎,沈碧秋虽然并未在他面前直言,但是他心里却是明白得很,假若杨琼真的出了甚么事,只怕沈碧秋到时候癫狂起来,会是六亲不认。 沈碧秋于是借口杨琼身上的蛊毒未清,哄他服下这些毒物。杨琼如今对沈碧秋可谓是言听计从,自然不疑有他,就算沈碧秋谎称他时常会蛊毒发作,随意伤人,要将他整晚绑在床上,杨琼也欣然受之,不曾有半句怨言。 沈碧秋自然明白,此刻杨琼体内的情蛊仍未真正发作,但是杨琼待他却一如往昔般情真意切。一时之间,沈碧秋倒有些分不清,杨琼到底是受了情蛊的蛊惑,还是内心深处对自己仍未忘情。 每每念及此处,沈碧秋的心里便如万蚁噬心般煎熬。他唯有把心中的怨愤和痛苦都发泄到杨琼身上。他用绳索捆住杨琼的手脚,口中倾诉着深情款款的情话,动作却分外粗暴。杨琼的手足都被绳索勒出了道道血痕,淤青未散,又添新伤,他实在忍受不住,不免告饶。 沈碧秋却温言劝慰:“子修,你不记得自己发起狂来是何等的狰狞,伤了我倒是小事,我只怕你伤了自己啊。”他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这番话,一边却是疾风骤雨般的蹂/躏。他挑逗着杨琼的情/欲,却又刻意地让杨琼感到痛苦不堪,受伤和流血早已如同每日例行的公事一般,甚至于杨琼以为,做这等羞耻的事,必然是要受伤的,除了忍受便唯有忍受。 不过,让沈碧秋感到高兴的是,而今杨琼在床笫间的反应,与多年以前并未有太多的不同,这不免让他松了一口气。可见,何晏之的痕迹已经彻底从杨琼的身上消除了,下一步,他便想着让杨琼渐渐习惯于这种痛苦,甚至能如他一般地,沉溺其中。 所以,此时,当杨琼在他身下发出隐忍而痛苦的呻/吟,蜿蜒的鲜血染红了被褥,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杨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而鲜血却不断汩汩而出时,沈碧秋才意识到有些不妙,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他不觉得自己今日有甚么太过分的举动,看着杨琼苍白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目,还有被死死绑在床栏上的双手,沈碧秋不免有些呆滞,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自己错了么? 心惊之余,沈碧秋手忙脚乱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胡乱披上一件外衫,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疾声呼道:“快!快去把江先生找来!” 第192章 两难 接下去的几天里,杨琼一直卧床不起。他浑身无力,莫说是站起来,就算是靠着床头坐着,也坚持不了许久。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惶恐和无助过,小腹处时刻牵动着一丝丝难以忍受的胀痛,腰腹以下更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般,酸涩不已,那种夹杂在疼痛之中的酸胀,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叫他备受煎熬,几乎生不如此。 幸而沈碧秋时时刻刻地守在他的身边,一粥一饭,一汤一药,都事必躬亲,极尽温柔。辗转不安之中,杨琼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抑或是中了什么毒,沈碧秋却总是笑而不语,他的眼底里溢满了爱恋,柔情似水,那是杨琼最难以抗拒的温情。 不过,杨琼觉得自己的头痛之症似乎比前些日好了许多,静静地躺在床上时,他总是不自觉地会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让他意乱情迷的中秋之夜。一切都那样清晰,历历在目,仿佛就像是发生在昨夜。月光朦胧,少年时的自己不胜酒力,醉酒之后紧紧拉着沈碧秋的手,竟将深藏于心底的绵绵情意全都倾吐了出来。然而,向来温文儒雅的沈碧秋却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他永远记得对方冰冷而憎恶的目光。哀伤之余,他便想着从此只能与沈碧秋渐渐疏远了,就算这一点柔情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也不能让沈碧秋对自己心生怨憎。 但是,杨琼未曾料到的是,就在第二天一早,沈碧秋便柔情脉脉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仿佛前一夜的嫌恶只是杨琼的错觉。沈碧秋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他心中亦有情意,只不过碍于君臣之礼,不敢逾越而已。 那一刻,杨琼的心里已经不能用狂喜来形容。大悲之后的大喜,竟让他生生得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整整十日,而沈碧秋便是像眼下这般衣不解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此时此刻,沈碧秋正端着一碗薄粥,小心翼翼地哄慰着杨琼进食。这几日来,杨琼的胃口一天不如一天,最初只是闻不得荤腥油腻,到后来便是吃什么就吐什么,更甚者,就算是不吃东西,也会干呕不已,实在吐不出甚么来,便把喝下去的清水都呕了出来。 沈碧秋半搂着杨琼,温言软语地说道:“子修,这粥薄得很,一点儿荤腥都未放,你好歹吃一点下去。” 杨琼最是经不住沈碧秋这般软言恳求。眼前的这个人就好似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一般,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里梦里便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就算是对方无意中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他而言,也是重如九鼎,无法抗拒。 杨琼强忍着翻涌而起的烦恶之感,勉强咽下了一口粥,然而,甫一入口,胸口便如翻江倒海一般,阵阵恶心。他捂住自己的嘴,控制不住地将刚刚吃下的粥全都吐了出来,腹中亦是绞痛不已,唯有挣扎着扶着床栏,抽搐般地呕吐着,直到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沈碧秋微微皱眉,轻轻拍着杨琼的背脊:“子修,子修,你好一些了吗?” 杨琼已经虚弱至极,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缓缓摇了摇头,此刻,浑身上下,全都在叫嚣着痛苦,他不觉悲从中来,喃喃道:“阿秋,我觉得好难受。”说话间,他的眼中流下泪来,精神也有些恍惚,手却紧紧拽着沈碧秋的袖子,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口中不断重复道,“我到底是中了什么毒?阿秋,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哪里都难受,阿秋,我生不如死啊。” 沈碧秋被他此刻的神情怔住了,他未曾见过杨琼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便道:“子修,别这样。就算是天塌下来,你我也生死在一块儿啊。”他有些无措地抚慰着杨琼的身体,右手却小心翼翼地按在对方尚显平坦的小腹上,慢慢摩挲着,仿佛如此便能透过杨琼微凉的肌肤,感受到他腹中那个小小生命的悸动。 ****** 杨琼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太过于强烈的妊娠反应让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算是硬灌了下去,也会如数吐了出来。如此只不过数日,杨琼便迅速消瘦下去了,整个人形销骨立,奄奄一息,而小产之兆却是接二连三。江有余换了数个安胎的方子,对杨琼却是微乎其微,不免也有些心焦起来,便劝沈碧秋道:“这个孩子怕是来得不是时候,大公子还是莫要再执着了。” 沈碧秋自然是不会同意,还是数日前说的那句话:“先生无论如何,必须保住杨琼腹中的胎儿。” 江有余却道:“在下已经尽了全力,只是以杨琼目前的状况,要保住胎儿已经是极限,即便日后胎像稳固,但是他毕竟是男子,并没有妇人的胞宫,胎儿只能依附于腹壁,要安稳渡过怀胎十月,也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哪!”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道:“依先生之言,杨琼是无法平安生下婴儿的?” 江有余道:“他能够怀上胎儿,却未必能熬得过生产。毕竟对妇人来讲,生产之事,也是一只脚踩在鬼门关内,何况他到底是个男人,如此逆天受孕,违背人伦常理,自然更为凶险。”他又道,“如今他怀孕日浅,胎儿尚未成型,若是顺其自然,不予安胎,让这个孩子化作一滩污血,对杨琼而言,也算是死里逃生。” 沈碧秋笑了笑:“难得江先生也会有医者父母心。” 江有余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我只是怕假若杨琼真的死了,你又要迁怒于我,找我拼命了。他此刻实在是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替沈碧秋配出这种蛊毒出来。他当初只知道沈碧秋心狠手辣,又因为沈碧秋对杨琼的执念之深而萌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共鸣,但不曾想到的是,沈碧秋已经执念成狂,甚至病入膏盲,根本不能以常人的理智来揣度了。江有余道:“还请大公子三思。假若杨琼腹中的胎儿一旦成型,就算是要中途落胎,他也无法像寻常妇人一般将胎儿娩出,只怕未及开膛破肚,便会因为血崩而亡。” 沈碧秋沉吟道:“如此说来,假使子修能平安度过十月,等到生产那一天,也是极其凶险?” 江有余点了点头:“到时必定要剖开杨琼的小腹,才能取出胎儿。至于杨琼捱不捱得过去,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沈碧秋紧锁着双眉,寻思道:“既然不是全无希望,我必要搏上一搏。” 江有余道:“假若在杨琼和胎儿之中,只能取其一,大公子又会如何取舍?” 沈碧秋淡淡道:“我说过,这个孩子对我极为重要。”他笑了起来,笑容中却透着一丝诡异,“这个孩子,可是子修为我诞下的啊。只要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便是难以控制的激动。”他来回踱着步,低声道,“假若杨真真知道自己的儿子为我逆天受孕,还生下了孩子,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到燕京,亲手放在杨真真的面前,让她好好看一看她和欧阳长雄的儿子,如今却是这幅样子。”沈碧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两颊上有着不自然的殷红之色,“妙极!真是妙极!”他看着江有余,“江先生,我觉得,死于难产,也是不错的,你说呢?” 江有余道:“大公子到底是要杨琼死还是活?属下实在是有些不解。” 沈碧秋一字一顿道:“我要他和婴儿都平平安安。”他上前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假若真的无法两全,也必须先保住我的孩子。” ****** 在沈碧秋的授意之下,江有余硬着头皮给杨琼开了几副大剂量的保胎之药。他心里明知道寻常的保胎之方对杨琼已是徒劳,然而,食人之禄唯有忠人之事,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大约也是杨琼命不该绝,这几副药下去,他虽然依旧孕吐不止,但是滑胎之症却是有所缓解,连漏下不止的症状亦渐渐好了。 江有余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此后还有长长的八个多月,也不知道杨琼捱不捱得过去,到时更不知道沈碧秋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便开始盘算寻个机会走为上策。他寻思着如今江寻已经落入了自己手中,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在,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回冷月山庄去,在青州收拾祖业,重立门户,亦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 果然不出江有余所料,杨琼所受的折磨并没有就此终结,十数日后,他渐渐开始中满鼓胀,竟突然得了便癃之症,不但呕哕依旧,二便亦是不通,未及两日,脐下二寸处,已状如覆碗,其间的痛苦更是难以言喻。杨琼披散着头发仰躺在床铺之上,面色惨白。因为便癃闭塞,他已经两天未曾吃下一点东西,喝下过一口水了,身上仿佛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唯有一口气还吊着,哀哀地喘着气。但是,他的脸庞却比几日前肿了一圈,下腹部更是陡然鼓胀了起来。江有余皱着眉头替他行针,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轻轻碰了碰杨琼的小腹,那处绷紧着好似一面鼓,杨琼的喉间却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呼,随之是压抑的抽泣之声。 沈碧秋半跪在杨琼的榻前,紧紧握着杨琼的手,低声道:“子修,很难受吗?” 杨琼紧咬着下唇,面口煞白,低低道:“阿秋,我不成了……”他微微喘道,“阿秋……你给我一刀……我肚子胀得难受……像是要胀裂了……阿秋……阿秋……”他像是溺水的人拽着一块木筏,死死抓着沈碧秋的手,不断地恳求道,“阿秋……你救救我……求你快给我一刀……” 沈碧秋的眼眶微微发红,纵使铁石心肠亦被杨琼此刻的凄凉之语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点了杨琼的昏睡穴,起身走了出去。江有余亦跟了出来,拱手对沈碧秋道:“大公子恕罪,江某如今也是无能为力。” 沈碧秋沉声道:“闭癃并非不治之症。江先生乃是出身天下第一名医世家冷月山庄,如何会治不好这等小病?” 江有余道:“杨琼所得的闭癃不同于常人。乃是因为胎气渐大,胎儿渐长,胞衣阻塞下行之气,不能化水所致。盖男子盆腔窄小,不能承受孕育之苦,才得此症。”他叹息道,“属下正在设法将他气通火化,但是此症必随着胎儿在他腹中渐长而复发。待到五六月之后,只怕来势更加汹涌。” 沈碧秋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江先生,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他负手道,“我早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就算是杨琼还有一口气在,你也要想办法保住这个胎儿。”他眸光一转,道,“你兄长江寻乃是金针圣手,是当世第一的神医。既然他在你的手上,何不请他来试试?” 江有余面有难色:“大公子,属下一片忠心可鉴日月。属下亦感激大公子助我擒住了江寻,但是,如今江寻的手筋脚筋都已被我挑断,只怕他要行针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沈碧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复而笑道:“先生果然狠心。”他淡淡道,“如此不是甚好?你也不必怕他会逃出你的掌心了,只管叫他先来给子修诊诊脉。他既然给子修治过伤,想必不会见死不救罢。” 第193章 金针 江有余推着一张木制的轮椅慢慢走在回廊里,他的动作非常地轻柔,脚步也格外小心,仿佛是怕石子铺成的道路颠簸到了轮椅上坐着的人。木轮发出“咯咯”的声响,回荡在狭长而迂回的廊间,在这空旷的长廊里尤为地刺耳。 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失踪了数日的江寻,他的面容灰败,卷缩在轮椅上,两只眼珠亦呈出灰白之色,显然已经盲了。辘辘的木轮之声让江寻有些不耐,他目不能视,只感觉自己被江有余已经推行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带我去哪里?”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江望!你又在想甚么折磨我的法子了?”说着又冷笑了一声,“就算是你机关算尽,也休想从我口中撬出有关冷月山庄一丁点儿的秘密!”说话间,他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惜他的双手已经无法动弹,只能喘着气靠在轮椅上,继续低低道,“我们冷月山庄家门不幸,才出了你这样欺师灭祖的败类!江望!你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列祖列宗?” 江有余轻笑了一声:“大哥,你既然都已经不认我这个弟弟了,又何必操心我死后的事呢?”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继续慢慢往前走着,“大哥,你知道我向来是不信鬼神,你那些诅咒对我来说不过都是无稽之谈罢了。再则,那些死掉的老朽又同我有甚么关系呢?” “孽畜!数典忘祖的孽畜!”江寻气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一般,如今他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双目中毒失明,几乎成为一个废人。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喃喃道,“当日我就应该遵从父亲的遗命,一剑杀了你!一念之仁,以致于斯!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江有余不觉停下了脚步,冷笑道:“大哥说的极是,你为何要忤逆那个老东西的话呢?”他慢慢半蹲下身子,双手搭在江寻的肩膀上,手指却抚上了江寻的哽嗓,仿佛此刻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断江寻的脖子。他凑到江寻的耳畔,阴恻恻地说道:“大哥的字是老东西赐的,因为人间有情,所以叫你有情,而我,却只是多余之人。”江有余突然笑了起来,“老东西从小就说我心术不正,他还说我必定让祖宗蒙羞。大哥,你瞧,我果真没有叫他失望,老东西在地底下是不是该很高兴啊?” 江寻想起往事,心如刀绞,缓缓道:“父亲他,不过是因为母亲之死才无法面对你罢了。你要知道,他们伉俪情深,母亲难产而死,父亲无法自拔,才会从小冷落了你……” “够了!”江有余喝断了江寻的话,“你不必替那个老东西狡辩!他早已经将我逐出了冷月山庄,我也早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他既然自诩情深意重,就应该追随母亲而去!他自己不舍得去死,又装什么深情!”他冷冷笑道,“老东西自封华佗在世,却连自己妻子难产都救不了,还说我不学无术,实在是可笑!”他低头看着江寻,又冷哼了一声,“老东西死得太早,真是可惜了。他不是一心想光大冷月山庄么?我便要成全他,自然会光宗耀祖。” 江寻低低道:“你依附权贵,助纣为虐,定然不会有好下场。”他又连咳了数声,喘息着说道,“江望……你莫要把冷月山庄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江有余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你害怕什么?你如今也只剩下了半条命,放心,在你死之前,我自然会叫你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寻道:“我自问无愧于你,不想,你竟如此恨我。” 江有余得意地看着江寻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悠然站起身来,轻笑了一声:“大哥,我有多恨那个老东西,便有多恨你。”他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着,脸色却慢慢阴沉下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大哥,我也是在救你啊……冷月山庄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应该毁去……那是一个被诅咒过的地方,那里的人注定此生无欢……” 江寻未曾想到江有余竟已走火入魔,几近疯狂,于是咬牙道:“那么,明珠呢?她是不是也在你的手里!江望!明珠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儿,你莫要如此丧心病狂!” 江有余嘻嘻一笑:“师兄对阮芷君如此痴情,倒是同那个老东西一样。一个因为心爱女人的死而迁怒她的孩子,一个呢,含辛茹苦地抚养自己妻子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疯狂?” 江寻大惊,面色骤变:“江望!你……你是如何知晓的?”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江明珠的身世是他毕生竭尽全力隐瞒的秘密,事关江明珠的生死,亦关系到冷月山庄的存亡,然而不曾想到却被江有余所知晓。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更是乱象纷呈,他隐约知道江有余已归附于大院君和岷王麾下,他有些不敢想象,假若大院君知晓了江明珠的身世,将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波,不由颤声道,“江望!你究竟把明珠怎样了?” 江有余只是冷笑不语,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安置杨琼的小楼前。江有余俯下身在江寻耳畔道:“大哥,你若是想再见到你那女儿,便乖乖听话。这里有个怀孕之人,你若是能保他母子俱安,我自然也不会动你女儿半根毫毛。” 江寻靠在轮椅上,不住地喘着气,冷汗却不住地往下躺着。江有余用袖子细细擦尽了他额头的汗水,神色中尽是关切之情:“大哥,你怕甚么?”他又道,“我同你一母同胞,也未曾见你对我有这般关心则乱呢,就因为那丫头是阮芷君的女儿么?想想可真是叫人嫉妒啊。大哥,你说是不是?” ****** 江寻觉得自己被江有余推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斗室,一进得屋,便皱起了眉头,室内的焚香袅袅,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江寻细细闻了闻,心中颇为一惊,他平日里虽然对巫蛊之术涉及不深,却也知道这惑人的香气极有可能就是养蛊的引子。他心中暗想,莫非是江有余在炼蛊中遇到了甚么纰漏,故而才有求于自己? 江寻正寻思着,便已被推到了一张软榻前。江有余已探过身子,拉过他的右手搭在榻上那人的手腕上,道:“大哥,你先探探此人的脉象如何。” 江寻的手筋已断,无法用力,唯有手指尚能活动,然而一碰触到那人的脉象,却是大惊失色,手指之下触及到的显然是喜脉,然而脉象清扬,却不似妇人女子。江寻“咦”了一声,不由深锁了眉头,仔细再探,依旧是成年男子的脉象,只是,脉象游走如珠,不是喜脉又是什么? 江有余在一旁道:“大哥可诊出甚么了么?” 江寻沉吟了片刻,道:“我须再探探此人的鼻息。” 江有余又持了他的手放到杨琼的人中处。江寻屏气凝神,只觉榻上之人的呼吸微弱,气若游丝,显然已经昏迷不醒。江寻又道:“再扶我切脉。” 江有余依言而动,又将江寻的手放回到杨琼的腕间。江寻轻叩着食指和中指,心中的疑惑更甚。虽然他目不能视,但二度诊脉下来,对软榻上那人的身份,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不久之前,他刚为皇长子杨琼解过毒,杨琼自幼修炼血衣神功,脉象大异于常人,时隔未久,江寻如何会记错?霎时间,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心思百转间,他又想到江有余如今已经投靠了岷王和大院君,杨琼自然亦是落到了岷王手中。 只是,男子怀孕,实在是骇人听闻。江寻虽然浪迹江湖行医数十载,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种种怪诞归咎于江有余的巫蛊之术。他又想到在陈州府邸中,西谷连骈对杨琼可谓是关怀备至,心中不由灵光乍现:难道说,杨琼腹中的胎儿竟同西谷连骈有关么? 江寻一心念着江明珠的安危,如今只觉得黑暗中透出一线光亮来。又想到江有余既然带自己来此,必定已是黔驴技穷,若能把握好时机,必有望能逃出升天,便寻思着谋定而后动,以不变应万变。 沈碧秋就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寻的一举一动。他见江寻只是皱着眉沉默不语,许久不见动作,颇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开口道:“不知江寻先生有何高见呢?” 江寻正在苦思冥想中,乍听见身边又有人问话,不由一怔,只觉得此人的声音极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想此人既然同江有余是一路的,必定也是大院君的爪牙,便道:“从脉象来看,胎息并未稳定,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月。只是此脉并非妇人之脉,倒叫在下为难了。” 沈碧秋轻笑了一声:“男人也罢,女人也罢,江先生不必深究。” 江寻越听越觉得沈碧秋的笑声熟悉,细想下来,心里隐隐有些发怵,继续道:“他内蕴虚火旺盛,阻滞气血,故致便癃不畅。男子并无胞宫,如今胎儿尚小,若是再过几月,只怕他支撑不住,而生产之时也是一道鬼门关。”江寻顿了顿,道,“胎儿与母体,只能保其一。” 江寻言毕,屋中便没了声响,过了许久,他才听到那人缓缓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个孩子。江寻先生既然是当世神医,号称金针圣手,想必不会束手无策罢。”沈碧秋笑了笑,又道,“况且,还有长长的八个月,江寻先生安心住在这里便是。”他看了江有余一眼,“我与令弟乃是故交,自然会好好招待先生。” 江有余会意,亦附和道:“大哥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侄女儿啊。” 江寻抿唇不语,他深知自己此刻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能够抗拒,便道:“既然阁下看得起在下,在下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沈碧秋笑着颔首道:“江先生之名如雷贯耳,我亦相信先生的医术。”他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如此,还是请先生先设法缓解他的便癃之症吧。” ****** 江寻的手已经无法行针,只能口授江有余,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江寻只觉得心神俱疲。事毕,江有余依旧推着江寻,照着原路返回,江寻恹恹地蜷缩在轮椅上,心力交瘁不已,他想问问江明珠的近况,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于他而言,如今步步凶险,若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遑论全身而退了。 方才那个人的声音总是盘旋在江寻的耳畔,挥之不去。那笑声如此熟悉,江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陈州城中发生的种种,又想到江明珠如今生死不知,不觉痛断肝肠。他想起女儿平生最爱便是唱戏,也不知如今还能像往日般无忧无虑么? 念及此处,江寻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脑中却闪过零星吉光片羽。 唱戏……唱戏! 江寻几乎要从轮椅上跳了起来。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那人的声音如此耳熟了。虽然语气略有不同,但听那人的声音,分明就是当日杀了田守义救了江明珠的何晏之! 霎时间,江寻觉得自己如坠冰窖之中。如此想来,故意与明珠接近,又杀了田守义,此间种种皆是何晏之精心所布下的局!而背后的主使者,想必是大院君无误了。 江有余道:“大哥,你很冷么?怎么哆嗦起来了?” 江寻低声道:“无妨。我只是累得很。”江有余俯下身细心地将一件外衣盖在他的身上,江寻只是闭目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此刻,他又想到杨琼,虽然不知道杨琼究竟是如何怀的孕,但是如今要想脱身,看来也只能依靠杨琼了。他心中已经渐渐有了主意,必然是先想办法探得杨琼的口风,尤其是要设法避开旁人,将这何晏之的阴险告知杨琼,如今也只有二人联手,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第194章 断弦 西北的战事越来越吃紧,战线也越来越长。西谷连骈这几日废寝忘食,几乎是通宵达旦,两鬓都有了些许斑白。正如杨琼当初所担心的,赫连部的女真人果然开始趁火打劫,只是,让西谷连骈更为头疼的是,赫连博格和赫连哲木朗似乎已经联手,两列人马从东西两面夹击,几乎要将西谷连骈的左右腹地全部封死,而东北方向,又有莫惊雷率着田蒙残部,拼死顽抗,霎时间三面受敌。 过度的杀戮让陈州城内人人自危。赫连博格似乎洞悉了西谷连骈的一切布阵,总能先发制人切断西谷连骈的退路,一切的生门仿若都关闭了,而东南西北都是死路,陈州几乎成了孤城。西谷连骈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瓮中之鳖,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挫败过。军中已渐渐有了逃兵,他虽然逮了几个严惩,以儆效尤,但依然挡不住士兵们强烈的求生欲望。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如何才能逃离陈州,只有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还在浴血奋战着。 西谷连骈仿佛有些自暴自弃起来,此刻,他正在红/袖楼中,如数月之前一样,一壶一壶地灌着酒。他心中存着深深的愧怍,他将杨琼的失踪归罪于自己的无能,而对那些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以及陈州的百姓们,他更是存着深深的负罪之感。从来战争无了无歇,分离人间骨肉,离散天下人心。他一边仰头将酒顺着自己的咽喉浇下,一边轻叩着桌案,唱着唐人杜甫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身着翠衫的红/莲正抚琴而和,烽烟四起,如今红/袖楼中再无往日的喧哗,莫说访客稀少,就连楼中的歌姬也走失大半,唯有红/莲和月仙、瑶琴这几个旧人还在苦苦支撑着。 红/莲起身给西谷连骈斟了一杯酒,柔声道:“通判大人何必说此等丧气之话呢?”她的声音婉转娇媚,叫人听了不觉心神荡漾,“大人天纵之才,必能逢凶化吉。红/莲敬大人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西谷连骈两颊透着些许酡红,显然已经微醺,笑道:“石榴裙下死,做鬼亦风流啊。”他接过红莲递过的酒杯,又连饮了三杯,随之捏着空杯,声音却突然酸楚起来,“时也,运也,命也!想不到我自诩熟读兵法,最终确实要埋骨于此了。”他嗓音中微微有些哽咽,又望着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丽人,低声道,“红/莲,你为何不走?” 红/莲柔声道:“妾身命薄,无家可归。又能去哪里呢?” 西谷连骈欺身向前,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只觉得眼前的美人楚楚动人,着实是美丽不可方物,不由地柔肠百结,轻声道:“我赠你黄金百两,再派人送你出城。此地已是修罗场,不能久留。”他长叹了一声,“你,速速逃命去吧。” 红/莲却拽住西谷连骈的手道:“大人何不同去?” 西谷连骈凄然笑道:“我岂能抛下营中数万兄弟一走了之。更何况……”他双手握拳,“我如何能丢下陈州?此地有我数年苦心经营,亦是我必须坚守之地,即便是血洒于此,我也决不能离开。” 红/莲目不稍瞬地看着他,忽而低低唱了起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唱罢这首竹枝词,红/莲双膝跪地,抬首目光盈盈地看着西谷连骈,“大人对妾身一番情意,妾身虽万死不能不能报答,唯有与大人同生死、共进退,大人若是要苦守陈州,妾身至死之靡他。” 西谷连骈心中一凛,酒意竟醒了大半,不由感喟道:“红/莲真乃风尘侠士也!” ****** 西谷连骈甫一回到宅邸,内侍就上来禀告,说是冰川白鸟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此时天色已晚,西谷连骈微微皱眉,便径直入了内室,果然见冰川白鸟正负着手,背对而立,似乎是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西谷连骈屏退了众人,上前朝冰川白鸟作了一揖:“叫公主久等了。” 冰川白鸟转过身来,一双深绿色的眸子微微转动,冲西谷连骈笑道:“西谷大人似乎总是在躲着我呢。” 西谷连骈道:“进来西北战事紧张,所以怠慢了公主,还请海涵。” 冰川白鸟笑了笑,长长的红棕色的卷发散落在胸前,更衬得她肌肤若雪。她垂眸一笑:“我只道是西谷大人仍然为借兵一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不想见我。” 西谷连骈拱手道:“岂敢。族长不愿涉入陈州的战事,亦是为九黎部族考虑,各有各的立场,在下如何能妄加非议。” 冰川白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如果我说,我有一支八千人的骑兵,可以借给大人呢。” 西谷连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露惊喜之色:“公主此言怎讲?” 冰川白鸟笑而不语,她似乎很满意西谷连骈此刻的表情,只是走上前了一步,伸手却抚上了西谷连骈的鬓发,低声道:“大人近来鬓发都有些发白了,叫人实在有些心疼。” 西谷连骈仿佛是收到了惊骇,退后了半步,怔怔地看着冰川白鸟。冰川白鸟却依然嫣然而笑,道:“西谷大人竟也会被女人的热情吓到么?”她的笑声清脆,一双眼睛中满是柔情,“我自然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要借兵于你,自然一言九鼎,只是,天底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我的骑兵和骏马也不是白借的。” 西谷连骈道:“但不知公主要什么?在下自会竭尽全力。” 冰川白鸟莞尔一笑,缓步走了上来,白皙而细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西谷连骈的胸口,低声道:“我要……你……” 西谷连骈睁大了眼睛,随之,捉住了冰川白鸟的手,缓缓放下,又拱了拱手道:“公主何出此言?” 冰川白鸟轻轻拢了拢长发,笑道:“大人,我并未曾同你开玩笑。”她眼波流转,声音中透着几分诱惑,“大人觉得我可美丽?” 西谷连骈道:“公主美貌世所罕见。” 冰川白鸟掩唇笑道:“比起方才同你卿卿我我的红/莲如何?” 西谷连骈眯起眼睛,沉声道:“公主原来一直在关注在下的行踪?” 冰川白鸟倒是不避讳,颔首道:“你不想见我,我便只能想办法跟着你。不过我知道你有正经事,所以并未在红/袖楼久留。” 西谷连骈的脸上略带了些寒意:“我以为公主明白我的脾气。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受人摆布,更不喜欢受制于人。” 冰川白鸟哈哈一笑:“大人差矣。我并未有要挟你啊。我只是在同大人谈条件罢了。大人愿意,我们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大人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咱们还是朋友。只不过,大人若是做了我的丈夫,我自然会说服母亲出兵,我们九黎族更是名正言顺地要襄助大人。借兵这等区区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西谷连骈抿唇不语,如今的境地,他亟需九黎族出兵,只是他未曾想到冰川白鸟竟然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来,叫他有些措手不及。只听冰川白鸟又道:“我知道大人心有所属,不过那人却是求而不得。既然如此,何不与我相处试试?或许,大人会发现,我与大人才是佳偶天成呢?” 西谷连骈皱着眉看着她,道:“公主在胡说甚么?我何曾……” 冰川白鸟笑道:“我那日听大人在小楼吹箫,箫声之中如怨如慕,情丝袅袅,叫人心碎。音为心声,你就算能骗得了自己,又如何骗得了自己的心意呢?” 西谷连骈的面色渐渐凝重下来。冰川白鸟笑着起身告辞,道:“我的提议还请大人好好考虑。我们九黎族并无婚姻之说,男女之间,相悦则合,不合则散。我既然相中了大人,也望大人能投桃报李。” ****** 西谷连骈不断地在房中踱着步。让他震惊的,倒不是冰川白鸟以借兵之事逼婚,而是冰川白鸟临走前的那句话: 『我那日听大人在小楼吹箫,箫声之中如怨如慕,情丝袅袅,叫人心碎。』 『音为心声,你就算能骗得了自己,又如何骗得了自己的心意呢?』 西谷连骈突然有些烦躁不安,一霎时心乱如麻,像是被人扼住了灵魂,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他的心里有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个时候,他站在楼前吹着箫,脑海之中却全是杨琼的影子,还有,杨琼与自己琴箫和鸣的场景,一幕一幕都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的心底升腾起一丝莫名的温情。 他匆匆走到桌案后面的书架旁,从最上格取下一张琴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裹在琴身外边的红绸,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乌木琴,却是杨琼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什。西谷连骈并不知道这张琴从何而来,然而他却依稀记得,这是杨琼平日里甚为珍爱之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不由得轻抚琴弦,乐声自指尖流泻而出,回荡在房中,满满的,全是哀愁。 西谷连骈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假若没有九黎族的襄助,如今仅凭自己的兵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赫连博格、赫连哲木朗,还有莫惊雷,甚至是,如蛇蝎一般躲在阴仄角落之中的沈碧秋,今时今日,已然没有了他选择的余地,不是么? 陡然地,西谷连骈感到指尖一阵刺痛,乐声亦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乌木琴的琴弦已经断了一根,而他的指尖亦被断弦所伤,殷红的血滴落在了琴上,晕开了一片。他呆呆看着这张黝黑的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杨琼,否则自己纵使死了,亦是死不瞑目! 第195章 龙门 屋内香云缭绕,炉中的龙涎香散发着袅袅的清香,颇为醉人。幔帐低垂,太医刘和在床边正襟危坐,中指和食指轻叩在杨璇玑的手腕处,凝眉深锁。 杨璇玑坐在帐中,缓声道:“刘太医,你已经诊了许久,本宫的胎气可稳么?” 刘和轻捻须髯,沉吟道:“殿下脉象浮滑,从脉象来看,应还未足两月。” 幔帐中的杨璇玑轻笑道:“甚好。”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声音之中亦透着欢喜,只是目光深幽,并不见一丝喜色。 然而罗帐朦胧,刘和看不真切,他站起身,拱手道:“帝姬的胎息日浅,还须小心养胎才是。微臣先给殿下开一方安胎之药,连服月余,方可安心。” 杨璇玑点了点头,对帐外侍立着的紫漪吩咐道:“刘太医辛苦了,带他下去领赏罢。” 紫漪领命,便引着刘和去了后堂。杨璇玑盘膝于软榻上,闭目凝神,有如入定了一般。未几,紫漪在门外道:“启禀殿下,奴婢已经着人送刘太医回宫去了。” 杨璇玑“嗯”了一声,挑开幔帐,缓步走到屋外。她今日只穿了一件常服,长发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两颊苍白,颇觉憔悴。紫漪上前来扶住她,低声道:“殿下今非昔比,当珍重身体。” 杨璇玑却是面沉似水,抿唇不语。她负手立在门边许久,方问道:“驸马可是今日回来么?” 紫漪道:“正是。”她又道,“这会儿该是已经进永和门了吧。” 杨璇玑颔首道:“如此,随我去府门外迎候。” 紫漪一怔,低声道:“殿下如今有孕在身,在府中等候便是。况且殿下尊贵,自当保重,如何能躬身亲迎?” 杨璇玑嗤笑了一声,朗声道:“夫妇之仪更不能废。况且,敬顺之道,乃妇人之大礼也。”她径自朝前走去,紫漪亦跟了上去,转过几道回廊,杨璇玑才压低了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今时今日,更当谨言慎行。” ****** 柳梦龙远远便看见府门外整整齐齐站着两列仆役。他心中一动,驱马向前几步,这边厢早有侍从小步跑过来牵住了他的缰绳,众人齐齐施礼。柳梦龙翻身下马,和随行的几个侍卫走进大门,但见杨璇玑领着一干宫人已经站在门厅的廊下,想来等候多时了。 杨璇玑一见他进门,脸上便绽开笑来,笑盈盈地迎了上来,眼角眉梢俱是无限温柔:“驸马一路辛苦。老夫人可安好?” 柳梦龙心中颇为感动,握住杨璇玑的手,道:“多谢帝姬关怀,娘的身体并无大碍。”他望着杨璇玑略显苍白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柔情,道,“前两日得了喜讯,我几乎夜不能寐,心中只想着能插翅飞回京都,早日见到殿下。”他揽过杨璇玑的腰肢,扶着她往里走去,“殿下如今有了身孕,不可太过操劳,自当注意身体才是。门口风大,殿下立了许久,莫要动了胎气才是。” 杨璇玑脸露红晕,霎时娇羞无限,娇嗔道:“驸马不在身边,妾身甚为不安,今日夫君平安回府,如何能不来迎接?”她亦持着柳梦龙的手,含情凝睇,柔声道,“驸马可知,妾身日日夜夜盼君早日回京。” 柳梦龙心中一荡,只觉得杨璇玑的轻言细语仿佛温柔之乡,有如那菟丝花缠缚在自己的身上。这半年来,他像是交了大运,简直是喜从天降。先是金榜题名,得中高魁,然后又尚了帝姬,一步登天。霎时间,富贵荣华,犹如梦幻。更庆幸的是,眼前这位闵柔帝姬待自己十分恩爱,并无半分金枝玉叶的骄纵任性,倒是谨遵三从四德,可谓贤良淑德的典范,闺门之中的表率。如今成亲两个多月,杨璇玑便有了身孕,柳梦龙只觉得自己仿若身处于云端之上,每一步都是飘飘然然,真可谓跃过龙门登高地,也不枉费寒窗苦读十余载了。 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携手向府内走去,一路上皆是喁喁之语,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如今杨璇玑有孕在身,柳梦龙甚为小心翼翼,搀扶着妻子进了内房。杨璇玑吩咐几个宫人端来洗漱的水盆汗巾,亲自替柳梦龙梳洗更衣。成亲以来,她每每服侍丈夫,都是事必躬亲,极为妥帖,叫柳梦龙动容不已。 用过晚膳,柳梦龙嘱咐杨璇玑早些休息,便陪着她进了内房。宫人们服侍杨璇玑睡下,柳梦龙便坐在一旁陪着,独自于灯下看书。杨璇玑躺在榻上,目光盈盈地看着柳梦龙的侧影,缓声道:“驸马,前几日我去见过皇姐,向她为你求了一个光禄寺的差事。” 柳梦龙一愣,转过头来,道:“帝姬本不必如此为我费心。” 杨璇玑笑道:“我知驸马乃是人中龙凤,少时苦读诗书,心中也想着要有一番作为。可惜为妻无能,并不能助夫君一展男儿的抱负,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柳梦龙走到榻前,坐在杨璇玑的身侧,低声道:“帝姬如此待我,梅卿无以为报也。” 杨璇玑半支起身子,将头靠在柳梦龙的怀中,道:“相夫教子,乃是女子的本分。驸马少年英才,必有大好锦绣前程。妾身定是要助君成就功名。” 柳梦龙自小过得清贫,不免常有些困龙于浅水的喟叹。而今却被杨璇玑频频施以青眼,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心头不觉涌起一丝风尘相知的惺惺相惜之情,只觉得杨璇玑好似是巨眼识英雄的红拂女,真乃是自己的闺中知己,于是,轻声道:“帝姬放心,我定当尽心竭力,必不会叫帝姬失望,更不会误了帝姬的终生。” 杨璇玑含笑点头,只是目光却有些深幽。她静静地看着柳梦龙,突然莞尔一笑,柔声道:“驸马可还有甚么未尽之事,挂碍于心中吗?” 柳梦龙一怔,隐约觉得杨璇玑的这句话问得突兀,却并未深想,只道:“如今除了帝姬和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儿,我心里挂念的,便只有尚在关中的母亲和待字闺中的小妹了。” 杨璇玑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将来必给小姑找一门好亲事。” 柳梦龙却是一叹,道:“提起小妹的亲事,我又想起一个人来。帝姬方才问我还有何未尽之事,便是要找到我那义兄,好好报答他的恩情。” 杨璇玑眉梢一挑,道:“夫君的恩人便是妾身的恩人。夫君倒是未曾与我提及过呢。” 柳梦龙便将自己进京途中的种种一一与杨璇玑细说,末了,又道了一句:“若无何大哥襄助,我早已丧命于荒郊野外,也无缘与帝姬结为伉俪了。” 杨璇玑的神情却有些凝重,问道:“驸马方才说你义兄的恩师是何人?” 柳梦龙道:“我当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只隐约记得是甚么宫主,至于名字,却是记不太清了。” 杨璇玑的眸光一转,继而不动声色地一笑,柔声道:“驸马放心。从来苍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日能与你义兄重逢。昔日韩信报漂母一饭千金,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他日重逢,咱们必要好好答谢义兄的救命之恩。” 柳梦龙心中感动不已,紧紧握住杨璇玑的手,道:“多谢帝姬深明大义,待梅卿更是情深意重。人生到此,夫复何求也!” 第196章 错认 杨璇玑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紫漪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替她梳着发髻。杨璇玑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眼角眉梢俱是喜色。她朱唇微启,笑生两靥,眼神之中亦流动着一抹魅惑,缓声道:“紫漪,你说是不是老天在助我?” 紫漪并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替她梳理着长发。杨璇玑转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紫漪,你可是心怀不满?” 紫漪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站着。杨璇玑的心头陡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眸光随之一暗:“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如此?” 紫漪急忙跪倒于地:“奴婢不敢。”她叩首道,“殿下从来深思熟虑,奴婢不敢妄言。” 杨璇玑笑道:“自从我给驸马求了光禄寺少卿一职,你便心事重重起来。紫漪,你如此为驸马着想,倒真是个心慈之人哪。” 紫漪抬起脸来,怔怔地看着杨璇玑,小声道:“奴婢只是觉得驸马很是无辜,他并未做错什么,待殿下也是一心一意。殿下给驸马留一条活路,也并非不可能,殿下何必如此无情……” 杨璇玑打断了紫漪的话:“我冷酷无情?”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靠椅的扶手,眸光如电,“紫漪,你这是在兔死狐悲么?” 紫漪垂眸道:“奴婢不敢。” 杨璇玑冷笑了一声,缓声道:“驸马的确甚为无辜。然而,他既然做了我的驸马,便要与我休戚与共,生死同命。我若事败,他亦绝无活路,但他若能为我的大业牺牲,却是他的福分。有朝一日我若能得偿夙愿,定会为他建庙立碑,追封他身后的无限荣光。他那些未了的心愿,我都会替他一一完成,他的母亲妹妹,我亦会好生照顾。紫漪,你觉得这是无情么?你既知我志在何处,又岂能有妇人之仁?” 紫漪垂着头,双唇微颤,低声道:“是奴婢愚钝。” 杨璇玑站起身来,她的长发散在身后,衬得面色越发苍白,眼眸幽深犹如一潭水:“如今我身怀有孕,却将驸马留在京中,光禄寺乃是皇姐掌管,她自然会觉得胜券在握,对我的行事掉以轻心。”她笑容更深,“实乃时也,运也,命也。”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微微叹息道:“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如今皇兄仍无下落,只怕早就已经落入皇姐之手。若不是因为眼下我有孕在身,不能长途跋涉,依大院君的主意,早就要我随驸马回到关中去了,到那时再要入京,只怕是势比登天。” 杨璇玑在房中来回踱着步,若有所思:“母上这段时间常常罢了早朝,我又不能主动去见她。这其中,只怕有些不妥。”她深锁着眉,“那日殿前许婚,她曾口谕说要等皇兄归京之后才给我行大婚之礼,而后却突然又听从大院君的话,让我仲春之前出嫁。”她微微闭目,喃喃道,“先是太后重病,如今母上的龙体又微恙。大院君的气焰之盛,非比寻常啊。” 紫漪道:“明日奴婢去太医院为殿下拿药,正好去会一会云娘。” 杨璇玑摇了摇头:“如今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她凝神思索了片刻,“你去见见云娘也好。过几日我会设法让皇姐同意我去京畿白云观静养,祈福安胎。”她轻笑了一声,“皇姐一定会同意的,她巴不得我能在白云观中出家了呢。我人在京中,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心的。” ****** 叶云舒刚将最后一只恭桶刷完,正要去洗手更衣,转身便看到紫漪正倚在净房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叶云舒正要开口,紫漪却将食指抵住自己的双唇,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快步走到了叶云舒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叶云舒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半步,道:“这里是净房,我刚做完事,身上有些味道,莫要弄脏了姑娘的衣裙。” 紫漪却摇了摇头,声音之中带了些许哽咽:“你受苦了。” 叶云舒一笑:“我如今每日里便是清洗恭桶而已,算不得什么辛苦。”她平生最不习惯的便是旁人的眼泪,每每遇到有人在她面前哭泣,她便手足无措起来,而这位紫漪姑娘却时常哭哭啼啼的,叫她好生为难,唯有拱手道,“实话告诉姑娘,我如今每日里都开开心心的,哪里谈得上甚么吃苦。姑娘莫要为在下担心,姑娘一哭,在心于心何忍哪。” 紫漪拭了拭泪痕,从怀中掏出一包糕点来递给叶云舒,道:“你自从被赶到净房做苦役,只怕平日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今日进宫来给帝姬取药,特地给你带来一包点心。”她使了一个眼色,“红色那块是我亲手做的,你一定要一个人慢慢吃。” 叶云舒会意,四下看了看,将糕点塞入怀中,又高声道:“帝姬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一时大意把她绣的嫁衣烧坏了,真是罪该万死。能保住一条性命在宫中做苦役,也是我的福分了。” 紫漪道:“帝姬如今和驸马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哪里还会记起你这个煞星。我走了,你且好自为之罢。”说着,她转身而去,才走了几步,却又掉转头头,突然快步走到叶云舒面前,紧紧抱住了她,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她的泪水扑簌而下,仿佛此刻是生离死别,低头却看见叶云舒脖子上那根红绳。霎时间,紫漪只觉得心如刀割,痛断肝肠,于是如梦呓一般地耳语道,“你什么都忘了吗?你忘了姐姐吗?” 叶云舒一愣,紫漪却再不敢多留,只是胡乱拭了拭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净房。叶云舒呆呆地站着,许久,才缓缓地将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取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红绳下绑着的那枚小小的铜锁,上面是斑斑驳驳的岁月的痕迹,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韩”字。她突然想起紫漪曾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提过,她姓韩。一霎时,叶云舒仿佛福至心灵,莫非当日归雁庄中舍命救下自己的那个小丫鬟采芩竟与紫漪有些瓜葛吗?她眉头深锁,努力回想着采芩的容貌,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唯记得那双透着决绝死寂的乌黑的眼眸,与紫漪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日大人若报了大仇,请把这个锁片埋在此地,我泉下有知,便可瞑目了。』 叶云舒将铜锁紧紧握在掌心,她知道,紫漪定然是错认了人,然而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却从心底油然而生,席卷而来。她突然想起前人的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197章 药浴 江寻的金针之术果然了得,连续施针不到十日,杨琼的腹胀之症便渐渐有所缓解。然而,一连数十天来,杨琼几乎食不下咽,如今整个人瘦骨伶仃,便显得腹部突兀的膨大,叫人看了颇觉怪异。极度的折磨让他清醒的时刻很少,每日里昏昏沉沉,江寻有意与杨琼说话,却找不好时机。江寻目不能视,江有余又如影随形,时时刻刻防范着他的一举一动,叫他根本无从下手。 杨琼觉得自己每日里都像是在炼狱之中煎熬着,全身虽然形销骨立,但四肢却尤为浮肿,尤其是双手鼓胀,几乎握不成拳。下腹的酸涩胀痛更是日复一日,极难熬时,他唯有辗转呻/吟,哽咽饮泣,却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沈碧秋怕他自残,便将他的双手缚于床头。对此,江有余甚觉不妥,几番提醒沈碧秋道:“杨琼如今气血不畅,若是长时间用绳索捆绑住手足,只怕到时会废了他的经脉。” 沈碧秋自然不以为意,依旧一意孤行。江有余也渐渐明白过来,沈碧秋大约是恨极了杨琼,只将折磨杨琼当成了毕生的乐趣,便再不多嘴了。他素来心狠手辣,竟也对杨琼生出一丝怜悯来,只觉得杨琼被沈碧秋这般作/践玩/弄,若是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只怕是活不下去的,倒不如永远像眼下这般浑浑噩噩,犹如一具提线木偶,或许还能快活一些。 这一日,杨琼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有人正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温柔的水波缓解了自己下/身的不适。他睁开眼,果然看到沈碧秋正将自己浸泡在一桶温水之中,水中的药味有些浓重,泛着淡淡的腥气,叫他一阵作呕。“阿秋……”他捂住口鼻,轻轻唤了一声,听在沈碧秋的耳中,却是软软糯糯,叫人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沈碧秋手中的动作一滞,深深看着裸/身浸泡在药浴中的俊美青年。虽然自怀孕以来,杨琼受尽折磨,憔悴支离,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起来。杨琼本就生得钟灵毓秀,冰肌雪肤,相貌颇为阴柔,如今正在妊娠之中,更添了婉转娇柔之态,即使瘦骨嶙峋,亦不减昔日的美貌。沈碧秋掬了一捧水,一边擦拭着杨琼的身体,一边轻声道:“这桶药浴能够缓解你的肿胀之苦,只是边塞之地药材不齐,我也是寻了好几天才配好。” 杨琼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舒服过。多日来的痛楚此刻都被温暖的水流冲散了,药劲开始渗入他的皮肉中,麻痹了他的筋骨,叫他暂时感受不到熟悉的酸涩和胀痛。他的脸色有些微醺,染上了几许酡红。沈碧秋不禁看得痴了,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杨琼的唇畔,继而含住他的双唇,辗转吸允,颇有些情难自禁。 杨琼有些透不过气来,窒息之中只感到阵阵反胃,胸口如翻江倒海,干呕不止。他勉力推开沈碧秋,趴在木桶的边沿剧烈呕吐起来,污/秽溅了沈碧秋一身,杨琼靠在桶壁上,许久才渐渐缓了过来,怔怔看着沈碧秋,却见对方正用衣襟细细擦拭着浴桶的边沿,心中不免一动,道:“阿秋……辛苦你了……”他又低下头,看着一地的狼藉,轻声道,“你身上都脏了,快些去换了衣服吧……” 沈碧秋脱下自己满是污秽的外衣,柔声道:“只要你能渐渐好起来,我辛苦些又算什么?”杨琼一愣神,却见沈碧秋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衣衫除尽,跻身跨进了浴桶。他双手环住了杨琼,轻轻舔了舔杨琼的耳垂,柔声道,“正好,与你一道清洗下。”他捞起汗巾,轻柔地抚过杨琼的后背,叹息道,“子修,你瘦了许多。叫我看了好生心疼。”说话间,他的手又抚上杨琼的下腹,轻轻抚摸,低声问道,“肚子还涨得厉害么?” 杨琼靠在沈碧秋的怀里,柔柔的水波荡漾在周围,有种旖旎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缠绕着。他的脸色微微发红,想起数日里,沈碧秋衣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照拂,为了能让他二便通畅,竟亲自陪他如厕,又恐他无力支撑,每次便如小儿把尿一般,让他羞臊不已。沈碧秋却仿佛乐此不疲,如同发现了闺房之趣一般,叫杨琼无从拒绝。 沈碧秋缓缓摩挲着杨琼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几近沉迷一般,动作间说不出的缠绵温柔,仿佛掌下是世间难得的珍宝。杨琼不明所以,只是道:“这两日胀痛已经好些了,只是腰间依旧泛酸,叫人难以忍受。”他皱起眉来,“阿秋,我这病来得太奇怪了,整个人都恹恹的,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他亦抚住了自己的下腹,“肚子也好生奇怪,总觉得比前些日子胀大了些许。” 沈碧秋覆上杨琼的手,轻笑道:“是吗?我倒不觉得。大约是你如今太瘦了,腹胀之症又未完全好,才会有此错觉吧。”他低低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子修,你且放宽心。”他抚摸着杨琼手腕间的勒痕,“我亦是无法,才会出此下策。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残,不得已才会绑了你的手。”沈碧秋的眼底有了湿意,他紧紧拥住杨琼,呼吸间已经有些急促,“见你痛苦,我心中更痛。子修,我恨不得受苦的是我,也好过每日里看着你被病痛折磨。” 杨琼叹息道:“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着想。”他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哀,“只是这些日子痛得脏腑犹如被绞碎了一般,实在是生不如死。” 沈碧秋将杨琼搂紧,两人肌肤相亲,隐约间情愫涌动。他喃喃道:“子修,你可会怨我么?” 杨琼道:“一直都只有阿秋在我身边。”他想到沈碧秋一直以来都如同一位宽厚的兄长般疼惜着自己,便侧过脸来轻声说道,“患难见真情,想必不过如此吧。” 沈碧秋的心猛地一沉,环抱住杨琼,将自己的手臂伸到杨琼的面前,低声道:“以后你若是再发作起来,便咬着我的手吧。” 杨琼靠着沈碧秋的胸膛,心跳如鼓,竟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对方的手腕处。沈碧秋的脑袋“嗡”的一声,再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炽热之情,低头便吻住了杨琼的后颈,由浅及深,几近疯狂地允吻着。理智已经被沈碧秋丢在了一边,借着水的柔波,他开始攻城略地。杨琼难耐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并未阻止他,只是紧紧抓住木桶的边缘,顺从地承受着,口中亦泄出几声低/吟。沈碧秋却更加兴致高涨,将杨琼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直到杨琼面色开始发白,颤抖着声音恳求道:“……阿秋……阿秋……快停下……我受不住了……” 沈碧秋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停下了动作,只见杨琼痛苦地蜷缩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在水中。他大惊失色,急忙将杨琼从水中抱起,杨琼却紧紧环抱着自己的下腹,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口中喃喃地说道:“……阿秋……阿秋……救我……救救我……好痛……好痛啊……” 第198章 实情 杨琼此刻有如一具安静的玩偶,静静躺在被褥间,身下的床单已经一连换了几次,然而,缓缓渗出的血水却仿佛无休无止一般。也许在昏迷之中,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行将就木。沈碧秋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脸颊,指尖所触及的肌肤几乎没有一丝温度,随之而来的一股巨大的恐惧让他深深感到战栗: 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杨琼了吗? 旧事朦胧,当年种种不断在沈碧秋脑海中翻滚着,他想起燕京城的点点滴滴,少年时的杨琼天真烂漫,待他更是情深意重。只是,昔日那个纯洁无邪的少年郎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即使此刻他用非常的手段将杨琼生生拽回到十余年前的心智,却依旧不过是海市蜃楼,犹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罢了。 唯恐黄粱梦醒时,海天碧水空惆怅。 沈碧秋以手扶额,只感到胸口一阵阵窒息般的痛。他颤抖着握住杨琼的手,喃喃道:“子修,子修……你快点醒过来吧……子修……”说话间,他已俯下身,将头靠在杨琼的胸口,仿佛很多年前在燕京城中那些寻常的夜晚,夜凉如水,他与杨琼相与枕藉,情意缠绵。然而,流光易老,而他,永远像是在围城之中奔命,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曾今拥有的亦从指缝间悄然流逝。 他听到自杨琼的胸膛里传来心跳之声,恍惚间,恰似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子修……子修……”他一声又一声呼唤着杨琼的名字,喃喃道,“子修……你为什么会是杨真真和欧阳长雄的儿子……子修……杨真真与我仇深似海……我……”他抬起头来,眼中通红,怔怔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杨琼,一字一顿地说道,“国仇家恨,如何能忘?你与我,既是爱侣,亦是仇人,是你我命该如此么?” 他将手覆在杨琼微微坟起的小腹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怪诞的笑来:“我真的很想让杨真真看看你此刻的模样。子修啊,你是她的爱子,她亲自将你抚育长大,而我偏偏要将她所珍爱的,都一一毁去。她的江山,她的儿子,她所有珍视的一切……”沈碧秋握紧了拳,“仅仅是死怎么够呢?如何能偿还她欠下的血债?子修,你说是不是?” ****** 江有余推着江寻急急忙忙赶来,进门便见沈碧秋颓然地坐在床边,神情倦态。他走上前拱了拱手,沈碧秋抬起头,哑声道:“他的血还未止住。” 江有余道:“我已经用了大还丹,本不应如此啊。”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之上的江寻,“家兄传承了家父的全部绝学,在安胎保胎之术上,无人能出其右者。还请家兄来施针吧。” 江寻坐着不住冷笑:“江望,‘家父’与‘家兄’也是你这等畜生能称呼的么?我以为你早就无父无母了,原来你竟然还记得自己是冷月山庄的后人,真是可笑啊。” 江有余咬牙道:“大哥,今时今日,你还逞甚么口舌之快?莫要忘了你眼下的处境。” 江寻冷哼了一声,再不多言,任由江有余推着他来到杨琼的身边。江寻的手指一搭到杨琼的脉搏,便迭声道:“畜生!真是畜生啊!”他睁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冷笑不止,“就算是妇人妊娠未满三月,也不可轻易行房。他体内本就没有胞宫,只靠腹腔之上的一脉与胎儿相连,如今几近血崩,幸而这胎儿命大,还有一线生机,否则胎死腹中,必定一尸两命。” 沈碧秋拱了拱手,道:“还望先生能妙手回春,在下感激不尽。” 江寻听了他的声音就觉得厌恶,冷冷道:“何公子太客气了。你真是天下第一等的演技,如此深藏不露,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老夫担不起你的谢意。” 沈碧秋一愣,便知道江寻目不能视,仅凭声音辨人,只怕是将他错认成了何晏之。他心中一动,也不点破,只是学着何晏之的口吻,微微一笑,顺水推舟道:“先生如今在何某的手中,只怕是由不得自己了。先生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明珠姑娘考虑呀。” “你……”江寻说不出话来,咬着牙,闷闷不语。 沈碧秋又道:“假若先生不能保住皇长子腹中的胎儿,只怕何某也保不住明珠姑娘的性命了。”他低低一笑,“大院君的命令,何某不能违背啊。” 江寻低声道:“明珠人在何处?我要见她。” 沈碧秋道:“只要皇长子能平安生下腹中胎儿,何某自然让先生父女团聚。” 江有余看了沈碧秋一眼,微微使了一个眼色。江寻叹了一口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姓何的,但愿你能信守承诺。”他又道,“皇长子如今的状况很不妙,单单施针是无法了,还需每日用药。药方每日要变,必须由我亲自熬好尝过方可。” 江有余皱起了眉头,犹豫道:“可是……” 沈碧秋打断了他的话:“无妨。你每日在旁看着你兄长用药便是。”他又拱了拱手,“一切便遵照先生吩咐的做吧。” ****** 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待杨琼终于止了血,沈碧秋便命人先将江寻送了下去。江有余亦步亦趋地随着沈碧秋转到外堂,一边低声说道:“大公子,依江寻的为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范,属下总有些担心,还请大公子谨慎为妙。” 沈碧秋笑道:“你是怕江寻寻机逃跑吗?” 江有余道:“江明珠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大公子方才答应他们父女见面,却是不妥。” 沈碧秋摆了摆手:“权宜之策罢了。”他看了眼江有余,“只可惜江先生无法保住杨琼腹中的胎儿,否则我又何须冒险请江寻医治呢?你大哥不愧是金针圣手,说到救人治病果真是高了你一筹啊。” 江有余的脸色微微一变:“是属下无能。”他又道,“只是杨琼的妊娠非比寻常,属下觉得,就算是我大哥,也未必能保他平安生产。还请大公子心中有所准备。” 沈碧秋凝眉不语,良久,道:“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负手踱着步,“子修怀着的是我的骨血。我的孩儿,必然能平安降世。” 突然间,内室门口传来一声脆响,是墙角边的贡瓶倒地碎裂的声音。沈碧秋和江有余转过头循声望去,但见杨琼倚墙而立,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沈碧秋快步走上去扶住了他,杨琼却死死拽着沈碧秋的袖口,低声道:“你们方才在说甚么?” 沈碧秋的神色微变:“你都听到了?” 杨琼道:“甚么妊娠?甚么腹中胎儿?”他按住自己微微鼓胀的小腹,“这是甚么?阿秋,你告诉我。” 沈碧秋默然无语,许久,淡淡道:“子修,我没有骗你。”他轻叹了一声,“你怀了孕。子修,你怀了我的骨肉。” 第199章 荒谬 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杨琼怔怔地看着沈碧秋,双唇微微嚅嗫着:“你在说甚么……”他的身子微微摇晃着,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道,“阿秋,你在说甚么痴话?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紧紧捂住自己的下腹,五指成钩,用力抠挖着,仿佛想剖开自己的肚子看个究竟,“男人……如何能够怀孕?” 沈碧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杨琼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那双手更是冷彻骨髓一般。沈碧秋深深看着眼前形容憔悴的俊美青年,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事到如今,再徒然掩饰已经毫无意义,他便把心一横,道:“子修,你的种种不适,皆是因为妊娠之故。”他欺身将杨琼半搂入怀中,继续低低说道,“我初时也是惊诧不已,但是你的脉象却是千真万确的喜脉无异。”他爱怜地摸了摸杨琼的脸侧,“子修,原来你生来与众不同,竟是雌雄同体……” 杨琼却猛地推开了他,厉声道:“住口!住口!!”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惨白一片,睁着一双秀目,眸光若水,神情却是恍恍惚惚,“我在做梦吧。”他突然用力猛击自己的头部,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一定是在做梦吧!一定是梦吧!” 沈碧秋阻止着他疯狂的举动,用力抱住杨琼,口中道:“子修,别这样,别这样。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但是木已成舟,你莫要伤了自己。”说着,转而对身后的江有余道:“快设法让他安静下来。” 然而此刻的杨琼却迸发出极大的气力,拼命挣脱沈碧秋的怀抱,一边歇斯底里般地尖声叫喊道:“那么打掉!打掉!快把这个东西拿掉!”他的嗓音中已经带着哽咽,“阿秋!快帮我拿掉啊!救救我啊!阿秋!” 江有余高声道:“快些点住他的昏睡穴,再下去可要伤了胎气!” 沈碧秋方才是关心则乱,此刻才回过神来,伸手点了杨琼的两处睡穴,见他缓缓软下身子,倒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他才幽幽地长出了一口气。 ****** 对于沈碧秋的命令,江有余自然不敢怠慢。边塞之地,药材本就不齐全,无奈之余,江有余便只有亲自出去找药。他急匆匆地出了院门,迎面便撞上了秦玉。江有余心里有些纳闷,便道:“秦大当家,你怎么回来了?” 秦玉却不答话,只是冷笑着打量着江有余,道:“江先生,咱们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在下总觉得与先生有些交情了,却不料先生竟也暗地里耍着我玩呢。” 江有余一笑:“秦大当家与在下开甚么玩笑呢。” 秦玉的右手紧握着拳,咬牙道:“杨琼是不是就在大公子身边?” 江有余一愣,道:“大公子自有他的打算。” 秦玉哈哈一笑:“他还许诺过,将杨琼交给我处置,许我手刃杨琼,为我兄弟陆啸虎报仇呢!”他眯起眼睛,面露戾色,“如今想来,都不过是在搪塞我罢了。说甚么‘将杨琼交给大院君和岷王处置’,他如何舍得?” 江有余道:“秦大当家向来做事谨慎,又识时务,何以今日如此失常?”他淡淡道,“大当家是想忤逆大公子么?”他的眸中透着寒意,“大公子让你护送二公子回江南,你却为何又折转回来?”江有余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命了?” 秦玉有些失魂落魄地站着,眼眸之中却满是恨意:“我若不折转回来,又怎会发现大公子竟然把杨琼藏在身边?”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本来是回来向他禀告,二公子突然失去了踪迹。” 江有余面露惊诧之色:“什么!你把二公子跟丢了?” 秦玉点了点头:“他摆脱了我们的人,在锦州城内不知所踪。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了整个锦州,一无所获,只得回来向大公子告罪。”他神色阴郁,“我猜想,二公子他说不得也折回了陈州。” ****** 杨琼呆滞地躺在榻上,怔怔地睁着双目,看着头顶的流苏。沈碧秋半跪在床头,握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倾诉着衷肠。然而,杨琼却没有任何的反应,此刻的他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洞的躯壳,整个魂魄都已经游离而去。 反反复复的倾诉却没有丝毫的回应,沈碧秋只觉得心神俱疲。他低声哀求道:“子修,你应我一声罢。”他牢牢握紧了杨琼的手指,使尽了全力,杨琼的手被拽得通红,却依旧不发一言。沈碧秋只觉得内心的痛苦无以复加,悲伤扼住了他的喉,整个胸臆都隐隐胀痛着,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杨琼回心转意,这些时日来对自己温情款款的杨琼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泡影,此时此刻,面前又成了那个千呼万唤依旧冷若冰霜的九阳宫主。 沈碧秋哀声道:“子修,你若恨我,打我骂我都成,莫要如此不声不响。”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脸庞,“子修,你这般冷漠,真叫我生不如死。” 杨琼呆滞地转过脸来,眼中是空洞的,目不稍瞬地看着沈碧秋,喃喃道:“我才是……我才是生不如死……” 沈碧秋面有喜色,拥住杨琼:“子修!子修!你终于开口了!” 杨琼微微闭目,双眼中缓缓淌下泪来。沈碧秋觉得前襟有些湿意,低下头,只见怀中的人已然泪流满面,然而神色凄楚中却犹带着动人之色。他俯身轻轻吻去杨琼脸上的泪痕,一边亲吻一边安慰,随之吻住了杨琼柔软的唇瓣,轻轻吮吸。然而,亲吻间,唇角却陡然一阵刺痛,竟是杨琼狠狠咬住了他的下唇,沈碧秋也不躲避,任由杨琼咬着自己的唇,反而加深了这个吻,像是要将自己的整个心魂都融入到杨琼的身体之中去一般。 杨琼终于放开了他,沈碧秋拭了拭唇角淋漓的鲜血,轻声道:“子修,你若是还不解恨,砍我几剑便是。我就算死在你的手下,也无怨无悔。” 杨琼木然地靠在床榻上,低低道:“你早便知道了我的身体出了状况,为何要瞒着我?” 沈碧秋道:“初时我不敢相信,后来又怕你承受不了。”他握住杨琼的手,“事到今日,我还是难以置信。子修,你竟然能如妇人般怀孕产子。” 杨琼道:“那快想办法了结此事啊!”他急切道,“阿秋,快些帮我堕了这胎!不!这或许也不是甚么胎!这定然是甚么妖孽作祟!定然是怪物!阿秋,你是有办法的,是不是?你身边的那个大夫,他能帮我堕下这怪胎的,对不对?”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我如何能够产子?这简直是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沈碧秋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他手中用力,牢牢钳着杨琼的手:“子修,你难道这么厌恶这个孩子?”他的神情很是古怪,轻轻覆住杨琼的小腹,“子修,这是我和你的骨肉,你便如此狠心,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吗?子修,你是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么?” 第200章 堕胎 “孩子?”杨琼怔怔地坐着,口中喃喃重复着那两个字,俄而,他漆黑的眸子里变得一派森然的死寂,机械般地摇着头道:“不……”他一点一点地将手指从沈碧秋的指缝间抽离,咬着牙,低低道,“天底下……哪会有男人怀孕生子的事……我们……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突然间,杨琼一把甩开了沈碧秋覆在他小腹上的手,双目圆睁,厉声道,“滚!你滚!”他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欲从床榻上翻身而下,沈碧秋却半跪着死死抱住他的腰肢,此刻的他生怕再刺激杨琼,唯有苦苦哀求道:“子修,子修,你静一静……” 听得房内有异动,站在门外的江有余闻声进来,见状急忙上前与沈碧秋一道将杨琼重新按倒在床榻上,口中亦道:“请殿下保重贵体,切莫激动。” 杨琼挣扎不过,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间,小腹传来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他呻/吟出声,佝偻起身体,瑟缩着抖成一团,目光却直直地看着沈碧秋,哑声道:“阿秋,你为何要骗我?你……你为何要骗我?”他痛苦地蜷缩于榻上的一角,口中只是不断重复,“阿秋,阿秋,你竟骗得我好苦……” 沈碧秋双膝跪地,神色肃然道:“子修,我从未曾骗过你。”他低声道,“难道今时今日,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吗?” 杨琼抬起头,张大了嘴,仿佛想嘶声喊叫,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极为渗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喃喃道:“我从来只相信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字字当真……”他狠狠捶打着床榻,嘶声道,“可是……我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你教我如何再面对你?你教我如何信你!!”他挥了挥手,背过身去,“走罢!你走罢!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沈碧秋依旧直直地跪在榻前,望着杨琼的背影道,声音涩然道:“想不到殿下竟然如此厌弃我。”他缓缓朝杨琼稽首再拜,又道,“既然殿下已经不再相信我,我既不能为殿下而生,便只能为殿下而死了。”说罢,竟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江有余一脸愕然,正要上前阻止,却被沈碧秋凌厉的余光一扫,登时明白了三分,便依旧拱手侍立于旁。 杨琼听到背后的动静,心中一凛,脱口便道:“你是何意?”他忍着腹中剧痛转过身来,却见沈碧秋手持利刃,竟要向自己的心口刺去。杨琼骇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全然顾不得身上的痛楚,从榻上扑了下来,抓住沈碧秋的手腕厉声道:“住手!你疯了吗?” 沈碧秋眸光一暗,脸上却浮现出惨笑:“子修,既然见弃于你,倒不如以死谢罪,也好过活着受你的猜忌。”言毕,手中用劲,狠狠朝自己的心口刺去。 此时的杨琼毫无内力,又身怀六甲,哪里有半分力气,然而眼见着剑尖要触到沈碧秋的心口,他的胸前亦随之一阵抽痛,宛如刀绞,一霎时,乍闻自己有孕的惊愕、愤怒、惶恐、伤心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眼里心里只剩下了沈碧秋一人而已。杨琼见自己拉不住他,便咬牙将自己向沈碧秋的怀中送去,竟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挡下沈碧秋的自残。 沈碧秋本是想使个苦肉之计,岂知杨琼竟然舍身相救,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手一滞,不虞竟划开了杨琼的右肩,只听得“当啷”脆响,佩剑应声落地。沈碧秋将杨琼抱在怀中,失声道:“子修!我竟伤了你!我真是该死!”他冲身旁站着的江有余喊道,“愣着作甚?快些帮殿下止血!” 杨琼浑浑噩噩地缩在沈碧秋的怀中,皮肉的伤痛,下腹的剧痛,内心的哀痛,全交织在一起,他伸出手抚上沈碧秋的面颊,颤声道:“阿秋……阿秋……你真是我命中的劫数……” 沈碧秋紧紧搂住他,低声道:“子修,你要信我,我绝不曾骗过你。我待你之心,可鉴日月。我亦不知道你为何会有孕在身,或许……”他盯着杨琼的眼睛,“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你有了我的骨肉……” 杨琼紧抿着唇,痛苦地摇了摇头:“天意怎会如此戏弄我?”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决不能怀着这个怪胎,沦为世人笑柄。” 沈碧秋沉默了片刻,心思电转,脸上却露出沉痛的表情,低声道:“我叫人去配堕胎之药。我……再不阻你。” ****** 沈碧秋面沉似水,快步走在回廊间,江有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待走到穿堂之角,沈碧秋终于停下了步伐,靠着栏杆,凝眉而立,抿唇不语。江有余缓步走了过来,在沈碧秋的身后站定,道:“大公子难道真的要属下去配堕胎之药?” 沈碧秋冷笑了一声,转头看着江有余,低声道:“先生觉得呢?” 江有余笑了笑:“属下知道有味药的气味同红花一般无二,却对孕妇无碍。属下将此药混在保胎药里,类似红花的气味盖过其他的药味,杨琼自然不会有疑。大公子意下如何?” 沈碧秋负手上前了两步,沉吟道:“杨琼如今的反应这般激烈,若逼得太紧,只怕会做出极端之事,倒不如先顺了他的意。”他拍了拍江有余的肩膀,抿唇一笑,“江先生之言甚得我心。果然普天之下,能与我心气相投的,唯有先生。” 江有余拱手道:“大公子谬赞,属下不过是想大公子所想罢了。”他微微沉吟,又道,“然而方才所见,杨琼待大公子亦可谓情深意重。只可惜世间难有两全法,孰轻孰重,想必大公子心中应有分寸。” 沈碧秋眯起眼睛笑道:“江先生此话怎讲?” 江有余道:“大公子所求甚多,只怕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碧秋笑笑不语,许久,方淡淡道:“这些日子来没有再给杨琼服食蛊毒和忘忧,他渐渐有些不听话了。江先生可有甚么高见?” 江有余道:“那便要看大公子最看重的是什么了。”他顿了顿,又道,“即使属下能够保住杨琼的腹中之胎,亦不能保证蛊毒对胎儿毫发无伤。更何况忘忧会毁人心智,这孩子在娘胎中只怕也会受到影响。还望大公子三思。” 沈碧秋来回踱了几步,喃喃道:“然而若是现在罢手,只怕将来杨琼恢复心智,我之前的绸缪便要功亏一篑了。”他缓缓搓着手,低声道,“一个不听话的杨琼才是最大的威胁。从明日起,你继续给杨琼少量服食蛊毒和忘忧。”他握紧了拳,缓声道,“事到今日,已再无回头之路了。” ****** 杨琼静静地坐在窗前,失魂落魄般地看着户外的昏黄。塞北的落日尤为壮丽,天边的霞光将远处连绵的群山染就了一片瑰色。杨琼的整个身影都浸润在炫目的霞光之中,天光将他的侧影涂上了一层清辉,衬着他的眉眼越发楚楚动人。 沈碧秋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碗药,他神色略有些痴迷地看着杨琼的身影,杨琼隽秀的容颜总让他忍不住砰然心动,心思为之迷乱。他站了许久,终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将药碗放在杨琼的身边。 杨琼也不理会他,两人如此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沈碧秋先开口道:“子修,这是妇人的堕胎之药。我恐你体质特殊,故而又命人加大了些剂量,只是虎狼之药终究是伤身,你……”他顿了顿,低声道,“子修,你依旧要一意孤行么?” 杨琼终于转过头来,却不看沈碧秋,只是端起了药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那药的味道甚重,杨琼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作呕,下/身也随之传来一阵胀痛。他不疑有它,颤着手抓住沈碧秋的衣襟,低低道:“扶我……去榻上……” 沈碧秋应声将他抱起,只觉得怀中之人轻如羽翼,尤为可怜。杨琼如今瘦骨伶仃,全身上下只有小腹微微坟起,越发显得怪异。沈碧秋小心翼翼将他放倒床榻上,杨琼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沈碧秋却撩衣坐在了床头,一只手覆上了杨琼微隆的腹部,轻声道:“可是肚子不舒服吗?”掌下的肌肤微凉,却柔软圆润,叫沈碧秋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又道,“待会儿药效发作了,你定会腹痛难忍,我在这里守着你罢。” 杨琼闭着眼,摇了摇头,道:“给我留点颜面……阿秋……出去……我不想任何人见到我眼下这幅鬼样子……” 沈碧秋的手慢慢收紧,死命拽着杨琼的衣服,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情绪。终于,杨琼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睁开眼,果然看见沈碧秋的眼中竟缓缓淌下泪来。杨琼低低叹了口气:“阿秋,你哭什么?” 沈碧秋哽咽道:“这亦是我的骨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其实,得知你有孕时,我极是震惊,亦,有些惊喜……子修,我这些日子来常常会想,这个孩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到底是像我多些,还是像你多些?可惜,他终究无法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杨琼怔怔地听着,神情有些呆滞,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一言不发。沈碧秋又道:“子修,我知你恨我怨我没有早些告诉你实情。其实,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我只是希望这孩子能多存在几日,他便是维系你我的一点骨血。我曾幻想他呱呱落地,也曾幻想我能伴着他长大成人……子修,我只希望梦能做久一些,我绝不是想骗你……” “别说了。”杨琼闭上眼,背转身向隅而卧,身子却越发显得僵硬。那一瞬,沈碧秋瞥见了杨琼眼角的一点湿意,不由地眸光一暗,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他知道,杨琼的内心已经开始犹豫,果然,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杨琼依然还是多年前那个温柔而心软的少年。他心中有些发笑:子修,你如何能够逃出我的掌心呢? 第201章 棋子 然而预计中落胎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这一宿杨琼倒是睡得安稳,只是在朦朦胧胧的梦境之中,他总觉得有人搂抱着自己,不住地亲吻爱抚,如同一团烈火将自己包围,灼烧着他的神智。或许是怀孕的缘故使杨琼变得比往日更加敏感,他感到自己体内似乎有一股难以控制的情动,让他无法抑制地敞开身体,仿佛化作了一滩春水,沉沦在情/欲的激流之中。 醒来时,杨琼只觉浑身上下都隐隐酸痛,然而,身下濡湿的被褥,以及那羞于启齿之处传来的黏腻和钝痛,都昭示着昨晚并非是一场春梦。芜杂的记忆纷至沓来,昨夜旖旎的□□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在那人身下宛转承/欢时发出的腻人的呻/吟之声,脸上不觉发烫。 他侧过身,便看到沈碧秋用手肘支着身子,半躺在他的身畔,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沈碧秋的眼中俱是温情,柔声道:“子修,你心里果真还是有我的。” 杨琼一怔,沈碧秋的声音仿佛存着一丝蛊惑,那暧昧的眼神竟叫他莫名地浑身发软。沈碧秋见他面上透着潮红,容颜愈发动人,不由欺身凑过来,搂紧了他,温柔低语:“昨晚你喝了那落胎之药,我实在担心你承受不住,便一直守着你。”他低低笑了一声,“岂知,你竟然抱着我不放。”他的唇越凑越近,几乎抵住了杨琼的耳畔,气息喷洒在颈间,竟让杨琼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燥热。 杨琼对自己的反应着实有些诧异,身体却越来越软,几乎要融化在沈碧秋的怀抱中。沈碧秋又微微一笑,道:“子修,你昨夜缠着我说了那么多痴心的话,我听了心里实在是快活,就算眼下立即为你死了,也是无憾了。” 杨琼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自己在对方强力的侵占之下似乎说了许多不堪的话,他不由地羞赧不已,几乎不敢看沈碧秋的眼睛,沈碧秋却吻了上来,咬着他的唇一番用力辗转吸允,几乎是要将他拆吞入腹一般。一吻罢了,沈碧秋捧着他的脸,低声道:“子修,你永远是属于我的,是不是?” 杨琼诧异地仰起脸,他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智有些散乱,却无法抑制地点了点头,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沈碧秋的话,一遍又一遍,让他抗拒不得,如同被禁锢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杨琼的反应却让沈碧秋十分满意,他埋头在杨琼的颈边一阵轻嗅,又捉起对方修长而纤柔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细细舔/舐着每一寸的肌肤。“子修……我的子修……”沈碧秋呢喃道,“我要在你身上每个地方,都烙下我的印子……” 杨琼有些毛骨悚然,唯有推开沈碧秋,抱膝坐在床角。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找不到头绪,沈碧秋的目光对他而言犹如魔咒,仿佛能够左右他的神志,操纵他的思想。“那个药……”杨琼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身体却在微微颤动着,连声音也随之发颤,低声道,“怎么会没有效果……” 沈碧秋眸光一转,微微笑道:“或许因为你不是女子,因此妇人堕胎之药对你效用不佳罢。”说话间,他已欺身过去握住杨琼的手,低声蛊惑般地说道,“子修,你定要这么做吗?”他恳求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心转意。” 从沈碧秋手指间传来的温度让杨琼心跳如鼓,唯有心中还存着一丝理智,于是咬着牙道:“阿秋,你定要想想办法……男人怀孕……实乃滑天下之大稽……”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浮木,“我会沦为世人的笑柄……我会身败名裂……即使身后也会被人耻笑……阿秋,我别无选择……” 沈碧秋的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仿佛是在戏弄着股掌中的一只猎物,他轻叹了一声,道:“我命人再加大些药量。”他用指腹摩挲着杨琼微凉的手指,“你莫要心慌,想必多服几次,总会有些效果的。” ****** 江有余正独自在药房配药。他早年得了苗疆的毒经,便开始专心制毒,一路用心收罗各种奇珍异草,药房即是他的禁地,平日里不许旁人随意进出。他自从被逐出冷月山庄,独自行走于江湖,十余年下来,树敌太多,不得已才投于沈眉门下,蛰伏避世。 沈眉父子鸠占鹊巢,凭借欧阳世家在江南数百年的基业,大肆养士,花费之金帛,犹如长江之泥沙。幸而欧阳氏盘亘江南整整两百余年,早在赵宋年间就是江南举足轻重的武林世家,在绿林之中可谓一呼百应,又累世累代经商,几乎掌控着整个江南的产业,所积家产不可计数,倒是经得起沈眉父子的折腾。 欧阳氏的先祖出身绿林,后起于商贾,在江南叱咤风云多年。赵宋末年,欧阳氏与当时权倾朝野的陈氏家族联姻,终于跻身新贵之列。而后又逢赤骑起义,赵宋覆灭,陈氏率残部仓皇南逃,欧阳氏一贯是精明的生意人,最会做投机的买卖,便倾全族之力,拥立陈氏称帝,是为南陈。经此剧变,欧阳世家俨然成了南陈外戚,几乎可以左右南陈皇权,南陈虽然不过三世而亡,但连续两代皇后都出于欧阳氏之门,即使后来清军南下,吞并南陈,亦不能撼动欧阳氏分毫。大清的江山虽然一统,但整个江南,仍被以欧阳世家为首的江南四族牢牢攥在掌心。欧阳氏世代盘踞江南,乃是真正的江南之王,盖江东之百姓,只知有四族,而不知有皇上。这也是从清太/祖皇帝开始,便插在大清帝王心头上的一根刺。一直到孝宗皇帝杨希夷在位年间,局势才渐渐出现了转机。 孝宗康定十一年,杨琼的父亲欧阳长雄袭承爵位,成为欧阳家族新一任的族长。这位欧阳氏的少年家主,生来不凡,只是素性恣意枉为,又心高气傲,不肯拘于祖宗家法。他从小痴迷于武学,对欧阳氏的家业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后来竟弃商从军,族中产业则全权交给了最为信任的家臣沈眉处置。 欧阳长雄对自家生意没有半分兴趣,却最喜行军作战,在西北边陲立下了赫赫战功,成就了一世威名,但常年戍边塞北,无形中却削弱了欧阳一族对江南的掌控。欧阳长雄少年成名,更加离经叛道,对江南四族间世代联姻的族规嗤之以鼻,屡次拒绝与曾氏、堂溪氏两族的通婚,他混迹于勾栏楚馆之间,沉迷于红袖脂粉之中,又力排众议,迎娶燕京名妓苏小环为妾,几乎将曾氏、堂溪氏、郁氏统统得罪了遍,从而引起了四族中守旧派的强烈不满。 不过,欧阳世家这位任性妄为的族长活得并不长久,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将家族荣耀和四族的使命放在心头,他只是寄身天地,纵情四海,最终得以马革裹尸,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他死后,爱妾苏小环亦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坊间有无数传言,蜚短流长,莫衷一是。多是猜测这位红粉佳人自缢殉情,追随英雄而去。也有人说她改嫁欧阳长雄的部下,效仿西施范蠡隐居五湖。临安城中还流传着一种说法,乃是传言苏小环因出身风尘,犯了欧阳家族的忌讳,在失去欧阳长雄的庇护后,被族中长老依照族规沉塘。 欧阳长雄只遗有一子,却是今上所出,杨真真爱若珍宝,尊为皇长子,自幼带在身边教养,欧阳家族自然不能同皇家去争夺嗣子,多年来唯有空悬着族长之位,以待皇命。杨真真一日不放杨琼,欧阳氏便一日无主,着实是进退两难。欧阳长雄生前留有遗命,在杨琼接任族长之前,托付沈眉暂为管理族中产业,在最初几年,沈眉还算兢兢业业,谨言慎行,然而日久天长,沈眉父子在江南的根基渐稳,便慢慢露出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若能兵不血刃架空江南第一贵胄豪门欧阳家族,杨真真自然乐见其成。而曾氏、堂溪氏、郁氏几族也对欧阳氏素来忌惮,亦不想欧阳一族独大。沈眉和沈碧秋正是在这微妙的关系中左右逢源,将归雁庄沈园经营成了江南的第一大派,渐渐攫取了欧阳世家的权柄。父子二人在庄中豢养了大批混迹江湖的异士浪人,俨然成了江南新主。 沈眉父子平日对待门客尤为优渥,置田买房不在话下,出行更是宝马香车,就算是要娇妻美妾,也无不应承。沈碧秋为了方便江有余炼药,便在临安城添置多处丹房,收罗的各地名贵药材不计其数。数年下来,江南的一些小门小派,无不想投于沈眉门下,以求庇护,最不济,也能保衣食无忧。 眼下,江有余为了保住杨琼腹中的胎儿可谓殚精竭虑。整整一夜,枯坐于药房之中,遍查典籍,直到沈碧秋进来,才起身相迎,他冲沈碧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公子今日颇为意气奋发,想必昨夜应是良宵。” 沈碧秋轻笑了一声,他今日心情极好,连步履都带了几分悠闲,淡淡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才真叫人回味无穷,情蛊之效果真是称奇。”他端然坐下,又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容有半点差池。我需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于我的杨琼,先生应该不会叫我失望罢?” 江有余道:“属下此番用忘忧之毒催化情蛊,莫说杨琼如今只是个毫无内力的废人,即便是他在当年全盛之期,也是抗不过的。一旦中毒日深,杨琼心智渐毁,待到蛊毒入脑,便再无清醒的可能,终将成为大公子手中的一具傀儡。” 沈碧秋的脸上露出一抹阴仄的笑意,拊掌道:“如此甚妙。” 江有余却略有些迟疑,道:“属下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杨琼腹中的胎儿。只怕这胎儿会承受不住忘忧的毒性,即便杨琼能够顺利分娩,这孩子也极有可能先天不足,天生……”他看了一眼沈碧秋,才缓声道,“或许,会天生残疾。” 沈碧秋却是面无表情道:“先生已经不止一次劝我放弃这个孩子。” 江有余道:“大公子如果只是要属下保住胎儿,属下可以用大剂量的蛊毒饲养杨琼内体的情蛊,只要蛊虫不死,此胎是堕不去的。但是要让这孩子毫发无伤,必须立即停止对杨琼用毒,否则……” 沈碧秋冷冷道:“否则会怎样?”他望着江有余,“先生不必吞吞吐吐。” 江有余拱手道:“忘忧之毒必定会通过母体影响到胎儿。落在眼上,则双目失明,落在腿上,则下肢残缺,落在耳中,则双耳失聪,若是不幸落到胎儿脑中,必定天生痴傻。”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坐着,面沉似水,良久,才低声道:“倘若现在停止用毒,你也看到了,杨琼前几日已经渐渐有些不听话。若是他的心智恢复,我们便是前功尽弃。”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如今正是最为紧要的关头,决不能出一丝纰漏,决不可以停药。” 江有余道了声“是”。沈碧秋站起身来,负着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双眉却是深锁。江有余知道沈碧秋此刻心中甚为挣扎,便一言不发地垂手站在身后。屋中沉默了许久,沈碧秋终于停下脚步,微微沉吟道:“这孩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后人,对我而言,至关重要。”他转身盯着江有余,“不论这孩子是痴是傻,是聋是哑,只要他能活着出生,便是我手中的一张王牌。”他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只要欧阳家的嫡系子孙在我手里,欧阳氏便无法另立家主。” 江有余未曾想到沈碧秋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般冷酷无情,不免有些心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唯有点头称是。 沈碧秋轻叹了一声:“我终究是不舍得杀子修。杀又不舍得杀,放又不能够放,也唯有牢牢将他握在掌心,才能永绝后患。”他低低笑了起来,“世间唯有情难诉……我果然还是太过于心慈手软了些。” 第202章 傀儡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碧秋每日哄着杨琼服食那些掺了蛊毒和忘忧的汤药。因为上一次在归雁庄中曾被杨琼的伪装所骗,沈碧秋心里总存着一丝不安。他总是担心会旁生枝节,中途生变,因此变得格外小心,时时刻刻注意着杨琼的一言一行。杨琼的饮食起居,他亦是事必躬亲,几乎寸步不离杨琼左右。 最初,杨琼的神志还尚存着一丝清明,有时候偶尔清醒过来,会歇斯底地发作。然而,随着服药日久,他的心智变得越来越混沌,记忆渐渐支离破碎,到后来,就连刚刚发生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整日里懵懵懂懂的,乖顺而安静,好似一尊漂亮精致的人偶。 他体内的情蛊因为得到了蛊毒的饲养,疯狂地生长着。此蛊原出自丰城双鼠楚天空、楚天阔两兄弟的情降之术,而后经江有余的改进,混入了忘忧的剧毒,已无解蛊之法。杨琼珠胎暗结,又经蛊毒催化,正是体内情蛊蓬发之时,短短数日,他的肚子便鼓了出来,看上去比普通妊娠三四个月的妇人还要显怀一些。如今的杨琼已然被情蛊操控了心智,完完全全丧失了正常人的思考,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对沈碧秋言听计从,无比驯服,仿佛这天地之间,除了沈碧秋,再无旁物。 沈碧秋未曾料到这蛊毒竟有如此奇效,甚至连江有余都有些惊诧。对于杨琼,沈碧秋的心中夹杂着太多的爱与恨。他与杨琼相识多年,从少年起,他都是用十二分的心思在讨好这位天潢贵胄,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又埋藏着刻骨的仇恨。他的情/欲驱使着他接近杨琼,他的本能让他迷恋杨琼,而他的理智又无时不刻告诫着他——杨琼是他仇人之子,是他复仇的障碍,为了大业,他必须将杨琼送入黄泉! 杨琼困居擎云山那五年里,沈碧秋觉得时间可以抹去一切痕迹,他以为自己终究能够举慧剑,斩情丝。但是,杨琼的影子依然无时不刻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或许是爱恋愈深,心中的罪孽也愈深,仇恨亦更深,矛盾的煎熬就像一把利剑,狠狠插在沈碧秋的心口,难以言喻的痛苦如同一张网,叫他无处可逃。 所以,如今这个傀儡娃娃般的杨琼让沈碧秋感到异常地满足。沈碧秋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夙愿终于达成了,他已经将杨琼改造成了自己需要的样子,这使他觉得自己真正占有了这个人。甚至,杨琼还怀了他的骨肉,两人间的羁绊将会以这样血脉相连的方式永久地传递下去。 丰城双鼠当年炼制情蛊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玩弄少女以泄兽/欲。这对臭名昭著的毒兄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子。此蛊的妙处是能将三贞九烈的节妇调/教成淫/娃,彻底沦为情/欲的俘虏,至死方休。蛊毒在杨琼身上肆虐着,如今的他绝不会拒绝沈碧秋的求欢,永远都是温顺地敞开身体,顺从地承受着对方无休止的侵/占。他眼神中再也找不到一丝锐气,本就清秀俊美的外表越发柔美,越发地楚楚动人,在床笫之间也尤为地叫人沉醉,好似一汪春/水,婉转承/欢间,乃是刻骨的缠绵。 沈碧秋觉得自己几乎要沉溺在杨琼的温柔乡之中了。掌下温软的肌肤,身下柔韧的四肢,耳畔微微喘/息的吟哦,辗转间流露出的媚/态横生,以及那些许隐忍的表情,无一不让人疯狂。这时候,沈碧秋便会幻想着自己能够一生一世拥有杨琼,尽情地享受眼前这具美丽躯壳所带给自己的无尽欢愉。 当年在京中,为了投杨琼所好,沈碧秋不得不将自己伪装成温文尔雅、柔情似水的翩翩君子,唯有偶尔在床上做些粗暴的举动来发泄心中的憎恨,事后偏又百般忏悔,只推说自己情难自禁。那时候,杨琼自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甚至以为普天之下,男人同男人间的欢/爱皆是如此,甚至渐渐从暴虐之中品出一丝甘甜来,他并不知道,像沈碧秋这样痴迷于暴力般的情/事,是绝无仅有的。 而今的沈碧秋早已经没有了顾忌,便恣意妄为起来。仿佛只要看到杨琼受尽折磨,他心中的愧怍便会减少一分,他的负罪之感也会减轻一分。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为他的行为辩解着:他虽然没有除掉杨琼,但是却折磨着杨琼,他并没有违背自己的使命,并没有忘记复仇的大业,更没有辜负母亲的在天之灵!在傀儡般任人宰割的杨琼面前,才是沈碧秋真正的样子——暴戾、残忍、荒/淫无度。 他夜夜都要与杨琼行鱼水之欢,当然不仅仅是鱼水之欢,他更热衷于亵/玩羞辱杨琼,逼迫杨琼作出各种羞耻下流的姿态,供他寻欢作乐。现在杨琼当然不会反抗,也不知道什么是反抗,只是默然承受。有时候玩得狠了,杨琼身上几乎遍体鳞伤,而他哀哀哭泣的样子却让沈碧秋格外兴奋,愈发地变本加厉地发泄他扭曲的情/欲。有时候,看着杨琼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连江有余都感到可怖。他不得不提醒沈碧秋:“就算杨琼如今不过是一具人偶,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如今属下虽然已经稳住了他的胎息,但是一旦出现败血之症,属下也是无能为力了。” 沈碧秋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但是,经过这近一个月来的调/教,杨琼显得愈发羸弱,单薄如纸,只有小腹突兀地鼓起。他形容枯槁,目光呆滞,见到沈碧秋还会下意识地瑟瑟发抖,但却丝毫不会违逆沈碧秋,无比温顺听话,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魂灵的躯壳,不再对沈碧秋构成任何威胁。 ****** 多日来,沈碧秋一直守在杨琼身边,颇有些乐不思蜀,便将正事耽搁了不少,甚至对西北胶着的战事也有些无暇顾及。直到杨玲珑派人送来第五封密件,沈碧秋才不得不将杨琼的事暂时放下,叮嘱江有余时刻关注着杨琼的身体。 三个多月前陈州一役,杨琼和西谷连骈联手扳回一局,杨玲珑却损失惨重。尤其是韩固身亡,影子营受到重创,张谅不得不率残部回京,便在刘南图和杨玲珑面前告了沈碧秋一状,参奏沈碧秋挟众自重,为私利而放任韩固遇难,恐有不轨之心。刘南图生性多疑,随即命杨玲珑撤换他人,召回沈碧秋。杨玲珑却没有听从父君的告诫,只是拟函问询,她在给沈碧秋的函上措辞还算温和,但心中所存的疑虑却已溢于言表。 沈碧秋自然不会领命,早先便已经洒洒洋洋回了一封数千字的陈情表奏,将西北的局势分析利弊,将韩固之死轻描淡写成罗必武之过。又谈到自己若是在此时回京,便是功败垂成,势必将西北重镇拱手让给西谷连骈。他字字写得恳切,但杨玲珑收到奏表后只平静了不到月余,又突然连发数封密件,命他即刻回京。 沈碧秋将杨玲珑最近的几封信函一字排开,逐字逐句对比着她的措辞和字句,以揣测这位岷王殿下的心思。后面的两封函中,杨玲珑已经再无往日的客气,而是勒令他马上动身,言语简骇生硬,似乎已经蕴有雷霆之怒。然而最后一封密函中,杨玲珑却又命他启程赴通州待命,至于原因和此行的目的,只字未提。 这几封密函相隔的时间都不久,尤其是最后的三封,不过只隔了半日。杨玲珑先是急命他回京,又突然让他去通州。沈碧秋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京中这些日子并不太平,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在京中早前就安插了几个探子,但是他翻了翻密报,却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一时之间,沈碧秋陷入了两难。如今他自然不能与杨玲珑撕破脸,却也更不能离开陈州。他坚信,只要能坚持数月,一定能拖死西谷连骈,不战而胜,更重要的,如今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身怀有孕的杨琼。 沈碧秋紧锁着眉,端坐在案前。烛火偶尔抖动,将他的脸映照得斑斑驳驳。他喃喃自语道:“可惜时机尚未成熟……”然而,他的脑海中闪过杨琼的侧脸,心中微微有些沉醉。他无暇再做多想,便朗声道:“来人哪。” 门外有侍从躬身入内,恭敬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碧秋靠在椅子上,神情略有些疲惫,他用指头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缓声道:“去请秦玉秦大当家过来,我有要事相商。” 第203章 胎动 秦玉很快就被人引了进来,他的腿似乎有些不便,每走一步都有些拖沓,整个人显得憔悴而阴郁。沈碧秋笑着站起身来,径直迎上去,不料秦玉却后退了几步,避了开去。他冷笑着,拱手道:“大公子何须再惺惺作态?” 沈碧秋面露诧异之色:“秦大当家何出此言?” 秦玉只是不住冷笑,道:“大公子设下机关伤了我的踝骨,又派人将在下软禁,如今突然召我前来,莫不是想以秦某为饵,再来钓一条大鱼么?”他斜睨着眼睛,虽然形容萎靡,但仍然依稀可见昔日的风姿。如今的秦玉两鬓略有些斑白,不过数月光景,却似乎已经苍老了十数岁,整个人暮气沉沉,不觉叫人看了唏嘘不已。 沈碧秋哈哈大笑道:“秦大当家差矣,一切皆是误会。那些消息机关乃是沈某早些年就埋下的。只是沈某实在不明白,大当家为何要深夜在院中乱逛呢?”他搓着手,眸光稍暗,神色中闪过一丝戏谑,轻叹道,“伤了大当家,小弟心中不安,只是秦兄一直不愿意安心静养,在下不得已才派了人守在你的门口,日夜保护。若是秦兄有甚么闪失,岂不是在下的罪过?在下又如何同青云寨的兄弟们交待?” 秦玉哂笑道:“大公子何必装腔作势?你怎会不知道我要干甚么?”他沉声道,“沈碧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将杨琼匿藏在身边,以为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了吗?” 沈碧温言道:“原来秦兄是想向岷王殿下邀功么?”他的目光深幽,笑容却是依旧,“在下知道大当家为了能恢复秦家的爵位,可谓是殚精竭虑。青云寨既然归附了归雁庄,沈某从来是将大当家当做兄弟看待。只是没有想到秦兄却是心比天高,早已经与张谅暗度陈仓。这番是想除掉沈某,便可以取而代之么?” 秦玉咬牙道:“确实是我太过愚蠢,没有当机立断,即刻返京。孰料你们父子二人心怀鬼胎,如今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他恨恨道,“沈碧秋,我便是太过于相信你,却原来你的许诺不过是权宜之计,空中楼阁罢了。” 沈碧秋正色道:“可是在下却是问心无愧。沈某何曾违背自己的许诺?如今青云寨已经受朝廷招安,难道不是在下从中斡旋?就连秦兄能够受到岷王殿下器重,也不是经过在下的引荐吗?大当家,喝水莫忘挖井人,过河拆桥的事岂是英雄所为?”沈碧秋越说越是激动,转身回到案前坐下,从案上拿起一封信函,扔到秦玉的面前,“大当家自己看罢,这是岷王殿下的密函,她命我即刻回京,只怕是要我去同张谅当庭对峙呢。”他冷冷一笑,“秦兄,说到底,你我都不过是岷王殿下的奴才,又分甚么高低贵贱?如今王驾千岁震怒,秦兄以为在下倒了霉,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么?” 秦玉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信函,打开匆匆看了一眼,果然是杨玲珑急召沈碧秋回京。这般气急败坏的沈碧秋确实少见,秦玉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唇角亦泄出一丝笑来。沈碧秋看得真切,眸光微微一转,继续道:“大当家,你我皆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假若岷王殿下对在下心生嫌隙,只怕你更是得不到殿下的信任。况且,以陈州如今的局势,我若是骤然回京,势必是将西北重镇拱手交给西谷连骈。咱们可是把身家性命押在了岷王殿下身上,若是殿下失势,你我的下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玉冷冷地看着沈碧秋,道:“大公子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们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大公子是想如何处置在下呢?”他冷笑道,“就算大公子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解释私匿杨琼的行为?大公子一口咬定我与张谅暗通曲款,可曾想过,倘若秦某一开始就对大公子存了贰心,将杨琼的下落透露给岷王和大院君,大公子焉能继续执掌校尉营?”说话间,他又走近了几步,紧盯着沈碧秋,咬牙道,“是大公子负我在先,而非秦某有负于大公子。我兄弟陆啸虎被杨琼所杀,此仇不共戴天,我若不能手刃杨琼,誓不为人!”他抱腕挡胸,沉声道,“秦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假若我有何不测,岷王殿下必然会知道杨琼的下落。到那时……”秦玉冷笑了一声,“只怕大公子亦是下场堪忧。” 沈碧秋抿唇不语,复而微微一笑,柔声唤了一声“秦兄”,又叹息道,“我本以为,你为恢复秦氏一族的爵禄和荣耀殚精竭虑。不料秦兄却也是性情中人,为了替陆啸虎报仇,竟然蹈死不顾么?” 秦玉一怔,神思有些惘然。他眯着眼睛,仿佛魂游于天外,许久,方低声道:“不错。我这一生……为了秦氏一族的荣辱浮沉,半世奔走,呕心沥血,不曾敢有一刻懈怠。”他握紧了拳,双眉深锁,眸光低垂,喃喃道,“啸虎……他与我结识于风尘,患难与共,死生相随。可惜,我未能许他共享荣华富贵,却连累他命丧九泉……这些日子来,我夜夜梦见他惨死在我的面前……如今阴阳两隔,只恨此生再难相见……”他仰起头,将眼中的泪光生生逼了回去,切齿道,“杨琼啊杨琼,若不取你项上人头,难慰啸虎在天之灵!”他转而看向沈碧秋,眼中皆是恨意,“大公子,还望你莫忘了昔日之言。你今日若能将杨琼交予我处置,秦玉今后必当誓死追随。倘若大公子一意孤行,秦玉不惜玉石俱焚!” 沈碧秋眸光流转,抿唇一笑。他的五官深邃,面容却生得白净儒雅,笑起来颇有几分风流倜傥。他站起身来冲秦玉拱手作揖道:“大当家重情重义,沈某心中好生佩服。不过……”他的眉眼弯弯,负手走到秦玉的身边,低声道,“只不过杨琼并不在我的手上。” 秦玉冷笑道:“大公子当我是瞎子?我亲眼所见……” 沈碧秋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道:“秦兄,且随我来。” ****** 秦玉跟着沈碧秋来到一处院落,此时天色向晚,小院地处隐蔽,灯火寥落,秦玉透过窗纱,借着些许光亮,但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斜靠在榻上,那人披着着一件白色的中衣,乌黑的长发垂落至腰间,衬得一张脸越发雪白,眸若点漆,唇若涂脂,远远望去,只觉得楚楚动人。 秦玉低低唤了声“杨琼”,几乎是咬牙切齿。沈碧秋却在旁道:“秦兄可看仔细了,这人到底是不是杨琼。” 秦玉又仔细打量起来,然而,越看心中越觉疑惑。屋中那人的身材长相与杨琼虽有□□分的相似,但是□□却大相径庭,绝无记忆中杨琼的半分傲气和凌厉,倒是显得有些神情呆滞。秦玉皱着眉,却见屋中之人缓缓转过身来,大约是他坐得久了有些气闷,正半靠着床头,捧着小腹微微地喘息。秦玉不禁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人隆起的腹部,转眼看着沈碧秋:“他……难道……竟是个妇人?” 沈碧秋微微一笑:“能叫秦兄误认成杨琼,看来此人与杨琼确实长得极为相似。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与杨琼神似的傀儡,先前一直将她藏匿在红/袖楼中。虽然是个妇人,但略加□□,倒也可以以假乱真,将她做个诱饵引西谷连骈上钩,绰绰有余。只是不想她竟然怀了孕,却是叫我有些为难了。” 秦玉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复而嗤笑道:“大公子倒是风流快活。” 沈碧秋笑道:“边塞苦寒之地,妻室又不在侧,美人如玉,难免叫人心猿意马啊。”他的目光注视着屋内,“沈某又不是圣人,长夜寂寞,总要有温香软玉相伴,聊供遣怀。狎妓本属风流韵事,亵玩一个娼妇,又算得了甚么?”他神情颇有些暧昧,“此女虽然有些痴傻,但是姿容妍丽,温柔可人,床笫之间更是妙不可言。秦兄若是有兴趣,亦可同乐。” 秦玉摆了摆手:“大公子开甚么玩笑。” 沈碧秋轻叹了一声,道:“只是虎毒尚不食子,念她腹中终究是沈某的骨血,将胎儿堕去,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哪。唯有将她带在身边,伺机行事了。”他看着秦玉,“还请秦兄见谅,一则,此人乃是我为西谷连骈准备的诱饵,自然越少人知晓越好。二则么,”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尚新婚燕尔,只怕家中夫人知晓后不悦,还请秦兄权作不知。”他拱手作揖,“在下谢过。” 秦玉笑道:“不想大公子倒是个惧内的。”他搓了搓手,“在下对大公子的家事没有半分兴趣。”他沉吟道,“只是不知,杨琼如今到底藏身何处?” 沈碧秋道:“我本叫你送晏之回江南,他却在锦州城中不翼而飞。大约他是见到了甚么要紧的人,才遁地而走。” 秦玉皱眉道:“大公子是怀疑杨琼带走了二公子?” 沈碧秋冷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吃里扒外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与杨琼素来交好,只怕不用杨琼出手,他便追随而去了。” 秦玉道:“大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碧秋沉吟道:“岷王殿下命我回京,然而我若离开陈州地界,只怕前功尽弃。”他握住秦玉的手,“我回京后,还望大当家能守住西北要塞。大当家若能临危受命,将来王驾千岁荣登九五,你便是大功之臣。” 秦玉心中有些诧异,没有想到沈碧秋竟会将大权交予自己,不禁愣愣道:“大公子这般器重秦某,倒叫我心生惭愧。” 沈碧秋微微一笑,负手道:“殿下连下数道密函命我回京,王命难违,沈某不得不从。然而,我如何能让数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况且西北若被西谷连骈所控,自然会妨害到岷王殿下的宏图大业。”他转身看着秦玉,“如今能力挽狂澜者,除了秦兄,又能有谁?” ****** 沈碧秋进来时,杨琼正和衣卧在榻上。他睡得极不安稳,仿佛被噩梦所困扰着,眉头紧深锁,苍白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沈碧秋挑起纱帐,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人,眼中俱是温情。他抬起手,轻轻擦拭着杨琼的额头,似水的柔情从他的一举一动间流泄出来,仿佛是在呵护着世间的无上珍宝。 杨琼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看着沈碧秋,许久,才回过神来,哑声唤道:“阿秋?”他如今的神思变得极为迟钝,仿佛有什么屏障将他同外界的种种隔绝开来,将他困在其中,如同蛛网上挣扎的蝴蝶。他已经快淡忘了一切,甚至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快想不起来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沈碧秋,仅此而已。 “阿秋?”杨琼微微一笑,灿若春花。沈碧秋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一紧,便欺身将杨琼搂在了怀中,又凑到了他的脖颈间,吸嗅着那温软甜蜜的味道,柔声道:“我这几日杂事颇多,没有好好陪你,你可想我?” 杨琼微微颔首,将头靠在沈碧秋的肩膀上,喃喃道:“阿秋,你不在的时候,我便好慌呢。”他的声音软软的,仿佛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抓挠着沈碧秋的心,沈碧秋搂紧了他,亲吻着他的额头和面颊,呼吸渐渐有些急促,低低道:“你慌甚么?” 杨琼睁着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乌黑的眸子中映着沈碧秋的笑脸:“我怕记不得你啊。”他捂住自己的头颅,皱眉道,“我总是记不起前一天的事,一想就头疼得厉害。阿秋,我若是连你也不记得了,我该怎么办?”他紧紧抱住沈碧秋,“阿秋,我真的好怕。” 沈碧秋不语,只是轻轻拍打着杨琼的后背,良久,低声道:“莫怕,我永远在你身边,我与你永不分离。” 杨琼闷声道了句“好”,忽然,他从沈碧秋的怀中挣扎着起身,双手抚住自己隆起的腹部,喃喃道:“阿秋……阿秋……有东西在动……” 沈碧秋问道:“什么东西?你说什么在动?” 杨琼呆呆地看着沈碧秋:“刚才,有个东西在我肚子里动了一下……”他抓住沈碧秋的手,“阿秋,我怕……” 沈碧秋的神色一变,颤抖着伸出手,覆上杨琼的肚子,像是过了极漫长的时间,陡然地,沈碧秋感到自己的掌下传来一记轻柔的跳动,那轻轻的一动,却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沈碧秋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的,他感受到了,掌下的生命正在向他传递着讯息,在告诉他彼此的存在。 杨琼讷讷道:“又在动了……阿秋……我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好奇怪……” 沈碧秋紧紧搂住他,压抑着自己无比激动的情绪,只是不停轻吻着杨琼的侧脸,低声喃喃道:“没事的……别怕……没事的……”他擒住杨琼柔软的唇瓣,不住吮吸,几乎想将他拆吞入腹。此时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的内心深处疯狂地滋生着,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再只是仇恨和冷酷,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情,将他与这个世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一刹那间,沈碧秋竟觉得整个天地都明亮了起来。 (第十三章完) 第204章 遁逃 那一日,何晏之与沈碧秋暗中会面,让沈碧秋扮成自己潜入陈州府。沈碧秋的容貌与他一般无二,竟没有引起守卫的丝毫怀疑,轻而易举便混了进去。沈碧秋本与他约定,待见过杨琼后便会同他会合,让他在红/袖楼中等待消息。然而,何晏之等了整整一夜,却未见沈碧秋回来,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恐惧来,唯恐沈碧秋被西谷连骈识破,遭遇不测。他正焦灼不已,却见秦玉带了几个侍卫匆匆折了回来。那秦玉只道沈碧秋已经和杨琼一起出了陈州,如今奉了沈碧秋之命,让他速速赶去会合。 何晏之有些纳闷,然而此刻街上到处都是官兵,已经容不得他细想。他只能随着秦玉匆匆离了陈州,一路向东行走,几人彻夜赶路,一口气奔出了数十里路,待到了钦州地界,何晏之才渐渐觉出一些怪异之处来。那秦玉像是看押犯人一般看着自己,只是不停催促自己上路,待问及沈碧秋和杨琼时,却又闭口不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何晏之心中的疑虑越来越甚,见秦玉带自己只管径直往东南方向行进,几日下来,便渐渐明白自己大约是落入了圈套之中。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仍然不敢相信是沈碧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他宁愿相信是秦玉别有用心,也不愿相信沈碧秋那脉脉温情,皆是出于伪装,所谓的手足之情不过是一个笑话。他心中虽然起疑,但并未动声色,一则秦玉人多势众,万一交起手来,自己未必能占上风。二则,他对钦州不熟,即便遁逃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于是留了个心眼,悄悄开始准备伺机金蝉脱壳。 三日后,众人终于来到锦州地界。何晏之年少之时曾随戏班在雁蒙山一带卖艺多时,对锦州一带的风土人情颇为熟悉。此地多是湖泊山峦,地势险峻,又毗邻漠南,乃胡汉夹杂之地,却也容易藏身。这日晌午,几人进了锦州城内,正准备去街上找间客栈打尖。何晏之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慢悠悠牵着马走到了后面,秦玉回过头来道:“二公子,怎么了?” 何晏之笑了笑:“这马儿想必是有些累了,走不动了呢。”说话间,他用夹着钢针的右手照着马屁股一拍,那马儿受到了惊吓,立起前蹄便嘶鸣起来。此刻日在当中,街上有不少行人,皆是吓得四散而逃。何晏之佯装拉不住那马,一放手,惊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何晏之一边喊道:“哎呀,我的马儿!”一边顺手牵过身边那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那侍卫的马,朝着惊马的方向追去。 事出突然,众人一时有些发懵。几个侍卫纷纷看向秦玉,秦玉心里发急,厉声道:“还愣着作甚?快追啊!” 侍卫们道:“秦大人,咱们是追人还是追马?” 秦玉策马追去,一边道:“废话!当然是追人!快去拦住他!” ****** 何晏之伏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秦玉率着众人在后面穷追不舍。何晏之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眼看着秦玉诸人快追了上来,便突然右折来到了锦州城东的玉带河畔。玉带河联通澜江,顺水而下可到雁蒙山北。何晏之毫不犹豫弃了马匹,纵身遁入河底。他自幼水性便好,在水下潜一夜也无大碍,最主要的是,他对少年时亦常常在玉带河一带潜水嬉戏,还依稀记着水路。 何晏之在水下摸索着往前游去。玉带河依着山势而走,水底多暗礁险阻,迂回婉转,何晏之专走险路,一直往上游而去,待他浮出水面,天色已经转暗了。他伏在水上朝四下张望,没见到秦玉的影子,这才舒了一口气,于是登了岸,想趁天色未黑前进城去,找间驿站歇身。然而,他好不容易来到锦州北面的雁东府,却发现城门口正站着秦玉手下的一个侍卫,领着一班当地的衙差逐个儿检查过往的行人。 原来,秦玉弄丢了何晏之,深知大事不妙,难以交差,便遣几个侍卫到附近县城门口守着,自己则即刻折回陈州向沈碧秋复命去了。秦玉这次带来的几个侍卫皆是出自岷王手下的影子营,个个都有腰牌在手,地方那些守门的衙役见了,无不俯首听命,一时间,何晏之的境遇竟如“逃犯”一般了。 何晏之无法,只能掉头往密林深处走去。他这回从水路逃脱,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晚上的山风带着咸湿之气,直吹得他瑟瑟发抖。何晏之无处安身,只能硬着头皮在山野间行走,心中盼着能快些找到一处安身之所,捱过这个晚上,天明再作打算。他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此刻饥肠辘辘,困乏不已。一路奔波又牵动了他的旧伤,那断指的残桩处一阵阵锥心疼痛。 也许是上苍眷顾,当他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光景时,终于发现了半山腰一处废弃的庙宇。虽然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总算能遮风避雨,稍作安身。荒山野岭找不到生火的工具,何晏之只能捡了些稻草铺在残破的神像后面,再将身上湿透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挂在供台边上,然后拥着已经快沤干的外衫躺了下来。 此刻,他浑身发软,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百骸都发着酸。何晏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处滚烫无比,不由叹了口气,果然大病初愈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这一天奔波下来,竟发起烧来了。山风越来越紧,远处传来鸱鸮的哀号,一声一声,听了人心中发毛,何晏之昏昏沉沉地躺着,迷迷糊糊中,几日来发生的事却一件件在脑海中翻腾着。 他想到杨琼,想到沈碧秋,想到西谷连骈,脑子里乱成一团,短短数日间,已经天翻地覆。如今他只想着能够立刻赶回陈州。他不知道杨琼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是和沈碧秋在一起……他要去当面质问沈碧秋……假若一切都是沈碧秋布下的局,他将如何再面对杨琼?想起杨琼,他的心便一阵一阵抽搐般地疼痛。杨琼还会相信自己吗?还是已经将他视若寇仇? 第205章 破庙 何晏之前思后想,心如乱麻,身上又烧得厉害,终于昏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他听到屋外有嘈杂的人声纷至沓来,还间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声。他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急忙忙披上外衫,躲在了佛像后面,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唯恐秦玉带着人找来,那时自己怕是插翅也难飞了。 庙门被猛地推开,何晏之定睛一看,不觉松了一口气。来人是十余个彪形大汉,手中都拎着明晃晃的砍刀,有几人还举着火把。何晏之躲在黑暗之中,透过火光细看去,只见来人皆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望之不似善类。他心中一惊,暗想,莫非是这山中的强梁? 正在寻思间,一个大汉推搡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口中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这小娘皮儿哭哭啼啼的,好不烦人!”他将两人狠狠推倒在地上,又啐了一口唾沫,咒骂道,“再敢哭一声,老子现在就阉了这小子!”说着,便抽出腰间的佩刀,在火光之下晃了一晃。 地上的男女吓得瑟瑟发抖,果然不敢再发一声。何晏之心头一怔,透过佛像的缝隙望去,但见地上绑着的是一对少男少女。那女孩儿最多不过二八年纪,生得粉面桃腮,温柔可人,只是脸上俱是斑斑泪痕,楚楚可怜。身边的男孩儿年纪还更小些,十二、三岁的模样,亦是眉清目秀。两人的衣着楚楚,首饰光鲜,看上去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那大汉用刀刃在男孩的脸上比划了几下,大笑道:“小子,你怕不怕?” 男孩儿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哭又不敢哭,只是不住地颤抖。忽然,小小的破庙里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人指着那男孩儿道:“这小子居然被孔爷吓尿了!” 被唤作孔爷的汉子亦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下面那根看来不顶事儿,爷帮你剁了吧!” 男孩儿的脸色一片煞白,拼命往后缩,头摇得好似那拨浪鼓儿。少女扑了过来,挡在男孩的身前,尖叫道:“莫要伤我弟弟!” 那孔爷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孩的脸,嬉笑道:“真是个水灵的姑娘啊。”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扑簌而下,却紧紧护着身后的男孩,颤声道:“各位叔叔伯伯,求求你们,不要伤我弟弟。” 孔爷嘿嘿一笑:“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呢。”他又捏了捏少女嫩白的脸,“小妹妹,你要求我,也要有所表示啊。这样吧,你自己把衣服脱了,你脱一件,就当是求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你数数我们这里有多少人,便脱几件衣服。你说好不好?” 身后的众匪闻言无不大笑,道:“孔爷妙哉!” 少女泪如雨下,不住摇头,哽咽不已。孔爷转头对手下道:“去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他又冲那少女嘿嘿笑道,“你若是不肯脱,爷便只能阉了你那宝贝弟弟了。” 这时,席地坐着的一个青衣汉子道:“老孔,有你们找乐子的时候,今天莫要玩过火。”说话间,他已经站起身,慢慢走了过来,一双细小的眼睛盯着瘫软在地上的男孩儿,好像一匹恶狠狠的恶狼。许久,他发出几声干笑,低声道,“邢老三,明儿派人捎信给君家,叫那老头儿拿十万贯钱来,换他儿子的小命。” 人群中有人答应了一声。那男孩儿却道:“我家拿不出十万贯的!”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就是把我们君家的产业全都卖了,也凑不出十万贯来!” 一旁那孔爷冷笑道:“小子你操心什么?你老子要是凑不出十万贯来,咱们便将你身上的零碎一件一件地剁下来,今天寄一根手指,明儿寄一只耳朵,看你那老子怕不怕。” 男孩吓得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少女的手已经被松了绑,张开双臂将弟弟护在怀里,哭道:“你们要剁就剁我的手指,剁我的耳朵,不要伤我弟弟。”她匍匐着爬过来,拉着那个青衣汉子的衣摆,哀求道,“求求你,行行好吧,放过我弟弟吧。” 未等青衣汉子开口,那孔爷却凑了过来,嘻嘻笑道:“小妹妹,你长得这么娇嫩,我们怎舍得?”他一把将少女拽起,好似拎着一只小鸡,搂着腰便开始胡乱抚摸,“小妹妹,不如你先陪爷们耍耍,伺候咱们开心了,便放了你那兄弟。”说话间,他一只手已经开始撕扯女孩的衣衫,“你爹拿不出十万贯钱来也不打紧。凭你这等姿色,等咱们兄弟几个玩儿厌了,再卖到窑子里去,至少也能换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亏,是不是?” 少女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拼命挣扎着,却如何是那汉子的对手。那孔爷兴奋地满脸通红,对青衣汉子道:“老大,不如你先来给这小娘皮开个苞?” 此刻,何晏之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这群强梁显然是劫持了附近富户家的子女,欲意敲诈勒索。他数了下庙中的强盗,一共是十三人,然而他如今重伤初愈,又在水里泡了大半天,翻山越岭,浑身乏力,只怕孤身一人并不是这群强梁的对手。这时候,那少女的哭声越来越凄惨,孔爷已经解了她腿上的绳索,两个男人左右挟持着她,女孩儿身上的衣衫亦已经凌乱不堪。地上的男孩大声哭喊着“姊姊”,有两个强盗上去就左右开弓扇了他几个耳光,恶狠狠道:“闭上嘴!若是坏了爷们的兴致,待会儿连你这小子一起上!” 何晏之看得真切,此时他身上并无武器,贸然出手,只怕无济于事。他心思电转,忽而灵机一动,便俯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签和瓦砾,屏息凝神,寻着间隙,对准那些匪徒手中举着的火把一一掷去。杨琼曾经赞过他练武时的准星把握得极好,何晏之心里得意,又怕不进则退叫杨琼失望,便更加尤为刻苦地练习,倒是将一手射箭投掷练得炉火纯青。他将那些火把一一打灭,随之纵身跃到了房梁和佛像的间隙间,隐身其中。众匪见手中的火把逐一无声熄灭,皆是大惊,再无心寻那对姐弟的开心,纷纷亮出兵刃准备迎敌。 破庙之中漆黑一片。带头的青衣汉子高声道:“不知是哪里来的英雄?何不现身一聚?” 庙外的山风正紧,呼啸之中仿佛还带着雨声,打着璇儿的风一阵阵刮来,山林发出阴仄森然的共鸣,不禁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何晏之攀在梁上,意沉丹田,迸发出所有的内力,捏着嗓子,发出一阵浑厚的笑声。那笑声极是怪异,和着庙外的风声雨声,在这夜半时分残破的古庙之中,只让人听得心里发毛。何晏之本就是戏子出身,自幼勤练吹拉弹唱,拟声之术对他而言并不为难。此时他以内力为引,让声音与胸腔和腹腔发出共鸣,时而尖锐,时而浑厚,仿佛是从古庙的屋顶上倾斜而下,霎时瓦砾间的尘土和碎末都被震了下来。众匪一时都懵了,有几个胆儿小的不禁颤声道:“大……大哥……莫非……莫非是鬼?” 第206章 姊弟 那匪首神色一凛,厉声对众人道:“胡说什么!”他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一横,“老子最不信什么鬼怪之说,快些把手中的火把都点上!”他又仰头看着房梁之上,大声喝道,“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尊驾若不肯下来,我只能麻烦兄弟们上去请了!” 众匪应声刚把手中的火把重新点燃,正欲举起照亮屋顶,那火把却又无声熄灭,随之,又听得数声惨叫,几名匪徒捂着眼睛在地上不住打滚,有人惊呼道:“老大!是佛前点灯的铁签!” 那神像却发出一阵怪诞而尖锐的笑声,在这个寂静而荒凉的古庙之中犹为地可怖。众匪呼啦将那神像围成一个半圆,皆是面面相觑,踟蹰不敢上前。青衣匪首怒道:“一群废物!去把这劳什子的泥塑木雕推到了!” 有人支支吾吾道:“大哥,万……万一,真的是菩萨显灵呢?” 那匪首“呸”了一声,道:“要是真有菩萨,这神像怎么一动不动?” 然而,话音未落,只听轰然一阵巨响,那尊神像竟真的直直朝众人砸了下来。黑暗之中看不清周遭的情形,只听得惨呼声不断,又有几个匪徒应声倒地。顷刻间,本就已经破败不堪的古庙瓦砾齐下,庙之内尘土飞扬,叫人睁不开眼来。那尖锐的笑声却并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急促,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这黑暗之中越发地叫人毛骨悚然。有几个胆小的强盗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扔了手中的刀剑,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山神爷爷饶命!山神爷爷饶命!” 还是那孔爷冷静些,持着刀道:“大哥!来者不善!也不知道对方有几个人,咱们快撤!” 匪首点了点头,招呼手下赶紧挟持着那对姐弟往外冲。众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之中,只见一个人影从房梁之上腾空跃下,瞬息之间夺过一把长剑,招式极是凌厉,寥寥数招便砍倒了两个匪徒。 何晏之的所学大半出于杨琼,虽然后来也受过陈商、段从嘉二人的点拨,但武功路数还是继承了杨琼的轻、灵、快、狠。如今他大伤初愈,内力不足,但一套琼花碎玉剑耍起来,依然如行云流水,在夜色之中,犹似一团光影,剑光凛冽,生生将这帮匪徒震慑住了。 为首的那个青衣匪首沉声道:“尊驾到底是甚么来头?若是江湖上的朋友,又何必搅黄了在下的生意?尊驾难道不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吗?”他又指了指身边被挟持着的那对姐弟,“莫非阁下是君家找来的帮手?君家乃锦州豪富,我们兄弟不过是在雁蒙山讨口饭吃,若是为了钱财,江湖上的规矩素来见者有份,尊驾何必为难咱们?” 何晏之冷哼了一声,他无心恋战,深知眼下唯有速战速决方可以救下那姐弟二人,便灵机一动,信口道:“吾乃天山玉虚宫左护法!玉虚宫宫主法驾已到,尔等只怕是一个也走不掉!”在九阳宫中大半年,他只知道萧北游是右护法,却从未曾听杨琼谈起过左护法,便随口编了个身份想唬住那帮强盗。 众人听闻果然一愣。天山玉虚宫在江湖上极为神秘,烈火教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眼前这个人的剑法诡谲,实在是真假难辨。孔爷凑过去与那匪首道:“大哥,难道说君家同玉虚宫竟然有来往?看来咱们这笔买卖有些麻烦哪!” 何晏之目光一转,手中长剑如电般袭来,一边朝着对面的方向高声喊道:“兄弟们!快来啊!一起上!” 众匪皆是大骇,有几人急忙回转头守住后路,何晏之趁着这间隙的一瞬,挥剑砍倒了劫持着姐弟二人的那两个小喽啰,又一剑割断了捆住男孩双脚的绳索,伸手提起两人的腰带,从破败的窗子口纵身跃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也就是一愣神的功夫,何晏之已经提着姐弟二人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匪首即刻明白了过来,不由咬牙道:“他奶奶的!咱们上当了!决不能叫那小子跑了!快追!” 一群人应声冲出了破庙,擎着火把,提着刀剑便追了出来。何晏之屏着一口气,挟着少男少女,奋力狂奔。他这一日都在奔波之中,实在已经是力竭,但是身后追兵正紧,哪里敢有丝毫的怠慢?唯有拼了命地翻山越岭。他特意挑了崎岖的山路,尤其是那些怪石嶙峋的山坳,施展开轻功,跑出了大约十里路,才渐渐听不到身后的追赶之声。 何晏之终于在一片密林深处停了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将那对姐弟放下,靠着一棵老树不住地喘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如散了架一般,嗓子眼一阵阵地发腥。那对姐弟被挟着跑出这么远的路,也是晕头转向,正蹲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阵夜枭的叫声从丛林深处传来,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只觉冷风刺骨,阴森可怖。那男孩子到底年纪尚小,忍不住哭了起来,少女搂住了他,喘着气,不住安慰:“嘉树莫怕,姊姊在你身边。” 何晏之看了他们一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极度的疲乏让他感到力不从心,就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有些困难。他觉得自己烧得更厉害了,方才的一番激斗让他头痛欲裂,实在是支撑不住,便倚着树干缓缓坐了下来。倒是那少女向何晏之微微欠了欠身,道:“多谢壮士相救。”说着,她伏在地上,叩首行了一个大礼,道,“请壮士受奴家一拜。” 何晏之想扶起她,但根本无力站起身来,只能摇了摇头,低声道:“姑娘无须多礼。” 少女却又叩首道:“壮士救了舍弟嘉树,乃是我们君家的大恩人。但不知恩公名讳?我们君家日后也好拜谢。” 何晏之自然不能道出真名,依然是用当日在衙前镇起的化名,笑了笑道:“在下杨舟,燕京人士,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姑娘不必介怀。” 少女却跪地不起,哽咽道:“只因家母久病,奴家与舍弟二人今日一早去城外的槐安寺为母祈福。谁知轿子刚出了城便遇到了强梁,打伤了家丁和仆役,将奴家与弟弟掳去。今晚若无杨恩公出手,只怕我们姐弟二人必遭不测……”少女泣不成声,将那男孩拉过来,道:“嘉树,赶快拜谢杨恩公。”男孩却只是啜泣着,显然方才一番死里逃生的经历将他吓得不轻,除了哀哀哭泣,竟说不出话来了。少女对何晏之道,“舍弟才十三岁,平日里闷头只读圣贤书,今日实在是受到了惊吓,还请恩公海涵。” 何晏之对那君嘉树一笑,温言道:“小兄弟莫要害怕。”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虽然自己心中也无甚把握,却依然安慰道,“放心,那些强梁追不上来。若是追上来,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第207章 义士 何晏之盘膝稍坐了片刻,将体内真气运行了一周天,才渐渐觉得气息平稳下来。夜风正紧。何晏之怕那些强盗追来,不敢在此地久留,便勉力起身,对那姐弟二人道:“你们住在何处?可记得归家之路么?我送你们回去。” 君家姐弟只是哀哀哭泣,那女孩儿毕竟年纪大些,神情尚还镇静,整顿了衣裳,欠身万福,道:“奴家住在雁蒙山北麓,世代贩马,在关西一带也有些名声。只是山高路远,奴家深居闺中,又哪里识得路途。” 何晏之道:“既然是雁蒙山北君家,到了山下自然会有人知晓。”他环顾了下四周,又道,“恐怕那些匪徒迟早要追到这里,我们还是赶路的要紧。你们二人可还能走得?” 姐弟二人连连颔首,何晏之伸出手来,那少女却面露羞涩避了开去。何晏之一怔,暗道:男女授受不亲,果然是我鲁莽了。于是,歉然笑了笑,转身提着剑往前走去。 君家姐弟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边。山路崎岖,三人借着月色,缓缓前行。空谷之中时而传来数声野兽的嚎叫,带着回音在山林之间回荡。那少年吓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哭了起来,少女低声安慰道:“嘉树莫怕。走过这座山咱们就到家了。” 何晏之转过头嘘声道:“莫要出声,莫要惊动了山里的野兽。” 那君嘉树点了点头,脚下却是一趔趄,被地上纠结的枝桠绊住,重重跌倒在了地上。少女惊呼了一声“嘉树”,地上的少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道:“姊姊,我的脚好痛,我站不起来了。姊姊,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何晏之俯下身,果然看到少年的右脚被树枝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脚踝处瞬间肿了起来。君嘉树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哪里遭过这等罪,不禁哭着道:“姊姊,我们唤轿子吧,我真的走不动了。” 少女急道:“荒山野岭的,哪里换得到轿子啊。” 何晏之一皱眉,寻思着这血腥之味只怕真的要将野兽引来了,便欠身将少年背起,对少女道:“快些走!若是引来些豺狼虎豹,怕是不妙。” 那少女却退后了一步,欠身道:“请恩公带着我弟弟走吧。”她目光盈盈地看着何晏之,眼中含着泪,“嘉树是我们君家的独苗,还请恩公能送他回家。大恩大德,奴家铭感五内,来生必结草衔环相报。” 何晏之见她落泪,心中又是怜悯又是烦闷,不觉低声喝道:“胡说甚么!”说着,收了手中的剑挂在腰间,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道:“还望姑娘恕在下唐突。”言毕,施展起轻功,拼尽全力,发足向山上狂奔而去。 何晏之挟着两姐弟,才跑出不远,便听到隐隐传来狼嚎之声,随之便看到悉悉索索树影摇动。他暗自心惊,心知不好,果然是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狼群,不觉冷汗涔涔而下,连拉着那少女的手也沁出汗来。但听得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数头野狼从丛林之中窜了出来,猛地向何晏之三人扑了过来。 少女整个人都僵住了。何晏之咬牙道了一句“抓紧我!”言未毕,已经挥开长剑,剑光过处,便砍倒数头野狼。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狼群却没有停下攻击,反而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何晏之的背心均已经湿透,身上溅满了狼血,一整日下来,他水米未进,奔波不停,此刻体力已然不支,握着剑的手倍感沉重,剑招也明显慢了下来。突然,一头狼从背后猛扑上来,君嘉树趴在何晏之的背上高声尖叫起来,哭喊着“姊姊救命”,何晏之奋力反手一击,将那头狼迎头劈作两半,然而肩头还是被狼爪所伤,顿时血流如注。少女拉着何晏之的袖口,哭道:“恩公,你走吧,莫要管我们了。” 何晏之浑身是血,也分不清是狼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转过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淌下来,面目颇有些狰狞,怒喝道:“闭嘴!”少女被吓得一愣,一瞬间,何晏之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杨琼的身影。时光仿佛还是在擎云山顶九阳宫中,杨琼在梅花林中传授自己剑法,剑光过处,白衣翩然,散花如雨……却已恍若隔世!何晏之不觉悲从中来,胸口一阵发痛:难道今夜自己真要命丧于此?难道今生再难见杨琼一面了么? 转瞬之间,狼群又攻了上来,何晏之挥舞长剑,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音穿过丛林,久久回荡在山野之间,他觉得有一股本能的力量在身体里鼓动着,仿佛自己天生就应该甲骑金戈,铁马弯弓。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何晏之的头脑中只剩下杨琼传授的剑法。琼花碎玉剑法本是杨与沈碧秋两情相悦时所创,剑招之中两情缱卷,空灵有余,却略显杀气不足。然而,此时的何晏之像是被鲜血和杀戮所蛊惑,剑招在他的手上千变万化,一把长剑竟像是活了一般,密不透风的剑光围绕着三人,野狼却被一一砍杀。刹那间,何晏之若有所悟,陡然明白了杨琼当日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究竟是何意,天山派剑法的精要原来尽在这变化之中。 一场鏖战,狼群死伤大半,何晏之身上也被野狼伤了好几处,尤其是曾经受过伤的左肩,肩头又被野狼咬了一口,皮肉外翻,伤口极是骇人。渐渐地,狼群之中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随之,剩下的野狼不再围着三人,而是掉转头向丛林深处奔去,一边奔逃,一边仍旧不住地哀嚎,仿佛是在告诉其他尚未过来的野狼们,此地危险,速速离去。 何晏之站在一片野狼的尸体中间,整个人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般。他用剑拄着地,勉力支撑着自己,缓缓回过头,但见君家姊弟正颤抖着抱作一团,低声嚅嗫着道:“恩公……” 何晏之微微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向二人伸出手,那少女也顾不得何晏之身上的血污,忙跑过来扶住他的手,道:“恩公,你没事吧?”少年也奔过来,扶住何晏之的另一侧,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何晏之摇了摇头,低低道:“快走!” ****** 三人相互搀扶着,咬着牙翻过了两座山岭,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雁蒙山麓。此时天光渐渐放亮,何晏之却已经疲惫不堪,只是勉力支撑着。他见数十米开外便是官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身对君家姊弟二人道:“先寻一处歇脚的地方,再打听如何回你们家罢。” 少女点了点头,身边的少年却大声呼喊起来:“严叔叔!严叔叔!”他喜形于色,拉了拉少女的袖子,“姊姊!你看!那边不是严叔叔吗?他正带着人在找咱们呢!”说着,他欣喜若狂地奔了过去,口中直呼,“严叔叔!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才跑出几步,却被绊了一跤,此刻他也顾不得疼痛,又爬了起来,眼中却闪着光,嘶声道,“严叔叔,我是嘉树,我和姊姊在这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头戴纶巾,手中正拿着一张画像问询着过往的行人,乍听见君嘉树的喊声,不觉一愣,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上满是血污的少年正向这边狂奔而来。他先是一怔,待少年跑到面前,才认出正是小主人,不由悲喜交加,也顾不得对方身上的血迹,一把抱住少年,老泪纵横道:“小少爷,天可怜见,老奴终于找到你了。” 两人抱头痛哭,少年抹了抹眼泪,转过身去,见少女扶着何晏之已经走了过来,便道:“严叔叔!是这位义士救了我和姊姊,若是没有他,我们昨晚便已经死了!” 少女亦冲着那老仆哭泣道:“严叔……”她泣不成声,哽咽无言。 老仆看了看何晏之,又看了看少女,只见自家小姐云鬓散乱,衣衫不整,裙裾上血迹斑斑,连衣袖上也染了血渍,狼狈不堪,却仍然扶着何晏之,不觉深深皱起了眉头。他拱了拱手,对何晏之道:“这位义士,在下严福,多谢义士救了我家公子和小姐。” 何晏之笑了笑:“路见不平,故而拔刀相助,老伯无须多礼。” 严福却对少女道:“老奴这就去唤轿子来,小姐先上轿吧。”说话间,目光却落在少女的手上。少女此刻才觉出不妥,不禁红了脸,连忙放开了何晏之,以袖掩面,低低“嗯”了一声。 严福见何晏之浑身是血,又道:“义士伤得不轻啊,请随在下到府上香汤沐浴,把脉疗伤,歇息几日。在下禀明老爷,再安排车马送义士一程。不知义士意下如何?” 何晏之此时实在是力不从心,身上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便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叨扰老伯了。” 第208章 名节 两顶软轿很快便到了。那严福见何晏之伤势颇重,便让君家两姊弟同坐一顶轿子,着人扶着何晏之上了另一顶轿子。何晏之此刻已经精疲力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也不推辞,一挨着软榻,整个人便如散了骨架般瘫倒了。他头痛欲裂,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伤口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整整一日一夜未曾休息,也没有什么果腹的食物,饥寒难耐,随着轿子的一路颠簸,何晏之觉得自己的神识都快涣散了。 浑浑噩噩之中,终于到了君家的宅院。轿子停在了院中,何晏之挣扎着想从轿中下来,试了几次却根本起不了身。只听到院子里有男男女女哭作一团,他心中暗想,应该是君家姊弟已然同亲人团聚,便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不觉如释重负。 有人拉开了轿帘,何晏之觉得眼前人影重重,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壮士舍身救了老夫的一双儿女,实乃君家的大恩人。在下君文衍,拜谢壮士。” 何晏之勉力摇了摇头,低声道了句:“阁下勿须多礼。” 对方又道:“壮士像是伤得不清呀。”他唤了几声“来人”,又道,“你们几个扶恩公到后院休息,好生伺候。严福,你快去镇上的回春堂找林大夫来给恩公看看伤势!” 随之便是一阵喧哗的人声。混乱之中,何晏之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很多人在自己身边环绕着,嘈杂的声音包围着自己。又接着,他感觉到轿子又被抬了起来,头脑里嗡嗡作响,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待他醒来时,已经身处于一处安静的院落,室内焚着香,身下是崭新的被褥,身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几处伤得重的伤口都已经止了血,只是还不时地钝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想坐起身来,但是浑身上下犹如被抽去了力气,连转个身都显得勉强。何晏之长叹了一声,心里面却是焦躁不安,眼下虽然躲过了秦玉的追踪,但是前途渺茫,而今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何时才能够重新回到陈州,念及此间种种,不觉愁从中来。 有人打开门走了进来,何晏之侧过脸去一看,只见那夜的少年君嘉树正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乍一见到何晏之正看着自己,不觉喜上眉梢,欣喜不已地说道:“恩公!你可醒来啦!”说着,便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何晏之的肩头,自顾自地说道,“恩公!你终于醒了!爹爹整日里说是我连累了恩公,我每夜都在祷告老天爷,祈求恩公快快醒来,早日康复!” 何晏之被他摇晃得深疼,不觉皱了眉,却又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勉强笑道:“多谢小兄弟为在下祈福。” 君嘉树双手合十,望空拜了一拜,道:“还要多谢林大夫妙手回春。”少年兴奋不已地搓了搓手,“恩公先好生休息着,我这便告诉父亲去!” ****** 入夜的君府中极是静谧。初秋的夜风带着一抹微凉,伴着草丛之中的蟋蟀轻鸣,吹进了少女的闺房,轻轻摇曳着桌台上的烛火。少女坐在桌前,借着烛光细细绣着一副鞋面,栩栩如生的莲花在她的飞针走线下渐渐展露出艳丽的色泽,就连那水波的微澜都被勾勒得生动而灵秀。少女正绣得入神,房门口有妇人唤道:“巧儿,可睡了么?” 少女应了一声,小步走上前去打开了房门,一位中年妇人走了进来,握着少女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她望了一眼桌上的绣品,唇边不觉绽露出一抹笑意来:“我儿的针线越发涨进了。” 少女有些抱赧地低下头:“母亲夸奖了。” 妇人慈爱地看着少女娇羞的模样,渐渐却收了笑容,愁云爬上了眉头,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少女诧异道:“母亲何事苦恼?”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巧儿,那一夜,那个救了你们的义士,可曾透露过他的籍贯生平吗?” 少女摇了摇头:“我们那时都只想着逃命,并不曾多说过什么话。” 妇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秀发:“那位义士前日里终于醒过来了。过几天你爹爹便会宴请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少女的眼睛一亮,喜道:“恩公终于转好了吗?”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朝着皎洁的月光拜了拜,轻声道:“感谢上苍垂怜,但求恩公身体康健。” 妇人目光幽深地望着少女的背影,道:“巧儿,你可中意此人?” 少女转过脸来,神色讶然:“母亲此言何意?”她已经觉出妇人话中的深意,不由地脸色一变,紧咬着下唇,许久,方低着头小声说道,“自古终身大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母的决定,孩儿不敢置喙。” 妇人道:“只是,而今我们尚不知此人的籍贯身世,家住哪里,以何营生,更不知他是否婚配。明日你爹席间问他,总怕他万一有所隐瞒,便是将我儿推入了火坑。”她起身握住了少女的手,“我本想先问问你和嘉树,那日里可曾听他说过什么,你爹和我心中也好先有个准备。” 少女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失魂落魄,低声道:“只是听他说起,姓杨名舟,燕京人士。至于其他,恩公并未提及。” 妇人叹了口气:“巧儿,此事本不该如此仓促,然而如今你爹也是无法啊。”她眼圈微微泛红,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着女儿哭道,“我儿怎如此命苦!如今你失了名节,除了委身于他,别无他法啊!就算是他家中已经有了妻室,也只能委屈我儿嫁他为妾。” 少女掩面而泣:“母亲,可是孩儿并未失节,孩儿是清白的。” 妇人含泪道:“巧儿你怎如此天真!即便是那夜你从强盗手中全身而逃,你也是被强梁掳去了啊,还能有甚么名节!如今,此事已经传遍了雁东,你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是洗不清的!更何况,你与那杨恩公相处了一整夜,那天在官道之上,又有多少人都看到了?若是眼下杨恩公能够娶你,无论是为妻为妾,我们君家的颜面尚能有所挽回。如若不然,君家的门楣便要被你败坏了,你爹和我又如何去面对君家的列祖列宗!” 少女泪流如注,喃喃道:“是孩儿不孝,叫爹娘伤心。” 妇人见少女如此伤心,更是心痛不已,又道:“巧儿,老人有句话说,乞巧之日生的女儿命不好,果然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少女哽咽着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妇人幽幽地看着她:“对女人而言,名节比命重要得多,失了名节,便是生不如死啊。巧儿,千怨万怨,只怨你生来命苦。如今,但愿那杨恩公能够痛痛快快答应亲事。你随他去了燕京,便不要再回来了。” 第209章 许婚 君文衍一边劝酒,一边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心中不禁生出些许赞叹来。眼前的青年相貌英俊,器宇不凡,在雁蒙一带也是少见的,如此想来,心中不免宽慰了许多,觉得此人和自家女儿也算得上般配,唇边不觉有了一丝笑意。然而,他细细端详何晏之的五官,渐渐又觉着此人的面部轮廓太过分明,身材挺拔,尤其是双腿极为修长,骨骼清隽,眸光深邃,竟略有些异域之相,虽然不完全像是个胡人,但相貌与中土之人还是略有些差异。 君文衍想起雁蒙山已临近大清边陲,多有胡汉杂居的混血,心底不免又滋生出一丝忧虑来。他自忖君家在锦、钦两州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找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做了女婿,也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于是便开口道:“杨恩公仗义救了老夫的一双儿女,老夫甚为感激啊。”他起身作了一揖,“老夫今日略备了薄酒,设宴以谢恩公的救命之恩。老夫敬恩公一杯,先饮为敬。” 何晏之起身回礼。他自醒来之后又躺了近十日,一直到前一日才渐渐行动自如了些。这些日子来,他心里牵肠挂肚只是放不下杨琼,恨不能插翅飞回陈州,找沈碧秋问个明白,然而身上的伤却一直未愈,唯有耐着性子暂留君家的宅院中静养。此番他救了君家的一双儿女,俨然成了君家的座上宾,平日里坐卧都有人悉心照顾,吃穿用度亦是极好的,叫何晏之心里颇为感动 今夜君家特意设了家宴款待,何晏之本想推辞,终究是不忍拂了君文衍的好意,便应邀而来。席间除了君文衍和君嘉树父子,还有几位都是君家的本家亲戚,众人皆起身道谢,轮番敬酒,一轮喝下来,何晏之已觉得面红耳赤,手心也有些发汗。他本不惯饮酒,如今体虚,更不胜酒力,然而多日来心中的烦闷却被这酒劲冲散了许多。 他的思绪亦随着酒意渐渐发散,自然而然地又想起在擎云山上的岁月。如今,何晏之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那段时光,仿佛那里停驻了此生所有的美好,只是一切都已经变得缥缈而虚幻,恍若迷梦一场。何晏之想起那时候的杨琼也是整日在水榭之中饮酒,不过杨琼的内力深厚,酒量极好,何晏之见惯的唯有杨琼酒后的放浪形骸和喜怒无常。昨日种种历历在目,回想起来,却叫人寸断肝肠。 何晏之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却让他的心底泛起苦意,他又想到那时候的杨琼正是因为沈碧秋才郁郁寡欢,镇日镇夜借酒消愁,如今那两人重聚,是不是已经尽弃前嫌、重修旧好了?假若如此,假若如此……何晏之心里一阵阵的纠痛,沈碧秋那日苦苦哀求自己,只求见杨琼一面,他一时心软,顾念手足之情,才助他潜入陈州府,谁知沈碧秋却是另有算计……如今就算他再见到杨琼,又该如何辩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又如何同沈碧秋去争? 酒入愁肠,顿觉千丝万缕,郁结于心,何晏之思前想后,心如乱麻,直到君文衍连唤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抱拳笑道:“伯父见笑了。在下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醉了,还望伯父见谅。”他寻思着借故离席,正要开口,却听君文衍说道:“杨恩公不必多礼。但不知恩公的籍贯家世,贵庚几许?老夫也好回礼。” 何晏之道:“之前也曾经同令郎与令嫒说起过,在下杨舟,乃燕京人氏,途径此地,偶遇不平出手相助。伯父连日来盛情款待,在下已经感激不已,至于回礼实不敢当。” 君文衍微笑道:“杨恩公能从十数个抢匪手中救出犬子和小女,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坐在他身侧的君嘉树亦道:“爹,恩公的本事极是了得!他一个人就杀了一群狼!”少年的眼中泛着光,神情中毫不掩饰崇拜之色,“爹,你可是没有亲眼看见,恩公他一剑便能砍下数头野狼的脑袋,那剑法简直比闪电还要快,我敢说,咱们锦州城中绝没有一个人能会有如此厉害的剑术!” 君文衍笑道:“犬子年幼,见识不足,恩公莫要见笑。”他又道,“以恩公的身手,想来绝非是寻常之人,若是在衙门里混个一官半职并非难事。老夫与锦州太尉素来有些交情,恩公若愿意,在下可以为恩公引荐。” 何晏之微微沉吟,他总觉得君文衍是在拐弯抹角地追问自己的家世营生,心中颇有些不悦,心念一转,便信口道:“伯父客气了。只是杨某闲散惯了,衙门的差事并不适合。我们家世代行商,走南闯北,做些小买卖罢了。在下自幼学了一些防身的功夫,后来又遇到名师指点,若论及剑术,实在还谈不上甚么成就,不过保命而已。” 君嘉树还是少年心性,心思单纯,摆手便道:“恩公太过谦逊了。咱们家年年都有好些个号称什么门啊什么派的高手来求聘护院的。依我看来啊,恩公随便耍一招半式就能把他们统统都打趴下!” 何晏之莞尔一笑,眼前这少年虽然娇生惯养,但心直口快,倒是十分可爱,于是拱手道:“小公子过誉,能一招制敌的便算得上顶尖的高手了。”他唇角微扬,狭长的眼睛微眯,温润之中露出几分潇洒来,君嘉树被他的笑容晃得一愣,只听何晏之又道:“我没有那样的本事,不过我倒真见过一等一的高手。”他不禁又想起那夜陈州之战,杨琼在城头突破重围,斩杀众敌,有如天神降世,心里不觉涌起万般柔情,轻叹道,“那人才是一剑能敌万人之师,可越千军而取上将人头哪。” 君文衍微微皱眉。他听何晏之这样说,知道对方不过是出生商贾之家的贩夫走卒,心中不免略有些失望,君家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但在锦州一带也算是大富大贵,这门婚姻终究是不相称的。只是女儿失节在先,城里城外已经传得尽人皆知,君家不但颜面扫地,连祖宗都为之蒙羞,如今除了将女儿嫁给眼前这个青年,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君文衍放下酒盏,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恩公想必也是志存高远之人。假若恩公不愿留在锦州,老夫也不勉强,但不知恩公家中还有何人,不如接来锦州小住,老夫定然好生款待,以尽地主之谊。” 提及身世,何晏之的手微微一抖,勉强笑了笑,道:“多谢伯父好意。只是我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亲人,唯剩一个哥哥在江南做绸缎生意,平时也是聚少离多。” 君文衍捋着须髯,手指轻扣桌案,道:“这样说来,恩公还尚无妻室?” 何晏之一时摸不透君文衍的用意,便据实相告:“并未娶亲。” 君文衍拊掌笑道:“甚好!甚好!”何晏之一怔,君文衍却起身道:“假若恩公尚未婚配,眼下倒是有一门天赐的姻缘哪!小女娉婷,年方二八,因生于乞巧之日,故小字又唤作巧儿。我君家世代家风严谨,小女自幼蒙庭训,德言容功绝无偏差。恩公既然救了小女的性命,看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老夫有意将爱女许配恩公,择吉日便完婚。” 第210章 固辞 君文衍的话音未落,在座的君家族人已经纷纷起身道贺。君嘉树先是一愣,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半天才回过神来,起身笑着回礼,又冲何晏之抱拳道:“恩公,以后可要叫你姐夫了啊。” 屋内登时是一片喜气洋洋,也有人向何晏之道喜,无不称“千里姻缘一线牵”。何晏之被众人团团围住劝酒,他伤重才初愈,心气不足,只觉得脑仁一阵阵抽痛,心中又是烦躁又是恼怒,胸中翻江倒海地泛起腥甜味,仿佛要呕出一口血来。 眼前的一切显然是预先已经安排下的,何晏之深悔自己一时心软来赴宴,如今却是被引入彀中,脱身不得了。他强忍着心头愤怒,抱腕当胸,向君文衍深深作了一揖,勉强微笑道:“多谢伯父厚爱。” 有人在旁插嘴道:“既然已经是门前的娇客,怎生的还唤伯父,当改称岳父便是。”众人无不欢笑拊掌,何晏之并不理会,只是继续道:“在下虽未娶亲,但早已有心爱之人,此生绝不会另娶他人,还请伯父海涵。”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君文衍的脸色顿时变了,众人无不愕然,唯有端着酒盏面面相觑,气氛极为尴尬。 君文衍久久不语,只是抿唇看着何晏之,终于缓声道:“锦州地处北疆,临接渤海,乃历朝历代关塞重镇。我君家虽非世家,但自从当年渤海一役、收复燕云十六州后,便随屯兵举家北迁至此,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如今在锦州一带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家族,富甲一方纵然谈不上,但家资亦谓颇丰。自古以来,婚姻之事乃是合两姓之好,兴家族宗嗣,故而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十分看重杨恩公,已为小女备下十里红妆、良田数顷,另有雁蒙山的两处庄园也算作她的嫁妆。”他又道,“如今边疆不靖,事局纷杂,渤海诸部又有再起之势,只怕哪一日会突生变故。老夫亦有心将族中产业陆续迁回中原,乃是真心实意愿与杨恩公结为秦晋之好,还请恩公三思。” 何晏之依然躬身道:“伯父的深情厚意,在下深感五内。然而我已心有所属,大丈夫重诺轻生,今生今世,绝不会背弃当日之誓。”他想起玉山脚下的旧事,心绪翻腾,神情不觉怅惘,不由地垂眸低声道,“此情不渝,不离不弃。” 君文衍一愣,道:“真想不到杨恩公倒是一个情种。”他微微沉吟,“恩公不忘旧爱,实在叫人敬佩。不过大丈夫三妻四妾,亦是寻常之事,与小女结亲并不妨碍恩公另娶心爱之人哪。况且恩公尚未婚配,便是一口气娶下几房妻室,也是无妨。”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众人,又笑道,“常言道,二子双妻富贵全,此乃人间美谈,可见恩公亦是有福之人哪!” 何晏之却正色道:“伯父此言差矣。在下看来,能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才是人间至美,虽富贵荣华亦不能及也。” 君嘉树听了颇有几分动容,起身对君文衍道:“爹,恩公说得也极有道理。婚姻乃是两厢情愿的事,强扭的瓜不甜。依孩儿看来,还是算了吧。” 君文衍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道:“小子,你懂甚么!”他转而冲何晏之勉强笑了笑,又道,“杨恩公重情重义,看来是小女无福了。”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稍稍顿了顿,终于咬牙道,“既然杨恩公执意不肯另娶妻室,老夫便将小女许给恩公为妾,至于妆奁陪嫁,一分也不会少。”他深深看了何晏之一眼,“老夫这番真情实意,还望恩公莫要辜负。”言毕,也不等何晏之回话,起身举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又对在座的众族人道,“此事便这样定下了。杨恩公于我君家有大恩,小女出阁之日,还劳烦大家到场祝贺。” 何晏之大骇,大声道了句“且慢”。他神情颇为严肃地看着君文衍,正色道:“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乃是吾辈分内之事,然而挟恩图报却非君子所为。在下虽出身氓隶之徒,亦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伯父几次三番要将君小姐许配在下,然而无论是为妻为妾,恕在下都不能从命。至于原因,在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生今世,我钟情之人只有一人,绝不会移情别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望伯父不要再强人所难。” 君文衍狠狠一拍桌案,勃然道:“老夫将你奉为座上宾,好言好语,诚心结亲。谁知,你竟这样不识好歹!”他点手指着何晏之,怒目道,“你与娉婷相处整整一夜,那日在官道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你二人又双手相携,锦州城内人尽皆知。娉婷的名节已毁,我君家颜面扫地,你如今却想事了拂衣而去么?可恼,实在是可恼!” 何晏之瞠目结舌,未曾想对方居然这样难缠,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当日伤重,哪里还记得官道上是否与君家的小姐拉拉扯扯,心中又是悔,又是恼,唯有作揖道:“如果在下冒犯了君小姐,在下愿意赔罪,但是事出有因,况且当夜除了君小姐,还有君公子在场。”他的目光落到君嘉树的身上,“在下对君小姐绝无任何逾矩之事,君公子可以为证。而在下当夜亲眼所见,君小姐并未受辱,何来名节受损之说?流言止于智者,那些无稽之谈,伯父又何须理会?” 君嘉树拉住父亲的衣袖,颔首道:“爹,恩公说的不错……” 君文衍却一把甩开儿子的手,面沉似水,拂袖而去。一场筵席不欢而散,众人纷纷离席。君嘉树呆呆地站在厅前,愣愣地看着何晏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上前作揖,小声致歉道:“家父是个要面子的人,一时意气用事,还请恩公原谅。” 何晏之正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不由冷笑了一声:“君公子言重了,恩公二字在下哪里敢当?我也是无意间救了君公子的性命,君公子便是设下鸿门宴来感谢救命之恩的么?” 君嘉树羞愧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声嚅嗫道:“恩公不要生气。这件事,我实在是不知情。”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眼前的少年尚是懵懂无知,自己不应该将一把无明业火烧到他的头上,便道:“我明日便告辞了。此番还是要谢谢府上为在下寻医治病,君伯父那里我不便辞行,还请君公子代为辞行。” 君嘉树愕然,听了不觉红了眼圈,道:“恩公的身体尚未康复,不再多休养几日了么?家父那里我会好好劝他,还请恩公莫要迁怒于他。” 何晏之哪里还敢多留,摇了摇头道:“伯父亦是好心,只是他的好意我承受不了。”他拱了拱手,“我明天一早便走,不必惊动旁人。” 第211章 烈女 君娉婷正在房中与母亲说着话,君文衍却怒气冲冲走了进来。母女二人站起身来,君夫人道:“老爷何事怒气冲天?”她心思一转,“难道说巧儿的婚事有变么?” 君文衍恨恨道:“那小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实在是可恼之极!” 君夫人讶然道:“莫非他不愿意吗?我们君家也算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辱没了他不成?”她微微皱眉,“难道是他嫌巧儿的妆奁太少,想借此要挟,要我家多出一些陪嫁么?” 君文衍拂袖道:“此人根本就是冥顽不灵!”他冷笑了一声,“他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绝不会另娶他人,就连老夫愿意将娉婷许他为妾,他都一口回绝。” 君夫人“呀”了一声,颤声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君文衍沉着脸,道:“我有甚么办法?老夫已经低声下气几番恳求,可是他顽同木石,丝毫不肯领情,难道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他不成吗?” 君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铁石心肠。”她眼眶微红,眸中含着泪,“事到如今,这可叫我们巧儿今后怎么做人?”她越说越是伤心,不由哽咽道,“他为何不能发发善心,难道真的要逼巧儿到绝路上吗?” 君娉婷上前扶住母亲的肩头,低声安慰道:“娘亲莫要伤心,还是仔细身体要紧。”君夫人却是搂住女儿,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好好的一个闺阁淑女怎就落到了这等地步!” 君文衍更是心烦意乱,厉声道:“够了!”他指着自家夫人,“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还嫌老夫不够心烦吗?” 君娉婷忙道:“一切都是孩儿的过错,还请父亲莫要责难娘亲。” 君文衍看了她一眼:“娉婷啊娉婷,你若是当日便以死殉节,哪里会有今日这般无穷无尽的烦恼!”他长叹了一声,负着手仰天道,“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 ****** 天色渐晚,君娉婷坐在窗前,黯自出神。她手中的鞋面已经快绣好了,出水芙蓉间水光潋滟,极是喜庆,然而少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喜色。父亲的话仍回响在耳畔,字字如针,刺在她的心里,让她无力承受。 『你若是当日便以死殉节,哪里会有今日这般无穷无尽的烦恼!』 君娉婷心如刀绞。那一夜的事一幕幕回旋在脑海之中,盘亘不去。是了,在破庙之中,她本应该一头撞死在梁柱上,以全名节,只是,那个时候,她又如何放得下嘉树独自一人落入虎口? 君娉婷的指尖微微刺痛,手中的秀针刺破了她的食指,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了绣好的鞋面上,尤为刺目。她的心中更是痛极,不觉泪如泉涌,一滴一滴,打湿了衣襟,亦浸湿了新绣的布鞋。君娉婷伏案痛苦失声,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将来托付终身的良人,然而未曾想到,自己的花样年华却是要定格在无尽的耻辱之中。 ****** 何晏之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安寝。傍晚的那场筵席实在搅得他心神不宁,如鲠在喉。他未曾想到自己的一念之仁,带来的竟是眼下这般无穷无尽的麻烦,如今唯一的念头,便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前思后想,翻来覆去,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愈加烦闷,便起身盘膝坐在床边,慢慢调整呼吸,试着意守丹田。 恍惚中却听到轻轻的扣门声,何晏之一怔,细听了下,果然是门外有人。他以为又是君嘉树,便信步走到门前,一边说道:“君公子,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然而,门甫一拉开,何晏之却愣住了,站在房外的并不是君嘉树,而是自己前些日从强盗手中救下的那个少女君娉婷。 何晏之微微皱眉,晚宴上发生的事仍叫他心有余悸,便拱手道:“原来是君小姐来访,失礼,失礼。”说着,躬身作揖,又道,“不知君小姐深夜到访,究竟是为了何事?” 君娉婷的面色苍白,双眸如漆,鬓发湿漉漉地贴在两腮,眼角和额头都有些发红。她微微一笑,神色却是凄楚,低声道:“未曾亲自过来谢过恩公,奴家心中有愧。”说着,她举手于额,双膝一曲,福身又道,“恩公大德,此生只怕是无以为报了。” 何晏之头痛不已,心中不由地叫苦:我哪里要你们报什么恩,只要不乱点鸳鸯谱便是谢天谢地了,他连连摆手:“君小姐如此大礼在下怎敢当?在下不过是偶然遇到那群强梁,无意之中救了你们姐弟二人而已。”他刻意将“无意之中”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又道,“伯父的厚意,在下实在是心领了,亦希望君小姐能另觅良缘,夫妻恩爱,白首偕老,这才不枉我救了小姐一命啊。” 君娉婷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地微微点了点,幽幽道:“恩公真是一个好人。”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何晏之,“奴家没有什么可以谢恩公的,平日里只喜欢做些女红,还请恩公不要嫌弃。” 何晏之皱了皱眉,不知自己是接好,还是不接好,此时此刻的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又被君家人揪住了把柄,逼着他就范。君娉婷见何晏之迟迟不动声色,便笑了笑:“奴家夜不避嫌来见恩公,本也是极为失礼的事。只是,若不能亲口向恩公道谢,奴家只怕要终身遗憾了。”说罢,她将布包轻轻放在何晏之的脚下,便转身离去。才走出两步,君娉婷却又回过头来,盯着何晏之,低低道,“恩公,奴家的闺名唤作娉婷,乃是‘婉约娉婷工语笑’的‘娉婷’,因生于七夕之夜,小名儿亦作巧儿。”她突然眼眶一红,轻声道,“恩公,你可记下了?” 何晏之只觉得君娉婷的话实在太过奇怪,还来不及细想,那少女已经飘然离去,袅袅娜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消融在青黛色的夜色之中。何晏之俯身捡起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绣得极为工整,朵朵芙蓉秀色可餐,足见刺绣之人花了极大的功夫。何晏之心乱如麻,叹息了一声阖上门,便想着私相授受也能算是一桩罪状,倒不如明日同君嘉树作别时交给那少年,让君嘉树代为送还给他姊姊。 ****** 君娉婷含泪持着笔,纸上的字迹极为潦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案上的墨泼洒开来,一片狼藉。 她放下笔,眼泪划过两腮,低语道:“男德在义,女德在节,相公有义,而贱妾无节……妾身不幸,遭此大辱,贞洁既失,廉耻尽丧,不堪……与君相伴朝夕……”她掩面而泣,哽咽着继续自言自语道,“妾命薄如斯,岂敢贪生畏死,令宗族蒙羞……唯毅然赴死,全我名节,以报父母之恩于高堂,以慰祖宗之灵于泉下……” 君娉婷泣不成声,默默将绝笔之书揣入怀中,步履踉跄地来到梁下,解下腰带,系在房梁之上。她抬头望着那索命的香罗锦带,一霎时,悲从中来,几乎肝肠寸断,口中喃喃吟道:“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君娉婷闭上眼,引颈而上,生死之间,心中竟隐隐生出无端的恨意来。她恨何晏之的铁石心肠,恨他的绝情拒婚,那人虽然救了她的性命,却不愿向身处绝境之中的她施舍一丝怜悯,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活下去的道路彻底斩断了。如今,茫茫大千世界,她除了这条死路,又能寄身何处呢? 千古艰难惟一死。只是,死,不过是撒手人寰,何其容易,而活着,却是何等的艰难! ****** 何晏之是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叫他郁闷不已,他本不想理睬,但是门外那人却只是不停地拍打着房门。何晏之无奈披衣起身,刚拉开门,君嘉树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头栽进了何晏之的怀里。少年的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何晏之皱眉道:“君公子,何事如此慌张?” 君嘉树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眸中却是惊悚和慌乱,他紧握住何晏之的小臂,颤声道:“恩……恩公……我姊姊她……她……她悬梁自尽而死了……” “甚么!你说甚么!”何晏之惊呆了,一把抓住君嘉树的前襟,厉声道,“你姊姊怎地会寻死!” 君嘉树哭道:“姊姊她留下绝命书,说女子失节,不能偷生苟活于世,故而才以身殉节,以谢双亲养育之恩!” 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心中乱成一团。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放着的那双布鞋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那个妙龄少女还亲手将绣好的布鞋送到自己手上,转眼之间,却已经人世两分、阴阳相隔。 君嘉树讶然道:“这不是我姊姊绣的布鞋么?怎么会在恩公这里?” 何晏之低声道:“她方才来过这里,送了我这双鞋,说是谢谢我的救命之恩。”他攥紧了手中的鞋,“我怎知道,她竟然会……” 君嘉树抹了抹眼泪,拉着何晏之的衣袖,急切道:“恩公,你快走吧!你可知道,我爹他勃然大怒,竟然迁怒于你,要将你送官呢!” 何晏之勃然变色,沉声道:“令尊难道认为是在下害死了你姊姊?” 君嘉树点了点头:“我偷偷听到爹爹说,要告你伙同盗贼,绑架良家子,姊姊不畏强梁,抗暴殉节。这样姊姊才不会白死,还能受朝廷的旌表,为我们君家立一尊节妇的牌坊,光耀门楣。” 何晏之怒不可遏,气得浑身颤抖:“荒谬!竟然如此诬陷我!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君嘉树道:“我爹与锦州的太守、通判素来有些交情,恩公,你若是到了官府,只怕是百口莫辩了啊。”他突然跪倒在地,哀哀道,“恩公!还请原谅我爹如今正值丧女之痛,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你不要怪他。”说着,他膝行向前了半步,抓住何晏之的手,恳切道,“我听爹的意思,大概是天亮以后就要报官,恩公,你快些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何晏之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如何,你姊姊的死终究是与我脱不了干系的。你爹他如此气愤,亦是事出有因。你且起来吧。”说着他走到床前,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身上,转过头却出神地看着案上的那双布鞋。君娉婷黯然离去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少女幽怨的声音: 『奴家的闺名唤作娉婷,因生于七夕之夜,小名儿亦作巧儿。恩公,你可记下了?』 何晏之心中一阵酸楚,呆立了片刻,终于将那双布鞋也放入了包裹之中,转身冲君嘉树抱拳道:“君公子,多谢你的提醒。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第212章 剧变 在君嘉树的掩护之下,何晏之趁着夜色从后门偷偷出了君府。两人在门口别过,君嘉树两目通红,神情凄楚,何晏之见了不觉有些心软,又想起他刚刚失了姊姊,便走上前按住了少年的肩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少年身量尚未足,只到何晏之的肩膀处,身材瘦削,更觉羸弱。何晏之想起那夜在破庙之中,姐弟二人抱作一团,哀哀哭泣,何等可怜,只不过短短数日,却已人事两非。正在感慨,那少年却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胸口,呜呜哽咽道:“恩公,我真的很想你做我的姐夫,谁知道事与愿违,如今姊姊死了,你亦要走了……恩公,我心里好难过……” 何晏之长叹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低声道:“你以后也不必再叫我恩公了。我虚长你十余岁,你唤我一声大哥便是。” 君嘉树抬起头来,含着泪看着他,迟疑着叫了一声“大哥”,何晏之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既然认下了你这个弟弟,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日后定回来看你。” 君嘉树却拉住他的手不放:“真的么?”他的眼中尽是期盼,“大哥,你日后可一定要回锦州来啊。” 何晏之回握住君嘉树的手,含笑道:“一言为定。”说罢,转身离去,约莫走出了百步,他又回头望了望夜色下被古木环绕的君家宅邸,却见君嘉树小小的身影依然站在月光之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何晏之朝他挥了挥手,终于大步朝密林深处走去。君家的宅院建在雁蒙山麓,离锦州城尚有几十里地,君家早年经营马场,故而依山傍水圈了大片良田,紧挨着的几个村落也大多是租用君家的田地,是而,君家如同是在锦州城外再造了一座城池,家资巨万,不可估量。君文衍与锦州的太守有些交情,何晏之自然不能往锦州城内走,他遵照君嘉树的叮嘱,依着雁蒙山的走势向北而行,绕开了君家的马场,如此行了两三个时辰,翻过了两座山头,天光已经渐渐亮了。 连续走了数个时辰的路,何晏之只觉得腹中饥渴,远远看到山脚下有几户零零落落的农家,便想着就近去讨一碗水喝,再买些干粮上路。他匆匆沿着山路往下走,越走却越觉得周遭的世界寂静得诡异。 此时正值清晨,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投射下来,然而靠近村口却没有一点儿人声,甚至连鸡鸣狗吠之声也听不见。空气之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味,越往前走,那血腥味越重。何晏之心头一惊,忽然,听到身侧有东西微微蠕动的声音。他放慢了脚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汉子正慢慢爬过来。 何晏之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只见此人的后背被砍了数刀,伤口极深,可见白骨,眼见着是活不成了,便低声道:“这村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中年汉子费力地抬起头,血从他的额头不断淌下,断断续续道:“……快……跑……渤海……渤海……胡人……杀来……了……屠……屠……村……”话还未说话,便已经气绝。 何晏之心头一颤,转身跑到不远处的一户农家前,颤抖着手推开院门,血的气息迎面扑来,叫人作呕,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何晏之走进一看,尸身早已经僵硬,显然已经被屠戮了多时了。 他惊魂未定,连连后退了几步,突然之间,却想到了君嘉树。此地离君家不远,若是渤海人攻来,只怕君家也是凶多吉少了。他心底闪过无数个念头,一霎时如翻江倒海,迟疑不决,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四下里寻了一把豁了口子的钢刀别在腰间,转身原路折回。 无论君家是否遇险,他必须将此事告知君嘉树,让他们早做打算。 ****** 何晏之赶到君家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当他一眼看到君宅敞开的大门,便知道大事不好了。他来不及多想便飞奔而去,果然见到朱漆的大门上溅满了鲜血,几个守门的仆役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一个的头颅滚在了台阶之下,仍睁着一双眼睛瞪着长空。 何晏之心跳如鼓,大步走了进去,院内更是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绫罗布匹、陶罐瓷器,何晏之推开一扇边门,只见君家的管家严福被砍作两半,倒在地上。旁边叠罗汉似的堆着几个仆役的尸身,皆是身首异处。何晏之的手脚发凉,他捂住嘴,那些行凶之人极尽凶残,数个时辰前还是一派富贵荣华的宅邸,此刻俨然已经成了修罗场。 他霎时又想到那个在门口与自己依依惜别的少年,心中不觉骇然,匆匆转身沿着回廊去寻君嘉树的住处。君府已被洗劫一空,相隔几步便可以看到零落在地上的器皿物什,鲜血顺着石板铺成的廊道缓缓流淌着,每一步都是踩在血腥之中。何晏之的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怕那个少年也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又走了几步,何晏之听到里边的院落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心中一凛,屏息贴着墙细细听去,那些人说的话他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并非汉语,何晏之心思一转:难道是渤海的胡虏?忽然,他听到一声惨呼,随之又人哭喊着叫了一声“爹”。 那声音分明就是君嘉树,何晏之纵身跃上围墙,伏在墙檐望去,但见院内捆了数人,都倒在地上。有几个他是见过的,正是昨晚宴席上陪酒的君家宗亲。绑在最前面的是君文衍,身上已经被砍了数刀,气息奄奄,君嘉树双手被反绑着,跪在父亲的身边,其余的众人,却都已经被杀了,血流了一地。几个士兵摸样的汉子都是胡人的长相,穿着箭袖的铠甲,手中提着刀,围着君家父子,大声用胡语呵斥着。 君文衍缓缓摇着头,带头的士兵仿佛很不耐烦,举刀狠狠劈下,砍中了君文衍的右肩,几乎要把他的右边膀子都砍了下来。君嘉树在一旁凄厉地哭喊着,那些士兵又把他拖了过来,举刀便又要砍。君文衍目眦俱裂,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发出含糊的叫声。 就在那士兵举刀的瞬间,何晏之从墙上飞身而下,拔刀劈向那兵丁。众人皆是一愣,随之围攻了上来,何晏之不惯用刀,再加上手中的钢刀有些破损,此刻以一挡十,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然而,他一心只想救下君嘉树,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一番厮斗,那些士兵竟抵挡不住。何晏之一连砍倒了三人,其余几人眼看不敌,竟转身跑了。 何晏之无暇去追,转身举刀砍断了君文衍、君嘉树父子身上的绳索,口中道:“快走!快走!” 君文衍却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眼看快不成了。君嘉树扑倒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君文衍伸出血淋淋的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何晏之,双唇微微蠕动,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喘息声,双目圆睁,显然已经到了迷离之际。 何晏之一把拉起君嘉树,道:“快走!否则逃不掉了!” 君嘉树却哭喊道:“我不能抛下我爹一个人逃命!” 何晏之厉声道:“你爹已经快死了!你要同他一起陪葬吗?”说着,拖着君嘉树便走。然而,还未走出院门,就被成群的士兵堵在了门口。何晏之紧紧握住君嘉树的手,转过身去,身后的墙头上也是一排弓/弩手,再往前看,黑压压的士兵不下数百人。此时此刻,何晏之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 为首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用略为生硬的汉语喊道:“扔掉手里的刀!否则一箭射穿你的喉咙!” 何晏之不敢造次,将手中的钢刀抛下,立刻上前来两名士兵,将何晏之的双手反剪,用铁索捆住,那厢里,君嘉树亦被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那个渤海的军官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带走!” 第213章 胡虏 从锦州翻过雁蒙山就是平川,平川再往北,便是渤海旧部的聚居之地。渤海人素以放马牧羊为生,族中男子个个彪悍好勇,娴熟弓箭,骑射犹精,是中原人不能及也。 渤海郡国的兴起可追溯自赵宋末年。当时时,宋帝昏庸,先有阉党乱政,后有外戚专权,朝中结党营私,党派林立,天灾人祸之下,民不聊生,义军兴起,天下随之大乱,哪里还有余力顾得上边防战事。而渤海诸部却日益壮大,野心也随着实力渐渐膨胀,遂有了入主中原之心。当时的渤海大汗赫连错纳趁着宋室灭亡之机,越白山挥师南下,到了其子赫连天哲继位时,便将都城南迁至叶赫城,也就是今日的平川,又仿效中原设立六部,建立了渤海郡国,加冕称王,遂为国主。 渤海人善战,大清从建国伊始,就不断受到来自北疆的威胁,太/祖杨俊杰曾几度意欲北伐抗击胡虏,然而当时江南尚有赵宋权戚陈氏和宋室余部建立的南陈,是为心腹大患。北伐还是南渡,成了大清皇帝的心病。直到太宗杨诺继位,一改先皇之政,迎赫连错纳之女赫连哲哲为后,乃与赫连天哲结盟,一鼓作气南渡长江,覆灭南陈,统一中原,而渤海郡国亦趁势取了关中的青州、绛州之地,国力日盛。赫连天哲薨后,便是渤海郡国史上赫赫有名的云太后执政的三十年,这位云太后百里追云生性残酷好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位期间发明了酷刑无数,在渤海掀起几度腥风血雨,却也南下攫取了燕云十六州的大片膏腴之地,将渤海郡国的版图扩大了一倍有余。 然而,物壮则老。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渤海郡国以赫赫武功建国,最终也是败于战火硝烟之中。百里追云穷兵黩武,到了她曾孙赫连勃勃手里,渤海郡国已经外强中干,连年的战火使国力日渐亏空,但赫连勃勃却依然厉兵秣马,意欲南下屠戮,称霸中原,以酬祖宗宏愿。可惜此时的大清已经不复建国初期的民生凋敝,几代的休养生息使大清的兵力今非昔比,而欧阳长雄更是大清百年风云之中,能与开国名将素王公孙敬、武侯刘向天、神威大将军叶栉风之辈齐名的天纵之才,其功勋足以铭刻在凌云阁上,受后人膜拜。在他与渤海人交战的几十场大小战役中,败者几乎寥寥,欧阳长雄所率领的军队一点一点瓦解着渤海人的防守,将大清曾今失去的土地一寸一寸夺取回来,最终,终于将渤海诸部赶出了白山之阴,渤海郡国随之土崩瓦解。 狡兔死,而走狗烹。欧阳长雄毕生致力于收复燕云十六州,然而未曾料到的是,渤海覆灭之日,亦是他踏上死路的肇始。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来自帝王的猜忌,敲响了他的丧钟。一个在北疆享有极大威望的边将,并且同时拥有着江南四族族长身份的钦封神威大将军,对杨真真而言,无异于钉在皇座上的一枚钢铁,叫她寝食难安。为了除掉欧阳长雄,杨真真当年颇费了一番苦心,一代名将的陨落,却使朝廷更加忌惮江南武林的势力。十余年来,杨真真在燕云十六州府设立通判,又令军队屯兵塞北,以固边防,可谓苦心孤诣,只是收效甚微,异族和藩镇这两股此消彼长的势力,犹如两柄利剑时刻悬在杨真真的头上。 渤海郡国灭后,漠北各族陷入了长期的混战之中,小的部族或崛起,或陨灭,大的部族或分裂,或兼并,边庭战事不绝,血流如海。新兴壮大的如九黎部族,其中以冰川一族为著,当然,赫连旧部依然是漠北最为强大的部族。赫连勃勃的几个儿子和赫连宗室各争势力,逐渐分为东西两屯,两屯又各分了数十个小部落,十数年来,争斗不断,却依然牢牢盘亘在北疆,偶尔骚扰一下边境,却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屠戮清人,抢夺财物,甚至掳来边地的百姓,充为奴隶。 何晏之和君嘉树便是被渤海人掳走做了俘虏,同行之中,还有锦州城外几个村落的村民,其中还有两人是君府的小厮。众人都被捆了双手,栓在马尾上,马一跑起来,便拖着俘虏一起跑。那些村民哪里是这些孔武有力的士兵的对手,只见数马奔腾,被掳的百姓就被拖倒在地,几步跑下来就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时间哀声四起,渤海人的马鞭却随之落下。有一个少年哭得惨了,马背上的大汉转过身就是一刀,将人头削落,烈马拖着一具无头的死尸在旷野上疾驰,场面极为骇人。 君嘉树吓得魂飞魄散,不住颤抖。他幸而同何晏之被绑在同一匹马上,何晏之用上臂拥紧了他,咬着牙跟着马跑,还不至于跌倒,手腕上却仍被磨出了一道道勒痕,鲜血淋漓,失去小指的残桩不住地抽痛着。何晏之无暇顾及自身,只是小声安慰着君嘉树:“莫要害怕,抓紧了我。” 如此被折磨到黄昏,众人被带到了雁蒙山北麓的一处地宫,一整天水米未进,大都已经□□,走起路来都跌跌撞撞。这处地宫应该早年便修建好了,近期又刚刚重修过,石壁上还留有新凿的痕迹。一个军官模样的渤海人过来清点了一下人数,将两个伤重的俘虏拖了出来。又上来两个士兵,举着刀斧,一刀一个,砍死之后便扔在了地宫一侧的深沟之中。君嘉树朝那里望了一眼,只见那沟壑有数丈之深,乃是一处天然的断崖,望去便可见零零星星的森然白骨,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渤海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何晏之小声问着君嘉树:“你可听得懂田蒙在说些什么?” 君嘉树摇了摇头,突然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爹早年同渤海人做过生意,倒是懂渤海话。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也只听得懂简单的几句话。”他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淌,“我爹说过渤海人狼子野心,我们不能在锦州久留,还说等来年就先送我和姊姊回君家旧籍。” 何晏之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君嘉树的眼泪,低声道:“别哭了,性命要紧,小心惹祸上身。” 身边有一个被俘的村民道:“你可是君家的小少爷?”他面露惊诧之色,“连君家都遭了殃么?” 君嘉树哪里认得下边村中的佃户,只是含着泪点了点头。那村民又道:“他们以前只是杀杀老百姓,抢劫一些钱财和家畜,如今连富户也开始打劫了吗?” 何晏之道:“朝廷也不管吗?任由渤海人奴役边地的百姓?” 身边又有一个黑脸的汉子冷哼了一声:“锦州那群贪生怕死的狗贼,哪里会管咱们的死活!只要渤海人不大举入侵,他们便继续寻欢作乐,死几个百姓又何妨?要是……”他咬着牙低语,声音之中却是无限的悲凉,“要是当年欧阳将军还在世,哪里会让这些胡虏如此猖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214章 奴役 听到诸人谈起欧阳长雄,何晏之不觉有些动容。在他自小的记忆之中,欧阳长雄就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戏班之中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唱得最多的戏便是那出欧阳长雄血战叶赫城的定燕山,那也是他最为擅长的一出戏文。他扮演的欧阳长雄扮相英俊,俊才丰神,每每出演,台下的观者总是掌声雷动,而后更是哭声四起。欧阳长雄在大清子民之中的威望无可代替,有如神祗,尤其是在燕云一带,多建有欧阳长雄的神庙,香火鼎盛。民间甚至传闻,只要虔诚供奉欧阳长雄的铸像,便可以躲过渤海人的攻击和屠戮,消灾解难,化险为夷。 何晏之曾一度认为,是自己演了那么多场的定燕山,扮了十余年的欧阳长雄,所以才感动了上苍,才让他遇到了欧阳长雄的后人,甚至结下了不解之缘。欧阳长雄是他心目中遥不可及的英雄,是无可比拟的天神般的神圣存在,杨琼则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犹如九阳宫中那轮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而自己,不过是擎云山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颗尘埃。 自他记事起,便是在江湖上漂泊流浪,居无定所,他走街串巷,以行乞度日,路人能施舍他一口余粮已属不易。大约在五六岁的光景,他被一个老乞丐收留,那老头儿本是个泼皮破落户儿,专门捡了几个流落街头的孩童,教唆他们行窃偷盗,每日里却只供给这些孩子一个窝头。 那段日子里,何晏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偷不到东西还要遭到老头的毒打。在一次行窃中,几个孩子失了手,那些年纪大的一哄而散,又瘦又小的何晏之却被失主逮住,受了一顿拳脚。路人们多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多起哄,要将这小贼骨头砍了手脚示众,倒是失主下不去手,便将他捆了仍在冰窟之中。年幼的何晏之在冰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他才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酷刑之下早丢了半条性命,等那老乞丐找来,已经是全身冰凉,奄奄一息。老头儿见他已经成了一个无用的拖累,便将他偷偷扔到了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幸而那日有一个戏班经过,那班主刚赚了些钱,心情正好,便找大夫给他抓了一副药,也是何晏之命不该绝,竟渐渐好转起来。班主见他虽然瘦弱,但唇红齿白,相貌姣好,嗓音甜美,将来兴许是块唱戏的料子,便收留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名字叫晏之,随着班主姓何,平日里就让他给班里的一些角儿洗洗衣服跑跑腿,半是做工半是学徒,虽然也少不了打骂,但何晏之心里却甚为感激,一心一意地跟随者戏班,以报答班主的救命之恩。 算来何晏之这一生还未曾有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若要深究起来,倒是随着杨琼在擎云山上那大半年才真正是神仙般的快活岁月。锦衣玉食不必说,还有佳人相伴,杨琼虽然阴晴不定,但是在床笫之间待他却是百般的温柔,千般的缠绵,好不叫人陶醉。在遇到杨琼之前,何晏之从未尝过个中滋味,但这等情爱之事,一旦沾染,便叫人食髓知味,更何况还是杨琼那样的妙人。那些日子里,何晏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某人的一个影子,也宁愿装聋作哑,装作不知内情,图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然而,黄粱美梦终究有醒来的一天,半年的岁月,弹指一瞬,亦不过是梦一场。自下山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何晏之措手不及,命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不断前行,何晏之觉得自己渐渐被打回了原型,曾经在九阳宫中被镀上的光辉正一点一点消磨殆尽,褪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他不过还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寄生于浮游,而不知归途,只能随波逐流。他想起当日萧北游挖苦自己的话:“穿上龙袍也不像是太子!”就算杨琼教会了他绝顶剑术又如何?他依旧只是当年的乞儿,莫说是扶危济困,就连自救亦是做不到。 就如同此刻,他被渤海人掳来这个山腹中的地宫中,那些士兵知道他会些功夫,便用铁索链住了他的双腿。他们一共二十七个人,其中有两人意图反抗,被立即枭了首,尸身扔下断崖。何晏之听到乌鸦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中,这里仿佛已经成为了喜食腐肉的鸟类的天堂。还剩下的二十五人被锁在一条长长的链条之上,驱赶到通往地宫的深邃的甬/道中。 原来是那些渤海人觉得这条甬/道太过狭窄,便找来一些俘虏继续开凿。地宫之中原来还剩有一些俘虏,却个个形销骨立,神情恍惚,行动迟缓,显然已经被敲骨吸髓压榨得还剩下一□□气了。何晏之不由地恍然大悟,那些山洞口的尸体,大约就是为了修筑这间地宫而死去的奴隶们。渤海人本就人丁不足,便专门掳了边疆的大清百姓来充当壮丁,当做牛马一般驱使。想到此节,何晏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心里面明白,进了这个地宫,再要想活着出去,只怕是事比登天! 幼年的苦难仿佛是一个轮回,时光正在重现,何晏之曾经为了一个馒头苦苦挣扎,此刻又开始陷入了当时那种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困顿之中。渤海人供给他们每日的干粮只是一个小小的黑馍馍,却命令他们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开凿石壁,稍有不顺,皮鞭便会挥下,若有反抗,则必然当场毙命。死亡,成了最司空见惯的事。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被拖走,被抛尸,被销毁,然后,又会有新的奴隶被掳来,被逼迫着投身到无休无止的劳役中去。 君嘉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本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如何受到了这样非/人的劳役,他□□,整个人都瘦削了下来,皮包着骨,连两颊也深陷了下来。他还是少年,那一个小小的馍馍完全满足不了他,何晏之心中不忍,便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他吃。君嘉树道:“杨大哥,你怎么办呢?” 何晏之笑道:“无妨。我习惯了。”他补充道,“我幼年时常常一整天没有一口饭吃,后来,自然而然地便不需要太多的食物了。” 君嘉树含着泪咽着味同嚼蜡的馍馍,低声道:“大哥,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何晏之笑着宽慰道:“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 君嘉树的眼泪扑簌而下。不远处的渤海士兵已经拿着皮鞭走了过来,一边胡乱挥舞着长鞭,一边用中原的话喊道:“开工!开工!”他一眼看到磨磨蹭蹭的君嘉树,便随手挥下一鞭,咒骂道,“小子!偷什么懒!找死啊!” 那一鞭挥得君嘉树皮开肉绽,鲜血登时冒了出来,何晏之一把将他护在怀里,背过身去,生生受了那士兵接下来的四五鞭。这番鞭笞之下,何晏之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背后火烧火燎的痛,几乎不能呼吸。那士兵见了血却更加暴戾,抬起脚对准何晏之的后腰又是狠狠一脚,何晏之被踢翻在地,终于没忍住,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君嘉树哭着喊了一声“大哥”。何晏之勉力扶着墙,缓缓站起了身,摇了摇头:“莫担心,我无妨。”他深知此刻若是倒下,等待他的便是被一刀断头扔下断崖,便拉过君嘉树的手,踉跄着走到石壁边,默默开始埋头劳作,脚上的铁链发出拖沓的声音,何晏之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斧锤,一边却是不断地盘算着,如何才能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宫。 何晏之看了看身侧的君嘉树,想到自己若是殊死一搏,说不定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一线机会可以冲出洞口的重重看守。只是,要想带着君嘉树冲出去,却是绝无可能……他的动作一滞,锤子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鲜血冒了出来。君嘉树握住他的手,道:“大哥,你流血了。” 何晏之一皱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心中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霎时,闪过无数个念头。 君嘉树却道:“我娘教过我一个办法可以止血的。”说着,竟将何晏之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仔细吮/吸起来。 刹那间,何晏之浑身一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头脑里嗡嗡作响。君嘉树吮/吸了一会儿,便放开了何晏之的手,道:“我小时候我娘便是这样替我止血的……”他想起母亲,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咬着唇,拼命忍住眼泪。他又看着何晏之左手掌上只剩下半截的小指,讷讷道:“大哥,你的手指怎么会断了半截?” 何晏之淡淡道:“不小心出了意外。”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君嘉树的头,想到这少年数日之间遭逢剧变,先是姊姊自尽,接着又是全家遭遇屠戮,父母皆亡,身世飘零,竟如他一般可怜,不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他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地低低说道:“放心,嘉树,无论如何,大哥一定会同你在一起,同甘苦,共进退。” 第215章 歌谣 非人的劳役永无休止,随着山间隧道的渐渐完工,那些渤海人又命令何晏之诸人在石壁的间隙雕刻花纹。渤海人所提供的工具极为简陋,但却要求这些俘虏必须攀爬到石壁的顶端,雕刻出各种繁复的图案。那是一些古老的图腾,何晏之每凿一下,心中总是翻腾起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些图腾与他而言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仿佛曾经在梦境中出现过,和一些遥远而凌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正一点一点唤醒着他的灵魂。 何晏之想起沈碧秋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起过两人的身世,他最初只是抵触,随着世事的推移,又渐渐开始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无法认同自己的出身。他在中原生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有一半渤海人的血统,他一直不肯认沈碧秋为兄,亦是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赫连勃勃和杨青青的儿子,那是两个对他而言极其遥远而飘渺的人物,仿佛是天上的星辰,只是隔着无尽的长空眺望,却无法产生一丝情感的共鸣——那些血泪灌注的恩怨情仇,甚至家仇国恨,与他而言,都像是突如其来而且莫名其妙的枷锁,他从未得到过爱,更无法滋生出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避。就像此时此刻,他心中所念所想的,依然是想方设法逃离此地,彻底斩断与渤海的关系。 山中无岁月,洞中更无日夜,这一日,众人依旧不停劳作,几人正趴在木梯子上凿壁,山谷间的溪水缓缓流下,地上都是一滩又一滩的水。突然,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的梯子微微摇晃起来,那汉子心中害怕,便紧紧趴在木梯上,谁知重心不稳,地上又打滑,那梯子晃了几晃,便直直倒了下来。 事发突然,旁边就是悬崖,眼见着此人便要坠入黢黑的深渊之中,众人霎时都愣在了当场,何晏之却飞身跃起,纵身去拉那个汉子,可惜他的脚上锁着铁链,行动便迟缓了一步,只抓住了那汉子的脚踝,对方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崖壁之间。何晏之只觉得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能咬着牙喊道:“快!大伙儿一起拖住他!” 君嘉树闻言飞奔而来帮忙,周围劳作的众人也纷纷放下刀斧围了上来,一起齐心协力,将那个汉子从崖壁间拉了上来。那人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地瘫在地上,抬头见了何晏之,便抱住何晏之的腿不住叩首,道:“救命恩人哪!大恩大德哪!” 众人正在说话,一个渤海人手里拿着皮鞭走了过来,随手就是两鞭,大声呵斥道:“你们在作甚么!想造反吗!”他看着地上的中年汉子一看,厉声道,“你趴在地上干什么!”说罢,对着那人的胸口就是一脚,手中的皮鞭随之狠狠挥下,刚挥了两鞭,那士兵只觉得手腕一沉,转过头却见何晏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觉大怒道,“放肆!你不想活了吗!” 然而,何晏之却并没有放手。那渤海士兵见此人身材高挑,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不减英气勃勃,尤其是眉宇间有股凛然之气,不觉心中暗暗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一双鹰隼般深邃的眼睛,目光凌厉,只见他抿着唇,淡淡道:“长官,他刚才受了伤,从梯子上摔下来,不是故意偷懒。”言毕,缓缓放开了手。 那渤海士兵哼了一声,道:“没有最好,这次便饶了你们。”他指了指周围的众人,“还不赶快干活?若是再看到你们聚在一起,便叫你们今晚就喂了山里的野狼!” ****** 渤海的士兵走了,俘虏们又开始继续干活。君嘉树慢慢靠近何晏之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杨大哥,你可真正吓死我了。”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又道,“那些渤海人杀人不眨眼的,你刚才实在是危险。” 何晏之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蹒跚着仍在凿壁的中年人,低声道:“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那几鞭再打下去,他只怕是活不成了。”他一边不停手中的刀斧,一边又道,“那些渤海人现在不会随便杀咱们了。” 君嘉树不解:“为何?” 何晏之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都没有新的俘虏被抓来了,渤海人也没有随随便便就把咱们中的人扔下山崖了。” 君嘉树点了点头:“是了,大概是他们怕苦力不足,完不了工罢。” 何晏之微微皱眉:“而且,咱们这些人,不多不少,一直都是十八个人。” 君嘉树一愣:“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十八个人?” 何晏之摇了摇头,他突然之间感到头很痛,有些东西就在脑海之中,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朦朦胧胧的,好像一团光与影,全都是模糊而破碎的世界。 他似乎听到记忆深处有人在唱歌谣,所唱的语言是陌生的,但是同那些渤海人说的话却极为相似,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能听懂那歌谣:“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呼伦山呦喂,四万万八千岁呦喂,草原上的勇士呦喂,拿起你的弓箭呦喂,十八只雄鹰紧紧跟随哟喂哟喂……” 何晏之的手一顿,胸口有些发闷,有那样一瞬间,他特别想见沈碧秋,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血脉相连的意义,他想问问沈碧秋,是否有过类似的记忆,是否有过他此刻的彷徨,是否迷失在回忆和现实之中无法自拔。 君嘉树在一旁道:“杨大哥,你怎么了?”他伸手拉住何晏之的手,“杨大哥,你小心别弄伤了手。” 何晏之回头看着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那些士兵最提防咱们许多人聚在一起了,你可想过为什么?” 君嘉树贴着墙,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说:“是怕咱们造反么?” 何晏之不语,唇角却微微一弯。这些日子来,君嘉树仿佛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家族的剧变,家人的惨死,让这个曾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下子蜕变成为早熟的少年,亦可谓是“艰难困苦、玉汝以成”。何晏之又道:“这几日,看着咱们的人少了许多。” 君嘉树清澈的眼睛眨了一眨,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大哥,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何晏之抿着唇,一下一下凿着石壁,用撞击的响声掩盖着自己的声音:“我们有十八个人,现在看着洞口的只有五个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216章 陵寝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隧道间的壁画逐渐完工,何晏之的内心亦一天天沉重起来。在这山谷间的洞穴之中,他们这一群苦役犹如蝼蚁,终朝不见天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幸而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夜深人静之时,他便试着吐纳调息,神思缥缈间,他听到细微的抽泣之声,待转过身去,便看见君嘉树蜷缩在一旁,咬着衣袖默默流泪。何晏之俯身唤道:“嘉树?” 君嘉树转过脸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何晏之,小声啜泣道:“杨大哥,我梦到姊姊了。” 何晏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别让外面的渤海人听到。”他拉过少年,轻轻抚着他的背,温言安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君嘉树将头深深埋在何晏之的怀中,泪水打湿了何晏之的前襟,他紧紧抱住何晏之的腰,口中道:“这要是一场梦多好啊,醒过来,爹爹娘亲,还有姊姊都还活着多好啊。” 此刻,何晏之能感受到少年温热的泪水,又想起君娉婷的香消玉殒,心中更是愧怍,他轻叹了一声,便让君嘉树枕着自己的膝盖,又用衣袖轻轻拭去少年的泪痕。 君嘉树依然抓着何晏之衣袖不放,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杨大哥,你不会扔下我吧?” 何晏之摇了摇头:“莫要胡思乱想。” 君嘉树含着泪露出一抹笑来,随之,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何晏之心事重重,如今他的功力恢复了还不足两层,一个人硬闯也无十足的把握,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嘉树,他又如何能够抛下这个少年不管,任他自生自灭? 何晏之的脑海中唯有一遍一遍回忆着杨琼昔日教给他的剑法。然而越是细想,却越是唏嘘,此生此世,亦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杨琼,只怕到那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万事皆休。这样想着,心中出逃求生的欲望便越发地强烈起来,他唯有一个念头:只有活着逃出这里,此生才能有重见故人的一天! 地宫的隧道如螺旋般直至地底。十数日下来,何晏之渐渐发现,原来渤海人在这座山腹中所修筑的,是一座墓穴。那些繁复的图腾一直伸向幽深的地底,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隐藏着如烟往事,伴着这些被俘虏来的苦役们叮叮咚咚的斧凿之声而被一点一点地唤起。 何晏之的内心亦渐渐生起一丝好奇,这座墓穴如此庞大而繁复,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建成的,渤海人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自然是因为这里埋着的人非同一般。隐隐的猜测在他内心盘旋不去,但是他不敢深想,儿时模糊的记忆仿佛都是噩梦,一旦细想,胸口就如同是被压着一块巨石,叫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猜想终究有被证实的一天,当隧道基本完工之后,何晏之诸人被押到了陵寝之中。他们被带着穿过三道石门,当第三道石门豁然打开的那一刻,何晏之如同是被定格了一般。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呆呆立在了陵寝的正中,怔然看着巨大的石棺之后的一尊立像。 眼前的这尊石像雕刻地栩栩如生,连毛发和细微的表情都丝毫不差。这是一个英武的男子,穿着铠甲,披着貂裘披风,目光迥然地站在石棺后面,一手伸向前方,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甚为器宇轩昂。 一霎时,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眼前这尊雕塑的人像仿佛存在于他遥远的记忆之中,那个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虽然模糊,却又何等地熟悉! 押着众人进来的渤海人纷纷跪倒在地,对着那石像连连磕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无比虔诚。而后,后边的几个士兵也提着鞭子走了上来,对着何晏之诸人喝道:“跪下!统统跪下!给大王磕头!” 有人吓得连忙跪倒,也有人迟疑着,身上却被狠狠抽了几鞭。何晏之只是浑然不觉,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隔离了。他木然地与那石像对视着,似乎感到那尊石像活了一般,正幽幽地看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会开口唤他: 『王儿……王儿……浮舟……』 他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来,他感到有人在抽打他的背脊,身后的渤海士兵厉声呵斥着:“你还不跪下!” 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被鞭笞的感觉和许多年前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了。那个时候也是有人提着皮鞭站在他的身后狠狠地抽打着,而这尊雕像的男人亦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抿着唇看着自己,目光幽深。 他感到有人扑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腰,君嘉树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隔着遥远的时空:“不要打我大哥。”皮鞭没有再挥在他的身上,何晏之却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木然地转过头,却见君嘉树挡在他的身后,紧紧抱着他,那两个渤海士兵却犹如凶神恶煞。 记忆的画面又一次重叠了,何晏之仿佛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那个身影扑过来抱住了当年年幼的自己,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似乎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不要打我的儿子!』 那个声音是何等的凄楚,撕心裂肺,叫人闻之心碎: 『大王!大王!求求你!饶了沉舟和浮舟吧……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大王……不要再打我的儿子了……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什么都不懂啊……大王!』 何晏之的小腿被人狠狠一踢,他终于双膝一曲,伏在了地上。眼泪依然不受控地落了下来,滴在尘埃间。君嘉树的声音缠绕在他的耳畔:“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何晏之摇了摇头,胸中气血翻腾。带头的渤海人持着手中的长鞭指着何晏之道:“竟敢在大王的神像前失仪!乃是藐视大王!打!” 一霎时,无数的皮鞭如雨般挥了下来。君嘉树尖叫着要扑过来,却被人一把拖开,他高声叫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大哥吧!” 几个渤海人道:“小子再啰嗦,连你一起打!” 何晏之终于忍受不住,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抬头望着石棺后面的雕像,石像依旧默默地注视着他。此时此刻,他的头颅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地疼痛,鬼使神差地,他像很多年前一样,颤抖着向那人伸出手去,口中发出低弱的细不可闻的声音: “父王……” 第217章 生祭 这一顿鞭打又引起了何晏之的旧伤,若不是后来君嘉树拼死扑上来挡住了一部分的鞭笞,何晏之只怕是要做了山谷间的一缕亡魂了。 直到半夜时分,何晏之才渐渐清醒了过来,他觉得胸口有些濡湿,低头一看,原来是君嘉树枕着他的胸口睡着了。少年的脸上仍有些泪痕,何晏之心中一动,便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少年的脸颊,多日来的患难之交,倒使两人间有了相濡以沫的感情。 君嘉树睡得浅,睁开眼来,惊喜道:“杨大哥!” 何晏之微微一笑,孰知只是一丝细微的动作便让他的胸口一阵碾压般的剧痛。君嘉树一把握住何晏之的手道:“杨大哥,你很难受么?”他的双手忍不住地颤抖着,面露戚戚之色,何晏之却痛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君嘉树颓然地垂下头,道:“大哥,我真没用,我救不了姊姊,救不了爹爹和娘亲,也救不了大哥……”说着,一拳砸在地上,手背处瞬间被砾石割开流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得痛。 何晏之看了看他手臂上的道道血痕,低声唤道:“嘉树……”他轻咳了几声,又缓声道,“今天,你也救了我一命呢……” 君嘉树却紧紧抱住他,哽咽道:“我怎么能让你死?大哥,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是不是?” 何晏之轻拍着君嘉树的后背,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这些日子来,两人相互扶持,甘苦与共,真是亲如兄弟一般。身旁亦有人凑了过来,对何晏之道:“你这弟弟倒真是待你情深义重啊,若不是他替你挡着那些鞭子,你只怕是早就没命啦。”那人在何晏之身边坐下,又压低了声音,道:“兄弟,依你看来,这些渤海人接下去是要作甚么呢?” 何晏之望了那人一眼,叹息道:“如今之计,也唯有随遇而安罢了。” 那人呵呵一笑,低头盯着地上的砂砾,道:“其实,你们兄弟二人那日在隧道中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看着何晏之,“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兄弟你也算是有见识的人,咱们大家都敬重你的为人,咱们得尽快想个法子逃出去才是。” 周围亦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此时正是夜半时分,山谷间万籁俱寂,那些看守的渤海人把这十余个苦役扔在这陵寝之中,便守到山谷口去了。何晏之看着周围的人群,沉吟道:“不错。大家也已经发现了这几日的守卫没有前段时间森严。一来是隧道的工程已经差不多完工,渤海人已经放松了对咱们的警惕。二来,只怕他们另有甚么打算,抽调人手去做别的要紧事了。三来么……”他环顾了一下众人,又道,“这些天来,再没有新的俘虏被抓来,我们这十八个人也没有人再被处死,这些渤海人留着咱们十八个人大约是另有用途。” 人群中有人面露疑色:“为什么是十八人?” 何晏之顿了顿,脑海中模糊的记忆拼成了血腥的画面,终于缓缓道:“渤海族中有自古以来的传说,赫连一支乃是由上天十八位天神而来。故而,赫连部祭祀先祖都要用十八粒新鲜的人头生祭。” 一个面貌斯文的年轻人附和道:“晚生早年读野史时确实读到过这些传闻。”他环顾了陵寝四周,低声道,“这里想必是赫连部落先王的陵墓了,大约是他们落成了墓穴,然后要拿咱们的头颅来祭祀先王了。” 人群之中骚动起来,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有人道:“这样说来我们是必死无疑了?” 何晏之点了点头:“如今反正是死路一条,大家若是戮力同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身边那人道:“兄弟说的是。俗话说蛇无头不走,我们如今都是亡命之徒,不如奉你为首,冲出去找一条生路。”他站起身来,低声道,“若真的逃不出去,就多杀几个渤海人陪葬,杀一个够本,杀一双就赚了!” 何晏之亦勉力站起身来,君嘉树上前扶住了他。何晏之却推开了他手,他一边调息,一边缓声道:“上天把咱们凑在一块,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与其坐以待毙,今夜便是唯一的时机!”他抬头望了望身后那尊挺立着的赫连勃勃的石像,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自主地慢慢一步一步朝父亲的石像走去,他此刻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尚还有一条退路可以保命,假若他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表明自己的身世,未必没有一线生机。然而……然而,他如何能弃嘉树,还有那十余个俘虏于不顾?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何晏之,却见他突然屈膝跪倒在那尊石像之前。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君嘉树走了上来,小声道:“杨大哥,你这是作甚么啊?” 何晏之目不转睛地仰望着赫连勃勃的雕像,在心中道:父亲,假若你真的是我的父亲,那么,请你在冥冥之中指引我,让我活着走出你的陵墓,回到陈州。心中的话说完,他便静静地叩首。一群人看着他默默朝那渤海先王的遗像行礼,不禁有些疑惑,方才那人颇有些不悦道:“兄弟,你缘何向胡虏之首行此大礼?” 何晏之站起身,淡淡道:“在下听闻墓穴之中乃有亡灵,而山谷之间亦有山神。若是触犯了神灵必死于非命,故而在行事之前向亡者说明原委,以期能够全身而退。” 君嘉树道:“大哥,咱们真的要现在就动手么?你伤得这样重,不如先休息一夜。” 何晏之摆了摆手:“无妨。”他对众人道,“不瞒大家说,在下曾随武林中人学艺,习了一些内家的心法,这些皮肉之伤并不能伤及我的肺腑。只是,我们先要有人在前面打头阵,探个虚实,其余的人才能随后跟进。” 话音刚落,一个粗野汉子出列道:“既然早晚是死路一条,我也无所谓了,大不了先去阎王殿报到。”言毕,转身向外走去。何晏之随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大家放轻脚步跟上。”他转过头看了看君嘉树,又道,“我们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大家要切记,只管往前冲,莫要回头,不可再走回头路。因为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第218章 诡异 何晏之握着君嘉树的手走在山谷间幽长的甬道里。君嘉树能感受到何晏之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连手心都湿漉漉的。他抬头望着何晏之,轻声唤道:“大哥?”何晏之却并未回答他,只是紧紧盯着前方零零星星的灯火,神情凝重。然而何晏之此刻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仿佛前方等待着他的不是殊死搏斗,而是既定的宿命。 何晏之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之前的日子里,那些渤海人一直防备着他,给他戴着沉重的脚链,直到白天的那一顿鞭打之后,他身受重伤,渤海人大约怕他撑不住,才除掉了他的镣铐。这对于何晏之来说,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有时候,生的机会便是那一线之间。正如何晏之诸人所观察到的,这些日子来,山谷中的看守渐渐少了许多,他们已经无暇去辨别其中的原委,如今对他们这些俘虏而言,每多待一刻,便是又离死亡近了一分。 众人穿过一道石壁,突然听到渤海人的呵斥声:“你们出来做什么!滚回去!”随之,两个拿着长枪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若是往常,众人无不战战兢兢,此刻却是静静地看向何晏之,等待发号施令。 何晏之低声道了句:“此处就他们两个人。快夺下他们的武器!” 言未毕,众人已经一拥而上。俘虏们终日劳作,半饥半饱,自然不是这两个手持利刃的士兵的对手,然而,他们胜在人多,又都抱了必死之心,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一时间,两个高大的渤海士兵竟有些难以抵抗,不由怒吼道:“你们竟敢造反!” 君嘉树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一个士兵的腰,大声喊道:“快把他们的武器夺过来!” 那大汉被君嘉树死死抱住,不觉大怒,大吼了一声,竟将少年生生甩了出去。身边便是悬崖,君嘉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凌空,不觉一闭眼,喊了一声“大哥”。然而,他再睁开眼,却见何晏之正探着身子,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臂,咬着牙要将自己拉上来。而此刻,渤海人正举着长枪,要刺向何晏之的背心。君嘉树哭着大喊道:“大哥小心!大哥放手!” 何晏之却朝君嘉树微微一笑,猛然将他拉起,瞬息之间侧过身,一脚横扫那大汉的下盘。这一招又快又狠,何晏之几乎用了全力。那渤海人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长枪跌落在地,有人捡起长枪朝他猛刺,他一时未能躲开,腹部中了数枪,身形摇晃。随之,几人围上去,合力将那人推落了断崖。 另一个士兵身边也围着几个人。那士兵颇为骁勇,手中长枪过处,已经伤了数人,还有几人被他刺中,随之跌落断崖,尸骨无存。何晏之见状,一把拿过旁边的长枪,飞身朝那人面门疾刺。就算何晏之此刻身负有伤,毕竟是经过杨琼等高手传授武艺,普通的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只不过两三招,何晏之便刺中了对方的咽喉,瞬间一枪夺命。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众人便解决了两个渤海的守兵,不由士气大振。大家继续准备往前走去,身后却传来呻吟之声,原来方才被渤海人所伤的那几人中,有人伤势颇重,看起来是无法行走了。只见那人面色惨白,捂着伤处,朝众人伸出手来,口中断断续续道:“救……救救我……” 何晏之不假思索地朝他走去,正要将那人扶起来,人群之中却窜出一人来,提着长枪朝着那重伤之人的心窝猛刺。伤者顿时血流如注,瞬间便气绝身亡。何晏之定睛一看,刺死伤者的人正是在陵寝之中鼓动大家出逃的那个中年汉子。何晏之脸色一变,喝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那中年汉子喘着气,低声道:“如今咱们都是亡命天涯,如何能叫人拖累了大家?反正终究是一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他的话音甫一落,人群之中却响起附和之声,道:“说得正是,自然是逃命要紧,为了救一个人,难道叫所有人陪葬吗?” 何晏之无从反驳,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死者圆睁的双眼,霎时间只觉得四周都是荆棘丛生,每走一步都叫人苦闷。那个中年人却看着他,缓声道:“你怎么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何晏之握紧了拳,转身继续前进,身后的人默默跟上。君嘉树亦步亦趋地走在他的身边,突然低低道:“大哥放心,我绝不会弃你而去。” 何晏之心中一怔,转过脸,却见君嘉树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继续道:“大哥,我若不能救你,便陪着你死。你若是到了黄泉,我也跟着你去。” 何晏之默默走了几步,忽然缓缓道:“不会的。”他一边握着君嘉树的手,一边一步一步朝前走着,语气却无比坚定,“我不会带着你共赴黄泉。嘉树,我一定会带着你逃出升天。” ****** 十八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人,但是众人的脚步并未有丝毫停滞。他们在迂回而盘旋的山谷间走了许久。让何晏之感到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遇到的那两个守卫,竟再也没有看到其他的渤海士兵。何晏之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妥,诸人循着亮光却来到了一处山洞口。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大喊起来:“看!是咱们最早被押来的那个山洞!咱们逃出来了!” 刹那间的狂喜降临,众人无不欢呼雀跃。何晏之却呆呆站在洞口,望着山洞外成片成片的寂静山林,理智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事出反常必有妖,便沉声道:“大家要小心,可能有诈。” 有人却并不听从他的话,大声道:“大家还磨磨蹭蹭作甚?快逃啊!逃出这边林子,想必就能去锦州吧!咱们终于有救了!”说着,便朝密林方向狂奔而去,十余人中大部分先是微微迟疑,随即,也跟着那人飞奔去了。 转眼间,留在原地的,只有何晏之、君嘉树,还有那个中年汉子和最初带头的粗野壮汉。何晏之看了那个小个子中年人一眼,心中仍对他方才在山谷间杀了伤者的事耿耿于怀,便冷声道:“你怎么不走?” 那小个子中年人看着何晏之,道:“我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在下一直觉得兄弟非池中之物,跟着你走,应该不会错。” 那壮汉亦对何晏之道:“既然说好了由你带头,自然是听你的。兄弟,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何晏之微微蹙眉,沉吟道:“这个山洞固然和我们当日被掳来时一样,但是这片林子太过于寂静,实在是诡异。我们先朝着日光走,循着活物找路。只要有活物,便一定有活路。” 第219章 相士 四个人从日出走到日落,却至始至终没有走出这一片林子。何晏之渐渐有些觉悟,或许,他们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已。君嘉树已经精疲力竭,每走一步,身子都忍不住颤抖,却只是拼命咬牙忍着。何晏之见他如此,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特别叫人心疼,便道:“嘉树,先休息下吧。” 君嘉树不住摇头道:“我没事的,大哥不必管我。”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然而,我却是担心,我们已经中了渤海人的圈套。” 那中年汉子会意道:“兄弟,你是说咱们遇到了鬼打墙么?” 何晏之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解下自己的发带,绑在了身边的一株老树上,道:“咱们做一个标记吧。试一试,便知道了。” 四人于是又向着同一个方向继续疾行,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君嘉树突然惊叫起来:“大哥!你看!你看那棵树!”他指着前方,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哥,咱们……咱们好像又走回来了……” 何晏之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那株绑了发带的老树,一言不发。那相貌粗野的壮汉却大吼了一声,咬牙道:“老子不信!老子偏不信!呸!什么鬼打墙!或许只是凑巧!咱们又走了回头路!”说罢,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奋力跑去。何晏之疲惫地仰天叹了口气,对身边那个小个子的中年人道:“阁下不走么?” 那人笑了笑:“兄弟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走。”他席地坐下,看了何晏之一眼,“我绝不会看走眼的,这些人中也只有兄弟你算得上是一个人物。” 何晏之亦缓缓坐下,盘腿调息,淡淡道:“阁下何出此言?” 中年人又是一笑:“在下前半辈子走街串巷,虽不甚精通柳庄之术,但麻衣相法也是略懂一二的。兄弟你一表人才,龙准凤目,乃贵人之相,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他身子朝何晏之凑了过来,嘻嘻笑道,“小可林万田,但不知兄弟名讳?咱们亦算是患难之交,将来若能逃离此地,苟富贵,莫相忘啊。” 君嘉树道:“原来你竟是个看相的江湖骗子!” 林万田道:“小哥你好生无礼,看相的怎就是骗子了?” 君嘉树冷哼了一声:“之前还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姊姊乃是大富大贵的贵妃命呢……”他突然话音一止,面露戚然之色,何晏之知道他又想起惨死的家人,便按住他的肩膀,将少年揽入怀中,低声道:“嘉树,你累了,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 君嘉树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伸手紧紧抓着何晏之的衣袖:“大哥,咱们真的走不出去么?” 何晏之只是笑了笑,柔声道:“天无绝人之路,等天亮了我们再想办法。” 林万田在旁啧啧称赞道:“阁下真是个好哥哥呀!”他又道,“方才只是开个玩笑,阁下勿须置气,若真不愿意告诉我姓名,也罢了。” 何晏之让君嘉树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侧过脸来对林万田道,“在下姓杨名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这辈子亦是走街串巷讨生活而已,林兄怕是看走了眼罢。” 林万田摆了摆手:“在下绝不会看错。”他颇为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想当年在徐州,大家尊我为林半仙。”说着,却叹了一口气,“真是时运不济,我若不是为了贪图一点赏钱,在锦州城外多呆了一日,便不会遭此无妄之灾啊,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何晏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闭目养神。那林万田却喋喋不休继续说道:“杨兄弟,以你的面相,必定能富贵至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只是你这名字取得不好啊。”他眯着眼睛,捋了捋唇边的一缕髭须,“舟,乃浮沉之象,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世浮沉雨打萍,兄弟若想否极泰来,必要改个名字才好。”他说了半天,见何晏之却丝毫不动声色,抬眼看去,只见何晏之盘膝端坐,竟如入定了一般。林万田自觉无趣,便也和衣躺在了地上,小憩睡去。 ****** 三人第二日醒来,已经饥肠辘辘,然而这山野之间竟看不到一只活物,着实有些毛骨悚然。他们便摘了些鲜嫩的树叶,和着露水一起吞下果腹。何晏之道:“今日我们一定要找到出去的办法,否则即便是没有敌人,我们也要活活饿死了。” 他们又试着走了几次,都是朝不同方向前进。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走,最后却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更叫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昨日独自奔去的那个粗壮汉子,竟是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来,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林万田喃喃道:“鬼打墙,绝对是鬼打墙。”他突然惊恐起来,“这山洞之中本来就是赫连部落先王的墓穴,难道说真是鬼魅在作怪么?” 何晏之却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里他总是梦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相貌和墓穴中见到的赫连勃勃的塑像一模一样。然而,奇怪的是,梦里的一切都很祥和,梦中的父亲总是牵着他的手,或是将他抱在怀中一起骑着马,弯弓射猎。他还梦到孩提模样的沈碧秋,也是由赫连勃勃手把手地教他射箭……事到如今,何晏之已然分不清是梦幻还是曾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他只是淡淡道:“不会的。”他望着四周空寂的树林,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一直相信,他是绝不会伤害我的。” 君嘉树微微皱眉:“大哥,你是说谁?” 何晏之转过头,笑容如一潭春水:“这世间哪会有什么鬼魂呢?人死了,便如枯叶一般陷落在泥里,再无踪迹。” 君嘉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地,他的脸色渐渐褪去了血色,何晏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嘉树,你怎么了?” 君嘉树惊恐地看着何晏之,颤声道:“大……大哥……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指着四周一片死寂的密林,“这偌大的林子,遮天蔽日……怎么会……怎么会没有一片枯叶?”他神情恐怖地四下望着,反握住何晏之的手,用力之大,指节都在咯咯作响,“真的是一片都没有……大哥,这个林子……太奇怪了……这……这难道不是人间的树林?” 第220章 鬼林 何晏之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后了几步,眸中亦流露出一丝惊惧。四下里恐怖的静谧叫人忍不住心生战栗。他努力调息,渐渐镇静了下来,低着头深锁双眉,目光停驻在脚下那片泛着幽然寒意的泥土上,凝神不语。 君嘉树依然紧紧倚靠着他,仿佛如溺水之人攀着浮木一般,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不住地重复着:“大……大哥……真的是鬼吗?真的吗?” 身后的林万田霎时发出惊恐之极的叫喊声,转身便欲向丛林深处跑去。何晏之却沉声喝止道:“站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你若想是活命,便莫要乱跑!” 林万田被他的神情一震,随之停下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转回身来,一把捉住何晏之的衣袖,口中却颠三倒四地说道:“杨兄弟……好兄弟……你快……快想想办法……”他惊恐地四下张望着,“……鬼林啊……这是鬼林……魑魅魍魉,阴煞之气聚合而成,乃是要食人精髓……咱、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何晏之被他聒噪地不胜其烦,低声喝了句:“闭嘴!”他面沉似水,心中却更加烦躁起来。此刻的场景叫他不由得想起当日在玉山脚下,江有余和秦玉的所布下的鬼门阵法。如今的境遇与当时可谓有七八分的相似,只不过当时身边尚有杨琼,还有陈公和段公两位高手在,他心中自然坦然。而如今他却是孤身一人,自己未必能够脱险,更勿论要带着君嘉树和林万田二人逃生。 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更为骇然的是:这些渤海人如何会布置鬼门阵法?这令他他不得不想到沈碧秋。除了沈碧秋,还会有谁呢?一个不由得他不相信的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一切都是圈套。从他在陈州城内见到沈碧秋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被他的亲哥哥引入了彀中。 何晏之只觉得胸口传来阵阵闷痛,几乎叫他喘不过起来,他从来不敢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沈碧秋,每每念及便会觉得痛苦不堪,仿佛是拿刀子在凌迟自己的心一样。他不由地仰天长啸了一声,声音之凄厉几乎穿透了丛林。然而叫何晏之三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如此静谧的山谷之间竟没有听到一丝回声,声音投入了虚空之中,便再无踪影。此时此刻,他们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只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见何晏之如此,林万田不由颓然跪倒在了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放我们出去啊!狗/娘养的渤海鞑虏,快放我们出去啊!”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着,双手一下一下捶打着身下的土地,几乎痛哭流涕,整个人都显得癫狂了起来。 何晏之紧紧咬着下唇,心中犹如卷起惊涛骇浪,所谓的骨肉至亲,原来却是要置他于死地,可笑的是,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沉浸在虚构的手足情深之中,而沈碧秋,却从未将他当作是手足。 一切,不过是利用和欺骗。 何晏之呵呵干笑了数声,低声道:“是我一厢情愿,太过天真。不但自食其果,也……”他说不下去,双拳拽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心中不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他喃喃道,“子修……我真是愚蠢……子修……” 君嘉树惶然地拉住何晏之的衣袖,讷讷道:“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何晏之转过脸,冲君嘉树一笑,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脸,低声道:“别怕,嘉树。”他的声音柔和下来,神情变得温暖而和煦,“哪里有甚么鬼怪,不过是幻境而已。”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们根本没有走出这座陵寝,他们在陵寝之外布下了鬼门阵,如此一来,外边的人永远找不到这座墓穴,而进入这座墓穴的人也将永远会被困在阵中。” 林万田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又是惊恐又是茫然,他急切地握住何晏之双肩,不住摇晃道:“杨兄弟,你,你有办法的,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你不是一般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有帝王之相的啊!杨兄弟!” 何晏之听他越说越是离谱,不由点了点头:“不错!只要找到阵眼,便能破此阵法!”他捡起地上的长/枪,随手抖了一个剑式,虽然还有些用不惯长/枪,但此刻已经别无办法。他开始凭着记忆一点点地将那日杨琼在衙前镇破鬼门阵的招式使出来,手中的长/枪翻飞,回忆却如潮水。他二人在玉山山麓定情,互诉衷肠,于今,不过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再无踪影,徒留一点怅惘。四下依旧一片死寂,唯有长/枪划过层林的霍霍之声,何晏之在心中默默念着:子修啊子修,我定要活着出去,我定要再见你一面!此时此刻,这仿佛已经成了支撑他拼尽全力逃出去的一个信念。 然而,他已经将近一日一夜没有吃过东西,饥饿和乏力如影随形,只不过几招下来,何晏之就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而身上的皮肉之伤也在叫嚣着疼痛,他微微喘着气,周围的一切却没有一丝变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死的,没有活物,便没有破绽。 君嘉树在一旁道:“大哥,你休息一下吧。”他焦急不安地看着何晏之的苍白的脸,心中一阵阵地泛着痛楚,“大哥!你莫要有事啊。” 何晏之摇了摇头,他的招式越来越快,突然他透过层层的光影看到身边出现了一抹亮点,正随着他的招式移动着。何晏之心中不由大喜,暗道:莫非这是阵眼的破绽?他来不及深想,举枪便刺,然而他听到一声惨叫,再定睛看去,却是自己将长/枪直直刺进了那林万田的肩膀。 林万田显然被吓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何晏之,痛苦地说道:“你……你……疯了么?” 何晏之的手一顿,惊悚地往后退了两步,霎时心中乱成一片,低低道:“为何?难道是幻影……竟能左右人的神智……” 君嘉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急道:“大哥!你怎么?你清醒一下啊!” 何晏之使劲摇晃着自己的头颅,仿佛想将脑中的幻影驱散,口中却道:“嘉树!嘉树!离我远一些!危险!”他努力用手中的长/枪/支着地,眼前的事物却瞬间天旋地转起来,仿佛有无数利箭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他不由自主地想提起长/枪迎战,却生生忍了下来,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问君嘉树道:“嘉树!可有暗箭袭来?” 君嘉树哭着摇头道:“没有!大哥,甚么都没有!”他将何晏之抱得更紧,意识之中仿佛觉得只要自己一松手,何晏之便会消失一般,他哽咽道,“大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呀!” 何晏之心中发着颤,却不敢睁开眼睛,然而他仿佛听到沈碧秋在耳畔不住地唤他:“浮舟!浮舟!九弟!我的好弟弟,是你吗?是你吗?”此时此刻,何晏之心中恨极,不禁大喝了一声,将长/枪望空一刺,挣脱了君嘉树的环抱。 君嘉树被他的内力震开了一丈有余。他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哪里受得了内力激荡,顷刻间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滚,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他挣扎着还想向何晏之爬去,口中依旧唤道:“大哥……杨大哥……” 何晏之朝着半空吼道:“沈碧秋!是你吧?一定是你吧!”他大笑了数声,咬牙道,“赫连沉舟,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吾命在此!有种的莫要设下这等把戏,咱们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出来!咱们堂堂正正过过手,我赫连浮舟的命要你亲自来取!” 他的话音方落,突然望空里传来一声惊叹,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颤抖着说道:“九弟?浮舟?真的是你?” 何晏之一怔,随之便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霎时间遮天蔽日皆是飞沙走石,他费力地拄着长/枪,待再睁开眼时,身边那些盘盘曲曲的树丛,已在顷刻之间化作了乌有。潺潺的水声从山谷里传来,四周出现了熟悉的石壁,果然,他们走了这么多路,不过一直是在山谷中打转罢了,依旧还是置身在陵寝之中。 眼前站着数排银盔亮甲的渤海士兵,个个凝神静气,神情肃穆地持/枪而立。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过来。何晏之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此人身形魁梧,形容彪悍,自己并不认识,但是隐隐之中却有些熟悉之感。 那人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良久,低声道:“我刚刚原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你果然是同八弟长得一般无二。”他突然上前来猛地抱住了何晏之,声音中透着激动,“浮舟!你是浮舟!九弟!九弟!莫非是父王在天之灵庇佑吗?居然在他的陵寝之中与你重逢!” 何晏之呆滞地任由对方抱着自己。君嘉树慢慢地站起了身来,内伤让他佝偻着身体,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连双唇都在颤抖。 那人继续道:“九弟,你不记得我了么?”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我是你七哥赤丹啊。”他面露自责之色,“我应该早些时日过来,也不至于叫你白白受了这么多日的苦!”说着,他又转身用渤海话对身后的渤海士兵们喝道,“尔等蠢材!竟然拘囚大汗的亲弟弟,你们眼睛瞎了吗?”众人面色煞白,面面相觑。赫连赤丹又高声喝道,“还不快来拜见九王!” 渤海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朝着何晏之不住叩首,朗声齐呼:“拜见九王殿下!九王恕罪!九王恕罪!” 君嘉树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何晏之的身侧,拉了拉他的衣袖,仰着脸望着何晏之,轻声道:“大哥,你是渤海人?” 何晏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君嘉树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黑得有些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何晏之,喃喃道:“原来,你是渤海人啊……”他又看了看眼前整整齐齐跪倒在地的渤海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形微微摇晃,口中依旧重复道,“原来你是渤海人……” 何晏之心中不忍,伸手过去扶他。君嘉树却冲他微微笑了笑,唤了声“大哥”。他的唇畔淌着一缕殷红的血,方才的内伤伤了他的脏腑,少年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何晏之怀里。 (第十四章完) 第221章 柔情 秋风乍起,庭院之中已有深深的萧瑟之意。此刻刚过午时,杨琼半躺在榻上,和衣而卧。明媚的阳光将他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辉,衬着他姣好的面容,犹如玉雕一般。沈碧秋坐在他的身侧,目不转睛地望着杨琼的睡颜,唇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微风习习,重重的庭院仿佛将连天的炮火和无尽的杀戮挡在了时空之外。此处便如一个与世隔绝的禁地,将岁月静好生生停驻其中。眼下陈州的战事依旧胶着,西谷连骈仍然负隅顽抗,只是叫沈碧秋始料未及的是,河西走廊的九黎部落竟也会来插上一脚。自从西谷连骈和冰川氏结盟以来,西谷连骈的骁骑营实力倍增,数月下来,沈碧秋并没有讨到太多的便宜。 双方继续僵持着,陈州自古易守难攻,杨玲珑的犹豫不决更叫沈碧秋处于了劣势。这已经背离了沈碧秋当初速战速决的初衷,渤海诸部和岷王,亦是沈碧秋的心头大患。他最初的打算,不过是作壁上观,伺机而动,以待渔翁之利。然而,他心中所求的甚多,为了强拘杨琼,竟渐渐让自己深陷泥沼之中,此刻要想退步抽身,却时之晚矣。 沈碧秋心中自然知晓,自己如今便像是是行走在刀锋之端,稍有不慎,莫说大仇难报,更可能是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数月来,他亦是殚精竭虑,有时几乎夜不成寐,而唯一能给予他平静的,便是与杨琼相守的时光,悱恻缠绵之余,能叫人浑然忘却世间一切的纷繁和烦恼,如此柔情蜜意,竟叫人无法自拔。 此刻,沈碧秋轻柔地抚摸着杨琼的面颊,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杨琼精致的眉眼、无比温柔地落在那两片柔美的唇瓣上。他细细摩挲着,描绘着,心中却躁动不已。杨琼隽秀的姿容一如当年初见时一般让他怦然心动,虽然已经时隔十余年,但是沈碧秋心中的那份悸动却并没有随着时光而淡去,反而像是一坛上了年份的酒,历久弥香。爱与恨交织缠缚在一处,酝酿出的,却是歇斯底里般扭曲的疯狂。 “子修……子修……”沈碧秋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杨琼,每唤一声,心中的柔情便更甚一分。他俯下身,凑在杨琼的耳畔低低说道,“永远不要离开我……子修……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的手轻轻搭在杨琼高耸的腹部,如今杨琼已经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浮肿。沈碧秋一下一下抚摸着杨琼的下腹,手心传来阵阵温暖,仿佛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正在他的掌下蓬勃孕育着,不觉心中一醉,竟有些目眩神迷。 “子修……”他喃喃道,“如今的你,犹如是我的杰作。子修……”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杨琼的怀里,嗅着对方身上温暖柔和的味道,心仿佛要化掉了一般。他甚至希望此刻能永远停驻下来,就算转身便要面对无数生关死劫,他亦无所畏惧了。 “子修……我实在是有些倦了呢……”沈碧秋低低一笑,半闭着眼眸,搂住睡梦中杨琼,口中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从我年幼起,爹便不断告诫我,绝不能忘记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这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大业,亦是我的宿命……可是,上天为什么要捉弄我,为什么你要姓杨?为什么,偏偏你是那个毒妇的儿子!为什么!” 沈碧秋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嗓音有些嘶哑,连眼眸都有些发红:“子修,我不能辜负爹的养育之恩,更不能叫母亲大人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然而,我更舍不得你……子修,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五年里,我真的觉得了无生趣,你可知道么?”他痴迷地诉说着肺腑衷肠,搂着杨琼的怀抱越发得紧了,杨琼在梦中大约觉得压迫,便轻轻挣扎起来。他如今身子日益沉重,无论如何躺着都觉着难受,怀孕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即便是睡梦之中,也不得安稳。 沈碧秋稍稍放开了杨琼,喃喃道:“子修,假若我败了,便只剩下一条死路了吧……子修……我若是死了,你可会为我伤心么?”他抬起手轻轻擦拭着杨琼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只见对方双眉紧锁,神情略显痛苦,似乎正在梦魇之中,不由地心中一惊,便轻轻摇晃着杨琼的身体,低声道:“子修,子修,你醒醒,快些醒醒。” 梦魇似乎紧紧束缚着杨琼,他闭着眼无力地辗转挣扎,眉宇间的痛苦愈甚,沈碧秋生怕他伤了胎儿,急忙按住杨琼的手足,大声喝道:“子修!醒一醒!子修!醒过来!”杨琼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呆呆地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神智,愣愣看向沈碧秋,讷讷地唤了一声:“阿秋……” 沈碧秋心中一软,轻轻搂住了他,低声道:“可是做了恶梦?” 杨琼点了点头:“我梦见母皇把我囚禁起来了。”他急切地抓住沈碧秋的手,颤声道,“她把我困在永巷了!阿秋,好可怕呀。大院君要杀我,太后娘娘也要杀我,还有皇妹,他们通通提着剑要杀我!阿秋!阿秋!救我!只有你不会抛下我的,是不是?” 沈碧秋心头却是暗暗一惊,他未想到杨琼竟然又会梦到数年前被被圈禁在崇原永巷的旧事。他于是紧紧抱住杨琼,不住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一直在你身边。”他捧起杨琼苍白的脸,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唇,只是唇舌相接,便叫沈碧秋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来。他细细舔舐着对方的双唇,随之辗转允吸,杨琼渐渐软在他的怀中,任其施为。 沈碧秋笑盈盈地看着杨琼气喘不已的样子,柔声道:“你看,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他用下颌抵住杨琼的头顶,轻轻说道,“谁若想伤你,便先杀了我。子修,你忘了我曾对你说的吗?我是你一生的追随者,碧落黄泉,永不相负。” 第222章 软肋 沈碧秋拘囚杨琼的这间小院处于祁山与景山之间,背靠河西峡谷,地势险峻,极为隐蔽,乃是母亲杨青青生前所建造的行苑之一。 当年,杨青青初拜江陵王,尚是少年得志,可谓一朝风物尽长安。孝宗皇帝杨希夷一生钟情于皇贵妃曾嘉子,因此爱屋及乌,对曾嘉子所出的这个皇长女亦极为看重,自小依照储君来培养。杨青青七、八岁时就跟随父皇出入朝堂,早朝时便侍立在父皇身侧,文韬武略皆由杨希夷亲自教授。杨希夷素以祖父太宗皇帝杨诺为范,在位二十余年里,励精图治,丝毫不敢懈怠,对皇长女更是寄予厚望。他毕生所愿无非开疆守土,不辱祖宗英灵,同时亦期翼着爱女青青能够青出于蓝,将来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杨青青十二岁时册封为江陵王,开府纳士,富贵荣耀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大清立有祖制,未有军功的皇子不能封王,杨希夷为了爱女却破了例,只说祖制乃是规定皇子而非皇女。于是,杨青青刚满十四岁,杨希夷就派人护送她远赴北疆巡边,以作历练。 巡视北防之期,杨青青与大清最大的劲敌渤海郡国有了正面的交锋,这使十四岁的少女终于明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三年的时间让杨青青对自己将来要继承的帝国有了新的认识:大清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固若金汤,帝国依然是处在漩涡之中,而渤海人便如虎视眈眈的豺狼,一直逡巡在关外,随时准备伺机南下。 那时节,杨青青和北疆守将欧阳长雄颇是意气相投,几番出生入死,同仇敌忾,遂而结为挚交。二人矢志收复燕云十六州,为了他日能抗击渤海铁骑,便在北固河直至西营一带开凿了多处暗道,修筑了多处据点,又布下层层消息埋伏,仿佛是一张密布的网,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之后的风云变幻,祸起萧墙,却是始料未及。随之大厦覆倾,杨青青被迫和亲渤海,受尽凌/辱折磨而死,所诞下的一双稚儿亦零落天涯,欧阳长雄则是战死沙场,埋骨他乡,二人昔日的凌云壮志和豪情万丈便一同埋葬在了滚滚黄沙之下。 而今尚清楚知道这些机关的便只有沈眉而已,他既是杨青青当年的影卫,也是欧阳长雄后期最信任的副官,亦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机/密交给了沈碧秋。沈碧秋明白,假若沈眉知道自己将杨琼藏在母亲生前修筑的行苑之中,定然是失望之极。他到陈州来势为了布局,如今却为了杨琼将自己困在了局中,甚至将多年来的底牌都一张一张地亮了出来,这显然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便是玩火*,粉身碎骨。 然而,如今,他除了孤注一掷,还能如何呢? 他将杨琼藏匿在此时便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杨琼,他志在必得,而复仇,亦是他毕生之愿。 命秦玉留在陈州,又假装北上向杨玲珑复命,谁又能想到沈碧秋玩了一遭金蝉脱壳的诡计呢?这些都是他临时作的决定,就连沈眉都尚且不知,沈碧秋不由暗笑,天下大乱又如何?生灵涂炭又如何?只要能复仇,他恨不得拉着全天下的人陪着他一起死! 是的,沈碧秋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留着自己的命只是为了仇恨而已。只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心中竟还渐渐滋生了别的欲念——一份他曾今拥有却又不得不亲手捏碎的虚无缥缈的情爱……那些少年的情愫,犹如昙花一现,如今却更似镜花水月…… 他有时看着被情蛊损伤了神智而对自己情意绵绵的杨琼,内心却是极为满足的。这些他亲手制造出来的虚假的情爱,如今却真真切切在他的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拥入怀中,至于将来如何,他根本不想考虑。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由衷地快活的。 在沈碧秋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活。当然,当年在京中与杨琼相处的那几年他亦是快活的,但是那时候他尚要小心翼翼,虚与委蛇,绝无眼下这般肆无忌惮。他当然知道沈眉一心所想,是希望自己能夺回曾经属于杨青青的一切,包括整个大清的江山,但是沈碧秋却觉得无趣,他只是渴望复仇,至于江山社稷落入谁人之手,他根本毫不在乎。 就在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时,他突然收到了赫连哲木朗的密信,提醒了他这世上还有一个他所在乎的人。 何晏之落到了赫连哲木朗的手里。 沈碧秋异常的烦躁,他觉得自己这个孪生弟弟简直就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的每一步棋,最后都会被亲爱的弟弟搅局。然而,他一想到何晏之或许会死在哲木朗的手里,胸口就像是被剜去了一般痛。 他死死拽着哲木朗的密信,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这位三哥的来信只有寥寥数语,告诉沈碧秋,九弟浮舟如今在他营中养伤。但是沈碧秋哪里会不明白哲木朗的意思,无非是挟持何晏之要挟沈碧秋,叫他从此投鼠忌器,听命于哲木朗。 “赫连哲木朗……”沈碧秋几乎咬碎了牙齿,自言自语道,“……算你狠……” ****** 当江有余领命前来时沈碧秋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端坐着不停地抿着茶。他看了一眼江有余淡淡道:“你派人立即去沈园,告诉我爹,马上杀了赫连无殊,将他的人头装在匣中送来。” 江有余惊讶至极,脱口道:“可是……可是咱们已经同赫连博格结盟,如今突然杀了无殊,不是自断后路吗?” 沈碧秋沉着脸慢慢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这是我送给哲木朗的投名状。”他低低道,“……以表明……我从此追随他的决心……” 江有余瞪大了眼睛,拱手道:“大公子请三思,与赫连哲木朗合作有如与虎谋皮……” “我知道。”沈碧秋打断了江有余的话,冷声道,“我自有主张,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他站了起来,眉头微蹙,沉吟不语。他如何不知道赫连哲木朗的野心,他更知道自己在选择一条最危险的路,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又如何能不管何晏之的生死?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无法不在乎孪生弟弟的性命。 沈碧秋的唇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赫连哲木朗,你果真十分了解我的软肋。 江有余垂手道了一声“是”。沈碧秋转而又道:“杨琼这几日又有些异常,他常常会梦见数年前被囚永巷的旧事。”他顿了顿,“我有些担心,他的记忆会渐渐恢复一些。” 江有余道:“他如今月份大了,蛊虫需要的养分亦几倍于往日,但是属下若是用了太重的毒,只怕他会受不住。” 沈碧秋一挑眉:“他会死?” 江有余道:“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会异常痛苦,时时刻刻被蛊毒折磨,只怕会生不如死。”他又道,“蛊毒亦会侵入他的神智,或许……”江有余神情复杂地看着沈碧秋,“或许待他产下胎儿,他极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个痴傻之人。” “痴傻?”沈碧秋突然笑了,“我倒不在乎他是否痴傻。”他走了过来,低声道,“无妨,你继续给他用毒便是。我只要他活着,生下孩子,从此乖乖地听我的话,任我摆布。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第223章 婚姻 一望无际的戈壁上,一棕一白两匹马正亦步亦趋地缓缓驰行着。西谷连骈持着缰绳,对身边的女子道:“这些日子来多谢公主鼎力相助,若非公主的援军及时赶到,只怕陈州如今已经沦陷……”他拱了拱手,“当日解围之恩,西谷连骈实在是无以为报。” 冰川白鸟今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袍,褐色的长发随意散开,一朵朵小雏菊精心点缀在发丝上,再配上脖颈处、手腕处层层叠叠的花环和色彩斑斓的宝石,整个人打扮得犹如花仙子一般。她俏然端坐在白色的银额马上,启齿一笑,水蓝色的眼眸微微转动,含情脉脉地看着西谷连骈:“我不是说过,莫要再唤我公主么?如今你我之间,何必还这般生分?” 西谷连骈的神情一滞,略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冰川白鸟的头微微一侧,此刻夕阳西下,霞光万丈,映照过来,更显得她高鼻深目,肌肤若雪。她似乎并不在乎西谷连骈的疏离,依旧含笑着柔声说道,“假若陈州沦陷,西谷大人意欲如何呢?” 西谷连骈眯着眼睛望着城墙那一头的连绵草原,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陈州乃是殿下毕生的心血,我若是守不住陈州,自是无颜再见殿下了。”他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冰川白鸟,缓缓道,“我誓将与陈州共存亡。” 冰川白鸟仿佛对这样的回答并不诧异,却是轻笑道:“西谷大人对你们的皇子殿下果真是……”她顿了顿,斟酌着,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末了,才低声道,“情深义重啊……” 西谷连骈的脸色微变,遂沉声道:“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 冰川白鸟嘻嘻笑道:“西谷大人果真是知恩图报的君子。然则,我帮大人解了陈州之围,大人又将如何报答白鸟呢?” 西谷连骈正色道:“咱们殿下既然已与冰川氏结盟,他日九黎部落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西谷连骈自然万死不辞。” 冰川白鸟听了却骤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一声,道:“西谷大人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的皇子殿下。”说着,调转了马头,驱马往西而去。 西谷连骈见她突然间着了恼,急忙策马跟了上去,朗声道:“公主请留步。”他恳切地说道,“若是在下出言不逊,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能够海涵。” 冰川白鸟回头冷冷看着他:“那日的事,西谷大人真的忘了一干二净了吗?” 西谷连骈一怔,脸色渐渐转白,眉间亦有了一抹怒气。他淡淡道:“公主提这些作甚?”他的目光森然,盯着冰川白鸟:“冰川公主,当日的事……在下确实是喝醉了,但是,公主您却是清醒得很……公主自己做过甚么,难道自己不知道?难道,你以为在下亦丝毫不知内情吗?”他深吸了一口气,“过去的事,在下可以当作一场误会,公主何必还要旧事重提,让你我二人都徒增尴尬呢?” 冰川白鸟冷冷道:“西谷连骈,假若现在你不是有求于我,是不是即刻便要给我下逐客令了?”她骑着马,缓缓来到西谷连骈的身边,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声道,“我自小便知道,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都要想方设法去争,去抢,用你们中原人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天上绝无凭空掉下的馅饼’。我承认,为了得到你,我稍稍耍了一点小手段,甚至,那晚在你的酒中下了一些助兴的药。”看着西谷连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冰川白鸟的笑容却更盛,“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喜欢你,所以一定要得到你,仅此而已。” “够了!”西谷连骈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冰川公主并不是我们中原女子,在下知道你们九黎族中男女间的交往自古以来都是走婚,合则合,不合则散,想必一朝阴差阳错春风一度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如果公主真的一定要追究在下的无礼之处,在下愿意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冰川白鸟莞尔一笑:“我自恃相貌不俗,在我们九黎族中也是上等的美人,然而西谷大人却不肯多看我一眼。”她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悠然道,“或许是,西谷大人已经心有所属,所以才无视我的殷勤呢?” 西谷连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下心中是否有所属,又同公主有何干系?” 冰川白鸟继续笑道:“我只是在惋惜,假若西谷大人能有我的勇气和决断,又怎会作茧自缚,黯然情伤呢?”她眨了眨眼,眸中尽是戏谑之色,“就算不能够长相厮守,但求一夕之欢亦算不得甚么难事。” 西谷连骈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道:“公主在说甚么,在下一点也听不懂。” 冰川白鸟冷哼了一声:“正如大人方才所言,那一晚你确实是醉得不清,我却是非常清醒。所以,西谷大人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与我欢/好之时口中唤的是谁,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西谷连骈瞪大了眼睛,双唇微颤着挤出几个字来:“我……说了什么?” 冰川白鸟哈哈一笑:“西谷大人心中想的是谁,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吗?” 西谷连骈抿着唇,低低道了声“在下告辞”,转身便要离去,然而刚驱马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冰川白鸟毫无平仄的声音:“西谷,我怀孕了。” 西谷连骈大骇,惊得手中的马鞭都掉在了地上,他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身后骑在白马上的明艳女子,一时之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冰川白鸟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神情自若道:“西谷,我已经有了身孕,如今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西谷,你可高兴吗?”她信马上前,与西谷连骈并辔而立,眼波流转,仿佛无限深情,悠悠道,“此事兹事体大呀。” 西谷连骈觉得自己恍若是在梦中,心中却一丝一毫都高兴不起来,整个人空空荡荡的,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心中唯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今生今世,只怕是离杨琼愈来愈远了。 冰川白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母亲若是知道我怀了孕,自然会十分的高兴。”她将手覆在西谷连骈的手上,“而西谷你,也将会是我们九黎部落的座上宾。我可以向你许下承诺,无论我母亲是否应允,我都会倾冰川氏的全力,襄助于你。我甚至可以想办法游说敦古塔氏与赫连博格决裂,倒戈于你。” 西谷连骈却依然一言不发。冰川白鸟的身子凑了过来,在西谷连骈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她情意绵绵地看着眼前的英俊男子,心中更是涌动着无限柔情,嫣然道:“我待你不好么?你的那位皇子殿下可有我这般真心实意地待你?” 西谷连骈此刻心乱如麻,低声喝道:“冰川公主你误会了,我与皇长子殿下不过是君臣之义,并非你所想……”他说不下去,唯有一甩袍袖,神情甚是烦躁。 “哦?是我误会了么?”冰川白鸟明眸一转,嘻嘻笑道,“但愿如此。”她握着西谷连骈的手,“西谷,我之所以如此襄助于你,不过是因为你乃我心爱的人啊。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风俗乃是男婚女嫁,为了你,我愿意遵从你们的习俗,我甚至可以让这个孩子姓西谷的姓氏。我的诚意,难道还不足以打动你吗?” 西谷连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低低说道:“西谷连骈多谢公主厚爱。” 冰川白鸟的脸上霎时迸发出惊喜之色,她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竟是喜不自禁。终于,她拽着缰绳欲往回走,又转过头看着西谷连骈,柔柔说道:“如此,西谷,我在族中等着你。我等你带着聘礼,来向我负荆请罪。” ****** 冰川白鸟回到九黎时,便觉得周围的氛围分外凝重。两个舅舅见了她都是沉着一张脸拂袖而去,只有平日里追随她左右的副官上前来迎候,却也是欲言又止,只道族长冰川北海正在营帐中等着她。 冰川白鸟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便问道:“母亲这些日子来心情如何?” 那副官道:“族长前几日曾大发雷霆,公主你可要小心应对。”她见冰川白鸟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笑,便拉住白鸟的衣袖,小声道,“前日,赫连氏西屯派了人来。” 冰川白鸟一怔:“赫连哲木朗?”她欲待再问,却听到营帐中传来母亲冰川北海的声音:“是白鸟在外边吗?进来。” 冰川白鸟应了一声,便挑帘走了进去,径直来到母亲的跟前,双膝跪地,叩首道:“白鸟向母亲请罪。” 冰川北海一言不发地盯着女儿,许久,才道:“起身吧。听说你已经有了身孕,地上寒,怀孕之人不能久跪,站起来说话。” 冰川白鸟一喜,笑道:“如此说来,母亲是答应孩儿了吗?” 冰川北海冷冷瞥了她一眼:“我的白鸟已经长大了,都准备要拱手河山讨男人欢心了,我这个老太婆还能说些什么?就算我不答应,凭你的本事,自然还会想办法去助他,不是吗?” 冰川白鸟尴尬地笑笑:“请母亲放心,无论白鸟如何迷恋西谷连骈,总不会色令智昏,更不会做出不利于冰川一族的蠢事。” 冰川北海的眉毛一挑:“是么?”她冷笑了一声,“你瞒着我调动族里所有的精锐前去解陈州之围,这样大胆妄为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白鸟,为了一个男人,赔上冰川氏全族的性命你都无所谓了吗?” 冰川白鸟摊了摊手:“母亲冤枉我啦。我这不是全身而退了吗?”她笑了笑,“母亲最了解白鸟,我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次解陈州之围,我们不但只损失了少许的兵力,还趁机从赫连博格手里把原先的草场抢了回来,如今我们冰川氏兵强马壮,又占了塞北最肥沃的土地,赫连博格也奈何不了咱们了。”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道:“况且,孩儿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西谷连骈。我们与大清结盟,为的就是对抗赫连博格对九黎族的蚕食。但是,在这草原上,并不是固守一方才能生存的。渤海人时时刻刻想的就是统一塞北,只要有机会,赫连氏一定会想方设法吞并我们九黎。与其被他们奴役,倒不如……”她握紧了拳,“母亲,灭了赫连氏,统一塞北,我们才有真正的活路!” 冰川北海叹了一口气:“白鸟,我知道你从小就是有抱负的人,你同你三舅舅一样,都是志存高远的人。但是,九黎族尚且四分五裂,要灭赫连氏,岂不是天方夜谭。” 冰川白鸟莞尔道:“以冰川氏如今的力量自然不行。但是只要我们统一了九黎部落,力量就足以和赫连博格、赫连哲木朗抗衡了。”她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我做不到的,我的孩子可以继承我未竟的事业,我孩子做不到的,我孩子的孩子可以做到。母亲,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也不是您所期望的吗?” 冰川北海终于心平气和地看着女儿,缓声道:“你知道前日里赫连哲木朗派人来做甚么吗?” 冰川白鸟眼波一转,道:“他是想拉拢咱们吗?” 冰川北海点了点头:“他来向你求婚。”见冰川白鸟的神色微变,冰川北海继续说道,“赫连哲木朗的使者说,虽然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妻妾,但是为了和你结亲,他可以休掉他所有的姬妾,以表诚意。” 冰川白鸟笑了起来:“赫连哲木朗倒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冰川北海道:“赫连哲木朗还说,如果你嫌他老,不愿意与他结亲,他还有三个弟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八弟已经娶妻,但是七弟和九弟都尚未成家,相貌人品都堪称一流,只要你愿意,选哪一个都可以。” 冰川白鸟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她的神情仿佛极为兴奋,“难得赫连哲木朗有这样的诚意,母亲,过几日孩儿要亲自前去西屯拜访,也去见见他的弟弟们。”她露齿一笑,水蓝色的眸子闪着光,“我对他的三个弟弟,倒是感兴趣得很呢。” 第224章 玩偶 杨琼从睡梦中醒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粘/腻之感,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襟。朦朦胧胧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但是醒来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中的情景了。最近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越来越不中用,常常会记不起刚刚发生过的事。一切的时间的流逝于他而言,仿佛都成了海底的流沙,沉淀下去以后便会永远消逝地无影无踪,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不起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脑海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要深入地去思考一些问题,脑仁就如同针刺一般疼痛起来,叫他忍受不住。他于是挣扎着想起身,然而膨大的腹部却让他根本直不起腰来,他唯有微微地喘着气,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才手足并用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只不过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折腾得他气喘吁吁,不禁又流了一身冷汗。 杨琼一手撑着自己的腰,一手扶着膨圆的肚子,靠着床边不住地喘息着。他的心跳得很快,胸口却如同时时刻刻压着一块巨石,全身都显得有些浮肿。这个胎儿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几乎折磨得他不成人形。突然地,杨琼感到腹中的胎儿激烈地踢动起来,直撞得他一阵阵反胃,他伸出手死死抓住床栏,忍不住俯下身呕吐,又实在吐不出甚么东西,只有一些酸水,腹中却如同灼烧火燎一般的难受。他终于忍受不住,呜咽着低声啜泣起来,这像是一场漫长而折磨人的酷刑,日日夜夜地叫他痛不欲生。 或许男子受孕本就是违逆人伦之事,杨琼的妊娠反应亦几倍于妇人。胎儿在一天一天的长大,但是他的胃口却一天不如一天,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胎儿挤压着胃部,让他几乎吃不下甚么东西,连喝下去的水都能吐出来。但是沈碧秋似乎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逼着他进食,如此吃了吐,吐了吃,循环往复,永无止境一般,杨琼只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地狱,已经快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门开了,有人缓步走了进来。杨琼颓然地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听脚步声,他便知道是沈碧秋来了。果然,沈碧秋慢慢走到他的身侧,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边,半蹲下身子,看着杨琼憔悴的面容,抬起手轻轻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轻声道:“子修,你莫要哭啊。”他搂住杨琼臃肿的身子,喃喃道,“见你如此,我的心亦要碎了。” 杨琼只觉得嗓子眼发涩,哑声道:“阿秋,我好难受……”这是如今他同沈碧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但也是毫无用处的一句话。即便眼下已经是神志不清懵懵懂懂的杨琼,也从心底里明白一个事实:他而今已然陷入了绝境,生不能,死不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任谁也救不了他了。 他唯有真心实意地依赖着沈碧秋,仿佛是一个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那最后的一根浮木。杨琼甚至存着一丝恐慌,他害怕有一天他醒来时会找不到沈碧秋,他从心底里恐惧着沈碧秋会背叛他,会弃他而去。这种恐惧仿佛由来已久,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深植于他的心头,像是一个烙印,无法磨灭。 所以,杨琼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讨沈碧秋的欢心,仿佛沈碧秋满意了,他心中才会踏实一些,连所承受的痛楚也能轻一些。甚至于,沈碧秋每日的求/欢,他都默默承受着。沈碧秋每次都是抚摸着他的发丝,不住地轻吻着他的双唇,摩挲着他的身体,然后柔声细语地问他:“子修,可以吗?” 其实,每每这个时候,杨琼感到的只有痛苦。他浑身的酸胀痛楚,以及脏腑的压迫时时刻刻都叫他辗转难捱,而沈碧秋毫无节制的索取更如同是雪上加霜。但是,他却无从抗拒,他亦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抗拒,只能逆来顺受。他甚至害怕会不会惹沈碧秋生气,就如同他幼年时害怕自己不乖而惹得母亲杨真真生气一般。若是杨真真沉下脸来不理睬他,对于年幼的杨琼而言,便无异于身处阎罗鬼殿。可是,杨真真不理他的日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杨真真非但自己不理睬他,还会让宫中所有的人都不准同他说话。于是偌大的皇宫便成了三九寒天的冰窖,永无春日。 在杨琼如今仅有的记忆中,沈碧秋的温柔,有如严冬的阳光,照亮了他心中的阴霾。然而,他却深深地害怕这如水的柔情会随风逝去,更害怕沈碧秋终究会厌倦他、舍弃他……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混乱了,他现在总是把小时候的事和眼前的一切混为一谈,有时甚至以为自己仍居住在宫中,然而只要一想到冷若冰霜的母皇,他便瑟瑟发抖。 于是,每一夜,他都是异常柔顺地躺在沈碧秋的身下。因为他发现沈碧秋似乎非常喜欢做这等事,并且乐此不疲。这亦让杨琼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可以留住沈碧秋的温情的方法了。杨琼用身体取悦着对方,就算是怀孕的痛苦已经让他生不如死,还是强忍着痛苦献祭着自己的身体,犹如一个卑微的玩偶,甚至沈碧秋那些不怀好意的折/辱,都能够顺从地承受。沈碧秋有时会突然变得暴躁不已,他常常迫使杨琼跪在自己的双腿间,肆意亵/玩杨琼的口舌,发泄着心中难以派遣的烦躁和欲/望。有时候玩得狠了,杨琼实在忍受不住,便默默流泪,却依然隐忍着,努力迎/合沈碧秋肆无忌惮的玩/弄,叫沈碧秋很是尽兴。 此刻,沈碧秋端起薄粥送到杨琼的唇边,柔声道:“你方才刚吐了一回,想必腹中已经空了,把这碗粥先喝了吧。” 杨琼张了张口,却仍是恶心欲吐,难受地别过脸去。沈碧秋笑道:“你不吃东西,咱们的孩子如何能长得大呢?”他的手轻轻覆在杨琼的肚子上,神情颇有些得意,“子修,我觉得你的肚子这些日子又大了许多呢。”他低低一笑,“才六个多月便这样大了,若是到了临盆,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杨琼听了心中的恐惧更甚,仿佛最后的生关死劫正在向他招手。他愣愣地看着沈碧秋,眼泪却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强忍着才没有掉落下来。沈碧秋抚摸着他的脸颊,眼中尽是痴迷:“子修听话,乖乖吃粥,好不好?”他只道杨琼因为孕吐而拒绝进食,便舀了一勺粥强硬地送到杨琼的嘴里,口中哄慰道,“子修,你不乖了吗?” 杨琼自然不会拒绝,就像少年时一样,只要是沈碧秋的话,每一个字他都会乖乖照做。他忍着阵阵反胃,顺从地将整一碗粥都吃了下去,下腹却隐隐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坠胀,胎儿又在腹内活泼地动个不停。连沈碧秋也感觉到了杨琼腹内的胎动,他掀起杨琼的衣襟,只见那雪白滚圆的肚子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软软的一块,只觉得掌下的肌肤慢慢移动,鼓起的小包又滑到了另一边。 沈碧秋心中软软的,连笑容中都带着几分宠溺:“这孩子可真是淘气。”他欺身过去,伸手搂过杨琼,神情颇有些暧昧,柔声道:“子修,我好想你能为我生一个像你一般漂亮的宝宝呢。”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杨琼高耸的腹部,满满的柔情仿佛一张网,将杨琼牢牢困住,口中喃喃道:“子修,我真高兴。”他亲了亲杨琼的眉眼,一边又絮絮说道,“咱们的孩子,定要生一双像你一样的剪水双眸才好。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那双眸子一转,仿佛波光流转,把我的魂都吸去了。” 杨琼怔怔听着,讷讷道:“阿秋……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沈碧秋的唇边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日子隔得太久了,忘了以前的事也很正常。”他痴痴地盯着身下的丽人,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似的,不由低低吟诵道:“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第225章 七哥 何晏之自那日从雁蒙山地宫死里逃生之后,便一直被安排在赫连赤丹的营帐之中修养。他之前受过几番重伤,在罗必武的军中更是遭受了酷刑,而后连日奔波,心神俱疲,又被渤海人掳来做了数月的苦力,早已经积劳成疾,若不是因为仅有的几层内力勉强支撑着,只怕已经成了雁蒙山麓的一副白骨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何晏之一连躺了数日,竟是人事不省。他的精神一旦松弛下来,整个人便如同散了架子一般,每日里只是昏昏睡着。赫连赤丹派了部中最好的巫医前来给何晏之看病。那巫医又是灌药又是扎针,还在病榻前设了香坛法案,早晚焚香祷告,画符摇铃,整日在何晏之耳边念念有词,美其名曰:唤魂。何晏之不胜其烦,却根本没有力气赶他走,只能生生忍着。 何晏之心中一直挂念着君嘉树,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怎样,然而赫连赤丹一连几日没有出现,自己身边除了巫医便是进进出出的陌生士兵。他只能不停地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说,自己要见赫连赤丹。可惜并没有人理会他,一来二去,便过去了十余日。 何晏之渐渐心焦起来。这么长时间未能见到君嘉树,他已经隐隐有些不安。这一日,何晏之勉强起了身,他在营中来回走了几趟,便披了件外衣往营门外走去。几个渤海士兵急忙上来拦住他,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九王殿下,七王曾有吩咐,您不能离开营帐。” 何晏之冷笑道:“放肆!既然知道我是你们的九王,还不快带我去见王兄?七哥是让我在这里养病,不是让我在这里坐牢!”说罢,依旧径直朝外走去。 那两个士兵又跟了上来,却不敢蛮力阻拦,仿佛对何晏之还存着些许的畏惧,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何晏之,一边恳求道:“请九王殿下不要为难奴才们。七王现在公务繁忙,不容闲人打扰,还请殿下回帐中等候吧。七王若是得空,定会前来看望殿下。” 何晏之佯怒,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哦?你们的意思是说,本王是闲人?” 两个士兵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叩首,口中道:“奴才该死!九王息怒!” 何晏之本来就是在装腔作势罢了,若是依着他的本性,绝不会为难两个兵丁,然而他心中对渤海人本就存了一份怨憎,对渤海的士兵更是避之如蛇蝎,便也不叫两人起身,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无视二人已经磕破的额头,稍待了片刻,才顺水推舟道:“算了,既然七哥如今在军中事务缠身,我也不该去打扰他。不知那日同我在一起那两个清人现在何处?你二人带本王去见见他们吧。” 两个士兵只是面面相觑,良久,才支支吾吾道:“奴……奴才也不知道那两人在哪里……” 何晏之皱起了双眉,低喝道:“同我说实话!” 其中一人道:“回禀九王,所有被抓来的清人苦役都已经……已经被……活埋了……奴才们并未曾听说营中还关押着清人,大约……大约应该是……一并都埋了吧……” 何晏之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厥过去。那两人急忙上前来扶住他,何晏之只感到胸口像被撕裂了一般痛楚,他想到君嘉树那张少年稚气的脸,又想起一路上来两人相互扶持才躲过重重劫难,不禁心如刀绞,喃喃道:“嘉树……嘉树……是大哥害了你呀……”他又抓住那个士兵的手,咬牙道:“那些清人都被埋在哪里?快带我去!”他面目狰狞,眼底一片血红,厉声道,“那个少年乃是我认下的义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这边正在争执着,营帐门口传来了赫连赤丹的声音:“九弟,听说你要见我?”说话间,几个亲卫簇拥着一个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赫连赤丹一身劲装,身材健硕,极为勇猛,他的眼睛与何晏之长得尤为相似,都是细细长长的凤目,眼角上挑,鼻梁高挺,两人站在一处,倒真是有几分神似。 何晏之此刻正是怒不可遏,便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开门见山道:“七哥,为何要做这等残忍之事?” 赫连赤丹却是一愣,颇有些不明所以:“九弟什么意思?” 何晏之冷笑了一声:“七哥已经把那些俘虏来的清人苦役全部都活埋了吗?” 赫连赤丹“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轻笑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处置俘虏不就是如此吗?掳来的牛羊可以吃,掳来的女人可以配种,掳来的汉子自然是杀了。何况他们修筑过地宫,更加留不得,本来就是要用来作活祭的贡品的。” 何晏之心中痛极。他想起自己在地宫中与那些俘虏们相濡以沫的岁月,不禁悲从中来,大家亦都是萍水相逢,突逢大难,无非想着有朝一日能活着逃出去,重返故里,如今却埋骨关外,连尸骨都不知道在何处,一夕之间全都成了孤魂野鬼。而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说着这等轻描淡写的话,仿佛被活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一群牲畜。他于是拍拍自己的胸口,声音都有些打颤,道:“我亦修筑过地宫,按照七哥的意思,应该也将我埋了才是。” 赫连赤丹皱着眉看着他,声音亦冷了下来:“我们兄弟重逢本是喜事,九弟怎可因为几个俘虏的区区小事这般顶撞兄长?”他走近了一步,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低声道,“我知道,你自幼流落在中原,自然一时间与我们有些疏离,然而你身上到底留着我们赫连氏的血,你是真正的渤海人,是父王的亲生儿子。浮舟,从今天起,你要对自己有一个重新的认识,莫要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在我面前撒野也就罢了,到了咱们三哥前面,你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他顿了顿,又道,“哲木朗可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你莫要触怒了他,否则到时候连七哥也救不了你!” 何晏之紧抿着唇,只是不语。理智告诉他应该识时务,如今身处渤海西屯,决不可放肆,然而面对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七哥,他竟没有太多的畏惧。他离开渤海时实在是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真切,只是本能的,下意识中认为,眼前这个七哥是不会伤害他的。 赫连赤丹见他如此倔强,便叹了一口气,道:“老九,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三哥过两天就回来了,想必他一回来就是要见你的。九弟,你这几日还是待在营中好好养伤吧。”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七哥请留步。”何晏之唤住了他,他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低声道,“不知道那些清人被埋在何处?七哥,那日与我在一起的少年和我有患难之交,我一直将他看作自己的弟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黯然道,“他自从与我相识后便连遭不幸,可谓家破人亡,我心中甚为愧怍,想祭拜一下他的亡魂。还请七哥让我去见见他的尸骨。”说着,朝赫连赤丹深深作揖。 赫连赤丹失笑道:“原来你是为了那小子啊。”他哈哈大笑起来,“谁告诉你,我弄死了那个小鬼?” 何晏之一怔,随之心中涌起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颤声道:“嘉树……嘉树他还活着……是吗?七哥?” 赫连赤丹点了点头:“我看你同那两个人的关系不错,那小子又这般护着你,想必是旧相识。便把那两个人安排在了包衣营中,也叫管事的教他们一些规矩。等他们学会了做奴才的本分,便派来伺候你。你身边总该跟几个下人,既然是熟识的,用起来想必也更顺手一些。况且你久不在渤海,语言也不通,咱们族中的人,怕你一时也用不习惯……” 何晏之哪里还听得进去赫连赤丹在啰啰嗦嗦说什么,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君嘉树没有死!嘉树还活着!那个少年仍在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和他阴阳两隔!他于是紧紧抓住赫连赤丹的手,急切道:“七哥!包衣营在何处?我现在可以去见见嘉树吗?” 赫连赤丹道:“包衣营中乃是奴隶们住的地方,你堂堂一个赫连氏的王子,怎么能屈尊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他略想了想,道,“也罢了,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派人去把那个小鬼找来,让他在这里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你看可好?” 何晏之不禁喜上眉梢,朝赫连赤丹拱了拱手,展颜笑道:“如此,多谢七哥费心。” 第226章 奴才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秦玉哈哈大笑:“杨琼,你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比我秦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佩剑,“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岐王殿下么?”他将长剑一横,咬牙切齿道,“若非圣上怜惜,你早已经是皇陵中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你耀武扬威的机会!” 何晏之听闻此言震惊至极,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琼。 他本就觉得杨琼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知道他身份贵重,却未曾料到,九阳宫宫主杨琼竟然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五年前岐王被废幽禁皇陵一案震惊朝野,牵连官员众多,朝中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将这位皇长子形容得贪财好色,骄奢淫逸,卖官鬻爵,无恶不作。在何晏之的想象中,岐王要么是长得獐头鼠目,要么就是脑满肠肥,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神仙似的人物。 他突然一阵恶寒,他想起戏班子曾经编过一个形容岐王残暴昏庸的折子戏,杨琼似乎还颇有兴趣,总是叫何晏之唱给他听。而何晏之每每唱完,杨琼却阴晴不定,如此想来,自己真是在鬼门关外逡巡了数次,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只听杨琼淡淡说道:“你不必用言辞来激我。岐王的称号是皇帝给的,也是皇帝废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杨琼只是杨琼,岐王早已埋入皇陵,一个已经消失的皇子,又如何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微微冷笑,“秦玉,你如此口无遮拦,连忌讳都不懂,只怕这辈子也无法完成你祖辈的遗愿。” 秦玉昂头一笑,道:“我只知道,只要将你生擒,岷王自然不会亏待我。”他双眼微眯,“昔日洞庭湖畔杖责之辱,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自然要百倍奉还!杨琼,你可尝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你刚愎自用,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鲤,早已众叛亲离,否则,沈碧秋又为何在关键之时倒戈相向,投入了岷王的麾下?” 杨琼面色一沉,眸中寒意更甚,一字一顿地说道:“沈碧秋,不过是杨玲珑的门下狗。而你,只怕连狗都不如!”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掠到秦玉的面前,长剑如电,剑气纵横,何晏之只觉得胸口微微发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杨琼周身如雷电般刚烈的煞气。 秦玉闪身一避,然而杨琼的剑实在太快,变幻莫测却又势如破竹,有雷霆万钧的气概,秦玉不敢正面与之相抗,只能以守为攻,闪躲之间颇有些狼狈。陆啸虎大喝道:“兄弟们,一齐上!”手中利斧便已向杨琼的面门劈来。 何晏之怒骂了句“卑鄙”,长剑疾送,去格陆啸虎的斧头,左右两边却被人截住,他的左肩流血不止,额头也沁出虚汗,回头见柳梦龙仍驻在原地,不由地又急又怒,喝道:“傻子!还不快走!” 柳梦龙喊了声“大哥”,眼泪便涌了出来,他还欲待再说些什么,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影,定睛一看,却是那杨琼,只见对方面若寒霜,眼角眉梢俱是怒意,不由地浑身一颤。只听杨琼幽幽问他:“你的步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梦龙讷讷道:“……是大哥……”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觉得后颈一凉,整个人被杨琼猛地提了起来,吓得脸面色惨白。杨琼面沉似水,双唇紧绷,一手提着柳梦龙,一手剑走游龙,琼花碎玉剑法连绵而出,招招精妙,剑剑夺魂,逼得一群山贼近不得身。 柳梦龙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闪烁,剑气环绕,杀气逼人,他只是一介寒窗苦读的书生,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直吓得牙齿不住打颤,竟连眼泪都留不下来了。他听到杨琼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大哥?”杨琼冷冷一哼,“可是何晏之?” 柳梦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含混地点了点头,却感到后颈的那只手明显一紧,痛得他惨叫出声,然后身子被陡然抛起,竟直直向那些手持利刃的歹人甩去。他惊恐至极,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杨琼,却只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冷漠的杀意。 柳梦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眼,却被一只手牢牢接住,他有种光若隔世的错觉,睁开眼,只见何晏之受了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肩上还有鲜血缓缓流出,滴落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血液的温热。他不由眼眶一热,一番死里逃生让他激动不已,哽咽道:“大哥……” 秦玉朗声道:“二公子,杨琼杀人不眨眼,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将他拿下!方才得罪请勿见怪,我们青松岭和归雁庄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危难关头,更要戮力同心!” 杨琼死死盯着何晏之,唇角浮出一抹极冷的讽笑:“哦?归雁山庄二公子?” 何晏之硬着头皮一笑:“宫主,误会……都是误会……” 杨琼的剑却已经到了何晏之的眼前:“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 何晏之也不避:“岂敢或忘,只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宫主可愿听我解释?” 杨琼的剑尖竟停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秦玉却有些诧异,眼前的种种让他感觉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沈砚秋同杨琼之间也绝非一般的相识,其中原委叫人捉摸不透,而始作俑者,只怕又是那沈碧秋。 想到此处,秦玉厉声道:“二公子!我对你们归雁山庄乃是一片诚意!难道,你们竟私下里同杨琼有来往么?大公子就不怕岷王猜疑?”他的目光甚为阴沉,“原来,他叫我一路阻截杨琼,也是障眼法罢!二公子,你今天若想坐收渔翁之利,我绝不会姑息于你,今日便将你一并擒住,看沈碧秋到时还有什么话说!” 杨琼哈哈大笑:“秦玉!你今日才看清沈碧秋的为人么?他的话你也可以当真?”杨琼意味深长看了看何晏之,又用余光扫了一圈身边的山贼,不屑道,“我与这位二公子可是旧相识,交情绝不比沈碧秋差,他的琼花碎玉剑法亦是得我真传。秦玉,你且试试,沈二公子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秦玉恍然大悟,切齿道:“沈碧秋果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杨琼笑道:“他此刻不过只是想收服江南各个门派,从此一家独大,在江东坐稳根基罢了。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弃你如敝履。秦大当家,当年洞庭湖畔杖责驱逐之辱,你可想再尝试一遍?” 秦玉定定站在当场,默不作声。 杨琼继续说道:“我如果是你,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松岭,那些非分之想,一概不管。”他振了振袍袖,神色怡然,“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玉阴沉着脸:“多谢宫主赐教,不过眼下你只怕自身都难保。宫主既然大驾光临,我又怎会叫你全身而退?”他对手下的一干匪众道,“传我命令,全寨所有兄弟守住各个山门,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手捋须髯,嘿嘿一笑,“九阳宫主武功盖世,今日青云寨倒是要领教领教。” 第227章 怨憎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便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杨琼道:“前辈空手而归,难道就不怕沈碧秋动怒?”他又疾砍数剑,只是楚天空身上的紧身衣竟是刀枪不入,也不知这人练得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即便被杨琼的剑划伤,也不见流下一滴血来。 楚天空冷笑:“小子!你是杀不了我的。识相点快放我走,否则自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杨琼悠然吹了一记口哨:“可惜,我这人天生脾气就不好,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做旁人做不了的事。你说我杀不了你,我今日偏偏要让你血溅三尺!”陡然间,他的剑招凌厉起来,一剑快似一剑,招招透着杀机,小小的厢房中,剑气纵横,大开大阖,楚天空左躲右闪,已渐渐露了败象。 杨琼越战越勇,眸中闪动着兴奋的神情:“我这一路上,总有些不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我虽然一一打发了他们,却也有些奇怪,莫非是有人假借我的名头,做了许多恶心的事来栽赃于我?如今却是想明白了。想必是沈碧秋派了你们这两只老耗子扮成我的样子,四处作案,好叫我四面楚歌,被武林同道追杀?”他哈哈大笑,“扮成我的,莫不是你那兄弟无头鼠楚天阔?甚好!甚好!我先断了你的头,再把你那兄弟的鼠头一并砍了!” 杨琼话音未落,手中的长剑突然飞掷而出,楚天空慌忙躲闪,那剑贴着他的脸颊一掠而过,直直钉在了身后的板壁之上。楚天空一个激灵,未曾缓过神来,杨琼已经飞身来到他的身侧,只在须臾一瞬间,一柄明晃晃的短刃便直直穿透了他的梗嗓。 杨琼的唇角泛起一抹森然冷笑:“老耗子,被人拧断脖子的滋味如何?” 楚天空双目圆睁,露出极为震惊的神色。他已经无法出声,只能通过一张一合的双唇吐出无声的话语:“怎……么……可……能……” 杨琼哂笑,眸光流转,明艳无双:“你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必然有一处死穴。人之气交汇于天突,你交战之时最护着自己的脖子,难道我会看不见?”他的手继续猛然用力,伴着骨肉断裂的声音,短刃又递进了几分,随之,一股温热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楚天空的喉头发出“嗬嗬”嘶哑的低吼,四肢抽搐,作出濒临死亡的挣扎。然而他干瘪褶皱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笑。突然之间,他张开口,用尽全力,将口中浓稠的血全数喷向杨琼的面门,随即委然倒地,终于气绝身亡,只是双目半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咫尺间的距离,杨琼躲避不及,被楚天空的血喷了一脸。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心中大呼一声“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那带着毒液的血顺着他的七窍流入,他只觉得双目钻心刺痛,慌乱中忙不迭用衣袖擦拭,却只感到那刺痛几乎要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杨琼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知道此地危险,沈碧秋的人一定躲在暗处,不宜久留,只能摸索着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只是没走了几步,他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缠绵的熏香味道。 是九曲断肠花的香味! 他的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他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如深陷于黑暗的泥沼之中,茫然若失。陡然地,他感觉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那人的身上有着幽淡的熏香,一如多年之前,温柔而缠绵。随即,他的耳畔传来那人熟悉的温雅的轻笑声:“子修,怎将自己弄得这般凄惨呢?” 杨琼心中恨极,但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他浑身颤抖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扣住了手腕,随之手腕处传来剧痛,竟是关节被那人生生卸了下来。毒性渗入极快,杨琼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浑身一软,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228章 断袖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秦玉哈哈大笑:“杨琼,你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比我秦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佩剑,“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岐王殿下么?”他将长剑一横,咬牙切齿道,“若非圣上怜惜,你早已经是皇陵中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你耀武扬威的机会!” 何晏之听闻此言震惊至极,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琼。 他本就觉得杨琼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知道他身份贵重,却未曾料到,九阳宫宫主杨琼竟然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五年前岐王被废幽禁皇陵一案震惊朝野,牵连官员众多,朝中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将这位皇长子形容得贪财好色,骄奢淫逸,卖官鬻爵,无恶不作。在何晏之的想象中,岐王要么是长得獐头鼠目,要么就是脑满肠肥,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神仙似的人物。 他突然一阵恶寒,他想起戏班子曾经编过一个形容岐王残暴昏庸的折子戏,杨琼似乎还颇有兴趣,总是叫何晏之唱给他听。而何晏之每每唱完,杨琼却阴晴不定,如此想来,自己真是在鬼门关外逡巡了数次,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只听杨琼淡淡说道:“你不必用言辞来激我。岐王的称号是皇帝给的,也是皇帝废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杨琼只是杨琼,岐王早已埋入皇陵,一个已经消失的皇子,又如何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微微冷笑,“秦玉,你如此口无遮拦,连忌讳都不懂,只怕这辈子也无法完成你祖辈的遗愿。” 秦玉昂头一笑,道:“我只知道,只要将你生擒,岷王自然不会亏待我。”他双眼微眯,“昔日洞庭湖畔杖责之辱,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自然要百倍奉还!杨琼,你可尝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你刚愎自用,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鲤,早已众叛亲离,否则,沈碧秋又为何在关键之时倒戈相向,投入了岷王的麾下?” 杨琼面色一沉,眸中寒意更甚,一字一顿地说道:“沈碧秋,不过是杨玲珑的门下狗。而你,只怕连狗都不如!”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掠到秦玉的面前,长剑如电,剑气纵横,何晏之只觉得胸口微微发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杨琼周身如雷电般刚烈的煞气。 秦玉闪身一避,然而杨琼的剑实在太快,变幻莫测却又势如破竹,有雷霆万钧的气概,秦玉不敢正面与之相抗,只能以守为攻,闪躲之间颇有些狼狈。陆啸虎大喝道:“兄弟们,一齐上!”手中利斧便已向杨琼的面门劈来。 何晏之怒骂了句“卑鄙”,长剑疾送,去格陆啸虎的斧头,左右两边却被人截住,他的左肩流血不止,额头也沁出虚汗,回头见柳梦龙仍驻在原地,不由地又急又怒,喝道:“傻子!还不快走!” 柳梦龙喊了声“大哥”,眼泪便涌了出来,他还欲待再说些什么,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影,定睛一看,却是那杨琼,只见对方面若寒霜,眼角眉梢俱是怒意,不由地浑身一颤。只听杨琼幽幽问他:“你的步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梦龙讷讷道:“……是大哥……”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觉得后颈一凉,整个人被杨琼猛地提了起来,吓得脸面色惨白。杨琼面沉似水,双唇紧绷,一手提着柳梦龙,一手剑走游龙,琼花碎玉剑法连绵而出,招招精妙,剑剑夺魂,逼得一群山贼近不得身。 柳梦龙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闪烁,剑气环绕,杀气逼人,他只是一介寒窗苦读的书生,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直吓得牙齿不住打颤,竟连眼泪都留不下来了。他听到杨琼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大哥?”杨琼冷冷一哼,“可是何晏之?” 柳梦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含混地点了点头,却感到后颈的那只手明显一紧,痛得他惨叫出声,然后身子被陡然抛起,竟直直向那些手持利刃的歹人甩去。他惊恐至极,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杨琼,却只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冷漠的杀意。 柳梦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眼,却被一只手牢牢接住,他有种光若隔世的错觉,睁开眼,只见何晏之受了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肩上还有鲜血缓缓流出,滴落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血液的温热。他不由眼眶一热,一番死里逃生让他激动不已,哽咽道:“大哥……” 秦玉朗声道:“二公子,杨琼杀人不眨眼,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将他拿下!方才得罪请勿见怪,我们青松岭和归雁庄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危难关头,更要戮力同心!” 杨琼死死盯着何晏之,唇角浮出一抹极冷的讽笑:“哦?归雁山庄二公子?” 何晏之硬着头皮一笑:“宫主,误会……都是误会……” 杨琼的剑却已经到了何晏之的眼前:“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 何晏之也不避:“岂敢或忘,只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宫主可愿听我解释?” 杨琼的剑尖竟停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秦玉却有些诧异,眼前的种种让他感觉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沈砚秋同杨琼之间也绝非一般的相识,其中原委叫人捉摸不透,而始作俑者,只怕又是那沈碧秋。 想到此处,秦玉厉声道:“二公子!我对你们归雁山庄乃是一片诚意!难道,你们竟私下里同杨琼有来往么?大公子就不怕岷王猜疑?”他的目光甚为阴沉,“原来,他叫我一路阻截杨琼,也是障眼法罢!二公子,你今天若想坐收渔翁之利,我绝不会姑息于你,今日便将你一并擒住,看沈碧秋到时还有什么话说!” 杨琼哈哈大笑:“秦玉!你今日才看清沈碧秋的为人么?他的话你也可以当真?”杨琼意味深长看了看何晏之,又用余光扫了一圈身边的山贼,不屑道,“我与这位二公子可是旧相识,交情绝不比沈碧秋差,他的琼花碎玉剑法亦是得我真传。秦玉,你且试试,沈二公子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秦玉恍然大悟,切齿道:“沈碧秋果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杨琼笑道:“他此刻不过只是想收服江南各个门派,从此一家独大,在江东坐稳根基罢了。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弃你如敝履。秦大当家,当年洞庭湖畔杖责驱逐之辱,你可想再尝试一遍?” 秦玉定定站在当场,默不作声。 杨琼继续说道:“我如果是你,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松岭,那些非分之想,一概不管。”他振了振袍袖,神色怡然,“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玉阴沉着脸:“多谢宫主赐教,不过眼下你只怕自身都难保。宫主既然大驾光临,我又怎会叫你全身而退?”他对手下的一干匪众道,“传我命令,全寨所有兄弟守住各个山门,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手捋须髯,嘿嘿一笑,“九阳宫主武功盖世,今日青云寨倒是要领教领教。” 第229章 背锅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秦玉哈哈大笑:“杨琼,你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比我秦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佩剑,“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岐王殿下么?”他将长剑一横,咬牙切齿道,“若非圣上怜惜,你早已经是皇陵中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你耀武扬威的机会!” 何晏之听闻此言震惊至极,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琼。 他本就觉得杨琼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知道他身份贵重,却未曾料到,九阳宫宫主杨琼竟然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五年前岐王被废幽禁皇陵一案震惊朝野,牵连官员众多,朝中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将这位皇长子形容得贪财好色,骄奢淫逸,卖官鬻爵,无恶不作。在何晏之的想象中,岐王要么是长得獐头鼠目,要么就是脑满肠肥,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神仙似的人物。 他突然一阵恶寒,他想起戏班子曾经编过一个形容岐王残暴昏庸的折子戏,杨琼似乎还颇有兴趣,总是叫何晏之唱给他听。而何晏之每每唱完,杨琼却阴晴不定,如此想来,自己真是在鬼门关外逡巡了数次,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只听杨琼淡淡说道:“你不必用言辞来激我。岐王的称号是皇帝给的,也是皇帝废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杨琼只是杨琼,岐王早已埋入皇陵,一个已经消失的皇子,又如何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微微冷笑,“秦玉,你如此口无遮拦,连忌讳都不懂,只怕这辈子也无法完成你祖辈的遗愿。” 秦玉昂头一笑,道:“我只知道,只要将你生擒,岷王自然不会亏待我。”他双眼微眯,“昔日洞庭湖畔杖责之辱,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自然要百倍奉还!杨琼,你可尝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你刚愎自用,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鲤,早已众叛亲离,否则,沈碧秋又为何在关键之时倒戈相向,投入了岷王的麾下?” 杨琼面色一沉,眸中寒意更甚,一字一顿地说道:“沈碧秋,不过是杨玲珑的门下狗。而你,只怕连狗都不如!”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掠到秦玉的面前,长剑如电,剑气纵横,何晏之只觉得胸口微微发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杨琼周身如雷电般刚烈的煞气。 秦玉闪身一避,然而杨琼的剑实在太快,变幻莫测却又势如破竹,有雷霆万钧的气概,秦玉不敢正面与之相抗,只能以守为攻,闪躲之间颇有些狼狈。陆啸虎大喝道:“兄弟们,一齐上!”手中利斧便已向杨琼的面门劈来。 何晏之怒骂了句“卑鄙”,长剑疾送,去格陆啸虎的斧头,左右两边却被人截住,他的左肩流血不止,额头也沁出虚汗,回头见柳梦龙仍驻在原地,不由地又急又怒,喝道:“傻子!还不快走!” 柳梦龙喊了声“大哥”,眼泪便涌了出来,他还欲待再说些什么,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影,定睛一看,却是那杨琼,只见对方面若寒霜,眼角眉梢俱是怒意,不由地浑身一颤。只听杨琼幽幽问他:“你的步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梦龙讷讷道:“……是大哥……”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觉得后颈一凉,整个人被杨琼猛地提了起来,吓得脸面色惨白。杨琼面沉似水,双唇紧绷,一手提着柳梦龙,一手剑走游龙,琼花碎玉剑法连绵而出,招招精妙,剑剑夺魂,逼得一群山贼近不得身。 柳梦龙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闪烁,剑气环绕,杀气逼人,他只是一介寒窗苦读的书生,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直吓得牙齿不住打颤,竟连眼泪都留不下来了。他听到杨琼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大哥?”杨琼冷冷一哼,“可是何晏之?” 柳梦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含混地点了点头,却感到后颈的那只手明显一紧,痛得他惨叫出声,然后身子被陡然抛起,竟直直向那些手持利刃的歹人甩去。他惊恐至极,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杨琼,却只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冷漠的杀意。 柳梦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眼,却被一只手牢牢接住,他有种光若隔世的错觉,睁开眼,只见何晏之受了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肩上还有鲜血缓缓流出,滴落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血液的温热。他不由眼眶一热,一番死里逃生让他激动不已,哽咽道:“大哥……” 秦玉朗声道:“二公子,杨琼杀人不眨眼,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将他拿下!方才得罪请勿见怪,我们青松岭和归雁庄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危难关头,更要戮力同心!” 杨琼死死盯着何晏之,唇角浮出一抹极冷的讽笑:“哦?归雁山庄二公子?” 何晏之硬着头皮一笑:“宫主,误会……都是误会……” 杨琼的剑却已经到了何晏之的眼前:“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 何晏之也不避:“岂敢或忘,只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宫主可愿听我解释?” 杨琼的剑尖竟停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秦玉却有些诧异,眼前的种种让他感觉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沈砚秋同杨琼之间也绝非一般的相识,其中原委叫人捉摸不透,而始作俑者,只怕又是那沈碧秋。 想到此处,秦玉厉声道:“二公子!我对你们归雁山庄乃是一片诚意!难道,你们竟私下里同杨琼有来往么?大公子就不怕岷王猜疑?”他的目光甚为阴沉,“原来,他叫我一路阻截杨琼,也是障眼法罢!二公子,你今天若想坐收渔翁之利,我绝不会姑息于你,今日便将你一并擒住,看沈碧秋到时还有什么话说!” 杨琼哈哈大笑:“秦玉!你今日才看清沈碧秋的为人么?他的话你也可以当真?”杨琼意味深长看了看何晏之,又用余光扫了一圈身边的山贼,不屑道,“我与这位二公子可是旧相识,交情绝不比沈碧秋差,他的琼花碎玉剑法亦是得我真传。秦玉,你且试试,沈二公子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秦玉恍然大悟,切齿道:“沈碧秋果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杨琼笑道:“他此刻不过只是想收服江南各个门派,从此一家独大,在江东坐稳根基罢了。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弃你如敝履。秦大当家,当年洞庭湖畔杖责驱逐之辱,你可想再尝试一遍?” 秦玉定定站在当场,默不作声。 杨琼继续说道:“我如果是你,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松岭,那些非分之想,一概不管。”他振了振袍袖,神色怡然,“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玉阴沉着脸:“多谢宫主赐教,不过眼下你只怕自身都难保。宫主既然大驾光临,我又怎会叫你全身而退?”他对手下的一干匪众道,“传我命令,全寨所有兄弟守住各个山门,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手捋须髯,嘿嘿一笑,“九阳宫主武功盖世,今日青云寨倒是要领教领教。” 第230章 忆旧 地宫的陵寝已经差不多快竣工了。赫连赤丹忙碌了大半年,如今才稍稍有些放松,前几天他刚接到三哥哲木朗的口信,不想只隔了两日,母亲花刺子便已经到了雁蒙。赫连赤丹素来侍母至孝,数月未见母亲,不免略有些激动,便早早去了峡谷口迎候。 昔日叶赫城破,赫连勃勃身死,后妃及诸子亦死伤大半。赫连勃勃诸妃之中,尚存人世的,便只剩下了赫连赤丹的生母花刺子一人。她原是赫连勃勃原配大妃乌拉刺云珠的陪嫁侍女,后来因为生下七子赤丹,才母凭子贵,脱了奴籍,成了贵人,如今年近半百,风韵犹存,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 花刺子下了马车便遣开了众人,只携了儿子的手,在山间的小路上徐行。她侧着头慈爱地看着儿子,道:“王罕体恤我这老人家,知道我挂念我儿,所以准许我过来看你。二来,也是让我祭拜一下可汗的亡灵。”说话间,她的脸上露出些许哀容,“可怜可汗的灵柩如今才能真正入土,但愿苍天垂怜我们赫连氏,保佑渤海国祚得以延绵。” 赫连赤丹扶着母亲慢慢走着,安慰道:“如今我们修筑好了父王的陵寝,这雁蒙山也已经被咱们夺了回来,渤海的龙脉得以留存,赫连氏必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花刺子却是叹了一口气,道:“额娘只是担心祸起萧墙之内啊。如今渤海诸部分崩离析,东屯与西屯势同水火,怕是必有一战。”她握住儿子的手,“额娘身在雁支山,心中挂念的却是你。赤丹,额娘唯求吾儿平安。” 赫连赤丹失笑道:“额娘莫要多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孩儿不是平安无事么?” 花刺子欲言又止,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复而,又沉吟道:“你二哥的来信你可看了么?他过些日子会来雁蒙山看你们父王陵寝修筑的近况,此外,便是要见见老九浮舟。” 赫连赤丹点了点:“三哥的信我已经看到了。” 花刺子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低低道:“额娘这些年来,心中一直有所愧疚,尤其是对你九弟……”她叹息道,“幸而,他竟还活着,额娘也稍稍安心了一些。” 赫连赤丹皱眉道:“额娘,这本也不是你的错。”他突然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花刺子,“请额娘安心。若说起愧疚,愧疚的应该是儿子才是,是儿子那时候顽皮,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却叫额娘为了孩儿担惊受怕,如今还要心中负罪。”他深深叩首,“请额娘收起这份愧怍,上天若要降罪,也是降儿一身。” 花刺子连忙将儿子扶起,责怪道:“你这是说甚么混话呢?你明知道额娘担心你,还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真正是讨打。” 赫连赤丹只是垂头不语,花刺子又道:“明日里带我去见见浮舟吧。”她微微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也曾算是他的额吉。” ****** 将母亲安顿好,赫连赤丹又在营中忙碌了一阵,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寝帐。他又将赫连哲木朗的信函细细看了几遍,心中却不由深深地忧虑起来。 他自小跟着哲木朗学习骑射,对这位三哥的秉性最清楚不过。渤海郡国覆灭之时,他还不满十岁,若不是三哥哲木朗单枪匹马冲进汪洋火海将他救起,自已只怕早已经成了叶赫城中的一副焦骨。从那时起,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永远追随三哥,出生入死,决不背弃。所以,就算是三哥和二哥翻脸,他也是坚定地站在哲木朗的身边。 赫连哲木朗的无情和冷血,是赫连赤丹领教过的。从小到大,赫连赤丹从来没有拂逆过这个三哥,除了赫连娜布拉敏出嫁的那夜,他独自偷偷去了东屯,本是想带着拉敏远走高飞,却反而差点被赫连博格生擒。那一回,赫连哲木朗大发雷霆,亲自抽了他三十皮鞭,几乎将他打死在校场。赫连赤丹足足在床上躺了月余,才勉强能够起身。 想到拉敏明艳的容颜,赫连赤丹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最初并不明白赫连博格为什么要将拉敏嫁去江南,直到后来从三哥那里得知,江南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八弟沉舟,这才恍然大悟。就如母亲白天所忧心的,东屯和西屯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殊死之战。而八弟沉舟,便是三哥哲木朗和赫连博格之间博弈的对象。 烛火有些黯淡,赫连赤丹起身剪去了一段烛芯,心思却如同摇曳的火苗一般飘忽不定。三哥嘱咐他一定要留下九弟浮舟时,他已经明白了哲木朗的意思,定是要以九弟为质,逼老八就范。念及此处,赫连赤丹的手微微一抖,烛火竟熄灭了,房内瞬间暗了下来。赫连赤丹也不添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夜色里,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浮舟幼小的身躯挣扎着被人推进冰冷刺骨的库伦河中,幼童凄厉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冰天雪地里,尚且年幼的他几乎吓呆了,更让他惊悚的是,那两个凶手,竟然就是乌拉大妃身边的近侍。 九弟!九弟! 那时候,他单纯地只想冲出去将年幼的弟弟从冰窟中捞起来,然而刚迈开步,就被母亲花刺子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额娘……』他刚刚想说,自己分明看见有人要害九弟,母亲却紧紧捂住他的嘴,脸色更是惨白无比。母亲拼命地朝他摇着头,抱着他颤抖着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他一动也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看着河边那两个内官提着刀在附近逡巡着,他们应该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所以在找目击者,想杀人灭口。 年幼的他似乎感觉到刀锋掠过自己的脸颊,心中一个声音在问:是要被发现了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两个内官突然转身匆匆离去。等脚步声渐渐远去,母亲终于放开了他,然而整个人却瘫软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他急了,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小声唤道:『额娘……』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赤丹,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记住……否则额娘和你都活不了啦……』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他转过身,透过重重的树荫,看见八弟和九弟的母亲——那个气质如兰却总是神情忧郁的中原女子,正伏在河岸边痛哭不已,八弟沉舟则是一脸懵懂地站在她的身边。那悲愤的哀鸣盘旋在空寂的草原上,叫人听了肝肠寸断,女子手中紧握着九弟小小的鞋子,一声一声地在那里呼唤着:『浮舟!浮舟!我的浮舟!你在哪里啊!浮舟!』 但是赫连赤丹知道,九弟已经沉入了冰河之中,只怕早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看见女子痛不欲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也要纵身跃入湍流的河水中去。但是,八弟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小手死死拽着女人的衣服,口中只是哭喊着叫道:『娘!娘!你不要沉舟了吗?娘!』 八弟的哭声是如此的可怜,仿佛是一支支的利箭刺穿了他的心,然而他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些温热的湿意,他转过来,却见母亲捂着嘴,亦是泪如雨下。母亲朝他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时候他年岁尚小,但已经知道,九弟的死因只能是一个永远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说出来了。 ****** 何晏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衣着华丽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人端然坐在自己床榻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何晏之细看这个妇人的穿戴装束,从头到脚无不是珠环翠绕,想来并非寻常之人,便起身作揖道:“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他怔怔地看着妇人,“夫人怎如此眼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何晏之的话似乎让这妇人非常高兴。她微微笑了笑,缓声道:“九王子还记得我吗?我叫花刺子,是你七哥赤丹的额娘。我年轻时曾经服侍过你阿玛的嫡福晋乌拉大妃,后来你母亲杨美人从大清和亲到了渤海,最初两年,乌拉大妃便是命我照顾杨美人的起居。”她说的都是汉语,但是语速极缓,声调也有些僵硬,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九王子,我的汉语说得不好,你可听得清么?” 何晏之点了点头,脑袋中却是混沌一片,一些记忆正呼之欲出,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影在脑海中盘旋着,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群,他看到的,却分明是沈碧秋哀伤的眼神,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 『浮舟,你都忘了吗?我忘了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了吗?』 见何晏之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花刺子又笑了笑,道:“说起来,我的汉语都是你母亲教我的。可惜我天资不够聪慧,一直都学得不好。”她握住何晏之的手,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似乎是想从何晏之的脸上找出杨青青的影子,“九王子的样貌还是更像可汗多些,这眉毛,这眼睛,活脱脱是你阿玛的翻版呢。不过□□和你母亲很像,都是文质彬彬的美人。” 何晏之讷讷地开口道:“我母亲……她是怎样的人?”他的神情有些怅惘,“小时候的事……我都忘记了。连母亲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花刺子道:“你的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温柔地笑着,“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那样坚强,那样善良……”何晏之感觉到妇人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有些发紧,只听她继续说道,“她遭受了那样多的苦难,那样多的折磨,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活着……她的意志比男人更加坚定……难怪你阿玛始终钟情于她。” 何晏之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我父亲他……” 花刺子叹了口气:“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的直觉。可汗他这一生都深爱着你的母亲,可惜你母亲的身份尴尬,她是大清的公主,又是大清曾经的储君,可汗他也有许多的不得已啊。”她看着何晏之,眸光中有着些许的探究,“所以,乌拉大妃才会如此地憎恨你母亲,把她视作眼中钉。” 何晏之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他有些诧异,自己为何听到乌拉大妃的名字,内心便会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仿佛那里隐藏着生命中最深的恐惧,至于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花刺子的声音中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九王子,你怎么了?”她依旧是笑容可掬,“可是想起了儿时的事么?” 何晏之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疲惫地笑了笑:“说来惭愧,一回想起来,便觉得精疲力竭。” 花刺子笑道:“九王子离开渤海的时候,年岁实在是太小了,记不得那时的事也是常理。”她娓娓而道,“可是对我而言,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呢。九王子小的时候经常同赤丹一起玩耍,午睡时就睡同一张炕上,醒来时便要喝我煮的马奶茶,你那个时候还喜欢缠着我讲故事,让我唱雁支山的歌。你那会子呀,说话还不利落,只是‘雁支’、‘雁支’地唱着,实在是可爱得很呢。”她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九王子同八王子长得一模一样,别人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是我呀,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九王子要比哥哥活泼得多,又爱笑,八王子呢,最怕羞了,常常躲在母亲身后,一问他话呀,他就脸红,像个小姑娘一样。” 何晏之神情呆呆的,喃喃道:“我只记得我那个时候到处流浪,别人问我家在哪里,父母是谁,我都答不上来,只会说‘雁支’这个词……他们便以为我的名字叫‘雁支’,原来……竟是如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刺子,却想起很多年前在汉江口,何班主皱着眉头打量着自己,然后说道: 『这孩子相貌倒是极好的,听嗓子将来也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子。既然你的名字叫作‘晏之’,和我班里这些孩子们的名字略有些相似,想必也是同我有缘分。这样吧,你随我姓何,从今往后便叫何晏之,将来能成为名角儿,也不辜负我救你的性命。』 花刺子温言道:“难得你还记得雁支山。过些日子,待你的伤好些了,随赤丹一同回西屯,老身陪九王子一同去雁支山,就同小时候一样。” 何晏之觉得眼前有些朦胧,抬起一抹,却原来已是泪盈于眶。眼前的妇人,让他有一种母亲的错觉,那是他多少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温情,他哽咽着,口中却吐出一个词来:“额吉……” 花刺子霎时惊喜不已:“九王子,你是在叫我‘额吉’吗?” 何晏之摇了摇头:“我脱口便喊了出来,额吉,似乎是太熟悉了……但是我却不知道额吉是什么……” 花刺子却激动地拥住了他,低声道:“在渤海,额吉的意思就是‘乳母’、‘义母’,九王子你小的时候确实喊我‘额吉’。”她轻轻拍着何晏之的后背,哽咽道,“九王子,好孩子,你受苦了。” 第231章 诫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姓谢的老娘们罔顾祖宗之法,罔顾先皇之法,居心叵测!” “这里是南陈的土地,不是燕京那群土匪的销金窝!昔日太宗皇帝曾许诺待江南四族犹如座上之宾,乃大清无冕之王,而今不过百年,清帝就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如何对得起当年殉国而死的宪宗皇帝!” “放了沈庄主,还四族一个公道!” 谢婉芝站在石阶之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冷冷笑道:“想不到陈氏灭族已逾百年,竟然还有人在为陈深哭丧,倒不知到底是何居心?还是,有人在刻意挑拨南方士族与朝廷的关系?江南乃是大清的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大清都不在了,你们江南的武林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叶云舒持剑护在她的身侧,朗声喊道:“沈大公子,你父亲和兄弟此刻就在官府手上。谢大人令你速将皇长子放了,否则,现将你兄弟的人头祭旗,再杀你爹!沈大公子素来标榜孝悌,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爹送命吧!”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谢婉芝失笑道:“本官乃江南道司政使,乃朝廷命官,本官的生死哪里容你一介草民说了算?” 沈碧秋依旧笑道:“今日之前,或许大人还有这样的底气。大人为何要孤注一掷?难道不就是因为大人的官已经做到头了么?” 他说得这样神闲气定,士兵们却面面相觑,隐隐有些骚动起来。沈碧秋突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奉大院君之命督查江南。江南道原司政使谢婉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罔视圣听。大院君奉刘太后懿旨,罢黜谢婉芝司政使之职,尔等若仍执迷不悔,助纣为虐,将与谢贼一并论处!” 谢婉芝厉声道:“大胆逆贼!竟敢假传圣意!颠倒黑白!污蔑本官!”她将袍袖一甩,“来人!去将那个姓何的小子人头砍下!” 沈碧秋亦朗声道:“各位兄弟!谢婉芝已经穷途末路!诸位若是想活命,就将谢婉芝擒获,大院君重重有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拔高声音道,“我有岷王殿下令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岷王!皇长子被废已五年有余,谢婉芝竟为了一介罪臣与江南四族大动干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紧紧盯着谢婉芝,“谢大人素来以谨言慎行著称于世,而今却屡出险招,难道诸位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沈碧秋如此言辞凿凿,那些官兵都盯着沈碧秋手中的令牌,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去杀何晏之。 谢婉芝喝道:“皇长子杨琼是欧阳长雄的独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少主!他才是四族真正的领袖!你们眼瞎了吗?竟然听从一个外姓之人的号令!如何对得起四族的列祖列宗!” 沈碧秋亦道:“诸位!杨琼姓杨!无论如何,都是大清皇帝的儿子!又如何会真正为江南武林打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呼啸之声,叶云舒手疾眼快,挥剑将突如其来的箭矢挡下。果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院君的援兵已到!肃清逆贼!活捉谢婉芝!” 霎时间,周遭喊杀声四起,西南角有弹药炸开,硝烟弥漫。几个亲兵护住谢婉芝,外围却已经有官兵倒戈。谢婉芝咬牙道:“沈碧秋果然有备而来!”她对叶云舒道,“押着沈眉和那个小子,一同回庄内暂避。有他二人在,我们还算有点筹码!” 叶云舒得令,与十几个亲兵押着沈眉与何晏之且战且退。沈碧秋顾及二人,一时不敢强攻,谢婉芝便寻了时机,退到府门之内,筑起防守,一时间,双方倒是僵持不下。 府门之外,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谢婉芝紧锁双眉,低声对叶云舒道:“我本想孤注一掷救出皇长子,想不到这个沈碧秋借岷王之势在江南经营了数年,势力比竟当年的欧阳世家还要棘手!是我大意了,竟然养痈遗患,愧对圣上的信任!” 叶云舒道:“大人不必自责,若非今日一役,又怎能知晓姓沈的竟已经手眼通天。学生一定拼了性命保护大人逃出重围,无论此事是否与大院君有关,我们都要尽快禀告圣上。” 谢婉芝却摇摇头:“本官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要救出皇长子。否则,我到泉下无颜面对欧阳将军。沈碧秋要巩固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要取杨琼的性命。杨琼活着一日,他就不能真正号令四族。如此想来,皇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沈眉在一旁失笑道:“谢大人自身难保,竟还如此忠心,真叫人佩服!” 谢婉芝却道:“放了沈眉。” 叶云舒有些惊讶:“大人!?” 沈眉亦是一惊,谢婉芝缓缓道:“彼此,彼此。你出去去对沈碧秋说,我愿以我的性命换回皇长子的性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放了你。”她微微一笑,“欧阳将军曾救我一命,我亦还他一命,一定救出他的儿子。” 沈眉道:“如若不然呢?” 谢婉芝的目光落在何晏之身上:“沈碧秋如果不答应。我便杀了他的兄弟。”她目光森然,“子衿,要么你先带这个小子的一只手出去,如何?” 谢婉芝说话间,叶云舒已经来到何晏之的身侧,举起手中的长剑,转头问谢婉芝:“大人,是砍这小子的左手还是右手?” 沈眉大惊失色,怒声吼道:“住手!住手!”他转而向谢婉芝道,“谢大人怎么糊涂了?你要砍,也是砍在下的手。你倒不如放了小儿,拿我的命去换杨琼,才合情合理。” 何晏之目瞪口呆,他本来觉得沈氏父子诡计多端,对自己更是虚与委蛇,却不料在紧要关头,沈眉竟然如此维护自己,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真正是始料未及。 谢婉芝哈哈大笑:“真是舐犊情深,好一番慈父心肠。”她的唇角扬起一丝嘲讽之色,“今时今地,难道我还会认为沈碧秋是你的亲生儿子。” 沈眉道:“信不信由你。你只要放了晏之,大可以拿在下的一条手臂去换杨琼。碧秋是极孝顺的孩子,自然会顾惜我的性命。” 谢婉芝却冷冷道:“如果我去告诉沈碧秋,你便是当年攻打叶赫城的先锋营总领,也是你亲手一箭射死了赫连勃勃,你觉得沈碧秋还会认贼作父么?” 沈眉轻蔑一笑:“谢大人到底何意?” 谢婉芝上前几步,在沈眉的面前站定,缓缓说道,“杨青青当年诞下一对孪生子,遭到了赫连勃勃的嫡夫人乌拉氏的嫉恨。乌拉真珠屡下毒手,都未成功。不过,据说那个小儿子不到三岁时,便落水身亡,却不知道是不是乌拉氏的阴谋?”她淡淡一笑,“后来叶赫城被欧阳长雄的大军所破,渤海国主赫连勃勃身首异处,江陵王却没能活着离开叶赫城,她和赫连勃勃的长子也从此下落不明。”她盯着沈眉的眼睛,“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被人救了,便一定是死了。当年,率领第一支急先锋破城而入的,便是子衿兄,你心里应该最清楚那个孩子的下落吧?杨青青临死前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你,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沈眉淡然一笑:“谢大人不过是凭空想象,便能自圆其说。既然大人如此断定,在下无话可说。你大可以去向杨真真邀功,以今上的性子,自然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过一个。” 谢婉芝哈哈一笑,“陛下若能听从在下的劝诫,尔等焉能活到今日?若不是因为刘氏一族专权,江南四族早已冰消瓦解。真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她转头对何晏之道,“小子!你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你想不想报仇雪恨?” 何晏之听他们二人这番对话,心中隐隐绰绰已经有了一点犹豫,心中更有一个惊骇的念头:自已同沈碧秋,难道真的是骨肉至亲?他的神思有些恍然,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宛若一场梦幻,叫人辨不清真假。门外的杀声依旧嘈杂,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却道:“我只是一个孤儿,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又何来杀父之仇?” 沈眉终于在一旁长叹道:“她说得不错。晏之,你同碧秋,本是渤海郡国的王子,欧阳长雄破了你们的故国,又杀了你们的父亲,你才沦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你所受的苦难皆由此而来,欧阳长雄才是你真正的仇人。常言道,父债子偿,你却不明真相,一心要救杨琼,实在叫旁观者伤心。” 谢婉芝笑道:“子衿,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沈眉淡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已至此,再隐瞒反而害了晏之。” 何晏之则面露惊愕之色,随即笑道:“沈庄主,你方才还说,我乃你的幼子,现在怎么又成了渤海国的王子,再过一夜,我岂不是要穿上龙袍做太子了么?” 沈眉恳切道:“这些年来,我与少主一直在寻找你。晏之,你且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大哥对你如何?你这样与他作对,他何曾为难过你?今日之事,你若能听从他的安排,岂会落到谢婉芝的手上,反而拖累了你的兄长!” 何晏之只是摇头道:“沈庄主,你还是省些力气,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谢婉芝冷冷道:“子衿,你快去劝劝沈碧秋,否则,我可真的要对他兄弟下手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森然的寒意,“我已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我今日固然一死,却也不能便宜了沈碧秋。” 第232章 食言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钱六对他深深一拜:“恩公,从这条路下去便是官道,咱们就此别过了。恩公三番四次饶我性命实在是难以为谢。若说到始作俑者,终究是俺起了贪念,偷了恩公的钱财,才给恩公惹来这许多麻烦事,还请恩公莫要怪罪。” 何晏之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四周有杀气涌动,即刻抽出腰间佩剑,斜睨左右道:“鬼鬼祟祟的作甚,不如现身!” 一时间灯球火把高举,数十人将何晏之三人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正是秦玉,依旧是面带笑容,嗓音温厚可亲:“二公子,莫非是有亏心事,才要连夜逃跑?” 钱六更是大惊失色,转头对何晏之道:“恩公!这并非是俺设计你!” 秦玉哈哈大笑:“钱六,你一到老三房门口我便知道了。你那点微末本事哪里骗得了我?”他捋捋胡须,“不过,你既然如此知恩图报,我不如也来个将计就计,看看二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何晏之冷冷道:“我有什么亏心事?倒是大当家亏心事做得太多,只怕半夜里也睡不安稳吧。”见秦玉皱起眉头,何晏之继续咄咄逼人道,“大当家难道敢说自己对家兄没有心存异志?”他呵呵冷笑,“莫非,大当家心里真正想投靠的人,是杨琼?” 秦玉沉下脸,怒道:“二公子莫要胡乱揣测!秦玉对大公子,对岷王殿下乃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也随之柔了下来,“杨琼,不过圣上的弃子,秦某与他早就没有半点瓜葛,还请岷王殿下明察。”说罢,恭然作揖。然而,他抬起头来,森然的是目光却落到那钱六身上,眼底尽是杀机。 钱六一个瑟缩,转身便要跑,然而还未等他回转身,一支冷箭就穿透了他的心口。钱六瞪大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握住箭尾,口里喷出一口血,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放出冷箭的陆啸虎。何晏之大惊,一把扶住钱六,失声喊道:“钱兄弟!” 那钱六看了看何晏之,艰难地开口道:“抱……歉……恩……公……”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气绝身亡,只是一双眼睛却睁地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何晏之愤怒地看着陆啸虎:“你们这些土匪头子,都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么!钱六生前一直对三当家感恩戴德,却落得如此下场,难怪青松岭已离心离德,今非昔比了!” 秦玉淡淡道:“钱贵来屡次违背寨中规矩,还妄想逃离青云寨,死有余辜。老三做得很好。” 陆啸虎道:“钱六是我手下的人,我有治下不严之罪,恳请大哥责罚。” 秦玉只看着何晏之:“二公子,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跟我们回去,二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你自己选吧。” 何晏之道:“我第一次见到三当家的时候,他还说,要将琼花碎玉剑法交给家兄以表忠心。大当家,我实在不明白您的忠心到底有几分真假。” 秦玉哈哈大笑:“二公子,我却要问你,既然大公子已经得到了琼花碎玉剑法,为何还要命青云寨众兄弟在半道阻截杨琼?莫非是存心叫秦玉去送死么?”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我本是真心投诚,所求的,亦不过是请岷王殿下看在秦氏先祖为大清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求圣上恢复秦氏一族的爵位,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如今想来,是秦玉太过天真,竟被大公子耍地团团转,既然如此,倒不如自求门路。我若直接将此剑法献给岷王,以殿下素来求贤若渴的声望,自然不会将秦玉拒之门外。”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其间种种纠葛早已超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况且他对于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如何能够反驳秦玉?他的背心隐隐有了汗,琼花碎玉剑法他是绝对不会给的,要给也只能给本假的,但是秦玉为人狡猾,太过轻易交出,反而会引起怀疑,还是小心为上。而以眼下的情形看,要他回青云寨只怕是自投罗网,再要出寨子试比登天。他环视左右,把心一横,朗声笑道:“我若都不允呢?” 秦玉道:“也由不得二公子不允!”他一挥手,那些喽啰一拥而上,个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顷刻间,刀枪棍棒,将何晏之团团围在了中央。 何晏之甩开手脚,此刻命系一线,生死攸关,也管不得许多,杨琼的威胁早就抛到了脑外,长剑轮开,将一路琼花碎玉剑法使得如魔似幻。秦玉大惊,心中暗道,这沈二公子年纪轻轻,造诣却颇深,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不由地与陆啸虎对视了一眼,也不管以多欺少要被江湖上唾弃,齐齐向何晏之攻来。 琼花碎玉剑法旨在以奇制胜,原本就可以以一挡十,但是最为关键的,却是要以充沛的内力为后盾,否则都后来就会左支右绌,体力不支。何晏之身上有杨琼的三层内力,本可以应付眼前的混战,但是他原就有旧伤,不能将所有内力都使出来,否则就会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毒,只能有所保留,点到即止。如此缠斗了一百余招,依旧胜负未分,何晏之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 他勉强自己沉着应战,极力克制着心中隐隐而发的慌乱,眼梢却瞟到一边躲在树丛中的柳梦龙。何晏之心里发急,更有些懊恼,却不便出声,只是用眼神暗示着柳梦龙快逃,嘴唇作了一个“快走”的口型。 柳梦龙自然是看见了,面上却有些踌躇,最后见何晏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便下定决心一般猫着身子转身要跑。那陆啸虎却看得真真切切,一个飞身跃了过来,一把斧头已经到了柳梦龙的背心。 何晏之心中大呼“不好”,欲待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了,却见柳梦龙仿佛有神助一边,竟一个回旋避了开去。 不止是陆啸虎愣了,就连何晏之也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交给柳梦龙的那一招,本来柳梦龙如何也学不会,想不到危急关头,书生竟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也算没有白费他一番苦心。何晏之稍稍一走神的功夫,秦玉的剑招却招招凶狠,何晏之左躲右闪,却已退无可退,眼见着那剑尖已到他的梗嗓,何晏之无奈将自己的左肩送了出去,长剑穿过它的肩头,鲜血汩汩而下,耳畔传来柳梦龙的一声惊呼“大哥”。何晏之剧痛难当,咬牙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挡了回去,熟料,却见秦玉的长剑被一股极刚烈的罡气猛然震飞数丈之远。 何晏之心里怦怦直跳,吃惊地回转头,却见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那目光中寒意森然,犹如同腊月的严冰,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何晏之呆呆地望着他,那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何晏之一般,只是对秦玉冷笑:“秦玉,你以为杨玲珑真的会替你在皇帝面前说话么?你如此朝三暮四,杨玲珑会信任你?”他轻蔑地笑着,“我杨琼看不上的人,杨玲珑会看得上?你如此摇尾乞怜,也不怕给你们秦氏的祖宗丢脸?” 如此一连几日,沈碧秋夜夜都来,不曾落空一天。 杨琼并不搭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睁着一双眼,如同行将就木一般。沈碧秋也不以为意,宽衣上榻,搂着杨琼同卧,一边抚摸那人白玉般的身体,一边絮絮地说些两人的前尘往事。他记性极好,竟能将杨琼与他相交那几年的点点滴滴都描绘地历历在目,一件不差,在更深人静之时,细细低语,分外有着蛊惑之力。 杨琼听得心烦意乱,索性背转身,将身体缩成一团。然而沈碧秋并不放过他,欺身压上来,轻柔抚弄。杨琼没了内力,身体变得格外敏感,初时还能屏气凝神相抗,渐渐地便开始喘息不已,身体也软了下来,沈碧秋低低一笑,柔声道:“我便知道你最不经逗。” 杨琼咬着牙,攥紧双拳,狠狠用力,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刺痛传来,他身上的红潮便渐渐退了下来。沈碧秋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地一皱眉,将他的双手捉住,叹息道:“你便这般不情愿?”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你明明钟情于我,又何苦口是心非?” 杨琼冷笑:“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那时的杨琼已不在这个世上,被你亲手所灭,你又何苦再执迷不悟?” 沈碧秋柔声道:“听说,你在九阳宫中养了一个戏子,与我长得一摸一样,连花九叔都险些认错。”他轻柔地吻着杨琼的侧脸,“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丝情义?”他捉着杨琼修长的手指,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细细亲吻,温柔缠绵,“你如今中了毒,盲了眼,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你。子修,不论你信与不信,当年之事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对你的心意,却从未改变,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向你负荆请罪。” 杨琼一笑:“大公子果然消息灵通,连我养在身边的禁脔都了若指掌。”他的唇边弯起一抹讽笑,“然则,你应该明白,我之所以忘不了你,不过因为你有一具好皮囊罢了。换言之,只要有这幅皮囊,换做是谁,我都不介意。你可听明白了?” 沈碧秋的动作一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仿佛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缓缓道:“子修,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心。”他轻笑一声,柔声道,“你向来如此嘴硬,不是么?”他的声音如此缠绵,双手却极为粗暴地拉开杨琼的双腿,仿佛怀着极大的怨怒,狠狠贯入。 剧烈的疼痛让杨琼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双唇也开始哆嗦。他闭上眼,咬着唇,忍受仿佛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从未曾想过,往昔同沈碧秋之间甘之如饴的欢爱有一天会变成如此残酷的刑罚。对于他而言,这并不是欢爱,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爱恋,剩下的分明只有羞辱和掠夺而已。 然而,沈碧秋却欲罢不能。怀中的杨琼微微颤抖,清秀绝伦的脸上分明透着脆弱,此刻退却一身骄傲的杨琼格外惹人爱怜,叫人情不自禁。发泄了最初的怒气,沈碧秋放缓了动作,开始轻轻款款,柔声哄慰,用足了十二分的温柔。杨琼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是木偶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事毕,沈碧秋抱着杨琼又亲吻了许久,不觉又有些情动。然而,他见杨琼始终紧闭双目,浑身僵直,不由微微叹息道:“子修,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杨琼缓声道:“你若能拔剑自刎,我便可立刻原谅你。” 沈碧秋含笑不语,一边轻抚杨琼的脸庞,一边柔声道:“子修,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便是你这骄傲的性子。即便落到如今这样凄惨的境地,也能如此逞强。”他又叹息道,“子修,你若能服个软,从此跟了我,我自然会好好待你,此生此世,决不负你。” 杨琼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好”,沈碧秋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隐隐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然而,杨琼却道:“沈碧秋,只是,你决定如何不负我呢?是帮我夺回储君之位?还是替我杀了杨玲珑和刘南图?或者,将欧阳世家的权柄还给我?” 沈碧秋缓缓道:“你若能开心,这些于我而言,都不算甚么。只是,眼下不行。”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尚有未尽之事。子修,你为什么不能信我?” 杨琼道:“我当年身困汉阳楼,生死一线,曾问你有何苦衷,当日你若能和盘托出,即便要我的性命,我也不会犹豫半分。只是,你却三缄其口,将我生擒,交予杨玲珑。你若不想我死,如何会同杨玲珑构陷我有谋反夺宫之意?” 他冷笑起来:“我被圈禁在崇原永巷,刘太后和刘南图三番五次对我下毒,你敢说你毫不知情?岐王府上下百余人难道不是死在你与杨玲珑的手中?所有曾经跟随我的人难道不是被你赶尽杀绝?沈碧秋,你从我手中夺取欧阳世家乃至江南八大门派的权柄,将我逼成孤家寡人,空留一个九阳宫主的虚名,困守擎云山,这桩桩件件背后的主谋难道不是你?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叫我信你?我信你甚么呢?你又有甚么可以叫我相信?”他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目,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当年是我太过轻信于人,才会被你的巧言令色所迷惑。你原就是刘南图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却将你当作至交知己,何其可笑!沈碧秋,与其说你喜欢我,不如说你恨我,只是,你到底为何恨我?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因为你爹沈眉同我父君的旧怨?” 第233章 暧昧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太监宫女们见她神色不郁,纷纷回避。殿门外的侍卫们齐齐跪倒向她施礼,杨玲珑停住了脚步,负手沉声问道:“右司承大人呢?” 领头的侍卫长道:“启禀岷王殿下,梁大人刚刚往东震门方向去了。” 杨玲珑点了点头,也不换銮轿,向东南方向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百鸟朝凤的烟波裙,做工极为精良,裙摆处缀满了各色的玛瑙和水晶,长长的裙裾拖在石阶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光芒。 她走得飞快,身后的两个宫人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果然,在不到东震门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右司承梁孟甫的轿子。 杨玲珑悠然站定,高声唤道:“梁大人请留步。” 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老人从轿中走了出来,快步走到杨玲珑的面前,躬身施礼道:“老臣参见岷王殿下。” 杨玲珑嫣然一笑,柔声道:“梁大人无须多礼。”她以手相搀,“梁大人乃三朝旧臣,劳苦功高,本王怎敢受大人之礼?”她的笑容优雅,神色亲切,连双眸中都是温柔娴雅之色,分明已经没有了方才走出凤仪殿时的愠怒。 梁孟甫道:“殿下过谦,君臣之仪怎敢偏废?” 杨玲珑道:“梁大人方才在御前的一席话,叫本王十分地受教。”她紫金冠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映着她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本王今日才明白,在这世上,男尊女卑,乃天经地义之事!” 梁孟甫微微有些尴尬,沉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殊性,乾坤有常。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诗云: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载寝之地,明其卑弱,载弄之瓦,明其习劳,此乃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自古以往,莫不如此,并非老臣信口开河。” 杨玲珑含笑点头:“梁大人方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有胆色得很。本王佩服。” 梁孟甫道:“老臣所言,乃人伦大义,即便皇上不爱听,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宗之法岂可违?先王遗策岂能废?先师遗训岂敢忘?” 杨玲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意:“然则,依着梁大人的意思,圣上身为女子,却南面而王,统御天下,亦是有违伦常么?”她微微一笑,“梁大人,母上虽然向来宽宏大量,广开言路,但是,你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么?” 梁孟甫道:“先皇无子,不得已才传位于帝姬。而今上则不同,皇长子尚在,怎可将皇位拱手交予皇女?即便殿下乃嫡出长女,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但臣下不服,百姓亦要非议,只怕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哦?”杨玲珑微眯了眼睛,“臣下不服?百姓非议?本王自从重建聚贤堂、御影堂、光明堂三堂六府以来,除了诸位老卿家,有哪个敢不服?至于百姓,只要丰衣足食,谁还管天子是男是女?况且,不论天子是男是女,终于是杨家的天下,梁大人的心,也操了太多了吧?”她的凛然的目光在梁孟甫的脸上逡巡,“梁大人对杨琼真是忠心可嘉,可惜,他谋逆不轨,其心若昭,母上已经废了他的王爵之位,永贬出京,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回燕京了。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的要把梁氏一门的大好前程浪费在一颗弃子身上?” 梁孟甫道:“皇长子乃圣上唯一的皇子,老臣身为三朝旧臣,不敢有违先皇遗命。况且,当年乌台之乱,颇有蹊跷,陛下明察秋毫,岂无疑虑?岷王殿下天纵之才,更应辅佐皇兄,兄妹同心,才是国之大幸,亦是陛下所望。” 杨玲珑此刻已是怒火滔滔,恨不得将梁孟甫这把老骨头敲碎。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婉转笑道:“梁大人对大清的忠心,本王自然明白。”她巧笑嫣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孟甫,“梁大人的长孙今年可已过弱冠?” 梁孟甫心里一怔,道:“启禀殿下,前月方行过冠礼,正要参加今年春闱。” 杨玲珑颔首:“想必也是少年俊才。”她悠然道,“母上和父君正要为本王选婿,梁大人明日便将令孙的画像送进宫来吧。”她颇有些戏谑地盯着梁孟甫,“我既然开了王府,自然要选王君和侧君,不论母上最终给本王定下谁做王君,终不会叫梁公子落选。这一点,梁大人尽管放心。” 梁孟甫的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垂下首,恭然行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 将了梁孟甫一军,杨玲珑心中爽快至极,连唇角都弯起了难得的笑意。身后的两个宫人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依旧小心翼翼的跟在杨玲珑的身后,往中宫康乾殿走去。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那个拾花的女子亦转过身,冲杨玲珑娴娴一笑,福身道:“皇姐万福。” 杨玲珑嫣然笑道:“璇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她施施然走入梅花林中,来到杨璇玑的面前,“怎有雅兴来此赏梅?” 杨璇玑腼腆一笑,轻声道:“我正想调些梅花九曲胭脂香,便来捡些花瓣做材料。” 杨玲珑道:“甚好。璇玑做的胭脂我最喜欢了。”她伸手摸摸了发髻上的花钿,嫣然道,“璇玑的手就是巧,上回皇祖母寿诞你做的那支凤钗,她极中意,连母上看了,也喜欢得很哪。” 杨璇玑垂首道:“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皇姐如果喜欢,璇玑回头就给皇姐挑几支上好的步摇送来。” 杨玲珑也不推辞,只是浅浅一笑:“璇玑最近在忙些什么?本王近日来庶务繁忙,倒不曾好好与皇妹说说话,父君若问起来,又要责怪本王对皇妹不上心了。” 杨璇玑道:“不过是些针线女红罢了。”她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皇姐日理万机,璇玑不过闺阁琼楼的富贵闲人而已,倒叫皇姐费心了。” 杨玲珑笑而不语,伸手折了近旁的一枝梅花,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道:“据说,璇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上书房了?” 杨璇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璇玑自忖年岁已长,上书房里多是公侯子弟,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内外各处,男女异群,同席读书,到底不便。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不如熟读女四书,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杨玲珑却道:“本王竟忘了,璇玑今年也到了二八年华。”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梅枝,目光却不曾一瞬,紧紧盯着杨璇玑,“明日,本王便向母上禀明,也该给璇玑讨个封号了。”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嵘王如何?岱字也是不错,不知璇玑喜欢哪一个?” 杨璇玑脸色微变,拜倒在地,颤声道:“皇姐,璇玑惶恐!” 杨玲珑双手相搀:“璇玑怎么了?本王又不曾说你什么?怎惧怕成这副模样?” 杨璇玑讷讷道:“璇玑连四书五经都不曾读全,怎敢与皇姐忝列王爵之位?况且身无寸功而封王,岂不贻笑大方?母上亦不会应允。”她抬起头,神色无辜而惊惶,“璇玑知道皇姐和大院君向来疼我宠我,璇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皇姐能否应允?” 杨玲珑道:“真是难得,璇玑想要什么?” 杨璇玑再拜道:“我这些日在闺中常读女诫,尝闻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故知,婚姻之事,方是妇人之大礼也。璇玑别无所求,但求大院君与母上做主,许我下嫁,从此相夫教子,相敬如宾,便此生无憾了。” 杨玲珑微眯了眼:“本王记得璇玑幼时颇有雄心,连母上也曾夸赞过你聪明伶俐。” 杨璇玑垂首低声道:“幼时不懂事,也不记得曾说过些甚么。” 杨玲珑一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璇玑难道忘了么?” 杨璇玑只是摇头:“幼时戏言,哪里能够作真。” 杨玲珑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梅花一抛,柔声道:“皇妹的心愿,本王自然替你达成。春闱在即,自然要选一个少年俊才,方能配成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杨璇玑羞涩地低下头:“璇玑谢过皇姐。” 康乾殿,也叫坤宁宫,乃中宫正殿,本是皇后起居之处。本朝自□□开国以来,传位六代,却已经出了两位女帝。中宫便不再仅仅指称皇后,亦指皇君,尊称大院君,彼时的坤宁宫亦改称康乾殿。 杨玲珑来到康乾殿时,大院君刘南图正在偏殿射箭。杨玲珑知道父亲的喜好,便屏退了一干宫人,亲自捧着箭篓,恭恭敬敬站在刘南图的身侧。 刘南图只是看了女儿一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弓,一边瞄准靶心:“据说,早朝时,梁孟甫和赵靖毅联名上书,要陛下接杨琼回京?” “原来父君早已知晓了?”杨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老匹夫就是多事!儿臣一定找机会收拾了他!” 刘南图的一箭正中靶心,转头看着杨玲珑:“你母上怎么说?” 杨玲珑道:“不置可否。”她递上一支箭,“梁孟甫那老家伙在母上面前大放厥词,把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都搬了出来。母上也只说了句‘爱卿言之有理’,想必她心中定然恼怒,隐忍不发而已。” 刘南图道:“梁孟甫虽然触了皇上的逆鳞,但他的话皇上未必不爱听。” 杨玲珑讶然道:“难道母上真的要把杨琼接回燕京?”她咬着下唇,恨声道,“莫非母上真的要收回成命,册封杨琼为皇太子?父君!儿臣才是母上嫡出的女儿,您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君,自古立嫡不立庶,母上怎可如此偏心!” 刘南图却道:“那么,立长不立幼,有男不立女,玲珑,你又如何反驳?” 杨玲珑道:“我朝自高宗以来,女帝又不止一人,母上自己也是以帝姬之尊即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刘南图冷哼了一声,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直直劈开上一箭,钉在了靶心上。杨玲珑叫了声“好”,笑道:“父君的箭法果然天下第一!” 刘南图的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淡淡道:“箭法乃我刘氏一族家传绝技。玲珑,你且来试试。”说罢,将手中的弓递给了杨玲珑。 杨玲珑的裙裾逶迤,行动颇为不便,然而不敢不从,只能取了一支箭,拉开弓,却失了准头,射在了靶心之外。她颇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南图,幸好并没有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刘南图接过杨玲珑手中的弓,一边开弓一边说道:“玲珑,你若想一箭中的,决不可操之过急。”他眯着眼睛瞄准百步之外的箭靶,英挺的五官甚为英姿勃发,“然而,当你瞄准猎物的时候,却不可犹豫不决,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话音未落,利剑已呼啸而出,穿过靶心上箭簇,不出意外,又是正中靶心。刘南图转过身看着女儿:“朝堂之上,亦是如此。” 杨玲珑垂头说了声“是”,却听刘南图说道,“玲珑,你可曾真正明白你母上的心思?” 杨玲珑道:“父君,儿臣确实有些想不明白。儿臣自受封岷王以来,已逾五年,为何母上迟迟不愿册封儿臣为东宫?儿臣这几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开三堂六府,辅佐母上,事事尽心,并无差错。杨琼当年哪有儿臣的半分用心?为什么母上总是包庇杨琼,却不曾看到女儿的好处?” 刘南图看着杨玲珑忿忿不平的样子:“玲珑,你连你母上的心思都看不透,如何却争这个储位?”他哂笑道,“你母上绝不会真正降罪于杨琼,只要他活着一天,玲珑,储君的位子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她之所以能封你为岷王,只是因为太后娘娘,因为我,因为刘氏一族。她不敢失信于武侯的后人,仅此而已。” 杨玲珑双唇微启,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甘心。” 刘南图道:“杨琼,是欧阳长雄的儿子,你母上怎会舍得杀他?当年的乌台之乱,灭了多少高门,杀了多少高官,杨琼还不是安然出宫,在擎云山逍遥自在?玲珑,你母上花了多少心思,赔了多少人命来保护杨琼,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杨玲珑紧抿着唇,默默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只要杨琼死了,便永无后患。” 刘南图冷笑:“玲珑,你不要小看你母上的筹谋,你皇祖母都做不到的事,你未必能够完成。”他又拉开弓射了一箭,“打蛇要打七寸,打草惊蛇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阻止杨琼回京。” 杨玲珑道:“难道就连太后娘娘,都不能阻止母上的一意孤行?” 刘南图将手中的弓一抛,缓步走到案几旁,拿起一块汗巾擦拭着身上的汗:“你母上如今对太后和我都存着十二分的戒心,她想把刘氏一族连根拔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脸上渐渐有了阴仄的神情,“你母上曾经同我玩笑道,如果要将皇位传于你,便要我先她而死,她才放心。” 杨玲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父亲!你绝不能答应!”她的声音颤抖,失声道,“玲珑宁可不要皇位,也不能失去父亲!” 刘南图只是一笑:“虽然只是一句戏言,足以叫人寒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十年夫妻,亦不过尔尔。”他平静地看着女儿,“你根本不曾领教过你母亲的狠心和绝情。帝心如铁,本就是孤家寡人,又何来深情厚义?玲珑,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输了,不但自己尸骨无存,就连你父君,还有你皇祖母,包括刘氏一族,无一能幸免。” 杨玲珑冷笑道:“父君,你说错了,母上不是绝情,她只对一人有情有义,连带着杨琼也成了她的心头肉。从小到大,无论杨琼犯什么错,母上从来只会姑息他。而我却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本以为只要杨琼离宫,母上就会渐渐发现儿臣的好处,谁知,他却始终阴魂不散,果真是我命中的煞星!”她握紧了拳,“我就不信他的命就如此硬!” 刘南图放下手中的汗巾,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撮饮着:“玲珑想如何动手?” 杨玲珑道:“儿臣自然不会出面。这几年,沈碧秋已经将江南各派瓦解分化,儿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用武林中人却对付杨琼,再好不过。” 刘南图道:“沈眉不可信,沈碧秋更不可信。沈眉原是欧阳长雄的心腹,最后却卖主求荣,他的儿子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 杨玲珑却脱口而出:“碧秋对我忠心耿耿,而且他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234章 棋局 沈碧秋很快便等来了赫连无殊的人头,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沈眉竟然也来到了河西。这让沈碧秋有些措手不及,他料想沈眉必定会责问自己为何不顾杨玲珑的命令执意滞留陈州,心中颇为烦躁。他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应付沈眉,更怕沈眉追究起杨琼的事来。他甚至有些担心,假如让沈眉见到杨琼如今的样子,难免会怪他任性胡为,若是不慎叫杨琼听到什么,那么,他数月来在杨琼面前精心编织的黄粱一梦只怕亦要化作泡影了。 情急之下,沈碧秋唯有命江有余先将杨琼偷偷藏到别处。只是如今的杨琼怀孕已久,身体沉重,行动更加不便。而陈州正烽烟四起,沈碧秋匆忙之中也只能在河西峡谷边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暂时安置杨琼,想着先应付了沈眉,再另作打算。 江有余却有些忧心忡忡,杨琼如今怀孕已近七月,临盆在即,只是男子骨盆狭小,生产之时必定极为凶险,怕是撑不到足月的那天。他便提出带着自己的兄长江寻同去,想借着江寻的医术,到时候一起为杨琼剖腹取子。 事到临头,沈碧秋着实有些心慌了起来,道:“一定要剖腹才能将孩子生下来吗?”他深锁着眉,“并非我对先生的医术不放心,只是开膛剖肚岂可儿戏?” 江有余道:“不敢相瞒大公子,属下如今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男人生产,前所未有,世间难寻一例。只是男人并无产/道,待瓜熟蒂落,这孩子将从何而出?剖腹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他又道,“况且,男人的骨盆与妇人的骨盆大异,本就过于狭窄,无法等到胎儿足月,我们如今唯有早作打算,否则杨琼接下来这两三个月每日便要被骨缝胀裂所折磨,痛也要活活痛死了。” 沈碧秋抿唇不语。他想到杨琼近些日子来腰腹的疼痛似乎一日甚是一日,夜夜都是难以入眠,每每在床榻上辗转呻/吟,冷汗淋漓,原来是胎儿日渐长大,渐渐将盆骨的骨缝撑开,以致于疼痛难熬。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只是剖腹一事事关重大,我这几日一定会尽快处理好行苑中的事,你无论如何要等我到了再动手。” 江有余颔首道:“属下明白。不过,假若期间出了意外,不得不提前生产……”他顿了顿,看着沈碧秋,斟字酌句地说道,“假若生产凶险,杨琼和婴儿无法两全,属下应该如何取舍?” 沈碧秋冷冷道:“以江先生兄弟二人的医术,当今无人能出其右,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见江有余依然是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知道如今江有余心中也是没有底,便轻叹了一声,神情怅惘地轻轻说道,“孩子总能再生……但是子修……今生今世我只有一个子修……” 江有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然,沈碧秋对杨琼的恨意和折磨,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他一直以为沈碧秋会为了胎儿放弃杨琼,不料事到临头,沈碧秋却又舍不下杨琼。江有余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腹议道:我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过你,杨琼怀这一胎实在是凶险异常,必然九死一生,你却是一意孤行,如今害得我亦是骑虎难下,夜不能寐,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沈碧秋朝江有余深深作了一揖:“先生,如今,我如同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拜托给你了。”他再三说了几次“拜托”,全没有了昔日的杀伐果断,倒叫江有余有些唏嘘不已,唯有一一应了下来。 ****** 让沈碧秋感到意外的是,沈眉到了行苑之后,并没有半句提到京中之事,只是细细与他说了江南的一些近况,以及四族和八大门派这些日子以来的动静,尤其是提到了曾文杰已经辞去曾氏族长之位,并推说祖父曾缙丧期未满,自己仍在服中,忧思过度,无心族中庶务,便将曾家的盐场和漕运全都托付给了堂溪延年,已经动身去了燕京。 沈碧秋的眸光一暗:“我若是没有记错,曾文杰的舅舅可是右司承梁孟甫么?” 沈眉道:“正是。” 沈碧秋冷哼了一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招金蝉脱壳远离是非之地,文杰兄倒是惜命得很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讽笑,“曾文杰向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将漕运让给了堂溪氏,必定从堂溪延年手里搜刮了不少好处。” 沈眉颇有些忧虑道:“堂溪延年对曾家的漕运觊觎多年,如今曾文杰这样爽快地将曾家的码头还有盐场全交给了堂溪延年,只怕这老家伙得陇望蜀,正想着统领江南,也做一回四族之首呢。” 沈碧秋一皱眉:“曾氏一族与堂溪氏的关系素来匪浅,也算是累世累代的交情。我本以为先除去我那舅公老爷曾缙,再对付曾文杰易如反掌,没想到堂溪延年和郁孤辰这两个老家伙不自量力,倒是想同我们一较高下么?” 沈眉看着他,淡淡道:“如今杨琼下落不明,欧阳氏又不能另立新主,再加上曾文杰退隐,堂溪延年自然觉得四族之中,他的辈分最高,资格最老,再加上手中握住了漕运的大权,难免有些妄自尊大了起来。” 沈碧秋面色微变,转过脸来,想从沈眉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却见对方依然神情自若,仿佛并不在意杨琼的下落。沈碧秋欲言又止,沈眉却继续道:“不过曾家的实力决不可小觑,曾文杰就算交出漕运的大权,曾家世代积累下来的家业,依然是富可敌国。他北上燕京自然是另有打算,我派去跟踪他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回来,可见他亦是做了周密的算计。” 沈碧秋冷冷道:“曾文杰看上去一介斯文书生,倒也知道狡兔三窟。” 沈眉微微笑了起来:“曾氏在赵宋时期就是钟鸣鼎食之家,四世三公,前宋的三大贵姓,段氏、卢氏、曾氏,如今也只有曾家依然能盘亘江南,笑傲一方,可见绝非偶然。所以,江南这四大族之中,也只有曾家素来自命清贵,自诩以诗书传家,子孙后代也多是风流自赏。不过,在世人看来,曾家最出名的,却是曾家几代以来的女子个个貌美,多有绝代佳人……”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眸光一暗,却是说不下去了。 沈碧秋知道沈眉少年时曾经是曾家培养的死士,后来又被选入宫中保护杨青青,所以对曾家甚为了解,如今谈起故主难免勾起往事,便将话题一转,道:“如今陈州战事吃紧,杨真真和刘南图想必都是焦头烂额。杨玲珑此人胸无韬略,太过优柔寡断,偏又急功近利,注定是成不了大事的。” 沈眉道:“少主是在向老奴解释为何迟迟不听岷王殿下的宣召,执意留守河西的原因吗?” 沈碧秋神情颇有些尴尬:“爹可会怪我武断?” 沈眉只是恭敬地行礼,道:“少主要做甚么,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盯着沈碧秋,“我相信少主绝不会一时头脑发热,意气用事,做出自断后路的蠢事。” 沈碧秋见他并不追问原委,心中竟隐隐地有一丝侥幸。他沉吟了片刻,低声说道:“爹,是时候该搅动江南,举起反旗,重建南朝了。”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仄,“陈州被围,江南大乱,大清自然是大厦将倾。”他的唇角勾起冷笑,“我不旦要杨真真死,我还要她一生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 第235章 中毒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只是,自己体内的寒毒若是再次发作,恐怕就十分地不妙了。他又想起杨琼曾对他说过,九阳宫的内功心法至纯至阳,可以抵制寒毒,不免隐隐有些自责,觉得自从下山以来,只顾得吃吃喝喝,竟有些荒废了内功,实在有点辜负了杨琼。 他将那步法细细讲了两遍,让柳梦龙在一旁练习,自己则坐在一边,继续闭目调息。如此来来回回练了三遍,总算觉得体内的经脉舒爽起来,暗中运气,内力也算充沛,于是心情大好,转头看向柳梦龙,却见书生愁眉深锁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由问道:“梅卿已会了么?” 柳梦龙面有愧色,低声道:“大哥,小弟琢磨了半天,还是一式也没有练成。” 何晏之“啊”了一声,心想当日杨琼要他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的招式,想不到柳梦龙竟连六式都记不全,心道:若是换作杨琼,这个书生只怕要被骂死,又不知要罚他做多少个马步。又想起杨琼当日亲自传授他剑法的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微微涌动着暖意,却又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他于是温言道:“无妨。我再一步一步教你,你看仔细了。” 柳梦龙点点头,全神贯注,强迫自己去硬记那些步法招式。然则,他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在何晏之看来极为简单的步法,在柳梦龙这里,便成了醉汉乱步,毫无章法可言。练来练去,除了跑起来比之前稍稍快一些,还是一式都没有练会,饶得何晏之再好的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柳梦龙惭愧之极,越发觉得自己与何晏之不可同日而语,惴惴不安道:“大哥莫要再为我浪费精力了。我天资愚钝,只怕这辈子也练不成的。只求大哥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何晏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也罢。是我为难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却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何晏之一皱眉,声音颇有些不悦:“何人打扰本公子休息?” 门外的人却不答话,依旧轻轻敲了两下门。 何晏之朝柳梦龙使了个眼色,一手持着长剑,猛地将门打开,却见那钱六焦急地站在门外,一见到何晏之便道:“恩公!快走!” 何晏之先是一愣,心中便有些怀疑,于是笑道:“恕在下愚钝,一时之间竟听不懂钱兄弟的意思。”他退开了一步,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钱兄弟不如进屋来把话讲清楚?” 那钱六也不推迟,只是警惕地看了一下左右,闪身进了厢房,立即轻轻将房门阖上。他转过身拜倒在地:“恩公!大当家的正商量着要取你的性命,趁现在巡逻的弟兄们正在换班,恩公还是速速逃走吧。” 何晏之却笑了:“你胡说什么?大当家既然投诚了我们归雁庄,大家自然是一家人,何况我兄长明日就到,大当家怎会要我的性命?” 钱六的神情有些着急:“俺知道恩公不信我,但是,俺可以指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他一把攥住何晏之的衣襟,“恩公!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何晏之依旧岿然不动,只是含笑着注视着眼前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你所言属实,如此重大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喽啰又是从何得知?再者,你们大当家又凭甚么要取我的性命?” 钱六道:“说来也是凑巧。因为恩公手下留情,俺才捡来一条性命,眼下虽然没事,只怕大当家不会轻易饶了俺,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俺便想偷偷离了寨子,下山正正经经寻份生营,再也不做偷鸡摸狗的行当,从此洗心革面,绝不为强梁了。这些年来,三当家在寨子里对俺最好,常常罩着俺,又与俺是同村的,当年俺就是求着他,才进了寨子。便想着绝不能不辞而别,要走也要向三当家打声招呼,省得给他添了麻烦。于是,便在半夜里趁着没人,偷偷跑去三当家的屋里找他,谁知……” 何晏之打断了他的话,道:“谁知,却听到了三当家和大当家的谈话,他们正商量着怎么弄死我,是吧?” 钱六面露诧异之色:“恩公如何得知?” 何晏之道:“我不想知道大当家想不想杀我,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杀我?” 钱六道:“这个却不知道了。我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一点,大约与那个什么花的剑法有关。” 何晏之道:“那就更不通了。如果你们大当家想要剑法,自然不能杀了我,一个死人怎么能把剑法告诉他呢?”他歪着脑袋一笑,“莫非是你们大当家派你来试探我?他果然不信我就是沈砚秋呢。真是难为大当家了,其实不过在等几个时辰,到时我兄长来了,一切自然分晓。”他冷冷一哼,“哥哥向来最疼我,秦玉三番五次试探我,难道就不怕我哥哥不高兴么?” 钱六却压低声音道:“恩公有所不知。咱们大当家并非真心投靠沈大公子,不过是为形势所迫,虚与委蛇而已。” 何晏之道:“此话怎讲?” 钱六道:“青松岭原本有六个寨子,都是小打小闹,一个寨子也就几十号人,互相都不服气。直到三年前秦大当家落了草,收编了各个山头,才有了青云寨。寨子里的兄弟大多像俺一样,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不是犯了事,就是穷得叮当响,没了活路,才来占山头。可是秦大当家和咱们不一样,据说他祖上可当过大官的,还是什么开国的重臣,画像还挂在凌云阁上,不知怎么地犯了事,在琅琊皇帝手上被抄了家。早几个月,俺有一日路过聚义堂,就听大当家在同几位当家的说,如果不归顺归雁庄只怕死路一条,还说岷王殿下也不会饶了我们。后来二当家就同大当家吵了起来,二当家就骂大当家白眼狼,不过是把寨子送给姓沈的来拍岷王的马屁,要岷王恢复他爵爷的身份。” 何晏之慢慢皱起了眉,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原来这沈碧秋的背后还有一个岷王,竟是关系到了皇家,更是他惹不起的了。念及此处,他竟有些为杨琼担心起来,杨琼武功虽高,落在沈碧秋的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如此一想,竟有些心急如焚,一把握住钱六的手臂,目光逼视着他:“你说的都是实情?” 钱六点点头:“俺只听大当家说,‘不能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让姓沈的占尽便宜,明日定要拿他弟弟的性命逼他就范’,至于具体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何晏之在房中来回踱步道:“此事我定要及早禀明兄长才是。”他转过脸,“青云寨此刻定然戒备森严,你又如何带我们全身而退?” 钱六道:“俺在寨子里已经有些年头了,算得上老人,青松岭所有的路闭着眼都能走。若恩公信任,自然能带恩公平安离开。”他一抱拳,“恩公,俺的性命是你给的,今日若没有你,这条膀子早没了。小人虽然是一个强梁,也懂得有恩必报的道理。俺实在没有欺骗恩公的意思,请恩公一定要相信小人。” 见何晏之依旧沉默不语,钱六继续说道:“大当家这个人心肠最狠,从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二当家同他闹了一场便不见了踪迹,兄弟们都在猜,是大当家的灭了他。说实话,兄弟们对大当家早已经有些寒心,这大半年来离寨的兄弟也不是一个两个。大伙儿本来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最讲究一个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大当家却不把兄弟的命当回事儿。他对咱们都这样绝情,何况外人!” 何晏之道:“好!既如此,便谢过钱兄弟。”他一把拉过柳梦龙,对钱六说道,“还请钱兄带路。” 杨琼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努力睁大眼睛,依旧徒劳无功,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自己的手,慢慢摸索着自己的五官,悲哀地发现,自己果真盲了双眼。一霎时,他的心中微微有些酸楚,他向来骄傲自负,却未曾料到,只因一时大意,落到了这步境地。 他凝神感受着四周的动静,却发现丹田之内也变得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内力来。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然而,只是简单地挪动上身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不由地呵呵笑了起来,嗓音有些沙哑:“沈碧秋!你不是想杀我吗?砍了我的头,去献给杨玲珑,何必如此麻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现在留我一条命在,将来可莫要后悔呀!” 然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无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四周也没有人的声音,他浑身绵软无力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他不知道黑夜和白昼,仿佛过了很久,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粥。他没有反抗,事实上,他也反抗不了,只能任凭那人默默地喂完,又默默地关门离去。 杨琼知道,这粥里掺了药,可能就是化去他功力,摧残他筋骨的药。时间慢慢地流逝,杨琼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这样黑暗的寂静足以叫人疯狂,他唯有全力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勉力叫自己平静下来,直到困倦再次袭来,昏昏睡去。 这样睡去醒来,醒来睡去,不知过了几天,除了那个默默给他喂饭擦洗的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他仔细琢磨,料到沈碧秋是想以此来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彻底崩溃。先是失明,然后内力尽失,然后筋骨尽毁,最后意志消磨,真正成为一个废人。 杨琼心底冷笑,暗暗道,但有一口气在,如何能叫你如愿?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这一日,杨琼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那人的手指皙长,举止间有若有若无的暗香袭来,动作轻柔,如同在碰触无上珍宝,指尖流连处带着些许的痴迷。 杨琼猛地睁开眼,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杨琼听到沈碧秋温文尔雅的声音柔声道:“子修,原来你醒了。” 杨琼感觉到沈碧秋撩衣坐在了床榻边,他瞪大了眼睛,冷笑道:“不必装模作样,反正我也看不见。” 沈碧秋颇为惋惜道:“子修,你怎么这样大意呢?”他叹了一口气,“你如今这个样子,叫我看了心里难受啊。” 杨琼冷冷一哼,也懒得与他周旋,只是淡淡问道:“阿北呢?” 沈碧秋发出一声轻柔的笑,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如同上等的瓷器与金属碰撞发出的金玉之声。这让杨琼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很多年前,他与沈碧秋一起在庭前和歌时的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声却分外叫人毛骨悚然。 “你已落魄至此,自身难保,却还念念不忘萧北游。”沈碧秋温言道,“子修真是重情重义。” 杨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如今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又何必再装谦谦君子?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恨我。”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我谦谦君子的样子么?”他俯下身,双唇在杨琼如玉的脸庞上流连,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琼的鼻息间,暧昧而缠绵,“怎么,几年不见,连口味也变了么?” 杨琼闭目屏息,纹丝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口中却呵呵冷冷笑道:“沈碧秋,何必自作多情呢?你同我早已割袍断义,连朋友都谈不上,又何来甚么情义?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如今落到了你们手上,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 “杀你?”沈碧秋坐起身,玩味道,“我如何舍得?我以为关了你这么久,你会开口求饶,想不到这性子还是如此强硬。” 杨琼点点头道:“是了,你杀了我,皇上若是知道了,自然要怀疑杨玲珑。倒不如把我软禁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沈碧秋悠然道:“子修,你向来很聪明。可惜,犯了三个大忌,注定成不了大事。一者,骄傲自负。二者,刚愎自用。三者,不肯委曲求全。你任意妄为,树敌太多,失势之时难免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若非皇帝一心保全你,只怕你眼下已经尸骨无存。”他微微一笑,“譬如这一次,你若不是太过自负,以你的功夫,又怎么会中了楚天空的血毒,被我所俘?”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低声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收买了丰城双鼠,却被你轻而易举灭了一只,你说,该如何赔我?” “因为觉得我成不了大事,所以,你才审时度势,转而投靠了杨玲珑?沈大公子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琼冷笑道,“你曾经刻意接近我,讨好我,迷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五年来,我在擎云山上思前想后,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你不仅背叛我,构陷我,还对我赶尽杀绝,恨不得把我逼成孤家寡人。”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直直看向头顶上方,他的眉眼本就生得精致,此刻神色憔悴,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情。他正说着话,唇舌却突然被含住,他看不见,只感到沈碧秋欺身而上,将他搂抱怀中,不住亲吻。他此刻四肢无力,又如何挣脱得开?怀抱如旧,一时之间,记忆纷至沓来,曾今的温柔缱绻如今却如利剑穿心,叫人难以忍受。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低喃道:“子修,你当年向我自荐枕席时是何等青涩?你难道忘了,你说你对我情难自禁,倘若我实在无法接受男子,你甘愿雌伏?初次时你疼成那个样子,流了那么多血,却一声不吭,实在惹人爱怜。”他的手分开杨琼的双腿,摸到了那处,轻柔抚弄,“这些年来,我总是梦见你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模样。子修,我又怎舍得你死呢?” 见杨琼的身上渐渐泛起红潮,沈碧秋亦不觉情动,他俯身又吻住杨琼,辗转厮磨。杨琼使尽全力,却也只能是微弱地挣扎,一霎时竟悲从中来,即便五年前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时,也没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即便是反抗,也显得无力而可笑。身上已经不着寸缕,双臂被沈碧秋压制住,双腿被大力拉开,他突然前害怕起来,全身战栗着,然而,随着一阵钝痛,他能感觉到沈碧秋缓慢地碾磨着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终于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默默忍受,温热的血慢慢渗出,沈碧秋的兴致却仿佛极高,搂着他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调笑的话。 杨琼却只是闭目不语,任其施为。沈碧秋见杨琼无动于衷,甚为无趣,便不再言语,只是欺身而上,口中柔声道:“子修,我可是想了你整整五年。每每念及,简直夜难成寐。”杨琼的脸上露出冷笑,撇过脸去,只是不屑一顾。 沈碧秋轻轻呢喃道:“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留你在,终究是个威胁,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如今甚好,你便乖乖留在我身边吧。”他轻柔一笑,“放心,杨玲珑也罢,杨真真也罢,都不可能找到你。” 谢婉芝停下了笔,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云舒,何事这般着急?坐下缓缓说。” 叶云舒将手中的文书递上,神色颇为焦灼:“恩师,这些都是朝廷下的调令。短短十日之内,大院君已经将江南道上上下下十六位官员全部调离。恩师,这些官员无不是您的老部下和旧系。显然,大院君不敢轻易动您,所以先要掏空您的左膀右臂!” 谢婉芝点点头,她四十余岁的年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只是眼角隐隐的细纹暗示着她已韶华不再。她只是一笑,笑容娴雅,仪态端庄,长长的手指抽出其中的一份调令,粗粗看了几眼,淡淡道:“大院君这是在迫我呢。他几次三番暗示本官,要我联合江北、巨鹿、岭南三道联名向陛下上书,恳请进岷王殿下的位分为亲王。而本官迟迟不动,大院君便恼羞成怒了。” 叶云舒愤然道:“刘南图气焰之盛天下共知,如今又私谋皇储,窥探神器,置祖宗家法于不顾,是可忍孰不忍!” 谢婉芝道:“自古后宫干政必出大乱。大院君身处后宫,却有食客门人三千,指点江山,擢升贬黜,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刘太后更是穷奢极欲,一手遮天。”她冷冷一笑,“这姑侄二人,想来是要把大清的江山变作他们刘氏的天下了。” 叶云舒长叹一声:“皇上难道就听凭大院君和刘太后专权误国了?” 谢婉芝搓了搓手,叶云舒熟知老师的癖好,即刻从桌案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柄黄铜雕刻的烟杆,递给谢婉芝,又极麻利地给她点上火,才恭敬地站在一旁。谢婉芝吸了几口水柳烟,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很快整间屋子都弥漫着辛辣的烟草味。她的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云舒觉得陛下在向太后和大院君妥协?或者,陛下果真惧怕他们?” 叶云舒道:“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非。云舒不敢妄议天子,臣下所该做的,就是匡社稷、清君侧!” 谢婉芝颔首道:“不错。这便是为臣之道。”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子,“云舒能够参透其中真意,今后宦海沉浮,也会少点坎坷,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叶云舒听出谢婉芝的话中别有深意,便问道:“恩师何出此言?” 谢婉芝道:“昔日郑伯克段于鄢,今上便如同庄公,而大院君犹如共叔段,至于刘太后,难道不像是武姜乎?”她将烟杆熄灭,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且待之。刘氏一族,自武侯刘向天与□□结义于草莽间,临危受命,功勋赫赫,历经七世,辉煌百年。只可惜子孙不知进退,若刘太后能有其祖上文成肃天圣仁皇后刘心雨的半点襟怀,亦不会将武侯一族引至死途。” 她静默地坐了一会,从桌案下翻出一张折子:“云舒,这是本官三个月前便写好的辞呈。”她缓缓将奏折打开,轻轻读道:“臣二十七年,秉公职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今年事渐高,眼晕耳背,颇不识人。近日又缠绵病榻,恍惚归期将至,更觉心系故土。望吾皇慈悲,泽被苍生,允臣告老,还乡云云。” 叶云舒听罢,讶然道:“恩师竟已萌生退意?” 谢婉芝道:“这份折子,我若递上去,定不会送到陛下的手上,大院君必定会首先恩准。”她一笑,“我若不主动解甲归田,大院君也不会善罢甘休。或者向他投诚,或者死于非命,别无他法。”她长叹一声,将奏折放到一边,喃喃道,“但是,在我江南道的辖地,掘地三尺却找不到皇长子,本官又怎能安心离去?当年欧阳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谢婉芝万死不能报其一。皇长子是将军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而今无故失踪,本官就算身首异处,到泉下也无颜面对欧阳将军。” 叶云舒道:“九阳宫主失踪,自然与岷王殿下和大院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婉芝冷笑道:“大院君和岷王想杀皇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敢造次。此番在江南,他们如此逼迫于我,想必早有筹谋,可叹本官竟大意了。”她起身负手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步伐微微凌乱,犹见心烦意乱,“顾此失彼……顾此失彼啊!”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叶云舒:“云舒,明日陪本官去趟沈园。” 叶云舒道:“恩师要见归雁庄庄主沈眉,传他来府衙便可。您是官,他是民,尊卑有别,岂能乱了规矩?” 谢婉芝一摆手:“差矣。此事要机密行事,切不可叫归雁庄事先察觉。”她沉吟道,“听闻岷王殿下与沈眉之子过从甚密,或许沈园之中有些甚么玄机,也未可知。” 她走回到案前,捡起那份告老怀乡的奏折,又细细看了一遍,道:“云舒,京畿御史右司承梁孟甫乃三朝老臣,为人耿直,我若罢官还乡,你可将拜帖投到他的门下。以你的资质,想必梁大人会提携于你。只是,三年之内,宫中必有大变,你在京中更要步步为营,不可锋芒毕露。切记。” 叶云舒怅然道:“恩师说这番话,叫人听了心中酸楚。” 案前烛火明灭,噼啪作响,谢婉芝莞尔一笑,低声轻吟,“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她轻轻叹息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此情此景,韩退之的这首诗倒是正合我心。” 何晏之总觉得这个沈眉的态度奇怪,未免也太客气了些,不像一庄之主,倒像一个管家。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人,觉得他样貌不俗,只是比起沈碧秋的风流倜傥,还稍逊了许多。何晏之不免又开始多想:这个沈眉倒不像能生出沈碧秋这样儿子的人,莫非沈碧秋肖似其母?想必那沈夫人定是个绝代佳人。他又想到自己与沈碧秋的容貌一般无二,只是这张脸长在那姓沈的身上,凛然若仙,到了自己的脸上,却成了市井草民,这天公原来也是有私心的。 他其实本性随遇而安,从不会纠结于成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对这个沈碧秋,总是不能释怀。说不上十分的讨厌,隔阂与疏离却时时横亘于心头,一旦想起杨琼,心中的不满就更甚,有时甚至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世间若没有沈碧秋的存在,才是最好不过。 沈眉见何晏之蹙着双眉一言不发,便笑道:“莫非是庄中的仆从们有慢客之意?” 何晏之道:“哪里?沈庄主如此热情周到,何某受宠若惊。”他拱手施礼,“但不知庄主请何某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眉道:“少侠如此爽快,沈某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微微捋了捋须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应该知道,两月前,归雁庄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叹了一口气,“犬子未过门的新妇柳氏惨遭毒手,而人证物证确凿,正是九阳宫萧北游所为。萧北游乃九阳宫主杨琼的亲信,此事自然与杨宫主脱不了干系。犬子与杨琼曾经交好,本想处置了萧北游,给杨琼留个体面,熟料杨琼却执意不允,逼迫我们放了凶手。那杨琼乃今上长子,虽然因罪被贬,我们也对他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儿媳,便白白死了。” 第236章 真相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软语哄道:“宫主行行好,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着杨琼的耳垂,“幕天席地的,自然别有一般风味。何不试试?” 杨琼只是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手却没有放开,低呵道:“下作!” 何晏之却感觉杨琼的手分明有些松了,心头一喜,随即拉开杨琼的腰带,手也探了进去。他在擎云山这大半年来对杨琼的身体早已是了若指掌,稍稍使了些手段,杨琼便有些情动。他于是一鼓作气脱去杨琼的衣物,只余了一件亵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初冬的天气还有些冷,何晏之将杨琼紧紧搂在怀中,不住亲吻。杨琼双目微湿,两颊通红,尽显媚态,何晏之再也按捺不住,将杨琼抵在近旁的树干上,抬起对方的一条腿,挺身而入。杨琼仰起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全身软软地攀在何晏之的身上,柔若无骨。 二人在林中纠缠了许久,待到尽兴,已是黄昏。何晏之觉得浑身爽快至极,眼角眉梢都是快活的笑意,他从地上捡起杨琼的衣物,想替杨琼穿上。杨琼却一把夺过,背转身,默默穿戴起来。 何晏之只得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地站在杨琼身后,却见那人白皙的肌肤上尽自己方才留下的印记,看得何晏之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却不敢再造次。 杨琼穿戴整齐,终于转过身,脸颊仍红晕未消,眉宇间的神态甚为温顺,只是语气却是凉凉的:“琼花碎玉剑我只教你这一回,你可全部记住了?” 何晏之一愣,心想,果然又是穿好衣服便要翻脸了?忙恭恭敬敬答道:“勉强能记着大概。宫主要小人再练一回么?” “不必了。”杨琼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我早就发现你天赋极佳。如今看来,你的记性也是极好的。” 何晏之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杨琼怎的突然夸赞起他来,只能陪着笑道:“以前班主也说我记性特别好,什么身段步法看一遍就会,唱词什么的也不用特意记,听过就不会忘。还说我是天生唱戏的,不必像别的师兄弟们一般苦练。” 杨琼却沉下了脸,语气中隐隐有了蔑意:“本是林中秀木,偏偏用来生火,还要夸这柴火好。果真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何晏之的脸登时就红了,心中却发觉自己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杨琼对他的责骂羞辱、拳打脚踢本就是家常便饭,偶尔言语上的奚落挖苦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以前他从未放在心上。然而,这一个多月来,自己与杨琼在水榭中同寝同食,那点埋没已久的自尊心随之慢慢萌发,竟也异想天开地期望与杨琼平起平坐了。何晏之觉得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生出了非分之想,长此以往,只怕是离死期不远了。 他于是笑道:“何晏之不过是个俗物,不敢与宫主这般高人相提并论。” 杨琼冷笑道:“我之所以教你武功,也是希望你不要好端端地浪费了天赋,到时泯然于众,也让我杨琼脸上无光。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便要走。 何晏之被他没头没脑的话说得如坠云里雾里,心中隐隐生出一点不安来,不由得唤道:“宫主留步。恕小人愚钝,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宫主明示。” 杨琼停下脚步,转过身,漆黑的眸子盯着他:“你说。” 何晏之道:“但不知好自为之当何解?”他咬了咬牙,豁出去问道,“是宫主要下山去了么?” 杨琼道:“看来你还不算愚笨。”他点点头,“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往江东归雁庄。” 何晏之想,他果然要去会那沈碧秋了,便说道:“所以宫主才突然答应将琼花碎玉剑传授给我?” 杨琼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了一声:“你那日受伤昏迷,我才发现你竟然身中寒毒,并且已经深入经脉,便将你的经脉打通,暂时克制了你的寒毒。”他说得轻描淡写,何晏之心中却是惊诧不已,他实在没想到杨琼竟会耗费内力来打通自己淤阻的经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杨琼却继续说道:“九阳宫的内功乃纯阳内力,正好可以克制你的毒性。我已经将三层力输入你的体内。否则,你以为,以你的微末功夫,怎可能一口气耍完琼花碎玉剑的前十招?”他冷冷瞥了何晏之一眼,“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不可荒废,要日日勤加练习,或许,可以将体内的寒毒慢慢化解。如果偷懒,便是自寻死路,到时可别想着我会来救你,明白了么?” 何晏之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琼却转身朝山下走去。只是走出十来步,又转过脸来对何晏之淡淡说道:“你不是很想离开擎云山么?若我惊蛰之后还没回来,你便可以走了。我已经给你备下了一些盘缠,还有水榭里的物件摆设,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拿去。” 何晏之讶然失色:“宫主何出此言?” 杨琼竟淡淡地笑了:“此番去江南,自然是天罗地网。不过,我已有赴死的决心,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何晏之被杨琼的笑容晃了眼,那笑靥极美,与纷纷落下的梅花一起定格,深深烙在了何晏之的心底。那一刻,何晏之只想对杨琼大声喊道:我随你一起去,可好?然而,他想到了沈碧秋,那个一直如幽灵一般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男人。以杨琼的高傲性子,又如何会答应带着他去见沈碧秋?自已何必自讨没趣? 他于是生生地住了口。再抬头时,杨琼的身影已经飘然远去,渐渐隐没于梅花林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萧北游不敢多言,只是有些惋惜道:“可惜那把秋水剑,却被姓沈的拿走了。” 杨琼道:“这本就是我送他的,有什么可惜?”他驱马向前,“阿北,莫再提沈碧秋,叫我听了心中不快。” 萧北游颔首说了声“是”,只是默默跟着杨琼。二人一路无话,行了半日,眼见着天色将晚,便沿途找了间客栈打尖。萧北游要了两间上房,先伺候杨琼梳洗,又替杨琼铺床叠被,杨琼也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北游忙前忙后。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便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毒药,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杨琼道:“前辈空手而归,难道就不怕沈碧秋动怒?”他又疾砍数剑,只是楚天空身上的紧身衣竟是刀枪不入,也不知这人练得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即便被杨琼的剑划伤,也不见流下一滴血来。 楚天空冷笑:“小子!你是杀不了我的。识相点快放我走,否则自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杨琼悠然吹了一记口哨:“可惜,我这人天生脾气就不好,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做旁人做不了的事。你说我杀不了你,我今日偏偏要让你血溅三尺!”陡然间,他的剑招凌厉起来,一剑快似一剑,招招透着杀机,小小的厢房中,剑气纵横,大开大阖,楚天空左躲右闪,已渐渐露了败象。 杨琼越战越勇,眸中闪动着兴奋的神情:“我这一路上,总有些不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我虽然一一打发了他们,却也有些奇怪,莫非是有人假借我的名头,做了许多恶心的事来栽赃于我?如今却是想明白了。想必是沈碧秋派了你们这两只老耗子扮成我的样子,四处作案,好叫我四面楚歌,被武林同道追杀?”他哈哈大笑,“扮成我的,莫不是你那兄弟无头鼠楚天阔?甚好!甚好!我先断了你的头,再把你那兄弟的鼠头一并砍了!” 杨琼话音未落,手中的长剑突然飞掷而出,楚天空慌忙躲闪,那剑贴着他的脸颊一掠而过,直直钉在了身后的板壁之上。楚天空一个激灵,未曾缓过神来,杨琼已经飞身来到他的身侧,只在须臾一瞬间,一柄明晃晃的短刃便直直穿透了他的梗嗓。 杨琼的唇角泛起一抹森然冷笑:“老耗子,被人拧断脖子的滋味如何?” 楚天空双目圆睁,露出极为震惊的神色。他已经无法出声,只能通过一张一合的双唇吐出无声的话语:“怎……么……可……能……” 杨琼哂笑,眸光流转,明艳无双:“你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必然有一处死穴。人之气交汇于天突,你交战之时最护着自己的脖子,难道我会看不见?”他的手继续猛然用力,伴着骨肉断裂的声音,短刃又递进了几分,随之,一股温热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楚天空的喉头发出“嗬嗬”嘶哑的低吼,四肢抽搐,作出濒临死亡的挣扎。然而他干瘪褶皱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笑。突然之间,他张开口,用尽全力,将口中浓稠的血全数喷向杨琼的面门,随即委然倒地,终于气绝身亡,只是双目半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咫尺间的距离,杨琼躲避不及,被楚天空的血喷了一脸。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心中大呼一声“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那带着毒液的血顺着他的七窍流入,他只觉得双目钻心刺痛,慌乱中忙不迭用衣袖擦拭,却只感到那刺痛几乎要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杨琼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知道此地危险,沈碧秋的人一定躲在暗处,不宜久留,只能摸索着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只是没走了几步,他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缠绵的熏香味道。 是九曲断肠花的香味! 他的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他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如深陷于黑暗的泥沼之中,茫然若失。陡然地,他感觉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那人的身上有着幽淡的熏香,一如多年之前,温柔而缠绵。随即,他的耳畔传来那人熟悉的温雅的轻笑声:“子修,怎将自己弄得这般凄惨呢?” 杨琼心中恨极,但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他浑身颤抖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扣住了手腕,随之手腕处传来剧痛,竟是关节被那人生生卸了下来。毒性渗入极快,杨琼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浑身一软,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碧秋走上前施了一礼,道:“爹,深夜找孩儿,不知有何要事?” 沈眉忙持了他的手,低声道:“随我来。”他神色凝重,挥手屏退了下人。二人进了左侧的一间密室。沈眉落了机关,才转过身,从怀中摸出一卷纸,递给沈碧秋:“这是无头鼠楚天阔的密函。”他垂手恭敬说道,“您让楚天阔扮作杨琼的样子,这几天来,他又连续在崆峒派、巨剑门、黄金门做了大案,已然激起了众怒。” 沈碧秋“嗯”了一声,细细将那密函看了一遍,随之双眉微微一皱:“楚天阔说,他遇到了一个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沈眉道:“莫非就是前几日秦玉禀告的,那个在青松岭冒充你兄弟的人?” 沈碧秋微微沉吟:“此人应该就是杨琼养在九阳宫中的那个戏子了。”他端然坐在主位,缓缓道:“这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呢?” 沈眉侍立一旁,道:“按楚天阔的意思,亦不可能易容之术。难道说……”他与沈碧秋四目相对,低声道,“或许,是二公子,也未必不可呀。” 沈碧秋微微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双拳紧握,全身微微颤抖着:“不错!若是弟弟他还活着的话!”他的神色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不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我一直觉得浮舟他还活在这世上,他……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我血脉相连……”他呵呵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们骨肉团圆……” 沈眉道:“少主,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从长计议。” 沈碧秋一摆手:“告诉楚天阔,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必须将此人毫发无伤带来见我。” 沈眉道了一声“是”,却依然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碧秋一挑眉,道:“还有何事?” 沈眉道:“不知少主将如何处置杨琼?” 沈碧秋微微一笑:“依你的意思呢?” 沈眉叹了口气,道:“少主,务必斩草除根哪!”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忧虑,“留着杨琼在世上一日,终究对您不利,倒不如借刀杀人,再将祸水引给岷王和大院君,您则可作壁上观,若再能将刘太后也引入瓮中,如此一石三鸟,再好不过。” 沈碧秋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曾这样想。”他负着而立,双眉微蹙,“只是,照目前看来,杨琼是绝不会把琼花碎玉剑的心法告诉我了。”他沉吟道,“若杀了他,便得不到心法,若没有欧阳世家的无形无相心法,只怕我终究无法真正号令江南四族和八大门派。” 沈眉道:“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酷刑之下方露真言。少主若是实在下不了手,不如将杨琼交给老臣,我自然有办法撬开他的口,任是他百炼钢也挡不住严刑逼供。”他冷冷一笑,“况且,还有萧北游在我们手里。杨琼此人最是心软,他若不肯说,我们便将萧北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凌迟,他如今身边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师弟,以杨琼的性子,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愿看到萧北游受折磨。” 沈碧秋道:“这个主意是不错。只是他的性子太烈,只怕弄巧成绌,他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便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的唇边弯起一抹温文的笑意,“待我再关他一些时日,先磨平了他的性子再做打算。温水煮蛙,蛙死而不自知。杨琼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从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手心。” 沈眉颇有些忧虑地看着沈碧秋:“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臣只是怕少主被杨琼的美色所迷惑,对他动了真心。” 沈碧秋道:“爹,这些话你在五年前就告诫过我。然而,你可曾见我当年动手时有过半分的犹豫么?” 沈眉的神色颇有些惊惶:“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少主如此折煞老臣,岂敢当得。”他又恭然施了一礼,“少主心中自然有分寸,是老臣逾矩了。”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榻上,面沉似水,良久,才缓缓道:“国仇家恨,时刻不敢或忘。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他冷冷一笑,低低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我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岂能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我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 沈眉道:“少主能挥慧剑而斩情丝,老臣便放心了。” 沈碧秋扶着额头,歪坐在榻上,神色略有些疲惫:“眼下心法倒不是迫在眉睫之事,江南武林如今尚未有异动,我还能左右四族。然而,浮舟的事,才是最最紧要的。你多派些人手,务必把人给我带回来。告诉楚天阔,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便提头来见我罢。” 沈眉道了声“遵命”,沈碧秋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你且告退罢。杨琼的事,日后再议。” 第237章 甩锅 沈碧秋像一个幽魂一样回到了别院。暮秋的早晨,河西峡谷里升腾起薄薄的浓雾,如萦绕在人心头的阴霾,消散不去。沈碧秋的鬓发和衣襟上都沾满了露水,湿漉漉的,整个人仿佛浸润在有无的山色之中,浑身都透着萧瑟之意。 江有余有些疲惫地从房内走了出来。他昨天和江寻忙了整整一夜,终于给杨琼止住了血,此刻绷紧的身体才稍稍松弛了下来,精神不免有些涣散,只想着先休息片刻,再回行苑向沈碧秋复命。 江有余刚走了几步,就被站在回廊下的沈碧秋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对方失魂落魄的样子,拱手道:“大公子回来了,怎么不进屋里去?” 沈碧秋面无表情,只是低声问道:“子修现在如何?” 江有余微微沉吟,寻思了片刻,还是如实禀告道:“昨日大公子走后,杨琼又有了滑胎之兆,流血不止。属下与江寻合力,方才刚刚为他止了血,如今他正睡着。” 沈碧秋神情漠然,淡淡道:“江先生辛苦了,先去休息会儿吧。”他径直朝前走去,走过江有余身边时,突然低声道,“江先生,从现在开始,把之前给子修用的药全部停掉吧。” 江有余微微皱眉:“依照大公子上回的吩咐,属下如今给杨琼用的剂量已经极少,不会影响……” 江有余还未说完,沈碧秋便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统统停掉!江先生听明白了吗?” 江有余一时没摸准沈碧秋的心思,但还是应承了下来:“属下明白。”他微微有些迟疑,又道,“只是,忘忧属下可以不用,这情蛊之毒只怕是不能断啊。”他仔细看着沈碧秋的表情,言辞却极是恳切,“大公子难道忘了?如果没有情蛊,杨琼体内的蛊虫可能会死,蛊虫一死,这胎儿如何能存活?况且,若是没有情蛊,大公子又如何让杨琼再对你死心塌地呢?” 沈碧秋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微微闭目道:“情蛊的事,容我再想想。一切等这孩子生下后再说罢。” ****** 内室里的窗户都关着,整个房间都密不透风。杨琼就静静地躺在中间的床榻上,只是一天不见,沈碧秋觉得他似乎又瘦了许多,露在被褥外边的手臂苍白而纤细,仿佛用力一握就会碎裂,只有他的肚子显得更加硕大,突兀地高耸着,让人看着更加觉得怪异。 沈碧秋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屈膝半跪,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沉睡的样子。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像走马灯一般在沈碧秋的脑海中掠过,他想起少年时的杨琼,杨琼的腼腆,杨琼的锐气,杨琼的柔情,杨琼的骄傲……都交织在一起,叫他魂牵梦萦,欲罢不能。然而,今时今日,昔日的一切美好都已经被他亲手毁去了。他曾经以复仇之名,用过无数种手段来折磨过杨琼,孰知所谓的仇恨不过是一段无稽之谈,但是他的子修,却早已经千疮百孔,不复当初。 沈碧秋再也承受不住,在这无人的寂静的角落里,他终于压低了声音埋首痛哭起来,这种压抑的呜咽之声回荡在狭小的斗室间,更觉凄凉悲苦,催人断肠。 杨琼在半睡半醒之中听到身边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他费力地睁开眼,却见沈碧秋正伏在床头,泪水濡湿了一大片被褥。杨琼从未见过如此伤心欲绝的沈碧秋,不禁有些吃惊,一时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拂过沈碧秋满是泪痕的面颊,哑声道:“阿秋?” 沈碧秋怔怔地抬起头,与杨琼四目相对,心中更是柔肠百结。他捉住杨琼的手,摩挲着对方细长而冰凉的手指,亦哽咽着唤着杨琼:“子修……” 杨琼的心微微有些颤动,似乎要沉溺在对方深情款款的凝望之中,便低声道:“出了甚么事吗?阿秋?” 沈碧秋却是不语,只是沉默着一把将他搂紧,流着泪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怀中的人尤为的羸弱,仿佛自己一放开怀抱,对方的身影便要消散在虚空之中。杨琼的气息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餍足。这一刻,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杨琼身上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杨琼的眉眼,杨琼的气味,杨琼的声音,杨琼的一颦一笑……于他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然而,一旦想到将来的某一天,眼前这场镜花水月般的春/梦或许就会醒来,杨琼也终有一天会回忆起发生过的一切,沈碧秋的心便一阵阵抽痛起来,几乎不能去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那样惨淡的结局。 不……不能够……不能够让杨琼清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前院对江有余所说的话,突然后悔了起来。他怎么一时糊涂,竟如此轻易地就对杨琼放手了? 他做不到。假若蝴蝶梦醒,则宁勿去死…… 沈碧秋的怀抱让杨琼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之感,隐约中,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和荒诞。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害怕,只是沈碧秋态度实在是有些奇怪,叫他有些无措和彷徨。他逐渐从懵懵懂懂中缓过神来,昏迷前发生的事一幕幕逐渐出现在脑海中,他渐渐回忆起江望对他所说的一切,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让他浑身泛起了鸡皮。 『他们将你囚禁于此,毒害凌/辱,必定是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琼呆滞地将手覆在自己高耸的小腹上,江寻的话此刻就回响在耳畔: 『殿下能以男子之身怀孕,只怕是中了南蛮瘴疠之地的蛊毒。』 突然之间,杨琼恐惧地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他张开口,脸上俱是惊恐可怖的神色,像是突然撞见了魑魅魍魉,魂魄都被摄了去一般。 沈碧秋有些紧张地揽住杨琼:“子修?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心跳得厉害,覆上杨琼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杨琼的肚子,“我去叫江有余过来。” 杨琼却尖声叫道:“不要!不要!”他怔怔地盯着沈碧秋,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将自己推入地狱,只是依旧喃喃地说道,“阿秋,为什么我总是想不起很多事……为什么……” 沈碧秋安慰着拥着他,柔声道:“或许是因为身怀有孕的缘故吧?”他亲昵地贴近杨琼的脸颊,“或许等你生下孩子,便会渐渐想起以前的事呢?” 杨琼闭上眼,脑海里却全都是江寻同自己说的那些话,而沈碧秋此刻的柔情竟让他萌生了些许惧怕,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沈碧秋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心中不觉有些疑惑,自从他对杨琼下了情蛊以来,杨琼对自己都是百依百顺,无比依赖,从未像今日这般抗拒。他皱了皱眉,低下头想去亲吻杨琼的面颊,却又被对方躲了开去。沈碧秋的心微微一沉,脸上不免有些淡淡的忧伤,道:“子修,你今日是怎么了?连亲一亲你都不肯么?” 杨琼的心头乱糟糟的,几次想开口问沈碧秋,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忍住了。江寻的告诫就萦绕在耳侧,他想起那人曾几次叮嘱过自己不可相信身边的人,难道这其中也包括沈碧秋么?他欲言又止,沈碧秋却并不放过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大概是杨琼眼下的反应太奇怪了,让沈碧秋起了疑心。杨琼觉得自己已经被沈碧秋逼得走投无路,几乎头疼欲裂,终于低低开口道:“阿秋,何晏之是谁?” 沈碧秋瞪大了眼睛,气血瞬间涌了上来,手心却沁出冷汗来。他迟疑道:“子修,你想起了什么?”他心中不禁有些恐惧,暗暗想:只不过减少了忘忧的份量,杨琼便开始有些恢复了记忆,假若给杨琼停了药,是不是捱不到临盆之日,杨琼便会恢复如初呢?到那时,自己是不是会彻底失去杨琼呢? 霎时间,沈碧秋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都将跳出胸膛了,面色也有些苍白,低头轻笑道:“子修怎么突然想到了晏之?” “晏之……”杨琼轻念着这个名字,胸口亦涌起一股暖意,他自然不能提及江寻,便道:“好生奇怪,这几日做梦总是会梦到这个人,只是人影太模糊了。”他冲沈碧秋莞尔一笑,“我与此人可有甚么渊源吗?” 沈碧秋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双手却握紧了拳。他本想矢口否认,然而更怕杨琼对自己生疑,反而弄巧成拙,于是勉强笑了笑:“亦没有甚么……太深的渊源……”他觉得自己说每一个字都心痛如绞,“你记得他,是因为晏之是我的孪生弟弟。” 杨琼有些惊讶:“阿秋,你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弟弟?”他微微皱起了姣好的双眉,似乎有些不解,“你的弟弟为何会姓何?” 杨琼的反应让沈碧秋不禁松了一口气,他轻声道:“我弟弟与我从小失散,他被人收养,半年前才与我相认。你受伤之前曾见过他,所以才有些印象。” 杨琼微微颔首,他又想起江寻的话,便问道:“阿秋,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这个何晏之……你弟弟他,是不是与我有些过节?” 沈碧秋一怔,一时没有明白杨琼的意思,正思忖着如何作答,只听杨琼又道:“我做了好些古怪的梦,梦里面这个何晏之总是想方设法地想害我。阿秋,不知道梦是真的还是反的?” 沈碧秋有些哑然,正要劝杨琼莫要胡思乱想,转念一想,若杨琼渐渐恢复了一些对何晏之的记忆,难保他们二人将来不会藕断丝连。沈碧秋此刻只觉得如鲠在喉,何晏之与杨琼之间的那些旧事让他心里又是酸又是恨,像是在心头被埋下了一根刺,□□便要血流不止。沈碧秋沉吟了片刻,轻叹了一声,神情中带着微微的恳求,言辞却有些闪烁,似乎何晏之真的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子修,晏之他确实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多有得罪之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里。”他说得如此恳切,叫人根本无法怀疑,“我今后一定让他少与你见面,以免他又冒犯了你。” 杨琼心中暗暗想道:难道真如江寻所言,一切都是这个何晏之所为?他喃喃道:“阿秋,你弟弟为什么要害我?” 沈碧秋不知道杨琼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但又不能直接问他,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他此刻的念头只有一个,便是要将何晏之的情意从杨琼的心头彻底地抹去,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模棱两可地顺着杨琼的话说道:“晏之他从小流落江湖,难免沾染了一些江湖习气,又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匪类,确实有些行为不端。”说着,他起身朝杨琼深深作了一揖,“晏之终究是我的弟弟,子修,还请你看在我的面上,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杨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微微一笑,脱口道:“真是巧言令色……油嘴滑舌?”话甫一出口,他才觉得自己这话实在说得莫名其妙,内心竟微微有些波澜,便垂眸道,“真是奇怪,我怎么一想到这个人,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见杨琼的眼波流转,神情中竟有丝旖旎,沈碧秋心里极不舒服,便顺水推舟道:“是了,子修,若是你见到晏之,他说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沈碧秋叹了一口气,“他确实最喜欢编些故事,撒谎骗人,连我都被他戏弄过几次,将我耍得团团转……你莫要去相信他说的话便是。” 说着,沈碧秋握住了杨琼的手,微微笑道:“子修,原来是因为想起这些,所以今天连我都退避三舍了么?”他深情地看着杨琼的眼睛,“子修,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又抚上杨琼隆起的腹部,“还有,我们的孩子。” ****** 沈碧秋哄着杨琼吃了半碗粥,下人们送来一盘甜瓜,沈碧秋亦一口一口喂着杨琼吃了。这样静好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沈碧秋又陪杨琼说了一会儿话,然而大多的时候都是沈碧秋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杨琼却是心不在焉,神情愣愣的,仿佛心绪满怀,沈碧秋看在眼里,也不道破,只是更加温情脉脉,柔声细语。 日头渐渐高了,杨琼有了些倦意,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沈碧秋替他换下亵衣,又绞了手绢,轻柔地替他擦拭身体。杨琼讷讷地看着沈碧秋,只觉得自己此刻置身于沈碧秋的柔情蜜意之中,如同是黏在蛛网上的飞蛾,到死也脱身不得了。 沈碧秋点了点杨琼的下唇,笑道:“今日怎么这样呆?”他突然欺身过来含住杨琼的唇舌,一番吮吻,厮磨了一阵,才柔声道,“但是我却喜欢。”他将杨琼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对方的额头,轻轻说道,“子修,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杨琼靠在沈碧秋的怀里,怔怔出神,许久,才声如蚊蚋般地小声道:“阿秋,我有些害怕。” 沈碧秋知道他临盆在即,难免心生忧虑,便将他抱得更紧,安慰道:“子修,你莫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杨琼那双如水的眼眸慢慢流转着,缓缓说道:“阿秋,你对我的心,我从未怀疑过。就算是莫名其妙地怀了孕,我也……”他咬住下唇,心中竟是一痛,终于还是低低道,“阿秋,你莫要负我。” 沈碧秋只觉得柔肠百结,轻声道:“你即将临盆,莫要胡思乱想,以免动了胎气。”他轻轻拍了拍杨琼瘦削的背脊,只觉得杨琼的身体尤为单薄,这些日子来越发显得羸弱,叫人心生怜惜。他轻柔地安抚了对方一阵,还想再说些安慰的话,低头一看,却见杨琼安静地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已经昏昏睡去,柔美的五官犹似一幅画,叫人移不开目。沈碧秋静静凝视了他半晌,才将他轻轻放在榻上,又在杨琼的额头印下一吻。 “子修……”他轻轻唤着杨琼,低声自语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垂眸微微一笑,“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否记起了浮舟,你永远都是我的子修,今生今世,我绝不会放手。” 朦朦胧胧中,杨琼听到沈碧秋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房门被轻轻阖上,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床顶的幔帐,心中只是尽力地回忆着,暗暗道:浮舟?谁又是浮舟? ****** 江有余有些诧异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沈碧秋,迎上去作了个揖。在江有余的印象中,沈碧秋素来专断独行,今日却为了杨琼如此优柔寡断,实在是反常,他以为沈碧秋依旧是为了情蛊之毒而来,便道:“大公子不必担心。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未再给杨琼用忘忧之毒,蛊毒的份量也已经减到了最少。” 沈碧秋沉吟着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案,他的目光有些幽深,缓缓道:“江先生,子修竟然这么快就记起了晏之呢。” 江有余皱起了眉:“这倒是有些奇怪了。照理说,杨琼体内的毒素未清,不应该如此快就恢复。” 沈碧秋道:“他虽然想起了晏之,却都是一些颠倒古怪的记忆。他还问我,晏之为什么要害他。”他转身看着江有余,“这却是为什么?” 江有余摇了摇头,双眉深锁:“如此看来,杨琼应该不是恢复记忆,而是毒素伤了头脑,因此产生的幻觉。” 沈碧秋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有些忧虑,凝神不语。江有余又道:“或许是二公子在杨琼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始终无法忘却,只是混淆了……”他抬头偷偷看了沈碧秋一眼,低声道,“混淆了他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一些记忆。” 沈碧秋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淡淡道:“是么?”他转身朝外走去,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江有余道:“江先生,我收回早上同你说的话。” 江有余讶然道:“大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沈碧秋沉声道:“我虽然舍不得子修受苦,但是更不愿意将他拱手让人。”他轻叹了一声,“万事总是难以两全。与其永远失去他,不如将他困在身边。江先生,忘忧和蛊毒,都不要断。” 江有余道:“大公子的意思,是一切照旧吗?”见沈碧秋只是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并不否认,江有余不由笑了起来,“大公子想明白了便好。”他轻叹了一声,声音中有些玩味,“人生苦短,喜欢的东西便应该牢牢抓在手里。拱手让人,成人之美,岂不是叫自己抱憾终身么?” ****** 沈碧秋只在别院呆了一天,就匆匆赶回了河西。他未曾想到,自己刚将赫连无殊的人头送去西屯,东屯的使者便也到了。赫连博格派人过来传话,已经在东屯的九牧城设宴,要与沈碧秋一叙翁婿之情。 沈碧秋这两日有意躲着沈眉,然而此事兹事体大,不得不去同沈眉商议。父子二人见了面也无他话,两人都刻意回避着前两日的冲突,沈眉对赫连博格的邀请颇有些担忧,道:“只怕这老狐狸已经觉察到甚么,这场鸿门宴少主务必小心谨慎。不如让老奴陪少主一同前往?” 沈碧秋摇了摇头:“如今陈州事急,爹留守后方,孩儿才能安心。”说着,他却转身跪了下来,抬头看着沈眉,“孩儿如今只有一件事还放心不下,请爹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孩儿。”他目光如水,“否则,孩儿到了东屯,只怕也无法安心。” 沈眉微微一怔,随之冷哼了一声,拂袖说道:“少主倒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老奴吗?”他淡淡道,“除了杨琼,你还会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沈碧秋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和腹中的孩子乃是我唯一的牵挂。还请爹一定不要食言。” 沈眉道:“老奴既然答应过你,在孩子出生之前,决定不会对杨琼出手。自然会说到做到。”他心里颇有些不悦,不禁冷笑了起来,“不过区区两日,少主就如此牵肠挂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如何能做大事?” 第238章 翁婿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虚虚一抱拳:“少庄主客气。” 见何晏之依旧站着不动,沈碧秋温言道:“晏之要向我辞行?父亲要收晏之为义子,晏之却急着要走, 难道是庄中有人怠慢了你么?” 何晏之道:“强扭的瓜不甜, 况且我早就说过高攀不起啊。”他看着沈碧秋,“少庄主实在太过盛情,一天十二个时辰被十几个人围着转的感觉犹如监禁, 何某只怕在待下去, 就要呜呼哀哉了。” 沈碧秋笑了:“我本意并非如此。”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 脸上的笑容不曾稍减,“晏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 何晏之道:“我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 也不曾得罪过谁。常言道,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少庄主实在是多虑了。” 沈碧秋笑道:“不知是否是在下多心,我总觉得,晏之对我有诸多的误会。”他叹了一口气, “此地悬于水中央, 无人打扰。晏之能否坐下来与我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他的目光和煦, 神色极为恳切,“我知道晏之定然有许多疑问要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晏之不再推辞,亦笑道:“极好!我也正有许多话要与少庄主细谈。”他依言坐下,“在下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少庄主能否解答一二?” 沈碧秋含笑着点点头,何晏之道:“这大半月来,少庄主对在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着实叫人感动,却又处处限制在下的自由,时时刻刻派人监视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少庄主究竟想从在下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碧秋道:“我说过,我对晏之你一见如故,犹如兄弟……” 何晏之仰天大笑,打断了沈碧秋的话:“从来兄弟如手足,原来少庄主对待自己的手足也是这般虚情假意的么?” 沈碧秋长叹一声:“晏之对我有诸般敌意,可是为了杨琼?”何晏之一怔,沈碧秋却追问道,“原来,晏之心里,也对杨琼有情?”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道沈碧秋究竟何意,只得见招拆招,朗声道:“自然是有情,乃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沈碧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晏之:“如此甚好。君子一言九鼎,晏之素来磊落,应该不会打诳语。”他悠然道,“原本我还担心你我心系一人,不但做不成兄弟,反而做了情敌,如此情何以堪。而今晏之既然表明了心迹,我便可放心了。”他淡淡一笑,“实不相瞒,今日你在园中所见到的那个女子,便是杨琼。” 何晏之没有想到沈碧秋竟会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忍无可忍,不由得拍案而已,怒不可遏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人!即便你二人间有血海深仇,这般报复,也忒下作了些!” 沈碧秋依旧含笑道:“晏之又错了,我何曾折辱过他?我曾与他海誓山盟,耳鬓厮磨,此心此情,譬如磐石,未曾转移。今日你所见种种皆有前因后果,并非一言半语可以说清。”他的声音极柔极雅,在这夜色笼罩的水面上回荡着,叫人难免心生倾慕。 何晏之只觉得心中有些酸楚,更有些怅惘,他猛地想起曾在九阳宫中誊抄过无数遍的那叠手札,那些信笺,虽然每句话都稀松平常,却又饱含着千丝万缕的情思。“子修如晤”、“碧秋顿首”,那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如同两人脉脉含情凝视的双眸,实在做不得假。 何晏之愈想,心中愈痛,只是愣愣地站着,恍惚中听到沈碧秋继续在那里说道:“有些事,未曾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或者街谈巷议,都做不得数。今夜还算太平,晏之可愿听听我与子修的旧事?” 何晏之回过神,勉强一笑,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愿闻其详。” 何晏之只随杨琼学了一个多月的剑法,但身上毕竟有其三层内力,此刻剑如游龙,走转腾挪间仍不容小觑。他天生记性极好,习武上颇有天赋,杨琼逼着他学的那套剑法,他早已烂熟于胸。 何晏之早就料想到那便是沈碧秋的剑法,只是在杨琼面前并不曾说破。数月来的朝夕相处,他已深谙杨琼的脾性——极好脸面又口是心非,目无下尘却一意孤行,或许是自小被捧到天上的缘故,只喜欢听旁人的好话,又自负得很,偏偏性情还桀骜不驯,唯有顺从他的心意,才会和颜悦色。 何晏之当初在九阳山上练习这套剑法时可谓尽心竭力,杨琼对武学的要求又极高,何晏之的每招每势,杨琼都苛求精益求精,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因此,此刻何晏之耍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逼人的气势。 那大当家的脸上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愣神间,何晏之的剑锋却已经到了他眼前,他心中大骇,欲拔刀相抗,却已经来不及,只能闪身而避。这一招实在太快,陆啸虎惊呼一声“大哥”,手中的利斧却已被何晏之一脚踢飞。 然而,何晏之的剑却在大当家的眉心间戛然而止。 一滴圆滚滚的血从秦大当家的眉心慢慢冒出,顺着鼻尖淌下,落到了衣襟之上,而他的脸色业已经惨白。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何晏之却仰天大笑,潇洒地收了剑,拱手对秦大当家道:“秦兄,得罪。” 秦大当家目光森然,咬牙道:“秦玉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何晏之道:“秦兄乃我兄长的座上宾,我又怎敢对大当家不敬?只是秦兄不肯信我,家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逼大当家信我了。” 秦玉紧紧盯着何晏之:“二公子的剑术与大公子果然不相上下。能在一招之内制住敌手,秦某人着实佩服得很!” 何晏之道:“秦兄谬赞。其实,小弟的性命微乎其微,只是若耽误了我兄长的大事,却是大大不妙了。”他哈哈一笑,又恭然施了一礼,“如此,大当家可以放行否?”言毕,转身便欲走。 却听秦玉在身后道:“二公子留步!” 何晏之转过头:“不知大当家还有何吩咐?” 秦玉缓缓上前,站在何晏之的身侧,却分明拦住了何晏之的去路:“恕在下冒昧,不知如何称呼二公子?” 何晏之眨眨眼,随口胡诌道:“在下沈砚秋,表字晏之。大当家称我晏之便可。” “原来是晏之。”那秦玉悠然一笑,敛了周身的煞气,甚为温雅,他转头呼道,“钱六,上来,给二公子磕个头。” 何晏之微微皱了皱眉,那钱六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跪下。秦玉继续说道:“大公子从不用毒,沈园也从未有用毒的先例。但不知二公子的毒药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我们兄弟去沈园索要解药呢?还请二公子明示。” 何晏之心道:原来如此,却是这样才露了马脚。不由笑道:“他偷了我的钱财,我心中不悦,不过是戏弄了这位小兄弟一番罢了。我哪里喂的他毒药,不过随身带的十全大补丹而已。大当家若不信,找个郎中瞧瞧便是。” 秦玉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的眼睛落在那钱六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却极为严酷:“钱贵来,你与马大私自下山打野食,私分财物,其罪一。冒犯沈二公子,其罪二。两罪并罚,毁你一条手臂。”他将腰间佩剑丢给那钱六,“哪只手偷的砍哪只手。若二公子还不肯原谅你,就砍下自己的脑袋!” 钱六已经面如死灰,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把剑,看看秦玉,又看看何晏之,终于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举剑对准自己的左手。只是剑尖触到自己的手腕那一刻,他的手不住颤抖,几乎已握不住剑柄,冷汗淋漓而下,牙齿亦不住打颤。 秦玉冷冷一笑,在一旁道:“怎么?下不去手?”他转头向人群中喊道,“马大,去帮帮你这位兄弟罢!” 何晏之却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大当家,能否听我一言?” 秦玉转过脸:“哦?二公子有何高见?” 何晏之道:“大当家说,我若不肯原谅这小贼,便要砍下他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钱六面露惊骇之色,膝行向前,颤声哭道:“二公子……二公子……且饶过小人这一回罢……” 何晏之却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秦玉,温言笑道:“换言之,此人的性命便由我来定夺?” 秦玉颔首道:“正是。” 何晏之躬身施了一礼,道:“如此,还请大当家卖沈某一个薄面,给此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玉笑道:“二公子倒是好心肠。” 何晏之道:“大当家过誉。不过是晏之初来乍到,便要叫青松岭的兄弟间伤了和气,若教家兄知道,定要责怪晏之办事不力。我们归雁庄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还请大当家三思。” 秦玉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然则,钱六、马大二人犯了寨子里的规矩,请问二公子如何定夺?” 何晏之道:“这是大当家的家务事,岂容在下置喙?只是天下之事以和为贵,又何必大动干戈?但不知大当家能否给小弟一个薄面了。” 第239章 假意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随州官道上人来人往。 将近春闱,虽然仍是隆冬, 那些上京应试的举子们早已经上了路,不少鲜衣怒马,仆从相随,也有零星徙履担箱的读书人, 一路风尘仆仆,但多也是结伴而行。未到京畿, 江南道多是武林世家, 往往有些恩怨仇杀, 刀剑无眼, 自然不大太平。 庆丰楼便是开在凉州官道上的一家小客栈,前面的门面是两层的酒肆, 后院有几间客房, 这几日生意颇好, 送往迎来,很是热闹。 时近正午,赶路的人大多前来歇脚,掌柜和伙计跑进跑出, 正忙得不亦乐乎,在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却和一个路人起了冲突。 那路人是读书人的打扮,背着一个书箱,穿戴颇为寒碜,一身长袍已经洗得发白,此刻却面红耳赤,在那里不住辩解:“小生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半路丢了钱囊,还不自知。” 这店小二身材颇为高大,双手叉腰却是不依不饶:“您这是存心来吃白食的吧?”他一把拽住那书生的领口,“看你这穷酸样,哪里像是赶考的举子,只怕是个小贼,混进来好下手偷客人的钱。” 那书生气得脸色发白,双唇哆哆嗦嗦:“你……你含血喷人!小生不过是遗落了钱囊,到付账时才发觉,你怎好如此冤枉我?” 那小二冷笑道:“客官既然觉得冤枉不如与我一同去见官如何?咱们叫县爷来好好评评理。你这样的小贼我一年到头不知要碰到几个,以为装出一幅可怜相就可以饶过你么?”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只是对那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二越发觉得占了理,只在那里嚷嚷着要送官。 酒肆二楼却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青衫公子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把握住那书生的右臂,笑道:“兄台怎么此刻才到?叫兄弟我好等哪。”说着,转过脸瞥了那小二一眼,“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了我兄弟,还不快赔罪?”说罢,手一抬,一锭碎银落在店小二手中,“再来三斤黄牛肉,四个可口的小炒菜,外加十个馒头。动作要快,可知道了么?” 那店小二愣愣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掂掂手中的银两,便知是个贵客,不敢怠慢,露出讨好的笑容:“是!是!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去办!”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那书生谄笑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得罪!” ****** 书生浑浑噩噩坐在桌前,对着一桌子菜,还有些惊魂未定。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青衫公子,只觉那人形容俊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只是吃相颇为不雅。年轻公子一边大口啃着牛肉,一边冲他展颜笑道:“兄台怎么不吃?难道是不对胃口么?” 书生拱了拱手:“方才其实已经吃过了。今日之事多亏公子解围,小生感激不尽。”他讷讷一笑,“小生柳梦龙,表字梅卿,关中弋阳人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眉眼弯弯:“我叫何晏之。感激的话不必再提,我只是看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实在讨厌罢了。”他端起身边的茶杯,“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面貌不俗,相逢即是有缘。我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柳兄一杯。”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柳兄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身装束也是读书之人,想必定是上京赴考的举子了。” “正是。”柳梦龙点点头,“说来惭愧,不知何时丢的钱囊,竟浑然不觉,还惹上这般尴尬之事。如不是何兄仗义执言,保全了在下的颜面,今日定要被那小人羞辱,若真闹到县衙,我声名受累不说,还要影响科考。”他站起身躬身一拜,“大恩不言谢,且受小弟一拜。” 何晏之哈哈一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过斯文。那店小二污蔑你,与他争辩有何用?这种小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你真的强过他,他自然就软了。”他擦了擦油腻的手,“不过呢,真的碰到强硬的对手,则要明哲保身,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真的走不掉就先服个软讨个巧,说点好听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柳梦龙寒窗苦读十余年,向来只读圣贤书,哪里听过这般言论,不由得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讷讷道:“何兄果然高论。” 何晏之抹抹嘴,又抓起一块牛肉大嚼起来:“我自幼混迹市井,也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俗了些,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柳兄莫要见笑。” 柳梦龙苦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叹了一口气,“今天楼下那么多的士子,却没有一个出来替我说话,定是怕惹祸上身,到时碍了他们的功名。” 何晏之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擦擦手,道:“读书人并非都负心,屠狗辈中也有小人。这世道险恶,柳兄一门心思读书求功名,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柿子从来都是捡软的捏,有些人就喜欢作践作践旁人来寻开心,讨厌得很哪。”他伸了个懒腰,斜斜靠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柳兄怎么不吃菜?”他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莫非柳兄不喜食荤腥?”他转过头冲楼下喊道,“店家!再来几道蔬菜和糕点,要做得精致一些!” 柳梦龙忙不迭地阻拦:“何兄真不必再破费,小生实在已经饱了。” 何晏之朝他一笑:“我喜欢热闹,一个人吃饭甚是无趣,难得找个人作陪。你只当是还我一个人情,莫要再推辞了。” 柳梦龙有些手足无措:“小生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说罢,叹了一口气。 何晏之哈哈大笑:“柳兄不见了钱囊,此去京都尚有些时日,你如今身无分文,心里自然焦急。”他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塞到柳梦龙的手中,“这二百两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望柳兄莫要推辞。” 柳梦龙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受公子如此大恩?” 何晏之道:“我并非行侠仗义之人,只是急人所难,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少年时颇为不易,深知一钱逼死英雄汉的苦处。柳兄气质儒雅,不必拘于小节。”他又嘻嘻一笑,“况且,有人说我大约活不过三十,他一向说话算数,自然不会框我。屈指算来,我大约还有四五年的日子,自然要日日过得快活。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留着钱难道到阴曹地府去花么?” 柳梦龙道:“何兄家住哪里?待我赶考归来,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何晏之笑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亦是没有家的,连自己到底籍贯何处,也不知晓。你又到哪里去寻我?” 柳梦龙一怔:“想不到何兄身世如此凄凉,是小生唐突了。”他转过身在随身的书箱中翻了许久,找出一份拜帖,递给何晏之,“何兄,这是小生的拜庚,上面有我的生年和住所,详尽得很。不出意外,我大约夏初就会回到家乡,还望何兄前来拜会。家母一定会尽心接待恩公。” 谢婉芝面沉似水,径直上了马车,叶云舒急忙跟了上来,道:“恩师接下来有何打算。” 谢婉芝道:“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但却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她略想了想,“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日日夜夜盯着归雁庄的一举一动。” 叶云舒道:“恩师还是怀疑沈眉?” 谢婉芝点点头,缓缓道:“沈眉故意搬出苏小环,便是想动之以情,乱我的分寸。”她闭目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即便沈碧秋真的是苏小环的儿子,我也不能因此而姑息了他。” 她的手收拢又放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喃喃道:“最好不是他。毕竟他是苏小环的儿子,我实在不想对不起小环姊姊。”她转过脸来看着叶云舒,微微笑道,“云舒,可想听听我的旧事么?”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于是正襟危坐。只见谢婉芝从腰间摸出那杆黄铜烟管,徐徐吸了几口,幽幽道:“我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京畿一带的大贾,世代经商,家资颇丰,却因为出身太低,受人白眼。我外祖父就想给我母亲招一门清贵的亲事,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几经周折,终于将我母亲嫁入了关陇谢氏一族。” 谢婉芝叹了一口气,连烟灰落在手背上都不自觉:“可惜,我母亲嫁入谢氏后过得并不好。那时节,我父亲家早已经家道中落,不过空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名声罢了。家中负债累累,度日维艰,却偏偏还端着清贵的架子,自视甚高,看不起我外祖一家。两家又相隔数千里,渐渐便断了来往。”她唇边弯起一抹讽笑,“我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这桩生意却折了大本,不但赔上了女儿,还赔了嫁妆,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后悔不后悔。 “我母亲在谢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在我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我父亲也不很伤心,只隔了数月,便娶了继室。继母一直待我不冷不热,后来又添了弟弟,就更加瞧我不顺眼。我那父亲倒还念些旧情,照着名门闺秀的教养,敦促我读书识字。我自小便憋着一口气,只觉得世间男欢女爱都是虚妄,深信书中才有黄金屋,便想着将来参加科考,好出人头地。 “可惜天意弄人,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过世了。继母青春守寡,自然可怜,只是谢氏乃关陇望族,绝不准族中寡妇改嫁。她开始还持身守节,只不出半年便熬不住,同邻近的一个泼皮勾搭上了。那泼皮本就是个地痞破落户,贪财好色,更没有什么廉耻之心,出入我家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几次三番地要调戏我。我那时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就去族中长老那里央告,想找个庇护。” 第240章 储君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淡淡道:“我又不认识她,此事与我也无甚关系, 不必再提了。” 萧北游不敢多言, 只是有些惋惜道:“可惜那把秋水剑,却被姓沈的拿走了。” 杨琼道:“这本就是我送他的, 有什么可惜?”他驱马向前,“阿北, 莫再提沈碧秋,叫我听了心中不快。” 萧北游颔首说了声“是”, 只是默默跟着杨琼。二人一路无话,行了半日, 眼见着天色将晚, 便沿途找了间客栈打尖。萧北游要了两间上房, 先伺候杨琼梳洗, 又替杨琼铺床叠被,杨琼也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北游忙前忙后。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 便沏了一杯茶, 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毒药,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第241章 刺激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杨玲珑悠然站定, 高声唤道:“梁大人请留步。” 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老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快步走到杨玲珑的面前, 躬身施礼道:“老臣参见岷王殿下。” 杨玲珑嫣然一笑, 柔声道:“梁大人无须多礼。”她以手相搀,“梁大人乃三朝旧臣, 劳苦功高,本王怎敢受大人之礼?”她的笑容优雅,神色亲切, 连双眸中都是温柔娴雅之色, 分明已经没有了方才走出凤仪殿时的愠怒。 梁孟甫道:“殿下过谦,君臣之仪怎敢偏废?” 杨玲珑道:“梁大人方才在御前的一席话, 叫本王十分地受教。”她紫金冠上的步摇微微晃动, 映着她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本王今日才明白,在这世上, 男尊女卑,乃天经地义之事!” 梁孟甫微微有些尴尬,沉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阴阳殊性,乾坤有常。阳以刚为德, 阴以柔为用, 男以强为贵, 女以弱为美。诗云: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载寝之地,明其卑弱,载弄之瓦,明其习劳,此乃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自古以往,莫不如此,并非老臣信口开河。” 杨玲珑含笑点头:“梁大人方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有胆色得很。本王佩服。” 梁孟甫道:“老臣所言,乃人伦大义,即便皇上不爱听,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宗之法岂可违?先王遗策岂能废?先师遗训岂敢忘?” 杨玲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意:“然则,依着梁大人的意思,圣上身为女子,却南面而王,统御天下,亦是有违伦常么?”她微微一笑,“梁大人,母上虽然向来宽宏大量,广开言路,但是,你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么?” 梁孟甫道:“先皇无子,不得已才传位于帝姬。而今上则不同,皇长子尚在,怎可将皇位拱手交予皇女?即便殿下乃嫡出长女,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但臣下不服,百姓亦要非议,只怕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哦?”杨玲珑微眯了眼睛,“臣下不服?百姓非议?本王自从重建聚贤堂、御影堂、光明堂三堂六府以来,除了诸位老卿家,有哪个敢不服?至于百姓,只要丰衣足食,谁还管天子是男是女?况且,不论天子是男是女,终于是杨家的天下,梁大人的心,也操了太多了吧?”她的凛然的目光在梁孟甫的脸上逡巡,“梁大人对杨琼真是忠心可嘉,可惜,他谋逆不轨,其心若昭,母上已经废了他的王爵之位,永贬出京,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回燕京了。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的要把梁氏一门的大好前程浪费在一颗弃子身上?” 梁孟甫道:“皇长子乃圣上唯一的皇子,老臣身为三朝旧臣,不敢有违先皇遗命。况且,当年乌台之乱,颇有蹊跷,陛下明察秋毫,岂无疑虑?岷王殿下天纵之才,更应辅佐皇兄,兄妹同心,才是国之大幸,亦是陛下所望。” 杨玲珑此刻已是怒火滔滔,恨不得将梁孟甫这把老骨头敲碎。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婉转笑道:“梁大人对大清的忠心,本王自然明白。”她巧笑嫣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孟甫,“梁大人的长孙今年可已过弱冠?” 梁孟甫心里一怔,道:“启禀殿下,前月方行过冠礼,正要参加今年春闱。” 杨玲珑颔首:“想必也是少年俊才。”她悠然道,“母上和父君正要为本王选婿,梁大人明日便将令孙的画像送进宫来吧。”她颇有些戏谑地盯着梁孟甫,“我既然开了王府,自然要选王君和侧君,不论母上最终给本王定下谁做王君,终不会叫梁公子落选。这一点,梁大人尽管放心。” 梁孟甫的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垂下首,恭然行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 将了梁孟甫一军,杨玲珑心中爽快至极,连唇角都弯起了难得的笑意。身后的两个宫人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依旧小心翼翼的跟在杨玲珑的身后,往中宫康乾殿走去。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那个拾花的女子亦转过身,冲杨玲珑娴娴一笑,福身道:“皇姐万福。” 杨玲珑嫣然笑道:“璇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她施施然走入梅花林中,来到杨璇玑的面前,“怎有雅兴来此赏梅?” 杨璇玑腼腆一笑,轻声道:“我正想调些梅花九曲胭脂香,便来捡些花瓣做材料。” 杨玲珑道:“甚好。璇玑做的胭脂我最喜欢了。”她伸手摸摸了发髻上的花钿,嫣然道,“璇玑的手就是巧,上回皇祖母寿诞你做的那支凤钗,她极中意,连母上看了,也喜欢得很哪。” 杨璇玑垂首道:“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皇姐如果喜欢,璇玑回头就给皇姐挑几支上好的步摇送来。” 杨玲珑也不推辞,只是浅浅一笑:“璇玑最近在忙些什么?本王近日来庶务繁忙,倒不曾好好与皇妹说说话,父君若问起来,又要责怪本王对皇妹不上心了。” 杨璇玑道:“不过是些针线女红罢了。”她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皇姐日理万机,璇玑不过闺阁琼楼的富贵闲人而已,倒叫皇姐费心了。” 杨玲珑笑而不语,伸手折了近旁的一枝梅花,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道:“据说,璇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上书房了?” 杨璇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璇玑自忖年岁已长,上书房里多是公侯子弟,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内外各处,男女异群,同席读书,到底不便。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不如熟读女四书,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杨玲珑却道:“本王竟忘了,璇玑今年也到了二八年华。”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梅枝,目光却不曾一瞬,紧紧盯着杨璇玑,“明日,本王便向母上禀明,也该给璇玑讨个封号了。”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嵘王如何?岱字也是不错,不知璇玑喜欢哪一个?” 杨璇玑脸色微变,拜倒在地,颤声道:“皇姐,璇玑惶恐!” 杨玲珑双手相搀:“璇玑怎么了?本王又不曾说你什么?怎惧怕成这副模样?” 杨璇玑讷讷道:“璇玑连四书五经都不曾读全,怎敢与皇姐忝列王爵之位?况且身无寸功而封王,岂不贻笑大方?母上亦不会应允。”她抬起头,神色无辜而惊惶,“璇玑知道皇姐和大院君向来疼我宠我,璇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皇姐能否应允?” 杨玲珑道:“真是难得,璇玑想要什么?” 杨璇玑再拜道:“我这些日在闺中常读女诫,尝闻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故知,婚姻之事,方是妇人之大礼也。璇玑别无所求,但求大院君与母上做主,许我下嫁,从此相夫教子,相敬如宾,便此生无憾了。” 杨玲珑微眯了眼:“本王记得璇玑幼时颇有雄心,连母上也曾夸赞过你聪明伶俐。” 杨璇玑垂首低声道:“幼时不懂事,也不记得曾说过些甚么。” 杨玲珑一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璇玑难道忘了么?” 杨璇玑只是摇头:“幼时戏言,哪里能够作真。” 杨玲珑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梅花一抛,柔声道:“皇妹的心愿,本王自然替你达成。春闱在即,自然要选一个少年俊才,方能配成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杨璇玑羞涩地低下头:“璇玑谢过皇姐。” 杨琼终于睁开了眼,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推拒着身上的人,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无神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衬着他苍白的脸,犹为楚楚可怜。 “不要怕。”沈碧秋哑声道,“子修,是我呀。” “你……是谁?”杨琼的声音褪去了一贯的冰冷,怯怯地,无助地蜷缩起身体,叫人看了心中不忍。 沈碧秋柔声道:“我是碧秋,你是子修。”他揽住杨琼瘦削却柔软的肩头,安慰道,“子修,莫怕。” 杨琼呆呆地,张了张口,缓缓吐出两个字:“碧……秋……” 沈碧秋见他不再抗拒,便搂住他,柔声低语:“是啊,我是碧秋。子修,你说过,你对我情难自禁,你自小就喜欢我,不是吗?” 杨琼微微蹙起两弯姣好的眉:“喜欢……?怎样……喜欢?” 沈碧秋含笑着看着他:“我来教你,好不好?”他将杨琼缓缓放平在榻上,解开杨琼的中衣,轻轻抚弄着杨琼的身体。 杨琼柔顺地躺着,身体却仍旧微微发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而呆滞。沈碧秋叹息着亲吻着杨琼的双眸,低声哄慰着:“不要怕,子修。”他的声音如魔咒一般,在杨琼的耳边反复诉说着,“子修,你钟情于我,你的目光从来都是追随者我。子修,你说过,甘为神女,只留襄王一梦,你都忘了吗?” 杨琼讷讷地开口:“我……钟情……碧秋?” 沈碧秋欺身将杨琼压在身下,迷恋地亲吻着杨琼精致的五官:“是,你钟情于我,一往情深。”他将杨琼的双腿分开,先是手指慢慢进出,见杨琼渐渐情动,眸中水汽氤氲,才缓缓送入。 杨琼的神情依然是懵懂的,他仿佛并不知道沈碧秋在做甚么,只是顺从于本能,发出柔靡而宛转的低吟。这样柔媚的杨琼让沈碧秋几乎不能自持,与之肢体相缠,辗转缠绵,一时间,竟陡然生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疯狂念头来。 如此翻来覆去弄了许久,沈碧秋仍意犹未尽,只觉得怀中的身体温暖而柔韧,叫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然而杨琼却渐渐发出呜咽般的啜泣声,身体亦微微抽搐起来。沈碧秋觉出异样,终于停止了动作,柔声道:“子修,怎么了?” 杨琼的脸色已经惨白,蹙着眉低声喘息着:“痛……好痛……” 沈碧秋急忙退了出来,伸手一摸,果真又出了许多血,他暗忖自己一时乘兴,竟忘了杨琼如今已受不起这般疾风骤雨。杨琼蜷缩着,身体不住颤抖,脸上也有了畏缩而惧怕的神情,口中依旧喃喃道:“好痛……不要了……不要喜欢……” 这样的杨琼让他实在狠不下心来。 沈碧秋叹息着抱住杨琼,哄慰道:“莫怕,不弄你了,莫怕。”他伸手摸了摸杨琼的脸庞,发现光洁的两颊上已满是湿漉漉的泪痕。沈碧秋的心没来由地一痛,低声道:“子修,我亦不想如此。然而,实在是无可奈何。”他紧紧拥住杨琼,喃喃低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无法舍弃你。子修,这五年见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去了。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即便你恨我一世,也绝不后悔。” 然而杨琼却毫无反应,只是目光呆滞地靠在沈碧秋的胸口,间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低吟。两人就这样依偎着靠在榻上,任由时间静静流逝。沈碧秋呆呆地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思绪却芜杂而混乱,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筹谋进展,而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振奋,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心神俱疲。仿佛此刻迷失本性的不是杨琼,而是他自己。 如此枯坐了大半夜,杨琼已经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沈碧秋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仔细安顿好,方才披衣起身。他缓步走到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又在杨琼的床前伫立了良久,怔怔地盯着杨琼的睡颜,又俯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杨玲珑道:“不置可否。”她递上一支箭,“梁孟甫那老家伙在母上面前大放厥词,把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都搬了出来。母上也只说了句‘爱卿言之有理’,想必她心中定然恼怒,隐忍不发而已。” 刘南图道:“梁孟甫虽然触了皇上的逆鳞,但他的话皇上未必不爱听。” 杨玲珑讶然道:“难道母上真的要把杨琼接回燕京?”她咬着下唇,恨声道,“莫非母上真的要收回成命,册封杨琼为皇太子?父君!儿臣才是母上嫡出的女儿,您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君,自古立嫡不立庶,母上怎可如此偏心!” 刘南图却道:“那么,立长不立幼,有男不立女,玲珑,你又如何反驳?” 杨玲珑道:“我朝自高宗以来,女帝又不止一人,母上自己也是以帝姬之尊即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第242章 情愫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他将那步法细细讲了两遍, 让柳梦龙在一旁练习,自己则坐在一边,继续闭目调息。如此来来回回练了三遍,总算觉得体内的经脉舒爽起来,暗中运气,内力也算充沛, 于是心情大好, 转头看向柳梦龙, 却见书生愁眉深锁地站在房间中央, 不由问道:“梅卿已会了么?” 柳梦龙面有愧色, 低声道:“大哥,小弟琢磨了半天, 还是一式也没有练成。” 何晏之“啊”了一声, 心想当日杨琼要他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的招式,想不到柳梦龙竟连六式都记不全, 心道:若是换作杨琼, 这个书生只怕要被骂死, 又不知要罚他做多少个马步。又想起杨琼当日亲自传授他剑法的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微微涌动着暖意,却又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他于是温言道:“无妨。我再一步一步教你,你看仔细了。” 柳梦龙点点头, 全神贯注, 强迫自己去硬记那些步法招式。然则, 他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在何晏之看来极为简单的步法,在柳梦龙这里,便成了醉汉乱步,毫无章法可言。练来练去,除了跑起来比之前稍稍快一些,还是一式都没有练会,饶得何晏之再好的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柳梦龙惭愧之极,越发觉得自己与何晏之不可同日而语,惴惴不安道:“大哥莫要再为我浪费精力了。我天资愚钝,只怕这辈子也练不成的。只求大哥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何晏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也罢。是我为难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却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何晏之一皱眉,声音颇有些不悦:“何人打扰本公子休息?” 门外的人却不答话,依旧轻轻敲了两下门。 何晏之朝柳梦龙使了个眼色,一手持着长剑,猛地将门打开,却见那钱六焦急地站在门外,一见到何晏之便道:“恩公!快走!” 何晏之先是一愣,心中便有些怀疑,于是笑道:“恕在下愚钝,一时之间竟听不懂钱兄弟的意思。”他退开了一步,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钱兄弟不如进屋来把话讲清楚?” 那钱六也不推迟,只是警惕地看了一下左右,闪身进了厢房,立即轻轻将房门阖上。他转过身拜倒在地:“恩公!大当家的正商量着要取你的性命,趁现在巡逻的弟兄们正在换班,恩公还是速速逃走吧。” 何晏之却笑了:“你胡说什么?大当家既然投诚了我们归雁庄,大家自然是一家人,何况我兄长明日就到,大当家怎会要我的性命?” 钱六的神情有些着急:“俺知道恩公不信我,但是,俺可以指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他一把攥住何晏之的衣襟,“恩公!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何晏之依旧岿然不动,只是含笑着注视着眼前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你所言属实,如此重大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喽啰又是从何得知?再者,你们大当家又凭甚么要取我的性命?” 钱六道:“说来也是凑巧。因为恩公手下留情,俺才捡来一条性命,眼下虽然没事,只怕大当家不会轻易饶了俺,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俺便想偷偷离了寨子,下山正正经经寻份生营,再也不做偷鸡摸狗的行当,从此洗心革面,绝不为强梁了。这些年来,三当家在寨子里对俺最好,常常罩着俺,又与俺是同村的,当年俺就是求着他,才进了寨子。便想着绝不能不辞而别,要走也要向三当家打声招呼,省得给他添了麻烦。于是,便在半夜里趁着没人,偷偷跑去三当家的屋里找他,谁知……” 何晏之打断了他的话,道:“谁知,却听到了三当家和大当家的谈话,他们正商量着怎么弄死我,是吧?” 钱六面露诧异之色:“恩公如何得知?” 何晏之道:“我不想知道大当家想不想杀我,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杀我?” 钱六道:“这个却不知道了。我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一点,大约与那个什么花的剑法有关。” 何晏之道:“那就更不通了。如果你们大当家想要剑法,自然不能杀了我,一个死人怎么能把剑法告诉他呢?”他歪着脑袋一笑,“莫非是你们大当家派你来试探我?他果然不信我就是沈砚秋呢。真是难为大当家了,其实不过在等几个时辰,到时我兄长来了,一切自然分晓。”他冷冷一哼,“哥哥向来最疼我,秦玉三番五次试探我,难道就不怕我哥哥不高兴么?” 钱六却压低声音道:“恩公有所不知。咱们大当家并非真心投靠沈大公子,不过是为形势所迫,虚与委蛇而已。” 何晏之道:“此话怎讲?” 钱六道:“青松岭原本有六个寨子,都是小打小闹,一个寨子也就几十号人,互相都不服气。直到三年前秦大当家落了草,收编了各个山头,才有了青云寨。寨子里的兄弟大多像俺一样,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不是犯了事,就是穷得叮当响,没了活路,才来占山头。可是秦大当家和咱们不一样,据说他祖上可当过大官的,还是什么开国的重臣,画像还挂在凌云阁上,不知怎么地犯了事,在琅琊皇帝手上被抄了家。早几个月,俺有一日路过聚义堂,就听大当家在同几位当家的说,如果不归顺归雁庄只怕死路一条,还说岷王殿下也不会饶了我们。后来二当家就同大当家吵了起来,二当家就骂大当家白眼狼,不过是把寨子送给姓沈的来拍岷王的马屁,要岷王恢复他爵爷的身份。” 何晏之慢慢皱起了眉,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原来这沈碧秋的背后还有一个岷王,竟是关系到了皇家,更是他惹不起的了。念及此处,他竟有些为杨琼担心起来,杨琼武功虽高,落在沈碧秋的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如此一想,竟有些心急如焚,一把握住钱六的手臂,目光逼视着他:“你说的都是实情?” 钱六点点头:“俺只听大当家说,‘不能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让姓沈的占尽便宜,明日定要拿他弟弟的性命逼他就范’,至于具体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第243章 白发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沈碧秋道:“江南四族, 欧阳氏、曾氏、郁氏、堂溪氏, 还有八大门派,江南道的府台、道台, 自然还要请岷王殿下。” 沈眉压低声音道:“少主果真是色令智昏,疯魔了不成?您将杨玲珑请来,让她见杨琼, 然后治我们知情不报之罪?” 沈碧秋淡淡道:“我娶亲, 与杨琼又有什么关系?” 沈眉一愣:“不知少主要娶何人?” 沈碧秋道:“我在北院与浮舟说的话,爹爹都听说了?”他的神情有些许阴郁, “我一时气晕了头,没忍住, 出言相讥罢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喃喃道,“要复郎君昔日志,要还郎君本来身……”他猛地将桌案上的笔墨卷轴统统扫落于地, 怒不可遏地拍案道, “这个不肖子孙!不但忘记了母亲,还一心只念着杨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他,他却时时刻刻想着要与我作对, 真是要气死我么!” 沈眉道:“少主息怒。”他拱手道,“老臣已经劝谏少主多次, 当年之事必须向应该与浮舟少爷陈明原委, 然而少主为何一直三缄其口呢?” 沈碧秋道:“浮舟现在已经被杨琼迷了心窍。爹, 你没见过他看杨琼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我若把真相原原本本说于他听,未必他心似我心。爹爹抚育我这么多年,我们好歹在江南立下根基,不可功亏一篑。” 沈眉道:“如此,少主欲将浮舟少爷如何?” 沈碧秋道:“我自然会好好待他,衣食住行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却不能叫他给我添乱。”他微微沉吟,“我已经叫人时时刻刻看着他了,决不能让他坏了我的大事,亦不能让他置身险地。” 沈眉叹气道:“未见到浮舟少爷时,少主总是牵肠挂肚,如今他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却又要提防着他。只怕浮舟少爷不明真相,反而要怨恨少主薄情寡义。” 沈碧秋怔怔地坐着,良久,缓缓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苦笑道,“弟弟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心。” 他枯坐了一会儿,从榻上拿起一封信函交给沈眉,道:“这是赫连博格给我的密函。” 沈眉打开细细看了几遍,面露狐疑之色:“狼王得闻少主新近丧妻,愿将金枝郡主下嫁,以期与少主永结同好?” 沈碧秋冷笑道:“我那堂叔要将爱女送给我做见面礼,我怎好拒绝他呢?” 沈眉道:“这其中必定有诈。” 沈碧秋点点头:“赫连博格无非是想恢复渤海郡国,夺回燕云十六洲。他以为,我的心思与他是一样的。”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怎么就确定我想光复渤海郡国呢?难道说因为我是赫连勃勃的儿子,就一定会帮他?真是笑话!”他咬牙切齿般地说道,“那个记录了母亲大人所有屈辱的地方,我却恨不得它彻底消失,化为烟尘,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 沈眉低声道:“主公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只可惜命运多舛,金枝玉叶,一夕剧变,零落成泥。” 沈碧秋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道:“爹,我不会忘记。我永远记得当年赫连勃勃将母亲吊在城头,威胁欧阳长雄退兵。那一幕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讽笑:“赫连博格的这份大礼,我不得不收。不过,我却也要送杨玲珑一份更大的礼。”他将桌案上自己方才在写的那张纸仔细叠了起来,交给沈眉,“八百里加急,让花九叔亲自送去京中,当面交给岷王殿下。” 沈眉一愣:“少主是什么打算?” 沈碧秋笑道:“我告诉杨玲珑,我已经找到杨琼,事关储君之位,请她务必来江南道一趟。” 沈眉颇为欣慰:“少主终于想明白了,老臣也安心了。” 沈碧秋摇摇头:“不,我要送给大院君和岷王的,是另外一份大礼。”他微微一笑,“是一颗人头,赫连博格的人头。” 杨玲珑的突然造访并未让沈碧秋感到丝毫的意外。 可以说,这位岷王殿下从一踏入江南道开始,每一举一动都在沈碧秋的眼皮底下。杨玲珑自从三年前听从沈碧秋的献策,重建御影堂之后,沈碧秋便乘势掌控了江南武林。如今江南道五省三十六郡皆有沈碧秋布下的层层眼线。换言之,沈碧秋即便身居归雁庄足不出户,也能运筹帷幄。 只是,沈碧秋更习惯于躲藏于层层帷幕之后,事事让沈眉出面。而他自己,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沈眉的孝子贤孙,一个藏身于父亲的羽翼下,温良恭俭让的富家公子罢了。 岷王殿下驾到,归雁庄霎时鸡飞狗跳。 沈眉领着家眷下人齐齐跪了一整个院子,众人噤若寒蝉,个个恭谨肃穆,大气都不敢出。杨玲珑一下轿子,便见到这般架势,不由地微微一皱眉:“沈眉,我这是私访,你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是要把道台、府台都惊动了?” 沈眉道:“王驾千岁移驾寒舍,让沈园蓬荜生辉,实乃草民祖上积德,三生有幸,怎敢稍有不敬?” 杨玲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一双妙目却在人群中搜寻着:“怎么不见碧秋?” 沈眉道:“殿下,犬子自从贤媳柳氏不幸蒙难后,常常自责,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憔悴支离,如今卧床不起。”说到伤心处,他不由得老泪纵横,“碧秋最是重情重义,他与非烟虽然未能成亲,但终究是夫妻一场,如今这般模样,怎不叫人心中酸楚?” 杨玲珑一愣,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复而叹息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她温言道,“前边带路,本王去看看碧秋。” ****** 杨玲珑走过几经院落,来到沈园最北处的一处偏院,此处草木寥落,陈设简陋,颇有凄凉之意,还未曾入得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杨玲珑掩了鼻,微微皱起眉头。 沈眉道:“久病之人不祥。殿下的厚意,碧秋自然知晓,还请殿下保重玉体为上。” 杨玲珑道:“无妨。本王素不喜欢这等谶纬之说,甚么祥瑞不祥瑞,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眉恭敬道:“殿下英明。” 沈眉陪着杨玲珑进了沈碧秋住的小院,一干下人们纷纷跪倒行礼,杨玲珑心中焦急,哪里理会他人,径直走入内室。 沈碧秋早得了信,由小厮扶着跪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浅色的常服,长发披散,面白如纸,更显得憔悴不堪,只是一身温润如玉的风骨依旧,叫人不禁生出亲切之意。 杨玲珑一踏入内室,沈碧秋便叩首道:“草民参见王驾千岁,千岁岁。” 杨玲珑忙扶起他,笑道:“碧秋,既然病着,便无须多礼。”她转头同沈眉道,“尔等先出去,本王要同大公子叙叙旧。” 沈眉极有眼色地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屋内屋外的一干小厮也纷纷退了下去。杨玲珑见屋中没了旁人,便轻轻握住沈碧秋的手,柔声道:“两月不见,怎病成了这幅模样?” 沈碧秋一双深邃的眸子看着杨玲珑,眼角眉梢蕴着似笑非笑的暧昧:“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玲珑脸色微微一变,慢慢放开沈碧秋的手,勉强笑道:“碧秋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呢?听你父亲说,你为了柳氏之死茶饭不思,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碧秋含笑着打断了杨玲珑的话:“殿下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在下所指为何。”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非烟死后,我常常午夜梦回,但不知殿下是否高枕无忧?” 杨玲珑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她看着沈碧秋,“你怨恨本王?” 沈碧秋却直直跪下身,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要牺牲非烟,自然有殿下的道理,沈某既然追随殿下,绝不会置喙殿下的决定。只是,”他抬起头,眸中尽是哀戚之色,“我不曾想到,殿下对我,原来还心存芥蒂。” 杨玲珑神色一变:“此话怎讲?” 沈碧秋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玲珑:“非烟之死,殿下借属下之手欲嫁祸杨琼,实在是最明显不过。然而,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柳氏雄踞关中,殿下又忌讳我在江南独大,此番正好引起沈柳两家的矛盾,以关中武林来牵制于我。殿下算无遗策,沈某佩服至极。”他深深鞠了一躬,“殿下,这些时日,我日思夜想,身心交病,决心将江南四族八派以及欧阳世家的权柄交予殿下,从此归隐于归雁庄,只做个闲云野鹤,再不问世事。”言毕,敛容正色,深深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杨玲珑猛地站起身,怒道:“沈碧秋,你竟敢威胁本王!” 沈碧秋抬头苦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如此。属下不敢怨恨殿下,更不敢威胁殿下。属下只是心中恐惧。殿下如今已对我有了怀疑和猜忌,待到哪一日,若殿下对我生了厌弃之心,与其那时穷途末路,倒不如眼下持智慧剑,斩烦恼丝。况且,非烟之死,我难辞其咎,假若她不是与我有婚姻之约,怎会遭此横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古忠义两难全,我已决定终身不再另娶,以慰非烟在天之灵。” 第244章 皇祖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段从嘉从主位上起身, 负手缓步朝自己走来,不由得心思电转。他心中有些诧异段从嘉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渤海的营中, 转念又记起昔日在玉山时, 段从嘉曾讲述过自己与渤海郡国的渊源。他想起段从嘉的母亲便是渤海郡国史上著名的云太后百里追云,段从嘉与赫连勃勃的爷爷赫连/城乃是同母兄弟, 这样算来,段从嘉便是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的曾祖辈,此刻出现在西屯, 也在情理之中了。 果然, 赫连赤丹笑着对他道:“九弟, 先来见过皇祖。”他拉着何晏之向段从嘉行礼, 又道, “皇祖乃是我们赫连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 咱们父王要唤他‘伯公爷爷’, 皇祖这些年来一直云游四海, 难得回渤海来。” 何晏之恭恭敬敬行了礼, 又抬头看着段从嘉,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想到段从嘉曾经向自己毫不避讳地讲起过渤海郡国的旧事, 而自己却从未坦言过身世, 此时四目相对, 不免有些愧怍。昔日, 段从嘉费尽心思替他解了身上的寒毒, 救命之恩无以为谢, 自己却连坦诚相待都做不到,不知道这位段公前辈是否会因此看轻了自己。何晏之左思右想,心中尴尬万分,有时候,世事总是这样捉弄人,他未料到,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再与段从嘉重逢。他自然知道段从嘉早已经认出了自己,但是对方不开口,他亦不敢多言,只能默默看着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曾祖,不发一言。 段从嘉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嘿嘿一笑。他似乎并不认识何晏之一般,转过头看着身旁的赫连哲木朗:“老三哪,你这个兄弟相貌倒是顶好的,可惜傻傻愣愣的,怕是个绣花枕头罢。” 赫连赤丹在旁道:“大约是皇祖的相貌太过年轻,九弟乍一见,有些傻眼了吧。” 何晏之只是唯唯诺诺,抬眼看着段从嘉,见对方似乎并不想挑明旧事,便也装作不认识段从嘉,低声道:“没想到皇祖竟如此年轻,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段从嘉仿佛十分受用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赫连赤丹又道:“老九差矣。皇祖已经九旬有余,乃耄耋之龄,只是修为甚好,才驻颜有术。” 见何晏之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赫连哲木朗亦缓步走了上来,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道:“九弟莫要诧异。赫连族中素来高人辈出,今日我们兄弟团聚,又迎来皇祖,正是父王在天之灵庇佑,咱们渤海必能重振河山。” 何晏之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微微一沉,他侧过脸,正对上赫连哲木朗鹰隼般的双眸。他心中微怔,眼前这位三哥的气势迫人,眼角眉梢俱是肃杀之气,虽然唇角含着笑意,但是眸光却是阴恻而冰冷的,叫人不寒而栗。如果说,在赫连赤丹身上,何晏之尚且还能感受到些许手足的温情,那么,眼前这位三哥只让他本能地想逃离,仿佛眼前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他避之唯恐不及…… 何晏之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然而看到赫连哲木朗,他的脑海中总是会出现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同眼前的赫连哲木朗重叠在一起。那个女人冰冷阴森的目光和赫连哲木朗如出一辙,让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何晏之心思一转,便温顺地低下头,唤了一声“三哥”,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畏惧,连手足都有些无措,只是微微搓着手,神色有些怯懦,仿佛求助般地朝赫连赤丹瞥了几眼。这些神情自然落在了赫连哲木朗的眼中,他于是微微一笑:“老九是不是不记得三哥了?”说话间,赫连哲木朗揽过何晏之的肩膀,又道:“九弟,你当年落水失踪时才那么点点大,幼年的事自然是记不清了。”他笑了笑,“放心,如今哥哥们找到了你,你便像是那离家的小鹰归了巢穴。只要有哥哥们在,自然不会让九弟再受半点儿的委屈。”他见何晏之只是讷讷地点头,便道,“自家兄弟,不必拘礼。九弟,三哥这些年来,时时刻刻挂念着你,今后你到了西屯,便是西屯的主人,莫要再这样拘谨。” 何晏之连连摇头,道:“我只是高兴过了头,好像做梦一样,有些发懵。”他又看了赫连赤丹一眼,“我自幼流落乡野,没见过甚么大世面,今日见到三哥,仿佛是天神降临,一看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由得让我想起父王。”说着,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竟哽咽起来,仿佛是想起了往事,好不凄凉。他又啜泣道:“三哥,七哥,我自小也没学过什么本事,做的都是走街串巷的贱/活,更不懂什么规矩,若是说错了话,两位哥哥莫要怪罪我。” 段从嘉挑了挑眉,抱着两臂,神情淡然地看着赫连氏的三个兄弟,好似在看一场戏。赫连哲木朗却道:“甚么大人物?皇祖在此,老九怎可胡言乱语?皇祖才是旷世高人,如今我们有了皇祖襄助,便如虎添翼,赫连博格那些宵小根本不值一提。” 何晏之闻言一怔,他想起段从嘉昔日在玉山时提起过,赫连哲木朗曾多次相邀,希望段从嘉能助他共同对付赫连博格,收复东屯。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段从嘉,心中升起些许疑惑来:那时候段从嘉对赫连哲木朗的邀约还嗤之以鼻,如何才过了短短十个多月,他竟然会出现在西屯? 段从嘉感受到何晏之探究的目光,却是怡然一笑,也不接赫连哲木朗的话,只是悠然道:“老三哪,你弟弟看到你大约是太激动了。不过说起来,你们这么多的兄弟里面,就老三你和勃勃长得最相像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勃勃当年也算是赫连氏中了不起的人物,可惜身死庙隳,实在是可惜啊。” 赫连哲木朗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拽紧了拳,回过身猛然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切齿道:“国恨家仇,时刻不敢或忘。哲木朗誓当一雪父王昔日之耻,以慰先祖在天之灵!”他又看向何晏之,朗声道,“九弟,你能够安然无恙,定是父王在冥冥中保佑着我们。否则,怎会如此凑巧,在我即将修好父王陵寝之时,找到了你和八弟。” 何晏之乍听到赫连哲木朗提到沈碧秋,心中不觉一动。他正有些犹豫如何才能询问道沈碧秋的下落,贸然提及又怕弄巧成拙,便借机问道:“三哥近来可曾见过八哥?我与他数月之前才刚刚相认,如今几个月不见,好生想念。”他满脸期待地看着赫连哲木朗,“不知道八哥他现在何处?三哥,可有办法让我见见八哥吗?” 第245章 求助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秋日的暖阳照得人懒洋洋的。 何晏之伸了个懒腰,从榻上翻身而下。他随手拿起架上的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披在身上, 正要出门, 突然想到那人不喜欢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 无奈回身打开紫檀木的衣柜, 里面一溜白色的丝袍,清一色的金丝绣边, 直闪得人眼睛疼。 何晏之随手从中抽出了一件穿上, 他本有可以使唤的人,但是从小苦惯了的人, 竟连被人服侍也不习惯,宁可清清静静地一个人住, 自力更生。何晏之望着铜镜中玉树临风的倜傥青年,不由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躯壳罢了。 不过,那个人要的,不就是这副壳子么? 何晏之微微一笑,从案几上挑了一柄沉香木的折扇, 又左右照了照, 脸上终于能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满意地推门出去。 一路上极为安静,竟然看不到半个人影。何晏之细想了一下, 料想是那人定然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将手底下的人都赶了出去。 有时候, 陪一个疯子,确实是一件吃力的事。 何晏之有些踌躇地停下了脚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何晏之推开水榭大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色身影正伏在榻上不停地喝酒,不,准确地说,是往喉咙里倒酒。地上尽是横七竖八的空酒壶,一股酒气弥漫在屋里。何晏之闻了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醉了。 何晏之不会饮酒,也不喜欢饮酒。饮酒伤喉咙,这是师傅从小嘱咐的事。他虽然是一个武生,但这嗓子也是金贵的,怎么能拿自己的本钱开玩笑呢? 何晏之恭敬地作了个揖,他的声音清亮而好听:“拜见宫主。” 男人抬起头,眯了眯眼睛,一笑:“你来啦?”他伸出手指勾了勾,“过来,到我身边来。” 何晏之规规矩矩地走到男人身边,俯下身,在男人的脸庞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子修”。 何晏之的声音让杨琼一惊。手中的酒壶咕噜一声落到地上,半壶酒都流到了地上。何晏之皱了皱眉,酒味让他不悦,但依旧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诵着一贯的台词:“子修,你真好看。” 杨琼点点头:“很好。继续说。” 何晏之心里骂了声娘,继续道:“子修,你醉了。” 杨琼痴迷地看着他,仿佛是透过他,回味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忽而杨琼吃吃一笑,便伸出手搂住了何晏之的脖子,将双唇递了上去。 何晏之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笑,俯下身,与杨琼气息交缠,不消片刻,何晏之觉得周身都燥热起来,只觉得怀中的男人浑身软绵绵地靠在自己的胸口,肌肤滚烫,媚眼如丝,哪里还把持得住? 真是妖孽!何晏之心里骂了一句,手却不由自主扯开彼此的衣物。杨琼略有些羞涩地闭上眼睛,手脚也有些僵直。何晏之却轻车熟路,粗鲁地掰开杨琼的双腿,将自己挤了进去。 他知道,身下的这个男人好的就是这一口。 自己既然作为禁脔,怎能不满足杨琼怪异的嗜好呢?何晏之知道自己的那处天赋异禀,也因如此,杨琼才看上了自己。于是,更加勤勉地再接再厉,深恐杨琼哪里不满意,等回过味来又变着法子来折磨自己。 早些时,因为心底实在惧怕杨琼,何晏之都是陪着十万分的小心,岂料却惹得杨琼甚为不满。几次教训下来,何晏之再蠢,也明白过来了:杨琼就是一个疯子,就是喜欢有人和他一起发疯。所以,自己只有装得更加疯狂,才能让这位喜怒无常的九阳宫主满意。 两人在水榭里翻云覆雨了大半日。直到日头偏西,才偃旗息鼓。杨琼已倦极,沉沉睡去,何晏之却是身心愉悦、餍足得很。他知道杨琼虽然时不时会发疯,在外人面前却端着宫主的架子,好面子得很,便打来温水,亲自将杨琼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再换上干净的里衣,才叫人进来打扫水榭的一地狼藉。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面无表情的哑仆,何晏之甚觉无趣。他想到自己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在这里久待反而不妙。杨琼清醒的时候实在让人畏惧,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好。于是,便走出水榭,信步往回走去。 绕过几个回廊,也见不到几个人。见到的人也都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何晏之觉得,整个九阳宫就像一座让人窒息的牢笼,叫人透不过起来。杨琼是个疯子,所以手下的人也被多多少少逼成了疯子。想到自己竟在这牢笼里待了大半年,何晏之也觉得不可思议,心中升腾起一股恶寒,他不知道自己表演得是否合乎杨琼的胃口,也不知道杨琼什么时候会腻烦了自己。那么,到那时,是把自己杀了,还是把自己变成这九阳宫中的一个哑仆?无论是那种结局,都叫他不寒而栗。他想过逃离,只是以杨琼的手段,只怕他右脚还没踏出擎云山的山门,就会被逮住,到那时,只怕叫他生不如死。 他何晏之是一个惜命的人,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今过得不是甚好吗?何况,那杨琼在宽衣解带时别有一股风情,即便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却也叫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何晏之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竟想到少时学过的一句唱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站住!” 阴沉的声音让何晏之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沉着一张脸,如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他于是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大礼:“何晏之拜见右护法。” “还算知道规矩。”萧北游冷冷一笑,“师兄可在水榭中?” 何晏之道:“宫主尚在休息。” 萧北游阴鸷的脸上露出一抹讽笑,突然伸手攥住何晏之的衣领,猛地抡开一掌,将何晏之甩出有一丈多远,怒喝道:“滚!” 何晏之觉得五脏六肺都要被撞碎了,眼前阵阵发黑,嘴里一股子腥味。杨琼是个疯子没错,但眼前这个才真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何晏之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作孽太多,这辈子才会到九阳宫里受这等折磨。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唇角依然含着笑,恭敬道:“右护法,何必每次都来试探我?何晏之只是一个唱戏的武生,又哪里来的武功和内力。” 萧北游冷笑道:“你不过就是长了一副同姓沈的差不多的模子,师兄才会护着你。你最好老实一点,若耍甚么花样叫我知道了,我便将你剥皮抽筋、五马分尸。到时候,连师兄也救不了你。” 何晏之是个戏子,演戏最有天分,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颤抖着声音道:“谢右护法不杀之恩。” 萧北游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师兄定是疯魔了,才会看上你这等货色。除了这具皮囊,又有哪点像沈碧秋。” “这里是南陈的土地,不是燕京那群土匪的销金窝!昔日太宗皇帝曾许诺待江南四族犹如座上之宾,乃大清无冕之王,而今不过百年,清帝就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如何对得起当年殉国而死的宪宗皇帝!” “放了沈庄主,还四族一个公道!” 谢婉芝站在石阶之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冷冷笑道:“想不到陈氏灭族已逾百年,竟然还有人在为陈深哭丧,倒不知到底是何居心?还是,有人在刻意挑拨南方士族与朝廷的关系?江南乃是大清的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大清都不在了,你们江南的武林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叶云舒持剑护在她的身侧,朗声喊道:“沈大公子,你父亲和兄弟此刻就在官府手上。谢大人令你速将皇长子放了,否则,现将你兄弟的人头祭旗,再杀你爹!沈大公子素来标榜孝悌,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爹送命吧!”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谢婉芝失笑道:“本官乃江南道司政使,乃朝廷命官,本官的生死哪里容你一介草民说了算?” 沈碧秋依旧笑道:“今日之前,或许大人还有这样的底气。大人为何要孤注一掷?难道不就是因为大人的官已经做到头了么?” 他说得这样神闲气定,士兵们却面面相觑,隐隐有些骚动起来。沈碧秋突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奉大院君之命督查江南。江南道原司政使谢婉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罔视圣听。大院君奉刘太后懿旨,罢黜谢婉芝司政使之职,尔等若仍执迷不悔,助纣为虐,将与谢贼一并论处!” 谢婉芝厉声道:“大胆逆贼!竟敢假传圣意!颠倒黑白!污蔑本官!”她将袍袖一甩,“来人!去将那个姓何的小子人头砍下!” 沈碧秋亦朗声道:“各位兄弟!谢婉芝已经穷途末路!诸位若是想活命,就将谢婉芝擒获,大院君重重有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拔高声音道,“我有岷王殿下令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岷王!皇长子被废已五年有余,谢婉芝竟为了一介罪臣与江南四族大动干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紧紧盯着谢婉芝,“谢大人素来以谨言慎行著称于世,而今却屡出险招,难道诸位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沈碧秋如此言辞凿凿,那些官兵都盯着沈碧秋手中的令牌,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去杀何晏之。 谢婉芝喝道:“皇长子杨琼是欧阳长雄的独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少主!他才是四族真正的领袖!你们眼瞎了吗?竟然听从一个外姓之人的号令!如何对得起四族的列祖列宗!” 沈碧秋亦道:“诸位!杨琼姓杨!无论如何,都是大清皇帝的儿子!又如何会真正为江南武林打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呼啸之声,叶云舒手疾眼快,挥剑将突如其来的箭矢挡下。果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院君的援兵已到!肃清逆贼!活捉谢婉芝!” 霎时间,周遭喊杀声四起,西南角有弹药炸开,硝烟弥漫。几个亲兵护住谢婉芝,外围却已经有官兵倒戈。谢婉芝咬牙道:“沈碧秋果然有备而来!”她对叶云舒道,“押着沈眉和那个小子,一同回庄内暂避。有他二人在,我们还算有点筹码!” 叶云舒得令,与十几个亲兵押着沈眉与何晏之且战且退。沈碧秋顾及二人,一时不敢强攻,谢婉芝便寻了时机,退到府门之内,筑起防守,一时间,双方倒是僵持不下。 府门之外,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谢婉芝紧锁双眉,低声对叶云舒道:“我本想孤注一掷救出皇长子,想不到这个沈碧秋借岷王之势在江南经营了数年,势力比竟当年的欧阳世家还要棘手!是我大意了,竟然养痈遗患,愧对圣上的信任!” 叶云舒道:“大人不必自责,若非今日一役,又怎能知晓姓沈的竟已经手眼通天。学生一定拼了性命保护大人逃出重围,无论此事是否与大院君有关,我们都要尽快禀告圣上。” 谢婉芝却摇摇头:“本官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要救出皇长子。否则,我到泉下无颜面对欧阳将军。沈碧秋要巩固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要取杨琼的性命。杨琼活着一日,他就不能真正号令四族。如此想来,皇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沈眉在一旁失笑道:“谢大人自身难保,竟还如此忠心,真叫人佩服!” 谢婉芝却道:“放了沈眉。” 叶云舒有些惊讶:“大人!?” 沈眉亦是一惊,谢婉芝缓缓道:“彼此,彼此。你出去去对沈碧秋说,我愿以我的性命换回皇长子的性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放了你。”她微微一笑,“欧阳将军曾救我一命,我亦还他一命,一定救出他的儿子。” 沈眉道:“如若不然呢?” 谢婉芝的目光落在何晏之身上:“沈碧秋如果不答应。我便杀了他的兄弟。”她目光森然,“子衿,要么你先带这个小子的一只手出去,如何?” 谢婉芝说话间,叶云舒已经来到何晏之的身侧,举起手中的长剑,转头问谢婉芝:“大人,是砍这小子的左手还是右手?” 沈眉大惊失色,怒声吼道:“住手!住手!”他转而向谢婉芝道,“谢大人怎么糊涂了?你要砍,也是砍在下的手。你倒不如放了小儿,拿我的命去换杨琼,才合情合理。” 何晏之目瞪口呆,他本来觉得沈氏父子诡计多端,对自己更是虚与委蛇,却不料在紧要关头,沈眉竟然如此维护自己,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真正是始料未及。 谢婉芝哈哈大笑:“真是舐犊情深,好一番慈父心肠。”她的唇角扬起一丝嘲讽之色,“今时今地,难道我还会认为沈碧秋是你的亲生儿子。” 沈眉道:“信不信由你。你只要放了晏之,大可以拿在下的一条手臂去换杨琼。碧秋是极孝顺的孩子,自然会顾惜我的性命。” 谢婉芝却冷冷道:“如果我去告诉沈碧秋,你便是当年攻打叶赫城的先锋营总领,也是你亲手一箭射死了赫连勃勃,你觉得沈碧秋还会认贼作父么?” 沈眉轻蔑一笑:“谢大人到底何意?” 谢婉芝上前几步,在沈眉的面前站定,缓缓说道,“杨青青当年诞下一对孪生子,遭到了赫连勃勃的嫡夫人乌拉氏的嫉恨。乌拉真珠屡下毒手,都未成功。不过,据说那个小儿子不到三岁时,便落水身亡,却不知道是不是乌拉氏的阴谋?”她淡淡一笑,“后来叶赫城被欧阳长雄的大军所破,渤海国主赫连勃勃身首异处,江陵王却没能活着离开叶赫城,她和赫连勃勃的长子也从此下落不明。”她盯着沈眉的眼睛,“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被人救了,便一定是死了。当年,率领第一支急先锋破城而入的,便是子衿兄,你心里应该最清楚那个孩子的下落吧?杨青青临死前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你,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沈眉淡然一笑:“谢大人不过是凭空想象,便能自圆其说。既然大人如此断定,在下无话可说。你大可以去向杨真真邀功,以今上的性子,自然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过一个。” 谢婉芝哈哈一笑,“陛下若能听从在下的劝诫,尔等焉能活到今日?若不是因为刘氏一族专权,江南四族早已冰消瓦解。真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她转头对何晏之道,“小子!你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你想不想报仇雪恨?” 何晏之听他们二人这番对话,心中隐隐绰绰已经有了一点犹豫,心中更有一个惊骇的念头:自已同沈碧秋,难道真的是骨肉至亲?他的神思有些恍然,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宛若一场梦幻,叫人辨不清真假。门外的杀声依旧嘈杂,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却道:“我只是一个孤儿,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又何来杀父之仇?” 沈眉终于在一旁长叹道:“她说得不错。晏之,你同碧秋,本是渤海郡国的王子,欧阳长雄破了你们的故国,又杀了你们的父亲,你才沦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你所受的苦难皆由此而来,欧阳长雄才是你真正的仇人。常言道,父债子偿,你却不明真相,一心要救杨琼,实在叫旁观者伤心。” 谢婉芝笑道:“子衿,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沈眉淡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已至此,再隐瞒反而害了晏之。” 何晏之则面露惊愕之色,随即笑道:“沈庄主,你方才还说,我乃你的幼子,现在怎么又成了渤海国的王子,再过一夜,我岂不是要穿上龙袍做太子了么?” 沈眉恳切道:“这些年来,我与少主一直在寻找你。晏之,你且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大哥对你如何?你这样与他作对,他何曾为难过你?今日之事,你若能听从他的安排,岂会落到谢婉芝的手上,反而拖累了你的兄长!” 何晏之只是摇头道:“沈庄主,你还是省些力气,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谢婉芝冷冷道:“子衿,你快去劝劝沈碧秋,否则,我可真的要对他兄弟下手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森然的寒意,“我已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我今日固然一死,却也不能便宜了沈碧秋。” 沈眉却突然轻声说道:“谢大人,如果在下可以助你找到杨琼,你是否可以放了晏之?” 谢婉芝一挑眉:“真是稀奇,你竟会自投罗网?你教我如何相信你?” 沈眉道:“其实,杨琼尚在沈园之中。大人若不信,在下可以亲自带你前往。”他看了一眼何晏之,“大人一定心存疑虑,一并带上晏之便可。若有丝毫异样,你可以先杀了我们。晏之也算是我的少主,自然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第246章 诺言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怒气冲冲地瞪着何晏之, 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反驳。何晏之却继续说道:“既然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 宫主就无权惩处我,更无权惩处梅卿。”他又恭然施了一礼, “此事皆因小人而起, 梅卿不过局外之人,还望宫主莫要迁怒于她。” 杨琼气得浑身发抖, 冷笑道:“果真是伶牙俐齿得很!然则,你在秦玉诸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却又如何狡辩?” 何晏之微微一笑, 手中长剑翻飞, 只见他的剑招如行云流水, 比杨琼少了几分气势, 却更为灵动潇洒,不滞于物。杨琼眯着眼睛看着, 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待何晏之收招定势, 才淡淡说了声“好”。 何晏之将手中长剑捧过头顶, 拜倒在地,恭敬说道:“这便是我方才在秦玉诸人面前所使的剑法,每一招都与琼花碎玉剑法不同, 宫主怎可冤枉我背信弃义?” 杨琼道:“你将沈碧秋的剑法和琼花碎玉剑法合二为一了?倒是我小瞧了你。” 何晏之道:“小人只是在琢磨适合自己的剑法罢了。宫主之前教的剑法太过古板,性格沉静之人方适用, 而宫主的剑法灵动之余却太过刚猛, 小人内力不及, 着实驾驭不了,唯有取长补短,才能真正适合自己。” 杨琼颔首道:“你果真是块材料。”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你一直对我虚情假意,阴奉阳违,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突然飞身跃起,从近旁的一株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飘然落地,林间风乍起,吹起他的衣襟,杨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同你过过招。你若是能接下我十招,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好兄弟。如果你输了,便堵上你的项上人头。何晏之,你敢不敢?” 何晏之站起身,持剑在手,正色道:“何晏之死不足惜,想必宫主也一诺千金!” 杨琼冷哼一声,用手中的树枝抖了一个剑花,飞身向何晏之攻来。他的内力走刚猛一路,一霎时罡气震荡,四周的树木都发出呜咽的呼啸之声,柳梦龙只感到胸口被一股强大的压力所迫,胀痛至极,张口竟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何晏之大喝一声:“梅卿,退后十步观战!”他知道此番杨琼是使出了全力,不敢怠慢,回剑接招。他手中的这把剑是杨琼的佩剑,锋利无比,他本想用剑先砍断杨琼手中的树枝,孰料,却根本无法与之相接,只是靠近,就已经让他的虎口隐隐发麻,几乎握不住剑。何晏之心中大骇,他此刻才真正见识到了杨琼的可怕,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根本是他无法抵挡的,只是一招而已,已经让他措手不及。 杨琼冷笑:“何晏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汗珠从何晏之的鬓角一滴一滴流下,他却微微一笑:“宫主,还有九招。” 杨琼低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又连刺三下,何晏之不敢再接招,只守不攻,然而杨琼的身形实在太快,他一不留神,发髻已被杨琼挑散,霎时披发覆面,左侧脖颈亦被刺中,血汩汩而出。何晏之忙轮开剑式,逼开杨琼的攻势,下腹处却气血翻涌,慢慢透出刺骨寒意,他心中暗道不好,只能收了内力,勉强稳住心神。 两人战了五招,何晏之已败象毕露,杨琼道:“你必输无疑。我给你最后一线生机,就此认输,去杀了那书生,我便不再怪你。” 何晏之以剑杵地,咬牙道:“我已经接了宫主五招,自然还能再接五招。” 杨琼哂笑道:“自不量力!休怪我手下无情!”他的脸上退却了笑意,双唇紧抿,出手越发狠辣,招招攻向何晏之的要害,既准又快,毫不留情。何晏之也全力以赴,仿佛不要性命一般,竟不再躲避,只管正面出击,一时间,肩头、肋骨、手臂,多处被杨琼刺中,鲜血淋漓,仿佛成了一个血人。 杨琼怒不可遏:“何晏之!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话音未落,他已使出第十招,直击何晏之的天灵盖。何晏之大喝一声,将全身内力灌于右臂,举剑相接,只听得一声巨响,却是何晏之手中的长剑被杨琼用树枝斩断,断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晏之捂着心口,身形摇晃,却终于没有倒下。他咬牙站着,浑身浴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宫主,我已接下了你十招。” 杨琼将断了数截的树枝抛开,面沉似水地看着何晏之,终于笑了笑:“也罢,算你命不该绝。” 何晏之双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宫主!” 杨琼冷笑:“滚吧!以后不要叫我再看见你。” 何晏之抬起头定定看着杨琼,良久,垂眸道:“我再不敢叫宫主生气。”话音刚落,左脸已挨了杨琼的一记耳光,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杨琼狠狠道:“我会为你生气?你当自己是甚么东西!”他转身快步离去,冷冷的声音传来,“从此,譬如参商,黄泉碧落,再不相见!” 何晏之站起身,四下望去,却哪里还有杨琼的身影?只见四周古木参天,飞鸟相从,杨琼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林间,只是已不见踪影。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郁结于胸臆,难以排遣,竟连身上的伤痛都已浑然不觉。直到柳梦龙扶住他,焦急地喊道:“大哥,你流了很多血!” 何晏之终于回过神,看着柳梦龙,道:“梅卿,我与你就此别过罢。” 柳梦龙急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何晏之道:“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他低声道,“他本就想放我一马,并没有伤到我的筋骨。”他拍拍柳梦龙的肩膀,“你要去京城赶考,我要去江南归雁庄,本就南辕北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待我办完了事,便去京城寻你。” 柳梦龙欲言又止,几乎想说,我不想去京城了,我想与大哥同去江南。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心里挣扎了许久,实在不敢误了赶考的大事,只能含泪点头。 两人并肩下了山,柳梦龙又陪着何晏之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官道的三岔口道了别。柳梦龙静静伫立着,直到何晏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第二章完) 萧北游不敢多言,只是有些惋惜道:“可惜那把秋水剑,却被姓沈的拿走了。” 杨琼道:“这本就是我送他的,有什么可惜?”他驱马向前,“阿北,莫再提沈碧秋,叫我听了心中不快。” 萧北游颔首说了声“是”,只是默默跟着杨琼。二人一路无话,行了半日,眼见着天色将晚,便沿途找了间客栈打尖。萧北游要了两间上房,先伺候杨琼梳洗,又替杨琼铺床叠被,杨琼也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北游忙前忙后。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便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杨琼道:“前辈空手而归,难道就不怕沈碧秋动怒?”他又疾砍数剑,只是楚天空身上的紧身衣竟是刀枪不入,也不知这人练得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即便被杨琼的剑划伤,也不见流下一滴血来。 楚天空冷笑:“小子!你是杀不了我的。识相点快放我走,否则自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杨琼悠然吹了一记口哨:“可惜,我这人天生脾气就不好,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做旁人做不了的事。你说我杀不了你,我今日偏偏要让你血溅三尺!”陡然间,他的剑招凌厉起来,一剑快似一剑,招招透着杀机,小小的厢房中,剑气纵横,大开大阖,楚天空左躲右闪,已渐渐露了败象。 杨琼越战越勇,眸中闪动着兴奋的神情:“我这一路上,总有些不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我虽然一一打发了他们,却也有些奇怪,莫非是有人假借我的名头,做了许多恶心的事来栽赃于我?如今却是想明白了。想必是沈碧秋派了你们这两只老耗子扮成我的样子,四处作案,好叫我四面楚歌,被武林同道追杀?”他哈哈大笑,“扮成我的,莫不是你那兄弟无头鼠楚天阔?甚好!甚好!我先断了你的头,再把你那兄弟的鼠头一并砍了!” 杨琼话音未落,手中的长剑突然飞掷而出,楚天空慌忙躲闪,那剑贴着他的脸颊一掠而过,直直钉在了身后的板壁之上。楚天空一个激灵,未曾缓过神来,杨琼已经飞身来到他的身侧,只在须臾一瞬间,一柄明晃晃的短刃便直直穿透了他的梗嗓。 第247章 相亲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她走得飞快, 身后的两个宫人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果然, 在不到东震门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右司承梁孟甫的轿子。 杨玲珑悠然站定,高声唤道:“梁大人请留步。” 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老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快步走到杨玲珑的面前,躬身施礼道:“老臣参见岷王殿下。” 杨玲珑嫣然一笑, 柔声道:“梁大人无须多礼。”她以手相搀,“梁大人乃三朝旧臣, 劳苦功高, 本王怎敢受大人之礼?”她的笑容优雅, 神色亲切,连双眸中都是温柔娴雅之色,分明已经没有了方才走出凤仪殿时的愠怒。 梁孟甫道:“殿下过谦, 君臣之仪怎敢偏废?” 杨玲珑道:“梁大人方才在御前的一席话,叫本王十分地受教。”她紫金冠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映着她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 “本王今日才明白,在这世上,男尊女卑,乃天经地义之事!” 梁孟甫微微有些尴尬, 沉声道:“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阴阳殊性, 乾坤有常。阳以刚为德, 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诗云: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载寝之地,明其卑弱,载弄之瓦,明其习劳,此乃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自古以往,莫不如此,并非老臣信口开河。” 杨玲珑含笑点头:“梁大人方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有胆色得很。本王佩服。” 梁孟甫道:“老臣所言,乃人伦大义,即便皇上不爱听,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宗之法岂可违?先王遗策岂能废?先师遗训岂敢忘?” 杨玲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意:“然则,依着梁大人的意思,圣上身为女子,却南面而王,统御天下,亦是有违伦常么?”她微微一笑,“梁大人,母上虽然向来宽宏大量,广开言路,但是,你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么?” 梁孟甫道:“先皇无子,不得已才传位于帝姬。而今上则不同,皇长子尚在,怎可将皇位拱手交予皇女?即便殿下乃嫡出长女,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但臣下不服,百姓亦要非议,只怕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哦?”杨玲珑微眯了眼睛,“臣下不服?百姓非议?本王自从重建聚贤堂、御影堂、光明堂三堂六府以来,除了诸位老卿家,有哪个敢不服?至于百姓,只要丰衣足食,谁还管天子是男是女?况且,不论天子是男是女,终于是杨家的天下,梁大人的心,也操了太多了吧?”她的凛然的目光在梁孟甫的脸上逡巡,“梁大人对杨琼真是忠心可嘉,可惜,他谋逆不轨,其心若昭,母上已经废了他的王爵之位,永贬出京,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回燕京了。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的要把梁氏一门的大好前程浪费在一颗弃子身上?” 梁孟甫道:“皇长子乃圣上唯一的皇子,老臣身为三朝旧臣,不敢有违先皇遗命。况且,当年乌台之乱,颇有蹊跷,陛下明察秋毫,岂无疑虑?岷王殿下天纵之才,更应辅佐皇兄,兄妹同心,才是国之大幸,亦是陛下所望。” 杨玲珑此刻已是怒火滔滔,恨不得将梁孟甫这把老骨头敲碎。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婉转笑道:“梁大人对大清的忠心,本王自然明白。”她巧笑嫣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孟甫,“梁大人的长孙今年可已过弱冠?” 梁孟甫心里一怔,道:“启禀殿下,前月方行过冠礼,正要参加今年春闱。” 杨玲珑颔首:“想必也是少年俊才。”她悠然道,“母上和父君正要为本王选婿,梁大人明日便将令孙的画像送进宫来吧。”她颇有些戏谑地盯着梁孟甫,“我既然开了王府,自然要选王君和侧君,不论母上最终给本王定下谁做王君,终不会叫梁公子落选。这一点,梁大人尽管放心。” 梁孟甫的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垂下首,恭然行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 将了梁孟甫一军,杨玲珑心中爽快至极,连唇角都弯起了难得的笑意。身后的两个宫人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依旧小心翼翼的跟在杨玲珑的身后,往中宫康乾殿走去。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那个拾花的女子亦转过身,冲杨玲珑娴娴一笑,福身道:“皇姐万福。” 杨玲珑嫣然笑道:“璇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她施施然走入梅花林中,来到杨璇玑的面前,“怎有雅兴来此赏梅?” 杨璇玑腼腆一笑,轻声道:“我正想调些梅花九曲胭脂香,便来捡些花瓣做材料。” 杨玲珑道:“甚好。璇玑做的胭脂我最喜欢了。”她伸手摸摸了发髻上的花钿,嫣然道,“璇玑的手就是巧,上回皇祖母寿诞你做的那支凤钗,她极中意,连母上看了,也喜欢得很哪。” 杨璇玑垂首道:“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皇姐如果喜欢,璇玑回头就给皇姐挑几支上好的步摇送来。” 杨玲珑也不推辞,只是浅浅一笑:“璇玑最近在忙些什么?本王近日来庶务繁忙,倒不曾好好与皇妹说说话,父君若问起来,又要责怪本王对皇妹不上心了。” 杨璇玑道:“不过是些针线女红罢了。”她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皇姐日理万机,璇玑不过闺阁琼楼的富贵闲人而已,倒叫皇姐费心了。” 杨玲珑笑而不语,伸手折了近旁的一枝梅花,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道:“据说,璇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上书房了?” 杨璇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璇玑自忖年岁已长,上书房里多是公侯子弟,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内外各处,男女异群,同席读书,到底不便。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不如熟读女四书,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杨玲珑却道:“本王竟忘了,璇玑今年也到了二八年华。”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梅枝,目光却不曾一瞬,紧紧盯着杨璇玑,“明日,本王便向母上禀明,也该给璇玑讨个封号了。”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嵘王如何?岱字也是不错,不知璇玑喜欢哪一个?” 杨璇玑脸色微变,拜倒在地,颤声道:“皇姐,璇玑惶恐!” 杨玲珑双手相搀:“璇玑怎么了?本王又不曾说你什么?怎惧怕成这副模样?” 杨璇玑讷讷道:“璇玑连四书五经都不曾读全,怎敢与皇姐忝列王爵之位?况且身无寸功而封王,岂不贻笑大方?母上亦不会应允。”她抬起头,神色无辜而惊惶,“璇玑知道皇姐和大院君向来疼我宠我,璇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皇姐能否应允?” 杨玲珑道:“真是难得,璇玑想要什么?” 杨璇玑再拜道:“我这些日在闺中常读女诫,尝闻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故知,婚姻之事,方是妇人之大礼也。璇玑别无所求,但求大院君与母上做主,许我下嫁,从此相夫教子,相敬如宾,便此生无憾了。” 杨玲珑微眯了眼:“本王记得璇玑幼时颇有雄心,连母上也曾夸赞过你聪明伶俐。” 杨璇玑垂首低声道:“幼时不懂事,也不记得曾说过些甚么。” 杨玲珑一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璇玑难道忘了么?” 杨璇玑只是摇头:“幼时戏言,哪里能够作真。” 杨玲珑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梅花一抛,柔声道:“皇妹的心愿,本王自然替你达成。春闱在即,自然要选一个少年俊才,方能配成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杨璇玑羞涩地低下头:“璇玑谢过皇姐。” 何晏之倒退了半步,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起身朝何晏之拱手一笑:“公子爷,小人姓方,庄子里的人都唤我方老五。奉少庄主之名,前来伺候公子更衣梳洗的。”他朝身后一摆手,七八个侍女鱼贯上前,在何晏之面站了一排,霎时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叫人看了眼花缭乱。她们的手中捧着各色衣物,齐齐朝何晏之屈膝行礼:“公子请更衣。” 第248章 示弱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对何晏之道:“琼花碎玉剑一共一十三招, 每一招都有九种变化, 每一变则有三十六式, 如此,便是四千二百十二式,根据对方所使的武器和武功路数的不同, 出不同的招式,贵在随机应变, 决不可墨守成规。你若是从头一气耍到尾,便只是一个花架子, 对方若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这套剑法便不值一提了。你今日学了这套剑法,决不可给我丢脸, 可明白么?” 何晏之奇道:“宫主果真不是常人,十二岁时就能想出如此高明的剑法。实在是旷古烁今第一剑客!”心底却想,你都不准我在旁人面前耍这套剑法, 我又哪里有机会丢你的脸? 杨琼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将这十三招慢慢耍给你看,我只耍一遍,你一一记清楚,待会儿练给我看。”他缓缓拔出佩剑, 看着何晏之, “不准练错。按老规矩, 练错一式, 罚一百个马步。” 何晏之一哆嗦,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心里却开了锅,暗暗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耍着我玩呢?还是料到我不想练了,逼着我学?四千多个剑式,我如何能一下子记全?他颇为踟蹰道:“宫主,恕晏之天资愚钝,您的琼花碎玉剑乃天下神功,我怎可能看一遍就全记下来?” 杨琼却不理他,只是紧抿了双唇,抖开剑式,如行云流水般耍了起来。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端的是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此时正值初冬,擎云山山势高耸,较之山下更为严寒,梅花竟也早早地开了,一片连着一片,红红白白的,煞是美丽。只见杨琼白衣翩然,剑气如霜,在梅花林中飘忽来去,如影如魅,点点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暗香袭来,看得何晏之如痴如醉。 此刻的杨琼褪却了一身暴戾之气,眉宇间从容淡然,人与剑浑然一体,不分彼此,剑招如花落,剑光如玉碎,却暗藏着雷霆万钧的骇人气势,叫人心生畏惧。 何晏之看得目瞪口呆。杨琼的琼花碎玉剑他不曾看过全套,如今一看,果真是潇洒写意,仿佛任意为之,却又丝丝入扣,剑法更是神出鬼没,比之前他学的那套剑法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他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得想道,若论及武功,那个沈碧秋只怕绝不是杨琼的对手。却不知杨琼到底看上了那个姓沈的什么,竟痴情到找一个替身养在身边聊以慰藉。如此看来,杨琼是甚为不幸,而他何晏之更是不幸中的不幸,和杨琼相配,倒也勉强算是同病相怜,一样伤心,两种闲愁了。 何晏之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杨琼冷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你都看会了么?” 何晏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杨琼:“宫主剑术独绝,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便出了神。” 杨琼倒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着脸将长剑甩给何晏之:“你且先耍耍看,学会了多少便使多少。” 何晏之持剑而立,诚惶诚恐地看着杨琼,手心都开始渐渐冒汗。孰料,越是焦急,脑袋里却像裹了浆糊,竟连一招一式都想不起来。眼见着杨琼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何晏之简直欲哭无泪:“小人紧张得很,还望宫主提点一二。” 杨琼怒道:“平日里练功,也不见得你这般懒散。莫非今日是故意的?” 何晏之笑道:“岂敢,岂敢。还请宫主体谅小人实在是有伤在身。” 杨琼面沉似水,一把夺过何晏之手里的剑,冷冷说道:“果然只是徒有其表的蠢物。”他的眼中有了轻蔑的寒意,“昔年,我与沈碧秋一同练剑。往往是我还没领悟上一招,他已经使出了下一招,你果真及不上他半毫。” 这几句话实在伤人,何晏之也不免动了真怒,只是不敢表露,只是咬着下唇,笑容却僵在了脸上,良久,方道:“宫主所言正是。那位沈公子乃天下少有的奇才,岂是何晏之这般庸俗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杨琼面无表情,只是持剑轮了个起手之势,道:“可看清了?” 何晏之点点头,接过杨琼的剑,敛气凝神,耍将开来。他被杨琼一激,头脑倒是清晰起来,剑招源源不断从手中倾泻而出。仿佛若有神助,竟一口气使完了前面十招,直到第十一招开始,才渐渐力不从心,额角也迸出了汗珠,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一阵眩晕,却跌入了一个清冷而温软的怀抱。 何晏之一怔,只觉得那人冰凉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带着他继续舞剑。微风拂过,带落点点飞花,一阵阵淡雅的幽香萦绕在他的身畔,何晏之只觉得自已仿佛坠入了绮梦之中,一时间不能思考,只能跟随杨琼在梅花林中共舞。两人袍袖翻飞,剑光闪动,催落阵阵花雨,待到最后收招,剑刃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何晏之只觉得荡气回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回头一看杨琼,只见那人风姿隽雅,神情湛然,恍若天人,不由得心中一荡,竟鬼使神差地一把搂过,吻住了对方的柔软淡色的双唇。 沈碧秋轻轻推开门,屋内焚着淡淡的玉檀香,颇有怡神静心之效。 他缓缓走到床前,撩开纱帐,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的人。杨琼还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地皱着眉辗转反侧,额头上隐隐冒出虚汗。沈碧秋撩衣坐下,用袖子轻柔地擦拭着杨琼的脸,不时细细摩挲,只觉得手指下的肌肤如暖玉一般,光滑温润,叫人爱不释手。 他于是俯下身,在杨琼淡色的双唇上轻轻一吻。二人呼吸相触,沈碧秋不由得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地含住杨琼的唇,细细吮弄。杨琼似乎并不好受,微微喘息着挣扎,沈碧秋却并不放过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杨琼终于睁开了眼,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推拒着身上的人,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无神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衬着他苍白的脸,犹为楚楚可怜。 “不要怕。”沈碧秋哑声道,“子修,是我呀。” “你……是谁?”杨琼的声音褪去了一贯的冰冷,怯怯地,无助地蜷缩起身体,叫人看了心中不忍。 沈碧秋柔声道:“我是碧秋,你是子修。”他揽住杨琼瘦削却柔软的肩头,安慰道,“子修,莫怕。” 杨琼呆呆地,张了张口,缓缓吐出两个字:“碧……秋……” 沈碧秋见他不再抗拒,便搂住他,柔声低语:“是啊,我是碧秋。子修,你说过,你对我情难自禁,你自小就喜欢我,不是吗?” 杨琼微微蹙起两弯姣好的眉:“喜欢……?怎样……喜欢?” 沈碧秋含笑着看着他:“我来教你,好不好?”他将杨琼缓缓放平在榻上,解开杨琼的中衣,轻轻抚弄着杨琼的身体。 杨琼柔顺地躺着,身体却仍旧微微发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而呆滞。沈碧秋叹息着亲吻着杨琼的双眸,低声哄慰着:“不要怕,子修。”他的声音如魔咒一般,在杨琼的耳边反复诉说着,“子修,你钟情于我,你的目光从来都是追随者我。子修,你说过,甘为神女,只留襄王一梦,你都忘了吗?” 杨琼讷讷地开口:“我……钟情……碧秋?” 沈碧秋欺身将杨琼压在身下,迷恋地亲吻着杨琼精致的五官:“是,你钟情于我,一往情深。”他将杨琼的双腿分开,先是手指慢慢进出,见杨琼渐渐情动,眸中水汽氤氲,才缓缓送入。 杨琼的神情依然是懵懂的,他仿佛并不知道沈碧秋在做甚么,只是顺从于本能,发出柔靡而宛转的低吟。这样柔媚的杨琼让沈碧秋几乎不能自持,与之肢体相缠,辗转缠绵,一时间,竟陡然生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疯狂念头来。 如此翻来覆去弄了许久,沈碧秋仍意犹未尽,只觉得怀中的身体温暖而柔韧,叫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然而杨琼却渐渐发出呜咽般的啜泣声,身体亦微微抽搐起来。沈碧秋觉出异样,终于停止了动作,柔声道:“子修,怎么了?” 杨琼的脸色已经惨白,蹙着眉低声喘息着:“痛……好痛……” 沈碧秋急忙退了出来,伸手一摸,果真又出了许多血,他暗忖自己一时乘兴,竟忘了杨琼如今已受不起这般疾风骤雨。杨琼蜷缩着,身体不住颤抖,脸上也有了畏缩而惧怕的神情,口中依旧喃喃道:“好痛……不要了……不要喜欢……” 这样的杨琼让他实在狠不下心来。 沈碧秋叹息着抱住杨琼,哄慰道:“莫怕,不弄你了,莫怕。”他伸手摸了摸杨琼的脸庞,发现光洁的两颊上已满是湿漉漉的泪痕。沈碧秋的心没来由地一痛,低声道:“子修,我亦不想如此。然而,实在是无可奈何。”他紧紧拥住杨琼,喃喃低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无法舍弃你。子修,这五年见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去了。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即便你恨我一世,也绝不后悔。” 然而杨琼却毫无反应,只是目光呆滞地靠在沈碧秋的胸口,间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低吟。两人就这样依偎着靠在榻上,任由时间静静流逝。沈碧秋呆呆地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思绪却芜杂而混乱,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筹谋进展,而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振奋,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心神俱疲。仿佛此刻迷失本性的不是杨琼,而是他自己。 如此枯坐了大半夜,杨琼已经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沈碧秋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仔细安顿好,方才披衣起身。他缓步走到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又在杨琼的床前伫立了良久,怔怔地盯着杨琼的睡颜,又俯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第249章 血誓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沈碧秋并不答话, 只是冲何晏之微微一笑, 随之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仿佛想从对方呆滞的神情中探寻到些许蛛丝马迹。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在床榻边站定, 突然一把拽过杨琼披散的长发, 大力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琼觉得头皮剧痛, 沈碧秋此刻的动作含着愠怒和刻毒,似乎要将他的头皮生生撕下来一般。他本不想在何晏之面前出丑, 但若此刻过于隐忍,只怕沈碧秋疑心更重, 反而功亏一篑。他只能强忍心中的屈辱, 无神的双眸中满是恐惧, 双手扶住头,痛苦地喃喃道:“痛……放开……好痛……” 何晏之一把按住沈碧秋的手臂:“少庄主, 擅闯禁地的是在下,何苦迁怒于人?”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何晏之, 手中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杨琼痛得瑟瑟发抖, 微弱的挣扎却根本无法逃离桎梏。 沈碧秋笑道:“何少侠无心之失,沈某怎会怪罪?是那些下人们不中用, 竟然连何少侠都会认错, 真正该死!” 何晏之看他笑容可掬, 语气柔和, 却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心中越发感到可怖。他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拔剑将沈碧秋杀了,但是杨琼方才的话犹在耳畔,只怕自己非但杀不了沈碧秋,反而害了杨琼。 他再三忍耐,更觉得心痛如绞,缓缓道:“少庄主的话,何晏之实在不敢相信。少庄主曾说自己不问世事久矣,更是矢口否认见过杨琼,如今杨琼却被少庄主软禁庄中。”他冷笑起来,“少庄主心机深沉,贼喊捉贼,今天何某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间院子,又怎会知道杨宫主已被少庄主折磨成了傻子。” 沈碧秋含笑不语,只是将杨琼搂在怀中,轻柔抚慰,说话间更是带着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子修,可是弄痛你了?” 杨琼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任由沈碧秋施为。何晏之胸中烦恶不已,几乎不能自持,他的右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沈碧秋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凌迟他的心,二十余年来,他头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念头。 沈碧秋却抬起头看着何晏之,道:“沈某倒是奇怪得很,何少侠如此关心杨琼,却是因为什么呢?”他的目光幽深,笑着问道,“你同子修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何晏之道:“杨宫主乃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尔等所辱!”他上前一步,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杨宫主也算是少庄主的故人,即便少庄主要为死去的妻子报仇,也应该光明磊落一决高下,何苦如此作践,反倒叫人觉得可耻!” 沈碧秋哈哈大笑:“少侠真的不知道我同子修之间的旧事?你在九阳宫住了那么久,子修难道丝毫没有同你提起过?”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何晏之,戏谑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少侠,夫妻间的事,外人是不可置喙的。” 何晏之简直目瞪口呆。他自认向来脸皮颇厚,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沈碧秋皮厚心黑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道:“少庄主的话真是骇人听闻,夫妻乃人伦大义,岂可信口开河?男人与男人之间,又如何做得夫妻?” “何少侠以为在下是在说笑么?听闻少侠在九阳宫曾陪伴杨琼数月,原来你二人只是日日聊天而已么?”沈碧秋暧昧一笑,“子修之所以留少侠在九阳宫中,其中原委,其实少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罢?”他抱着杨琼,神色亲昵,“实不相瞒,我与子修自小相识,情投意合,子修更是甘愿为我易弁而钗,我二人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看着何晏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沈碧秋的眸中闪过一丝快意,继续说道,“子修不过是对我有诸多误会,才避而不肯见我。”他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但是,他却找了何少侠,我这才明白子修待我依旧情深意重。若非是不能忘情于我,他又何必将少侠留在身边呢?” 何晏之一时语塞,只觉得沈碧秋的每句话都犹如利刃,一刀一刀划开了他最不愿去回想的过往,他的目光落在杨琼身上,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痛楚,杨琼的神色却依旧是迷惘而呆滞的,仿佛根本听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 何晏之觉得苦涩从胸口一直漫到了唇边,他笑了笑,道:“少庄主早便知晓我的来历,却设下诸多布局,真是多此一举。何晏之不过天涯浪子,何须少庄主如此费心?” 沈碧秋温言道:“少侠何必妄自菲薄?在下欣赏少侠乃是发自肺腑,并非虚情假意。少侠为何不信我?” 何晏之哑然失笑:“少庄主对自己钟情之人尚能如此心狠手辣,真是难为你竟会对在下另眼相看。” 沈碧秋诧异道:“莫非少侠疑心是我将子修害成这般模样?” 何晏之亦诧异道:“难道是我误会了?” 沈碧秋叹了口气,道:“我找到子修时,他已经是这般模样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宛转,目光中满是深情厚意,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每一个字,“岷王殿下要杀他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的形势看来,归雁山庄乃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若是叫人知晓子修在我庄中,只怕会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他突然放开杨琼,站起身,向何晏之深深拜倒,“何少侠,请受沈某一拜。” 何晏之颇有些惊惶道:“少庄主这是何意?” 沈碧秋抬起头看着他:“我死不足惜。然则,我不能再让子修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的伤病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他的仇我也一定会替他报。何少侠,既然你说子修是你的救命恩人,沈某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严守这个秘密,你只当今日没有见过子修,可好?” 何晏之看着沈碧秋,只觉得遍体生寒。如果方才不是亲耳听到杨琼对自己吐露实情,只怕自己今日也要被沈碧秋所骗。于是,他的目光落到杨琼的脸上,极为诚恳地说道:“少庄主尽管放心。何晏之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做对不起宫主的事。” 何晏之双眉紧锁,牙齿也在打颤:“很……很冷……” 柳梦龙大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四下看了看,便将床榻上的两床被褥全部裹在了何晏之身上,道:“恩公,可好些没?” 何晏之摇摇头:“方才……与那姓秦的……动手……耗费太多……内力……想必……催动了……体内的寒……毒……”他疲惫地闭上眼,“我……试着运气……调息……还烦请……柳兄……替我……守着……守着……不要叫人……进来……” 柳梦龙口中称“好”,见何晏之勉强盘腿而坐,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晃动,想来是有些力不从心,他便脱去鞋袜上了床榻,让何晏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恩公,如此可以舒坦些?” 何晏之闭目点头,唇角弯出一抹淡淡的笑,他生就相貌英俊,气度潇洒,即便此刻憔悴支离,也不减俊美丰仪。柳梦龙看在眼里,不觉心跳漏了一拍。 何晏之凝神敛气,运气调息,将杨琼传给他心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总算将体内澎拜汹涌的寒气勉强压制了下去。他吁了一口气,却感到有滚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脖颈处。 他诧异地转过头,却正好迎上柳梦龙通红的双目,不由道:“柳兄你哭什么?” 柳梦龙擦擦眼泪,脸上有了喜色:“恩公可好多了?” 何晏之点点头:“暂时无碍。” 柳梦龙道:“你没事,我的心也就稍安了些。”他表情有些无奈,神色颇为落寞道,“我只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事事连累恩公,竟差点害了恩公的性命。” 何晏之笑着安慰:“柳兄,你我萍水相逢,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况且这些事来得实在突然,与你有什么关系?” 柳梦龙却一拳狠狠砸在床榻之上,仰天长叹一声,道:“利剑不在掌,交友何须多!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读什么圣贤书!算什么大丈夫!” 何晏之见他难得露出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一时间倒不知道如何再宽慰他了,只能默默无语。柳梦龙却拱手施了一礼:“恩公,正如你所言,你我萍水相逢,小生却将恩公引为知己,更是敬仰恩公的为人,但不知恩公心中如何看待小生?” 何晏之一愣,心中微微有些感动,道:“柳兄也算得上至诚君子,你我自然是极有缘分的,柳兄即将何某认作知己,何某自当投桃报李。” 第250章 求婚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领头的见他不像是一般人, 早早便迎了上来,抱拳道:“这位英雄请了。” 杨琼停下脚步,淡淡道:“我找沈碧秋。”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不知杨琼是敌是友。倒是那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依旧笑道:“英雄可有拜帖?” 杨琼将怀中的一把折扇递给那人:“把这个交给沈碧秋, 他自然明白。” 那仆役笑道:“原来是少庄主的故人。”他转头对身后几个小厮道, “引这位公子去耳房休息, 我立刻去回禀少庄主。” 杨琼却回绝道:“我便在这里等, 你速速去回禀。”他冷笑道,“叫沈碧秋亲自来接, 可明白了?” 那人一怔, 却知自家公子近年来结交了不少江湖豪客,多是这等古怪的脾气,不敢怠慢,一溜烟地进府去了。剩下的几个小厮见杨琼身上透着森然寒意,便都只是远远看着, 谁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门内便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随之,朱红色的大门敞开, 两班仆役恭敬整齐地候立左右, 一位风流俊雅的年轻公子缓步走了出来。此人相貌十分出众,唇若涂脂, 目若朗星, 眼角眉梢俱透着温柔浅笑, 如三月春风,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文尔雅,叫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免生出亲近之意。他施施然来到杨琼近前,恭然施了一礼,微笑道:“子修,别来无恙?” 杨琼却冷冷看着他:“沈大公子,杨琼不记得同你有这般熟稔,子修乃我表字,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称呼的?” 来人正是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他似乎并不在意杨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只是笑道:“是碧秋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杨琼道:“你又错了。我早已被赶出燕京城,皇上命我终生不得入京,何来殿下的称呼?沈碧秋,你胆敢违背圣意么?” 沈碧秋一连碰了两次壁,却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是,是,原是碧秋不好。想必宫主此番前来,绝不是与我来叙旧的吧。”他上前揽住杨琼的肩膀,“雪地寒凉,不如到庄内小坐?” 杨琼侧身避开,双臂交叠于前胸,目光却是极冷:“沈碧秋,何必惺惺作态?柳非烟死了,你不是怀疑我吗?怎么?见到我也不质问我?” 沈碧秋躬身施了一礼,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宫主此番亲自来沈园,自然是为了萧北游。请宫主放心,萧北游在沈园好吃好喝好睡,沈某没有亏待他半分。至于非烟之死,正是我最最伤心之事。请宫主给沈某一份薄面,这件事,必须要水落石出,才能给柳家一个交代,也是给沈园一个交代。”他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宫主,既来之,则安之。沈某略备薄酒,还望宫主赏脸同饮。” 杨琼只是岿然不动:“你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虚情假意地说这许多废话?”他的双唇微微勾起一抹笑,眸光流转处,艳丽无双,“我曾发誓此生再不下擎云山,然而为了阿北,龙潭虎穴也要走一遭。” 沈碧秋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儒雅的笑容,眸光中却隐隐透出阴冷。他温言道:“宫主与自家师弟真是兄弟情深,叫人羡慕。” 杨琼冷笑:“你羡慕我?”他盯着沈碧秋微笑的脸,“我杨琼走到今日,难道不是拜阁下所赐?”他哈哈大笑起来,“沈碧秋,曲意逢迎实在是委屈你了。杨玲珑的脾气可能比我还坏,不知你可承受得起?” 沈碧秋微微一叹:“多年不曾相见,沈某只是想同宫主好好说说话而已,宫主又何必咄咄逼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当年的事,不得已而为之。我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你,即便你恨我,我也无怨无悔。” 杨琼哂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同杨玲珑一起联手来构陷我么?” 沈碧秋道:“在沈某心中,宫主永远是最为重要的人,不知宫主还相信否?” 杨琼的脸上陡然间有了怒气,手中的长剑瞬间出鞘,如电般向沈碧秋刺去。沈碧秋却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温柔地看着杨琼,两旁的仆众均是大惊失色,然而没有沈碧秋的命令,谁也不敢靠前半步。 杨琼的剑在沈碧秋的梗嗓处停了下来,他白皙而秀美的脸上有了痛苦的神情,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仿佛立刻就要落下泪来。沈碧秋只是缓缓地柔声说道:“子修,若杀了我可以叫你开心,我死而无憾。” 杨琼厉声道:“阿北人呢?立刻放了他!” 沈碧秋朗声道:“来人,去把萧公子请出来。”他又冲杨琼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怅然,又有几分无奈,“子修,你可知道,我千方百计地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若能再见你一面,即便立刻死去,也知足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蛊惑一般,“子修,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曾忘记你,亦不曾忘记乌台的日日夜夜。子修,你竟如此绝情么?” 杨琼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脸色却越发地阴沉:“不必再说了,那些旧事我已经忘了。” “师兄!”二人正在僵持,萧北游已经从院中飞奔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琼身侧,单膝跪倒,抬头看着杨琼,眼中闪着泪光:“师兄!阿北拜见师兄!” 杨琼收了剑,退后了两步,目光一瞬也不曾离开沈碧秋,沉声问道,“阿北,在沈园这几日,你可还好?” 萧北游站起身,立在杨琼身后,道:“叫师兄挂心了。阿北无恙。” 杨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那便好。阿北,柳非烟之死,你可知情?” 萧北游摇摇头:“启禀师兄,此事与我无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琼对沈碧秋道:“大公子,你也听到了。这件事与萧北游没有关系,我相信他。至于你信不信我,便随你罢。” 沈碧秋道:“宫主果然豪爽。三言两语就断了案,真是古今第一的神探!” 杨琼冷冷一哼,傲然道:“我们要走了,你若不服,只管放马过来,看你们能不能拦下我杨琼的去路!” 沈碧秋躬身施礼:“岂敢?”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如此,恭送宫主。祝宫主一路顺风。” 谢婉芝脸色微微一变,上前按住叶云舒的手,压低声音道:“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活路,你只管自己逃命便是。”叶云舒欲待拒绝,谢婉芝却示意她不要出声,用极快的语速说道,“我还有一事托付,你仔细听着。沈眉之子说其母乃是苏小环,我甚为怀疑。此事太突兀、太不合情理,苏小环爱欧阳长雄甚深,性情极烈,绝不会改嫁他人。况且那沈碧秋同苏小环长得没有分毫相似之处,连一点故人的影子都没有。我这些年来一直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皇长子他……” 她的话音未落,一柄钢刀已经直直插入马车的车厢,刀锋正对准她的鼻尖。车外传来一声阴冷的笑意:“谢大人出来吧,你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还躲着不肯见人呢。” 谢婉芝整了整衣衫,同叶云舒从马车上施施然走了下来。这是一处僻静的树林,一群黑衣大汉手持利刃,将二人团团会在中间。谢婉芝缓缓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她的目光落在正垂手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马车夫身上,面沉似水:“朱七,你何时被收买了?所以故意走这条道么?” 那名叫朱七车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小人亦是无法啊。他们……”他惊恐的目光在那些大汉的脸上逡巡,痛哭流涕道,“他们要杀了小人的全家,小人亦是无法啊。” 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都说谢大人诡变多智,看来也不过尔尔!”他将手中的钢刀一横,“谢大人若不想死,就同你身边的这位小美人一同跟兄弟们走一趟罢。” 谢婉芝微微冷笑:“不必以死相胁。谢某人数十年宦海沉浮,屡次历经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会被尔等黄毛小子所迫?你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截朝廷命官,自然有极为稳固的靠山。是谁呢?”她微眯了双眼,“仿佛除了大院君岷王殿下,应该没有谁会这般急切地要本官的性命吧?” 那黑衣人眼露凶光:“谢大人,从来祸从口出,话可不能乱说啊。” 谢婉芝了然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刘南图么?” 那大汉向左右做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十余柄利刃将谢婉芝和叶云舒环绕其中,寒光映射在两人的脸上,杀气腾腾。黑衣大汉发出几声干笑:“谢大人,你真的以为兄弟们不敢杀你么?你们今天身首异处,兄弟们随便把你二人的尸首仍在后山,届时野兽分而食之,又有谁知道谢大人是死在我们的手上呢?” 谢婉芝只是颔首笑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她的笑容笃定,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尔等若是想杀我,又怎会迟迟不动手呢?”她又是一笑,“你们本来就不是来杀我的,不是吗?” 那些黑衣人听了显然一愣,随之,喊杀声陡然间四起,数百官兵从林中一跃而出,箭弩乱发,瞬间倒毙了数名黑衣杀手,显然,来的都是都督营的精锐之师,此刻人数悬殊,胜负其实不言而喻。为首的黑衣大汉见大势已去,仰天大笑:“原来大人早有准备。”说话间猛地转身扑向谢婉芝,挥刀欲待要砍,却被叶云舒一剑挡开。那大汉呵呵一笑:“想不到尔一介女流,功夫倒也不错。” 叶云舒紧闭双唇,挥剑疾砍,剑势颇为凌厉,却不进攻,只是护住谢婉芝的左右,不让那些杀手近身。 谢婉芝淡淡道:“西北角的乾位,我给阁下留了一道生门。我亦不想两败俱伤,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去告诉刘南图,下官已经拟好辞呈,不日即将送达燕京。以后朝廷的事一概与谢婉芝无关,请大院君尽管放心。” 那黑衣人又是一愣,随即收了钢刀,抱腕道:“如此,在下定会复命。”言毕,望空吹了一记口哨,剩下的十几人,紧紧围作一团,且战且退,倏忽间从西北角的缺口退散而去。 那些官兵也都住了手,上来行礼,跪倒一片,为首的管带恭声道:“属下有失,叫大人受惊了。” 谢婉芝摇摇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朱七身上,“把这人押下去,严加拷问。” 那车夫朱七瞬间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就看在老朱我为您勤勤恳恳赶了十余年马车的份上,给我留一条活路罢!” 第251章 托付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这样睡去醒来, 醒来睡去,不知过了几天,除了那个默默给他喂饭擦洗的人,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他仔细琢磨,料到沈碧秋是想以此来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彻底崩溃。先是失明, 然后内力尽失, 然后筋骨尽毁,最后意志消磨,真正成为一个废人。 杨琼心底冷笑, 暗暗道, 但有一口气在,如何能叫你如愿?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 这一日, 杨琼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那人的手指皙长, 举止间有若有若无的暗香袭来,动作轻柔, 如同在碰触无上珍宝,指尖流连处带着些许的痴迷。 杨琼猛地睁开眼,那人显然吃了一惊, 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杨琼听到沈碧秋温文尔雅的声音柔声道:“子修, 原来你醒了。” 杨琼感觉到沈碧秋撩衣坐在了床榻边, 他瞪大了眼睛,冷笑道:“不必装模作样,反正我也看不见。” 沈碧秋颇为惋惜道:“子修,你怎么这样大意呢?”他叹了一口气,“你如今这个样子,叫我看了心里难受啊。” 杨琼冷冷一哼,也懒得与他周旋,只是淡淡问道:“阿北呢?” 沈碧秋发出一声轻柔的笑,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如同上等的瓷器与金属碰撞发出的金玉之声。这让杨琼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很多年前,他与沈碧秋一起在庭前和歌时的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声却分外叫人毛骨悚然。 “你已落魄至此,自身难保,却还念念不忘萧北游。”沈碧秋温言道,“子修真是重情重义。” 杨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如今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又何必再装谦谦君子?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恨我。”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我谦谦君子的样子么?”他俯下身,双唇在杨琼如玉的脸庞上流连,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琼的鼻息间,暧昧而缠绵,“怎么,几年不见,连口味也变了么?” 杨琼闭目屏息,纹丝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口中却呵呵冷冷笑道:“沈碧秋,何必自作多情呢?你同我早已割袍断义,连朋友都谈不上,又何来甚么情义?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如今落到了你们手上,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 “杀你?”沈碧秋坐起身,玩味道,“我如何舍得?我以为关了你这么久,你会开口求饶,想不到这性子还是如此强硬。” 杨琼点点头道:“是了,你杀了我,皇上若是知道了,自然要怀疑杨玲珑。倒不如把我软禁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沈碧秋悠然道:“子修,你向来很聪明。可惜,犯了三个大忌,注定成不了大事。一者,骄傲自负。二者,刚愎自用。三者,不肯委曲求全。你任意妄为,树敌太多,失势之时难免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若非皇帝一心保全你,只怕你眼下已经尸骨无存。”他微微一笑,“譬如这一次,你若不是太过自负,以你的功夫,又怎么会中了楚天空的血毒,被我所俘?”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低声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收买了丰城双鼠,却被你轻而易举灭了一只,你说,该如何赔我?” “因为觉得我成不了大事,所以,你才审时度势,转而投靠了杨玲珑?沈大公子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琼冷笑道,“你曾经刻意接近我,讨好我,迷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五年来,我在擎云山上思前想后,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你不仅背叛我,构陷我,还对我赶尽杀绝,恨不得把我逼成孤家寡人。”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直直看向头顶上方,他的眉眼本就生得精致,此刻神色憔悴,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情。他正说着话,唇舌却突然被含住,他看不见,只感到沈碧秋欺身而上,将他搂抱怀中,不住亲吻。他此刻四肢无力,又如何挣脱得开?怀抱如旧,一时之间,记忆纷至沓来,曾今的温柔缱绻如今却如利剑穿心,叫人难以忍受。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低喃道:“子修,你当年向我自荐枕席时是何等青涩?你难道忘了,你说你对我情难自禁,倘若我实在无法接受男子,你甘愿雌伏?初次时你疼成那个样子,流了那么多血,却一声不吭,实在惹人爱怜。”他的手分开杨琼的双腿,摸到了那处,轻柔抚弄,“这些年来,我总是梦见你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模样。子修,我又怎舍得你死呢?” 见杨琼的身上渐渐泛起红潮,沈碧秋亦不觉情动,他俯身又吻住杨琼,辗转厮磨。杨琼使尽全力,却也只能是微弱地挣扎,一霎时竟悲从中来,即便五年前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时,也没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即便是反抗,也显得无力而可笑。身上已经不着寸缕,双臂被沈碧秋压制住,双腿被大力拉开,他突然前害怕起来,全身战栗着,然而,随着一阵钝痛,他能感觉到沈碧秋缓慢地碾磨着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终于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默默忍受,温热的血慢慢渗出,沈碧秋的兴致却仿佛极高,搂着他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调笑的话。 杨琼却只是闭目不语,任其施为。沈碧秋见杨琼无动于衷,甚为无趣,便不再言语,只是欺身而上,口中柔声道:“子修,我可是想了你整整五年。每每念及,简直夜难成寐。”杨琼的脸上露出冷笑,撇过脸去,只是不屑一顾。 沈碧秋轻轻呢喃道:“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留你在,终究是个威胁,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如今甚好,你便乖乖留在我身边吧。”他轻柔一笑,“放心,杨玲珑也罢,杨真真也罢,都不可能找到你。” 谢婉芝嗤笑道:“子衿兄真是好大的脸面!江南四族,延绵数百年,却何曾姓过沈?你不过是奉欧阳长雄的遗命接掌江南四族而已,却想着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么?沈眉,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欧阳长雄门下之犬,可惜你这条看门狗却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欧阳长雄一死,你便倒戈刘南图,将江南武林整个送给刘南图做了见面礼。你怀着怎样的心思,难道别人不知道?或者,你以为,你今日振臂一呼,江南八派还会听从你的号令?” 沈眉道:“大人差矣。沈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自认为没有丝毫对不起欧阳长雄的地方。况且,我与欧阳长雄之间早已经了断恩怨,互不相欠。倒是大人您,当年曾深受苏小环和欧阳长雄之恩,数十年来却为杨真真卖命,不遗余力,不知你那小环姊姊泉下可瞑目么?” 谢婉芝神色凛然地看着沈眉:“果真如此。说甚么苏小环嫁你为妻,不过就是想乱我的方寸,借此羞辱欧阳将军罢?子衿,一个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人,你却如此耿耿于怀。你追随他多年,最终却反目为仇,可是将军临终之前,仍将欧阳氏的大权交付于你。子衿,你且扪心自问,你还敢说你没有对不起欧阳长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眉哂笑道:“那谢大人意欲何为呢?杀了沈某以慰欧阳长雄在天之灵?错了罢,若论害死欧阳长雄的真凶,也应该是刘南图和杨真真。谢大人口口声声说在下是门下之犬,谢大人何尝不是杨真真放在江南的恶犬?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彼此!彼此!沈某这些年隐居沈园,罢官不仕,自认为比谢大人的紫绶金章尚且高尚几分。” 谢婉芝抿了一口茶,缓缓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早在十几年前,我尚在枢密院时就说过,江南武林是帝国心腹的一根毒刺,亦是南北不靖的隐患。只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四族根基之深,难以撼动,倘若连根拔除,只怕牵动整个江南,内乱在所难免。因此,自太宗以降,不得不怀柔任之。”她起身缓步走到沈眉的身边,正色道,“本官为天下大计,自然是要站在陛下一边,更不会因为欧阳长雄有恩于我,就姑息江南四族。大院君为了一己之私,纵容江南武林的气焰,让四族的势力重新抬头,本官在江南二十余年的心血被他毁于一旦,果真是后宫干政,国无宁日。还有尔等宵小,助纣为虐,陛下当年若是听从本官的献策,放手一搏,四族早已不存于世。而你,还能在这里与我争长论短么?” 沈眉只是抿唇不语,谢婉芝冷冷看着他,正欲待再开口,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在她耳畔轻轻低语了几句。谢婉芝的神色微微一变,当即道:“把人带上来。”她转而冲沈眉冷笑道,“皇长子果真在你手上。子衿,杨琼是欧阳长雄唯一的儿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少主。刘南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另有隐衷?” 第252章 密议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拉着柳梦龙在夜色中疾行。 他一脸的肃穆, 双手却是冰凉,两鬓亦是微微发汗。 那柳梦龙只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 手不能提, 只走了数里地便已气喘嘘嘘,却咬牙撑着, 夜路本就崎岖,脚下一晃,便摔倒在地, 额角碰在了尖锐的岩石上, 磕出了血。 何晏之一把捞起柳梦龙的衣领,疾声道:“柳兄小心!” 柳梦龙的眼睛被鲜血糊住,有些睁不开,只感到何晏之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额角的伤口,心口猛然一滞, 脸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他连忙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 却更加地狼狈不堪, 心中懊恼至极,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俊美公子面前实在有些丢脸。 “无事。”他低声道,眼睛却不敢看着何晏之, “实在是小生无用, 拖累了恩公。” 何晏之叹了口气:“如今处境险恶, 你我自当同心协力, 共度难关。”他握住书生的手, “放心!无论如何,何某绝不会弃柳兄于不顾。” 柳梦龙心中激荡,眼眶亦有些发红,道:“柳梦龙真是三生有幸,竟能结交恩公这样的义士!”他眉头微微一皱,“恩公方才说自己是甚么沈大公子,莫非是权宜之计?” 何晏之颔首道:“幸而有惊无险。若真当交起手来,以我的功夫,只怕敌不过那陆啸虎。” 柳梦龙道:“恩公方才的神情甚是威严,举手投足,优雅从容,真叫人不敢直视。” 何晏之却有些不悦道:“那个沈碧秋,果真有这么好么?” 何晏之的话叫柳梦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却见何晏之从怀中摸出方才从陆啸虎手里夺回的小布包,细细端详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本想作个想念,如今看来,却是不能留了。” 只见何晏之将那个方寸大小的布包抖开,却是薄薄的两张纸。柳梦龙瞬间被那纸上的字迹所吸引,“琼花碎玉”那几个字婉若游龙,翩若惊鸿,让人见之忘俗,柳梦龙突然觉得以自己平庸的资质,只怕一辈子苦练,也写不出这样漂亮的字,只是,这又是谁写的呢?想必,定是某位不出世的高人了。 何晏之却盯着那几个字许久,怔怔出神,终于叹了一口气,竟张开口,将那两张纸吞进了腹中。 柳梦龙瞠目结舌,道:“恩公这是做甚么?” 何晏之淡淡道:“此乃我恩师送给我的剑谱,方才那些人就是觊觎此物,我若将它留在身边,万一落在对头手中,只怕对我师父不利。况且,我师父也曾叮咛我毁去剑谱,是我舍不得,才留了封面和封底在身边做个想念,岂料却是节外生枝。”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师父若知道我惹了这样的祸事,一定饶不了我。” 柳梦龙点点头,心中却想,何晏之对他那位师父想必十分地尊崇,只要提及那位高人,眼中便是眷恋温存之色,竟叫人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了。他这样想着,脸便又红了起来,心中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忸怩,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何晏之又道:“柳兄可还走得动?” 柳梦龙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终于龇牙咧嘴地佝偻起身体,低声道:“大约是脚崴了。” 何晏之便俯下身:“我背你走。” 柳梦龙瞬间涨红了脸:“如此……不妥……” 何晏之并不看他,只是皱眉道:“莫推辞!时不待我。” 柳梦龙见何晏之神情不耐,便住了口,再不多言,趴到了何晏之的背上。 何晏之提气疾行,身形快速地穿行于林间,他并不往随州走,而是折转了回去,向西北方向行进,柳梦龙便知,他这是想绕过青松岭,以防万一。如此一口气走了二十里,柳梦龙感到何晏之的背上已沁出了汗,气息也渐渐不稳起来,不由有些不忍,伏在何晏之的耳边道:“何兄,不如放我下来,咱们歇歇再走?” 何晏之却摇摇头:“不可。”他扭过脸安慰道,“我无妨。快一些走要紧。” 柳梦龙将话咽了下去,心中只觉得劳烦何晏之许多,想表示感谢,却怕何晏之烦他迂腐啰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又是惴惴不安,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 突然间,不远处响起一声哨铃的嘶鸣,尖利刺耳,久久不息。 何晏之身子一震,将柳梦龙放了下来,即刻拔剑出销,目光凛然看着四周,喝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朋友,何不现身?” 随之,林中传来一阵大笑,那笑声爽朗,嗓音温厚,叫人听着实在舒服。 四周一下子涌出数十人,个个手持利刃,穿着藏青色的短袄,分两旁站立。人群中走出两个人,带头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后生,长相斯文,留着三缕须髯,头戴毡巾,别着一块青玉,倒像是个读书人。身后,那个手持利斧的大汉却是方才青松岭野林中差点交手的陆啸虎。 何晏之心里大惊,道,只怕是露了马脚。又想,死马拉作活马医,看陆啸虎对眼前这个带头的甚为恭敬,自然不是一般人,莫非就是他们的大当家? 他豁了出去,拱手哈哈笑道:“原来是大当家,不知深夜追来,有何要事?” 那长相斯文的书生显然吃了一惊,随即眯起眼睛,笑道:“你说,你是沈大公子?”他的眼中尽是嘲弄的笑意,“那么,我叫什么名字,大公子可知道?” 何晏之自然是答不上来,他负着手,微微一笑,后背却已被汗水浸湿。方才只有一个陆啸虎,如今却来了这一大帮子人,要想全身而退,只怕事比登天。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应付,唯有保持着脸上悠然的笑意,微笑不语。 一旁的柳梦龙看出何晏之鬓角缓缓落下的汗滴,心中更加焦急,不由深恨自己无用,竟叫何晏之落入如此险境。 陆啸虎站在那书生的背后朗声道:“大哥!这小子竟敢冒充大公子,我们还与他啰嗦什么?拿下便是!” 带头的大哥狠狠瞪了陆啸虎一眼:“记得管住自己的嘴!” 何晏之心中一动,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一些,笑道:“不错!我确实不是大公子,但是大当家的名字如雷贯耳,我怎会不知?” 那大当家亦笑着点头道:“很好!你且告诉我,你是受何人指使?你若能立即坦白,或许,我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何晏之依然笑着说道:“我乃奉家兄之命前来。” 大当家眉梢微微一挑:“令兄何人?” 何晏之悠然道:“沈碧秋,便是家兄。” 大当家面露狐疑之色:“我与大公子相交数年,并不曾听说过他有甚么兄弟。他乃沈眉膝下独子,哪里跑出来你这么一个弟弟来?”他面带冷笑道,“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么?” 何晏之只道:“是与不是,你亲自去问问我兄长便知。”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傲然,斜睨着眼睛看着那大当家,“我早与你们三当家的说过,此次前来,甚为机密,否则我也不会冒充我大哥。大当家,你若坏了大哥的事,自然会知道有什么后果!” 大当家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何晏之趁热打铁道:“我若不是他的兄弟,又岂会与他长得这般相似?”他摸摸自己的脸,“真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容,大当家若不信,可以亲自过来验证。” 大当家沉吟道:“若是沈二公子,秦某又岂敢冒犯。” 何晏之心道:原来此人姓秦。他唇角含着笑意:“想必大当家心中仍有怀疑。”他将手中长剑一横,“然则,人可以易容,功夫却是错不了的。秦兄既与我兄长交好多年,自然识得他的剑法。”说罢,抖开一个剑花,便耍了起来。 沈眉道:“杨宫主曾来过归雁庄,带走了萧北游,此后便失去了行踪。沈某这些时日也同犬子在寻找杨宫主,可惜收效甚微。”他轻叹了一声,“谢大人是在怀疑在下吗?” 谢婉芝的目光深幽,缓缓道:“皇长子乃是将军唯一的骨血。子衿,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同将军反目成仇,而我也不信你是一个贪图权势与富贵的小人。欧阳长雄毕竟曾救过你的性命,你难道忍心叫欧阳氏绝后么!” 沈眉道:“谢大人既然认定杨宫主的失踪与在下有关,沈某百口莫辩。”他躬身行了一礼,“清者自清。谢大人既然怀疑沈某,就请谢大人搜查归雁庄,沈某绝不阻拦。” 谢婉芝冷笑道:“想不到你我相识一场,却要落得兵戎相见的地步。若派官兵搜查便能找到蛛丝马迹,我又何必苦恼?”她表情肃穆,让人望而生畏,“听闻你家公子乃是岷王殿下的肱骨,不知可否引来一见?本官有几句话,要请教沈公子。” 沈眉微微一愣,随即道:“大人之命,草民莫不敢从。” 厅堂里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压抑起来。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谢婉芝只是坐着喝茶,叶云舒垂手而立,目不斜视,而沈眉静默地站着,连惯常的笑容都收敛了,两人仿佛都沉浸在往事之中,却又各怀彼此。 沈碧秋很快来到了前厅。他穿着一件湖纱的藕色长衫,戴着一顶儒冠,一派书生打扮。他径直走到谢婉芝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学生参见道台大人。” 谢婉芝温婉笑道:“无须多礼。”她娴娴指着一旁的座椅,“沈公子请坐。” 沈碧秋道:“学生不敢。”他面露忐忑之色,“父亲大人尚且站着,为人子者岂敢稍坐?于礼不合,亦有违孝义。” 谢婉芝道:“想不到子衿兄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贵公子仪表堂堂,人品出众,想必令夫人一定也是人中龙凤,本官甚为羡慕,不知可否引荐一番?”她冲沈眉一笑,目光中颇有探究之色,“子衿兄待本官甚为生分。你我也算是旧相识,却连喜酒都不曾请我喝上一杯。你连自家夫人的姓氏籍贯都不让旁人知晓,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只怕背后要风言风语,实在有碍名声啊。” 沈眉道:“大人谬赞。并非在下讳莫如深,只是,拙襟已经过世二十余年了,谢大人怎会毫不知情呢?”他抬起头看着谢婉芝,“说起来,拙荆苏氏亦是大人的故人哪。” 谢婉芝面色微变,道:“你说什么?什么故人?” 沈眉含笑道:“昔日的康桥八艳之首苏小环,谢大人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第253章 窃珠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不知杨琼是敌是友。倒是那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依旧笑道:“英雄可有拜帖?” 杨琼将怀中的一把折扇递给那人:“把这个交给沈碧秋,他自然明白。” 那仆役笑道:“原来是少庄主的故人。”他转头对身后几个小厮道,“引这位公子去耳房休息, 我立刻去回禀少庄主。” 杨琼却回绝道:“我便在这里等,你速速去回禀。”他冷笑道,“叫沈碧秋亲自来接,可明白了?” 那人一怔,却知自家公子近年来结交了不少江湖豪客, 多是这等古怪的脾气, 不敢怠慢, 一溜烟地进府去了。剩下的几个小厮见杨琼身上透着森然寒意,便都只是远远看着, 谁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门内便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随之,朱红色的大门敞开,两班仆役恭敬整齐地候立左右,一位风流俊雅的年轻公子缓步走了出来。此人相貌十分出众,唇若涂脂,目若朗星,眼角眉梢俱透着温柔浅笑, 如三月春风, 举手投足间, 一派温文尔雅, 叫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免生出亲近之意。他施施然来到杨琼近前,恭然施了一礼,微笑道:“子修,别来无恙?” 杨琼却冷冷看着他:“沈大公子,杨琼不记得同你有这般熟稔,子修乃我表字,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称呼的?” 来人正是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他似乎并不在意杨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只是笑道:“是碧秋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杨琼道:“你又错了。我早已被赶出燕京城,皇上命我终生不得入京,何来殿下的称呼?沈碧秋,你胆敢违背圣意么?” 沈碧秋一连碰了两次壁,却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是,是,原是碧秋不好。想必宫主此番前来,绝不是与我来叙旧的吧。”他上前揽住杨琼的肩膀,“雪地寒凉,不如到庄内小坐?” 杨琼侧身避开,双臂交叠于前胸,目光却是极冷:“沈碧秋,何必惺惺作态?柳非烟死了,你不是怀疑我吗?怎么?见到我也不质问我?” 沈碧秋躬身施了一礼,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宫主此番亲自来沈园,自然是为了萧北游。请宫主放心,萧北游在沈园好吃好喝好睡,沈某没有亏待他半分。至于非烟之死,正是我最最伤心之事。请宫主给沈某一份薄面,这件事,必须要水落石出,才能给柳家一个交代,也是给沈园一个交代。”他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宫主,既来之,则安之。沈某略备薄酒,还望宫主赏脸同饮。” 杨琼只是岿然不动:“你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虚情假意地说这许多废话?”他的双唇微微勾起一抹笑,眸光流转处,艳丽无双,“我曾发誓此生再不下擎云山,然而为了阿北,龙潭虎穴也要走一遭。” 沈碧秋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儒雅的笑容,眸光中却隐隐透出阴冷。他温言道:“宫主与自家师弟真是兄弟情深,叫人羡慕。” 杨琼冷笑:“你羡慕我?”他盯着沈碧秋微笑的脸,“我杨琼走到今日,难道不是拜阁下所赐?”他哈哈大笑起来,“沈碧秋,曲意逢迎实在是委屈你了。杨玲珑的脾气可能比我还坏,不知你可承受得起?” 沈碧秋微微一叹:“多年不曾相见,沈某只是想同宫主好好说说话而已,宫主又何必咄咄逼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当年的事,不得已而为之。我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你,即便你恨我,我也无怨无悔。” 杨琼哂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同杨玲珑一起联手来构陷我么?” 沈碧秋道:“在沈某心中,宫主永远是最为重要的人,不知宫主还相信否?” 杨琼的脸上陡然间有了怒气,手中的长剑瞬间出鞘,如电般向沈碧秋刺去。沈碧秋却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温柔地看着杨琼,两旁的仆众均是大惊失色,然而没有沈碧秋的命令,谁也不敢靠前半步。 杨琼的剑在沈碧秋的梗嗓处停了下来,他白皙而秀美的脸上有了痛苦的神情,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仿佛立刻就要落下泪来。沈碧秋只是缓缓地柔声说道:“子修,若杀了我可以叫你开心,我死而无憾。” 杨琼厉声道:“阿北人呢?立刻放了他!” 沈碧秋朗声道:“来人,去把萧公子请出来。”他又冲杨琼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怅然,又有几分无奈,“子修,你可知道,我千方百计地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若能再见你一面,即便立刻死去,也知足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蛊惑一般,“子修,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曾忘记你,亦不曾忘记乌台的日日夜夜。子修,你竟如此绝情么?” 杨琼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脸色却越发地阴沉:“不必再说了,那些旧事我已经忘了。” “师兄!”二人正在僵持,萧北游已经从院中飞奔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琼身侧,单膝跪倒,抬头看着杨琼,眼中闪着泪光:“师兄!阿北拜见师兄!” 杨琼收了剑,退后了两步,目光一瞬也不曾离开沈碧秋,沉声问道,“阿北,在沈园这几日,你可还好?” 萧北游站起身,立在杨琼身后,道:“叫师兄挂心了。阿北无恙。” 杨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那便好。阿北,柳非烟之死,你可知情?” 萧北游摇摇头:“启禀师兄,此事与我无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琼对沈碧秋道:“大公子,你也听到了。这件事与萧北游没有关系,我相信他。至于你信不信我,便随你罢。” 沈碧秋道:“宫主果然豪爽。三言两语就断了案,真是古今第一的神探!” 杨琼冷冷一哼,傲然道:“我们要走了,你若不服,只管放马过来,看你们能不能拦下我杨琼的去路!” 沈碧秋躬身施礼:“岂敢?”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如此,恭送宫主。祝宫主一路顺风。” 何晏之定了定神,悠然行礼道:“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并不答话,只是冲何晏之微微一笑,随之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琼,仿佛想从对方呆滞的神情中探寻到些许蛛丝马迹。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在床榻边站定,突然一把拽过杨琼披散的长发,大力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琼觉得头皮剧痛,沈碧秋此刻的动作含着愠怒和刻毒,似乎要将他的头皮生生撕下来一般。他本不想在何晏之面前出丑,但若此刻过于隐忍,只怕沈碧秋疑心更重,反而功亏一篑。他只能强忍心中的屈辱,无神的双眸中满是恐惧,双手扶住头,痛苦地喃喃道:“痛……放开……好痛……” 何晏之一把按住沈碧秋的手臂:“少庄主,擅闯禁地的是在下,何苦迁怒于人?”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何晏之,手中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杨琼痛得瑟瑟发抖,微弱的挣扎却根本无法逃离桎梏。 沈碧秋笑道:“何少侠无心之失,沈某怎会怪罪?是那些下人们不中用,竟然连何少侠都会认错,真正该死!” 何晏之看他笑容可掬,语气柔和,却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心中越发感到可怖。他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拔剑将沈碧秋杀了,但是杨琼方才的话犹在耳畔,只怕自己非但杀不了沈碧秋,反而害了杨琼。 他再三忍耐,更觉得心痛如绞,缓缓道:“少庄主的话,何晏之实在不敢相信。少庄主曾说自己不问世事久矣,更是矢口否认见过杨琼,如今杨琼却被少庄主软禁庄中。”他冷笑起来,“少庄主心机深沉,贼喊捉贼,今天何某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间院子,又怎会知道杨宫主已被少庄主折磨成了傻子。” 沈碧秋含笑不语,只是将杨琼搂在怀中,轻柔抚慰,说话间更是带着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子修,可是弄痛你了?” 杨琼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任由沈碧秋施为。何晏之胸中烦恶不已,几乎不能自持,他的右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沈碧秋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凌迟他的心,二十余年来,他头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念头。 沈碧秋却抬起头看着何晏之,道:“沈某倒是奇怪得很,何少侠如此关心杨琼,却是因为什么呢?”他的目光幽深,笑着问道,“你同子修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何晏之道:“杨宫主乃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尔等所辱!”他上前一步,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杨宫主也算是少庄主的故人,即便少庄主要为死去的妻子报仇,也应该光明磊落一决高下,何苦如此作践,反倒叫人觉得可耻!” 第254章 鹏鸟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本就想去归雁庄, 只是苦于寻不到借口, 便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这个假杨琼一路上坏事做尽, 尤其喜欢挑衅那些名门大派, 被人围攻时总会冒出一群人来助他逃脱。几番下来, 何晏之心里已经了然:这个假杨琼自然是奉命四处给杨琼树敌,此计虽然拙劣,却极容易蛊惑人心, 用心着实险恶。 何晏之心中立马有个猜想, 这件事只怕与那个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脱不了干系。 他不免有些义愤填膺,只觉得这位沈少庄主的人品与他的武功路数和诗文书法大相径庭。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一个古板老成的正派少侠,原来却是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 他在九阳宫中做了大半年的替身,遵照着杨琼的命令,扮演着一位翩翩君子,却想不到, 这位君子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地可怖么? 他想起当日在九阳宫中的一幕幕, 总觉得胸中闷闷发痛。杨琼逼着他穿沈碧秋常穿的衣物, 逼他用沈碧秋惯用的熏香, 逼他模仿沈碧秋的笔迹,甚至逼他学沈碧秋的武功路数。即便在床底之间, 他也深深感受到杨琼刻意掩饰的痛苦。即便杨琼在他身下宛转承欢,他心里也明白, 杨琼只不过是借着暂时的沉醉自欺欺人而已。 何晏之满怀心事在后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并没有见到甚么异样, 然而心中却隐隐有些纳闷:这样诡异的静谧实在太不正常,仿佛有人在暗中结了个网,偷偷窥视着自己。何晏之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归雁山庄竟比九阳宫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实在是想不通,杨琼为何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寻死路,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 何晏之正欲往回走,去听到侧院隐隐有笛声传来。那笛声呜呜然,如泣如诉,让人听了不忍落泪。他心中实在好奇,便轻轻推开一侧院门,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央。那人广袖宽袍,长长的发带随意散在身后,月光笼在那人的手腕上,远远看去,仿佛结了一层静谧的光辉。 何晏之一呆,总觉得这个背影何其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他于是怔怔地听着,那笛声恍若有魔力一般,搅得他心神不宁,密密匝匝的哀怨和惆怅之情从心底滋生,缠绕在他的左右,孤独之感无端袭来,竟催地他缓缓落下泪来。 突然间,笛声戛然而止。那个白衣人转过身来朝着何晏之的方向淡淡一笑:“阁下既然喜欢在下的笛声,何必藏在门外偷听?”他施施然坐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一只青玉杯子小酌了一口,“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如何?” 何晏之愣愣看着那人,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此人竟长着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更为雍容儒雅,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 何晏之心中一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道:想不到他便是沈碧秋! 他曾今对着铜镜照着自己的模子,想象过无数次沈碧秋的样子,但是却想不到这位沈大公子竟然有如此飘逸出尘的风姿。何晏之暗暗叹息,原来杨琼喜欢的是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己恐怕是万万不及了,不由得隐隐有些酸涩,心中更加怅然起来。 那沈碧秋见他迟迟不进来,不由得又笑着说道:“阁下犹豫什么?难道还怕在下有甚么圈套么?阁下应笛声而来,自然是有缘之人,不妨交个朋友?” 何晏之见推脱不掉,便哈哈一笑,推开院门,缓步走上前,冲沈碧秋做了个揖,朗声道:“在下何晏之,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亦含笑着看着他:“听父亲说庄中来了一位少侠,与我相貌神似,原来便是阁下么?”他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温言道,“中夜月色极妙,少侠既然与我有缘,不如一起秉烛赏月,做一回诗朋酒侣,如何?”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你说话这般文绉绉的,在下有点听不大习惯。在下是个粗人,实在不懂得如何赏月,恐怕叫少庄主见笑。”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他:“何少侠何必太谦逊?我见你人才出众,性情爽快,心里倒是极为喜欢。”他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几声,双颊有些不自然的潮红,轻声细语道,“本来早就想见见少侠,只是自从拙荆过世后,忧思过虑,辗转病榻,不理庶务已许久,仿佛这个心都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何晏之见他目光幽怨,神色凄迷,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心中对此人的嫌隙竟淡了几分,隐隐还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不再推辞,缓步走到亭中,与沈碧秋相对而坐。沈碧秋仿佛极为高兴,给何晏之斟了一杯酒:“何少侠,你我一见如故,先满饮此杯。” 何晏之却不接, 只道:“惭愧,在下不会饮酒。” 沈碧秋笑道:“男儿怎能不会饮酒?”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温和地看着何晏之,“少侠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我么?” 何晏之仍是不动,目光与沈碧秋相触,缓缓道:“少庄主饱读诗书,自然听过这样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少侠实在是个妙人也!”他收了笑声,敛容正色道,“此话怎样?沈某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侠?” 何晏之淡淡道:“然则,少庄主命人假扮成杨琼,费尽心机地将我请到沈园来,却又是为了甚么呢?” 沈碧秋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竟有这等事么?我竟是毫不知情!”他叹了一口气,“何少侠,不瞒你说,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早已心生厌倦,无奈我是沈府的独子,容不得我任性。”他深深地看着何晏之,“我若是能有一个兄弟,可以并肩同行,却又有多好呢?” 何晏之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饶得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连忙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真是稀奇了,竟然不是少庄主故布疑阵?” 沈碧秋微笑道:“沈碧秋只知诗与画。”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何少侠不喜欢饮酒,实在是少了人生一大乐事。” 何晏之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怀疑,他望着沈碧秋温雅的笑容,想从中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于是继续说道:“在下一路南下,见江南武林却对沈大公子多有畏惧,少庄主难道不知道吗?” 沈碧秋道:“他们畏惧的不是沈碧秋,而是归雁山庄,是欧阳世家。”他哂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碧秋又自斟自饮喝了一小会,见何晏之纹丝不动,便给何晏之倒了一杯茶,道:“少侠既不愿意喝酒,以茶代酒总可以吧?”他亲自将茶递到何晏之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如此谨慎,难道是怀疑我在茶中下毒么?” 何晏之正想着如何脱身,于是故作不悦道:“少庄主这样说话,莫非是看不起我何晏之?”他冷冷一哼,“少庄主也不必左一个‘少侠’,右一个‘少侠’,叫得我心底寒碜。”他起身朝沈碧秋作揖道,“何晏之不过一介布衣,原本是个漂泊江湖的戏子,贪生怕死是常情,原也不想做甚么英雄好汉。多谢少庄主几日来的款待,连日叨扰实有不便,正想着与主人家辞行,今晚真是有缘,常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何晏之就此别过,明日便出庄,还请少庄主见谅。”说罢,转身欲走。 沈碧秋急忙站起身,一把握住何晏之的右手腕:“少侠请息怒。”他言辞恳切,仿佛是发自肺腑,“是沈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少侠原谅在下一时言语唐突。沈碧秋先向你赔罪则个。” 何晏之没想到沈碧秋竟会这般的委曲求全,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演下去,于是顺水推舟地哈哈一笑:“少庄主说哪里话?何晏之如何承受得起?” 沈碧秋却依旧握着何晏之的手不放,竟将何晏之拉倒近旁,扳转他的右手腕,目不一瞬地盯着何晏之右手腕处隐约的疤痕。何晏之双眉一皱,欲将手抽回,沈碧秋却突然将何晏之的袖口撸起,一道贯穿整个小臂的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道伤疤的年代似乎已经久远,但依旧长而狰狞。沈碧秋紧紧盯着那道伤痕,手指微微发颤,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神色却甚为悲伤。 何晏之被他吓了一跳,道:“少庄主做甚么?” 沈碧秋放下他的手,笑道:“少侠这般好相貌,却叫这样的伤疤破了相,实在可惜。”他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坐下,半边身子斜斜靠在石几上,“我有些醉了,一时失态,叫少侠见笑了。” 何晏之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眼前的这个人同自己长得太像,总让人有种对镜顾影的错觉,偏偏又总说一些叫人难以捉摸的话,实在是猜不到他的用意。何晏之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是这样一个难缠的人。 于是,他匆匆作了一个揖:“少庄主,更深露重,你既然醉了就好生将息,莫要熬坏了身体。在下实在有些瞌睡,不能再陪少庄主赏月,就此告辞。”言毕,转身便走。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案前,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微眯起眼睛,盯着何晏之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庭院之中,直到看不见了,才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轻轻吹奏起来。笛声轻越,散入林中,一如方才的缠绵悱恻,隐隐中却又透出些许的喜悦。 何晏之倒退了半步,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起身朝何晏之拱手一笑:“公子爷,小人姓方,庄子里的人都唤我方老五。奉少庄主之名,前来伺候公子更衣梳洗的。”他朝身后一摆手,七八个侍女鱼贯上前,在何晏之面站了一排,霎时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叫人看了眼花缭乱。她们的手中捧着各色衣物,齐齐朝何晏之屈膝行礼:“公子请更衣。” 第255章 贰心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或许, 羞辱自己, 能给沈碧秋带来更多的快意? 他原以为不过是引头成一快, 但是, 却还是低估了沈碧秋的残忍和毒辣。沈碧秋要的, 不只是他的命,更是想从心智上彻底摧毁他! 他诧异于这样的恨。 他开始用回忆来抵抗心里滋生的恐惧。 和沈碧秋相处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闪过, 那个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优雅男子,曾今是那样温柔似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 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细心筹谋。这个世上, 似乎除了母亲, 那是第一个如此对他用心的人。 他沉醉于那样温柔的美梦之中,却不知,一切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是他太过于轻信,也太容易被温情所迷惑。 愈是渴望的东西,恰恰是愈难得到的东西。 杨琼暗自心惊:沈碧秋是为了恨而接近他,为了恨而敷衍他, 亦为了恨而背叛他、诬陷他、折磨他、羞辱他。 他的心里渐渐有了些头绪, 零散的碎片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起来, 一个又一个猜测在心底徘徊不去。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为了杨玲珑而舍弃他, 如今看来, 却并非如此简单。 如果是为了杨玲珑, 沈碧秋合该一刀杀了自己。 他留着自己的命, 却又是为了甚么? 杨琼的内心煎熬着、焦灼着, 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只能睁着无神的眼睛,如朽木一般静静躺着,直到,沈碧秋终于再次出现。 杨琼静静聆听着那个缓慢而轻柔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少年时,他曾经为这个脚步声的临近而欣喜,而此时此刻,却犹如魑魅魍魉的靠近。 他微微瑟缩。 他本不曾惧怕过这个人,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无力和徒劳。他反抗不了那个人的侵占,他更害怕自己会失态,只要露出一丝一毫的快意和迎合,都能成为凌迟自己内心的利器。 但是,无奈而残酷的是,沈碧秋已经挨近他的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听到那人温煦的笑声:“子修,几日不见,可曾想过我么?” 杨琼微微皱起眉,脸上亦露出厌恶之色。 沈碧秋柔声道:“前几日杨玲珑来了,所以不曾来看你。今日好不容易才将她送走。子修,我心里可惦记着你,她一走,我便来看你了,你心里可高兴?” 见杨琼依旧一声不吭, 沈碧秋继续说道:“子修,我若将你交给杨玲珑,你必死无疑。”他的手慢慢伸入杨琼的怀中,一下一下地揉搓着,“我救了你一命,你该如何谢我才好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欺身压了上来,俯身去亲吻杨琼。杨琼躲避不及,狠狠咬下,沈碧秋吃痛仰起头,唇角却已被杨琼咬开了一道口子。 沈碧秋一笑,声音中却带了几分的寒意:“子修,这几日你还没想明白么?”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杨琼精致的眉眼,脸上露出些许痴迷,“你根本不可能逃出我的掌心,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不过多受一些罪,又何苦呢?”他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不是么?” 沈碧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瓷瓶,轻晃了几下,叹息道:“子修,我都是为了你好。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这样痛苦,我比你痛苦百倍。”他从瓷瓶中取出一粒药丸,强制地掰开杨琼的嘴塞了进去。杨琼料想不会是什么好物,拼命抵抗,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螳臂当车,苦涩的药丸顺着他的咽喉滑下,一股涩意随之弥漫上来。沈碧秋满意地看着杨琼被迫吞下了药丸,才缓缓放开桎梏。 杨琼伏在床头一阵剧烈咳嗽,却只吐出了一点酸液。沈碧秋冷冷看着他:“莫要再想这些拙劣的法子,你要是再吐,我可以再喂你一颗,只怕到时你的身体受不住。” 杨琼大口大口喘着气,目光有些涣散:“你……又给我下什么毒……” “你怕了?”沈碧秋微微一笑,伏到杨琼耳边,柔声低语,“放心,这是让你忘记痛苦的好东西。” 杨琼心里一惊,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碧秋哈哈笑了起来,将杨琼搂入怀中,细细亲吻:“父亲要我杀了你永绝后患,我却实在舍不得。”他解开衣襟,与杨琼肌肤相亲,“你吃了这药便会渐渐忘了以前的事。子修,你乖乖留在我的身边,我自然会好好待你。” 杨琼大怒,一掌向沈碧秋劈去,却只是软软地抚过沈碧秋的脸颊。只是这样的动作已经叫他浑身战栗,杨琼喘息着冷冷道:“你不是一心想要琼花碎玉剑法么?你毁了我的神智,谁能将剑法告诉你?”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握住沈碧秋的手,带着微微的恳求,低声说道,“你……把解药给我……我把心法传给你。” 沈碧秋含笑道:“与你相比,欧阳世家的心法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残忍的话,“子修,你还是太天真。而今你不过是我的阶下之囚,哪里轮得到与我谈甚么条件?” 杨琼的手缓缓滑下,黯淡无神的眸中有绝望之色。忽而,他仰天大笑,道:“沈碧秋,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必雪此辱!” 沈碧秋的笑意更盛:“子修,你要如何报复我呢?”说话间,他已翻身而上,杨琼痛得蜷缩起来,沈碧秋却毫不怜惜,反而像发狠了一般,一边长驱直入,一边却依旧温柔笑道:“是这样么?子修,你确定可以么?”他轻轻□□着杨琼的耳垂,“你向来只惯于被人如此对待,难道不是么?” 杨琼咬着唇,抗拒般地忍受着,如此大半个时辰,浑身已被冷汗湿透。或许是被喂了□□,身体格外敏感,原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如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连骨骼都隐隐刺痛。 第256章 活埋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月影婆娑。 何晏之伏在杨琼身上,觉得全身都像着了火一般。身下的男人筋骨柔韧, 肌肤细滑, 简直妙不可言。杨琼此刻的神情甚为柔顺,微蹙的眉宇间隐隐含着羞涩, 精致的五官都泛着淡淡的艳色,尤其是全身上下笼着一层薄汗,天底下,怎会有此等尤物呢? 何晏之觉得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生活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就好比是交了狗屎的桃花运,床上床下完全是两种境界,两种待遇。 他俯下身,与对方唇齿相接。杨琼唇舌柔软,舌头又细又滑, 端得美味异常。何晏之简直是如痴如醉,差点要忘了今夕何夕。他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杨琼白皙的胸膛上,杨琼发出低低的轻吟, 仿佛极乐, 又仿佛痛苦, 双唇一开一阖,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何晏之将耳朵贴近对方的双唇, 却听到杨琼低低呼唤着那个让他最为膈应的名字:碧秋……碧秋……何晏之心中的似火热情顷刻间冷却, 他衔着怨怼, 动作上便发了狠。杨琼终有些受不住, 开始挣扎躲避何晏之的进攻。只是,他的神情依然迷蒙,似乎将何晏之真的当成了那个心尖上的人,连挣扎都欲迎还拒。他的两颊和双耳都泛着红,滚烫滚烫,艳丽的双唇间泄出痛苦低吟。 何晏之却一个激灵,连忙放慢了的动作。他知道,杨琼有点不正常,喜欢这种暴虐的掠夺,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在床榻间为所欲为。如果自己真的触及了杨琼的逆鳞,只怕是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只要恰到好处,把杨琼伺候得开心了,自己便算是完成了任务。何晏之庆幸自己方才还算是存着一分理智,否则失了分寸,只怕是性命堪忧。 两人颠鸾倒凤了大半夜。迷迷糊糊中,何晏之听到哗哗的水声,他知道那是杨琼正在沐浴。杨琼极爱洁净,任何时候身处之地都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至于日常起居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器皿件件都要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的瑕疵。这对于何晏之这等随遇而安的人来讲简直就是折磨。半年来,他尽量小心翼翼地迎合着杨琼的喜好,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这个乖僻无常的九阳宫主,便是死无葬身之日了。 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面不是杨琼对自己大打出手,便是杨琼拿着剑天涯海角地追杀自己,待醒来睁开眼时,窗外天已经大亮。他一时间还未回过神,待看清自己此刻竟还留宿在杨琼的房内,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何晏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手都有些发抖,不免颠倒衣裳。他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找了无数个理由,只盼着杨琼不要动怒。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前厅,不见有人,却见院中白影闪动,刷刷地舞剑声此起彼伏。他心里不免松了口气,杨琼一清早起来便练剑,想必心情是大好的。 何晏之走到院外。果然看见杨琼穿着一身浅月白色的劲装,手中一柄青色的长剑,舞得如行云流水。杨琼紧抿着双唇,眉宇间一片肃穆,如玉的脸庞映着晨曦,更觉钟灵毓秀,何晏之不觉看痴了。眼前此人翩然若仙,风姿俊雅,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何晏之竟有些自惭形秽。 杨琼一眼瞥见了房檐下站着的何晏之,竟收了剑势,缓步走到何晏之的面前,淡淡道:“起来了?” 何晏之恭维道:“宫主剑术高超,世所罕见,叫人看呆了眼。” 杨琼眉头微皱, 目光落在何晏之的衣领上,冷哼了一声:“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起床就衣冠不整,叫人看了笑话。” 何晏之一愣,连忙摸摸自己的衣领,果真是方才手忙脚乱起身,竟将衣领弄歪了。他陪笑道:“是我昨日昏了头,竟然留宿在宫主房里。一早起来,有些匆忙,便忘了正衣冠,真正该死!请宫主责罚。” 杨琼这回倒没有发火,只是道:“责罚也不必了。”他看着何晏之,“以后,你便住在水榭吧。” 何晏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结结巴巴道:“我……岂敢……打……打扰宫主……清修……” 杨琼眸光一暗:“你不愿意?” 何晏之慌忙拜倒:“非也!只是受宠若惊,以为听错了宫主的话!” 杨琼道:“起来!”他眸中寒意更甚,“我最不喜你这般没志气的样子!” 何晏之起身附和道:“在下也是有志气的,只是见了宫主便丢了魂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抬起头来一笑,“宫主神威盖世,谁在您面前都是要摧眉折腰,至于志气什么的,更是不值一提了。” 杨琼看着他的笑容怔怔发呆。良久,深叹了一口气,道:“宴之,你可想练武?” 何晏之一愣,道:“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便好。”杨琼的神色柔和下来,连声音都透着几分温柔,“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 ****** 杨琼果真是言出必行。 次日,他便开始教何晏之习武。 何晏之起初以为杨琼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既然杨琼想试试做师父的乐趣,他自然要认真扮演一个好学的徒弟。况且,他本就是唱戏的武生,拳脚功夫有些底子,只不过不曾正儿八经地练过武术,更没有修炼过内功。 但是,他很快发现,杨琼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极为认真地开始传授他九阳宫的内功心法。 何晏之有些懵了,不知道杨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过,何晏之心里明白,这一切对于杨琼而言,只是一场戏文。他何晏之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戴着名叫沈碧秋的面具的角儿,他要好好配合杨琼,把假戏做成真情,取悦了这位九阳宫主,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杨琼本就是个刻板执拗的人,教起徒弟来自然更加严苛。一招一式,每一句心法,都不许有半点差错。除却武功,杨琼还逼着何晏之每天练字作画弹琴。何晏之自从住进杨琼的水榭,就必须按着杨琼规定的时辰起居,永远只能穿白色镶金线的湖纱长衫,头上要别白玉簪子,佩戴青色的儒巾。何晏之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杨琼给生生逼疯了。如果说,以前的生活,只是禁脔,那么,如今的生活则是□□,不但出入没有自由,便是这个脑子也要不是他的了。 杨琼还拿出一叠发黄的诗稿文钞让何晏之临摹。 那叠文稿被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个卷角都没有。可见,是杨琼珍藏了多年的心爱之物。这些文稿的年头却是有些长久了,从甲子年一直到辛未年,应该是陆陆续续收集起来的。文稿的主人字写得极为漂亮,一手蝇头小楷娟秀而透着英气,行草则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诗文更是字字如珠玑,遣词造句无一不精,无不叫人心生赞叹。 第257章 仁义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萧北游不敢多言,只是有些惋惜道:“可惜那把秋水剑,却被姓沈的拿走了。” 杨琼道:“这本就是我送他的,有什么可惜?”他驱马向前,“阿北,莫再提沈碧秋,叫我听了心中不快。” 萧北游颔首说了声“是”,只是默默跟着杨琼。二人一路无话,行了半日,眼见着天色将晚,便沿途找了间客栈打尖。萧北游要了两间上房,先伺候杨琼梳洗,又替杨琼铺床叠被,杨琼也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北游忙前忙后。 萧北游见杨琼神情冷淡,便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上,讷讷道:“师兄,都是阿北鲁莽,才给师兄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阿北不但有辱使命,还叫九阳宫蒙羞,请师兄责罚。” 杨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浅浅一笑,妍若春花,轻声道:“你是我师弟,我又怎会怪你?” 萧北游目光一滞,看得有些痴了,不由红了脸:“师兄不罚我,我心里更难过。”他把茶杯递到杨琼的手中,“师兄走了大半日,先喝口水解解乏吧。” 杨琼微笑着说了声“好”,却只是拿着那茶杯,笑盈盈看着萧北游:“阿北,我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咱们九阳宫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支撑。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这一身功夫终究还是要传给你的。” 萧北游愣愣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师……师兄何意?” 杨琼缓缓道:“我想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你。” 萧北游的眸中有无法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一愣之余,忙双膝跪地,俯身以额叩地道:“阿北岂敢觊觎师兄的剑法。” 杨琼轻叹道:“阿北不愿学么?也罢,是我强求了。” 萧北游忙道:“不!不!阿北愿学!” 杨琼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柔声道:“好,好。难得。难得。” 萧北游喜不自禁,刚抬起头,却见杨琼猛地将手中茶碗向自己面门掷来。他一个激灵,闪身而避,茶杯擦身而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地面竟冒起一股白色的泡沫,伴随着刺鼻呛口的味道,弥散在空中。 萧北游惊惶不已,袖口被溅到几滴茶水,顷刻间烧出了几个大洞。他忙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然而已来不及,杨琼的长剑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于是只能随手操起一把凳子,狠狠格开杨琼的剑,只听得“咔嚓”巨响,实木的圆凳被杨琼劈作两半。 杨琼持剑冷笑道:“如此烈性的□□,沈碧秋是想我穿肠烂肚而死么?” 那萧北游不再伪装,亦冷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萧北游?” 杨琼微眯了眼睛:“沈碧秋难道没叮嘱过你,要速战速决,尽量少言寡语,不可叫我生疑?”他又疾砍了两剑,哂笑道,“亦或是你太过自信,觉得我一定看不出破绽,所以存了私心?” 那人身形如电,转身避过杨琼的攻势,发出几声桀桀怪笑:“九阳宫主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嗓音嘶哑破败,好似敲破的锣鼓,“我自认为易容之术天下第一,小子,你算是第一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识破我的人。” 杨琼冷笑:“再完美的易容术也只是易容术。我与萧北游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你便是把全身上下变得与他一摸一样,内里还只是一个西贝货罢了。”他的剑如游龙,剑招绵绵而出,无不攻向那人的要害,“沈碧秋一定告诉过你,萧北游为人不苟言笑。但是你却不知道,萧北游最听我的话,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对柳非烟之死的疑虑。 转眼间,他的剑已经那人逼至墙角,杨琼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而你,在听闻琼花碎玉剑法时表情彻底地出卖了你,你的眼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我,你绝不是萧北游!”语未必,他手中的长剑已然没入对方的右肩,将那人钉在了墙板之上。然而,杨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剑刃穿透肉身,极为诡异地,竟没有落下一滴血! 那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怪笑,突然一缩身,只见他全身骨骼顷刻间缩短了一半,竟生生从杨琼的剑刃下挣脱了出来。杨琼微微诧异,随之笑道:“原来是丰城双鼠。你是老大断尾鼠楚天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缓缓道:“丰城双鼠身居南邵数十载,凭借易容术和缩骨功独步江湖,如今也趋炎附势起来了?”他微微一笑,“沈碧秋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万两黄金还是高官厚禄?你们须知,他能给予你们的,我同样可以许诺你们,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更多。楚前辈,你难道不考虑一下么?” 那楚天空显然一愣,复而桀桀笑道:“小子,我劝你还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然后乖乖随我回归雁庄,少耍些花样,以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琼咦了一声:“前辈如此关心琼花碎玉剑法,到底是沈碧秋的意图?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了然一笑,“莫非,前辈已受人所制,不得不听命于沈碧秋?” 楚天空面色一沉,显然已恼羞成怒,左手一挥,数十枚钢针泛着幽幽蓝光,迎面向杨琼飞来。杨琼双眉深锁,长剑抡起,那些钢针被他身上的罡气所震,纷纷散落四周。杨琼不由嗤笑道:“前辈如此喜欢施毒,难怪叫江湖中人瞧不起。” 楚天空又连发两手毒针,怒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还轮不到后生小子来教训!我本来也不想杀你,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沈碧秋只是叫我再带你回去,却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你是他的对头,想必提了你的头去见他,他更加高兴。” 杨琼大笑:“便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出剑如神,数招之内,便将楚天空的毒针全数打落。那楚天空脸上有了惊讶之色,虚晃一招,转身想从窗口跃出。只是他的身形快不过杨琼的剑,人还未挨到窗户,杨琼长剑回旋,已将他的去路堵住:“前辈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吾头在此,等尔来取呀!” 楚天空切齿道:“暂且寄存你处,得空时再来取。” 杨琼道:“前辈空手而归,难道就不怕沈碧秋动怒?”他又疾砍数剑,只是楚天空身上的紧身衣竟是刀枪不入,也不知这人练得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即便被杨琼的剑划伤,也不见流下一滴血来。 第258章 白刃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只随杨琼学了一个多月的剑法,但身上毕竟有其三层内力,此刻剑如游龙,走转腾挪间仍不容小觑。他天生记性极好,习武上颇有天赋,杨琼逼着他学的那套剑法,他早已烂熟于胸。 何晏之早就料想到那便是沈碧秋的剑法,只是在杨琼面前并不曾说破。数月来的朝夕相处,他已深谙杨琼的脾性——极好脸面又口是心非,目无下尘却一意孤行,或许是自小被捧到天上的缘故,只喜欢听旁人的好话,又自负得很,偏偏性情还桀骜不驯,唯有顺从他的心意,才会和颜悦色。 何晏之当初在九阳山上练习这套剑法时可谓尽心竭力,杨琼对武学的要求又极高,何晏之的每招每势,杨琼都苛求精益求精,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因此,此刻何晏之耍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逼人的气势。 那大当家的脸上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愣神间,何晏之的剑锋却已经到了他眼前,他心中大骇,欲拔刀相抗,却已经来不及,只能闪身而避。这一招实在太快,陆啸虎惊呼一声“大哥”,手中的利斧却已被何晏之一脚踢飞。 然而,何晏之的剑却在大当家的眉心间戛然而止。 一滴圆滚滚的血从秦大当家的眉心慢慢冒出,顺着鼻尖淌下,落到了衣襟之上,而他的脸色业已经惨白。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何晏之却仰天大笑,潇洒地收了剑,拱手对秦大当家道:“秦兄,得罪。” 秦大当家目光森然,咬牙道:“秦玉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何晏之道:“秦兄乃我兄长的座上宾,我又怎敢对大当家不敬?只是秦兄不肯信我,家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逼大当家信我了。” 秦玉紧紧盯着何晏之:“二公子的剑术与大公子果然不相上下。能在一招之内制住敌手,秦某人着实佩服得很!” 何晏之道:“秦兄谬赞。其实,小弟的性命微乎其微,只是若耽误了我兄长的大事,却是大大不妙了。”他哈哈一笑,又恭然施了一礼,“如此,大当家可以放行否?”言毕,转身便欲走。 却听秦玉在身后道:“二公子留步!” 何晏之转过头:“不知大当家还有何吩咐?” 秦玉缓缓上前,站在何晏之的身侧,却分明拦住了何晏之的去路:“恕在下冒昧,不知如何称呼二公子?” 何晏之眨眨眼,随口胡诌道:“在下沈砚秋,表字晏之。大当家称我晏之便可。” “原来是晏之。”那秦玉悠然一笑,敛了周身的煞气,甚为温雅,他转头呼道,“钱六,上来,给二公子磕个头。” 何晏之微微皱了皱眉,那钱六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跪下。秦玉继续说道:“大公子从不用毒,沈园也从未有用毒的先例。但不知二公子的毒药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我们兄弟去沈园索要解药呢?还请二公子明示。” 何晏之心道:原来如此,却是这样才露了马脚。不由笑道:“他偷了我的钱财,我心中不悦,不过是戏弄了这位小兄弟一番罢了。我哪里喂的他毒药,不过随身带的十全大补丹而已。大当家若不信,找个郎中瞧瞧便是。” 秦玉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的眼睛落在那钱六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却极为严酷:“钱贵来,你与马大私自下山打野食,私分财物,其罪一。冒犯沈二公子,其罪二。两罪并罚,毁你一条手臂。”他将腰间佩剑丢给那钱六,“哪只手偷的砍哪只手。若二公子还不肯原谅你,就砍下自己的脑袋!” 钱六已经面如死灰,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把剑,看看秦玉,又看看何晏之,终于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举剑对准自己的左手。只是剑尖触到自己的手腕那一刻,他的手不住颤抖,几乎已握不住剑柄,冷汗淋漓而下,牙齿亦不住打颤。 秦玉冷冷一笑,在一旁道:“怎么?下不去手?”他转头向人群中喊道,“马大,去帮帮你这位兄弟罢!” 何晏之却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大当家,能否听我一言?” 秦玉转过脸:“哦?二公子有何高见?” 何晏之道:“大当家说,我若不肯原谅这小贼,便要砍下他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钱六面露惊骇之色,膝行向前,颤声哭道:“二公子……二公子……且饶过小人这一回罢……” 何晏之却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秦玉,温言笑道:“换言之,此人的性命便由我来定夺?” 秦玉颔首道:“正是。” 何晏之躬身施了一礼,道:“如此,还请大当家卖沈某一个薄面,给此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玉笑道:“二公子倒是好心肠。” 何晏之道:“大当家过誉。不过是晏之初来乍到,便要叫青松岭的兄弟间伤了和气,若教家兄知道,定要责怪晏之办事不力。我们归雁庄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还请大当家三思。” 秦玉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然则,钱六、马大二人犯了寨子里的规矩,请问二公子如何定夺?” 何晏之道:“这是大当家的家务事,岂容在下置喙?只是天下之事以和为贵,又何必大动干戈?但不知大当家能否给小弟一个薄面了。” 秦玉手捻须髯:“我若不允,岂不是与归雁山庄作对么?秦玉岂敢哪!”他上前一步,握住何晏之的手,“二公子,不如随我回青松岭,让秦某人略进地主之谊,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何晏之道:“多谢大当家美意。只是家兄有要事命我去办,实在……”他话未说完,只觉得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由面色一变,“大当家此乃何意?”他欲用内力相抗,却感到丹田处有种莫名而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他连忙稳住气息,道,“原来,大当家还是在怀疑我?” 秦玉一字一顿道:“大公子说,他明日就会到青松岭。” 何晏之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含着笑:“我知道,家兄早已安排妥当。因此,我才要急着赶路,不能误了家兄的事。” 秦玉道:“但不知大公子有何筹谋?” 何晏之一笑:“事关重大,大当家明日亲自问家兄便可。” 秦玉道:“二公子何必如此固执?今晚,秦某是绝不会放二公子离开的。”他笃定地看着何晏之,“一切,等大公子明日到了再说。” 何晏之有些恼羞成怒,道:“大当家难道不怕……” 秦玉却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明日大公子怪罪下来,秦玉自然会负荆请罪。”他哈哈大笑,一手拉着何晏之,一手又按住柳梦龙的肩膀,朗声道,“如此,恭迎二公子和你的这位小兄弟一起回我们寨中歇歇罢!” ****** 何晏之与柳梦龙无奈随秦玉一起上了青松岭。 一路上,秦玉也没有为难他们,青云寨上上下下都极为客气,仿佛真的将何晏之当做了沈氏二少。然而何晏之心里却始终清楚得很,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这个秦玉,并没有轻易地相信了自己,而最难应付的,是明天自己要面对真正的沈碧秋。 何晏之有些惊惶起来。对于沈碧秋这个人,他曾经只是好奇,如今却平添了几分惧意,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沈大公子手腕高明,绝不一般,是应当提放的人物。只怕的是,自己这条小命,或许不能活过明日了。 何晏之心里陡然地冒出一个念头:假若自己死在了那沈碧秋的手上,杨琼又会如何?不知是为他偶有伤感呢?还是一笑而过,继续找一个赝品养在身边,当做是沈碧秋的替身? 他的心中百转千回,与秦玉的谈话也是草草的应付,或者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如此,秦玉待他倒更加恭敬起来,仿佛是看出了何晏之心中的不耐,秦玉笑道:“二公子沉下脸来时的样子,倒真与大公子一模一样。” 何晏之不以为意:“是么?家兄向来对我和颜悦色,我倒是不知道他沉下脸来时是什么模样。” 秦玉道:“夜已深,我等给二公子准备了两间上房,二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不如去歇息一下,如何?” 何晏之伸了伸懒腰,道:“正是。本公子被你们折腾了一晚上,实在有些困乏了。”他突然拉过柳梦龙的手,脸上却露出了邪促的笑意,“上房一间足矣。我与梅卿正好秉烛夜游,促膝谈心。”他转过脸来冲柳梦龙轻柔一笑,“梅卿,你意下如何?” 第259章 倒戈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庆丰楼便是开在凉州官道上的一家小客栈,前面的门面是两层的酒肆,后院有几间客房,这几日生意颇好,送往迎来,很是热闹。 时近正午,赶路的人大多前来歇脚,掌柜和伙计跑进跑出,正忙得不亦乐乎,在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却和一个路人起了冲突。 那路人是读书人的打扮,背着一个书箱,穿戴颇为寒碜,一身长袍已经洗得发白,此刻却面红耳赤,在那里不住辩解:“小生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半路丢了钱囊,还不自知。” 这店小二身材颇为高大,双手叉腰却是不依不饶:“您这是存心来吃白食的吧?”他一把拽住那书生的领口,“看你这穷酸样,哪里像是赶考的举子,只怕是个小贼,混进来好下手偷客人的钱。” 那书生气得脸色发白,双唇哆哆嗦嗦:“你……你含血喷人!小生不过是遗落了钱囊,到付账时才发觉,你怎好如此冤枉我?” 那小二冷笑道:“客官既然觉得冤枉不如与我一同去见官如何?咱们叫县爷来好好评评理。你这样的小贼我一年到头不知要碰到几个,以为装出一幅可怜相就可以饶过你么?”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只是对那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二越发觉得占了理,只在那里嚷嚷着要送官。 酒肆二楼却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青衫公子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把握住那书生的右臂,笑道:“兄台怎么此刻才到?叫兄弟我好等哪。”说着,转过脸瞥了那小二一眼,“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了我兄弟,还不快赔罪?”说罢,手一抬,一锭碎银落在店小二手中,“再来三斤黄牛肉,四个可口的小炒菜,外加十个馒头。动作要快,可知道了么?” 那店小二愣愣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掂掂手中的银两,便知是个贵客,不敢怠慢,露出讨好的笑容:“是!是!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去办!”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那书生谄笑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得罪!” ****** 书生浑浑噩噩坐在桌前,对着一桌子菜,还有些惊魂未定。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青衫公子,只觉那人形容俊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只是吃相颇为不雅。年轻公子一边大口啃着牛肉,一边冲他展颜笑道:“兄台怎么不吃?难道是不对胃口么?” 书生拱了拱手:“方才其实已经吃过了。今日之事多亏公子解围,小生感激不尽。”他讷讷一笑,“小生柳梦龙,表字梅卿,关中弋阳人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眉眼弯弯:“我叫何晏之。感激的话不必再提,我只是看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实在讨厌罢了。”他端起身边的茶杯,“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面貌不俗,相逢即是有缘。我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柳兄一杯。”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柳兄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身装束也是读书之人,想必定是上京赴考的举子了。” “正是。”柳梦龙点点头,“说来惭愧,不知何时丢的钱囊,竟浑然不觉,还惹上这般尴尬之事。如不是何兄仗义执言,保全了在下的颜面,今日定要被那小人羞辱,若真闹到县衙,我声名受累不说,还要影响科考。”他站起身躬身一拜,“大恩不言谢,且受小弟一拜。” 何晏之哈哈一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过斯文。那店小二污蔑你,与他争辩有何用?这种小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你真的强过他,他自然就软了。”他擦了擦油腻的手,“不过呢,真的碰到强硬的对手,则要明哲保身,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真的走不掉就先服个软讨个巧,说点好听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柳梦龙寒窗苦读十余年,向来只读圣贤书,哪里听过这般言论,不由得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讷讷道:“何兄果然高论。” 何晏之抹抹嘴,又抓起一块牛肉大嚼起来:“我自幼混迹市井,也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俗了些,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柳兄莫要见笑。” 柳梦龙苦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叹了一口气,“今天楼下那么多的士子,却没有一个出来替我说话,定是怕惹祸上身,到时碍了他们的功名。” 何晏之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擦擦手,道:“读书人并非都负心,屠狗辈中也有小人。这世道险恶,柳兄一门心思读书求功名,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柿子从来都是捡软的捏,有些人就喜欢作践作践旁人来寻开心,讨厌得很哪。”他伸了个懒腰,斜斜靠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柳兄怎么不吃菜?”他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莫非柳兄不喜食荤腥?”他转过头冲楼下喊道,“店家!再来几道蔬菜和糕点,要做得精致一些!” 柳梦龙忙不迭地阻拦:“何兄真不必再破费,小生实在已经饱了。” 何晏之朝他一笑:“我喜欢热闹,一个人吃饭甚是无趣,难得找个人作陪。你只当是还我一个人情,莫要再推辞了。” 柳梦龙有些手足无措:“小生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说罢,叹了一口气。 何晏之哈哈大笑:“柳兄不见了钱囊,此去京都尚有些时日,你如今身无分文,心里自然焦急。”他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塞到柳梦龙的手中,“这二百两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望柳兄莫要推辞。” 柳梦龙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受公子如此大恩?” 何晏之道:“我并非行侠仗义之人,只是急人所难,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少年时颇为不易,深知一钱逼死英雄汉的苦处。柳兄气质儒雅,不必拘于小节。”他又嘻嘻一笑,“况且,有人说我大约活不过三十,他一向说话算数,自然不会框我。屈指算来,我大约还有四五年的日子,自然要日日过得快活。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留着钱难道到阴曹地府去花么?” 柳梦龙道:“何兄家住哪里?待我赶考归来,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何晏之笑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亦是没有家的,连自己到底籍贯何处,也不知晓。你又到哪里去寻我?” 柳梦龙一怔:“想不到何兄身世如此凄凉,是小生唐突了。”他转过身在随身的书箱中翻了许久,找出一份拜帖,递给何晏之,“何兄,这是小生的拜庚,上面有我的生年和住所,详尽得很。不出意外,我大约夏初就会回到家乡,还望何兄前来拜会。家母一定会尽心接待恩公。” 他一脸的肃穆,双手却是冰凉,两鬓亦是微微发汗。 那柳梦龙只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走了数里地便已气喘嘘嘘,却咬牙撑着,夜路本就崎岖,脚下一晃,便摔倒在地,额角碰在了尖锐的岩石上,磕出了血。 何晏之一把捞起柳梦龙的衣领,疾声道:“柳兄小心!” 柳梦龙的眼睛被鲜血糊住,有些睁不开,只感到何晏之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额角的伤口,心口猛然一滞,脸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他连忙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却更加地狼狈不堪,心中懊恼至极,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俊美公子面前实在有些丢脸。 “无事。”他低声道,眼睛却不敢看着何晏之,“实在是小生无用,拖累了恩公。” 何晏之叹了口气:“如今处境险恶,你我自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他握住书生的手,“放心!无论如何,何某绝不会弃柳兄于不顾。” 柳梦龙心中激荡,眼眶亦有些发红,道:“柳梦龙真是三生有幸,竟能结交恩公这样的义士!”他眉头微微一皱,“恩公方才说自己是甚么沈大公子,莫非是权宜之计?” 何晏之颔首道:“幸而有惊无险。若真当交起手来,以我的功夫,只怕敌不过那陆啸虎。” 柳梦龙道:“恩公方才的神情甚是威严,举手投足,优雅从容,真叫人不敢直视。” 何晏之却有些不悦道:“那个沈碧秋,果真有这么好么?” 何晏之的话叫柳梦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却见何晏之从怀中摸出方才从陆啸虎手里夺回的小布包,细细端详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本想作个想念,如今看来,却是不能留了。” 第260章 诛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1章 二王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沈碧秋点点头:“确实,他这人最是心软。只要是熟悉的人,无论关系远近,力所能及,一定施救。你在九阳宫陪伴他大半年,他会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沈碧秋的神色甚为温柔,仿佛沉醉于往事之中,“他这样温柔随和的性子,却偏偏生于帝王之家,真是造化弄人。”他叹了一口气,“子修若不是皇长子,或许,我与他也不会到今日这般境地。”他继续说道,“子修的身份,想必你早就已经知晓,他是今上的长子,虽非嫡出,但他的生父却是当年的神威大将军欧阳长雄。欧阳长雄出身名门,乃江南四族之首欧阳世家的族长,统领江东武林,可谓振臂一呼,群雄响应。晏之虽然身处市井,想必也曾听过欧阳将军的威名的吧?” 何晏之点点头,正襟而坐,脸上露出极为肃穆和敬仰的神情,朗声道:“欧阳将军乃盖世豪雄,他破叶赫城,灭渤海国,取赫连勃勃项上人头,却女真人三百余里,收复燕云十六州,乃天下第一等的英雄,只可惜英年早逝,实在可叹!” 沈碧秋勉强微微一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正是,欧阳长雄精忠许国,功炳千秋,虽然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一般,仿佛在拼命压制心中的情绪,缓缓说道:“晏之,你似乎对欧阳长雄十分地敬仰啊。” 何晏之道:“欧阳将军气吞胡虏,志清宇宙,精忠殉国,如此英雄,普天之下,何人不敬?” “啪”的一声,沈碧秋手中的酒杯碎作数片,手心被尖锐的瓷片扎破,鲜血滴答落在石案之上。 何晏之狐疑道:“少庄主怎么了?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不,是我一时不小心。”沈碧秋淡淡一笑,“想到欧阳氏灭渤海国、杀赫连勃勃,确实叫人壮怀激烈。”他的笑容如初,“俾官野史皆知杨琼乃今上与欧阳长雄之子,但官家却对此讳莫如深,晏之可知道其中的原委么?” 何晏之自然答不上来。沈碧秋道:“因为杨琼既是遗腹子,也是今上的私生子。欧阳长雄从未入过宫闱,当日战死沙场,也曾留下遗愿,决不肯葬于皇陵,只求将棺椁送归江南。那时节欧阳长雄英名正盛,今上岂敢不允?今上与欧阳氏既无夫妻之名,杨琼的身份便尤为尴尬。大院君刘南图乃武侯嫡子,与今上分庭抗礼,亦不肯认杨琼到其名下。如此,杨琼虽是皇长子,却颇受人非议,尤其是刘太后和大院君,更是恨他入骨。” 何晏之喃喃道:“原来他自幼过得也这般不如意。” 沈碧秋又道:“子修少年时的性子并非今日这般冷清,他原是极温柔的性子。在那深宫之中,除了皇帝,也没有哪个真正待他好的,偏偏他又为人软弱,自然要被人欺辱。我那时作为江南四族的子弟,应诏入宫伴读,便时常照拂于他,我又年长他几岁,他便十分地依赖我。”沈碧秋的脸上露出极为柔和的笑意,“如此朝夕相处,夜夜抵足而眠,自然渐生情愫。那时候我二人都少不更事,几番缠绵,不免情动,便有了夫妻之实。” 沈碧秋这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何晏之难受之极。这原本就是事实,然而亲口听沈碧秋说出来,却尤为得叫人心烦意乱。他于是恹恹道:“少庄主与杨宫主的旧情甚为动人,然而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少庄主不必事无巨细地说于我听。” 沈碧秋颇有些惊讶道:“晏之对杨琼如此关心,我原以为你想知道这些旧事。” 何晏之再忍不下去,脱口道:“这些旧事与少庄主将杨琼扮作女人囚禁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不懂少庄主的心意,你既然对他有情,又怎忍心这样待他?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话甫一出口,何晏之便有些懊悔,他原是想与沈碧秋虚与委蛇,好借故脱身,设法离开沈园,而今这般与之冲撞,只怕想走更是难上加难了。 沈碧秋的脸色果然微微有些不悦,道:“我与子修十年的情意,岂是外人可以质疑的?我那时每夜陪他苦读,白日陪他练剑,犹如神仙眷属,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又岂会害他?”他肃然道,“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他,其中原委,晏之既然不愿意听,我亦不勉强。” 他站起身,背着双手,立于迷茫夜色之中,低声说道:“沈园之中已经混入岷王的人。杨玲珑一心想要子修的性命,这些年来我假意逢迎,只是想为子修保全实力,可惜子修对我却误解极深。”他叹了一口气,“子修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他如今一丝一毫都不肯信我。近日,我又听闻江南道的司政使谢婉芝也投到了大院君的麾下,只怕子修的处境更加危险,连沈园也并非安全之地,不得已,才将他扮成女子,暂时避人耳目。” 何晏之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碧秋,只见他神态恳切,仿佛有一腔赤诚,叫人乍听之下,无不感动。沈碧秋又说道:“子修遭人暗算,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竟连我都不认识了。这些日子,我亦派人多方打探,觉得除了岷王,别无他人所为。杨玲珑收罗了大批江湖异士为她效力,江南武林大多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如今外人皆以为子修下落不明,我与父亲商议,决心先发制人,召集江南四族八派,真正接掌欧阳世家,以削弱岷王在江南的势力,保全江南武林的根基,更是为了保护子修的安危。” 何晏之恍然大悟,起身作揖,脸上露出了钦佩之色:“少庄主大义凛然,运筹帷幄,实在叫人敬佩。在下之前对少庄主有诸多的误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沈碧秋温言道:“不知者不罪。只是晏之还要再请辞么?若少了晏之,父亲的武林大会如何召开?朝廷对武林人士聚众谋事,本就十分忌讳,没有收义子这一说辞,江南道的营兵就会把沈园团团围住,连父亲都要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晏之,你又于心何忍?”他见何晏之有了犹豫之色,便拍拍何晏之的肩膀,“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觉得我们有兄弟的缘分,你若当我是你的兄长,便应了我的请求,相助这一回,也算是为了子修,可好?” 第262章 锥心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那大当家的脸上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愣神间,何晏之的剑锋却已经到了他眼前,他心中大骇,欲拔刀相抗,却已经来不及,只能闪身而避。这一招实在太快,陆啸虎惊呼一声“大哥”,手中的利斧却已被何晏之一脚踢飞。 然而,何晏之的剑却在大当家的眉心间戛然而止。 一滴圆滚滚的血从秦大当家的眉心慢慢冒出,顺着鼻尖淌下,落到了衣襟之上,而他的脸色业已经惨白。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何晏之却仰天大笑,潇洒地收了剑,拱手对秦大当家道:“秦兄,得罪。” 秦大当家目光森然,咬牙道:“秦玉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何晏之道:“秦兄乃我兄长的座上宾,我又怎敢对大当家不敬?只是秦兄不肯信我,家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逼大当家信我了。” 秦玉紧紧盯着何晏之:“二公子的剑术与大公子果然不相上下。能在一招之内制住敌手,秦某人着实佩服得很!” 何晏之道:“秦兄谬赞。其实,小弟的性命微乎其微,只是若耽误了我兄长的大事,却是大大不妙了。”他哈哈一笑,又恭然施了一礼,“如此,大当家可以放行否?”言毕,转身便欲走。 却听秦玉在身后道:“二公子留步!” 何晏之转过头:“不知大当家还有何吩咐?” 秦玉缓缓上前,站在何晏之的身侧,却分明拦住了何晏之的去路:“恕在下冒昧,不知如何称呼二公子?” 何晏之眨眨眼,随口胡诌道:“在下沈砚秋,表字晏之。大当家称我晏之便可。” “原来是晏之。”那秦玉悠然一笑,敛了周身的煞气,甚为温雅,他转头呼道,“钱六,上来,给二公子磕个头。” 何晏之微微皱了皱眉,那钱六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跪下。秦玉继续说道:“大公子从不用毒,沈园也从未有用毒的先例。但不知二公子的毒药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我们兄弟去沈园索要解药呢?还请二公子明示。” 何晏之心道:原来如此,却是这样才露了马脚。不由笑道:“他偷了我的钱财,我心中不悦,不过是戏弄了这位小兄弟一番罢了。我哪里喂的他毒药,不过随身带的十全大补丹而已。大当家若不信,找个郎中瞧瞧便是。” 秦玉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的眼睛落在那钱六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却极为严酷:“钱贵来,你与马大私自下山打野食,私分财物,其罪一。冒犯沈二公子,其罪二。两罪并罚,毁你一条手臂。”他将腰间佩剑丢给那钱六,“哪只手偷的砍哪只手。若二公子还不肯原谅你,就砍下自己的脑袋!” 钱六已经面如死灰,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把剑,看看秦玉,又看看何晏之,终于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举剑对准自己的左手。只是剑尖触到自己的手腕那一刻,他的手不住颤抖,几乎已握不住剑柄,冷汗淋漓而下,牙齿亦不住打颤。 秦玉冷冷一笑,在一旁道:“怎么?下不去手?”他转头向人群中喊道,“马大,去帮帮你这位兄弟罢!” 何晏之却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大当家,能否听我一言?” 秦玉转过脸:“哦?二公子有何高见?” 何晏之道:“大当家说,我若不肯原谅这小贼,便要砍下他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钱六面露惊骇之色,膝行向前,颤声哭道:“二公子……二公子……且饶过小人这一回罢……” 何晏之却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秦玉,温言笑道:“换言之,此人的性命便由我来定夺?” 秦玉颔首道:“正是。” 何晏之躬身施了一礼,道:“如此,还请大当家卖沈某一个薄面,给此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玉笑道:“二公子倒是好心肠。” 何晏之道:“大当家过誉。不过是晏之初来乍到,便要叫青松岭的兄弟间伤了和气,若教家兄知道,定要责怪晏之办事不力。我们归雁庄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还请大当家三思。” 秦玉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晏之:“然则,钱六、马大二人犯了寨子里的规矩,请问二公子如何定夺?” 何晏之道:“这是大当家的家务事,岂容在下置喙?只是天下之事以和为贵,又何必大动干戈?但不知大当家能否给小弟一个薄面了。” 秦玉手捻须髯:“我若不允,岂不是与归雁山庄作对么?秦玉岂敢哪!”他上前一步,握住何晏之的手,“二公子,不如随我回青松岭,让秦某人略进地主之谊,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何晏之道:“多谢大当家美意。只是家兄有要事命我去办,实在……”他话未说完,只觉得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由面色一变,“大当家此乃何意?”他欲用内力相抗,却感到丹田处有种莫名而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他连忙稳住气息,道,“原来,大当家还是在怀疑我?” 秦玉一字一顿道:“大公子说,他明日就会到青松岭。” 何晏之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含着笑:“我知道,家兄早已安排妥当。因此,我才要急着赶路,不能误了家兄的事。” 秦玉道:“但不知大公子有何筹谋?” 何晏之一笑:“事关重大,大当家明日亲自问家兄便可。” 秦玉道:“二公子何必如此固执?今晚,秦某是绝不会放二公子离开的。”他笃定地看着何晏之,“一切,等大公子明日到了再说。” 何晏之有些恼羞成怒,道:“大当家难道不怕……” 秦玉却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明日大公子怪罪下来,秦玉自然会负荆请罪。”他哈哈大笑,一手拉着何晏之,一手又按住柳梦龙的肩膀,朗声道,“如此,恭迎二公子和你的这位小兄弟一起回我们寨中歇歇罢!” ****** 何晏之与柳梦龙无奈随秦玉一起上了青松岭。 一路上,秦玉也没有为难他们,青云寨上上下下都极为客气,仿佛真的将何晏之当做了沈氏二少。然而何晏之心里却始终清楚得很,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这个秦玉,并没有轻易地相信了自己,而最难应付的,是明天自己要面对真正的沈碧秋。 何晏之有些惊惶起来。对于沈碧秋这个人,他曾经只是好奇,如今却平添了几分惧意,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沈大公子手腕高明,绝不一般,是应当提放的人物。只怕的是,自己这条小命,或许不能活过明日了。 何晏之心里陡然地冒出一个念头:假若自己死在了那沈碧秋的手上,杨琼又会如何?不知是为他偶有伤感呢?还是一笑而过,继续找一个赝品养在身边,当做是沈碧秋的替身? 他的心中百转千回,与秦玉的谈话也是草草的应付,或者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如此,秦玉待他倒更加恭敬起来,仿佛是看出了何晏之心中的不耐,秦玉笑道:“二公子沉下脸来时的样子,倒真与大公子一模一样。” 何晏之不以为意:“是么?家兄向来对我和颜悦色,我倒是不知道他沉下脸来时是什么模样。” 秦玉道:“夜已深,我等给二公子准备了两间上房,二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不如去歇息一下,如何?” 何晏之伸了伸懒腰,道:“正是。本公子被你们折腾了一晚上,实在有些困乏了。”他突然拉过柳梦龙的手,脸上却露出了邪促的笑意,“上房一间足矣。我与梅卿正好秉烛夜游,促膝谈心。”他转过脸来冲柳梦龙轻柔一笑,“梅卿,你意下如何?” 柳梦龙望着何晏之暖如春水的双眸,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讷讷道:“自然甚好。” 秦玉颇有些惊讶,心中便了然,这二公子想必是喜好男风,出个门竟然还带个相好的。于是笑道:“自然不敢扫了公子的雅兴。” 何晏之甚为好奇,一次晨起更衣时便问采芩。采芩却笑道:“二公子虽然与少庄主长相相同,但毕竟是两个人,譬如二公子笑起来眼角会往上翘,还有,二公子的鼻头比少庄主圆润一点,嘴唇也要稍稍厚一点的。这些,奴才们都仔细研究过,还相互交流经验,决计是错不了的。” 何晏之摸摸鼻头:“你们倒是用心,我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清楚呢。” 采芩含笑道:“不过二公子的脾气真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她一边给何晏之系上腰间的丝绦和玉佩,一边叹气道,“咱们少庄主平时也是挺温柔的,但是发起火来真叫人害怕。就像采绿……”她突然住了声,只是默默地整理着何晏之的衣服,在不多说一个字。 何晏之看着她:“采绿是不是……死了?” 采芩急忙摇头道:“不,怎么可能?少庄主哪会做这等事。”她小声道,“她犯了少庄主的忌讳,自然要受罚,二公子您就别再问了。”她将外袍给何晏之披上,“二公子今天想去哪里走走?” 何晏之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悠然道:“难得阳光明媚,就去北边的园子里走走吧。”他的脸上含着笑,心里却是心急如焚、焦灼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忍受着煎熬。杨琼那日的话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耳畔: 『你救不了我。』 『以你的微末功夫,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只有阿北能够救我。』 这一句句话,如同刺在他心里的刺,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 何晏之在院中漫步。他走走停停,仿佛流连忘返于眼前的良辰美景,神情亦颇为陶醉。采芩跟在他的身侧,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从。何晏之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些下人自然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沈碧秋。此刻的自已,就像是活在沈碧秋眼皮底下的傀儡,只要稍稍表现出一丝不自然,只怕都会殃及池鱼。 他至今仍有些搞不懂沈碧秋心中的打算,他更是难以揣摩自已在沈碧秋这盘局中所扮演的角色。 沈碧秋要将杨琼如何? 杨琼无疑是钟情于沈碧秋的,只是,沈碧秋和杨琼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今时今日,两人竟要彼此折磨? 如果,两人恰恰是两情相悦,只不过中间横生了一些枝节误会,将来冰释前嫌之日,自己又成了什么呢? 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像是自己了,在九阳宫中如梦如幻的大半年让他开始患得患失,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在杨琼眼中,原本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子罢了。 第263章 约定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谢婉芝嗤笑道:“子衿兄真是好大的脸面!江南四族,延绵数百年,却何曾姓过沈?你不过是奉欧阳长雄的遗命接掌江南四族而已,却想着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么?沈眉,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欧阳长雄门下之犬,可惜你这条看门狗却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欧阳长雄一死,你便倒戈刘南图,将江南武林整个送给刘南图做了见面礼。你怀着怎样的心思,难道别人不知道?或者,你以为,你今日振臂一呼,江南八派还会听从你的号令?” 沈眉道:“大人差矣。沈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自认为没有丝毫对不起欧阳长雄的地方。况且,我与欧阳长雄之间早已经了断恩怨,互不相欠。倒是大人您,当年曾深受苏小环和欧阳长雄之恩,数十年来却为杨真真卖命,不遗余力,不知你那小环姊姊泉下可瞑目么?” 谢婉芝神色凛然地看着沈眉:“果真如此。说甚么苏小环嫁你为妻,不过就是想乱我的方寸,借此羞辱欧阳将军罢?子衿,一个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人,你却如此耿耿于怀。你追随他多年,最终却反目为仇,可是将军临终之前,仍将欧阳氏的大权交付于你。子衿,你且扪心自问,你还敢说你没有对不起欧阳长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眉哂笑道:“那谢大人意欲何为呢?杀了沈某以慰欧阳长雄在天之灵?错了罢,若论害死欧阳长雄的真凶,也应该是刘南图和杨真真。谢大人口口声声说在下是门下之犬,谢大人何尝不是杨真真放在江南的恶犬?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彼此!彼此!沈某这些年隐居沈园,罢官不仕,自认为比谢大人的紫绶金章尚且高尚几分。” 谢婉芝抿了一口茶,缓缓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早在十几年前,我尚在枢密院时就说过,江南武林是帝国心腹的一根毒刺,亦是南北不靖的隐患。只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四族根基之深,难以撼动,倘若连根拔除,只怕牵动整个江南,内乱在所难免。因此,自太宗以降,不得不怀柔任之。”她起身缓步走到沈眉的身边,正色道,“本官为天下大计,自然是要站在陛下一边,更不会因为欧阳长雄有恩于我,就姑息江南四族。大院君为了一己之私,纵容江南武林的气焰,让四族的势力重新抬头,本官在江南二十余年的心血被他毁于一旦,果真是后宫干政,国无宁日。还有尔等宵小,助纣为虐,陛下当年若是听从本官的献策,放手一搏,四族早已不存于世。而你,还能在这里与我争长论短么?” 沈眉只是抿唇不语,谢婉芝冷冷看着他,正欲待再开口,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在她耳畔轻轻低语了几句。谢婉芝的神色微微一变,当即道:“把人带上来。”她转而冲沈眉冷笑道,“皇长子果真在你手上。子衿,杨琼是欧阳长雄唯一的儿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少主。刘南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另有隐衷?” 说话间,何晏之已经被带了上来。乍见之下,谢婉芝不觉一愣,显然有些吃惊。左右的官兵将何晏之往地上一按,呵斥道:“大胆!见到谢大人,为何不行礼?” 何晏之一进大厅便隐隐觉得有些诡异,沈眉虽然被擒,大厅里跪着的那些下仆却只是沈园中洒扫的普通仆役而已,连采芩、采绿这样的大丫鬟也未曾见到。他还在寻思,膝盖窝却冷不丁被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踢了一脚,跪倒于地,于是叩首道:“草民何晏之参见谢大人。” 谢婉芝一摆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何晏之一番,道:“你说,你奉皇长子之命求见本官?” 何晏之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姿容秀丽的妇人,心中有些犹豫,道:“皇长子曾说过,谢大人忠心耿耿,他让草民来找大人,单独求见,不可叫外人知晓。可惜草民被沈氏父子软禁庄中,无法脱身。今日无奈于大庭广众之下向大人求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再耽误片刻,皇长子便要被沈碧秋所害,命不久矣。”说罢,又恭敬叩首行礼。 何晏之话音未落,沈眉便在一旁怒声道:“住口!住口!简直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你这不孝孽障!怎可如此构陷你同胞兄长!你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何晏之吃了一惊,猛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沈眉,显然有些懵了。谢婉芝却笑道:“真是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子衿,难道说,他也是你的儿子?” 沈眉叹了一口气:“不错!他便是碧秋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上个月才被人找回。谢大人若是不信,随便找庄中之人一问,都知道这便是归雁庄二公子。我本想过几日召开武林大会,让次子认祖归宗,不料这孩子却心生怨恨,他自幼流落在外,受了许多苦楚,难免怨我未尽到为父的责任,不想竟连碧秋也一并恨上了。” 沈眉看着何晏之,神色黯然:“我儿,千错万错是为父的错,你兄长待你却是真心一片,你念在与他一母同胞的份上,怎可这般诬陷他。我死不足惜,只是若连累了碧秋,你于心何忍?” 何晏之简直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听沈眉又对谢婉芝说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怨恨我至深,早就想对沈某下杀手。从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亦毫无怨言。然而,杨琼确实不曾在我的手上,您就算是把归雁庄夷为平地,恐怕也找不到人。我这两个儿子对旧事一无所知,都是无辜之人,还望大人能饶了他们。尤其是次子晏之,自小走失,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请谢大人饶恕他的胡言乱语。” 谢婉芝拊掌笑道:“子衿,今时今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你的一番舐犊之情也只能唬弄一番旁人。就如同我不相信苏小环会另嫁他人一样,我亦不相信你会娶妻生子。你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小环姊姊,又是为了掩饰什么呢?还是,你怕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她紧紧盯着沈眉,“你曾今奉欧阳长雄之命护送苏小环千里回京,孤男寡女一路同行,本就叫人忌讳,于是,你便顺水推舟,故设疑阵,让世人都以为你同欧阳长雄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她微微一笑,“子衿,沈碧秋和眼前这个后生,真的是你的亲生儿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谢婉芝嗤笑道:“子衿兄真是好大的脸面!江南四族,延绵数百年,却何曾姓过沈?你不过是奉欧阳长雄的遗命接掌江南四族而已,却想着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么?沈眉,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欧阳长雄门下之犬,可惜你这条看门狗却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欧阳长雄一死,你便倒戈刘南图,将江南武林整个送给刘南图做了见面礼。你怀着怎样的心思,难道别人不知道?或者,你以为,你今日振臂一呼,江南八派还会听从你的号令?” 沈眉道:“大人差矣。沈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自认为没有丝毫对不起欧阳长雄的地方。况且,我与欧阳长雄之间早已经了断恩怨,互不相欠。倒是大人您,当年曾深受苏小环和欧阳长雄之恩,数十年来却为杨真真卖命,不遗余力,不知你那小环姊姊泉下可瞑目么?” 谢婉芝神色凛然地看着沈眉:“果真如此。说甚么苏小环嫁你为妻,不过就是想乱我的方寸,借此羞辱欧阳将军罢?子衿,一个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人,你却如此耿耿于怀。你追随他多年,最终却反目为仇,可是将军临终之前,仍将欧阳氏的大权交付于你。子衿,你且扪心自问,你还敢说你没有对不起欧阳长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眉哂笑道:“那谢大人意欲何为呢?杀了沈某以慰欧阳长雄在天之灵?错了罢,若论害死欧阳长雄的真凶,也应该是刘南图和杨真真。谢大人口口声声说在下是门下之犬,谢大人何尝不是杨真真放在江南的恶犬?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彼此!彼此!沈某这些年隐居沈园,罢官不仕,自认为比谢大人的紫绶金章尚且高尚几分。” 谢婉芝抿了一口茶,缓缓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早在十几年前,我尚在枢密院时就说过,江南武林是帝国心腹的一根毒刺,亦是南北不靖的隐患。只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四族根基之深,难以撼动,倘若连根拔除,只怕牵动整个江南,内乱在所难免。因此,自太宗以降,不得不怀柔任之。”她起身缓步走到沈眉的身边,正色道,“本官为天下大计,自然是要站在陛下一边,更不会因为欧阳长雄有恩于我,就姑息江南四族。大院君为了一己之私,纵容江南武林的气焰,让四族的势力重新抬头,本官在江南二十余年的心血被他毁于一旦,果真是后宫干政,国无宁日。还有尔等宵小,助纣为虐,陛下当年若是听从本官的献策,放手一搏,四族早已不存于世。而你,还能在这里与我争长论短么?” 沈眉只是抿唇不语,谢婉芝冷冷看着他,正欲待再开口,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在她耳畔轻轻低语了几句。谢婉芝的神色微微一变,当即道:“把人带上来。”她转而冲沈眉冷笑道,“皇长子果真在你手上。子衿,杨琼是欧阳长雄唯一的儿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少主。刘南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另有隐衷?” 说话间,何晏之已经被带了上来。乍见之下,谢婉芝不觉一愣,显然有些吃惊。左右的官兵将何晏之往地上一按,呵斥道:“大胆!见到谢大人,为何不行礼?” 何晏之一进大厅便隐隐觉得有些诡异,沈眉虽然被擒,大厅里跪着的那些下仆却只是沈园中洒扫的普通仆役而已,连采芩、采绿这样的大丫鬟也未曾见到。他还在寻思,膝盖窝却冷不丁被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踢了一脚,跪倒于地,于是叩首道:“草民何晏之参见谢大人。” 谢婉芝一摆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何晏之一番,道:“你说,你奉皇长子之命求见本官?” 何晏之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姿容秀丽的妇人,心中有些犹豫,道:“皇长子曾说过,谢大人忠心耿耿,他让草民来找大人,单独求见,不可叫外人知晓。可惜草民被沈氏父子软禁庄中,无法脱身。今日无奈于大庭广众之下向大人求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再耽误片刻,皇长子便要被沈碧秋所害,命不久矣。”说罢,又恭敬叩首行礼。 何晏之话音未落,沈眉便在一旁怒声道:“住口!住口!简直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你这不孝孽障!怎可如此构陷你同胞兄长!你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何晏之吃了一惊,猛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沈眉,显然有些懵了。谢婉芝却笑道:“真是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子衿,难道说,他也是你的儿子?” 沈眉叹了一口气:“不错!他便是碧秋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上个月才被人找回。谢大人若是不信,随便找庄中之人一问,都知道这便是归雁庄二公子。我本想过几日召开武林大会,让次子认祖归宗,不料这孩子却心生怨恨,他自幼流落在外,受了许多苦楚,难免怨我未尽到为父的责任,不想竟连碧秋也一并恨上了。” 沈眉看着何晏之,神色黯然:“我儿,千错万错是为父的错,你兄长待你却是真心一片,你念在与他一母同胞的份上,怎可这般诬陷他。我死不足惜,只是若连累了碧秋,你于心何忍?” 何晏之简直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听沈眉又对谢婉芝说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怨恨我至深,早就想对沈某下杀手。从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亦毫无怨言。然而,杨琼确实不曾在我的手上,您就算是把归雁庄夷为平地,恐怕也找不到人。我这两个儿子对旧事一无所知,都是无辜之人,还望大人能饶了他们。尤其是次子晏之,自小走失,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请谢大人饶恕他的胡言乱语。” 谢婉芝拊掌笑道:“子衿,今时今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你的一番舐犊之情也只能唬弄一番旁人。就如同我不相信苏小环会另嫁他人一样,我亦不相信你会娶妻生子。你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小环姊姊,又是为了掩饰什么呢?还是,你怕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她紧紧盯着沈眉,“你曾今奉欧阳长雄之命护送苏小环千里回京,孤男寡女一路同行,本就叫人忌讳,于是,你便顺水推舟,故设疑阵,让世人都以为你同欧阳长雄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她微微一笑,“子衿,沈碧秋和眼前这个后生,真的是你的亲生儿子?” 第264章 隔世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让谢婉芝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以撇清沈碧秋与此事的关系。乐文如此想来,沈眉确实对沈碧秋忠心耿耿。他如今已全然不信沈眉与沈碧秋的父子关系,而自己与沈碧秋的关系,他也丝毫不信。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戏子,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有什么秘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应该是遭遇了饥荒的难民,在颠沛流离中与自己失散。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突然地背负起血海深仇。未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他爱不起来,也丝毫恨不起来。王子也罢,乞丐也罢,或许沈碧秋纠结其中,而他何晏之只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北边的一处院落。他心中一怔,这原来竟是曾经囚禁杨琼的小楼。此处,喊杀和打斗之声已经渐远。可见,沈碧秋并没有率领江南八派的众高手围剿而来,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个笃定的想法:沈眉带他们来这里,确实就是想要谢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诱饵,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诱饵罢了。 是否要提醒谢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谢婉芝,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婉芝也并非愚蠢之辈,怎会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沈眉对谢婉芝一拱手:“谢大人,这处小楼想必你已经搜查过,只是这间楼的底层有一道暗室。杨琼便在这暗室之中。” 谢婉芝道:“好,你随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谢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为周到。”她便命两个近卫守在小楼的外侧,命其余的四个近卫押着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进了小楼之中。 楼中已空无一人,到处是撒了一地的杯盘器皿,凌乱不堪。沈眉走到窗边的一处暗格外,拧动开关,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巨响,一个四方的大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隐约还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楼梯直通地下。 谢婉芝朝下边望了一眼,道:“子衿,要么你自己下去把杨琼带上来,要么,你叫下面的人自己上来。如果在一刻钟内我见不到杨琼的话,”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会做甚么。” 沈眉叹了一口气,转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绿,带杨宫主上来!” 采绿!?原来这女孩儿还是园中! 何晏之乍闻这个名字有点诧异,随之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绿因他而死,想来沈碧秋还不算太过残酷,终究是留了采绿的一条性命。 果然暗道之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不一会儿,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少女携着一个青袍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或许是在暗道中待的时间太久,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看着沈眉,随即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她身后的青袍男子只是以手挡着室内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双眸已经不能适应日光的照射。他眯着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浑身上下却依旧是昔日的清俊之色,只是举手抬足间亦有些呆滞,一时间竟只是呆愣地看着谢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婉芝上前一步,朝杨琼深深行了一礼,声音亦有些发颤:“皇长子在上,老臣谢婉芝拜见!” 杨琼并不说话,表情依旧有些迷离,仿佛身处于梦中。 谢婉芝抬头看着他,道:“皇长子曾托付何少侠求救于下官,可惜下官还是来晚了,竟叫皇长子受了这般苦楚。” 杨琼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张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谢大人忠心耿耿,救驾有功。” 何晏之死死盯着这个杨琼,又看看谢婉芝,突然间明白了谢婉芝的言下之意。他上前一步,朝杨琼一拱手,道:“宫主,多日不见,您又清减了。” 杨琼看着何晏之:“此番能脱离苦海,晏之是第一大功。” 何晏之嘻嘻一笑:“宫主命我去江南道找谢大人,一并再求见府台和道台大人,果真是倾江南之力方可成就大事啊。” 杨琼一愣,随即道:“你做得很好。” 何晏之的心瞬间一凛,向后退了两步,突然仰天大笑:“楚兄,你真是有自信,上一回你未能骗过我,难道这一回,我就会上你当了么?” 沈眉不由勃然大怒,点手指着何晏之,叱道:“晏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只在这瞬息之间,四个近卫全部刀剑出鞘,齐齐攻向沈眉。那假扮杨琼的正是丰城双鼠的老二、无头鼠楚天阔。只见他身形犹似鬼魅,腾挪之间来到沈眉近前,寥寥数招之内竟将四人的进攻化去,将沈眉护在身后。 那四个近卫的武功也算是了得,便撤了招式,前后左右围绕在谢婉芝的四周。谢婉芝冷笑着看着沈眉,淡淡道:“子衿,这出请君入瓮的戏唱得不错啊。”她看了一眼何晏之,“只是你们主仆之间尚有分歧,难怪会坏事。实在是可惜了。” 何晏之却朝谢婉芝一抱拳:“谢大人,我实在不知你竟对在下有这样深的成见。其实你我素未平生,实在是云泥之别。在下确实受杨宫主所托,杨宫主曾言道谢大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谢大人似乎是处心积虑地要取在下的性命,叫在下实在难解。” 谢婉芝道:“你即便置身事外,但是却难保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何晏之,你难道还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么?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终究是会威胁到今上。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冲沈眉一笑,“从我揭开你与沈碧秋的真正关系的那一瞬间,你便已经起了杀机,子衿,你想杀人灭口,却又要掩人耳目,实在是殚精竭虑,辛苦你了。” 何晏之尚在谢婉芝的控制之下,沈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叹息道:“婉芝,你我曾在将军府共事经年,我并非想置你于死地。你经营江南二十余年,难道就不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么?江南之势倾颓,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而今上对你,也未必没有戒心。否则,又怎会坐视你在江南道孤立无援,而不愿动用一兵一卒?婉芝,你之所以穷途末路,只能怨杨真真既无容人之量,亦无识人之明。” 谢婉芝悠然一笑:“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子衿,无论沈碧秋是谁的儿子,而今,他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南图未必不知道,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你们算尽机关,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以为,掌控了江南四族八派就可以颠覆大清的江山?当年南陈的末帝宪宗陈深亦可谓雄才大略,最终也不是被四族出卖,落得身死庙毁的下场么?子衿,可莫要步他的后尘哪。” 沈眉淡淡道:“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只可惜,你是看不到最终鹿死谁手了。谢大人不是想救杨琼么?那便到阴曹地府去与他相会吧。” 只听楼中发出怪异的声响,霎时间,从小楼的四个角射出数枚短箭,箭尖泛着幽光,齐齐射向谢婉芝诸人。四名近卫轮开手中的刀剑,一阵刀光剑影,将暗器尽数击落。左侧的一个近卫的手臂不幸中了一箭,瞬间双唇泛紫,抽搐倒地,只在须臾之间,便毒发身亡。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让谢婉芝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以撇清沈碧秋与此事的关系。乐文如此想来,沈眉确实对沈碧秋忠心耿耿。他如今已全然不信沈眉与沈碧秋的父子关系,而自己与沈碧秋的关系,他也丝毫不信。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戏子,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有什么秘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应该是遭遇了饥荒的难民,在颠沛流离中与自己失散。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突然地背负起血海深仇。未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他爱不起来,也丝毫恨不起来。王子也罢,乞丐也罢,或许沈碧秋纠结其中,而他何晏之只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北边的一处院落。他心中一怔,这原来竟是曾经囚禁杨琼的小楼。此处,喊杀和打斗之声已经渐远。可见,沈碧秋并没有率领江南八派的众高手围剿而来,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个笃定的想法:沈眉带他们来这里,确实就是想要谢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诱饵,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诱饵罢了。 是否要提醒谢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谢婉芝,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婉芝也并非愚蠢之辈,怎会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沈眉对谢婉芝一拱手:“谢大人,这处小楼想必你已经搜查过,只是这间楼的底层有一道暗室。杨琼便在这暗室之中。” 谢婉芝道:“好,你随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谢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为周到。”她便命两个近卫守在小楼的外侧,命其余的四个近卫押着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进了小楼之中。 楼中已空无一人,到处是撒了一地的杯盘器皿,凌乱不堪。沈眉走到窗边的一处暗格外,拧动开关,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巨响,一个四方的大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隐约还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楼梯直通地下。 谢婉芝朝下边望了一眼,道:“子衿,要么你自己下去把杨琼带上来,要么,你叫下面的人自己上来。如果在一刻钟内我见不到杨琼的话,”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会做甚么。” 沈眉叹了一口气,转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绿,带杨宫主上来!” 采绿!?原来这女孩儿还是园中! 何晏之乍闻这个名字有点诧异,随之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绿因他而死,想来沈碧秋还不算太过残酷,终究是留了采绿的一条性命。 果然暗道之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不一会儿,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少女携着一个青袍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或许是在暗道中待的时间太久,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看着沈眉,随即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她身后的青袍男子只是以手挡着室内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双眸已经不能适应日光的照射。他眯着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浑身上下却依旧是昔日的清俊之色,只是举手抬足间亦有些呆滞,一时间竟只是呆愣地看着谢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婉芝上前一步,朝杨琼深深行了一礼,声音亦有些发颤:“皇长子在上,老臣谢婉芝拜见!” 杨琼并不说话,表情依旧有些迷离,仿佛身处于梦中。 谢婉芝抬头看着他,道:“皇长子曾托付何少侠求救于下官,可惜下官还是来晚了,竟叫皇长子受了这般苦楚。” 杨琼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张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谢大人忠心耿耿,救驾有功。” 何晏之死死盯着这个杨琼,又看看谢婉芝,突然间明白了谢婉芝的言下之意。他上前一步,朝杨琼一拱手,道:“宫主,多日不见,您又清减了。” 杨琼看着何晏之:“此番能脱离苦海,晏之是第一大功。” 何晏之嘻嘻一笑:“宫主命我去江南道找谢大人,一并再求见府台和道台大人,果真是倾江南之力方可成就大事啊。” 杨琼一愣,随即道:“你做得很好。” 何晏之的心瞬间一凛,向后退了两步,突然仰天大笑:“楚兄,你真是有自信,上一回你未能骗过我,难道这一回,我就会上你当了么?” 沈眉不由勃然大怒,点手指着何晏之,叱道:“晏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只在这瞬息之间,四个近卫全部刀剑出鞘,齐齐攻向沈眉。那假扮杨琼的正是丰城双鼠的老二、无头鼠楚天阔。只见他身形犹似鬼魅,腾挪之间来到沈眉近前,寥寥数招之内竟将四人的进攻化去,将沈眉护在身后。 那四个近卫的武功也算是了得,便撤了招式,前后左右围绕在谢婉芝的四周。谢婉芝冷笑着看着沈眉,淡淡道:“子衿,这出请君入瓮的戏唱得不错啊。”她看了一眼何晏之,“只是你们主仆之间尚有分歧,难怪会坏事。实在是可惜了。” 何晏之却朝谢婉芝一抱拳:“谢大人,我实在不知你竟对在下有这样深的成见。其实你我素未平生,实在是云泥之别。在下确实受杨宫主所托,杨宫主曾言道谢大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谢大人似乎是处心积虑地要取在下的性命,叫在下实在难解。” 谢婉芝道:“你即便置身事外,但是却难保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何晏之,你难道还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么?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终究是会威胁到今上。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冲沈眉一笑,“从我揭开你与沈碧秋的真正关系的那一瞬间,你便已经起了杀机,子衿,你想杀人灭口,却又要掩人耳目,实在是殚精竭虑,辛苦你了。” 何晏之尚在谢婉芝的控制之下,沈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叹息道:“婉芝,你我曾在将军府共事经年,我并非想置你于死地。你经营江南二十余年,难道就不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么?江南之势倾颓,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而今上对你,也未必没有戒心。否则,又怎会坐视你在江南道孤立无援,而不愿动用一兵一卒?婉芝,你之所以穷途末路,只能怨杨真真既无容人之量,亦无识人之明。” 谢婉芝悠然一笑:“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子衿,无论沈碧秋是谁的儿子,而今,他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南图未必不知道,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你们算尽机关,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以为,掌控了江南四族八派就可以颠覆大清的江山?当年南陈的末帝宪宗陈深亦可谓雄才大略,最终也不是被四族出卖,落得身死庙毁的下场么?子衿,可莫要步他的后尘哪。” 沈眉淡淡道:“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只可惜,你是看不到最终鹿死谁手了。谢大人不是想救杨琼么?那便到阴曹地府去与他相会吧。” 只听楼中发出怪异的声响,霎时间,从小楼的四个角射出数枚短箭,箭尖泛着幽光,齐齐射向谢婉芝诸人。四名近卫轮开手中的刀剑,一阵刀光剑影,将暗器尽数击落。左侧的一个近卫的手臂不幸中了一箭,瞬间双唇泛紫,抽搐倒地,只在须臾之间,便毒发身亡。 第265章 识破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何晏之心中暗道:果真还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原来,他对我这般好,就是想从我这里套取剑法了?他脑中灵光一现,陡然间明白了过来,沈碧秋囚禁杨琼,想必也是为了琼花碎玉剑法,他在杨琼处吃了瘪,所以又想从自己身上另觅蹊径了?这样一想,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情瞬间大好起来,不由得哈哈笑道:“少庄主也太会说笑了。杨宫主是何等样人?怎会轻易将九阳宫的绝学交付外人?”他笑眯了眼睛,“少庄主对杨宫主最为了解,杨琼是怎样的人,想必最清楚不过了。” 沈碧秋点点头:“确实,他这人最是心软。只要是熟悉的人,无论关系远近,力所能及,一定施救。你在九阳宫陪伴他大半年,他会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沈碧秋的神色甚为温柔,仿佛沉醉于往事之中,“他这样温柔随和的性子,却偏偏生于帝王之家,真是造化弄人。”他叹了一口气,“子修若不是皇长子,或许,我与他也不会到今日这般境地。”他继续说道,“子修的身份,想必你早就已经知晓,他是今上的长子,虽非嫡出,但他的生父却是当年的神威大将军欧阳长雄。欧阳长雄出身名门,乃江南四族之首欧阳世家的族长,统领江东武林,可谓振臂一呼,群雄响应。晏之虽然身处市井,想必也曾听过欧阳将军的威名的吧?” 何晏之点点头,正襟而坐,脸上露出极为肃穆和敬仰的神情,朗声道:“欧阳将军乃盖世豪雄,他破叶赫城,灭渤海国,取赫连勃勃项上人头,却女真人三百余里,收复燕云十六州,乃天下第一等的英雄,只可惜英年早逝,实在可叹!” 沈碧秋勉强微微一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正是,欧阳长雄精忠许国,功炳千秋,虽然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一般,仿佛在拼命压制心中的情绪,缓缓说道:“晏之,你似乎对欧阳长雄十分地敬仰啊。” 何晏之道:“欧阳将军气吞胡虏,志清宇宙,精忠殉国,如此英雄,普天之下,何人不敬?” “啪”的一声,沈碧秋手中的酒杯碎作数片,手心被尖锐的瓷片扎破,鲜血滴答落在石案之上。 何晏之狐疑道:“少庄主怎么了?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不,是我一时不小心。”沈碧秋淡淡一笑,“想到欧阳氏灭渤海国、杀赫连勃勃,确实叫人壮怀激烈。”他的笑容如初,“俾官野史皆知杨琼乃今上与欧阳长雄之子,但官家却对此讳莫如深,晏之可知道其中的原委么?” 何晏之自然答不上来。沈碧秋道:“因为杨琼既是遗腹子,也是今上的私生子。欧阳长雄从未入过宫闱,当日战死沙场,也曾留下遗愿,决不肯葬于皇陵,只求将棺椁送归江南。那时节欧阳长雄英名正盛,今上岂敢不允?今上与欧阳氏既无夫妻之名,杨琼的身份便尤为尴尬。大院君刘南图乃武侯嫡子,与今上分庭抗礼,亦不肯认杨琼到其名下。如此,杨琼虽是皇长子,却颇受人非议,尤其是刘太后和大院君,更是恨他入骨。” 何晏之喃喃道:“原来他自幼过得也这般不如意。” 沈碧秋又道:“子修少年时的性子并非今日这般冷清,他原是极温柔的性子。在那深宫之中,除了皇帝,也没有哪个真正待他好的,偏偏他又为人软弱,自然要被人欺辱。我那时作为江南四族的子弟,应诏入宫伴读,便时常照拂于他,我又年长他几岁,他便十分地依赖我。”沈碧秋的脸上露出极为柔和的笑意,“如此朝夕相处,夜夜抵足而眠,自然渐生情愫。那时候我二人都少不更事,几番缠绵,不免情动,便有了夫妻之实。” 沈碧秋这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何晏之难受之极。这原本就是事实,然而亲口听沈碧秋说出来,却尤为得叫人心烦意乱。他于是恹恹道:“少庄主与杨宫主的旧情甚为动人,然而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少庄主不必事无巨细地说于我听。” 沈碧秋颇有些惊讶道:“晏之对杨琼如此关心,我原以为你想知道这些旧事。” 何晏之再忍不下去,脱口道:“这些旧事与少庄主将杨琼扮作女人囚禁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不懂少庄主的心意,你既然对他有情,又怎忍心这样待他?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话甫一出口,何晏之便有些懊悔,他原是想与沈碧秋虚与委蛇,好借故脱身,设法离开沈园,而今这般与之冲撞,只怕想走更是难上加难了。 沈碧秋的脸色果然微微有些不悦,道:“我与子修十年的情意,岂是外人可以质疑的?我那时每夜陪他苦读,白日陪他练剑,犹如神仙眷属,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又岂会害他?”他肃然道,“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他,其中原委,晏之既然不愿意听,我亦不勉强。” 他站起身,背着双手,立于迷茫夜色之中,低声说道:“沈园之中已经混入岷王的人。杨玲珑一心想要子修的性命,这些年来我假意逢迎,只是想为子修保全实力,可惜子修对我却误解极深。”他叹了一口气,“子修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他如今一丝一毫都不肯信我。近日,我又听闻江南道的司政使谢婉芝也投到了大院君的麾下,只怕子修的处境更加危险,连沈园也并非安全之地,不得已,才将他扮成女子,暂时避人耳目。” 何晏之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碧秋,只见他神态恳切,仿佛有一腔赤诚,叫人乍听之下,无不感动。沈碧秋又说道:“子修遭人暗算,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竟连我都不认识了。这些日子,我亦派人多方打探,觉得除了岷王,别无他人所为。杨玲珑收罗了大批江湖异士为她效力,江南武林大多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如今外人皆以为子修下落不明,我与父亲商议,决心先发制人,召集江南四族八派,真正接掌欧阳世家,以削弱岷王在江南的势力,保全江南武林的根基,更是为了保护子修的安危。” 第266章 交易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突然地背负起血海深仇。未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他爱不起来,也丝毫恨不起来。王子也罢,乞丐也罢,或许沈碧秋纠结其中,而他何晏之只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北边的一处院落。他心中一怔,这原来竟是曾经囚禁杨琼的小楼。此处,喊杀和打斗之声已经渐远。可见,沈碧秋并没有率领江南八派的众高手围剿而来,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个笃定的想法:沈眉带他们来这里,确实就是想要谢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诱饵,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诱饵罢了。 是否要提醒谢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谢婉芝,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婉芝也并非愚蠢之辈,怎会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沈眉对谢婉芝一拱手:“谢大人,这处小楼想必你已经搜查过,只是这间楼的底层有一道暗室。杨琼便在这暗室之中。” 谢婉芝道:“好,你随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谢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为周到。”她便命两个近卫守在小楼的外侧,命其余的四个近卫押着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进了小楼之中。 楼中已空无一人,到处是撒了一地的杯盘器皿,凌乱不堪。沈眉走到窗边的一处暗格外,拧动开关,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巨响,一个四方的大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隐约还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楼梯直通地下。 谢婉芝朝下边望了一眼,道:“子衿,要么你自己下去把杨琼带上来,要么,你叫下面的人自己上来。如果在一刻钟内我见不到杨琼的话,”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会做甚么。” 沈眉叹了一口气,转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绿,带杨宫主上来!” 采绿!?原来这女孩儿还是园中! 何晏之乍闻这个名字有点诧异,随之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绿因他而死,想来沈碧秋还不算太过残酷,终究是留了采绿的一条性命。 果然暗道之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不一会儿,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少女携着一个青袍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或许是在暗道中待的时间太久,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看着沈眉,随即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她身后的青袍男子只是以手挡着室内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双眸已经不能适应日光的照射。他眯着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浑身上下却依旧是昔日的清俊之色,只是举手抬足间亦有些呆滞,一时间竟只是呆愣地看着谢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婉芝上前一步,朝杨琼深深行了一礼,声音亦有些发颤:“皇长子在上,老臣谢婉芝拜见!” 杨琼并不说话,表情依旧有些迷离,仿佛身处于梦中。 谢婉芝抬头看着他,道:“皇长子曾托付何少侠求救于下官,可惜下官还是来晚了,竟叫皇长子受了这般苦楚。” 杨琼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张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谢大人忠心耿耿,救驾有功。” 何晏之死死盯着这个杨琼,又看看谢婉芝,突然间明白了谢婉芝的言下之意。他上前一步,朝杨琼一拱手,道:“宫主,多日不见,您又清减了。” 杨琼看着何晏之:“此番能脱离苦海,晏之是第一大功。” 何晏之嘻嘻一笑:“宫主命我去江南道找谢大人,一并再求见府台和道台大人,果真是倾江南之力方可成就大事啊。” 杨琼一愣,随即道:“你做得很好。” 何晏之的心瞬间一凛,向后退了两步,突然仰天大笑:“楚兄,你真是有自信,上一回你未能骗过我,难道这一回,我就会上你当了么?” 沈眉不由勃然大怒,点手指着何晏之,叱道:“晏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只在这瞬息之间,四个近卫全部刀剑出鞘,齐齐攻向沈眉。那假扮杨琼的正是丰城双鼠的老二、无头鼠楚天阔。只见他身形犹似鬼魅,腾挪之间来到沈眉近前,寥寥数招之内竟将四人的进攻化去,将沈眉护在身后。 那四个近卫的武功也算是了得,便撤了招式,前后左右围绕在谢婉芝的四周。谢婉芝冷笑着看着沈眉,淡淡道:“子衿,这出请君入瓮的戏唱得不错啊。”她看了一眼何晏之,“只是你们主仆之间尚有分歧,难怪会坏事。实在是可惜了。” 何晏之却朝谢婉芝一抱拳:“谢大人,我实在不知你竟对在下有这样深的成见。其实你我素未平生,实在是云泥之别。在下确实受杨宫主所托,杨宫主曾言道谢大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谢大人似乎是处心积虑地要取在下的性命,叫在下实在难解。” 谢婉芝道:“你即便置身事外,但是却难保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何晏之,你难道还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么?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终究是会威胁到今上。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冲沈眉一笑,“从我揭开你与沈碧秋的真正关系的那一瞬间,你便已经起了杀机,子衿,你想杀人灭口,却又要掩人耳目,实在是殚精竭虑,辛苦你了。” 何晏之尚在谢婉芝的控制之下,沈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叹息道:“婉芝,你我曾在将军府共事经年,我并非想置你于死地。你经营江南二十余年,难道就不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么?江南之势倾颓,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而今上对你,也未必没有戒心。否则,又怎会坐视你在江南道孤立无援,而不愿动用一兵一卒?婉芝,你之所以穷途末路,只能怨杨真真既无容人之量,亦无识人之明。” 谢婉芝悠然一笑:“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子衿,无论沈碧秋是谁的儿子,而今,他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南图未必不知道,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你们算尽机关,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以为,掌控了江南四族八派就可以颠覆大清的江山?当年南陈的末帝宪宗陈深亦可谓雄才大略,最终也不是被四族出卖,落得身死庙毁的下场么?子衿,可莫要步他的后尘哪。” 沈眉淡淡道:“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只可惜,你是看不到最终鹿死谁手了。谢大人不是想救杨琼么?那便到阴曹地府去与他相会吧。” 只听楼中发出怪异的声响,霎时间,从小楼的四个角射出数枚短箭,箭尖泛着幽光,齐齐射向谢婉芝诸人。四名近卫轮开手中的刀剑,一阵刀光剑影,将暗器尽数击落。左侧的一个近卫的手臂不幸中了一箭,瞬间双唇泛紫,抽搐倒地,只在须臾之间,便毒发身亡。 谢婉芝道:“原来是要在这里杀人灭口了?”她一挥手,剩下的三个近卫已将刀剑抵在何晏之的命门。谢婉芝冷笑道:“我若一定要死,便也要拉一个陪葬。” 何晏之倒也不惊惶,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眉:“你们杀了杨宫主?” 沈眉点点头:“斩草自然是要除根,况且杨琼乃是欧阳长雄和杨真真的儿子。晏之,杨真真谋夺了本属于你母亲的皇位,又逼她去渤海和亲。而欧阳长雄,就是灭渤海国,杀死你父亲赫连勃勃的主谋。”他的脸色凝重地盯着何晏之,“事到如今,你还要数典忘祖、罔顾父母的血海深仇么?晏之!不!浮舟少爷,你应该与你兄长共谋大业,而不是为了仇人之子处处与你兄长为敌,你可知道,你的兄长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苦痛!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的心?” 第267章 泪别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怒气冲冲地瞪着何晏之,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反驳。何晏之却继续说道:“既然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宫主就无权惩处我,更无权惩处梅卿。”他又恭然施了一礼,“此事皆因小人而起,梅卿不过局外之人,还望宫主莫要迁怒于她。” 杨琼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果真是伶牙俐齿得很!然则,你在秦玉诸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却又如何狡辩?” 何晏之微微一笑,手中长剑翻飞,只见他的剑招如行云流水,比杨琼少了几分气势,却更为灵动潇洒,不滞于物。杨琼眯着眼睛看着,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待何晏之收招定势,才淡淡说了声“好”。 何晏之将手中长剑捧过头顶,拜倒在地,恭敬说道:“这便是我方才在秦玉诸人面前所使的剑法,每一招都与琼花碎玉剑法不同,宫主怎可冤枉我背信弃义?” 杨琼道:“你将沈碧秋的剑法和琼花碎玉剑法合二为一了?倒是我小瞧了你。” 何晏之道:“小人只是在琢磨适合自己的剑法罢了。宫主之前教的剑法太过古板,性格沉静之人方适用,而宫主的剑法灵动之余却太过刚猛,小人内力不及,着实驾驭不了,唯有取长补短,才能真正适合自己。” 杨琼颔首道:“你果真是块材料。”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你一直对我虚情假意,阴奉阳违,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突然飞身跃起,从近旁的一株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飘然落地,林间风乍起,吹起他的衣襟,杨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同你过过招。你若是能接下我十招,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好兄弟。如果你输了,便堵上你的项上人头。何晏之,你敢不敢?” 何晏之站起身,持剑在手,正色道:“何晏之死不足惜,想必宫主也一诺千金!” 杨琼冷哼一声,用手中的树枝抖了一个剑花,飞身向何晏之攻来。他的内力走刚猛一路,一霎时罡气震荡,四周的树木都发出呜咽的呼啸之声,柳梦龙只感到胸口被一股强大的压力所迫,胀痛至极,张口竟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何晏之大喝一声:“梅卿,退后十步观战!”他知道此番杨琼是使出了全力,不敢怠慢,回剑接招。他手中的这把剑是杨琼的佩剑,锋利无比,他本想用剑先砍断杨琼手中的树枝,孰料,却根本无法与之相接,只是靠近,就已经让他的虎口隐隐发麻,几乎握不住剑。何晏之心中大骇,他此刻才真正见识到了杨琼的可怕,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根本是他无法抵挡的,只是一招而已,已经让他措手不及。 杨琼冷笑:“何晏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汗珠从何晏之的鬓角一滴一滴流下,他却微微一笑:“宫主,还有九招。” 杨琼低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又连刺三下,何晏之不敢再接招,只守不攻,然而杨琼的身形实在太快,他一不留神,发髻已被杨琼挑散,霎时披发覆面,左侧脖颈亦被刺中,血汩汩而出。何晏之忙轮开剑式,逼开杨琼的攻势,下腹处却气血翻涌,慢慢透出刺骨寒意,他心中暗道不好,只能收了内力,勉强稳住心神。 两人战了五招,何晏之已败象毕露,杨琼道:“你必输无疑。我给你最后一线生机,就此认输,去杀了那书生,我便不再怪你。” 何晏之以剑杵地,咬牙道:“我已经接了宫主五招,自然还能再接五招。” 杨琼哂笑道:“自不量力!休怪我手下无情!”他的脸上退却了笑意,双唇紧抿,出手越发狠辣,招招攻向何晏之的要害,既准又快,毫不留情。何晏之也全力以赴,仿佛不要性命一般,竟不再躲避,只管正面出击,一时间,肩头、肋骨、手臂,多处被杨琼刺中,鲜血淋漓,仿佛成了一个血人。 杨琼怒不可遏:“何晏之!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话音未落,他已使出第十招,直击何晏之的天灵盖。何晏之大喝一声,将全身内力灌于右臂,举剑相接,只听得一声巨响,却是何晏之手中的长剑被杨琼用树枝斩断,断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晏之捂着心口,身形摇晃,却终于没有倒下。他咬牙站着,浑身浴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宫主,我已接下了你十招。” 杨琼将断了数截的树枝抛开,面沉似水地看着何晏之,终于笑了笑:“也罢,算你命不该绝。” 何晏之双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宫主!” 杨琼冷笑:“滚吧!以后不要叫我再看见你。” 何晏之抬起头定定看着杨琼,良久,垂眸道:“我再不敢叫宫主生气。”话音刚落,左脸已挨了杨琼的一记耳光,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杨琼狠狠道:“我会为你生气?你当自己是甚么东西!”他转身快步离去,冷冷的声音传来,“从此,譬如参商,黄泉碧落,再不相见!” 何晏之站起身,四下望去,却哪里还有杨琼的身影?只见四周古木参天,飞鸟相从,杨琼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林间,只是已不见踪影。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郁结于胸臆,难以排遣,竟连身上的伤痛都已浑然不觉。直到柳梦龙扶住他,焦急地喊道:“大哥,你流了很多血!” 何晏之终于回过神,看着柳梦龙,道:“梅卿,我与你就此别过罢。” 柳梦龙急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何晏之道:“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他低声道,“他本就想放我一马,并没有伤到我的筋骨。”他拍拍柳梦龙的肩膀,“你要去京城赶考,我要去江南归雁庄,本就南辕北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待我办完了事,便去京城寻你。” 第268章 不识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陡然地,他的心底隐约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阿北,也已经罹难? 念及于此,杨琼浑身如坠冰窟,寒意自心底慢慢滋生。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懊悔过。阿北,自己连最后一只臂膀,都将失去了吗?自己本就不该派阿北来江南,却因为存了一分痴心,而害了最好的兄弟! 五年前汉阳楼之围历历在目,当日的绝望和痛心不亚于今日的遍体鳞伤。他总是期望能够听到沈碧秋的解释,想知道沈碧秋为何会临阵倒戈,其实,只不过是自己无法自拔于那段虚无缥缈的爱恋而已。一切不过是谎言和圈套,而自己却蹈死不悔,这样的痴心何其可笑!又何其愚蠢! 杨琼闭上眼,痛苦撕咬着他的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萧北游。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无论何时何地都追随自己的左右,以他的天分,本应有极好的前程,却因为自己被一同圈禁,沦落为九阳宫的一名护法,如今更是生死不知。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恩师? 杨琼听到房门开阖的声响,轻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杨琼知道,一定是沈碧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沈碧秋今日又想出了甚么花样来折磨自己,而他必须顺从地接受,无论是怎样的奇耻大辱,都要装作懵懂无知,默默忍受。 沈碧秋是极难对付的,而以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要想取他的性命,更是绝无可能了。 轻轻柔柔的笑声在杨琼的耳畔响起,沈碧秋的声音温柔似水:“不必装了。”杨琼的心漏了一拍,背心沁出汗来,却听沈碧秋柔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眼皮都在跳呢。”他的手抚上杨琼的眉心,“把眼睁开吧,子修。” 杨琼缓缓睁开眼,脸上的神情是木讷的。沈碧秋将他搂到怀里,如同抱着一具玩偶。杨琼的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杏黄色衣裙,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发丝柔柔地散落在枕上,衬着他苍白的脸庞和精致的眉眼,好似一个病弱佳人,让人不禁生起爱怜之心。 沈碧秋越看越爱,一时间竟将种种机关算计、深仇大恨统统抛到了脑后,俯身含住了杨琼浅色而柔软的双唇。杨琼顺从地张开嘴,任由沈碧秋的舌头长驱直入,曾让他意乱情迷的气息纠缠在他的脸侧,而此刻却叫他隐隐作呕。 杨琼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于往日,曾今的痴迷仿佛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却,他所倾心爱恋的那个谦谦君子,不过只是年少时自欺欺人的一个幻影,而决不是眼前这个冷酷绝情的蛇蝎男子。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将杨琼的衣衫解开,见杨琼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艳色,不由低低一笑:“子修,你现在这般乖巧柔顺的样子,真叫我心里喜欢。”他的唇舌在杨琼的脸侧流连,只觉得身下的身躯柔软而温暖,让他情动不已。 杨琼呆滞地点点头,沈碧秋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取了粒药丸,送到杨琼的唇边,柔声哄道:“子修,乖,张嘴。”杨琼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口中喃喃道:“苦……的……不要……” 沈碧秋却依旧强硬地掰开杨琼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他紧紧盯着杨琼的表情,点了点杨琼的唇,微微笑道:“特意加了点好东西,叫你更舒服些。” 杨琼心底一惊,但却不能反抗,只得如同木偶般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他感到沈碧秋灼热的怀抱似乎要将自己融化了一般,他无处可逃。渐渐地,杨琼感到体内升腾起一丝异样的热度,他的心底慌乱起来,他已然明白自己方才吃下的是什么,心中恨意更甚。然而身体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只是沉溺于沈碧秋的柔情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思考,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星星点点的一闪而逝的零散画面。 恍惚之间,杨琼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九阳宫中宁静而寂寞的岁月,朦朦胧胧地,眼前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曾让他怦然心动的容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浅笑,而是刻意讨好的谄媚,他不免有些生气,同样的眉眼,怎么长到这个人的脸上,竟全然不见了翩翩君子的风度呢? 杨琼感到自己被那人紧紧抱在怀中,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自己,让他意乱情迷。他不由自主地回抱住对方,喃喃地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晏之? 杨琼猛地一惊,耳畔的低语让他的神智瞬间清明。“子修……”他听到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声音低低地絮说着,“子修,你是我的人,我的女人。”突然之间的蛮力让杨琼痛呼出声,而那个声音继续说着,“永远都是,永远只属于我。说啊,子修。” 杨琼依旧目光呆滞,木然而顺从地重复着:“我是你的……永远属于你……” 不过,那个人要的,不就是这副壳子么? 何晏之微微一笑,从案几上挑了一柄沉香木的折扇,又左右照了照,脸上终于能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满意地推门出去。 一路上极为安静,竟然看不到半个人影。何晏之细想了一下,料想是那人定然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将手底下的人都赶了出去。 有时候,陪一个疯子,确实是一件吃力的事。 何晏之有些踌躇地停下了脚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何晏之推开水榭大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色身影正伏在榻上不停地喝酒,不,准确地说,是往喉咙里倒酒。地上尽是横七竖八的空酒壶,一股酒气弥漫在屋里。何晏之闻了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醉了。 何晏之不会饮酒,也不喜欢饮酒。饮酒伤喉咙,这是师傅从小嘱咐的事。他虽然是一个武生,但这嗓子也是金贵的,怎么能拿自己的本钱开玩笑呢? 何晏之恭敬地作了个揖,他的声音清亮而好听:“拜见宫主。” 男人抬起头,眯了眯眼睛,一笑:“你来啦?”他伸出手指勾了勾,“过来,到我身边来。” 何晏之规规矩矩地走到男人身边,俯下身,在男人的脸庞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子修”。 第269章 绝境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钱六更是大惊失色,转头对何晏之道:“恩公!这并非是俺设计你!” 秦玉哈哈大笑:“钱六,你一到老三房门口我便知道了。你那点微末本事哪里骗得了我?”他捋捋胡须,“不过,你既然如此知恩图报,我不如也来个将计就计,看看二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何晏之冷冷道:“我有什么亏心事?倒是大当家亏心事做得太多,只怕半夜里也睡不安稳吧。”见秦玉皱起眉头,何晏之继续咄咄逼人道,“大当家难道敢说自己对家兄没有心存异志?”他呵呵冷笑,“莫非,大当家心里真正想投靠的人,是杨琼?” 秦玉沉下脸,怒道:“二公子莫要胡乱揣测!秦玉对大公子,对岷王殿下乃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也随之柔了下来,“杨琼,不过圣上的弃子,秦某与他早就没有半点瓜葛,还请岷王殿下明察。”说罢,恭然作揖。然而,他抬起头来,森然的是目光却落到那钱六身上,眼底尽是杀机。 钱六一个瑟缩,转身便要跑,然而还未等他回转身,一支冷箭就穿透了他的心口。钱六瞪大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握住箭尾,口里喷出一口血,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放出冷箭的陆啸虎。何晏之大惊,一把扶住钱六,失声喊道:“钱兄弟!” 那钱六看了看何晏之,艰难地开口道:“抱……歉……恩……公……”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气绝身亡,只是一双眼睛却睁地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何晏之愤怒地看着陆啸虎:“你们这些土匪头子,都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么!钱六生前一直对三当家感恩戴德,却落得如此下场,难怪青松岭已离心离德,今非昔比了!” 秦玉淡淡道:“钱贵来屡次违背寨中规矩,还妄想逃离青云寨,死有余辜。老三做得很好。” 陆啸虎道:“钱六是我手下的人,我有治下不严之罪,恳请大哥责罚。” 秦玉只看着何晏之:“二公子,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跟我们回去,二是交出琼花碎玉剑法。你自己选吧。” 何晏之道:“我第一次见到三当家的时候,他还说,要将琼花碎玉剑法交给家兄以表忠心。大当家,我实在不明白您的忠心到底有几分真假。” 秦玉哈哈大笑:“二公子,我却要问你,既然大公子已经得到了琼花碎玉剑法,为何还要命青云寨众兄弟在半道阻截杨琼?莫非是存心叫秦玉去送死么?”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我本是真心投诚,所求的,亦不过是请岷王殿下看在秦氏先祖为大清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求圣上恢复秦氏一族的爵位,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如今想来,是秦玉太过天真,竟被大公子耍地团团转,既然如此,倒不如自求门路。我若直接将此剑法献给岷王,以殿下素来求贤若渴的声望,自然不会将秦玉拒之门外。”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其间种种纠葛早已超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况且他对于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如何能够反驳秦玉?他的背心隐隐有了汗,琼花碎玉剑法他是绝对不会给的,要给也只能给本假的,但是秦玉为人狡猾,太过轻易交出,反而会引起怀疑,还是小心为上。而以眼下的情形看,要他回青云寨只怕是自投罗网,再要出寨子试比登天。他环视左右,把心一横,朗声笑道:“我若都不允呢?” 秦玉道:“也由不得二公子不允!”他一挥手,那些喽啰一拥而上,个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顷刻间,刀枪棍棒,将何晏之团团围在了中央。 何晏之甩开手脚,此刻命系一线,生死攸关,也管不得许多,杨琼的威胁早就抛到了脑外,长剑轮开,将一路琼花碎玉剑法使得如魔似幻。秦玉大惊,心中暗道,这沈二公子年纪轻轻,造诣却颇深,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不由地与陆啸虎对视了一眼,也不管以多欺少要被江湖上唾弃,齐齐向何晏之攻来。 琼花碎玉剑法旨在以奇制胜,原本就可以以一挡十,但是最为关键的,却是要以充沛的内力为后盾,否则都后来就会左支右绌,体力不支。何晏之身上有杨琼的三层内力,本可以应付眼前的混战,但是他原就有旧伤,不能将所有内力都使出来,否则就会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毒,只能有所保留,点到即止。如此缠斗了一百余招,依旧胜负未分,何晏之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 他勉强自己沉着应战,极力克制着心中隐隐而发的慌乱,眼梢却瞟到一边躲在树丛中的柳梦龙。何晏之心里发急,更有些懊恼,却不便出声,只是用眼神暗示着柳梦龙快逃,嘴唇作了一个“快走”的口型。 柳梦龙自然是看见了,面上却有些踌躇,最后见何晏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便下定决心一般猫着身子转身要跑。那陆啸虎却看得真真切切,一个飞身跃了过来,一把斧头已经到了柳梦龙的背心。 何晏之心中大呼“不好”,欲待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了,却见柳梦龙仿佛有神助一边,竟一个回旋避了开去。 不止是陆啸虎愣了,就连何晏之也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交给柳梦龙的那一招,本来柳梦龙如何也学不会,想不到危急关头,书生竟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也算没有白费他一番苦心。何晏之稍稍一走神的功夫,秦玉的剑招却招招凶狠,何晏之左躲右闪,却已退无可退,眼见着那剑尖已到他的梗嗓,何晏之无奈将自己的左肩送了出去,长剑穿过它的肩头,鲜血汩汩而下,耳畔传来柳梦龙的一声惊呼“大哥”。何晏之剧痛难当,咬牙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挡了回去,熟料,却见秦玉的长剑被一股极刚烈的罡气猛然震飞数丈之远。 何晏之心里怦怦直跳,吃惊地回转头,却见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那目光中寒意森然,犹如同腊月的严冰,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何晏之呆呆地望着他,那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何晏之一般,只是对秦玉冷笑:“秦玉,你以为杨玲珑真的会替你在皇帝面前说话么?你如此朝三暮四,杨玲珑会信任你?”他轻蔑地笑着,“我杨琼看不上的人,杨玲珑会看得上?你如此摇尾乞怜,也不怕给你们秦氏的祖宗丢脸?” 杨琼并不搭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睁着一双眼,如同行将就木一般。沈碧秋也不以为意,宽衣上榻,搂着杨琼同卧,一边抚摸那人白玉般的身体,一边絮絮地说些两人的前尘往事。他记性极好,竟能将杨琼与他相交那几年的点点滴滴都描绘地历历在目,一件不差,在更深人静之时,细细低语,分外有着蛊惑之力。 第270章 难产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领头的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起身朝何晏之拱手一笑:“公子爷,小人姓方,庄子里的人都唤我方老五。奉少庄主之名,前来伺候公子更衣梳洗的。”他朝身后一摆手,七八个侍女鱼贯上前,在何晏之面站了一排,霎时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叫人看了眼花缭乱。她们的手中捧着各色衣物,齐齐朝何晏之屈膝行礼:“公子请更衣。” 又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持着汗巾,来到何晏之跟前,娇声道:“公子请净面。” 何晏之还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得那侍女柔荑般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汗巾上熏了香,丝丝入鼻,沁人心脾。他微微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香?” 那少女将汗巾绞干,又替何晏之擦手,笑道:“回禀公子爷,这是我家大公子亲自调的桃红蜜香,取隔年三月初三沾了雨露的桃花调制半年而成,甚为稀少。大公子平时也不大舍得用,今日特意出来招待贵客。”少女的动作极为麻利,几下便将何晏之的头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恭敬退开几步,屈膝福身道,“公子爷,奴婢名唤采绿。”她又指着那端着铜盆的少女道,“这是采芩。大公子命我们二人今后近身侍候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我们蠢笨。” 随之,几个手捧衣物的侍女亦上前几步,将何晏之围在中间。那采绿娇声笑道:“奴婢们不知公子喜欢甚么样式的外袍,故而各种花色的都挑了一套,还请公子过目。” 何晏之道:“去转告你家少庄主,我已叨扰数日,正准备告辞,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那采绿道:“公子的私事奴婢不敢置喙,只要公子在庄中一日,奴婢便要尽心伺候一日。”她从中拿了一件白色嵌着金线的外袍,恭敬道,“公子穿这件如何?这是我家大公子最喜欢的样式,由西湖绣坊包春娘亲制,乃是江南道每年必进的贡品,民间能拿到的极少,只比贡品少绣三股金线。这件外袍可在日光下显出不同的暗纹,十分难得,公子穿在身上自然玉树临风,风流潇洒。” 何晏之皱起眉头,脑海中瞬间想起九阳宫里那一柜子闪瞎了眼睛白色长袍,立刻摆手道:“我不喜欢白衣服,太晦气了,拿走拿走。” 采绿尴尬一笑:“奴婢不知道公子爷的癖好,还请公子见谅。”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随手拿了一件青色的袍子,淡淡道:“清爽些就好,甚么金边银边的,不觉得晃眼睛吗?” 采绿笑着恭维道:“公子卓尔不群,品味清雅。这件袍子乃是皖南丝织名家的成品,亦是我家大公子的珍藏之物。” 何晏之张着双臂,任由两个小鬟给自己整理衣物,脸上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家大公子平日里就在意这些?” 采绿道:“大公子是个风雅之人,琴棋书画、衣冠文物件件精通,常年深居简出,极少与人往来。”她又笑道,“我家公子平日里清高得很,极少待人这般热忱,大约是觉得公子与他长得神似,尤为与众不同罢。” 何晏之听了却不以为然。 他在九阳宫中这大半年,对沈碧秋已经有了极深的成见。如若今日是初识沈碧秋,或许真会为此人的标致风流所倾倒。然而,在杨琼的执念下,何晏之对沈碧秋的喜好、武功,甚至笔法、诗词都被迫研习模仿过,他实在不相信一个能洋洋洒洒写出七世经略的人,竟会是一个不通庶务,只知诗画文章、附庸风雅的文士。 何晏之不动声色地穿戴整齐,笑道:“少庄主真是太客气了,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何某真是三生有幸!”他环顾了那些仆从们手中捧着的衣物、饰品、用具,脸上露出极为兴奋的神情,“少庄主是要把这些都送给在下?甚好甚好!如此在下也就不客气了,统统放到我屋里吧。” 采绿一愣,眼中略微有些鄙夷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继而笑道:“正是。大公子吩咐了,公子喜欢什么尽管提出来,奴婢们一定尽心采办。” 何晏之顺手拿起一把香檀木制的折扇,轻轻打开,动摇微风,颇为自得。虽然与这隆冬季节不很应景,但却着实显出他的翩翩风姿来,果真是应了那句俚语: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何晏之嘻嘻一笑,市井痞气毕露:“你家少庄主要结交我,在下真是求之不得啊。何某难得交上这么阔的朋友,果真是黄狗出角变麒麟,天上砸下一个大馅饼。” 采绿的眉头一皱,只觉得眼前这位何公子虽然长着一张同自家公子一摸一样的脸,却仪态粗鄙,实在及不上少庄主分毫。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笑道:“公子喜欢便好。” 一旁站着的方老五道:“公子爷,我家老爷在前厅等着你。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前往?”说罢,便上前扶住何晏之的右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恭敬之中透着几分强迫,脸上却依旧满是笑意。 何晏之心中一凛,亦笑道:“我正想去谢过沈庄主,前边带路吧。” 他此刻已下定了决心,要想寻到杨琼,只怕没有这样简单。这些日子来,他所遇到的事诡谲难辨,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害怕杨琼或许已遭不测,害怕当日在九阳山梅林中所说的话一语成谶,害怕再也见不到杨琼。他总觉得沈氏父子似乎有着难以告人的目的,叫人一时间捉摸不透,如今,也唯有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沈碧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替何晏之斟上。何晏之还有些魂不守舍,竟忘了推辞,待辛辣的酒入愁肠,才被呛得一阵咳嗽。沈碧秋急忙起身替他顺气,手拂过他的肾俞和命门,不由得吃了一惊,道:“晏之的内力颇深,却不像是自己内化之功。” 何晏之道:“正是,这点内力只能存着,却不能擅用,我幼时仿佛受过重伤,体内寒毒甚重,杨宫主为了保全在下的性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沈碧秋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总说子修对你有恩。”他微微沉吟,“听秦玉言道,你有琼花碎玉剑法,莫非也是子修传授给你的么?” 何晏之心中暗道:果真还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原来,他对我这般好,就是想从我这里套取剑法了?他脑中灵光一现,陡然间明白了过来,沈碧秋囚禁杨琼,想必也是为了琼花碎玉剑法,他在杨琼处吃了瘪,所以又想从自己身上另觅蹊径了?这样一想,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情瞬间大好起来,不由得哈哈笑道:“少庄主也太会说笑了。杨宫主是何等样人?怎会轻易将九阳宫的绝学交付外人?”他笑眯了眼睛,“少庄主对杨宫主最为了解,杨琼是怎样的人,想必最清楚不过了。” 第271章 去意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那名叫朱七车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小人亦是无法啊。他们……”他惊恐的目光在那些大汉的脸上逡巡,痛哭流涕道,“他们要杀了小人的全家,小人亦是无法啊。” 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都说谢大人诡变多智,看来也不过尔尔!”他将手中的钢刀一横,“谢大人若不想死,就同你身边的这位小美人一同跟兄弟们走一趟罢。” 谢婉芝微微冷笑:“不必以死相胁。谢某人数十年宦海沉浮,屡次历经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会被尔等黄毛小子所迫?你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截朝廷命官,自然有极为稳固的靠山。是谁呢?”她微眯了双眼,“仿佛除了大院君岷王殿下,应该没有谁会这般急切地要本官的性命吧?” 那黑衣人眼露凶光:“谢大人,从来祸从口出,话可不能乱说啊。” 谢婉芝了然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刘南图么?” 那大汉向左右做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十余柄利刃将谢婉芝和叶云舒环绕其中,寒光映射在两人的脸上,杀气腾腾。黑衣大汉发出几声干笑:“谢大人,你真的以为兄弟们不敢杀你么?你们今天身首异处,兄弟们随便把你二人的尸首仍在后山,届时野兽分而食之,又有谁知道谢大人是死在我们的手上呢?” 谢婉芝只是颔首笑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她的笑容笃定,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尔等若是想杀我,又怎会迟迟不动手呢?”她又是一笑,“你们本来就不是来杀我的,不是吗?” 那些黑衣人听了显然一愣,随之,喊杀声陡然间四起,数百官兵从林中一跃而出,箭弩乱发,瞬间倒毙了数名黑衣杀手,显然,来的都是都督营的精锐之师,此刻人数悬殊,胜负其实不言而喻。为首的黑衣大汉见大势已去,仰天大笑:“原来大人早有准备。”说话间猛地转身扑向谢婉芝,挥刀欲待要砍,却被叶云舒一剑挡开。那大汉呵呵一笑:“想不到尔一介女流,功夫倒也不错。” 叶云舒紧闭双唇,挥剑疾砍,剑势颇为凌厉,却不进攻,只是护住谢婉芝的左右,不让那些杀手近身。 谢婉芝淡淡道:“西北角的乾位,我给阁下留了一道生门。我亦不想两败俱伤,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去告诉刘南图,下官已经拟好辞呈,不日即将送达燕京。以后朝廷的事一概与谢婉芝无关,请大院君尽管放心。” 那黑衣人又是一愣,随即收了钢刀,抱腕道:“如此,在下定会复命。”言毕,望空吹了一记口哨,剩下的十几人,紧紧围作一团,且战且退,倏忽间从西北角的缺口退散而去。 那些官兵也都住了手,上来行礼,跪倒一片,为首的管带恭声道:“属下有失,叫大人受惊了。” 谢婉芝摇摇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朱七身上,“把这人押下去,严加拷问。” 那车夫朱七瞬间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就看在老朱我为您勤勤恳恳赶了十余年马车的份上,给我留一条活路罢!” 谢婉芝缓缓道:“朱七,本官向来待你不薄。你既然倒戈,便应该有所觉悟,何必苦苦哀求,自讨没趣?”她冷冷一笑,“本官今日若不是早有准备,岂不是早因你而死?” 那朱七听了此言,便知再无生路,软软瘫倒于地,任官兵将他拖了下去。 谢婉芝却面沉似水,转身登上马车,叶云舒随之也跟了上来。谢婉芝端坐车中,冷声道:“众士官听令,归雁庄庄主沈眉行刺朝廷命官,图谋不轨,尔等即刻随本官围剿归雁山庄,抄捡沈园,捉拿沈眉!” 叶云舒颇为诧异:“恩师?” 谢婉芝道:“你难道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方才的那群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大院君派来的么?”她微微一笑,“不过欲擒故纵,故意将祸水引至刘南图的身上。可惜,弄巧成拙,这样拙劣的把戏,又怎会是大院君的手笔?” 叶云舒道:“所以,恩师怀疑沈眉父子?” 马车已经调转车头,急速往前行驶,两旁是官兵整齐划一的步伐。谢婉芝坐在车中,仿佛刚才的生死一线并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神闲气定地吸着烟管:“不错,也只是怀疑而已。”她微闭了双目,“但是,我时日不多,只能拼死一搏。沈眉和他的儿子,总叫人觉得奇怪,奇怪的态度,奇怪的举止,奇怪的言谈……或许是我多心了,然而,往往过犹不及,刻意为之的伪装总不免心生疑窦。” 她吐出几口烟圈,呵呵笑道:“沈眉忘了,从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是民,我是官,任他有七窍玲珑心,在这江南地界,此时此地,天时、地利、人和,他又怎翻出我谢婉芝的手掌?” 何晏之一把按住沈碧秋的手臂:“少庄主,擅闯禁地的是在下,何苦迁怒于人?”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何晏之,手中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杨琼痛得瑟瑟发抖,微弱的挣扎却根本无法逃离桎梏。 沈碧秋笑道:“何少侠无心之失,沈某怎会怪罪?是那些下人们不中用,竟然连何少侠都会认错,真正该死!” 何晏之看他笑容可掬,语气柔和,却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心中越发感到可怖。他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拔剑将沈碧秋杀了,但是杨琼方才的话犹在耳畔,只怕自己非但杀不了沈碧秋,反而害了杨琼。 他再三忍耐,更觉得心痛如绞,缓缓道:“少庄主的话,何晏之实在不敢相信。少庄主曾说自己不问世事久矣,更是矢口否认见过杨琼,如今杨琼却被少庄主软禁庄中。”他冷笑起来,“少庄主心机深沉,贼喊捉贼,今天何某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间院子,又怎会知道杨宫主已被少庄主折磨成了傻子。” 第272章 生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杨玲珑点了点头,也不换銮轿,向东南方向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百鸟朝凤的烟波裙,做工极为精良,裙摆处缀满了各色的玛瑙和水晶,长长的裙裾拖在石阶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光芒。 她走得飞快,身后的两个宫人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果然,在不到东震门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右司承梁孟甫的轿子。 杨玲珑悠然站定,高声唤道:“梁大人请留步。” 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老人从轿中走了出来,快步走到杨玲珑的面前,躬身施礼道:“老臣参见岷王殿下。” 杨玲珑嫣然一笑,柔声道:“梁大人无须多礼。”她以手相搀,“梁大人乃三朝旧臣,劳苦功高,本王怎敢受大人之礼?”她的笑容优雅,神色亲切,连双眸中都是温柔娴雅之色,分明已经没有了方才走出凤仪殿时的愠怒。 梁孟甫道:“殿下过谦,君臣之仪怎敢偏废?” 杨玲珑道:“梁大人方才在御前的一席话,叫本王十分地受教。”她紫金冠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映着她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本王今日才明白,在这世上,男尊女卑,乃天经地义之事!” 梁孟甫微微有些尴尬,沉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殊性,乾坤有常。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诗云: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载寝之地,明其卑弱,载弄之瓦,明其习劳,此乃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自古以往,莫不如此,并非老臣信口开河。” 杨玲珑含笑点头:“梁大人方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有胆色得很。本王佩服。” 梁孟甫道:“老臣所言,乃人伦大义,即便皇上不爱听,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宗之法岂可违?先王遗策岂能废?先师遗训岂敢忘?” 杨玲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意:“然则,依着梁大人的意思,圣上身为女子,却南面而王,统御天下,亦是有违伦常么?”她微微一笑,“梁大人,母上虽然向来宽宏大量,广开言路,但是,你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么?” 梁孟甫道:“先皇无子,不得已才传位于帝姬。而今上则不同,皇长子尚在,怎可将皇位拱手交予皇女?即便殿下乃嫡出长女,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但臣下不服,百姓亦要非议,只怕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哦?”杨玲珑微眯了眼睛,“臣下不服?百姓非议?本王自从重建聚贤堂、御影堂、光明堂三堂六府以来,除了诸位老卿家,有哪个敢不服?至于百姓,只要丰衣足食,谁还管天子是男是女?况且,不论天子是男是女,终于是杨家的天下,梁大人的心,也操了太多了吧?”她的凛然的目光在梁孟甫的脸上逡巡,“梁大人对杨琼真是忠心可嘉,可惜,他谋逆不轨,其心若昭,母上已经废了他的王爵之位,永贬出京,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回燕京了。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的要把梁氏一门的大好前程浪费在一颗弃子身上?” 梁孟甫道:“皇长子乃圣上唯一的皇子,老臣身为三朝旧臣,不敢有违先皇遗命。况且,当年乌台之乱,颇有蹊跷,陛下明察秋毫,岂无疑虑?岷王殿下天纵之才,更应辅佐皇兄,兄妹同心,才是国之大幸,亦是陛下所望。” 杨玲珑此刻已是怒火滔滔,恨不得将梁孟甫这把老骨头敲碎。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婉转笑道:“梁大人对大清的忠心,本王自然明白。”她巧笑嫣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孟甫,“梁大人的长孙今年可已过弱冠?” 梁孟甫心里一怔,道:“启禀殿下,前月方行过冠礼,正要参加今年春闱。” 杨玲珑颔首:“想必也是少年俊才。”她悠然道,“母上和父君正要为本王选婿,梁大人明日便将令孙的画像送进宫来吧。”她颇有些戏谑地盯着梁孟甫,“我既然开了王府,自然要选王君和侧君,不论母上最终给本王定下谁做王君,终不会叫梁公子落选。这一点,梁大人尽管放心。” 梁孟甫的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垂下首,恭然行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 将了梁孟甫一军,杨玲珑心中爽快至极,连唇角都弯起了难得的笑意。身后的两个宫人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依旧小心翼翼的跟在杨玲珑的身后,往中宫康乾殿走去。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那个拾花的女子亦转过身,冲杨玲珑娴娴一笑,福身道:“皇姐万福。” 杨玲珑嫣然笑道:“璇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她施施然走入梅花林中,来到杨璇玑的面前,“怎有雅兴来此赏梅?” 杨璇玑腼腆一笑,轻声道:“我正想调些梅花九曲胭脂香,便来捡些花瓣做材料。” 杨玲珑道:“甚好。璇玑做的胭脂我最喜欢了。”她伸手摸摸了发髻上的花钿,嫣然道,“璇玑的手就是巧,上回皇祖母寿诞你做的那支凤钗,她极中意,连母上看了,也喜欢得很哪。” 杨璇玑垂首道:“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皇姐如果喜欢,璇玑回头就给皇姐挑几支上好的步摇送来。” 杨玲珑也不推辞,只是浅浅一笑:“璇玑最近在忙些什么?本王近日来庶务繁忙,倒不曾好好与皇妹说说话,父君若问起来,又要责怪本王对皇妹不上心了。” 杨璇玑道:“不过是些针线女红罢了。”她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皇姐日理万机,璇玑不过闺阁琼楼的富贵闲人而已,倒叫皇姐费心了。” 第273章 清醒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沈碧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晏之:“如此妙音,实乃天籁。”他转过脸冲杨琼温柔一笑:“你可喜欢?” 杨琼依旧是呆滞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喜欢的。”他的声音低沉,并不像女子,然而五官生得精致,眉目如画,虽然憔悴,却不减丽色,再加上云鬓珠翠、裙袂轻扬、环佩叮当,谁又能想到,眼前的这个美人儿竟然就是不可一世的九阳宫主杨琼呢? 沈碧秋对何晏之笑道:“晏之,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客套?”他握着杨琼的手,眼底有无限柔情,“晏之,这位是我的娘子,算来也是你的嫂嫂,过来行个礼罢。” 沈碧秋的这番话一出口,不但何晏之愣了,所有的仆从下人们都愣住了。何晏之冷声道:“少夫人不是刚刚过世么?少庄主如何又冒出一个妻子来?” 沈碧秋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续弦再娶也不算甚么大事。”他将杨琼额前的鬓发理齐,柔声细语道,“这是我的义兄弟,名唤何晏之,与我长得相似,你以后可要认仔细了。” 杨琼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沈碧秋拽在手上,他的神色没有但多的变化,只是睁着无神的双目,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沈碧秋的唇角衔着笃定的微笑,他环顾四周,道:“这位便是少夫人了。少夫人的眼睛看不见,你们以后可要小心伺候着,不得有失。” 何晏之微微一笑,道:“但不知嫂夫人姓甚么,籍贯何处?”他盯着沈碧秋,“沈府虽非官宦之家,但归雁庄也算是江南武林的翘楚。少庄主娶亲也这般神神秘秘,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他的目光又落到杨琼姣好的面容上,“嫂夫人这般相貌,想必不会是乡野女子,然而少庄主这般仓促成婚,岂不是拿嫂夫人的名节开玩笑么?少庄主为人一向谨慎,怎么就如此糊涂起来?” 沈碧秋道:“晏之教训的是。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至于什么世俗流言,我已全不放在心上。”他揽住杨琼的腰,“我既然娶他为妻,自然是要白首不相离。况且我二人本就是两情相悦。”见何晏之道脸色越发得难看,沈碧秋的脸上露出了隐约的快意的微笑,“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晏之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沈碧秋颔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晏之,你能够想明白,便是大好。”他的眼中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既然认你做兄弟,自然会十二分地对你好,然而,你也要恪守本分。那些本不属于你的,不要妄想,尤其是人伦大义,不可偏废,更要顾全大局。尤其是要记得,是非之地当守口如瓶,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晏之心里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自从那日他擅闯禁地见到杨琼以来,这位原本温文尔雅的少庄主便不在自己面前伪装掩饰,但依旧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仿佛真的将自己当做了兄弟一般。有时,何晏之不免有些困惑,沈碧秋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 此刻,他打量着被沈碧秋搂在怀中的杨琼,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清俊绝伦,却已经没有分毫的生气,苍白而木然,放佛被抽离了魂灵一般。 『你若再迟几天见到我,我就真正成为一个疯子了。』 杨琼那日的话在耳边响起,何晏之感到胸口一阵阵闷痛,无法排遣。他已经在归雁庄蹉跎半月,却依旧没有找到萧北游的影踪,仿佛每天都在煎熬。 只听沈碧秋说道:“不过晏之说得也对。我沈碧秋的婚事岂可草率为之?”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肩膀,“明媒正娶也不是甚么难事,我便要广发英雄帖,再召集江南四族八派,还有江南道的道台府台,一齐来观礼,看看我沈碧秋娶得如此佳人。”他捧起杨琼并无表情的脸,柔声道:“你可喜欢?” 何晏之觉得沈碧秋一定是疯癫了,竟会对杨琼说出这番话来。可是,杨琼的脸上却分明没有一丝情绪,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静静地聆听,默默地点头而已。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快意,连一贯深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他又回头对何晏之道:“如此甚好。爹正想大宴宾客,宣告武林同道,收得义子。再加上沈某娶亲,果真是喜事成双!” 何晏之心中灵光乍现,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或许,能够拼死一搏,救出杨琼,也未可知。他于是笑着恭喜沈碧秋,却偷眼去看杨琼,可惜,至始至终,杨琼空洞的双眸都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仿佛置身于外,魂不附体了一般。 何晏之暗自心惊:难道说,杨琼真的已经被折磨得失了心魂? 何晏之软语哄道:“宫主行行好,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着杨琼的耳垂,“幕天席地的,自然别有一般风味。何不试试?” 杨琼只是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手却没有放开,低呵道:“下作!” 何晏之却感觉杨琼的手分明有些松了,心头一喜,随即拉开杨琼的腰带,手也探了进去。他在擎云山这大半年来对杨琼的身体早已是了若指掌,稍稍使了些手段,杨琼便有些情动。他于是一鼓作气脱去杨琼的衣物,只余了一件亵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初冬的天气还有些冷,何晏之将杨琼紧紧搂在怀中,不住亲吻。杨琼双目微湿,两颊通红,尽显媚态,何晏之再也按捺不住,将杨琼抵在近旁的树干上,抬起对方的一条腿,挺身而入。杨琼仰起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全身软软地攀在何晏之的身上,柔若无骨。 二人在林中纠缠了许久,待到尽兴,已是黄昏。何晏之觉得浑身爽快至极,眼角眉梢都是快活的笑意,他从地上捡起杨琼的衣物,想替杨琼穿上。杨琼却一把夺过,背转身,默默穿戴起来。 第274章 孽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沈眉道:“谢婉芝定是有备而来,若是被她看出了稍许端倪,只怕对大事不利。” 沈碧秋的眸光一暗:“若她真是看出了甚么端倪,送她上路便可。” 沈眉略一皱眉:“谢婉芝毕竟是江南道第一人,若我们轻易动手,只怕是不妥罢。” 沈碧秋哂笑道:“若能杀了谢婉芝,最高兴的莫过于刘南图。我们帮刘南图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他难道不高兴?”他振了振衣襟,起身道,“我本想让谢婉芝误以为刘南图要向她下杀手,诱她自己去杨真真面前参大院君一本。如今想来,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结果了她,然后叫青松岭担下这桩案子。秦玉一直想向刘南图表忠心,如今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他应该感谢我才是。” 沈眉微微沉吟:“这实在是一步险棋,事先亦无周密部署,少主不过突发奇想,还望三思。” 沈碧秋盯着他:“我想杀谢婉芝,已不是一日两日,她在江南一日,对我,终究是一个隐患。如今正是好时机,岂容错过?”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莫不是爹顾念旧情,放不开手脚?” 沈眉叹息道:“我与谢婉芝相识已近三十年,算不上知交,但共历沉浮之事,也算故人,实在不忍心见她死于非命。若有可能,不如留她一条性命,去她羽翼便是。” 沈碧秋道:“爹这是在向我求情么?” 沈眉拱手道:“不敢。不过兔死狐悲而已。” 沈碧秋冷冷道:“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孰轻孰重,爹心中应该有个分寸。” 沈眉躬身又施了一礼:“老臣自当谨遵少主之命。” ****** 沈眉急匆匆率众来到府门外,恭然向谢婉芝施礼道:“谢大人去而复返,劳师动众,不知因何缘故?” 叶云舒在一旁冷笑道:“沈庄主,我家大人在路上陡遇刺客,据那些被捕之人交待,原来竟是受了您的指使。” 沈眉面露惊诧之色:“叶大人何出此言?沈某实在是冤枉!” 叶云舒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庄主抵赖。还请沈庄主到府衙走一遭吧。”说罢,几个刀斧手上前已将沈眉围住。沈眉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按住自己的双肩,将双臂反拗,扭送到谢婉芝的面前。谢婉芝淡淡道:“本官也没想到,幕后的指使者竟然会是子衿。” 沈眉恳切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难道仅凭几个歹人的一面之词,大人便要定我的罪么?实在是莫须有,足以叫人寒心!” 谢婉芝道:“我自然会叫你心服口服。”她朗声道,“归雁山庄庄主沈眉刺杀朝廷命官,更兼里通外敌,逆谋不轨,罪不容诛。现,抄捡沈园,其子沈碧秋,一并收押待审。” 沈眉被人反翦了双手,只能高声直呼:“草民不服!无凭无据,天理何在!” 谢婉芝笑了:“天理?”她莞尔道,“子衿,你真是可笑之极。在江南道,我谢婉芝便是天理。从来民不与官斗,我说你有罪,自然会有真凭实据。刺杀官员、里通外敌、逆谋不轨,三罪并罚,只怕是要株连九族呢。” ****** 沈眉被缚,沈府中的一干下人更是惊慌失措,官兵们得了谢婉芝的命令,蜂拥闯入内宅,一路横冲直撞,仿佛是要把整个归雁山庄都翻过来一般。 霎时间,叫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何晏之正在房中小憩,听到外边的动静异常,便披衣推门而出,还未走出小院,就见采芩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把抓住何晏之的衣袖:“公子,大事不好了!官兵抄捡沈园,少庄主担心您的安危,叫奴婢带您先暂避一时!”说罢,拉着何晏之便往外走。 何晏之一时有些不知所谓,随着采芩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采芩急道:“公子慢慢吞吞地作甚?只怕官兵马上要搜检到此处,到时候便来不及了!” 何晏之正色道:“官兵抄捡沈园,与我的安危有甚么关系?我又没做甚么作奸犯科的事,又何须躲躲藏藏?” 采芩沉声道:“公子可知,倾巢之下无完卵?少庄主所为皆是为了公子。实不相瞒,江南道司政使谢婉芝有意置归雁庄于死地,眼下我家庄主已被官兵收押,少庄主也是逃脱不掉了。如今岷王殿下远在燕京城,天高皇帝远,谢婉芝一手遮天,只怕沈园中人皆是凶多吉少。”她的眸中皆是焦灼之色,“少庄主是不想连累公子啊,公子难道还不明白少庄主的一番苦心么?” 谢婉芝?! 这个名字激地何晏之浑身一颤。杨琼的嘱托他时时刻刻不曾或忘,便是睡梦之中还在筹谋,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更是深恨自己身单力薄,如同蚍蜉撼树,困在沈碧秋所织就的落网之中,寸步难移。他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少庄主仁至义尽,何某若是自顾自先走了,只怕有愧于心。倒不如留下来,与少庄主共进退。” 采芩微微一愣,复而眸光一暗,道:“公子实在太过迂腐。”她突然欺身向前,双手如勾,去抓何晏之的脉门,“如此,奴婢只好得罪了。” 第275章 追兵 强烈推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沈眉道:“莫非就是前几日秦玉禀告的,那个在青松岭冒充你兄弟的人?” 沈碧秋微微沉吟:“此人应该就是杨琼养在九阳宫中的那个戏子了。乐文---o-m。”他端然坐在主位,缓缓道:“这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呢?” 沈眉侍立一旁,道:“按楚天阔的意思,亦不可能易容之术。难道说……”他与沈碧秋四目相对,低声道,“或许,是二公子,也未必不可呀。” 沈碧秋微微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双拳紧握,全身微微颤抖着:“不错!若是弟弟他还活着的话!”他的神色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不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我一直觉得浮舟他还活在这世上,他……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我血脉相连……”他呵呵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们骨肉团圆……” 沈眉道:“少主,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从长计议。” 沈碧秋一摆手:“告诉楚天阔,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必须将此人毫发无伤带来见我。” 沈眉道了一声“是”,却依然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碧秋一挑眉,道:“还有何事?” 沈眉道:“不知少主将如何处置杨琼?” 沈碧秋微微一笑:“依你的意思呢?” 沈眉叹了口气,道:“少主,务必斩草除根哪!”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忧虑,“留着杨琼在世上一日,终究对您不利,倒不如借刀杀人,再将祸水引给岷王和大院君,您则可作壁上观,若再能将刘太后也引入瓮中,如此一石三鸟,再好不过。” 沈碧秋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曾这样想。”他负着而立,双眉微蹙,“只是,照目前看来,杨琼是绝不会把琼花碎玉剑的心法告诉我了。”他沉吟道,“若杀了他,便得不到心法,若没有欧阳世家的无形无相心法,只怕我终究无法真正号令江南四族和八大门派。” 沈眉道:“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酷刑之下方露真言。少主若是实在下不了手,不如将杨琼交给老臣,我自然有办法撬开他的口,任是他百炼钢也挡不住严刑逼供。”他冷冷一笑,“况且,还有萧北游在我们手里。杨琼此人最是心软,他若不肯说,我们便将萧北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凌迟,他如今身边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师弟,以杨琼的性子,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愿看到萧北游受折磨。” 沈碧秋道:“这个主意是不错。只是他的性子太烈,只怕弄巧成绌,他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便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的唇边弯起一抹温文的笑意,“待我再关他一些时日,先磨平了他的性子再做打算。温水煮蛙,蛙死而不自知。杨琼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从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手心。” 沈眉颇有些忧虑地看着沈碧秋:“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臣只是怕少主被杨琼的美色所迷惑,对他动了真心。” 沈碧秋道:“爹,这些话你在五年前就告诫过我。然而,你可曾见我当年动手时有过半分的犹豫么?” 沈眉的神色颇有些惊惶:“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少主如此折煞老臣,岂敢当得。”他又恭然施了一礼,“少主心中自然有分寸,是老臣逾矩了。”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榻上,面沉似水,良久,才缓缓道:“国仇家恨,时刻不敢或忘。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他冷冷一笑,低低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我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岂能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我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 沈眉道:“少主能挥慧剑而斩情丝,老臣便放心了。” 沈碧秋扶着额头,歪坐在榻上,神色略有些疲惫:“眼下心法倒不是迫在眉睫之事,江南武林如今尚未有异动,我还能左右四族。然而,浮舟的事,才是最最紧要的。你多派些人手,务必把人给我带回来。告诉楚天阔,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便提头来见我罢。” 沈眉道了声“遵命”,沈碧秋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你且告退罢。杨琼的事,日后再议。” ****** 沈碧秋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周遭,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漆黑,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向着那个声音奔去,却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泥沼之中,寸步难移。有冰凉刺骨的水漫过自己的口鼻,然而却感觉不到痛苦。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漩涡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拼命地挣扎着。那个孩子有着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他想去抓住那只手,却仿佛永远也够不着。 『哥哥!哥哥!』 那哭喊声一声一声如同尖刀一般扎入他的心房。 『救我!救我!』 浮舟!浮舟! 沈碧秋觉得胸口蔓延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锤心刺骨。 浮舟!你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仿佛只剩下一缕孤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沉舟!快走!你快走!』 火光冲天。 女子如柔荑般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活下去!沉舟!一定要活下去!』 他还来不及回答,火焰瞬间吞灭了女子的身影,连同那个声音,一齐消失地无影无踪。 第276章 哺乳 强烈推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他凝神感受着四周的动静,却发现丹田之内也变得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内力来。乐文。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然而,只是简单地挪动上身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不由地呵呵笑了起来,嗓音有些沙哑:“沈碧秋!你不是想杀我吗?砍了我的头,去献给杨玲珑,何必如此麻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现在留我一条命在,将来可莫要后悔呀!” 然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无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四周也没有人的声音,他浑身绵软无力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他不知道黑夜和白昼,仿佛过了很久,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粥。他没有反抗,事实上,他也反抗不了,只能任凭那人默默地喂完,又默默地关门离去。 杨琼知道,这粥里掺了药,可能就是化去他功力,摧残他筋骨的药。时间慢慢地流逝,杨琼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这样黑暗的寂静足以叫人疯狂,他唯有全力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勉力叫自己平静下来,直到困倦再次袭来,昏昏睡去。 这样睡去醒来,醒来睡去,不知过了几天,除了那个默默给他喂饭擦洗的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他仔细琢磨,料到沈碧秋是想以此来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彻底崩溃。先是失明,然后内力尽失,然后筋骨尽毁,最后意志消磨,真正成为一个废人。 杨琼心底冷笑,暗暗道,但有一口气在,如何能叫你如愿?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这一日,杨琼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那人的手指皙长,举止间有若有若无的暗香袭来,动作轻柔,如同在碰触无上珍宝,指尖流连处带着些许的痴迷。 杨琼猛地睁开眼,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杨琼听到沈碧秋温文尔雅的声音柔声道:“子修,原来你醒了。” 杨琼感觉到沈碧秋撩衣坐在了床榻边,他瞪大了眼睛,冷笑道:“不必装模作样,反正我也看不见。” 沈碧秋颇为惋惜道:“子修,你怎么这样大意呢?”他叹了一口气,“你如今这个样子,叫我看了心里难受啊。” 杨琼冷冷一哼,也懒得与他周旋,只是淡淡问道:“阿北呢?” 沈碧秋发出一声轻柔的笑,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如同上等的瓷器与金属碰撞发出的金玉之声。这让杨琼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很多年前,他与沈碧秋一起在庭前和歌时的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声却分外叫人毛骨悚然。 “你已落魄至此,自身难保,却还念念不忘萧北游。”沈碧秋温言道,“子修真是重情重义。” 杨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如今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又何必再装谦谦君子?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恨我。”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我谦谦君子的样子么?”他俯下身,双唇在杨琼如玉的脸庞上流连,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琼的鼻息间,暧昧而缠绵,“怎么,几年不见,连口味也变了么?” 杨琼闭目屏息,纹丝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口中却呵呵冷冷笑道:“沈碧秋,何必自作多情呢?你同我早已割袍断义,连朋友都谈不上,又何来甚么情义?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如今落到了你们手上,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 “杀你?”沈碧秋坐起身,玩味道,“我如何舍得?我以为关了你这么久,你会开口求饶,想不到这性子还是如此强硬。” 杨琼点点头道:“是了,你杀了我,皇上若是知道了,自然要怀疑杨玲珑。倒不如把我软禁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沈碧秋悠然道:“子修,你向来很聪明。可惜,犯了三个大忌,注定成不了大事。一者,骄傲自负。二者,刚愎自用。三者,不肯委曲求全。你任意妄为,树敌太多,失势之时难免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若非皇帝一心保全你,只怕你眼下已经尸骨无存。”他微微一笑,“譬如这一次,你若不是太过自负,以你的功夫,又怎么会中了楚天空的血毒,被我所俘?”他凑到杨琼的耳畔,低声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收买了丰城双鼠,却被你轻而易举灭了一只,你说,该如何赔我?” “因为觉得我成不了大事,所以,你才审时度势,转而投靠了杨玲珑?沈大公子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琼冷笑道,“你曾经刻意接近我,讨好我,迷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五年来,我在擎云山上思前想后,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你不仅背叛我,构陷我,还对我赶尽杀绝,恨不得把我逼成孤家寡人。”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直直看向头顶上方,他的眉眼本就生得精致,此刻神色憔悴,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情。他正说着话,唇舌却突然被含住,他看不见,只感到沈碧秋欺身而上,将他搂抱怀中,不住亲吻。他此刻四肢无力,又如何挣脱得开?怀抱如旧,一时之间,记忆纷至沓来,曾今的温柔缱绻如今却如利剑穿心,叫人难以忍受。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低喃道:“子修,你当年向我自荐枕席时是何等青涩?你难道忘了,你说你对我情难自禁,倘若我实在无法接受男子,你甘愿雌伏?初次时你疼成那个样子,流了那么多血,却一声不吭,实在惹人爱怜。”他的手分开杨琼的双腿,摸到了那处,轻柔抚弄,“这些年来,我总是梦见你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模样。子修,我又怎舍得你死呢?” 见杨琼的身上渐渐泛起红潮,沈碧秋亦不觉情动,他俯身又吻住杨琼,辗转厮磨。杨琼使尽全力,却也只能是微弱地挣扎,一霎时竟悲从中来,即便五年前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时,也没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277章 血皿 强烈推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摇摇头:“却是比钱财更为珍贵之物。%乐%文%.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只怕还会横生事端。是我一时大意惹的祸,总要自己设法解决,与柳兄无关。”他又一拱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柳梦龙叹息道:“只恨我实在无用,竟帮不上恩公一分一毫。” 两人话未必,却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一个也别想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在这这荒山野岭,竟能得到琼花碎玉剑法!真是天助我也!” 来人身材高大,手上提着一柄大斧,满脸络腮胡,丹凤眼,鹰钩鼻,长得颇有气势。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喽啰,那个矮个子的小贼低着头,目光闪烁,正是钱六。 何晏之紧紧握住佩剑,手心微微发汗,心中更是隐隐不安。他虽然混迹江湖多年,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早年不过是唱戏卖艺,与这些武林中人并无来往。而今虽然有了一点微末的功夫,却也算不上名号,对付钱六这样的小贼固然绰绰有余,但真正遇上了强手,只怕要吃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来人身份不明,更勿论此人身后是否还有伏兵,如此危机重重,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事到如今,也唯有见机行事。何晏之想起钱六的话,抱拳笑道:“阁下莫非是青松岭的寨主?不知是第几位当家人?” 那大汉朗声道:“小子眼光倒是不错!老子便是三当家霹雳神拳鬼见愁陆啸虎。你小子在江湖上叫什么名号?路过咱们随州地界,竟敢打伤我寨中兄弟,还给他下□□,真是胆大包天!你若交出解药,再把琼花碎玉剑法留下,我便饶你不死。否则,休怪老子的斧头不长眼,把你和你身边这个小白脸一起剁成两半!”说罢,将手中的利斧一横,仰天大喝一声,连四周的树木都发出阵阵颤音。 何晏之心思电转,微微冷笑道:“三当家的既然知道我手中有琼花碎玉剑法,自然知道我是谁,又何必明知故问?” 陆啸虎愣道:“你是九阳宫的人?” 何晏之笑道:“不是九阳宫的人,又如何会有琼花碎玉剑法?” 陆啸虎一怔,手中的大斧一紧:“莫非,你便是杨琼?!” 何晏之眸光一转:“原来三当家认得家师?” 陆啸虎的脸色又阴沉了数分,将手中利斧轮开,忽而哈哈大笑道:“本来只想得了琼花碎玉剑法孝敬大公子,如今若能抓了杨琼的爱徒,想必大公子一定更加开心。” 何晏之眉头一皱,暗道:不妙!本想用杨琼的名号来唬住他,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他口中那个大公子却不知是甚么来头。想到此处,他亦笑道:“三当家好大的口气,我乃家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您确定是我的对手?”何晏之持剑在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若现在投降,我便饶你不死。” 陆啸虎却冷笑道:“九阳宫如今人才凋零,除了杨琼和萧北游,还有什么人物?杨琼固然厉害,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了,眼下萧北游摊上了大事,竟然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大公子很生气,只是看在杨琼的面子上还没杀他罢了。小子,我劝你还是快快把琼花碎玉剑法交给我,我给你在大公子前美言几句。若是他日大公子灭了九阳宫,定会饶你一条性命。” 何晏之见这陆啸虎声色虽厉,却迟迟不动作,心里便知此人与他一样,都是摸不准敌手的实力,故而不敢轻易动手,又听他左一个“大公子”,右一个“大公子”,自然也是同他一样,想用这个“大公子”来唬住对手。 萧北游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 何晏之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陡然一惊,此人话里话外的这个大公子,莫非就是沈碧秋? 何晏之不由一笑,这个陆啸虎只怕是狐假虎威,根本没有见过沈碧秋,否则,看到自己怎还会如此大言不惭?他于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三当家,你同沈大公子很熟?” 陆啸虎道:“那是自然。”他望空一抱拳,“我们青松岭已向大公子投诚,以后鞍前马后,自然效忠于大公子。” 何晏之想,此人言语间对那沈碧秋多是恭维,只怕心里是畏惧那姓沈的。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原来,三当家的诚意,便是叫手底下的兄弟来偷本公子的钱财,然后还在这里对本公子耀武扬威?”何晏之把脸一沉,敛了笑意,气度凛然,“你家老大当日是怎么同我说的?竟然不能约束兄弟,我看这个老大不当也罢!” 何晏之语气虽重,心却突突跳个不停,生怕这场戏演得不够逼真,更何况他连青松岭的老大姓字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是豁出去信口雌黄罢了。 陆啸虎却“咦”了一声,道:“你,甚么意思?” 何晏之正色道:“本公子便是沈碧秋。” 陆啸虎的眉心深锁:“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杨琼的弟子么?”他目光凛然,“你这人言辞闪烁,到底是谁?胆敢冒充大公子!” 何晏之冷冷一哼:“三当家,你都没见过沈碧秋,怎知我不是?” 陆啸虎紧抿了下唇,握着兵器的手却渐渐有些送了。 何晏之却继续道:“江湖中谁人不知,杨琼与本公子少年时曾交游甚密,兄弟相称,他亦曾经与我共同切磋武学,戏称他一声‘师父’么,也无不可。”他又转头看着陆啸虎,“杨琼从未收过弟子,又哪来的徒弟?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三当家难道不知?” 第278章 忏悔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突然地背负起血海深仇。【鳳\/凰\/更新快无弹窗请搜索f/h/xiao/shuo/c/o/m】未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他爱不起来,也丝毫恨不起来。王子也罢,乞丐也罢,或许沈碧秋纠结其中,而他何晏之只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北边的一处院落。他心中一怔,这原来竟是曾经囚禁杨琼的小楼。此处,喊杀和打斗之声已经渐远。可见,沈碧秋并没有率领江南八派的众高手围剿而来,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个笃定的想法:沈眉带他们来这里,确实就是想要谢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诱饵,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诱饵罢了。 是否要提醒谢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谢婉芝,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婉芝也并非愚蠢之辈,怎会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沈眉对谢婉芝一拱手:“谢大人,这处小楼想必你已经搜查过,只是这间楼的底层有一道暗室。杨琼便在这暗室之中。” 谢婉芝道:“好,你随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谢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为周到。”她便命两个近卫守在小楼的外侧,命其余的四个近卫押着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进了小楼之中。 楼中已空无一人,到处是撒了一地的杯盘器皿,凌乱不堪。沈眉走到窗边的一处暗格外,拧动开关,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巨响,一个四方的大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隐约还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楼梯直通地下。 谢婉芝朝下边望了一眼,道:“子衿,要么你自己下去把杨琼带上来,要么,你叫下面的人自己上来。如果在一刻钟内我见不到杨琼的话,”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会做甚么。” 沈眉叹了一口气,转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绿,带杨宫主上来!” 采绿!?原来这女孩儿还是园中! 何晏之乍闻这个名字有点诧异,随之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绿因他而死,想来沈碧秋还不算太过残酷,终究是留了采绿的一条性命。 果然暗道之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不一会儿,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少女携着一个青袍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或许是在暗道中待的时间太久,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看着沈眉,随即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她身后的青袍男子只是以手挡着室内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双眸已经不能适应日光的照射。他眯着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浑身上下却依旧是昔日的清俊之色,只是举手抬足间亦有些呆滞,一时间竟只是呆愣地看着谢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婉芝上前一步,朝杨琼深深行了一礼,声音亦有些发颤:“皇长子在上,老臣谢婉芝拜见!” 杨琼并不说话,表情依旧有些迷离,仿佛身处于梦中。 谢婉芝抬头看着他,道:“皇长子曾托付何少侠求救于下官,可惜下官还是来晚了,竟叫皇长子受了这般苦楚。” 杨琼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张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谢大人忠心耿耿,救驾有功。” 何晏之死死盯着这个杨琼,又看看谢婉芝,突然间明白了谢婉芝的言下之意。他上前一步,朝杨琼一拱手,道:“宫主,多日不见,您又清减了。” 杨琼看着何晏之:“此番能脱离苦海,晏之是第一大功。” 何晏之嘻嘻一笑:“宫主命我去江南道找谢大人,一并再求见府台和道台大人,果真是倾江南之力方可成就大事啊。” 杨琼一愣,随即道:“你做得很好。” 何晏之的心瞬间一凛,向后退了两步,突然仰天大笑:“楚兄,你真是有自信,上一回你未能骗过我,难道这一回,我就会上你当了么?” 沈眉不由勃然大怒,点手指着何晏之,叱道:“晏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只在这瞬息之间,四个近卫全部刀剑出鞘,齐齐攻向沈眉。那假扮杨琼的正是丰城双鼠的老二、无头鼠楚天阔。只见他身形犹似鬼魅,腾挪之间来到沈眉近前,寥寥数招之内竟将四人的进攻化去,将沈眉护在身后。 那四个近卫的武功也算是了得,便撤了招式,前后左右围绕在谢婉芝的四周。谢婉芝冷笑着看着沈眉,淡淡道:“子衿,这出请君入瓮的戏唱得不错啊。”她看了一眼何晏之,“只是你们主仆之间尚有分歧,难怪会坏事。实在是可惜了。” 何晏之却朝谢婉芝一抱拳:“谢大人,我实在不知你竟对在下有这样深的成见。其实你我素未平生,实在是云泥之别。在下确实受杨宫主所托,杨宫主曾言道谢大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谢大人似乎是处心积虑地要取在下的性命,叫在下实在难解。” 谢婉芝道:“你即便置身事外,但是却难保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何晏之,你难道还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么?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终究是会威胁到今上。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冲沈眉一笑,“从我揭开你与沈碧秋的真正关系的那一瞬间,你便已经起了杀机,子衿,你想杀人灭口,却又要掩人耳目,实在是殚精竭虑,辛苦你了。” 何晏之尚在谢婉芝的控制之下,沈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叹息道:“婉芝,你我曾在将军府共事经年,我并非想置你于死地。你经营江南二十余年,难道就不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么?江南之势倾颓,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而今上对你,也未必没有戒心。否则,又怎会坐视你在江南道孤立无援,而不愿动用一兵一卒?婉芝,你之所以穷途末路,只能怨杨真真既无容人之量,亦无识人之明。” 谢婉芝悠然一笑:“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子衿,无论沈碧秋是谁的儿子,而今,他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南图未必不知道,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你们算尽机关,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以为,掌控了江南四族八派就可以颠覆大清的江山?当年南陈的末帝宪宗陈深亦可谓雄才大略,最终也不是被四族出卖,落得身死庙毁的下场么?子衿,可莫要步他的后尘哪。” 第279章 诱敌 杨琼眸光流转,神色却是如常,他负着手静静地看着沈碧秋,突然微微一笑,缓声说道:“阿秋,你待我可是真心?” 沈碧秋被这声“阿秋”唤得整颗心都飞了起来,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杨琼,眼前的杨琼笑靥如,一颦一笑都叫他魂牵梦萦,爱不释手。一时间,沈碧秋的脑子里全是昔日的柔情蜜意,仿佛神仙眷侣亦不过如此,于是几步走上前去,握住了杨琼的手,柔声道:“子修,我待你之心,可鉴日月。”他将杨琼的手心放在自己的胸口,深情说道,“子修,我的这颗心亦是因你而跳,难道要叫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 杨琼笑而不语,却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而是轻轻按着着沈碧秋的胸口,眼波如水,轻叹道:“你总是在骗我……”他目不稍瞬,一字一顿道,“你还骗我生下了孩子,叫我如何信你?” 沈碧秋觉得杨琼的指尖仿佛有魔力一般,被他手指轻轻拂过的肌肤几乎要灼烧起来。他实在是情难自禁,不由地将杨琼紧紧拥入怀中,恳切地喃喃说道:“子修,求求你……求你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再伤你半毫……”他微微垂目,痴痴地看着杨琼精致的眉眼,“子修,为了你,天上地下,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只要我们能重新开始,还有我们的孩子,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杨琼一言不发。他看着沈碧秋一张一合的双唇,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此刻拥抱着自己的不是沈碧秋,而是何晏之。他不禁想起刚才在地道中何晏之对自己的信誓旦旦,竟是如此熟悉,熟悉地叫他感到一阵阵反胃。 杨琼低低笑了一声,生产后的钝痛仍残留在身体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像是把他整个人都绞碎了,他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点一点残渣勉强支撑着他保持着最后的尊严,相较之下,沈碧秋此刻的海誓山盟,听上去又是何其的可笑!“既然你什么都可以舍弃,那么……”杨琼靠在沈碧秋的怀里,轻声道:“如果我要你立刻交出江南四族的权柄呢?”他的目光中有了些许凌厉,“我要你立刻杀了沈眉,你愿不愿意?” 沈碧秋的动作一滞:“待我大仇得报,我自然会将欧阳氏和江南的权柄亲手交到你的手上。”他神色黯然,“然而,沈眉毕竟是我爹。子修,他若曾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代爹向你赔罪,只求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要同他计较。” 杨琼冷冷道:“沈眉原是我父亲的家将,我父亲生前对他信任有加,将欧阳氏托付与他,命他保护我的生母,甚至临终托孤,是要他辅佐我继承欧阳世家。而他呢?背弃旧主,间接害死我的生母,又欺凌少主,鸠鸠占鹊巢。”他切齿道,“如此恶仆,该不该杀?” 沈碧秋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却传来一声长笑,他转过身,只见沈眉正带着一群武士疾步朝这边奔来。沈碧秋心中一凛,急忙搂紧了杨琼,将他护在了自己身侧。沈眉面色微沉,低声喝道:“秋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阴冷的目光紧紧盯着杨琼,“你如今这样优柔寡断,早晚要毁在杨琼的手上!”随之,他吩咐左右道,“尔等即刻杀了杨琼!切莫要伤了少庄主!” 沈碧秋大喝了一声:“爹!不可!”杨琼丝毫不惧,只是冷笑道:“沈眉,你不过是我们欧阳家的奴才,我是你的少主,你竟敢弑主?”他面沉似水,“我父亲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如何对得起我父亲在天之灵!” 沈眉哈哈大笑:“沈子衿仰不愧于天,伏不怍于地,自是问心无愧!欧阳长雄都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他看看杨琼,又看看沈碧秋,“秋儿!你还不让开?大业未曾,你还要留着这个祸害到几时?” 沈碧秋却将杨琼紧紧护在自己怀中,恳求道:“爹,你莫要逼我!” 杨琼不动声色地靠在沈碧秋的胸口,低声道:“阿秋,你口中的母亲大人是谁呢?你念念不忘的血海深仇又是什么?”沈碧秋浑身一震,杨琼却低低笑道,“你以为我睡着了是吗?其实,那些时候,我因为胎动的缘故,整日整夜难以安枕,总是在半睡半醒之中……你的那些忏悔,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是应该高兴呢?你不是一直在求我原谅你吗?”杨琼的笑意更深,“我那时中了蛊毒,神志不清,自然懵懵懂懂,而今清醒了,这十月怀胎的辛苦,可真是历历在目……你口中的浮舟是不是何晏之?而你的真名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如电,“沈眉,根本就不是你爹,是不是?”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一个名字,“赫连沉舟。” 沈碧秋搂着杨琼的双手微微发颤,杨琼大笑了起来:“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何处吗?” 沈碧秋的手指发紧,几乎要抠到杨琼的皮肉之中:“孩子呢?”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为什么一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我之前分明听到有婴儿的啼哭……” 杨琼笑中带泪:“他死啦。”他眸中闪着点点泪光,脸上也露出疯狂之色,“他生下来只哭了几声便死了。他在胎中便带了毒,如何能活?沈碧秋,是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骨肉!” 沈碧秋怔怔地后退了两步,嘶声道:“不!我不信!” 杨琼莞尔一笑:“婴儿的尸骨就埋在后面的地道中,要不要挖出来让你看一眼?” 沈眉见沈碧秋终于放开了杨琼,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厉声道:“全都给我上!取杨琼首级者老夫重重有赏!” 沈碧秋闻言转身高喝:“谁敢!”他的眸子已经血红,整个人状若癫狂,“谁敢动杨琼一下,我就斩了谁!”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便感到背后一凉,随之,他低下头,便看见一段剑尖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沈碧秋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听到沈眉高声呼唤着自己,他还想对杨琼说“莫要担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然而,张着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痛霎时席卷全身,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对上的却是杨琼冰冷的双眸。 杨琼手中握着一柄断刃,正是何晏之的佩剑,他欺身上前了一步,手中的剑又往前一送,附在沈碧秋的耳边道:“你说得对,是儿,不能无父。”他笑得诡异,“所以,我送你去黄泉,和那个婴儿父子团圆。”杨琼柔声唤道,“阿秋,你开不开心?” 第280章 夺刀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沈碧秋走上前施了一礼,道:“爹,深夜找孩儿,不知有何要事?” 沈眉忙持了他的手,低声道:“随我来。”他神色凝重,挥手屏退了下人。二人进了左侧的一间密室。沈眉落了机关,才转过身,从怀中摸出一卷纸,递给沈碧秋:“这是无头鼠楚天阔的密函。”他垂手恭敬说道,“您让楚天阔扮作杨琼的样子,这几天来,他又连续在崆峒派、巨剑门、黄金门做了大案,已然激起了众怒。” 沈碧秋“嗯”了一声,细细将那密函看了一遍,随之双眉微微一皱:“楚天阔说,他遇到了一个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沈眉道:“莫非就是前几日秦玉禀告的,那个在青松岭冒充你兄弟的人?” 沈碧秋微微沉吟:“此人应该就是杨琼养在九阳宫中的那个戏子了。”他端然坐在主位,缓缓道:“这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呢?” 沈眉侍立一旁,道:“按楚天阔的意思,亦不可能易容之术。难道说……”他与沈碧秋四目相对,低声道,“或许,是二公子,也未必不可呀。” 沈碧秋微微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双拳紧握,全身微微颤抖着:“不错!若是弟弟他还活着的话!”他的神色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不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我一直觉得浮舟他还活在这世上,他……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我血脉相连……”他呵呵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们骨肉团圆……” 沈眉道:“少主,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从长计议。” 沈碧秋一摆手:“告诉楚天阔,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必须将此人毫发无伤带来见我。” 沈眉道了一声“是”,却依然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碧秋一挑眉,道:“还有何事?” 沈眉道:“不知少主将如何处置杨琼?” 沈碧秋微微一笑:“依你的意思呢?” 沈眉叹了口气,道:“少主,务必斩草除根哪!”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忧虑,“留着杨琼在世上一日,终究对您不利,倒不如借刀杀人,再将祸水引给岷王和大院君,您则可作壁上观,若再能将刘太后也引入瓮中,如此一石三鸟,再好不过。” 沈碧秋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曾这样想。”他负着而立,双眉微蹙,“只是,照目前看来,杨琼是绝不会把琼碎玉剑的心法告诉我了。”他沉吟道,“若杀了他,便得不到心法,若没有欧阳世家的无形无相心法,只怕我终究无法真正号令江南四族和八大门派。” 沈眉道:“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酷刑之下方露真言。少主若是实在下不了手,不如将杨琼交给老臣,我自然有办法撬开他的口,任是他百炼钢也挡不住严刑逼供。”他冷冷一笑,“况且,还有萧北游在我们手里。杨琼此人最是心软,他若不肯说,我们便将萧北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凌迟,他如今身边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师弟,以杨琼的性子,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愿看到萧北游受折磨。” 沈碧秋道:“这个主意是不错。只是他的性子太烈,只怕弄巧成绌,他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便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的唇边弯起一抹温文的笑意,“待我再关他一些时日,先磨平了他的性子再做打算。温水煮蛙,蛙死而不自知。杨琼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从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手心。” 沈眉颇有些忧虑地看着沈碧秋:“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臣只是怕少主被杨琼的美色所迷惑,对他动了真心。” 沈碧秋道:“爹,这些话你在五年前就告诫过我。然而,你可曾见我当年动手时有过半分的犹豫么?” 沈眉的神色颇有些惊惶:“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少主如此折煞老臣,岂敢当得。”他又恭然施了一礼,“少主心中自然有分寸,是老臣逾矩了。”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榻上,面沉似水,良久,才缓缓道:“国仇家恨,时刻不敢或忘。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他冷冷一笑,低低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我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岂能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我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 沈眉道:“少主能挥慧剑而斩情丝,老臣便放心了。” 沈碧秋扶着额头,歪坐在榻上,神色略有些疲惫:“眼下心法倒不是迫在眉睫之事,江南武林如今尚未有异动,我还能左右四族。然而,浮舟的事,才是最最紧要的。你多派些人手,务必把人给我带回来。告诉楚天阔,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便提头来见我罢。” 沈眉道了声“遵命”,沈碧秋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你且告退罢。杨琼的事,日后再议。” ****** 沈碧秋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周遭,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漆黑,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向着那个声音奔去,却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泥沼之中,寸步难移。有冰凉刺骨的水漫过自己的口鼻,然而却感觉不到痛苦。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漩涡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拼命地挣扎着。那个孩子有着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他想去抓住那只手,却仿佛永远也够不着。 『哥哥!哥哥!』 那哭喊声一声一声如同尖刀一般扎入他的心房。 『救我!救我!』 浮舟!浮舟! 沈碧秋觉得胸口蔓延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锤心刺骨。 浮舟!你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仿佛只剩下一缕孤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沉舟!快走!你快走!』 火光冲天。 女子如柔荑般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活下去!沉舟!一定要活下去!』 他还来不及回答,火焰瞬间吞灭了女子的身影,连同那个声音,一齐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母亲! 沈碧秋从梦魇中惊醒,猛然坐直了身体,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他捂住自己的眼睛,酸涩的刺痛感传来,仿佛眼前还是梦境中的一片火红烈焰。 母亲……浮舟…… 他抱紧了自己的头颅,良久,才踉踉跄跄地从榻上翻身而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阴寒刺骨的冬夜里,却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光着双足如梦游一般地穿过侧厅,打开一道密室,转身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窄小的暗室,并没有多余的物什,只在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副画像。画中女子体态妖娆,眉目含情,却透着一股天生的贵气。 沈碧秋久久地凝望着女子的笑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哑声道:“母亲!请母亲在天之灵庇佑孩儿,能够找到弟弟!”他仰望着画中的女子,眼中存了泪,“母亲,你信不信,弟弟他一定没有死……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他俯下身,以额叩地,喃喃道:“母亲,你放心,杨真真欠你的,孩儿一笔一笔给你讨回来。至于刘氏一族,孩儿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他抬起脸,神色淡漠而决绝,“孩儿在您面前起誓,绝不会为情所困,更不会被色欲所迷。”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涌出,滴落在青石板上,疼痛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在一滴一滴地淌着血,心中杨琼的影子影影绰绰,胸口的胀痛席卷而来,让他的喉头隐隐有些腥甜。 “大业未成,岂可儿女情长。”他缓缓地坚定无比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国破家亡,子欲何之,此生已矣,蹈死,不悔。” “原来父君早已知晓了?”杨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老匹夫就是多事!儿臣一定找机会收拾了他!” 刘南图的一箭正中靶心,转头看着杨玲珑:“你母上怎么说?” 杨玲珑道:“不置可否。”她递上一支箭,“梁孟甫那老家伙在母上面前大放厥词,把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都搬了出来。母上也只说了句‘爱卿言之有理’,想必她心中定然恼怒,隐忍不发而已。” 刘南图道:“梁孟甫虽然触了皇上的逆鳞,但他的话皇上未必不爱听。” 杨玲珑讶然道:“难道母上真的要把杨琼接回燕京?”她咬着下唇,恨声道,“莫非母上真的要收回成命,册封杨琼为皇太子?父君!儿臣才是母上嫡出的女儿,您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君,自古立嫡不立庶,母上怎可如此偏心!” 刘南图却道:“那么,立长不立幼,有男不立女,玲珑,你又如何反驳?” 杨玲珑道:“我朝自高宗以来,女帝又不止一人,母上自己也是以帝姬之尊即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刘南图冷哼了一声,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直直劈开上一箭,钉在了靶心上。杨玲珑叫了声“好”,笑道:“父君的箭法果然天下第一!” 第281章 饶恕 强烈推荐: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将这十三招慢慢耍给你看,我只耍一遍,你一一记清楚,待会儿练给我看。乐文章节更新最快”他缓缓拔出佩剑,看着何晏之,“不准练错。按老规矩,练错一式,罚一百个马步。” 何晏之一哆嗦,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心里却开了锅,暗暗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耍着我玩呢?还是料到我不想练了,逼着我学?四千多个剑式,我如何能一下子记全?他颇为踟蹰道:“宫主,恕晏之天资愚钝,您的琼花碎玉剑乃天下神功,我怎可能看一遍就全记下来?” 杨琼却不理他,只是紧抿了双唇,抖开剑式,如行云流水般耍了起来。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端的是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此时正值初冬,擎云山山势高耸,较之山下更为严寒,梅花竟也早早地开了,一片连着一片,红红白白的,煞是美丽。只见杨琼白衣翩然,剑气如霜,在梅花林中飘忽来去,如影如魅,点点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暗香袭来,看得何晏之如痴如醉。 此刻的杨琼褪却了一身暴戾之气,眉宇间从容淡然,人与剑浑然一体,不分彼此,剑招如花落,剑光如玉碎,却暗藏着雷霆万钧的骇人气势,叫人心生畏惧。 何晏之看得目瞪口呆。杨琼的琼花碎玉剑他不曾看过全套,如今一看,果真是潇洒写意,仿佛任意为之,却又丝丝入扣,剑法更是神出鬼没,比之前他学的那套剑法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他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得想道,若论及武功,那个沈碧秋只怕绝不是杨琼的对手。却不知杨琼到底看上了那个姓沈的什么,竟痴情到找一个替身养在身边聊以慰藉。如此看来,杨琼是甚为不幸,而他何晏之更是不幸中的不幸,和杨琼相配,倒也勉强算是同病相怜,一样伤心,两种闲愁了。 何晏之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杨琼冷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你都看会了么?” 何晏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杨琼:“宫主剑术独绝,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便出了神。” 杨琼倒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着脸将长剑甩给何晏之:“你且先耍耍看,学会了多少便使多少。” 何晏之持剑而立,诚惶诚恐地看着杨琼,手心都开始渐渐冒汗。孰料,越是焦急,脑袋里却像裹了浆糊,竟连一招一式都想不起来。眼见着杨琼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何晏之简直欲哭无泪:“小人紧张得很,还望宫主提点一二。” 杨琼怒道:“平日里练功,也不见得你这般懒散。莫非今日是故意的?” 何晏之笑道:“岂敢,岂敢。还请宫主体谅小人实在是有伤在身。” 杨琼面沉似水,一把夺过何晏之手里的剑,冷冷说道:“果然只是徒有其表的蠢物。”他的眼中有了轻蔑的寒意,“昔年,我与沈碧秋一同练剑。往往是我还没领悟上一招,他已经使出了下一招,你果真及不上他半毫。” 这几句话实在伤人,何晏之也不免动了真怒,只是不敢表露,只是咬着下唇,笑容却僵在了脸上,良久,方道:“宫主所言正是。那位沈公子乃天下少有的奇才,岂是何晏之这般庸俗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杨琼面无表情,只是持剑轮了个起手之势,道:“可看清了?” 何晏之点点头,接过杨琼的剑,敛气凝神,耍将开来。他被杨琼一激,头脑倒是清晰起来,剑招源源不断从手中倾泻而出。仿佛若有神助,竟一口气使完了前面十招,直到第十一招开始,才渐渐力不从心,额角也迸出了汗珠,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一阵眩晕,却跌入了一个清冷而温软的怀抱。 何晏之一怔,只觉得那人冰凉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带着他继续舞剑。微风拂过,带落点点飞花,一阵阵淡雅的幽香萦绕在他的身畔,何晏之只觉得自已仿佛坠入了绮梦之中,一时间不能思考,只能跟随杨琼在梅花林中共舞。两人袍袖翻飞,剑光闪动,催落阵阵花雨,待到最后收招,剑刃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何晏之只觉得荡气回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回头一看杨琼,只见那人风姿隽雅,神情湛然,恍若天人,不由得心中一荡,竟鬼使神差地一把搂过,吻住了对方的柔软淡色的双唇。 杨琼转过脸来,面有愠色:“他方才的步法,分明就是从琼花碎玉剑法第九招中化出,你以为我瞎了么?” 何晏之却笑道:“宫主也承认了,那是演化而出的步法,已经不再是原先的剑法。既然如此,宫主怎可一口咬定我将剑法擅自传给了外人?我所传授的,不过是自创的步法而已,与宫主又有什么相干?” 杨琼怒气冲冲地瞪着何晏之,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反驳。何晏之却继续说道:“既然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宫主就无权惩处我,更无权惩处梅卿。”他又恭然施了一礼,“此事皆因小人而起,梅卿不过局外之人,还望宫主莫要迁怒于她。” 杨琼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果真是伶牙俐齿得很!然则,你在秦玉诸人面前使出琼花碎玉剑法,却又如何狡辩?” 何晏之微微一笑,手中长剑翻飞,只见他的剑招如行云流水,比杨琼少了几分气势,却更为灵动潇洒,不滞于物。杨琼眯着眼睛看着,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待何晏之收招定势,才淡淡说了声“好”。 何晏之将手中长剑捧过头顶,拜倒在地,恭敬说道:“这便是我方才在秦玉诸人面前所使的剑法,每一招都与琼花碎玉剑法不同,宫主怎可冤枉我背信弃义?” 杨琼道:“你将沈碧秋的剑法和琼花碎玉剑法合二为一了?倒是我小瞧了你。” 何晏之道:“小人只是在琢磨适合自己的剑法罢了。宫主之前教的剑法太过古板,性格沉静之人方适用,而宫主的剑法灵动之余却太过刚猛,小人内力不及,着实驾驭不了,唯有取长补短,才能真正适合自己。” 杨琼颔首道:“你果真是块材料。”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你一直对我虚情假意,阴奉阳违,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突然飞身跃起,从近旁的一株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飘然落地,林间风乍起,吹起他的衣襟,杨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同你过过招。你若是能接下我十招,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好兄弟。如果你输了,便堵上你的项上人头。何晏之,你敢不敢?” 第282章 安期 .” 何晏之总觉得这个沈眉的态度奇怪,未免也太客气了些,不像一庄之主,倒像一个管家。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人,觉得他样貌不俗,只是比起沈碧秋的风流倜傥,还稍逊了许多。何晏之不免又开始多想:这个沈眉倒不像能生出沈碧秋这样儿子的人,莫非沈碧秋肖似其母?想必那沈夫人定是个绝代佳人。他又想到自己与沈碧秋的容貌一般无二,只是这张脸长在那姓沈的身上,凛然若仙,到了自己的脸上,却成了市井草民,这天公原来也是有私心的。 他其实本性随遇而安,从不会纠结于成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对这个沈碧秋,总是不能释怀。说不上十分的讨厌,隔阂与疏离却时时横亘于心头,一旦想起杨琼,心中的不满就更甚,有时甚至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世间若没有沈碧秋的存在,才是最好不过。 沈眉见何晏之蹙着双眉一言不发,便笑道:“莫非是庄中的仆从们有慢客之意?” 何晏之道:“哪里?沈庄主如此热情周到,何某受宠若惊。”他拱手施礼,“但不知庄主请何某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眉道:“少侠如此爽快,沈某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微微捋了捋须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应该知道,两月前,归雁庄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叹了一口气,“犬子未过门的新妇柳氏惨遭毒手,而人证物证确凿,正是九阳宫萧北游所为。萧北游乃九阳宫主杨琼的亲信,此事自然与杨宫主脱不了干系。犬子与杨琼曾经交好,本想处置了萧北游,给杨琼留个体面,熟料杨琼却执意不允,逼迫我们放了凶手。那杨琼乃今上长子,虽然因罪被贬,我们也对他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儿媳,便白白死了。”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神色极为悲痛:“如今杨琼不知身在何处,江湖上四处传言杨琼在江南武林大开杀戒,只是要逼迫我们归雁庄交出萧北游。如今我们父子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倒是被杨琼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定是为了五年前的旧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然而,若不是我儿五年前在大院君和岷王殿下面前力保他,今日焉有他的活命?江湖路险风波恶,果真如是!而今,犬子卧病不起,我亦心急如焚,归雁庄风雨飘摇,只怕,危机四伏啊!” 何晏之道:“带我来庄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归雁庄的手下?那人易容成杨琼的模样,难道不是庄主的主意?”他不由得失笑,“庄主与我讲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何晏之一介江湖浪客,这些恩怨纠葛全然不懂,如何能助归雁庄解围?”他面露不解之色,“况且,在我看来,归雁庄如日中天,又何来的危机?” 沈眉极为恳切地看着他:“如果,沈某说,何少侠的到来我全然不知情,甚至十分意外,少侠能否信我?” 何晏之一挑眉:“此话怎讲?” 沈眉道:“或许,这一切,皆是在杨琼的彀中?”他神色一凛,逼问道,“何少侠,你难道真的不是九阳宫的人?老夫只想知道,杨琼现在何处?” 何晏之哑然失笑道:“沈庄主拐弯抹角,原来是想问我杨琼的下落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眉,“庄主怎么就一口咬定,我就是九阳宫的人?”他一摊手,“况且,我若是知道杨琼的下落,又怎会跟随那个冒牌货来贵庄叨扰?” 沈眉道:“当日花九在九阳宫就见过少侠,少侠难道忘了吗?” 何晏之细细回想,倒真记起了当日在擎云山上练剑归来,撞见杨琼怒斥来客的情形。只听沈眉又说道:“青云寨的大当家秦玉亦告诉老夫,有个同犬子长相酷似之人曾在青松岭冒充归雁山庄的二公子,此人甚至会琼花碎玉剑法,何少侠,那个人难道不就是你吗?” 何晏之哈哈大笑:“实不相瞒,我那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是那秦玉先认错了我,在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他压低声音道,“庄主,在下倒是要向你提个醒,那秦大当家仿佛并不把归雁山庄放在眼中,知道我是二公子,却几次三番要对我下毒手,其用心险恶,庄主不可不防啊。” 沈眉笑道:“听说少侠还曾自称是杨琼的爱徒,真真假假,恕老夫愚钝,真不知道该相信少侠的那句话了。” 何晏之看着沈眉:“也恕在下蠢笨,实在不知道庄主到底想从何某这里盘问出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庄主旁敲侧击,把何某弄得晕头转向,我便把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何晏之拱手说道,“何某原本只是一个沿街卖艺的戏子,机缘巧合之下被九阳宫主杨琼看中,便随他上了擎云山。在下幼时中过寒毒,一发作起来浑身冰冷刺骨,我原先也不知晓,倒是杨宫主无意中发现,便传授了我几招剑法强身健体,至于什么琼花碎玉剑法,我却是从未曾听过。不知那秦玉在庄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我倒是隐隐听他们寨中兄弟商议,要夺了剑法,越过归雁庄,亲自献给岷王殿下,但不知是真是假了。” 第283章 石屋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沈碧秋对何晏之的突然求见微微有些惊讶。他刻意屏退了所有仆从,又命人引何晏之来到后院万卷楼畔的湖心亭。此处亭台孤立于假山湖中心,需舟楫方可渡至,甚为隐蔽,向来是沈碧秋与下属密谈机要之处。 沈碧秋坐在亭中的石案前,披着间白色的狐裘,姿容尤为俊美,衬着背后的山水,好似一幅典雅的水墨画。 何晏之望着他,觉得自已若非知道此人的真实面目,难免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即便眼下已经对沈碧秋的为人有所察觉,内心深处却仍然无法真正厌恶他。何晏之隐隐有些奇怪,自己从第一眼见到沈碧秋起,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提放着他,却仍然会从心底升起一丝亲切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自己仿佛可以窥探出沈碧秋的内心一般,沈碧秋的喜怒哀乐,自己若有若无间总能够感同身受。 沈碧秋冲他微微一笑:“晏之,你我兄弟,何必拘礼?一同坐下便是。” 何晏之虚虚一抱拳:“少庄主客气。” 见何晏之依旧站着不动,沈碧秋温言道:“晏之要向我辞行?父亲要收晏之为义子,晏之却急着要走,难道是庄中有人怠慢了你么?” 何晏之道:“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我早就说过高攀不起啊。”他看着沈碧秋,“少庄主实在太过盛情,一天十二个时辰被十几个人围着转的感觉犹如□□,何某只怕在待下去,就要呜呼哀哉了。” 沈碧秋笑了:“我本意并非如此。”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脸上的笑容不曾稍减,“晏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 何晏之道:“我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曾得罪过谁。常言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少庄主实在是多虑了。” 沈碧秋笑道:“不知是否是在下多心,我总觉得,晏之对我有诸多的误会。”他叹了一口气,“此地悬于水中央,无人打扰。晏之能否坐下来与我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他的目光和煦,神色极为恳切,“我知道晏之定然有许多疑问要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晏之不再推辞,亦笑道:“极好!我也正有许多话要与少庄主细谈。”他依言坐下,“在下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少庄主能否解答一二?” 沈碧秋含笑着点点头,何晏之道:“这大半月来,少庄主对在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着实叫人感动,却又处处限制在下的自由,时时刻刻派人监视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少庄主究竟想从在下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碧秋道:“我说过,我对晏之你一见如故,犹如兄弟……” 何晏之仰天大笑,打断了沈碧秋的话:“从来兄弟如手足,原来少庄主对待自己的手足也是这般虚情假意的么?” 沈碧秋长叹一声:“晏之对我有诸般敌意,可是为了杨琼?”何晏之一怔,沈碧秋却追问道,“原来,晏之心里,也对杨琼有情?” 何晏之一时间不知道沈碧秋究竟何意,只得见招拆招,朗声道:“自然是有情,乃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沈碧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晏之:“如此甚好。君子一言九鼎,晏之素来磊落,应该不会打诳语。”他悠然道,“原本我还担心你我心系一人,不但做不成兄弟,反而做了情敌,如此情何以堪。而今晏之既然表明了心迹,我便可放心了。”他淡淡一笑,“实不相瞒,今日你在园中所见到的那个女子,便是杨琼。” 何晏之没有想到沈碧秋竟会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忍无可忍,不由得拍案而已,怒不可遏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人!即便你二人间有血海深仇,这般报复,也忒下作了些!” 沈碧秋依旧含笑道:“晏之又错了,我何曾折辱过他?我曾与他海誓山盟,耳鬓厮磨,此心此情,譬如磐石,未曾转移。今日你所见种种皆有前因后果,并非一言半语可以说清。”他的声音极柔极雅,在这夜色笼罩的水面上回荡着,叫人难免心生倾慕。 何晏之只觉得心中有些酸楚,更有些怅惘,他猛地想起曾在九阳宫中誊抄过无数遍的那叠手札,那些信笺,虽然每句话都稀松平常,却又饱含着千丝万缕的情思。“子修如晤”、“碧秋顿首”,那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如同两人脉脉含情凝视的双眸,实在做不得假。 何晏之愈想,心中愈痛,只是愣愣地站着,恍惚中听到沈碧秋继续在那里说道:“有些事,未曾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或者街谈巷议,都做不得数。今夜还算太平,晏之可愿听听我与子修的旧事?” 何晏之回过神,勉强一笑,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愿闻其详。” 何晏之浑浑噩噩地回到水榭,连脚下都有些发虚,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他想去找杨琼,觉得心中还有许多话未曾痛杨琼说清楚。然而找遍了整个水榭,却连杨琼的半个影子也不曾看见。他想起方才在梅花林中杨琼对自己说的话,心猛然往下一沉,以他对杨琼的了解,只怕杨琼今夜绝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第284章 残字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杨琼冷笑:“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那时的杨琼已不在这个世上,被你亲手所灭,你又何苦再执迷不悟?” 沈碧秋柔声道:“听说,你在九阳宫中养了一个戏子,与我长得一摸一样,连花九叔都险些认错。”他轻柔地吻着杨琼的侧脸,“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丝情义?”他捉着杨琼修长的手指,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细细亲吻,温柔缠绵,“你如今中了毒,盲了眼,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你。子修,不论你信与不信,当年之事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对你的心意,却从未改变,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向你负荆请罪。” 杨琼一笑:“大公子果然消息灵通,连我养在身边的禁脔都了若指掌。”他的唇边弯起一抹讽笑,“然则,你应该明白,我之所以忘不了你,不过因为你有一具好皮囊罢了。换言之,只要有这幅皮囊,换做是谁,我都不介意。你可听明白了?” 沈碧秋的动作一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仿佛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缓缓道:“子修,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心。”他轻笑一声,柔声道,“你向来如此嘴硬,不是么?”他的声音如此缠绵,双手却极为粗暴地拉开杨琼的双腿,仿佛怀着极大的怨怒,狠狠贯入。 剧烈的疼痛让杨琼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双唇也开始哆嗦。他闭上眼,咬着唇,忍受仿佛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从未曾想过,往昔同沈碧秋之间甘之如饴的欢爱有一天会变成如此残酷的刑罚。对于他而言,这并不是欢爱,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爱恋,剩下的分明只有羞辱和掠夺而已。 然而,沈碧秋却欲罢不能。怀中的杨琼微微颤抖,清秀绝伦的脸上分明透着脆弱,此刻退却一身骄傲的杨琼格外惹人爱怜,叫人情不自禁。发泄了最初的怒气,沈碧秋放缓了动作,开始轻轻款款,柔声哄慰,用足了十二分的温柔。杨琼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是木偶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事毕,沈碧秋抱着杨琼又亲吻了许久,不觉又有些情动。然而,他见杨琼始终紧闭双目,浑身僵直,不由微微叹息道:“子修,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杨琼缓声道:“你若能拔剑自刎,我便可立刻原谅你。” 沈碧秋含笑不语,一边轻抚杨琼的脸庞,一边柔声道:“子修,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便是你这骄傲的性子。即便落到如今这样凄惨的境地,也能如此逞强。”他又叹息道,“子修,你若能服个软,从此跟了我,我自然会好好待你,此生此世,决不负你。” 杨琼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好”,沈碧秋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隐隐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然而,杨琼却道:“沈碧秋,只是,你决定如何不负我呢?是帮我夺回储君之位?还是替我杀了杨玲珑和刘南图?或者,将欧阳世家的权柄还给我?” 沈碧秋缓缓道:“你若能开心,这些于我而言,都不算甚么。只是,眼下不行。”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尚有未尽之事。子修,你为什么不能信我?” 杨琼道:“我当年身困汉阳楼,生死一线,曾问你有何苦衷,当日你若能和盘托出,即便要我的性命,我也不会犹豫半分。只是,你却三缄其口,将我生擒,交予杨玲珑。你若不想我死,如何会同杨玲珑构陷我有谋反夺宫之意?” 他冷笑起来:“我被圈禁在崇原永巷,刘太后和刘南图三番五次对我下毒,你敢说你毫不知情?岐王府上下百余人难道不是死在你与杨玲珑的手中?所有曾经跟随我的人难道不是被你赶尽杀绝?沈碧秋,你从我手中夺取欧阳世家乃至江南八大门派的权柄,将我逼成孤家寡人,空留一个九阳宫主的虚名,困守擎云山,这桩桩件件背后的主谋难道不是你?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叫我信你?我信你甚么呢?你又有甚么可以叫我相信?”他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目,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当年是我太过轻信于人,才会被你的巧言令色所迷惑。你原就是刘南图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却将你当作至交知己,何其可笑!沈碧秋,与其说你喜欢我,不如说你恨我,只是,你到底为何恨我?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因为你爹沈眉同我父君的旧怨?” 沈碧秋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你说得不错!我只是恨你,恨你为什么是杨真真的儿子!”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戾色,随即又露出温柔的笑意,伸手抚摸杨琼的脸,“子修,我舍不得你啊。这五年来,我日思夜想,最舍不下的,还是你。”他猛然吻住杨琼,辗转厮磨,用力揉搓,仿佛要将那人拆吞入腹一般,他喃喃低语道,“子修,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乖乖留在我身边吧。”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你已经中了化功散,中毒已深,双目失明,形同废人,你能去哪里呢?你若走出沈园,自然又无数人找你报仇。子修,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哪里也去不了了。” 杨琼轻蔑一笑:“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叫丰城双鼠扮成我的模样,四处作案,只是为了给我树敌,叫我成为瓮中之鳖。” 第285章 旧书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又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持着汗巾,来到何晏之跟前,娇声道:“公子请净面。” 何晏之还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得那侍女柔荑般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汗巾上熏了香,丝丝入鼻,沁人心脾。他微微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香?” 那少女将汗巾绞干,又替何晏之擦手,笑道:“回禀公子爷,这是我家大公子亲自调的桃红蜜香,取隔年三月初三沾了雨露的桃花调制半年而成,甚为稀少。大公子平时也不大舍得用,今日特意出来招待贵客。”少女的动作极为麻利,几下便将何晏之的头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恭敬退开几步,屈膝福身道,“公子爷,奴婢名唤采绿。”她又指着那端着铜盆的少女道,“这是采芩。大公子命我们二人今后近身侍候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我们蠢笨。” 随之,几个手捧衣物的侍女亦上前几步,将何晏之围在中间。那采绿娇声笑道:“奴婢们不知公子喜欢甚么样式的外袍,故而各种花色的都挑了一套,还请公子过目。” 何晏之道:“去转告你家少庄主,我已叨扰数日,正准备告辞,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那采绿道:“公子的私事奴婢不敢置喙,只要公子在庄中一日,奴婢便要尽心伺候一日。”她从中拿了一件白色嵌着金线的外袍,恭敬道,“公子穿这件如何?这是我家大公子最喜欢的样式,由西湖绣坊包春娘亲制,乃是江南道每年必进的贡品,民间能拿到的极少,只比贡品少绣三股金线。这件外袍可在日光下显出不同的暗纹,十分难得,公子穿在身上自然玉树临风,风流潇洒。” 何晏之皱起眉头,脑海中瞬间想起九阳宫里那一柜子闪瞎了眼睛白色长袍,立刻摆手道:“我不喜欢白衣服,太晦气了,拿走拿走。” 采绿尴尬一笑:“奴婢不知道公子爷的癖好,还请公子见谅。”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随手拿了一件青色的袍子,淡淡道:“清爽些就好,甚么金边银边的,不觉得晃眼睛吗?” 采绿笑着恭维道:“公子卓尔不群,品味清雅。这件袍子乃是皖南丝织名家的成品,亦是我家大公子的珍藏之物。” 何晏之张着双臂,任由两个小鬟给自己整理衣物,脸上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家大公子平日里就在意这些?” 采绿道:“大公子是个风雅之人,琴棋书画、衣冠文物件件精通,常年深居简出,极少与人往来。”她又笑道,“我家公子平日里清高得很,极少待人这般热忱,大约是觉得公子与他长得神似,尤为与众不同罢。” 何晏之听了却不以为然。 他在九阳宫中这大半年,对沈碧秋已经有了极深的成见。如若今日是初识沈碧秋,或许真会为此人的标致风流所倾倒。然而,在杨琼的执念下,何晏之对沈碧秋的喜好、武功,甚至笔法、诗词都被迫研习模仿过,他实在不相信一个能洋洋洒洒写出七世经略的人,竟会是一个不通庶务,只知诗画文章、附庸风雅的文士。 何晏之不动声色地穿戴整齐,笑道:“少庄主真是太客气了,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何某真是三生有幸!”他环顾了那些仆从们手中捧着的衣物、饰品、用具,脸上露出极为兴奋的神情,“少庄主是要把这些都送给在下?甚好甚好!如此在下也就不客气了,统统放到我屋里吧。” 采绿一愣,眼中略微有些鄙夷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继而笑道:“正是。大公子吩咐了,公子喜欢什么尽管提出来,奴婢们一定尽心采办。” 何晏之顺手拿起一把香檀木制的折扇,轻轻打开,动摇微风,颇为自得。虽然与这隆冬季节不很应景,但却着实显出他的翩翩风姿来,果真是应了那句俚语: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何晏之嘻嘻一笑,市井痞气毕露:“你家少庄主要结交我,在下真是求之不得啊。何某难得交上这么阔的朋友,果真是黄狗出角变麒麟,天上砸下一个大馅饼。” 采绿的眉头一皱,只觉得眼前这位何公子虽然长着一张同自家公子一摸一样的脸,却仪态粗鄙,实在及不上少庄主分毫。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笑道:“公子喜欢便好。” 一旁站着的方老五道:“公子爷,我家老爷在前厅等着你。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前往?”说罢,便上前扶住何晏之的右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恭敬之中透着几分强迫,脸上却依旧满是笑意。 何晏之心中一凛,亦笑道:“我正想去谢过沈庄主,前边带路吧。” 他此刻已下定了决心,要想寻到杨琼,只怕没有这样简单。这些日子来,他所遇到的事诡谲难辨,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害怕杨琼或许已遭不测,害怕当日在九阳山梅林中所说的话一语成谶,害怕再也见不到杨琼。他总觉得沈氏父子似乎有着难以告人的目的,叫人一时间捉摸不透,如今,也唯有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将那步法细细讲了两遍,让柳梦龙在一旁练习,自己则坐在一边,继续闭目调息。如此来来回回练了三遍,总算觉得体内的经脉舒爽起来,暗中运气,内力也算充沛,于是心情大好,转头看向柳梦龙,却见书生愁眉深锁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由问道:“梅卿已会了么?” 柳梦龙面有愧色,低声道:“大哥,小弟琢磨了半天,还是一式也没有练成。” 何晏之“啊”了一声,心想当日杨琼要他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的招式,想不到柳梦龙竟连六式都记不全,心道:若是换作杨琼,这个书生只怕要被骂死,又不知要罚他做多少个马步。又想起杨琼当日亲自传授他剑法的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微微涌动着暖意,却又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第286章 焚稿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何晏之只是按捺着不发作,一路上同这个假杨琼虚与委蛇,想看看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此人开始似乎只是想探得他的身份,甚至趁他晚上睡下时来翻他的随身衣物,而之后的态度却又陡然热忱起来,话里话外地要带他来归雁庄。 何晏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本就想去归雁庄,只是苦于寻不到借口,便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这个假杨琼一路上坏事做尽,尤其喜欢挑衅那些名门大派,被人围攻时总会冒出一群人来助他逃脱。几番下来,何晏之心里已经了然:这个假杨琼自然是奉命四处给杨琼树敌,此计虽然拙劣,却极容易蛊惑人心,用心着实险恶。 何晏之心中立马有个猜想,这件事只怕与那个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脱不了干系。 他不免有些义愤填膺,只觉得这位沈少庄主的人品与他的武功路数和诗文书法大相径庭。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一个古板老成的正派少侠,原来却是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 他在九阳宫中做了大半年的替身,遵照着杨琼的命令,扮演着一位翩翩君子,却想不到,这位君子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地可怖么? 他想起当日在九阳宫中的一幕幕,总觉得胸中闷闷发痛。杨琼逼着他穿沈碧秋常穿的衣物,逼他用沈碧秋惯用的熏香,逼他模仿沈碧秋的笔迹,甚至逼他学沈碧秋的武功路数。即便在床底之间,他也深深感受到杨琼刻意掩饰的痛苦。即便杨琼在他身下宛转承欢,他心里也明白,杨琼只不过是借着暂时的沉醉自欺欺人而已。 何晏之满怀心事在后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并没有见到甚么异样,然而心中却隐隐有些纳闷:这样诡异的静谧实在太不正常,仿佛有人在暗中结了个网,偷偷窥视着自己。何晏之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归雁山庄竟比九阳宫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实在是想不通,杨琼为何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寻死路,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 何晏之正欲往回走,去听到侧院隐隐有笛声传来。那笛声呜呜然,如泣如诉,让人听了不忍落泪。他心中实在好奇,便轻轻推开一侧院门,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央。那人广袖宽袍,长长的发带随意散在身后,月光笼在那人的手腕上,远远看去,仿佛结了一层静谧的光辉。 何晏之一呆,总觉得这个背影何其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他于是怔怔地听着,那笛声恍若有魔力一般,搅得他心神不宁,密密匝匝的哀怨和惆怅之情从心底滋生,缠绕在他的左右,孤独之感无端袭来,竟催地他缓缓落下泪来。 突然间,笛声戛然而止。那个白衣人转过身来朝着何晏之的方向淡淡一笑:“阁下既然喜欢在下的笛声,何必藏在门外偷听?”他施施然坐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一只青玉杯子小酌了一口,“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如何?” 何晏之愣愣看着那人,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此人竟长着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更为雍容儒雅,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 何晏之心中一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道:想不到他便是沈碧秋! 他曾今对着铜镜照着自己的模子,想象过无数次沈碧秋的样子,但是却想不到这位沈大公子竟然有如此飘逸出尘的风姿。何晏之暗暗叹息,原来杨琼喜欢的是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己恐怕是万万不及了,不由得隐隐有些酸涩,心中更加怅然起来。 那沈碧秋见他迟迟不进来,不由得又笑着说道:“阁下犹豫什么?难道还怕在下有甚么圈套么?阁下应笛声而来,自然是有缘之人,不妨交个朋友?” 何晏之见推脱不掉,便哈哈一笑,推开院门,缓步走上前,冲沈碧秋做了个揖,朗声道:“在下何晏之,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亦含笑着看着他:“听父亲说庄中来了一位少侠,与我相貌神似,原来便是阁下么?”他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温言道,“中夜月色极妙,少侠既然与我有缘,不如一起秉烛赏月,做一回诗朋酒侣,如何?”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你说话这般文绉绉的,在下有点听不大习惯。在下是个粗人,实在不懂得如何赏月,恐怕叫少庄主见笑。”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他:“何少侠何必太谦逊?我见你人才出众,性情爽快,心里倒是极为喜欢。”他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几声,双颊有些不自然的潮红,轻声细语道,“本来早就想见见少侠,只是自从拙荆过世后,忧思过虑,辗转病榻,不理庶务已许久,仿佛这个心都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何晏之见他目光幽怨,神色凄迷,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心中对此人的嫌隙竟淡了几分,隐隐还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不再推辞,缓步走到亭中,与沈碧秋相对而坐。沈碧秋仿佛极为高兴,给何晏之斟了一杯酒:“何少侠,你我一见如故,先满饮此杯。” 何晏之却不接,只道:“惭愧,在下不会饮酒。” 沈碧秋笑道:“男儿怎能不会饮酒?”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温和地看着何晏之,“少侠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我么?” 何晏之仍是不动,目光与沈碧秋相触,缓缓道:“少庄主饱读诗书,自然听过这样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少侠实在是个妙人也!”他收了笑声,敛容正色道,“此话怎样?沈某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侠?” 何晏之淡淡道:“然则,少庄主命人假扮成杨琼,费尽心机地将我请到沈园来,却又是为了甚么呢?” 沈碧秋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竟有这等事么?我竟是毫不知情!”他叹了一口气,“何少侠,不瞒你说,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早已心生厌倦,无奈我是沈府的独子,容不得我任性。”他深深地看着何晏之,“我若是能有一个兄弟,可以并肩同行,却又有多好呢?” 何晏之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饶得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连忙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真是稀奇了,竟然不是少庄主故布疑阵?” 沈碧秋微笑道:“沈碧秋只知诗与画。”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何少侠不喜欢饮酒,实在是少了人生一大乐事。” 何晏之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怀疑,他望着沈碧秋温雅的笑容,想从中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于是继续说道:“在下一路南下,见江南武林却对沈大公子多有畏惧,少庄主难道不知道吗?” 沈碧秋道:“他们畏惧的不是沈碧秋,而是归雁山庄,是欧阳世家。”他哂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碧秋又自斟自饮喝了一小会,见何晏之纹丝不动,便给何晏之倒了一杯茶,道:“少侠既不愿意喝酒,以茶代酒总可以吧?”他亲自将茶递到何晏之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如此谨慎,难道是怀疑我在茶中下毒么?” 何晏之正想着如何脱身,于是故作不悦道:“少庄主这样说话,莫非是看不起我何晏之?”他冷冷一哼,“少庄主也不必左一个‘少侠’,右一个‘少侠’,叫得我心底寒碜。”他起身朝沈碧秋作揖道,“何晏之不过一介布衣,原本是个漂泊江湖的戏子,贪生怕死是常情,原也不想做甚么英雄好汉。多谢少庄主几日来的款待,连日叨扰实有不便,正想着与主人家辞行,今晚真是有缘,常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何晏之就此别过,明日便出庄,还请少庄主见谅。”说罢,转身欲走。 第287章 静好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二十余年来,谢婉芝镇守江南,从未同四族正式交锋,她秉承昔日江陵王杨青青的遗策,对四族八派分而化之,官府与武林相安无事十几年,江南士族亦恪守本分,并无事端。大院君同皇帝不和已是众所周知的宫闱幸秘。只是,谢婉芝不曾想到,沈眉父子利用刘南图暗中对江南武林的姑息纵容,几年之内竟重新连纵四族,在江南之地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 官兵们押着沈眉和何晏之来到山庄前。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人高声喝道: “谢婉芝私自捉拿沈庄主,乃是与江南士族为敌!” “姓谢的老娘们罔顾祖宗之法,罔顾先皇之法,居心叵测!” “这里是南陈的土地,不是燕京那群土匪的销金窝!昔日太宗皇帝曾许诺待江南四族犹如座上之宾,乃大清无冕之王,而今不过百年,清帝就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如何对得起当年殉国而死的宪宗皇帝!” “放了沈庄主,还四族一个公道!” 谢婉芝站在石阶之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冷冷笑道:“想不到陈氏灭族已逾百年,竟然还有人在为陈深哭丧,倒不知到底是何居心?还是,有人在刻意挑拨南方士族与朝廷的关系?江南乃是大清的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大清都不在了,你们江南的武林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叶云舒持剑护在她的身侧,朗声喊道:“沈大公子,你父亲和兄弟此刻就在官府手上。谢大人令你速将皇长子放了,否则,现将你兄弟的人头祭旗,再杀你爹!沈大公子素来标榜孝悌,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爹送命吧!”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谢婉芝失笑道:“本官乃江南道司政使,乃朝廷命官,本官的生死哪里容你一介草民说了算?” 沈碧秋依旧笑道:“今日之前,或许大人还有这样的底气。大人为何要孤注一掷?难道不就是因为大人的官已经做到头了么?” 他说得这样神闲气定,士兵们却面面相觑,隐隐有些骚动起来。沈碧秋突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奉大院君之命督查江南。江南道原司政使谢婉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罔视圣听。大院君奉刘太后懿旨,罢黜谢婉芝司政使之职,尔等若仍执迷不悔,助纣为虐,将与谢贼一并论处!” 谢婉芝厉声道:“大胆逆贼!竟敢假传圣意!颠倒黑白!污蔑本官!”她将袍袖一甩,“来人!去将那个姓何的小子人头砍下!” 沈碧秋亦朗声道:“各位兄弟!谢婉芝已经穷途末路!诸位若是想活命,就将谢婉芝擒获,大院君重重有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拔高声音道,“我有岷王殿下令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岷王!皇长子被废已五年有余,谢婉芝竟为了一介罪臣与江南四族大动干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紧紧盯着谢婉芝,“谢大人素来以谨言慎行着称于世,而今却屡出险招,难道诸位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沈碧秋如此言辞凿凿,那些官兵都盯着沈碧秋手中的令牌,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去杀何晏之。 谢婉芝喝道:“皇长子杨琼是欧阳长雄的独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少主!他才是四族真正的领袖!你们眼瞎了吗?竟然听从一个外姓之人的号令!如何对得起四族的列祖列宗!” 沈碧秋亦道:“诸位!杨琼姓杨!无论如何,都是大清皇帝的儿子!又如何会真正为江南武林打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呼啸之声,叶云舒手疾眼快,挥剑将突如其来的箭矢挡下。果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院君的援兵已到!肃清逆贼!活捉谢婉芝!” 霎时间,周遭喊杀声四起,西南角有弹药炸开,硝烟弥漫。几个亲兵护住谢婉芝,外围却已经有官兵倒戈。谢婉芝咬牙道:“沈碧秋果然有备而来!”她对叶云舒道,“押着沈眉和那个小子,一同回庄内暂避。有他二人在,我们还算有点筹码!” 叶云舒得令,与十几个亲兵押着沈眉与何晏之且战且退。沈碧秋顾及二人,一时不敢强攻,谢婉芝便寻了时机,退到府门之内,筑起防守,一时间,双方倒是僵持不下。 府门之外,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谢婉芝紧锁双眉,低声对叶云舒道:“我本想孤注一掷救出皇长子,想不到这个沈碧秋借岷王之势在江南经营了数年,势力比竟当年的欧阳世家还要棘手!是我大意了,竟然养痈遗患,愧对圣上的信任!” 叶云舒道:“大人不必自责,若非今日一役,又怎能知晓姓沈的竟已经手眼通天。学生一定拼了性命保护大人逃出重围,无论此事是否与大院君有关,我们都要尽快禀告圣上。” 谢婉芝却摇摇头:“本官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要救出皇长子。否则,我到泉下无颜面对欧阳将军。沈碧秋要巩固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要取杨琼的性命。杨琼活着一日,他就不能真正号令四族。如此想来,皇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沈眉在一旁失笑道:“谢大人自身难保,竟还如此忠心,真叫人佩服!” 谢婉芝却道:“放了沈眉。” 叶云舒有些惊讶:“大人!?” 沈眉亦是一惊,谢婉芝缓缓道:“彼此,彼此。你出去去对沈碧秋说,我愿以我的性命换回皇长子的性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放了你。”她微微一笑,“欧阳将军曾救我一命,我亦还他一命,一定救出他的儿子。” 沈眉道:“如若不然呢?” 谢婉芝的目光落在何晏之身上:“沈碧秋如果不答应。我便杀了他的兄弟。”她目光森然,“子衿,要么你先带这个小子的一只手出去,如何?” 第288章 贪欢 此为防盗章广告位常年招租包月价格更优惠有意者请联系 “谢婉芝私自捉拿沈庄主,乃是与江南士族为敌!” “姓谢的老娘们罔顾祖宗之法,罔顾先皇之法,居心叵测!” “这里是南陈的土地,不是燕京那群土匪的销金窝!昔日太宗皇帝曾许诺待江南四族犹如座上之宾,乃大清无冕之王,而今不过百年,清帝就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如何对得起当年殉国而死的宪宗皇帝!” “放了沈庄主,还四族一个公道!” 谢婉芝站在石阶之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冷冷笑道:“想不到陈氏灭族已逾百年,竟然还有人在为陈深哭丧,倒不知到底是何居心?还是,有人在刻意挑拨南方士族与朝廷的关系?江南乃是大清的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大清都不在了,你们江南的武林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叶云舒持剑护在她的身侧,朗声喊道:“沈大公子,你父亲和兄弟此刻就在官府手上。谢大人令你速将皇长子放了,否则,现将你兄弟的人头祭旗,再杀你爹!沈大公子素来标榜孝悌,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爹送命吧!”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谢婉芝失笑道:“本官乃江南道司政使,乃朝廷命官,本官的生死哪里容你一介草民说了算?” 沈碧秋依旧笑道:“今日之前,或许大人还有这样的底气。大人为何要孤注一掷?难道不就是因为大人的官已经做到头了么?” 他说得这样神闲气定,士兵们却面面相觑,隐隐有些骚动起来。沈碧秋突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在下归雁山庄沈碧秋,奉大院君之命督查江南。江南道原司政使谢婉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罔视圣听。大院君奉刘太后懿旨,罢黜谢婉芝司政使之职,尔等若仍执迷不悔,助纣为虐,将与谢贼一并论处!” 谢婉芝厉声道:“大胆逆贼!竟敢假传圣意!颠倒黑白!污蔑本官!”她将袍袖一甩,“来人!去将那个姓何的小子人头砍下!” 沈碧秋亦朗声道:“各位兄弟!谢婉芝已经穷途末路!诸位若是想活命,就将谢婉芝擒获,大院君重重有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拔高声音道,“我有岷王殿下令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岷王!皇长子被废已五年有余,谢婉芝竟为了一介罪臣与江南四族大动干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紧紧盯着谢婉芝,“谢大人素来以谨言慎行着称于世,而今却屡出险招,难道诸位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沈碧秋如此言辞凿凿,那些官兵都盯着沈碧秋手中的令牌,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去杀何晏之。 谢婉芝喝道:“皇长子杨琼是欧阳长雄的独子,乃是欧阳世家的少主!他才是四族真正的领袖!你们眼瞎了吗?竟然听从一个外姓之人的号令!如何对得起四族的列祖列宗!” 沈碧秋亦道:“诸位!杨琼姓杨!无论如何,都是大清皇帝的儿子!又如何会真正为江南武林打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呼啸之声,叶云舒手疾眼快,挥剑将突如其来的箭矢挡下。果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院君的援兵已到!肃清逆贼!活捉谢婉芝!” 霎时间,周遭喊杀声四起,西南角有弹药炸开,硝烟弥漫。几个亲兵护住谢婉芝,外围却已经有官兵倒戈。谢婉芝咬牙道:“沈碧秋果然有备而来!”她对叶云舒道,“押着沈眉和那个小子,一同回庄内暂避。有他二人在,我们还算有点筹码!” 叶云舒得令,与十几个亲兵押着沈眉与何晏之且战且退。沈碧秋顾及二人,一时不敢强攻,谢婉芝便寻了时机,退到府门之内,筑起防守,一时间,双方倒是僵持不下。 府门之外,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谢婉芝紧锁双眉,低声对叶云舒道:“我本想孤注一掷救出皇长子,想不到这个沈碧秋借岷王之势在江南经营了数年,势力比竟当年的欧阳世家还要棘手!是我大意了,竟然养痈遗患,愧对圣上的信任!” 叶云舒道:“大人不必自责,若非今日一役,又怎能知晓姓沈的竟已经手眼通天。学生一定拼了性命保护大人逃出重围,无论此事是否与大院君有关,我们都要尽快禀告圣上。” 第289章 两路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然而, 何晏之和柳梦龙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钱六出来。何晏之双眉紧锁, 低声道:“只怕有变。”他对柳梦龙一拱手道, “柳兄, 看来只能就此别过了,眼下已过寅时, 路上也有了行人, 你且沿着官道走, 一路小心为上。恕在下不能同行了。” 柳梦龙劝道:“钱财之类,不过身外之物。恩公何必只身犯险?” 何晏之摇摇头:“却是比钱财更为珍贵之物。若是落入歹人之手, 只怕还会横生事端。是我一时大意惹的祸,总要自己设法解决, 与柳兄无关。”他又一拱手, “青山不老, 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柳梦龙叹息道:“只恨我实在无用, 竟帮不上恩公一分一毫。” 两人话未必, 却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一个也别想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在这这荒山野岭, 竟能得到琼花碎玉剑法!真是天助我也!” 来人身材高大, 手上提着一柄大斧, 满脸络腮胡, 丹凤眼, 鹰钩鼻,长得颇有气势。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喽啰,那个矮个子的小贼低着头,目光闪烁,正是钱六。 何晏之紧紧握住佩剑,手心微微发汗,心中更是隐隐不安。他虽然混迹江湖多年,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早年不过是唱戏卖艺,与这些武林中人并无来往。而今虽然有了一点微末的功夫,却也算不上名号,对付钱六这样的小贼固然绰绰有余,但真正遇上了强手,只怕要吃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来人身份不明,更勿论此人身后是否还有伏兵,如此危机重重,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事到如今,也唯有见机行事。何晏之想起钱六的话,抱拳笑道:“阁下莫非是青松岭的寨主?不知是第几位当家人?” 那大汉朗声道:“小子眼光倒是不错!老子便是三当家霹雳神拳鬼见愁陆啸虎。你小子在江湖上叫什么名号?路过咱们随州地界,竟敢打伤我寨中兄弟,还给他下□□,真是胆大包天!你若交出解药,再把琼花碎玉剑法留下,我便饶你不死。否则,休怪老子的斧头不长眼,把你和你身边这个小白脸一起剁成两半!”说罢,将手中的利斧一横,仰天大喝一声,连四周的树木都发出阵阵颤音。 何晏之心思电转,微微冷笑道:“三当家的既然知道我手中有琼花碎玉剑法,自然知道我是谁,又何必明知故问?” 陆啸虎愣道:“你是九阳宫的人?” 何晏之笑道:“不是九阳宫的人,又如何会有琼花碎玉剑法?” 陆啸虎一怔,手中的大斧一紧:“莫非,你便是杨琼?!” 何晏之眸光一转:“原来三当家认得家师?” 陆啸虎的脸色又阴沉了数分,将手中利斧轮开,忽而哈哈大笑道:“本来只想得了琼花碎玉剑法孝敬大公子,如今若能抓了杨琼的爱徒,想必大公子一定更加开心。” 何晏之眉头一皱,暗道:不妙!本想用杨琼的名号来唬住他,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他口中那个大公子却不知是甚么来头。想到此处,他亦笑道:“三当家好大的口气,我乃家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您确定是我的对手?”何晏之持剑在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若现在投降,我便饶你不死。” 陆啸虎却冷笑道:“九阳宫如今人才凋零,除了杨琼和萧北游,还有什么人物?杨琼固然厉害,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了,眼下萧北游摊上了大事,竟然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大公子很生气,只是看在杨琼的面子上还没杀他罢了。小子,我劝你还是快快把琼花碎玉剑法交给我,我给你在大公子前美言几句。若是他日大公子灭了九阳宫,定会饶你一条性命。” 何晏之见这陆啸虎声色虽厉,却迟迟不动作,心里便知此人与他一样,都是摸不准敌手的实力,故而不敢轻易动手,又听他左一个“大公子”,右一个“大公子”,自然也是同他一样,想用这个“大公子”来唬住对手。 萧北游杀了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 何晏之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陡然一惊,此人话里话外的这个大公子,莫非就是沈碧秋? 何晏之不由一笑,这个陆啸虎只怕是狐假虎威,根本没有见过沈碧秋,否则,看到自己怎还会如此大言不惭?他于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三当家,你同沈大公子很熟?” 陆啸虎道:“那是自然。”他望空一抱拳,“我们青松岭已向大公子投诚,以后鞍前马后,自然效忠于大公子。” 何晏之想,此人言语间对那沈碧秋多是恭维,只怕心里是畏惧那姓沈的。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原来,三当家的诚意,便是叫手底下的兄弟来偷本公子的钱财,然后还在这里对本公子耀武扬威?”何晏之把脸一沉,敛了笑意,气度凛然,“你家老大当日是怎么同我说的?竟然不能约束兄弟,我看这个老大不当也罢!” 何晏之语气虽重,心却突突跳个不停,生怕这场戏演得不够逼真,更何况他连青松岭的老大姓字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是豁出去信口雌黄罢了。 陆啸虎却“咦”了一声,道:“你,甚么意思?” 何晏之正色道:“本公子便是沈碧秋。” 陆啸虎的眉心深锁:“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杨琼的弟子么?”他目光凛然,“你这人言辞闪烁,到底是谁?胆敢冒充大公子!” 何晏之冷冷一哼:“三当家,你都没见过沈碧秋,怎知我不是?” 陆啸虎紧抿了下唇,握着兵器的手却渐渐有些送了。 何晏之却继续道:“江湖中谁人不知,杨琼与本公子少年时曾交游甚密,兄弟相称,他亦曾经与我共同切磋武学,戏称他一声‘师父’么,也无不可。”他又转头看着陆啸虎,“杨琼从未收过弟子,又哪来的徒弟?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三当家难道不知?” 陆啸虎略有些迟疑,手中的利斧提起又放下,心中更是摇摆不定,语气也弱了下来:“不错!我确实还不曾拜见过大公子。但是,你说你是大公子,我便能轻易信了你么?”他紧紧盯着何晏之,仿佛想从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人身上找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大当家的同您可是旧相识,你可敢随我去见见大当家?” 第290章 暂别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何晏之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浮的笑意, 手中折扇轻摇:“沈大公子真是客气,知道我旅途寂寞, 所以给在下安排一个佳人作陪么?” 采绿的脸一红, 低声道:“少庄主的命令, 如果公子要奴婢服侍, 奴婢一定让公子尽兴。” 何晏之的长眉微挑,嘻嘻笑道:“在下真是艳福不浅哪。”他用扇柄抬起采绿的下颌,眯起眼睛来细细打量,脸上露出垂涎之色,“虽然算不上尤物,但眉目清秀, 不错!不错!” 采绿的脸涨得通红,她自小跟在沈碧秋身边, 自家少爷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对她向来是和颜悦色,何曾被人这样轻薄过。然而,眼前这人是沈碧秋的贵客, 自己实在不好得罪,一时间, 又气又羞, 眼泪忍不住扑簌而下。 何晏之却仿佛甚为得趣, 竟神色暧昧地吟唱起来:“三千桃花灼灼色, 不及一枝梨花春带雨, 玉容寂寞泪阑干, 大珠小珠落玉盘。” 采绿咬着唇,浑身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公子唱这些淫词艳曲来调笑奴婢做甚么?”她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一边道,“奴婢只是一个底下人,公子欺负奴婢算甚么英雄好汉。” 何晏之却笑道:“是你一天到晚地跟着我,怎地反怨我欺负你了?”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懒懒道,“我本来就是个泼皮无赖,既贪财又好色,又不是英雄好汉,小娘子也太抬举在下了吧。”他转身欲走,忽而转过脸,看着采绿红红的眼睛,嗤笑道,“在下现在要去茅厕,小娘子若不介意,不妨一起跟来?” ****** 采绿果真没有再跟来,却仍然在一丈之遥的地方守着。何晏之慢慢悠悠地走着,绕来弯去,终于穿过一丛矮林,见采绿还没有回过神来,迅速向右边一侧偏院疾行而去。他在沈园这几日,每天都在观察沈园的院落布置。他虽不能确定杨琼是否在沈碧秋手上,但萧北游无疑被软禁在沈园。 若能见到萧北游,或许能助杨琼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何晏之对北边的这处偏院早就有些怀疑,一者虽然偏僻却戒备森严,二者采绿那丫头从不肯带他过来,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此刻,他收敛了笑容,正了正衣冠,缓缓朝院门走去,果不其然还没走到院门,就被人拦了下来。只是那两个守门的侍卫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确信。 何晏之心念一动,沉声喝道:“你们两个反了么?连我都拦!” 两人面面相觑,这庄中虽然都知道沈眉要收一个义子,与少庄主长得颇为相似,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何晏之。而此刻的何晏之玉簪别顶,白衣翩然,手中那拿着一柄沈碧秋平日里用惯了的折扇,谁敢说眼前这个人不是沈碧秋呢? 左边佩长剑的侍卫道:“少庄主息怒。只是少庄主不是刚刚才来过吗?” 何晏之冷冷道:“我做什么事,岂容尔等置喙?退下!” 两个侍卫连忙退到一边,何晏之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然而他的掌心却隐隐有汗。他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采绿发现自己不见了,定会去向沈碧秋禀报,不消片刻,沈碧秋便会赶到。自己所剩的时间极为有限,若打草惊蛇,只怕功亏一篑。更甚者,沈碧秋对自己的态度暧昧不明,只怕动了真怒,便要取自己的性命,到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决一生死了。此招虽然危险,然而,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何晏之沉着一张脸,走得极快,此刻,他眉宇间的神情与沈碧秋简直一般无二,院中的几个老仆见了他,只道少庄主今日心情不佳,却丝毫没有觉得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沈碧秋。 走过三进院门,何晏之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他微微一皱眉,更觉得这处院落不同寻常,必有蹊跷。此刻他心急如焚,却不能一间一间地找,只怕会引起了别人的怀疑。 这里囚禁的,会是杨琼,还是萧北游? 何晏之正在踟蹰,一个青衣的小厮端着一只碗低头朝这边走来,见了何晏之,便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少庄主。” 何晏之沉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装模作样道:“这是今天的药?” 那小厮道:“回禀少庄主,按着您的吩咐,每天的药都不曾落下。小的都是亲眼见着公子喝下的。” 何晏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悠然笑道:“做得很好。”他仿佛不经意地拂了拂衣袖,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走吧。我正好要去看看他。” 第291章 潜行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叶云舒道:“恩师还是怀疑沈眉?” 谢婉芝点点头,缓缓道:“沈眉故意搬出苏小环, 便是想动之以情, 乱我的分寸。”她闭目想了想, 又道,“这件事,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即便沈碧秋真的是苏小环的儿子, 我也不能因此而姑息了他。” 她的手收拢又放开, 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喃喃道:“最好不是他。毕竟他是苏小环的儿子, 我实在不想对不起小环姊姊。”她转过脸来看着叶云舒,微微笑道, “云舒, 可想听听我的旧事么?”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于是正襟危坐。只见谢婉芝从腰间摸出那杆黄铜烟管, 徐徐吸了几口, 幽幽道:“我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京畿一带的大贾, 世代经商,家资颇丰, 却因为出身太低, 受人白眼。我外祖父就想给我母亲招一门清贵的亲事,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几经周折, 终于将我母亲嫁入了关陇谢氏一族。” 谢婉芝叹了一口气, 连烟灰落在手背上都不自觉:“可惜, 我母亲嫁入谢氏后过得并不好。那时节,我父亲家早已经家道中落,不过空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名声罢了。家中负债累累,度日维艰,却偏偏还端着清贵的架子,自视甚高,看不起我外祖一家。两家又相隔数千里,渐渐便断了来往。”她唇边弯起一抹讽笑,“我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这桩生意却折了大本,不但赔上了女儿,还赔了嫁妆,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后悔不后悔。 “我母亲在谢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在我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我父亲也不很伤心,只隔了数月,便娶了继室。继母一直待我不冷不热,后来又添了弟弟,就更加瞧我不顺眼。我那父亲倒还念些旧情,照着名门闺秀的教养,敦促我读书识字。我自小便憋着一口气,只觉得世间男欢女爱都是虚妄,深信书中才有黄金屋,便想着将来参加科考,好出人头地。 “可惜天意弄人,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过世了。继母青春守寡,自然可怜,只是谢氏乃关陇望族,绝不准族中寡妇改嫁。她开始还持身守节,只不出半年便熬不住,同邻近的一个泼皮勾搭上了。那泼皮本就是个地痞破落户,贪财好色,更没有什么廉耻之心,出入我家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几次三番地要调戏我。我那时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就去族中长老那里央告,想找个庇护。”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谢婉芝斜斜靠着车缓缓吐着烟,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老人只想着如何利己,谁又会来关心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继母在族长那里反咬我一口,说我闺门不检,诽谤嫡母,女德有亏,冶容诲/淫。她是当家主母,我自然百口莫辩。” 叶云舒怒道:“这妇人的心肠如此歹毒,莫非就没有天理了么?” 谢婉芝冷冷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甚么天理公道,强权者便是天理公道。”她又吸了几口水柳烟,“经此一事,那泼皮更加肆无忌惮,继母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终于有一日,那狗贼趁人不备,潜入我的闺房,将我凌辱了。” 叶云舒“啊”了一声,随即掩住口,怔怔地看着谢婉芝沉静的侧脸。 谢婉芝道:“我那时候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眼前这个恶棍给毁去了。于是羞愤交加,怒不可遏,捡起房中的纺锥便刺中了那恶贼的咽喉,只是一时失手,竟将那人刺死了。 “我犯了杀人的重罪,被邻里送到了府衙。本来那恶贼行淫在先,我为保名节而失手伤人,按律理应轻判。然而,在生死关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作证。继母怕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矢口否认那泼皮几次欲对我不轨的原委。谢氏宗族为保住清誉,也不肯承认我被奸/污的事实。我含冤莫白,穷途末路,才知道甚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被押在监牢之中整整三月,只有邻里黄妈妈见我实在可怜,来看过我几次。谢家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希望我在牢里死了,好保住谢氏的名誉。我托黄妈妈捎信到远在京都的外祖家,也杳无音信。”谢婉芝微微笑道,“也是天不绝我的生路,就在我被判极刑,即将秋后问斩之即,皇贵妃曾氏薨。先皇为爱妃超度,大赦天下,我从斩立决改判为官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婉芝靠在窗桓上,用左手覆住自己的双目:“命虽然保住了,名籍却入了乐籍,此生此世也无法翻身了,即便自己将来有了儿女,也要入此贱籍。我少年时曾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过昙花一现而已,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犹如幻影斑斓。”谢婉芝又是一笑,“我从陇西一直被转卖到燕京,老鸨见我会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便觉得奇货可居,也不急着叫我接/客,只是叫人每日调/教我,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亦觉生无可恋,便想着一死了之。只是那鸨儿看我甚紧,一概绳索剪刀都匿藏起来,不叫我看见,又日日夜夜地派人盯着我,原来想死也是不容易的事。” 第292章 夫婿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五年前汉阳楼之围历历在目, 当日的绝望和痛心不亚于今日的遍体鳞伤。他总是期望能够听到沈碧秋的解释, 想知道沈碧秋为何会临阵倒戈,其实,只不过是自己无法自拔于那段虚无缥缈的爱恋而已。一切不过是谎言和圈套, 而自己却蹈死不悔,这样的痴心何其可笑!又何其愚蠢! 杨琼闭上眼, 痛苦撕咬着他的心,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萧北游。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 无论何时何地都追随自己的左右,以他的天分,本应有极好的前程, 却因为自己被一同圈禁,沦落为九阳宫的一名护法, 如今更是生死不知。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恩师? 杨琼听到房门开阖的声响,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杨琼知道, 一定是沈碧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沈碧秋今日又想出了甚么花样来折磨自己, 而他必须顺从地接受,无论是怎样的奇耻大辱, 都要装作懵懂无知, 默默忍受。 沈碧秋是极难对付的, 而以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 要想取他的性命, 更是绝无可能了。 轻轻柔柔的笑声在杨琼的耳畔响起,沈碧秋的声音温柔似水:“不必装了。”杨琼的心漏了一拍,背心沁出汗来,却听沈碧秋柔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眼皮都在跳呢。”他的手抚上杨琼的眉心,“把眼睁开吧,子修。” 杨琼缓缓睁开眼,脸上的神情是木讷的。沈碧秋将他搂到怀里,如同抱着一具玩偶。杨琼的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杏黄色衣裙,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发丝柔柔地散落在枕上,衬着他苍白的脸庞和精致的眉眼,好似一个病弱佳人,让人不禁生起爱怜之心。 沈碧秋越看越爱,一时间竟将种种机关算计、深仇大恨统统抛到了脑后,俯身含住了杨琼浅色而柔软的双唇。杨琼顺从地张开嘴,任由沈碧秋的舌头长驱直入,曾让他意乱情迷的气息纠缠在他的脸侧,而此刻却叫他隐隐作呕。 杨琼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于往日,曾今的痴迷仿佛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却,他所倾心爱恋的那个谦谦君子,不过只是年少时自欺欺人的一个幻影,而决不是眼前这个冷酷绝情的蛇蝎男子。 沈碧秋一边亲吻,一边将杨琼的衣衫解开,见杨琼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艳色,不由低低一笑:“子修,你现在这般乖巧柔顺的样子,真叫我心里喜欢。”他的唇舌在杨琼的脸侧流连,只觉得身下的身躯柔软而温暖,让他情动不已。 杨琼呆滞地点点头,沈碧秋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取了粒药丸,送到杨琼的唇边,柔声哄道:“子修,乖,张嘴。”杨琼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口中喃喃道:“苦……的……不要……” 沈碧秋却依旧强硬地掰开杨琼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他紧紧盯着杨琼的表情,点了点杨琼的唇,微微笑道:“特意加了点好东西,叫你更舒服些。” 杨琼心底一惊,但却不能反抗,只得如同木偶般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他感到沈碧秋灼热的怀抱似乎要将自己融化了一般,他无处可逃。渐渐地,杨琼感到体内升腾起一丝异样的热度,他的心底慌乱起来,他已然明白自己方才吃下的是什么,心中恨意更甚。然而身体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只是沉溺于沈碧秋的柔情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思考,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星星点点的一闪而逝的零散画面。 恍惚之间,杨琼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九阳宫中宁静而寂寞的岁月,朦朦胧胧地,眼前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曾让他怦然心动的容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浅笑,而是刻意讨好的谄媚,他不免有些生气,同样的眉眼,怎么长到这个人的脸上,竟全然不见了翩翩君子的风度呢? 杨琼感到自己被那人紧紧抱在怀中,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自己,让他意乱情迷。他不由自主地回抱住对方,喃喃地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晏之? 杨琼猛地一惊,耳畔的低语让他的神智瞬间清明。“子修……”他听到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声音低低地絮说着,“子修,你是我的人,我的女人。”突然之间的蛮力让杨琼痛呼出声,而那个声音继续说着,“永远都是,永远只属于我。说啊,子修。” 杨琼依旧目光呆滞,木然而顺从地重复着:“我是你的……永远属于你……” 这一日,何晏之练完功,正准备回房沐浴。他本不想这般麻烦,但是杨琼不喜欢他身上带着汗味,他吃过一两回苦头,便也学乖顺了,即便是杨琼要他穿那些熏过香的衣服,他也唯命是从。九阳宫中有一间香室,珍藏着百年来的各种奇异名香,杨琼更是调香制香的个中高手。但是,杨琼给他的熏笼里添的却永远是同一味香:九曲断肠花。这种香味极淡,但是经久弥香,丝丝缠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也算是不负九曲断肠之名。 何晏之料得这亦是那沈碧秋的嗜好,但也懒得不忿,只是照做。如今,他也想得通透了,若是事事都要较真,只怕自己还没逃出擎云山,就要被活活气死,这可真是辜负了自己大半年来的委曲求全了。 他路过杨琼的书房时听到里面隐隐传来谈话声。他本不想多停留,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然而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沈碧秋”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何晏之屏息凝神,细细听着。如今他也有了几分内力,虽算不得上乘,但也差强人意,比起普通人来也算是耳聪目明了。 只听到杨琼说道:“阿北的性子虽然暴躁,但我的话他不会不听。更何况如此多事之秋,他怎会以身犯险?此事处处蹊跷,只怕是有阴谋。然则,我杨某人可以性命担保,萧北游绝非是毒杀柳大小姐的凶手。” 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冷笑道:“萧北游是宫主的师弟,宫主自然维护他。只是人证物证确凿,宫主却要如何解释呢?” 第293章 天下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随州官道上人来人往。 将近春闱, 虽然仍是隆冬, 那些上京应试的举子们早已经上了路,不少鲜衣怒马, 仆从相随,也有零星徙履担箱的读书人, 一路风尘仆仆, 但多也是结伴而行。未到京畿,江南道多是武林世家, 往往有些恩怨仇杀,刀剑无眼,自然不大太平。 庆丰楼便是开在凉州官道上的一家小客栈,前面的门面是两层的酒肆,后院有几间客房, 这几日生意颇好, 送往迎来,很是热闹。 时近正午,赶路的人大多前来歇脚, 掌柜和伙计跑进跑出,正忙得不亦乐乎,在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却和一个路人起了冲突。 那路人是读书人的打扮, 背着一个书箱,穿戴颇为寒碜, 一身长袍已经洗得发白, 此刻却面红耳赤, 在那里不住辩解:“小生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半路丢了钱囊,还不自知。” 这店小二身材颇为高大,双手叉腰却是不依不饶:“您这是存心来吃白食的吧?”他一把拽住那书生的领口,“看你这穷酸样,哪里像是赶考的举子,只怕是个小贼,混进来好下手偷客人的钱。” 那书生气得脸色发白,双唇哆哆嗦嗦:“你……你含血喷人!小生不过是遗落了钱囊,到付账时才发觉,你怎好如此冤枉我?” 那小二冷笑道:“客官既然觉得冤枉不如与我一同去见官如何?咱们叫县爷来好好评评理。你这样的小贼我一年到头不知要碰到几个,以为装出一幅可怜相就可以饶过你么?”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只是对那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二越发觉得占了理,只在那里嚷嚷着要送官。 酒肆二楼却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青衫公子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把握住那书生的右臂,笑道:“兄台怎么此刻才到?叫兄弟我好等哪。”说着,转过脸瞥了那小二一眼,“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了我兄弟,还不快赔罪?”说罢,手一抬,一锭碎银落在店小二手中,“再来三斤黄牛肉,四个可口的小炒菜,外加十个馒头。动作要快,可知道了么?” 那店小二愣愣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掂掂手中的银两,便知是个贵客,不敢怠慢,露出讨好的笑容:“是!是!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去办!”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那书生谄笑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得罪!” ****** 书生浑浑噩噩坐在桌前,对着一桌子菜,还有些惊魂未定。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青衫公子,只觉那人形容俊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只是吃相颇为不雅。年轻公子一边大口啃着牛肉,一边冲他展颜笑道:“兄台怎么不吃?难道是不对胃口么?” 书生拱了拱手:“方才其实已经吃过了。今日之事多亏公子解围,小生感激不尽。”他讷讷一笑,“小生柳梦龙,表字梅卿,关中弋阳人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眉眼弯弯:“我叫何晏之。感激的话不必再提,我只是看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实在讨厌罢了。”他端起身边的茶杯,“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面貌不俗,相逢即是有缘。我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柳兄一杯。”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柳兄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身装束也是读书之人,想必定是上京赴考的举子了。” “正是。”柳梦龙点点头,“说来惭愧,不知何时丢的钱囊,竟浑然不觉,还惹上这般尴尬之事。如不是何兄仗义执言,保全了在下的颜面,今日定要被那小人羞辱,若真闹到县衙,我声名受累不说,还要影响科考。”他站起身躬身一拜,“大恩不言谢,且受小弟一拜。” 何晏之哈哈一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过斯文。那店小二污蔑你,与他争辩有何用?这种小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你真的强过他,他自然就软了。”他擦了擦油腻的手,“不过呢,真的碰到强硬的对手,则要明哲保身,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真的走不掉就先服个软讨个巧,说点好听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柳梦龙寒窗苦读十余年,向来只读圣贤书,哪里听过这般言论,不由得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讷讷道:“何兄果然高论。” 何晏之抹抹嘴,又抓起一块牛肉大嚼起来:“我自幼混迹市井,也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俗了些,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柳兄莫要见笑。” 第294章 宿敌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叶云舒道:“恩师还是怀疑沈眉?” 谢婉芝点点头,缓缓道:“沈眉故意搬出苏小环, 便是想动之以情, 乱我的分寸。”她闭目想了想, 又道,“这件事,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即便沈碧秋真的是苏小环的儿子, 我也不能因此而姑息了他。” 她的手收拢又放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喃喃道:“最好不是他。毕竟他是苏小环的儿子, 我实在不想对不起小环姊姊。”她转过脸来看着叶云舒,微微笑道, “云舒,可想听听我的旧事么?”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 于是正襟危坐。只见谢婉芝从腰间摸出那杆黄铜烟管,徐徐吸了几口, 幽幽道:“我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京畿一带的大贾,世代经商,家资颇丰, 却因为出身太低, 受人白眼。我外祖父就想给我母亲招一门清贵的亲事,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几经周折, 终于将我母亲嫁入了关陇谢氏一族。” 谢婉芝叹了一口气, 连烟灰落在手背上都不自觉:“可惜, 我母亲嫁入谢氏后过得并不好。那时节,我父亲家早已经家道中落,不过空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名声罢了。家中负债累累,度日维艰,却偏偏还端着清贵的架子,自视甚高,看不起我外祖一家。两家又相隔数千里,渐渐便断了来往。”她唇边弯起一抹讽笑,“我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这桩生意却折了大本,不但赔上了女儿,还赔了嫁妆,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后悔不后悔。 “我母亲在谢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在我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我父亲也不很伤心,只隔了数月,便娶了继室。继母一直待我不冷不热,后来又添了弟弟,就更加瞧我不顺眼。我那父亲倒还念些旧情,照着名门闺秀的教养,敦促我读书识字。我自小便憋着一口气,只觉得世间男欢女爱都是虚妄,深信书中才有黄金屋,便想着将来参加科考,好出人头地。 “可惜天意弄人,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过世了。继母青春守寡,自然可怜,只是谢氏乃关陇望族,绝不准族中寡妇改嫁。她开始还持身守节,只不出半年便熬不住,同邻近的一个泼皮勾搭上了。那泼皮本就是个地痞破落户,贪财好色,更没有什么廉耻之心,出入我家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几次三番地要调戏我。我那时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就去族中长老那里央告,想找个庇护。”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谢婉芝斜斜靠着车缓缓吐着烟,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老人只想着如何利己,谁又会来关心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继母在族长那里反咬我一口,说我闺门不检,诽谤嫡母,女德有亏,冶容诲/淫。她是当家主母,我自然百口莫辩。” 叶云舒怒道:“这妇人的心肠如此歹毒,莫非就没有天理了么?” 谢婉芝冷冷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甚么天理公道,强权者便是天理公道。”她又吸了几口水柳烟,“经此一事,那泼皮更加肆无忌惮,继母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终于有一日,那狗贼趁人不备,潜入我的闺房,将我□□了。” 叶云舒“啊”了一声,随即掩住口,怔怔地看着谢婉芝沉静的侧脸。 谢婉芝道:“我那时候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眼前这个恶棍给毁去了。于是羞愤交加,怒不可遏,捡起房中的纺锥便刺中了那恶贼的咽喉,只是一时失手,竟将那人刺死了。 “我犯了杀人的重罪,被邻里送到了府衙。本来那恶贼行淫在先,我为保名节而失手伤人,按律理应轻判。然而,在生死关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作证。继母怕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矢口否认那泼皮几次欲对我不轨的原委。谢氏宗族为保住清誉,也不肯承认我被奸/污的事实。我含冤莫白,穷途末路,才知道甚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被押在监牢之中整整三月,只有邻里黄妈妈见我实在可怜,来看过我几次。谢家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希望我在牢里死了,好保住谢氏的名誉。我托黄妈妈捎信到远在京都的外祖家,也杳无音信。”谢婉芝微微笑道,“也是天不绝我的生路,就在我被判极刑,即将秋后问斩之即,皇贵妃曾氏薨。先皇为爱妃超度,大赦天下,我从斩立决改判为官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婉芝靠在窗桓上,用左手覆住自己的双目:“命虽然保住了,名籍却入了乐籍,此生此世也无法翻身了,即便自己将来有了儿女,也要入此贱籍。我少年时曾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过昙花一现而已,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犹如幻影斑斓。”谢婉芝又是一笑,“我从陇西一直被转卖到燕京,老鸨见我会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便觉得奇货可居,也不急着叫我接/客,只是叫人每日调/教我,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亦觉生无可恋,便想着一死了之。只是那鸨儿看我甚紧,一概绳索剪刀都匿藏起来,不叫我看见,又日日夜夜地派人盯着我,原来想死也是不容易的事。” 手中的烟管渐渐熄灭,叶云舒连忙上前给她添火,只是双手不住发颤,一连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燃。谢婉芝笑道:“往事已矣,不过一个故事,云舒不必介怀。” 叶云舒低低说了一声“是”,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竟没有勇气看谢婉芝一眼。只听谢婉芝继续不徐不缓地说道,“那时,燕京城的风月场每月都有一次夜游康河的□□会。官/妓和私/妓都妆冶妖娆,站在船头,倚户卖笑。我心中存着对那鸨儿的恨意,有心叫她晦气,便也盛装跟在她的船上,一路乖巧得很。鸨儿以为我回心转意,自然十分高兴,待船行至康桥下,我瞅准了时机,便从船头纵身跃下。 “那时节,康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都一片喧哗,鸨儿也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叫人潜水下去救我。我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抬上来,意识却还清醒,只知道这回死不成,回去自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一咬牙,向岸边的石墩子撞去,当场血溅三尺,昏死过去。 叶云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谢婉芝却笑着说道:“但是,阎王还是不收留我。待我醒转,已经不在教坊里。原来,我被老鸨转卖给了风雨楼。” 叶云舒道:“风雨楼?天下第一楼?” 谢婉芝点点头:“正是燕京城最负盛名的艺伎馆。”她悠然地吸了一口烟,“救下我的,便是当年艳绝京师的名/妓,康河八艳之首,苏小环。” 谢婉芝看着叶云舒:“云舒,你知道什么叫做绝处逢生遇救星么?”她的脸上有着温婉的浅笑,“在此生最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苏小环,她不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亦给了我存活下去的勇气。 “她是一个美人,我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用在苏小环的身上,丝毫不过分。她精通音律,能作盘中舞,还画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兰竹,京中的达官贵人争相求购。”谢婉芝的神情颇有些怅然,“可是,又有何用呢?一个乐籍女子,即便色艺冠绝,终究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 “小环姊姊与我,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她却颇有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总喜欢出手相助,不失为风尘侠女。她花了重金从教坊的鸨儿手里将我赎出,不过是因为同情我的际遇。只可惜,我是官卖的罪身,终身不得脱离乐籍,一辈子都得倚门卖笑,老死青楼。除非,有人可以为我翻案,给我伸冤。我本以为此生此世都不可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小环姊姊却将我引荐给了她的一位入幕之宾。” 第295章 忍心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采绿走后, 沈碧秋前前后后又派了十几个侍女仆役过来。从此, 何晏之不论走到哪里, 都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庄中所有下人见到何晏之, 都恭敬施礼, 称何晏之为“二公子”。只是何晏之同沈碧秋长得实在太像, 难免有人会分辨不清,沈碧秋却为此大动肝火, 如同触了他的逆鳞, 所有认错何晏之的仆从都免不了一顿家法, 如此半个月下来,何晏之就算穿着同沈碧秋一摸一样的衣服,也不会再有下人认错了。 何晏之甚为好奇,一次晨起更衣时便问采芩。采芩却笑道:“二公子虽然与少庄主长相相同, 但毕竟是两个人, 譬如二公子笑起来眼角会往上翘, 还有, 二公子的鼻头比少庄主圆润一点,嘴唇也要稍稍厚一点的。这些,奴才们都仔细研究过, 还相互交流经验,决计是错不了的。” 何晏之摸摸鼻头:“你们倒是用心, 我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清楚呢。” 采芩含笑道:“不过二公子的脾气真好, 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她一边给何晏之系上腰间的丝绦和玉佩, 一边叹气道,“咱们少庄主平时也是挺温柔的,但是发起火来真叫人害怕。就像采绿……”她突然住了声,只是默默地整理着何晏之的衣服,在不多说一个字。 何晏之看着她:“采绿是不是……死了?” 采芩急忙摇头道:“不,怎么可能?少庄主哪会做这等事。”她小声道,“她犯了少庄主的忌讳,自然要受罚,二公子您就别再问了。”她将外袍给何晏之披上,“二公子今天想去哪里走走?” 何晏之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悠然道:“难得阳光明媚,就去北边的园子里走走吧。”他的脸上含着笑,心里却是心急如焚、焦灼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忍受着煎熬。杨琼那日的话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耳畔: 『你救不了我。』 『以你的微末功夫,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只有阿北能够救我。』 这一句句话,如同刺在他心里的刺,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 何晏之在院中漫步。他走走停停,仿佛流连忘返于眼前的良辰美景,神情亦颇为陶醉。采芩跟在他的身侧,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从。何晏之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些下人自然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沈碧秋。此刻的自已,就像是活在沈碧秋眼皮底下的傀儡,只要稍稍表现出一丝不自然,只怕都会殃及池鱼。 他至今仍有些搞不懂沈碧秋心中的打算,他更是难以揣摩自已在沈碧秋这盘局中所扮演的角色。 沈碧秋要将杨琼如何? 杨琼无疑是钟情于沈碧秋的,只是,沈碧秋和杨琼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今时今日,两人竟要彼此折磨? 如果,两人恰恰是两情相悦,只不过中间横生了一些枝节误会,将来冰释前嫌之日,自己又成了什么呢? 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像是自己了,在九阳宫中如梦如幻的大半年让他开始患得患失,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在杨琼眼中,原本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子罢了。 初春的风中仍有稍许凛冽的寒意。园中的梅花已经落尽,树桠上还留着几片残叶,更觉凄清萧楚。何晏之心中惆怅,不由自主地甩开袖子,低声吟唱起来: “一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何晏之虽然是武生,但因为相貌标致,自小学的是旦角。此刻触景生情,描摹情态,声腔极为宛转,如绕梁三匝。采芩诸人听得有些发呆,随后齐声喝彩道:“二公子唱得极妙!” 何晏之淡淡笑道:“我少年时随着班主沿街卖艺,每到一处,村中男女老少都来捧场,那情形才叫光彩。”他的神情颇为自得,“那些小姑娘、大姑娘们便采了各色瓜果来送我,满满堆了一草台,师兄弟们吃上几天都吃不完。”他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昔日种种美好过往,脸上也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其实他少年时活得极为艰难,只是他的本性使然,往往会忘了那些艰辛往事,只记住苦中作乐的日子,就如同当日在九阳宫中,杨琼对他的种种欺辱他已全然淡忘,却偏偏将杨琼在梅林中教他琼花碎玉剑法的情景记得清清楚楚。 何晏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北边的偏院,他寻思沈碧秋定然将杨琼藏到了别处,心中却万分的牵肠挂肚。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起了那样的心思,杨琼的一颦一笑镌刻在他的心底,就算刻意不想,却时时浮上心头。他隐隐地有些恐惧,他害怕自己拼死也无法救出杨琼,或者,杨琼本不需要他来营救,已与沈碧秋双宿双栖。 采芩在一旁笑道:“二公子的昆腔唱得实在是好,庄咱们子里自不必说,就算是江南道要找出像二公子这般唱得好的,想必也不容易。” 何晏之道:“小妮子尽会恭维人。”他面带微笑,仿佛此刻心情极好,“我自幼学旦角,昆腔只学了点皮毛,真正唱得好的倒是南曲,采芩可想听听?” 众人自然称好。何晏之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隐没在重重树影中那栋小楼,清了清嗓子,开腔依旧是宛转清亮的旦音: “我不羡你望门纨绔宦家子,我爱慕你心纯才高人志诚。遭此变故我如梦醒,方知这,人海风波险又惊。天幸与君重相逢,我是暗祷苍天把誓盟,我要复郎君昔日志,要还郎君本来身,我劝君非为功名,我素来富贵荣华视若浮云!” 仆从们纷纷叫好,却听不远处亦有人击掌称好。一干仆从都止了声音,齐齐拜倒:“少庄主安。”何晏之回转身,果然见沈碧秋正含笑着看着自己,只是身边还站着一名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的神情略有些呆滞,何晏之只觉得眼熟,细细端详半晌,心中不由地大骇:眼前这个女子,不是杨琼是谁! 第296章 开始 此为防盗章 广告位常年招租 包月价格更优惠 有意者请联系 月影婆娑。 何晏之伏在杨琼身上,觉得全身都像着了火一般。身下的男人筋骨柔韧, 肌肤细滑, 简直妙不可言。杨琼此刻的神情甚为柔顺, 微蹙的眉宇间隐隐含着羞涩,精致的五官都泛着淡淡的艳色,尤其是全身上下笼着一层薄汗, 天底下,怎会有此等尤物呢? 何晏之觉得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生活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就好比是交了狗屎的桃花运,床上床下完全是两种境界,两种待遇。 他俯下身, 与对方唇齿相接。杨琼唇舌柔软, 舌头又细又滑,端得美味异常。何晏之简直是如痴如醉,差点要忘了今夕何夕。他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杨琼白皙的胸膛上,杨琼发出低低的轻吟,仿佛极乐,又仿佛痛苦, 双唇一开一阖,似乎在说着什么, 只是模模糊糊, 听不真切。 何晏之将耳朵贴近对方的双唇,却听到杨琼低低呼唤着那个让他最为膈应的名字:碧秋……碧秋……何晏之心中的似火热情顷刻间冷却, 他衔着怨怼, 动作上便发了狠。杨琼终有些受不住, 开始挣扎躲避何晏之的进攻。只是,他的神情依然迷蒙,似乎将何晏之真的当成了那个心尖上的人,连挣扎都欲迎还拒。他的两颊和双耳都泛着红,滚烫滚烫,艳丽的双唇间泄出痛苦低吟。 何晏之却一个激灵,连忙放慢了的动作。他知道,杨琼有点不正常,喜欢这种暴虐的掠夺,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在床榻间为所欲为。如果自己真的触及了杨琼的逆鳞,只怕是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只要恰到好处,把杨琼伺候得开心了,自己便算是完成了任务。何晏之庆幸自己方才还算是存着一分理智,否则失了分寸,只怕是性命堪忧。 两人颠鸾倒凤了大半夜。迷迷糊糊中,何晏之听到哗哗的水声,他知道那是杨琼正在沐浴。杨琼极爱洁净,任何时候身处之地都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至于日常起居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器皿件件都要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的瑕疵。这对于何晏之这等随遇而安的人来讲简直就是折磨。半年来,他尽量小心翼翼地迎合着杨琼的喜好,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这个乖僻无常的九阳宫主,便是死无葬身之日了。 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面不是杨琼对自己大打出手,便是杨琼拿着剑天涯海角地追杀自己,待醒来睁开眼时,窗外天已经大亮。他一时间还未回过神,待看清自己此刻竟还留宿在杨琼的房内,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何晏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手都有些发抖,不免颠倒衣裳。他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找了无数个理由,只盼着杨琼不要动怒。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前厅,不见有人,却见院中白影闪动,刷刷地舞剑声此起彼伏。他心里不免松了口气,杨琼一清早起来便练剑,想必心情是大好的。 何晏之走到院外。果然看见杨琼穿着一身浅月白色的劲装,手中一柄青色的长剑,舞得如行云流水。杨琼紧抿着双唇,眉宇间一片肃穆,如玉的脸庞映着晨曦,更觉钟灵毓秀,何晏之不觉看痴了。眼前此人翩然若仙,风姿俊雅,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何晏之竟有些自惭形秽。 杨琼一眼瞥见了房檐下站着的何晏之,竟收了剑势,缓步走到何晏之的面前,淡淡道:“起来了?” 何晏之恭维道:“宫主剑术高超,世所罕见,叫人看呆了眼。” 杨琼眉头微皱,目光落在何晏之的衣领上,冷哼了一声:“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起床就衣冠不整,叫人看了笑话。” 何晏之一愣,连忙摸摸自己的衣领,果真是方才手忙脚乱起身,竟将衣领弄歪了。他陪笑道:“是我昨日昏了头,竟然留宿在宫主房里。一早起来,有些匆忙,便忘了正衣冠,真正该死!请宫主责罚。” 第304章 回意 何晏之的血让杨琼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许人『色』,然而持续的阵痛并没有减弱, 豆大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鼓胀的腹部一阵阵发紧, 引得他浑身不住地痉挛抽搐。何晏之肝肠寸断, 唯有低声安慰道:“子修……子修, 马上就不痛了……”他轻轻抚『摸』着杨琼汗湿散『乱』的长发, 哽咽道, “孩子生下来就好了……生下来就不痛了……” 杨琼却无法回答他,双眼『迷』离,只是无意识地呻/>『吟』着。突然, 他高亢地尖叫起来, 大概是阵痛已经让人无法忍受,杨琼的手指不断在满是淤泥的地上抠挖着,十指很快便伤痕累累, 指尖淌下血来。何晏之想去捉住他的手,阻止他自残,杨琼却挣扎着从何晏之的身上翻滚下来, 竟猛地用头颅去撞击旁边的石壁, 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不要……我不要生……好痛……救我……阿秋……救救我……好痛……” 何晏之死死抱住他, 哑声道:“好的好的,子修,我们不生了,不生了……子修,别激动……别吓我呀……” 杨琼的头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的额角被尖锐的石壁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淌下,勾勒出一道诡异的痕迹。激烈的挣扎耗费了他仅存的精力,杨琼昏昏然闭上了眼,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的。5s江有余握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神『色』更为凝重。杨琼下/>身的衣物已经被除尽,江有余示意何晏之分开杨琼的双腿。杨琼虽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仍然感到羞耻和难堪,微弱地扭动挣扎着,口中哀求道:“不……”他此刻长发凌『乱』,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半点尊严? 何晏之痛苦地扭转头去,泪如泉涌,他想起昔日在擎云山上,杨琼孤高清冷,不苟言笑,犹似出尘的仙人,如今却沦落自此!他心中自责更甚,他想到自己一步一步将杨琼引入沈碧秋的圈套之中,有如那助纣为虐的刽子手,身上沾满着杨琼的血泪,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此时此刻,何晏之唯一的念头便是期盼着杨琼能平安生下孩子,早日恢复意识,就算是杨琼醒来要将自己千刀万剐,他也绝不会有半点退缩。 江有余仔细察看了杨琼的产门,不禁缓缓摇头,他心事重重道:“他的羊水已经快流尽,但是产门开了还不到五指,如此是难产无疑了。” 何晏之急切道:“难道一点法子也没有吗?难产也是有救治之术的,不是么?” 江有余道:“二公子,我只是一个大夫,我不是稳婆。自古生产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5s『妇』人生产本就如此艰难,更何况男人逆天怀孕?”他紧皱着眉,语气亦急了起来,“如果杨琼内力尚存,如果杨琼没有身中忘忧之毒,如果现在不是在这阴湿的地道里,在下都可以试着一救。但是,眼下既无天时,亦无地利,杨琼是死是活只能看他的造化!”江有余叹了一口气,“二公子,如果你不想杨琼受太多的苦,不如给他一个痛快,送他上路,他在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感谢你的解脱之恩。” “闭嘴!”何晏之勃然大怒,紧搂着杨琼,怒目看着江有余,怒火在胸臆之中滋生蔓延,霎时间恨意滔天,却又无处发泄。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意,低声道:“以江先生的医术,总能救杨琼一命吧。” 江有余叹息道:“不瞒二公子,如今的情况,要救孩子倒是更容易些。要保住大人,在下实在没有把握。” 何晏之沉『吟』道:“先生方才说,如果杨琼尚存内力的话,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他想起在衙前镇时,杨琼曾经将毕生内力渡给自己,虽然血衣神功是邪功,之后又被陈商化去,但是他体内的根基尚在,只要强行将血气逆转,便可催动之前的内力,再通过血咒转给杨琼……只是,这样做势必又会引发自己体内强压下去的寒毒,而自己这一年以来修炼的精纯内力全都要付之东流……何晏之眸光一亮,心中竟有些兴奋,山穷水尽之时竟又能柳暗花明! 江有余并不知道何晏之心中的盘算,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何晏之,点了点头:“杨琼若有内力,便能催动内力分娩,将婴儿产下。”他语气虽然平静,心中却已经开始焦灼不安。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沈碧秋不知现在身在何处,想必很快便会知道自己换了沈眉的密信,又带着何晏之和杨琼潜入地道。现在杨琼在地道之中难产,根本寸步难移,自己难道也要跟着他们坐以待毙么? 江有余的手心沁出冷汗来。他想到何晏之是沈碧秋的亲弟弟,而杨琼又是沈碧秋的宝贝,一旦追兵将至,沈碧秋无论如何也不会动何、杨二人,但自己无意就是那泄愤的炮灰,就算杨琼侥幸不死,平安诞下孩子,自己也必死无疑。 念及此处,江有余霍然起身,他想起自己最初答应带何晏之离开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安全逃离此地而已,如今更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至于沧海之珠,若是命都没了,还奢谈甚么荣华富贵?沈碧秋的主要目标还是杨琼和何晏之,自己倒不如乘『乱』溜之大吉,才是上上之策! 何晏之有些诧异地看着江有余:“江先生可是又想到了甚么办法?” 江有余笑了笑,拱手道:“二公子莫急,在下将兄长江寻藏在地道另一侧,刚才一时心急,倒忘了正事。在下这就过去请兄长过来,想必他还能别的办法,也未可知。” 何晏之一愣:“江寻?”他心里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料到江寻竟然也是沈碧秋的人,又想起自己在陈州时与江寻的一番交情,心中不觉五味杂陈,自己总是太容易轻信他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所利用。 江有余心观察着何晏之的神『色』,眸中闪过些许精光,温言笑道:“还请二公子在此稍待,在下去去便回。”他又特意心叮嘱道,“杨琼现在不可移动,否则一旦羊水全部流尽,生产时只怕更为惨烈。” 何晏之心『乱』如麻,不曾细想江有余的话,便点了点头:“如此,拜托江先生了。”他想起江寻曾『毛』遂自荐替杨琼治伤,自己当时何等感激,如今想来,阴谋早就已经开始,只是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还被沈碧秋的“病重”和忏悔所骗,竟将杨琼害到这步田地。他咬紧了牙,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懑在胸中鼓胀着,抬头却看见江有余正低着头慢慢往后退去,微弱的火光闪过,正照『射』在江有余的脸上,他分明看到了江有余唇边的那一丝诡异的笑。 何晏之的心突地一跳,厉声道:“江有余,你想跑?” 166阅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305章 勾心 如此几日,杨琼都是夜半时分来找何晏之。两人缠绵之余并无多话,杨琼来去匆匆,几日来何晏之几乎都没有好好看过杨琼一眼。这夜欢情正好,杨琼推开何晏之便起身,正在穿衣,何晏之却从身后拥住了他,低低唤道:“宫主……” 温存尚未消散,杨琼只觉得心中软得可以滴出水来,竟没有推开何晏之,只是静静地靠着对方地胸膛,在这静谧的黑夜之中,彼此间的心跳是如此清晰。杨琼感觉到何晏之正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掌心,柔情缠绕在呼吸之间,叫人沉醉。 “宫主为什么不肯见我?”何晏之的下颌抵在杨琼的肩膀上,低喃道,“宫主躲着我,却半夜三更来找我……我以为宫主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惩罚我,故意不肯见我……”他用力揽住杨琼的腰,肌肤相触中,仿佛还是方才那般亲密无间。何晏之低低一笑,继而得寸进尺地轻舔杨琼的耳垂,“宫主转过身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用力地想将地身体扳转到自己到面前,“你这几日都没有来取我的血,是反噬好些了么?” 杨琼却用力挣脱了他到怀抱,依旧背对着他,低声呵道:“记着你的本分便好。”他顿了一顿,“你不过是我的血皿,其余的不必过问。” 何晏之讪讪地松开了手,小声道:“方才谁唤我‘夫君’的是谁?”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内力已将他猛然掼到墙上,只听杨琼厉声道:“放肆!”片刻前的柔情蜜意转眼成了镜花水月,何晏之挣扎着站起身,杨琼却已经穿戴整齐,待他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脚步:“明日动身回江南,你同我一起去。” 何晏之点了点头:“好。” 杨琼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径直朝外走去,何晏之愣愣地看着杨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听门外传来杨琼地声音:“明日我会把安期送来,你好好照顾他。” 何晏之心中一喜,道了声“好。”再走到门外看去,除了朦胧月色,却哪里还能见到杨琼的身影。 ****** 杨琼面色凝重地走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西谷连骈提着油灯默默地跟在杨琼的身后。两人走过长长的廊道,直到走廊的尽头才停下脚步。西谷连骈打开牢门,躬身请杨琼进去。牢房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个青衣的汉子仰面躺在稻草上,身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他听到牢门开启的声响,便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的镣铐发出沉闷的响声。 杨琼负着手看着对方,唇角噙着一丝讽笑:“咱们又见面了,张统领。” 张谅垂头轻笑:“皇长子殿下果然厉害。张某不得不服!”他长叹了一声,“可惜张某苦心经营影子营,如今却在殿下手中折损大半,真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杨琼道:“既然张统领做了本座道阶下之囚,如今生死都操控在本座手中。”他眸中闪过一丝凛冽,“我若是记得没错,张统领在京城还有娇妻美妾,一双儿女,难道忍心撇下他们西去,从此阴阳两隔么?” 张谅呵呵一笑:“皇长子不必威胁在下。张某今日既然落到了殿下手里,便没有想过活着离开。” “世人都求活,张统领却求死。张统领也算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杨琼轻闭着眸,慢慢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叹息道,“可惜,可惜啊……” 西谷连骈冷冷道:“张谅!天堂有路你不走。殿下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谅瞥了西谷连骈一眼:“各为其主罢了。假若西谷大人落到岷王殿下手里,难道会摇尾乞怜吗?” 杨琼拊掌大笑:“杨玲珑有张统领这样的手下统领影子营,真是上天垂怜,可惜她却不好好珍惜,竟然会轻信沈碧秋这样的奸佞之辈。” 张谅眸光微凝:“果真是沈碧秋在暗中搞鬼。” 杨琼拂了拂衣襟:“沈碧秋原是我门下之犬,而后又向杨玲珑投诚,这样的两姓家奴,又有何诚意可言?”他淡淡道,“张统领,我只需要你交出影子营的名册,还有朝中与杨玲珑来往的那些朝臣的名字,便会安全放你回京。” 张谅闭目盘膝而坐,一言不发。杨琼冷冷看着他:“张统领,本座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便同我说。”他又道,“萧北游在你手上吧?” 张谅冷笑了一声:“殿下若想见到活的萧北游,便早点放我走。” 杨琼哈哈大笑:“相比活的萧北游,我更想看到他的头颅。”他看着张谅震惊的容颜,淡淡道,“本座可觉得,张统领的命值钱多了。” ****** 西谷连骈跟随着杨琼走出地牢,杨琼疾步往前走着,突然一个踉跄,西谷连骈上前扶住他:“殿下小心。”他面露忧色,“殿下如今日日受反噬之苦,还要殚精竭虑,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杨琼摆了摆手,他举目望着远处,道:“连骈君,能想办法救出阿北么?” 西谷连骈道:“属下定会尽力。” 杨琼有些疲倦地叹息道:“这件事便交给你了。”他转身拍了拍西谷连骈地肩膀,“我明天便动身了,陈州的事也交给你了。” 西谷连骈躬身道:“是。”他抬头看着杨琼,“属下定不辱使命。” 杨琼道:“找机会把张谅放了,不要叫他察觉。”他沉声道,“张谅狡猾得很,若是叫他察觉了,咱们便功亏一篑。” 西谷连骈微微皱眉道:“只是,殿下方才为何不把沈碧秋同渤海的关系告诉张谅呢?若是刘南图和杨玲珑知道了沈碧秋的身份,岂不是对我们更加有利么?” 杨琼含笑不语:“沈碧秋,还很有用处。”他缓缓搓着双手,“利器不可以示人。连骈君,好戏,才刚刚开始。”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06章 阿耀 翌日天方蒙蒙亮,何晏之方从梦中醒来,就听到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他急忙披衣而起,房门便被人推开,一群身揣利刃的士兵已肃然立于门口,怔忪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何晏之定睛一看,正是之前照顾过自己的那个年轻侍从。不过比起前些日子,此人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脸上不复枯槁之色,平淡的五官也增了些许神采。何晏之见那侍从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不觉心中一动,于是上前一看,果然是多日不见的安期。 那孩子不过数日又白胖了许多,眉眼舒展开来,越发与杨琼相似,只是那脸的轮廓和神韵,却俨然同沈碧秋一模一样。何晏之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转念又想,自己同沈碧秋也是长得一般无二的,这样看来,这孩子也与自己十分相像了。如此想通了之后,心里不觉又高兴了几分,内心深处便将安期看作了自己和杨琼的孩子。 何晏之伸手从那侍从怀里抱过小安期,五个多月大的婴儿正是黏人的年纪,那孩子粉妆玉琢,缩在何晏之的怀里,好不乖巧。何晏之闻到阵阵奶香,轻轻抚过安期小小的脸颊,小婴儿竟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时间,不觉心都化了。 年轻的侍从冷眼看着他,眸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淡淡道:“殿下吩咐你今日动身,你可有收拾好东西?” 何晏之愣愣地看着他:“殿下不与我同行么?” 侍从冷笑道:“殿下何等尊贵!你又是什么身份?”他负着手,眼角露出些许骄矜之色,“殿下已吩咐我保护皇长孙。”他定定地看着何晏之的眼睛,“与你同行。” 何晏之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侍从口中的“皇长孙”指的便是安期。见不到杨琼,他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连那侍从之后又同自己说了什么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对方怫然生怒,拂袖而去,才惊觉自己又不小心把这个傲骄的侍从给得罪了。 何晏之想到此人虽然时常言语刻薄、盛气凌人,但是照顾自己却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况且杨琼既然命此人保护安期,自己自然是得罪不起,便急忙跟了出去。 待出了门,却见仆妇们早已站成了一排,众人鱼贯而上,给何晏之洗漱更衣。数十铁甲侍卫簇拥两侧,护着他和安期自后院东侧的小门而出,院外车马武士也已经静候多时。何晏之被引着上了车,一掀开车帘,便见方才的那个侍从靠在车厢内侧,正冷冷看着自己。 何晏之怀中抱着安期,与那人四目相对,一时只觉得气氛尴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周遭除了车马銮铃之声,并无人声。安期在摇晃的车厢中渐渐睡去,何晏之想路途漫漫,总不能一直这样静默下去,便赔笑着开口道:“方才是在下的错,还望小哥原谅则个。”他见那侍从依旧不搭理自己,便又道,“我与小哥也算是相识了许久,如今还要一路同行,还不知道小哥怎么称呼?” 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许久,淡淡道:“我叫阿耀。” 何晏之拱手温言道:“我的姓名,阿耀兄弟想必早已知道,咱们今后结伴同行,何必生分,你唤我晏之便可。”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姿态语气绝无半点瑕疵,语气也是温和有礼,可是那阿耀却又动了气,沉下脸来道:“我同你很熟么?竟与我称兄道弟起来?殿下可曾允许你这么做了?” 何晏之讨了个没趣,只觉得眼前这个阿耀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竟比杨琼还难打交道。只是对待杨琼,何晏之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对方便是发起怒来也是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叫人魂牵梦萦,然而对待眼前这个侍从便只有深深的无力之感。他也再懒得理对方,只是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路途渐渐颠簸起来,安期被震动的马车惊醒,自然哭了起来。何晏之急忙低头去哄,怀中却一空,抬头只见阿耀已经抱起了婴儿。说来也怪,小安期一到阿耀的怀里便安静了下来,只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抱住阿耀,两条短腿胡乱蹬着。阿耀道:“他是饿了,我找乳母去喂他。” 何晏之觉得有些奇怪:“我们此行还带着乳母?” 阿耀已经叫人停了车,转过头来对何晏之道:“你老老实实待在这辆马车上,其余的事不许多问。”他神色阴冷,竟叫何晏之心中一跳,只觉得那双犀利的眸子似曾相识,叫人难以捉摸。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07章 榜文 何晏之自然不能反驳,只能在车中百无聊赖地枯等。阿耀出去了约莫一刻钟时间,便又抱着安期回到了车上。如此每隔两个多时辰,阿耀便要带着安期去别的车上吃奶,队伍走走停停,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了邺城。 邺城已离开陈州数十里,再往东便是锦州地界。何晏之一行人的车马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外头断断续续传来喧杂的人声,何晏之见阿耀抱着安期正闭目而坐,纹丝不动,便稍稍拉开车帘往外望去,但见城门边立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一个一个地盘查过往行人。 领队的侍卫朝守门的士兵拱手施礼,客客气气道:“车上乃是陈州守备刘琨的家眷,随刘大人上京述职。”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和铜牌,道,“此乃通关文牒和陈州府的文书,还请放行,我家夫人携幼子在车上,旅途劳顿,实在不能在夜风之中久候。” 守门的士兵见是官队,自然不敢怠慢,接过文书便转身递给守门的长官。那长官细看了一番,面露为难之色,上前冲领队的侍卫作揖道:“这位官爷,并非小的有意阻扰。只是最近锦州城出了件大事。”他指着墙上贴着的榜文道,“有个小贼昨日刺杀了锦州府尹,如今附近的几个州府都在搜拿此人。吾等奉了上峰之名,不敢有所疏忽,还请官爷原谅则个。”他又赔笑道,“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还请车中的各位大人行个方便,让兄弟们到车上看一看,并不耽误什么时间。”说着,便要命人上前搜查。 “放肆!”领队的侍卫勃然变色,抽出腰间的佩剑指着众人道,“刘大人的家眷,也是尔等能搜查的么?刘大人乃是武侯宗亲,此番奉有大院君的口谕进京,尔等若有胆量,便提着脑袋上前来看!” 那长官一怔,止步不前,终于推后了半步,躬身道:“方才是小的失礼了,请大人海涵。”说罢,命左右让开两边,垂手侍立于侧。 于是,一行车马缓缓入城。何晏之坐在车上,看得真真切切,不禁看了对面的阿耀几眼,心中颇有些疑惑,细思杨琼命他们先行,又扮作是大院君的亲信车队,只怕是别有所图,他的目光落在阿耀怀中酣然而睡的安期身上,隐隐有个猜测,虎毒尚不食子,杨琼又怎会拿自己亲身骨肉作为诱饵?只是,他又想到杨琼对这个孩子的冷漠和排斥,浑身便有些发冷,不敢再深想下去。 车子沿着城门向城内驶去,何晏之的心中千头万绪,如鲠在喉,他向车外望去,不经意间瞥见墙上贴着的榜文,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有个小贼昨日刺杀了锦州府尹,如今附近的几个州府都在搜拿此人。』 有个小贼刺杀了锦州府尹…… 有个小贼! 何晏之揉了揉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榜文上的画影图形,直到车子驶过城门,再也看不见那画像,他的心仍然悬在半空之中,叫他喘不过起来。 “你怎么了?”阿耀冷冷的声音传来,“魂不守舍的……难道心中有鬼?” 何晏之转过脸来看着阿耀,此刻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连忙镇定心神,笑道:“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成了刘琨刘大人的家眷了?” 阿耀目光如炬,冷笑道:“你在怀疑殿下?” 何晏之正襟危坐,欠身道:“不敢。殿下的心思,岂是我可以随意揣测的?” 阿耀的脸上却有了几分怒意:“你倒是知趣!”他抱着安期,冷眼看着何晏之,“你放心罢。你的命虽然如草芥,但是皇长孙乃是天家的血脉,尊贵无比,殿下绝不会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冒险。” 何晏之赔笑道:“你说的是。我自然是有分寸的,殿下既然叫我与安期同行,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安期。” 他现在无心与阿耀多言,心中只是如翻江倒海一般,久难平静。他应该没有看错,那张画影图形上的少年,应该就是君嘉树。 何晏之靠在车厢上,紧握着双拳,一时间心乱如麻。 嘉树,你怎会去刺杀锦州府尹? 如今你又在何处?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08章 影踪 何晏之一行人进了邺城,便直赴官驿。自从在城门口见了缉拿要犯的榜文,何晏之满脑子里想的都君嘉树的事,然而越是细想,越是心烦意乱。 自从当日在西屯别过,他便再未曾见过那少年,何晏之想起数月之前随沈碧秋匆匆离开西屯,只是让花刺子给了包衣营中数十个俘虏每人一锭黄金,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回到中原能够安身立命,却不想那君嘉树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世事艰难,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刺杀锦州府尹的大案之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何晏之本就怜惜那少年突逢巨变,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心中不免暗暗自责,只道当日是自己没有好好安置君嘉树,以至于让他陷落到如此的境地。一时间,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救少年。他颇有些坐立不安,马车徐徐向前,不觉神思恍惚,冷汗一滴滴地从他的额头滑下,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左思右想,心道眼前最为紧迫的,是要知道君嘉树现在身在何方。 他如此焦躁不安,早已忘了对面还坐着一个阿耀,待两人目光相触,何晏之的心中才一凛。阿耀似乎一直都盯着他,此刻,脸上泛起了一丝冷笑,道:“自从到了锦州城门口便开始心不在焉。”他眉梢一挑,“莫非是被城门口的事吓到了?” 何晏之一怔,对面的青年目光如电,仿佛可以看穿他的一切心思,让他无所遁形。他转而却又一想,自己现在毫无办法打探任何外界的消息,唯一的突破口便只有阿耀了,于是笑了笑,道:“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刺杀锦州府尹。” 阿耀垂眸,脸上神情莫辨,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鄙夷,良久,淡淡道:“你想从我这里……旁敲侧击地打探到什么呢?” 何晏之霎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而笑。车中静默了下来,许久,只听那阿耀慢悠悠地说道:“锦州府尹薛文渭,承德四年的进士,甲子第六名,素有才名。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的夫人却出身名门,乃隋阳金氏嫡支。隋阳金氏,是武侯刘氏一族的姻亲。”他看着何晏之,“否则,你觉得仅凭薛文渭一个小小的进士,如何能在短短十数年内跻身四品大员,坐守锦州重镇,成为封疆大吏?” 何晏之低低道:“如今薛文渭死了,那杀他的嫌犯定是在劫难逃了?” 阿耀点了点头:“刺杀朝廷命官,况且还是重臣,视同谋反,依律,轻则腰斩于市,重则凌迟。” 何晏之面无血色,讷讷道:“想我当日曾误杀了怀远侯之子田守义……” 阿耀盯着何晏之的眼睛:“所以,你能够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为你抗下了这泼天大事。有皇长子殿下做你的靠山,还有西谷大人的十万铁骑镇守陈州。否则,你早已经被田蒙碎尸万段了。” 阿耀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何晏之有一瞬间的怔然。他呆呆地看着阿耀,突然之间有些毛骨悚然,自己从遇到杨琼的那一刻起,便活在对方的羽翼之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自己,犹如一张恢恢而下的网,叫他无所遁形。至始至终,那人都站在他的前方,独自面对着疾风骤雨,甚至不屑于告诉他任何的艰难险阻或是暗流汹涌。 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阿耀并不理会呆坐在一侧的何晏之,抱着小安期便从车上一跃而下,面沉似水地向驿馆走去。何晏之在侍卫的催促声中亦跟着走下了马车。安期此刻已经醒了,小小的脑袋抬了起来,肥肥的小下巴靠在阿耀的肩膀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何晏之,安静又乖巧。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眼前是间普普通通的两进院落,邺城毕竟只是边陲小城,官家的驿馆修缮得很是普通,与陈州无法相提并论。还没走到院门口,早有驿官出来相迎,阿耀的神情淡淡,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挥了挥手叫来人退下去了。 何晏之跟在阿耀的身后,在进门的那一刹那间,他的余光瞟见一个身影从墙边闪过,那身形极为熟悉,何晏之的心中一跳,再回头去望,却哪里还有人影?何晏之的心“呯呯”乱跳,他觉得自己没有看花眼,那个身影,分明与君嘉树有几分相似。 或许是关心则乱,何晏之满怀心事地跟着阿耀走入内堂,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侍卫们向阿耀禀告休整的安排,脑子里却想着如何能找到君嘉树的下落。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嘉树一定就躲在邺城之中,今夜,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那少年。 何晏之心中正在盘算,那阿耀却突然转过身来道:“你与我同住一间。” 何晏之一愣,连连摆手道:“怕是不妥。” 阿耀道:“殿下命你照顾皇长孙,你不与我同住,如何照顾小殿下?” 何晏之抱拳笑道:“那晚上就让安期睡在我屋里便是。”他顿了顿,又道,“我实在不习惯与外人同房,还请阿耀侍卫原谅。” 阿耀冷冷看着他:“你果真是个阳奉阴违的东西。”他的眸中含着愠怒,“在殿下面前,倒是说得天花乱坠,一转身,心中哪里还会记得殿下。” 何晏之心中不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然而眼前这个青年却步步相逼,时时刻刻出口伤人,叫他如何不恼怒?只是,如今是非常之期,他自然不能与阿耀起争执,眼下唯有呵呵一笑,抱着拳一言不发。 良久,只听那阿耀缓缓道了句:“也罢。”言毕,他抱着安期漠然转身上楼,再不看何晏之一眼。 何晏之强笑着看着阿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心底终于松了口气。他暗道:晚上只怕还有一番较量,但是今夜他无论如何要避开阿耀的监视,只有早一刻找到君嘉树,才能想办法救下少年的性命。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09章 暗记 夜深人静。 何晏之和衣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他特意选了一间临街的屋子,为的就是能够时时刻刻关注外面的动静。街上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离去。何晏之翻身从榻上下来,屏住呼吸,推开窗子,四下张望。说来也是有些奇怪,自从到了驿馆之后,阿耀便不曾再来见他,连那些平时跟随左右的侍卫也不再守在他的近前。只是,眼下的何晏之无暇纠结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他见四下无人,便轻轻翻身出了屋子,矮着身子一路小跑,到了黄昏时下车的院墙边。 几个时辰前,他曾在这里瞥见了君嘉树一闪而过的身影,何晏之觉得这并非一时的错觉。方才进城的一路上,他的脑海中都是锦州一带的地形,从锦州道邺城也就半天的路程,如果沿途都是官兵,君嘉树逃出锦州后除了邺城别无去处。而今邺城四周的守备森严,仅凭嘉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想要逃出虎口,简直是试比登天。 如果刚才的人影就是嘉树,那么,少年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呢? 何晏之缓缓地俯下身子,墙角边的有些新鲜的泥土,像是被人翻新过,他一点点地扒开土层,很快看见土里浅浅地埋着一柄用木头削成的小剑。霎时间,何晏之的心狂跳不已,他颤抖着手捡起那柄一指长的小剑,熟悉的纹路依旧,正是当日自己被困在雁蒙山地宫之中,前无去路,郁闷无端时,随手削了消磨时间的,想不到竟被君嘉树一直留在身边。 何晏之半跪在地上愣了许久,再往墙边看去,果然看到墙角处有人留下了一个暗号。那是他们被囚于雁蒙山地宫中,终日受那些渤海人的驱使,在岩壁上日复一日地凿刻的图腾花纹。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四下看去,在三尺之外处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图案。他心跳如鼓,已经隐隐猜到,君嘉树一路留下了这些痕迹,是想引自己去见他。何晏之于是不再犹豫,循着墙根,仔细寻找着嘉树留下的暗号,匆匆往前走去。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传递着一种瘆人的惨淡。 ****** 床上的安期已经睡熟了,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蜷缩着,小肚子一鼓一鼓。阿耀却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面沉似水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默默地听着来人的禀告,末了,问道:“可有邺城府衙的人跟着?” 来人正是白天的那个侍卫长,他躬身道:“大人放心,属下前前后后都清理了,绝不会危及到何公子的安全。”他看了眼阿耀阴沉的侧脸,又道,“大人,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何公子走了?若是西谷大人问下来,或是皇长子殿下震怒,咱们可是要被问罪的呀。” 阿耀转过脸来,淡淡道:“陈平,临行时西谷大人交待你的话可还记得么?” 陈平一怔,恭恭敬敬答道:“西谷大人命我听从大人您的吩咐,见大人如见他自己一般。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决不能有一丝忤逆。” 阿耀的声音极冷:“既然如此,我吩咐下去的事,你便无须问为什么。”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侍卫长,“我做事素来不喜有人置喙。陈平,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陈平心头一紧,阿耀总是会给他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叫人喘息不得,比如此刻,陈平只觉得背后渐渐冒出些冷汗来。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长官是他从来不认识的,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姓名和身份,只听到有人唤他“阿耀”。然而,西谷连骈对这位阿耀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如此,自己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于是,他又躬身施了一礼,道:“是属下失言,请大人恕罪。” 阿耀负着手,微微眯着眼睛,缓声道:“我让你们派人跟着他,最最要紧的,是要保证他的安全,更不要暴露我们的行踪。至于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要回来禀告我,不可轻举妄动。” 陈平说了一声“是”,又犹犹豫豫地看着阿耀,话到嘴边,却不敢多问。阿耀的眉梢一挑,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陈平抱拳,道:“属下斗胆,还有一事不明。”他见阿耀点了点头,才接着问道,“假若那何公子存心要逃走,那么,属下是否要派人阻止?” 阿耀一愣,他抿着唇,一时间不置一词。许久,他长长叹了口气:“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他忽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他若真的要走,你们就暗中护送他,但是不要叫他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涩,隐隐地,叫人听出一丝悲哀来,“派人想办法告诉他,往南边走,不要叫大院君的人找到他。” 陈平颔首,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终于跪倒在地:“大人吩咐的事,属下万死不辞。只是,属下若是派人一路保护何公子,只怕保护大人和小殿下的人手不足,况且兴师动众,难免会暴露大人的行踪,我们假冒刘琨家眷也会叫人识破。”他叩首道,“属下冒死直言,还请大人三思,我们还是要以小殿下的安危为先……” 阿耀摆了摆手,打断了陈平的话:“我自有安排。你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陈平再不敢多言,只能依言告退。阿耀缓步来到安期的床边,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他回首看了看桌上明明灭灭的烛火,忽而闭目一笑,喃喃自语道:“连骈君,假若你在我身边,只怕又要气急败坏劝诫我不可昏了头脑。”他踱步来到床边的铜镜前,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镜中是一张极为平庸的脸,面色黯淡,五官平淡,虽然还说不上丑,但是却泯然众人,毫不起眼。 阿耀冷笑了一声,又自语道:“世间谁不重颜色?你也不是一样么?”他猛地将铜镜阖上,低低道,“什么深情厚意、海誓山盟,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觉得脸上有些湿意,抬手一摸,竟不知什么时候眼中已经有了泪,霎时心痛如绞,唯有靠在床楞上,泪眼模糊地看着桌上昏暗的烛火,“只是我……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地去相信呢?”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10章 重逢 何晏之循着君嘉树留下的印迹在夜色中疾奔,黑夜笼罩下的邺城透着一丝诡异的死寂,他莫名地有些心慌,似乎未知的危险就在前方。他于是稍稍停下脚步,回过头朝四下里望了望,夜风扬起地上的尘土,给这个西北边陲的小城更添了几分萧瑟寒意。何晏之咬了咬牙,紧握住怀中的短剑,终于义无反顾地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大约六七里地,君嘉树的标记终于在一处陋巷中断了。何晏之环顾四周,矮身猫下腰,挤进围栏,低声唤了几声“嘉树”,却始终无人应答。暗处突然有筐篮倾倒的声响,随之是几声野猫的呜咽叫声。何晏之循声而去,却依旧不见人影,他站着暗暗思索了片刻,又朝发出声音的另一侧走去,刚走了几步,黑暗中便有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何晏之低声道:“嘉树?”对方轻轻“嗯”了一声,只拽着他往前走去。待两人转身进了一处破屋,来人才回身摘下掩着大半个脸的斗笠,月光斜斜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果然正是数月未见的君嘉树。只不过分开了十来个月,少年的身材已经拔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退去不少,再不复当年青涩的模样。他的面色苍白,额角处结着血痂,身上的衣服也多是斑驳的血迹。何晏之心头一热,几步上前抱住少年,君嘉树一怔,随之回抱住他,哽咽道:“大哥,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人永别重逢,紧紧相抱,许久,何晏之才松开怀抱,握着君嘉树的双肩,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嘉树,你为何会在此地?还弄得这般可怜的样子?” 君嘉树却抬着头,一双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仿佛是要把对方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一般。他低低道:“我就知道,大哥一定会发现我留下的暗记的。”他的眸中盈盈有泪,“大哥记挂着我的,是不是?” 何晏之点了点头:“我进城时便注意到了你的身影。” 君嘉树微微一笑:“是我先看到了大哥,所以我才冒险现身,好叫大哥注意到我。幸好那些守兵都是蠢货,他们只关心大哥的车队,没发现我。”他将头靠在了何晏之的肩膀上,低低道,“是上天送大哥来到我身边吗?” 何晏之摸了摸他的头:“嘉树,这些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成了刺杀锦州府尹的通缉要犯?难道是中了阴谋?” 君嘉树抬起头,含泪笑了笑:“没有阴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确实是我杀了薛文渭。” 何晏之不禁大骇,失声道:“嘉树!”他想起阿耀白日里同自己说过的话,面色骤变,“你可知道,刺杀朝廷命官,视同谋反……”念及此处,何晏之握着君嘉树双肩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依律,轻则腰斩于市,重则凌迟。” 君嘉树淡淡道:“不过是一死。”他冲何晏之一笑,“能在死前再见大哥一面,我已无憾。” 何晏之握住君嘉树的手:“说什么傻话,大哥一定会设法救你。”说罢,拉着君嘉树就要往外走。少年却是一个踉跄,何晏之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低头一看,才发现君嘉树的下摆处满是淋漓鲜血,他的心霎时一紧,“你受伤了?” 君嘉树痴痴地看着他,许久,双膝跪地,竟向何晏之深深叩首。何晏之急忙双手相搀,满是诧异道:“嘉树,你这是何意?” 君嘉树抬起头来,早已是泪眼婆娑,哽咽道:“大哥,对不起……我以前错怪了你,你怨我不怨?”他的手抚上何晏之的胸膛,“是我自己是非不分,还差点杀死了你。大哥,你待我一片真心,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却是恩将仇报……我真是个混蛋……大哥,你怨我不怨?” 君嘉树一遍又一遍地问何晏之怨他不怨,何晏之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俯下身去,用指腹擦去君嘉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嘉树,告诉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君嘉树扑倒何晏之的怀里,大哭道:“大哥,我杀了薛文渭!我手刃了仇人!薛文渭就是害死我爹娘的真凶!” 何晏之怔怔道:“你回到中原的这几个月,都是在追查君家被灭门的真相?” 君嘉树点了点头:“并不难查。只要查清楚最近一年来我们君家经手的生意,再顺藤摸瓜……”他跪在地上,仰天长吁,面露痛苦之色,“大哥,我一直不谙世事,一直都生活在镜花水月之中……我以为父母慈爱,家风清正……我以为父亲刚正不阿,是堂堂君子……我以为我们君家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做生意,世代积累,才得豪富……原来一切不过都是假的……假的……大哥,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无是处的懦夫……” 何晏之上前把少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安抚道:“嘉树,你还年少,大哥同你这般大的时候,亦是天真无知。” 君嘉树继续喃喃道:“我是这些日子才知道,我们君家的钱没有一文钱是干净的。父亲暗地里同渤海人做生意,才会落到被杀人灭口的下场……我们君家满门,都不过是被薛文渭杀掉的弃子罢了。” 何晏之若有所悟:“如此说来,你父亲就是薛文渭同渤海互通的暗线。也许是朝中起了风云,薛文渭恐露出行迹,便早早处理了认证。”他叹了一口气,握住君嘉树的手,“嘉树,你太傻了,你若是把薛文渭的罪行公布于世,他焉有命在?为何要以身犯险?若是行刺不成,你便也要命丧锦州!” 君嘉树摇了摇头:“通敌之罪,足以夷灭三族。虽然能置薛文渭于死地,但我君家故宅上下几十条人命也要跟着陪葬。”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不共戴天!我早已想好与薛文渭玉石俱焚。薛文渭素喜娈/童,我于是想方设法进了薛宅,故意以色诱之。幸而父亲向来只命我读书,很少让我过问生意上的事,薛文渭并不认识我,而他又迷恋我的容色身体,玩/弄了数日后便放松了警惕……”他神色惨然,缓缓道,“所以,我才能伺机,在床榻之上将他刺死。” 何晏之有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看着少年,君嘉树却是一笑:“大哥,我已经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性命也罢,廉耻也罢……唯有你,大哥……我只是想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他泪如雨下,抓住何晏之的手,“我要向你当面忏悔……我当年怎能伤了你……大哥,你会不会讨厌我呀……” 何晏之摇了摇头:“我怎会……”他心乱如麻,更是心痛如绞,心底里满是怜惜,低低叹息道,“嘉树,你实在是太傻了。” 两人正在说话,屋外却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高喝道:“人应该就在里面!”火把在空气中迸发出“嗤嗤”的响声,又有人喊道:“兄弟们!搜!” 何晏之一惊,急忙拉起君嘉树,将少年护在怀中,低声道:“抓紧我!咱们冲出去!” 君嘉树却挣扎着想推开他:“大哥!你快走!” 何晏之怒道:“听话!别闹!”他紧紧拉住少年,短剑已经出鞘,“有大哥在,绝不会叫你再落入虎狼之手!”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11章 得救 官兵们早已经将破屋团团围住,此刻,何晏之想带着嘉树突出重围唯有杀开一条血流硬闯出去。何晏之心道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人瓮中捉鳖,倒不如主动出击。他紧紧握住嘉树的手,将少年的整个身子挟在肋下,纵身从破败的窗户口跃了出去,他右手挥起短刃,数招之间便砍倒了数个官兵。 那些邺城的士兵不过都是寻常功夫,如何敌得过何晏之的精妙剑法?只见何晏之搂着君嘉树,手起剑落,痛呼之声四起,一时间竟没有人能近得他身。 带头的军官面色一沉,知道来人并不好对付,抬手一挥,厉声道:“放箭!” 霎时间,数十箭弩齐齐对准了何晏之和君嘉树。那军官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来,高声道:“杀害薛大人的重犯,大家不必刻意留他们活口,就地处决了,咱们提着人头去领赏。” 此人话音未落,但见数箭齐发,箭矢如雨,齐齐攻来。何晏之心道不好,勉力格挡,然而孤身一人如何能挡得住?动作稍稍一滞,左手臂上便中了一箭,顿时鲜血淋漓。君嘉树哭道:“大哥!你莫要再管我!你快走吧!他们要的是我的命!”说着,挣扎着便要挣脱何晏之的怀抱。 “嘉树莫闹!”何晏之双眉紧皱,厉声喝止,心中却是叹息:莫非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么?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半空呼啸一声,一只响箭直直射向他的面门。何晏之心中一凉,只道:吾命休矣!君嘉树却身形一转,整个人挡在了何晏之的面前,只听得箭矢没入骨肉间的顿响,那支响箭穿透了君嘉树的肩胛,钉在了何晏之右臂之上。 何晏之霎时觉得右臂剧痛,再也拿不住短剑,手中的兵刃“嘡啷”落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了看扑在自己怀中的君嘉树,两人的身体此刻被利箭串在了一处,鲜血彼此交融,四目相对,竟是粲然一笑。君嘉树抱住何晏之的腰,低低道:“大哥,下辈子咱们还在一起。” 何晏之点了点头,想自己临死之前,心中竟无半分恐惧,只是杨琼的影子在眼前闪闪灭灭,看不真切。他的心仿佛被人纠紧了一般,又是遗恨又是怅惘,百般滋味,难以明说,心中唯有一叹:也罢!从今往后,便终于可以放开手了。 何晏之正闭目待死,却听周遭数声惨呼,随之是兵刃相接的声音,何晏之一怔,睁开眼望去,不知何时来了一群黑衣人,从外包抄而来,一时间只听见喊杀声四起,人潮汹涌,已经砍伤了十数个官兵。那带头的军官见势不好,也不知道黑衣人的底细和人数,一边指挥应战,一边往后撤退。 何晏之定睛看了片刻,便已认出那些黑衣人正是随着自己和阿耀进城的随从所扮。他又惊又喜,低声对君嘉树道:“嘉树!我们有救了。”心中却又暗暗担心,这个侍从来救自己,阿耀和安期的安危又有谁来保护? 他正在踟蹰,受伤的右臂却被人狠狠一拽,只痛得他两眼发黑。他转过脸去,正对上一双顾盼分明的眼睛。何晏之心中一震,来人虽然黑衣蒙面,但是他却认得,正是阿耀。 何晏之不由喜道:“阿耀!”他神色一变,又道,“安期呢?安期怎么办?”何晏之面露急色,“安期会有危险。” 阿耀蒙着面,却依然可以看出他脸上的冷笑和讽刺:“亏你还记得安期!”他眸光一转,看到何晏之怀中的君嘉树,手中长剑一挥,竟是向嘉树刺去。 何晏之抱着嘉树竭力一避:“他是我的小兄弟!你这是作甚?” 阿耀冷声道:“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如何能脱身?就地解决了。”说着,长剑一递,又向君嘉树攻来。 何晏之伸手握着阿耀的剑刃,也顾不得剑刃割开皮肉的痛楚,只是道:“你若要杀他,便连我一道也杀了吧。” 阿耀眼中闪过些许不可思议:“你竟是要和他同生共死?”他拿剑的手一颤,便抽了回来。君嘉树握着何晏之鲜血直涌的手,哭道:“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快舍了我罢!”他奋力想把自己从何晏之身上分开,无奈刺中他肩胛的那支利箭深入骨血,稍稍一动便叫他痛苦万状。君嘉树的头靠在何晏之的肩膀上,抬头看着何晏之,眼中俱是深情:“能在临死前见大哥一面,我已无憾了。” 何晏之紧紧搂住他,低声安慰道:“我若眼下舍了你,如何立足于世?你莫怕,我定会陪着你的。” 阿耀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被黑布蒙着的脸看不清神色,只是眼神深幽,仿佛蕴含着滔天的怒意。他冷冷一笑,声音苍凉无比,连声道了三个“好”,随即转身便走。 何晏之见他离去,心中竟是莫名一空,旋即拉着君嘉树,在黑衣人的掩护下,向后巷退去。只是才走了数十步,何晏之只觉得后颈被人一提,转头一看,却见阿耀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身后横七竖八的,叠着几具官兵的尸体。 他是为我断后去了么?何晏之心念一动,生出些许暖意来,他素来知道这阿耀面冷心热,便道:“阿耀大人,何某多谢你的相助。”他看了看怀中已经昏死过去的君嘉树,又道,“感谢你救了我小兄弟的性命,大恩大德,何某没齿不忘。” “闭嘴!”那阿耀竟不知为何又发起怒来,何晏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只是默默不再作声。阿耀提着何晏之和君嘉树,施展开轻功,几个纵跃,便将厮杀的众人抛在了后头。 何晏之望了望身后,并无一人跟上来,便道:“为何不叫大伙儿一起撤退?” 阿耀斜睨着眼看着何晏之:“我早已经下令,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他撤掉脸上的黑布,露出那张黑黄而平庸的脸来,“留下一个活口,便会有人知道这小子的下落。”他用脚尖指着君嘉树,不屑道,“这小子现在可是杀害朝廷命官的钦犯,若是被人徇得踪迹,我们可全部都要遭殃。”他冷笑起来,“何晏之,你可真是多情,为了你的小情人,真是什么都不顾了么?” 何晏之道:“你莫要胡说!什么情人!” 阿耀哈哈一笑:“你都准备和他共赴黄泉了,难道还不是情深义重?” 何晏之正要反驳,君嘉树悠悠转醒,低低道了声:“大哥……” 何晏之扶住她,柔声道:“嘉树,大哥为你渡些真气,你也自己运气调息,好将血止住。” 君嘉树微微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阿耀却面露怒色,他仿佛在拼命压制着心头的怒意,眼中尽是鄙夷之色,啐了口,道:“恶心!”言罢,大步朝前走去。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12章 一斩 何晏之抱着君嘉树,紧跟在阿耀的身后,三人穿过几条巷子,何晏之不时地向后张望,见并无追兵跟上来,才稍稍安了些心。此刻,即使看不见阿耀的脸,何晏之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凛冽的寒意。想到自己擅自行动,给对方惹来了不少麻烦,何晏之心中颇有些愧怍,便追了上去,低低道:“多谢救命之恩。只是人命关天,我亦是迫不得已,若是将来殿下怪罪下来,都是我一人的罪责,与你毫无关系。” 阿耀只是冷冷一哼,也不回头,漠然地带着何晏之左拐右转,仿佛在走一个迷阵一般。何晏之心头疑惑,四下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他跟着阿耀已经走进了一条奇怪的胡同之中,周遭是一片诡异的安静,似乎没有一个人烟,而再要回头,却都是死路了。 何晏之心中有些发怵,便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阿耀冷冷道:“怕了?”他转过脸来,冷冷道,“方才对着万箭穿心都没见你有犹豫?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他突然抽出佩剑对着何晏之,“怕我杀了你?” 阿耀突然翻脸倒叫何晏之有些始料未及,他后退了几步,瞪着眼睛看着对方:“阿耀大人,我真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怒火冲天?如果你觉得在下妨碍了殿下的大事,便可将我的罪状一件件禀告陛下,我绝不会有半点怨言……”他话音刚落,阿耀的眸光一闪,剑锋却是对着气息奄奄的君嘉树攻来,何晏之转身一避,徒手相格,又道,“阿耀大人,我是真心实意谢你的救命之恩,你既要救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在下实在是不懂。”他紧紧护住怀中的君嘉树,“更何况,我这小兄弟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恨我恼我也罢了,为何又要迁怒旁人?” 阿耀呵呵一笑,脸上尽是鄙夷,手中的招数不停,突然剑锋一转,刺向何晏之的双目:“你说得对!罪魁祸首便是你!”他冷笑道,“你有眼无珠,这双眼睛做个摆设也是累赘,干脆不要了也罢!”说罢,竟是要刺瞎何晏之的眼睛。 何晏之惊得一身冷汗,他避无可避,唯有闭目就刑,只能君嘉树凄然唤了一声“大哥”,他睁开眼,却见闪着寒光的剑锋正抵在自己的双眉之间,只需毫寸,自己的双眼便是要保不住了。 阿耀紧抿着双唇看着他,许久,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冷漠,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一丝怒气,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个冷静寡言的侍从。阿耀抱臂而立,仰头望着夜空,淡淡道:“这里,乃是邺城的隐道。” 何晏之一怔,又想起杨琼曾今同自己说起过,欧阳长雄在二十多年前和杨青青一起修筑了西北边陲数十镇的地宫和隐城,原来连邺城也有连通。何晏之心中惊诧,继而深深佩服,如此想来,当年渤海国灭,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此绵延数千里的机关和暗阵,若是发起突袭,足以叫对方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欧阳长雄能成就伟业,果然非一朝一夕的战功,而是数十年的苦心孤诣。 何晏之看着阿耀,他深知西北的地宫隐道和机关埋伏,杨琼绝不会轻易透露于旁人,而眼前这个侍卫竟如此熟悉,自然是杨琼最重要的心腹之一,只怕自己平时的一举一动,杨琼都是了如指掌。他叹了一口气:“阿耀大人是要带我去见殿下吗?我未能遵从殿下的旨意,守护安期东行,却擅自妄为,愿受殿下的任何责罚。”他又道,“我如今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安期可安全?”他有些踟蹰,为难道,“此番阿耀你带了这许多人来救我,只怕安期身边的护卫不足,他还那么小……” 阿耀冷冷道:“陈平在小殿下身边,不用你来操心。”他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待何晏之跟上他的步伐,阿耀忽而一笑,“我会带你从隐道离开邺城。之后,你便带着你这小兄弟,往南边去吧。” 何晏之心中“咯噔”一下,急切道:“可是,殿下让我带着安期去江南。我还未见过殿下,况且,殿下命我永远追随于他……” 阿耀哂笑了一声,平静地看着他:“殿下不会再见你了,你死心吧。”他的声音透着凉意,“你对殿下既无忠心,殿下又怎会留在在身边?”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13章 幻影 何晏之登时哑口无言, 正欲反驳, 转念一想, 自己又何必在此与阿耀纠缠不清?这阿耀素来就对自己颇有成见, 无论自己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于是拱手道:“如此,谢过阿耀大人了。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今日相救之恩, 来日必将相报。” 君嘉树此刻倚靠在何晏之的身上,听到此言亦有些惊讶, 转过头来看着何晏之的侧脸,眼角眉梢却都染上了喜色。他的气息有些虚弱,低低道:“大哥真是要带我……一起去南边?” 何晏之朝他笑了笑, 如今的情形他自然不便在阿耀面前多做解释, 便不置可否地柔声安慰道:“嘉树你且安心,大哥绝不会不管你的。”他心中暗想,待逃出邺城, 找一处安全之地好好安置了嘉树, 再往江南去找杨琼便是。难道他不肯见我,我便不能去找他了么? 阿耀的脸色却有些变幻莫测,许久, 终于道了声“也好”,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何晏之和君嘉树, 微微一笑,对君嘉树道,“你可是,钟情于你这位大哥?” 君嘉树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道:“我自然是喜欢大哥的。” 阿耀退后了半步,忽而仰天大笑道:“倒真是情深义重。” 何晏之心中觉得荒唐,便道:“嘉树并非此意,阿耀大人莫要妄意揣测。” 阿耀哂笑了一声:“你也是个洒脱之人。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他此刻的声音幽幽的,竟有种莫名的酸涩之意。何晏之一时语塞,再抬头细看,却只见对方唇边的一抹讽笑。 何晏之心中莫名有些怅然,然而转念一想,阿耀向来就是这般喜怒无常、阴阳怪气,便道:“大人过奖。既然是殿下的决定,何某不敢置喙,定也不会叫大人你为难。我自会离去,大人只管向殿下复命便是。” 阿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一言不发地迈步而去。何晏之急忙拉着君嘉树紧紧跟上,待转过几道弯,却发现前面的路越来越崎岖难行,隐约之中,身后似乎传来咆哮之声。细听之下,也不似野兽,仿佛又像是狂涛怒水,奔涌向前而来。那声音呜咽而阴森,叫人胆寒,他正欲回头,阿耀却厉声道:“莫要回头!紧紧跟上我走!” 何晏之一惊,斜眼看去,却见身后的退路早已经不见踪迹,只有一面巨大的断层,以及,似乎随时就要扑上来的黑色漩涡。君嘉树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何晏之亦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心头大骇,却被人猛地一拽,提了起来,转头望去,正对上阿耀黢黑而透亮的双眸。 “叫你们不要东张西望。”阿耀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后所见,都是幻境,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又瞟了一眼君嘉树苍白如纸的脸,继而对何晏之道,“调息运气,念静心诀,否则,你走不出去。还有,好好护着你自己的小兄弟,我可管不了他!” 这样的语气何其熟悉,又似曾相识,何晏之一时发怔。他看了看那只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情愫来,这叫他着实心头一慌。何晏之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难道是因为身处幻境之中,所以才心神大乱,一瞬间竟将眼前的阿耀误认作是杨琼?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朗声道:“多谢阿耀大人的提醒。” 阿耀的眸光一暗,他自然感觉到了何晏之对自己明显的疏离,转身道:“跟上!” 眼前黑影重重,何晏之再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能感受到君嘉树的阵阵战栗,于是歪过头,轻声安慰道:“嘉树,把眼睛闭上。”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君嘉树的肩膀,柔声低语,“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大哥在你身边。” 君嘉树轻轻“嗯”了一声,只觉得在这黑暗之中,何晏之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蛊惑般地安抚着自己的心,于是点了点头,把头靠在了何晏之的肩上。 三人才走了没几步,突然之间,四周的峭壁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响。何晏之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凌空掉下来一块巨石,他一个激灵,正欲纵身避开,却被阿耀一把拉住。“叫你收敛心神。”阿耀的声音透着冷意,“还没明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妄!” 何晏之怔怔看着那巨石呼啸而下,落向自己的头顶,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切,然而石头落到自己身上便只剩下光影,湮没在黑暗之中,再无踪迹。他有些惊诧地看着阿耀,对方的神情永远都是冷淡而讥诮:“我早已同你说过,之后走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你只管跟着我,莫要轻举妄动。”何晏之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方才欲躲避之处竟然就是一处断崖。 何晏之讷讷道:“所以,才在这样的悬崖峭壁上修筑隐道,为的就是诱敌深入,然后逐一剿灭?” 阿耀站在何晏之的身前,并没有回头。他的身形笔直,有如一柄出鞘的剑,和他那张黯淡而平常的脸极不相配。何晏之有些迷惘,总觉得阿耀像是戴了一张面具,直觉告诉他,阿耀应该是光彩夺目、风姿绰约的神仙一般的人物。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霎时乱了,又开始胡思乱想,急忙敛住神思,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念杨琼曾今教给过他的静心咒。 “不错。”阿耀的声音有些缥缈,似乎遥不可及,“没有熟悉这里阵法的人带路,唯有死路一条。所以,那些追兵一个也不会活着出去。”他回头看着何晏之,脸上是凉薄的笑意,“如今,你怕不怕?”他见何晏之一脸怔然,又道,“你二人如今的生死可是握在我的手中,你难道一点都不怕我置你于死地么?” 阿耀又向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何晏之握着君嘉树右肩的手,讽笑道:“殿下只是命我护送你出邺城,不包括这小子。”他的头微微一歪,“况且,殿下也没有说一定要你活着,我把你的尸体送去南边,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你说是不是?”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近萝小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式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4章 内伤 何晏之不知道阿耀为什么突然又同自己翻了脸。他寻思一路上自己都是恭恭敬敬, 并没有丝毫得罪阿耀的地方, 甚至阿耀提出要带自己去南方, 再不能见杨琼, 他都不曾有半句反驳,如何又会惹得这位祖宗不高兴起来了? 何晏之不觉心力交瘁。眼前这位阴阳怪气的侍卫大人竟比杨琼还要难伺候几分, 叫他实在是无所适从。他于是只得和颜悦色地嘻嘻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阿耀大人既然要杀我,又何必几次三番救在下呢?” 阿耀道:“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会叫旁人动你分毫。”他的剑锋闪着寒光, 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诡异,“你自然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何晏之瞠目结舌, 阿耀的话如此匪夷所思,倒像同他有甚么深厚羁绊一般。君嘉树却怒目看着阿耀,脱口道:“你这个疯子!” 阿耀怒极反笑, 斜睨着眼睛看着君嘉树:“你算什么东西, 胆敢这样同我说话?”他用剑尖虚指着少年的脸,“信不信我现在就割下你的舌头,叫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何晏之拱手道:“嘉树年少无知, 大人何必同他计较?”他想把君嘉树拉开, 少年却勉力支撑着自己,拼劲全力挡在何晏之的身前,梗着脖子对阿耀道, “说什么大哥的命是你的, 难道人命可以恣意取乐的么?”他喘息着道, “凭什么……你凭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子慢慢弓下去,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何晏之急忙用手臂箍住少年的腰,失声唤道:“嘉树!你怎么了?” “大哥……”君嘉树的嗓子眼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随即呕出几大口鲜红的血来。何晏之大骇,抬头看着阿耀,焦急道:“大人,嘉树他怎会突然内息大乱?”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阿耀,“嘉树的脏腑像是受了极重的内创,你……” 阿耀道:“你想说,是我出手伤了他?”他冷笑一声,“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微末角色,无非蝼蚁草芥,要杀他,不过手起剑落,瞬息之前,便身首异处,也值得我暗中下手?”他冷眼看着何晏之惊惶的神色,“我早就告诫过你们,在这隐道之内,莫要轻举妄动,你们偏偏自作不信。此处机关重重,四周皆是幻境,若是气息不稳便会走火入魔。这小子方才妄动肝火,内息紊乱,如今内脏俱损,怕是命不久矣。”说罢,兀自朝前走去,口中道,“没有深厚的内力,纵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阿耀走了数步,却未听到身后传来何晏之的声音,不觉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何晏之盘膝坐在地上,将君嘉树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胸前,正在给少年输送内力。阿耀的脸色一变,几步走上前,道:“你白费什么力气?你根本救不了他。你的这点内力无异于杯水车薪。” 何晏之淡淡道:“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鬓角也渗出些许冷汗来,“只要嘉树一息尚存,我便会带着他离开。” 君嘉树缩在何晏之的怀里,紧锁着眉头,低低呻/吟,突然,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又咯出几口鲜血。血腥味瞬间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何晏之心中慌乱而无措,强自镇定地安慰着少年道:“嘉树,大哥把内力都输给你,你便不会这样难受了。” 也许是血腥气味过于浓重,阿耀的脸色突然一变,随即转过脸,扶着墙,向隅呕吐起来。何晏之从未见过阿耀如此失态,不禁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只见阿耀斜靠着墙,面色煞白,一连呕了几次,也只是呕出了些许清水。何晏之心中暗想:这几日都没有见他吃过什么东西,莫非是因为长途跋涉,以致食不下咽?他此刻心乱如麻,也顾不得阿耀,唯有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入君嘉树的脉息中。 然而,正如阿耀所言,他输给君嘉树的内力有如石沉大海,并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何晏之不禁悲从中来,转身朝阿耀躬身一拜:“阿耀大人,你定有办法可以救嘉树。还请你慈悲为怀,救我兄弟一命。” 阿耀吐得天昏地暗,此刻正依靠在石壁上闭目凝神。他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何晏之:“你这是求我救他么?” 何晏之心头一喜,拱手道:“正是。还望大人慈悲。” 阿耀忽而笑了起来:“这便是你求人的样子?”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晏之,“你既然是求我,也应该是三跪九叩,诚心相求。你求得我心软了,我自然给这小子一条生路。” 何晏之怔怔看着他,随之,缓缓双膝跪坐于地,拱手作揖:“如此,谢过大人。”君嘉树躺在地上,虚弱地拉住何晏之的衣襟,气息微弱地说道:“大哥……不要……” 何晏之回首给了少年一个安慰的浅笑,转身膝行向前,来到阿耀的面前,双膝跪地,不住叩首道:“求大人慈悲。” 阿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何晏之并没有停下动作,他的额头渐渐磕出了血痕,伤口渐渐变大,鲜血顺着他的面庞淌了下来。阿耀终于喊了一声“停”,何晏之一眼抬起头来,却见阿耀转过脸,捂着嘴作呕,然而干呕了数下,却并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阿耀低低喘/息,声音几不可闻,却分明是难言的苦涩:“你竟为了他如此……”他闭着眼,轻声问何晏之:“他若是死了,你是不是会很伤心?” 何晏之一怔,答道:“自然是痛断肝肠。” 阿耀点了点头,转而看着何晏之,许久,淡淡道:“我知道了。”他负手向君嘉树走去,何晏之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听错了,他似乎听到阿耀喃喃道:“我亦是不想你伤心罢了。”他再去看阿耀,却依然是那张冷漠淡然的脸,永远都看不出悲喜。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近萝小姐、大风车、长风入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5章 深渊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阿耀缓步走到君嘉树身边, 俯下/身将少年一把提了起来, 抗在了肩上。何晏之急忙起身问道:“大人这是作甚?”君嘉树只觉得天旋地转, 道:“混蛋……放开我……”他虚弱地挣扎了几下, 却不过是蚍蜉撼树,哪里挣得脱阿耀的禁锢。 阿耀并不理会君嘉树, 冷哼了一声,径直朝前走去,淡淡道:“自然是先离开此地,否则受幻境所惑, 他的内伤更甚,到最后, 五脏六腑都要衰竭。”少年此刻整个人倒挂在阿耀肩上,只觉得气血翻涌,难受至极, 无奈使不上半分力气, 头和手都软软垂在阿耀的身侧,胸口一阵阵闷痛,禁不住又咯出几口血来。 阿耀似乎极受不了血腥的味道, 只走了几步, 便又捂住口干呕起来。何晏之跟了上去,望着阿耀的侧脸,眼中不禁露出关切之色:“大人莫非是因为一路奔波水土不服?”他想阿耀是跟着杨琼的近卫, 自然是宫中的贵人身子娇贵, 便伸手想从他身上接过君嘉树, 不料却被阿耀用手肘格开。阿耀那双剪水双瞳盈盈如波,此刻因为蒙上了一层雾气,更让人觉得婉转含情,何晏之一阵心悸,别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阿耀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叫他无端地心猿意马,只听阿耀冷冷道:“你已经将大半的内力灌入了这小子体内,若等下他发作起来,你如何制得住他?” “如何发作?”何晏之待要细问,却发现前途已经无路,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铁门。或许是年岁久远的缘故,铁门上已经锈迹斑驳,上面爬满了绿苔,他回头看向阿耀,但见对方神情凝重地看着铁门上的花纹,随之,上前开始拨动铁门上的门钉。 那些门钉应该可以活动,只是天长日久拨弄起来稍有些艰难。何晏之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门钉是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排列着,只是阿耀试了几次,门并未有丝毫的松动。阿耀双眉微皱,突然问道:“你娘的生辰是什么?” 何晏之一愣,心中寻思,原来这扇门的密锁竟是某人的生辰吗?这一路行来,欧阳长雄当年在西北边塞留下了无数机关埋伏,处处都和杨青青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多少情深义重都被掩埋在了滚滚黄尘之下,叫人唏嘘不已。何晏之心中正在怅然,猛然间却听见君嘉树发出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声,待他回过神来,骇然看见少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直直地挺起身子,双手死死掐住了阿耀的脖子。 “嘉树!住手!”何晏之扑上握住少年的手臂,却发现君嘉树双臂血脉偾胀,坚硬如石,连双目都已经赤红。何晏之一边奋力去扳嘉树的手指,一边道:“阿耀大人,嘉树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阿耀虽然被君嘉树锁住咽喉,脸上依然平静无波,只见他双臂往上一举,随着一声闷响,君嘉树的两只手腕已经被折脱了臼。何晏之见嘉树受伤,不禁急道:“大人手下留情!” 阿耀瞪了他一眼:“快去开门!不要误事!”话音未落,他喉中却发出一声痛呼,原来君嘉树竟低头一口咬住了阿耀的脖子,只见白齿没入对方的血肉中,鲜血瞬间染红了阿耀的前襟。阿耀忍着剧痛,狠狠踹了何晏之一脚,厉声道:“试试你娘生辰的天干地支!再不开门,你这个小情人就要彻底疯魔了!” 何晏之连声道“是”,颤抖着手拨动着铁门上的门钉,余光却瞟见阿耀已经将君嘉树掼倒在地,只是,疯狂中的君嘉树浑然不知道痛楚和危险,竟又直挺挺地站起来,他双手已经无法抬起,便用头狠狠顶住阿耀的腹部,猛地将对方撞在墙上。 何晏之拨下最后一颗门钉,铁门的门轴发出巨响,缓缓向两边移动。何晏之脸上一喜,转身对阿耀道:“大人!门果然开了!”然而,却见阿耀痛苦地捂住小腹,脸上几无血色,他挣扎着直起身体,猛地将君嘉树拎起,发狠地朝铁门外扔了出去,随之,身体一软,靠在石壁不住喘息。 这变故来的实在突然。 何晏之厉声唤了一声“嘉树”,却听不到一丝回音,再往铁门外一看,竟是深不见底的一片黑色深渊,方才那声“嘉树”在空谷间回荡着,叫人听了遍体生寒。 何晏之的心猛地一沉,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耀,颤声道:“你把他扔下去了?”他几步走到阿耀近前,逼视着对方,“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阿耀捂着小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面色惨白,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脖子上的伤口极为狰狞,依旧淌着血,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不堪。阿耀看了何晏之一眼,忽而笑了起来:“是啊……这小子太讨厌了……我把他扔下去了……估计已经粉身碎骨了吧……”他眯起眼睛,摇摇晃晃地朝铁门边走去,“想替你的小情人报仇么?”他转身看了何晏之一眼,眸光若水,“杀了我替他报仇呀?” 何晏之跟了上来,怒目看着阿耀。那阿耀却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何晏之看到阿耀的唇边泛起一抹冰花般冷冷的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已经被阿耀猛地往前一拽,一起纵身朝那深渊中跃下。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lovele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6章 断骨 何晏之感觉到自己正从高处迅速往下掉落,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脚下的深渊似乎见不到底, 转过头, 看到的却是阿耀冷笑的脸。他愤怒地甩开阿耀的手,在黑暗中怒吼道:“你这个疯子!”他想起君嘉树方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切齿道,“大人,玩/弄人心很有趣么?” 阿耀却哈哈大笑:“我确实是疯了。”他缓缓地抹了一把脖子上的伤口,血将他的整个脖子都染上了血色, 衬得他那张晦暗的脸极是可怖,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伸出手抚上何晏之的脸颊, 似乎何晏之惊惶的神色取悦了他,阿耀吃吃地笑着,柔声低语:“不错。我就是喜欢玩/弄你。” 何晏之几欲作呕, 抬手便给了阿耀一记耳光, 厉声道:“滚!”阿耀躲闪不及,整个人往后一仰,退后了数步。何晏之狠狠擦着自己的脸颊, 仿佛阿耀的碰触极其叫人恶心一般, 他此刻已经无所畏惧,嘉树已经不在了,就算和阿耀拼个鱼死网破, 他也毫不在乎。 然而, 擦着擦着, 何晏之的动作渐渐顿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跺了跺脚,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地面,而更叫他吃惊的事,自己竟然毫发无伤。 何晏之望着阿耀,方才的冲突让他难以启齿。只见对方目光阴冷,右脸颊上有些红肿,是被自己方才所伤。阿耀缓步走过来,对准何晏之的腹部就是一拳,何晏之被震开有一丈开外,全身的骨头都仿佛碎裂了一般,他挣扎着想起身,胸口却被阿耀一脚踏住。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咬着牙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阿耀踩断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阿耀却一脚踢在他的脸侧,何晏之的右耳嗡嗡作响,口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应该是破了,忍不住吐了几口血沫子。 “你倒是有骨气。”阿耀幽幽道,“我却偏偏就喜欢折辱你。”他顿了顿,“你不是想救你那个小情人么?”阿耀忽而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来,“你方才是哪只手打的我?现在就自己废了那只手吧。” 何晏之一愣,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周遭竟逐渐明亮起来,这里不是什么深潭,也不是悬崖,依旧是方才那样的隐道,而刚才推开的铁门就在他们的身后,君嘉树就直直地躺在数步之外,显然已经昏迷不醒了。 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在平地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何晏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耀。阿耀淡淡道:“你从来就不相信我的话。”他神情漠然,“我早就同你说过许多遍,这里所见的一切,皆是虚幻,这里的阵法就是要惑人心智,迷人魂魄,引人走火入魔。只有我,才能带你们安全离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微肿的面颊,“你既然让我滚,我是不是应该把你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呢?” 何晏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耀,忽而抬手猛击自己的右肩,只听得一声骨骼断裂的闷响,何晏之咬牙忍者剧痛,低声道:“方才是这只手,冒犯了大人,请大人息怒。”他躬身向阿耀叩首,“还请大人救我兄弟嘉树的性命。” 阿耀的脸色平静无波,冷冷看着何晏之,许久,抿唇一笑:“我知道了。”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君嘉树,“你自断手骨,并非是向我请罪,而是为了救他。你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他。” 第317章 讨厌 何晏之缓缓站起身, 他此刻手骨折断, 右手耷拉在身侧, 整个人却站得笔直, 与阿耀四目相对,正色道:“何某素来问心无愧, 却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大人。这些天来,我自认为对大人并无半分失礼之处,也感谢大人多日来的照拂,大家萍水相逢, 聚散匆匆,他年若是再遇, 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阿耀不语。何晏之的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君嘉树身上, 又道, “可怜我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却遭逢突变,从此孑然一身, 世上再无亲人。他小小年纪, 却历经磨难,受尽折磨,何某但凡还有一息尚存, 就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何况区区断骨之痛?” 阿耀嗤笑了一声:“没有霹雳手段, 空有菩萨心肠,不过累人累已罢了。”他缓步走到君嘉树的身边,缓缓蹲下身子,侧过脸,黑漆漆的眸子看着何晏之,“大义凛然的话人人都会说,你若是真有本事,便不要叫旁人替你收拾残局。”他将君嘉树的上半身扶了起来,一边吩咐何晏之道,“过来扶住他。” 何晏之不禁面露喜色,也不在乎阿耀的冷嘲热讽,只道:“多谢大人。”他的右手此刻无法使劲,便俯下身将君嘉树的整个身体靠在自己怀里。少年此刻已经浑身冰冷,何晏之探了探他的脉搏,只觉得对方的气脉正在慢慢散开,方才自己输给少年的真气也像是被无形的黑洞吞噬了一般。 阿耀淡淡地看着两人彼此相偎,忽而垂眸一笑:“你可知,有些情愫便是从心生怜悯而起。”何晏之不明所以,阿耀总是会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似是而非,叫人摸不着头脑,便只能缄默无语地听着,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无意间拂了对方的逆鳞。 阿耀盘膝坐在地上,他的掌心覆在君嘉树背后的魂门穴上,微微闭目,又顺着三焦俞缓缓往上运气。何晏之握着君嘉树的手,渐渐觉得怀中少年的身子随着阿耀的运息在一点点回暖,仿佛是一株濒临死亡的花渐渐注入了生机。 何晏之欣喜若狂,对阿耀道:“大人的手段实在是了得。” 阿耀并不理他,整个人像是入定了一般,纹丝不动,只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色也越发苍白起来。 如此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何晏之觉得整个人都快僵硬了,突然间,阿耀猛地站起身,他快步走到一旁的角落里,扶着石壁,又一阵阵地干呕起来。何晏之抱着君嘉树不敢稍动,有些担忧地看着阿耀,犹豫着终于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知道阿耀并不喜欢旁人过分的关心,就算是身边有人出于好意的关心,或许也会惹他不悦,便只有装作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就在这时,何晏之感到怀中的少年微微一动,低头一看,不觉大喜,君嘉树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嘉树!”何晏之惊喜地笑道,“嘉树,没事了。我们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君嘉树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忽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随之整个人都扑倒何晏之的怀里。“大哥……”少年抽抽噎噎地哭着,“大哥……我以为我死了……再也见不到大哥……”他死死地拽着何晏之的衣袖,“大哥不要丢下我……在这世上……除了大哥……除了大哥……我举目无亲……我生生死死都要跟着大哥……一辈子都跟着大哥……” 君嘉树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何晏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我哪里会丢下你?大哥以后都和你在一起。”君嘉树抱得太紧,触到了何晏之右臂的断骨之处,叫他忍不住一阵战栗。君嘉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大哥受伤了?是被那个疯子打伤了吗?” 何晏之连忙按住他的口:“休得胡说!”他有些忐忑地向一边望去,目光正与阿耀冰冷的双眸相对,心中不觉“咯噔”一下,道,“嘉树,是阿耀大人耗费内力救了你。还不快过去谢谢大人。” 君嘉树转过头去,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然而对上阿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不禁又有些畏意,他能从对方的眼眸中感受到深刻的厌恶之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呆呆地仰头看着阿耀。 阿耀却冷冷一笑:“不需要。”他没有血色的双唇一开一合,“你的谢意,与我而言,一文不值。” 君嘉树感受到了那股浓浓的敌视和羞辱,他浑身发冷,紧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阿耀显然懒得理睬他,负手站了片刻,似乎是在调息运气,随之迈步朝着前方零星的光亮处走去。他没有回头看何晏之和君嘉树,只是淡淡道:“我方才将自己小半的内力传给了你,你现在浑身上下应该是轻松无比,足可以健步如飞,就不要再装模作样地黏在何晏之身上了。”他朗声一笑,“既然刺杀朝廷命官的胆子都有,又何必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是讨厌!”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风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血の食尸鬼 4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8章 怒别 阿耀走得很快。何晏之和君嘉树互相搀扶着, 紧紧跟在后边, 一路上,三人都是静默无语,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何晏之这才发现, 这隐道的尽头原来是一处山谷。阿耀抽出佩剑,将覆盖在山洞上的藤蔓一并砍断,清理出了一条小道。何晏之的右手不方便, 软软搭在君嘉树的肩上,亦步亦趋地跟着阿耀,终于从狭窄的山谷中爬到了平地之上。 “我们已经出了邺城?”何晏之有些诧异地看着守在路口的陈平, 又转头看向阿耀,“这里是连阴山南?”他心底不禁暗暗称奇,难道说整条隐道是洞穿了整条连阴山脉?当时又是怎样修筑而成的? 阿耀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倒是陈平快步上来冲阿耀和何晏之施了一礼:“见过大人。见过何公子。”他又瞥了一眼何晏之身边的君嘉树, 脸上有些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是垂手站着。 阿耀问道:“安期可好?” 陈平道:“大人放心。小殿下安全得很。” 阿耀又道:“邺城都处理干净了么?” 陈平道:“邺城令已毙命。属下已放出消息, 邺城令亦是死在刺杀锦州府尹的刺客之手。现在邺城已乱,正是大人进锦州城的好时机。” 阿耀微笑着点了点头,君嘉树却反应了过来,指着阿耀道:“邺城令和我有甚么关系?你为何要嫁祸于我?” 阿耀悠悠地转头看着少年:“那我又为何要白白救你?我又不是菩萨降世, 普度众人。我救你的性命, 自然是有所图谋。”他轻笑了一声, “你应该感到荣幸,在我眼里,你还不算是一无用处之人。” 何晏之道:“大人不觉得这样做太过于卑鄙无耻了么?你是将嘉树置于险境之端,他背负这样的罪名,如同谋逆,哪里还能有活路?大人可曾想过,嘉树若是被官兵寻到,焉有活路?” “物尽其用,死得其所。”阿耀搓了搓手,说得风轻云淡,“能为殿下效命,也是他的福分。” “卑鄙!”何晏之怒不可遏,“我绝不会叫你们得逞!嘉树为什么要白白替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人送死?你难道就不怕我当众揭露你们的阴谋?” 阿耀挑眉道:“你要坏殿下的大事?” 何晏之冷笑道:“宫主才不会做这等卑鄙无耻的事!”他啐了一口,“杨琼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又高傲冷情,却是个正人君子。他素来光明磊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才不屑与尔等宵小为伍!” 阿耀的神情变幻莫测,若有所思地看着何晏之,低笑了一声:“在你心中,是殿下的大业重要,还是这小子的命重要?”他的眸光幽暗,逼视着何晏之,“你不是总是说此生要追随殿下,不离不弃么?你的忠诚呢?你的决心呢?你可曾为殿下做过哪怕是一件可以称道的事么?” 何晏之冷冷道:“你同西谷连骈那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宫主的大业,实则满眼里不过都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却又要踩着旁人的尸骨攀求,实在是无耻之极!”他紧握住君嘉树的手,退后了半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宫主的心意从未改变,但却绝不是和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同流合污。告辞!”说罢,拉着君嘉树转身便走。 陈平正要去拦截,却被阿耀抬手阻止。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何晏之和君嘉树渐行渐远的身影,淡淡道:“找人跟上他们,暗中保护。” 陈平一愣,不敢有任何异议,道:“属下遵命。” “还有,找人给何晏之看下手臂的断骨,若不及时医治,怕是要留下隐患。”阿耀皱了皱眉眉,又道,“他们走得匆忙,身边应该没有钱物,你找人送一些给他,但不要叫他发现了行踪,最好能够不着痕迹地送到他的手里。” 陈平摸了摸头,脸上有些许为难之色,阿耀瞥了他一眼:“何晏之是殿下心爱之人,是顶顶重要的心腹,他若是出了甚么差池,你我都要倒霉。” 陈平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目光闪烁地看着阿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耀大人,你是殿下身边的近侍,原来殿下喜欢男人竟不是传言么?” 阿耀冷笑道:“怎么?你们私下里都喜欢议论殿下的阴私么?胆子倒是不小。” 陈平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属下一时失言,大人原谅则个。” 阿耀道:“殿下就算是喜欢男人,也是喜欢漂亮男人。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有谁能比得上何晏之的一根头发?” 陈平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赔笑道:“大人说的是,我们哪里敢得罪何公子。”他想了想,又道,“何公子身边那个人呢?也要保证他的安全么?” 阿耀淡淡道:“你们不必操心,何晏之是绝不会舍下他的。” 陈平叹了口气:“这些贵人间的事,也真是错综复杂。”他拍了拍阿耀的肩膀,“我们这些当差的,也是辛苦。”突然,他的动作一滞,道,“大人,你受伤了?” 阿耀的面色极差,双唇微微颤动,右手覆着自己的小腹,摇了摇头:“无妨。”他低声道,“护送我,进锦州城,必须,要快!”他深吸了一口气,“时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319章 杀刘 锦州城内早已经一片大乱。锦州府尹和邺城令接连被刺, 河间刺史刘景荣可谓是焦头烂额。此刻, 又有人来报,说是有不明身份的黑衣武士杀入锦州城内, 刘景荣再也待不住了,立刻吩咐人包抄锦州城。这边命令刚刚下去,身边的谋士何辰便急冲冲来求见, 道:“大人,锦州危机四伏,而大院君那里迟迟不见消息, 河间道只怕危险。大人此刻一定要固守邢台, 不可再去锦州自投罗网。” 刘景荣道:“锦州若是出了差池, 大院君必定怪罪, 我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何辰素知刘景荣优柔寡断,胆小怕事, 万事求稳, 只能竭力劝阻道:“大人毕竟是武侯旁支, 乃大院君同宗, 大院君就算是震怒也不会真正处置大人。敌明我暗, 况且对方的底细如何,我们一概不知, 倒不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大人为今之计是要守住河间道的首府, 属下只怕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锦州城不过是个幌子, 若是失了邢台,咱们才真正危矣。” 刘景荣心烦意乱,摆了摆手:“锦州的事,我身为河间刺史不能不管。若是圣上追究,只怕头上的乌纱难保。吩咐下去,派去锦州的士兵留下一半,驻扎在邢台四周。另外立刻派人上京送信给大院君,禀明实情。” 刘景荣刚派了人去锦州,前方忽而传来消息说锦州城的吊脚楼已经陷入火海之中,一时间传信兵的传令中断,不知道攻入锦州的到底有多少人马。刘景荣焦灼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不由狠狠瞪了何辰一眼,怒道:“若不是尔前来干涉,本官早就派了精锐去增援,事情何至于此!” 他再不顾何辰辩解,命人将他拖了下去。何辰声嘶力竭喊道:“大人三思!切不可自乱阵脚,中了对方的圈套!对方极有可能只是声东击西,故布疑阵,引大人入彀,大人需早做打算……”刘景荣眼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命人堵了何辰的嘴,何辰只能发出呜呜之声,不久连挣扎之声也渐渐远去。 刘景荣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进退两难。他枯坐了许久,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亲自赴锦州坐镇,否则锦州一乱,整个河间道只怕再无屏障,届时自己如何向刘南图交待?想到此处,他不禁冷汗淋漓,急忙命人整顿精锐。然而,他连唤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来,正在惊疑不定,大门被猛然撞开,一队身着重甲的武士大步冲了进来。 只见来人个个手持利刃,兵刃之上犹沾着新鲜的血迹。刘景荣吓得退后了数步,他环顾四周,找不到藏身之处,再抬眼看去,为首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头戴纶巾,一副文士的打扮,外边披着一件软甲。刘景荣见对方手里提着长剑,颤声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刺史府?”他朝左右喊道,“来人!来人哪!快来人捉拿叛贼!” 女子哈哈大笑,将剑指着刘景荣:“叛贼?吾等才是奉命捉拿叛贼!”她眯起眼睛,唇间吐出冷酷的命令,“刘氏逆党,就地处决!” 刘景荣厉声道:“吾乃武侯玄孙!大院君族兄!谁敢伤我?不怕株连九……”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下头,却是那女子已经将手中的长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剧痛弥散开来,叫他无法呼吸,只听那女子冷笑道:“株连九族?此乃御赐尚方宝剑,见此剑如见陛下。” 刘景荣瞪大了眼睛,感觉到女子正在缓缓抽出长剑,利刃切割肉/体的钝痛阵阵袭来,他缓缓垂下头,这才注意到满是鲜血的剑身上隐约篆刻着“御赐神兵”四个字,于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着长剑的抽离,胸口的血喷涌而出,刘景荣大口大口喘息着,道:“你是……岐王……还是……闵柔帝姬的人?” 女子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轻轻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随之一笑,道:“在下关中柳子沅。”她笃定地看着刘景荣缓缓倒毙于地,将剑一横,“刘氏谋逆,吾等奉旨擒贼。” ****** 叶云舒负手立在中庭,当夜空中绽放出第一朵绚丽的烟火,她的唇边便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西北角的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叶云舒转身走进房内,朝案前端坐着奋笔疾书的年轻女子拱手道:“参见帝姬。” 杨璇玑停下笔,抬头冲叶云舒嫣然笑道:“想必柳卿已经得手了。” 叶云舒道:“子沅君果不辱使命。” 杨璇玑站起身,侍立在她身侧的紫漪给她仔细地披上了披风,小声道:“更深露重,殿下刚刚出月子不久,还是要小心身体。” 杨璇玑点了点对方的朱唇,嬉笑道:“怎的我生了孩子,你倒是比我还操心几分。” 叶云舒看出杨璇玑的心情极好,便问道:“如此深夜,帝姬要去哪里?” 杨璇玑缓缓踱步走到叶云舒的跟前:“先生陪我去见个故人吧。”她看了紫漪一眼,忽而一笑,道,“这些年未见了,紫漪难道不想他么?” 紫漪低下头:“殿下说笑了。” 叶云舒微微皱眉,却听杨璇玑又道:“叶先生在江南时应该也见过他。”她搓了搓手,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我的皇兄,杨琼。”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近萝小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lovele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0章 脑补 阿耀和陈平诸人进入锦州城已经接近午时。一夜未曾休息, 众人皆有些疲惫, 陈平对阿耀突然下令折回锦州颇有些不解, 但又不敢违背。他虽然还不清楚阿耀的底细,但是仅凭对方在西谷连骈面前说一不二的气势,便大致能猜测到阿耀的身份定不亚于那些天潢贵胄, 又联想到阿耀是杨琼身边的近侍, 估计不是勋贵子弟,就是天子近臣。 陈平素来世故, 想到将来若是能攀上京城的贵人,混个京官,虽然不至于一定能出人头地,总比老死在边疆要强一些。如此,对待阿耀也越发恭敬起来,丝毫不敢怠慢,甚至比奉承西谷连骈还要卖力一些。 陈平依照阿耀的吩咐, 已经在锦州城的四隅故意制造骚乱,他心中有些迷惑, 为今之计,应该是早点远离锦州为上,阿耀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暗想阿耀如此做莫非是为了围魏救赵?好叫何晏之同那个小鬼安全脱身?只是这样做也未免太过冒险了。 这陈平有个坏毛病, 心里想什么, 嘴巴上总会憋不住要问。他忍不住将内心的疑问说给阿耀听, 果然换来了对方的一记白眼。 “自然是何公子和皇长孙的安危最为重要。我们如今兵分三路, 也只有我们做鱼饵现身,才能确保何公子他们的安全。”阿耀道,“我们此行的责任不就是保护何公子和皇长孙么?只要不辱使命,皇长子殿下必有重赏。”他对陈平微微一笑,“富贵险中求,你若是害怕,便先走好了。” 陈平连道“不敢”,心中倒是恍然大悟。暗想,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何公子果真是皇长子殿下的娈嬖,难怪殿下不惜大费周章地一路保护。他又想起何晏之风流倜傥的模样,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心道,也不知道何晏之是如何侍奉杨琼的?一边又感叹京中的纨绔子弟果真是骄奢无度,似杨琼这般的皇亲贵胄,自然是日日金鞭络绎,玉辇纵横,竞相豪奢,玩/弄些俊男美婢,也算不上什么,念及此处,不禁又开始同情起何晏之来了。 阿耀见陈平变幻不定的神情,怒道:“你又在腹议什么?”他冷哼了一声,“西谷大人向我力荐你,说你武功了得,战术精通,却不料是这样好事的性子。难怪年近而立之年还只是边陲的一个小小参将。” 陈平倒也不恼,只是冲阿耀讨好地笑道:“阿耀大人莫恼,只怪我见识少,所以免不了好奇。”心中却对富贵繁华的京中生活更加向往了。 陈平并不知道阿耀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紧紧跟着对方。让他诧异的事,刚转过两个街口,便看见前方有官兵正在巷战,而那些身披锐甲的武士显然不是他们的人。两方实力悬殊,这些锦州城的官兵显然不是那些武士的对手。见情况危急,陈平拔出剑守在阿耀身边,低声道:“大人,锦州城内情形复杂,我们还是先撤吧。” 话音刚落,那些武士已经发现了阿耀诸人,有人持着利剑冲了过来,待走到阿耀跟前却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贵人。” 陈平微微皱眉,阿耀却笑了笑,道:“你们主人动作倒是真快。前边带路吧。”他转身对陈平道,“你便先不用跟去了。兄弟们彻夜未眠,都辛苦了,你先带大家去休整一下。”他振了振衣襟,漫不经心道,“陈平,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你敢不敢孤注一掷?” 陈平浑身一个激灵,一阵喜悦蔓延上心头,躬身拱手道:“陈平听凭大人吩咐。” 阿耀点了点头:“我相信西谷应该没看错人,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风入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1章 劝兄 来人引着阿耀拐进一处院落, 厮杀声渐远渐弱, 数重高墙, 将外界的混乱隔绝开来。阿耀环顾四周,但见此地守备森严,两旁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 见了阿耀几人无不肃穆行礼。 阿耀负手徐行, 穿过两进院落,到了一处雕花仪门前,一个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 冲他行了一个屈膝礼:“见过殿下。”她又冲阿耀身后的几人挥了挥手,那些武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只剩下女子与阿耀两人。女子方道:“帝姬已静候殿下多时。” 阿耀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瞒不过璇玑么?”他微微一笑, “你不是紫漪?”他颇有些诧异,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皱眉道, “你并非璇玑身边的近侍,怎的如此眼熟?” 女子垂首道:“殿下离京数年, 对宫中的事知之甚少。我新近服侍帝姬, 如今是帝姬的贴身宫女, 殿下唤我云娘便是。” 阿耀点了点头,径直朝屋内走去,刚行了几步, 又回转身来, 对那女子道:“云娘?”他缓步折了回来, 在女子的面前站定,“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谢婉芝大人的学生么?曾陪在她左右,是她的书记官,我见过你几次。只是你那时总是一身儒衫,与如今大不相同,倒叫我一时记不起来了。”阿耀莞尔道,“当年被困沈园,蒙谢大人和叶先生相救。怎么数年未见,先生却改投璇玑的门下了?” 云娘这才抬起头来:“承蒙殿下还记得我。叶云舒实在是受宠若惊。” 阿耀眯起眼睛,努力回想着当年跟在谢婉芝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子,不禁失笑道:“时光荏苒,想不到叶先生也变得这般会说话了。可见璇玑身边的人都是七窍玲珑心肠。” 两人正说着话,屋内却传来一声轻笑:“皇兄总是对我身边的宫人嘘寒问暖。”话音未落,门帘微动,一袭宫装的杨璇玑已然袅袅盈盈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紫衣的小鬟,正是紫漪。她立在阶上,一如昔日般巧笑倩兮,嫣然道,“云娘,我皇兄向来平易近人,待宫人们又和蔼可亲,难怪宫中的女子至今都在称道皇兄,连紫漪都念念不忘皇兄的恩泽。”她美目弯弯,冲身后的紫漪回眸一笑,紫漪只是低着头,朝着阿耀的方向一拜,口中道:“奴婢恭请殿下金安,殿下万福。” 阿耀微微颔首,他望着杨璇玑,目光不觉柔和起来:“璇玑,数年未见,你还是当年那般模样。” 杨璇玑掩唇一笑,施施然走到阿耀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记得当日送皇兄出京,我哭得肝肠寸断,一别经年,皇兄即便易容成这般模样,我依然一眼就能认出兄长。”她一边说着,已然泪盈于睫,不禁拉住阿耀的衣袖,哽咽道,“皇兄可知,你不在京中这几年,璇玑日日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深怕稍有不慎便会被大院君和皇姐责罚,又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杨璇玑这边哭得伤心,叶云舒只垂手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紫漪依旧低着头,亦是不敢稍动。阿耀任由杨璇玑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袖,不觉有些怅然道:“璇玑,兄长一直当你是那个腼腆害羞的小女孩,不曾想到你也有羽翼丰满、展翅高飞的一天。”他抬起手来,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着眼角眉梢的几处,仿佛是神来之笔,竟一扫之前的平庸容貌,渐渐露出精致的五官来。虽然此刻他的面色依然黯淡晦涩,眉眼却足以叫人惊艳,目光流转间,丰姿俊美,正是杨琼无疑了。 杨璇玑小声嗫嚅道:“兄长这是在怪我吗?”她用手指绞着衣角,一如当年在宫中犯了错的模样,“皇兄是不是怪璇玑从陈州便一路派人跟着你?” “皇妹。”杨琼轻叹了一声,抬手理了理杨璇玑额前的碎发,小声道,“璇玑都已经做母亲了,自然已经不是以前躲在兄长身后的小姑娘了。”他笑了笑,“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没想到你能在陈州甚至西谷身边都安插了人,连我易容成什么模样都早已经了然。短短几年而已,璇玑深谋远虑,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杨璇玑轻咬着下唇:“皇兄,我并无他意,只是未见到皇兄,不敢轻易露出端倪,若是叫大院君察觉,我便要大难临头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杨琼,“皇兄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明天就召回陈州的所有人,统统交给皇兄,听凭兄长发落。” 杨琼摇了摇头,失笑道:“我哪里是生气?皇兄只是感慨罢了。他们都是忠君之事,何错之有?璇玑怎的又耍孩子脾气起来了?”他柔声道,“璇玑的孩子已经多大了?真是可惜,当年我还许诺你要为你送嫁,如今你孩子都生了,我却还没见过妹婿一面。” 杨璇玑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小儿还不满百日,我身在锦州不便带着他,便一直安顿在夫君老家,关中柳氏旧宅中。”她轻声道,“是个男孩,我给他起名白萧,还没请过圣旨,等回了京中,再叫母上给他赐名。”她又道,“听闻皇兄也有了长子,实在是可喜。那可是母上的长孙,非同小可。”她轻笑道,“但不知道谁如此幸运,竟能做我的嫂子。” 杨琼却面沉似水,淡淡道:“进屋去说吧。”二人携手进了内屋,分宾主落座,叶云舒和紫漪也跟着进来,侍立在杨璇玑两侧。紫漪为杨琼兄妹二人沏上新茶,又焚上沉香,屋内香烟袅袅,一洗方才的郁郁之气。 杨璇玑啜了一口茶,望着杨琼,目光盈盈,道:“方才提到嫂子,皇兄面露难色。莫非是有难言之隐么?”她顿了顿,“难道连我,皇兄都不便提起吗?” 杨琼知道杨璇玑素来聪慧且敏感,便也不搪塞,只道:“逝者已矣,提他作甚。” 杨璇玑颇有些震惊,低声道:“原来我那侄儿竟这般可怜,落地开眼便遭母丧?” 杨琼不语。杨璇玑转念又道:“倘若我那侄儿是嫡子,又是皇长孙,此乃上天眷顾皇兄,送来麟儿,只可惜他母亲没有福气。”她叹了一口气,“若是他母亲还在,皇兄此刻便已有了元妃和嫡子,皇兄之于大院君和皇姐,便多了一重筹码。”她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琼,“皇兄,你说是也不是?” 杨琼放下手中的茶盏:“璇玑见微知着,所思甚深,为兄我自叹弗如。”他站起身,迈步走到窗口,望着户外晦暗的日光,低声道,“不过,无论怎样,安期就是我的世子,我此次回到江南,就会将他的名字记入欧阳氏的祠堂宗谱,以正其名。” 杨璇玑亦笑着站起身来,她走到杨琼的身侧,兄妹两人并肩而立。杨璇玑幽幽道:“然而,是儿不能无母。若无嫡母,这个嫡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是么?” 杨琼侧过头看着妹妹:“璇玑何意?” 杨璇玑明眸如水,笑得一派纯真:“皇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迟迟不立王妃?难道皇兄是在等着谁?”见杨琼的面色微变,杨璇玑轻叹道,“其实,我与驸马之间也没有甚么深情厚爱,只不过,柳梦龙做我的驸马,正好适合而已。夫妇之间,不就是举案齐眉,参配阴阳,以明人伦大节么?况且皇兄又是欧阳氏宗子,宗妇之责,承祭祀,别嫡庶,不可谓不重。做皇兄的元妃,并非是要皇兄的爱宠,最要紧的,是她是否有贤能,可以担得起宗妇的责任。” 杨琼若有所思,杨璇玑又道:“我知道皇兄素来潇洒不羁,视这些宗法为无物。然而,皇兄若真的为了安期着想,就应该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早日为他立一位嫡母,方可以名正言顺立他为嫡子。” 杨琼淡淡道:“璇玑劝了我半日,莫非是已经为我物色好了人选?” 杨璇玑哈哈大笑,转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叶云舒,又看了看低头侍立身侧的紫漪,缓声道:“叶先生乃是谢大人的高足,对江南知之甚深,想必定能胜任欧阳世家宗妇之位。” 叶云舒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随之拱手道:“帝姬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杨璇玑却继续对杨琼道:“谢婉芝是母上多年来的心腹,她的学生,母上自然是喜欢的,以叶先生的身份,也足以抚养教导安期。皇兄,你可满意?” 杨琼沉吟不语,他的眸光一转,静静打量着叶云舒,许久,微微一笑,道:“璇玑,我觉得你这个建议甚好。”他看着杨璇玑,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不见了方才的柔和,略带上了些许疏离,“叶先生是璇玑的门客,我若能与叶先生结成婚姻之好,也足以显示我与璇玑结盟的诚意。” 第322章 婚约 还未等杨璇玑说话, 叶云舒却上前了两步, 抱腕当胸, 对杨琼道:“皇长子殿下,恩师在世之时, 常常挂念着你,总是称道你仁德宽厚,有君子之风, 在下亦敬重殿下的为人。婚姻之事, 岂可如此草率?我与殿下素无深交,更遑论夫妻情分?还请殿下三思。” 杨琼含笑道:“本座倒是觉得璇玑方才之言颇有些道理。夫妇之义,为全人伦大节,本座的妻子, 最要紧的是能担起宗妇之责。叶先生素有贤名,又是谢大人的得意门生,定能担此重任。”他神色一凛, 拱手向叶云舒做了一个揖,“杨琼绝无轻薄之意,乃是郑重其事向先生求婚,望先生能应允, 共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 下继后世。” 杨璇玑亦上前来, 执着叶云舒的手, 婉言道:“若能得叶先生做本宫的嫂子, 实在是天家之幸。我与先生勠力同心,共成大业。”她笑得温柔可亲,叶云舒望着杨璇玑的双眸,却只从对方的眸光深处看到分明的冷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余光瞟见身边的紫漪,但见她面露忧色地望着自己,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叶云舒敛容正色,慢慢抽出了自己的双手,淡淡道:“帝姬谬赞,叶某何德何能。” 杨璇玑吃吃一笑,回眸望着杨琼,戏谑道:“皇兄,或许是你的聘礼不够呢?你向我们云娘求亲,总要允诺些甚么,我也好为哥哥嫂嫂做一个见证。” 杨琼直望着叶云舒:“若得叶先生首肯,我定向母皇请封,册封先生为一品王妃,为我元妃嫡妻,永不背弃。我还许你去留自由,而王妃封号,终身不废。”说着,他指天为誓道,“我可立誓,毕生只娶叶氏一人为妻,无论将来如何,终生不再复娶。”他缓缓放下手来,目光如电,“此等诚意,叶先生可还满意?” 叶云舒点点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微微一笑,“然而,富贵于我如浮云。岷王正妃,又何足挂齿?” 杨琼倒也不恼,只是温言道:“叶先生,你可知,你我如今并不是在谈夫妇情意,而是在谈合作,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就算你我有了夫妻之名,亦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会干涉先生的自由,先生想做的事,相交的人,杨琼绝不置喙,甚至先生将来欲另觅佳偶,再结伉俪,我亦会衷心祝福。”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本座方才所提的那些并非是先生心中所想。但不知先生想要什么?只要杨琼能做到,绝不推辞。” “此话当真?”叶云舒眸光闪动,紧盯着杨琼,“皇长子一言九鼎,今日所言,但愿作数。” 杨琼笑道:“愿闻其详。” 叶云舒负手而立,微微沉吟,许久,转而问道:“殿下此番归京,可是先要回江南处理些事?” 杨琼一怔,看了杨璇玑一眼,道:“不错。”他似乎是明白了叶云舒的言外之意,道,“先生可愿与我同往?” 叶云舒微微颔首,缓声道:“若作为殿下的妻子,自然要先陪同殿下回江南欧阳氏的故居,开宗祠,祭告欧阳氏的列祖列宗才是。” 杨璇玑闻言大喜,拊掌道:“云娘这是答应了?”她朝杨琼微微福身,“恭喜皇兄了。” 杨琼正色道:“我这次回去江南,便会召集江南四族八派,重整曾氏、堂溪氏、郁氏旧部,开欧阳氏宗祠,将叶先生的名字记入欧阳世家的族谱,从此,先生便是欧阳氏名正言顺的宗妇。欧阳氏从无下堂之妻,一日为宗妇,终身为宗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先生想在江南做什么,便可做什么。谁与欧阳氏的宗妇为敌,便是与整个欧阳世家为敌。这样的许诺,可还遂先生之意?” 叶云舒哈哈一笑,朝杨琼深深作揖,朗声道:“燕昭筑台金满地,郭隗登台多意气。殿下如此卑身厚币,拥彗折节,叶某着实感动。”她目光炯然,道,“我恩师谢婉芝在江南呕心沥血数十年,却不得善终,我要以欧阳氏宗妇的身份为谢婉芝正名。我要在东临碣石为恩师浇塑金身,修筑祠堂,开贡院,兴义学,让江南士子世世代代都记住我恩师的名讳和她的功业。圣人三不朽,有生之年,我都要替她一一做到。只是,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或许终我一生,都难以达成,但不知殿下能否始终如一地支持我?” 杨琼道:“谢大人有叶先生这样的学生,亦是她的大幸。”他轻叹了一声,“谢大人舍身相救,因我而死,叶先生到了江南只管放手去做,我自会鼎力支持,以慰大人泉下之灵。” 叶云舒道:“殿下恩义,叶某感喟于心。”她的眸光深幽,“如此,叶某也许诺殿下,此生定将视安期为已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安期的生母。” 杨琼一怔,低声道:“先生此言何意?” 叶云舒笑道:“无他。从今日起,我便是欧阳安期的母亲。”她朝杨琼一拜,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报君黄金台上意。” ****** 留下杨琼和杨璇玑兄妹单独密谈,叶云舒缓步迈下台阶,刚走入院中,身后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她转过头,果然看到紫漪跟了出来。少女的脸上的俱是焦灼不安,在宫中数月,印象中的紫漪永远是谦卑而疏离的,仿佛无悲无喜,出离于世,叶云舒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道:“紫漪何事?”她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杨璇玑和杨琼的身影在橘色的灯火中若影若现,印在窗纸之上,只留下两团模糊的影子。 紫漪上前拉住叶云舒的手,将她拽到一边的桂树之下,叶云舒看到她的脸庞边沁出细细的汗珠,于是垂眸道:“紫漪可是有话与我说?” 紫漪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口,终于压低了声音:“为何要答应殿下提的婚事?你明明知道帝姬她……”她抓紧了叶云舒的手指,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帝姬她并不信任你,甚至对你颇有成见。你从来事事小心,为何今日如此糊涂?” 叶云舒静静看着她:“你也是从来谨小慎微,为何今日这般鲁莽?这样的话,若是被她听去,你应知后果如何?”她看着不远处台阶上的屋子,“你的心意我知晓,我自有分寸。皇长子殿下并非奸恶之辈,且向来信守承诺,我自信不会看错。”她淡淡一笑,“我也会再与杨琼好好谈谈,我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倚重于我。” 紫漪咬着唇,低声道:“我并非是不信皇长子殿下,只是,你难道不明白,帝姬她是将你当做了和皇长子殿下交易的筹码罢了。我只是怕你,将来沦为弃子。”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云娘,终有一天,帝姬和皇长子必有一争,你又如何全身而退?皇长子或许会第一个拿你祭旗,又或许,你会和皇长子一起受难。只要你是岷王妃,便是一条不归之路。” 叶云舒摇了摇头:“不会。”她风轻云淡地一笑,“绝不会有那样一天。紫漪,你不必为我担心。” ****** 叶云舒刚回到住处,便见柳子沅不知何时已经守在门口,一身铠甲未脱,正抱着双臂,斜靠在木栏之上,仰望着昏黄的天空。叶云舒快步迎了上去,笑道:“子沅君,何时来的?为何不进屋坐着?”她打量着柳子沅铠甲上几滴暗色的血迹,道,“子沅君素来风雅,怎不先去沐浴更衣?” “阿舒子嫌弃我啦。”柳子沅的声音依旧是懒懒的,她挑眉一笑,一如昔日的俏皮,仿佛还是京中梁府内的那个三少奶奶。她越过围栏,迈步到叶云舒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戏谑道:“可是要恭喜岷王妃了。阿舒子如今一步登天,做了王妃,苟富贵,莫相忘啊。” 叶云舒倒是有些诧异:“我倒是刚要恭喜子沅君初战告捷,却不知我与皇长子间的婚事竟已经传到军中了?” 柳子沅冷冷一笑:“两位殿下刻意传言,自然是人尽皆知。”她看着叶云舒,“杨琼如今自然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已有了元妃,否则,他如何能给他那个不知道和谁生的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叶云舒却是若有所思:“皇长子易容潜服而来锦州,如今见到帝姬,却是如此高调。”她笑了一笑,“他这是迫着杨璇玑和大院君翻脸,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呢。”叶云舒轻轻拍掌,笑容可掬,“帝姬素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被反被杨琼算计了一回,也真是难得了。” 柳子沅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日后必定有夺嫡之争,就不该去趟这趟浑水。”她猛地握住叶云舒的双肩,目光凛然地盯着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共图大业,将来共享荣华么?以你的武功,我的谋略,咱们一刀一血,也能拼来功名富贵,将来铭功凌云阁上,封侯拜相,位极人臣。阿舒子,你难道不知道,你曾追随杨璇玑,必为杨琼所猜忌,而你一日为岷王妃,则终身为岷王所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咬牙道,“今日你只要咬紧牙关绝不同意,帝姬和皇长子也不会迫你。帝姬半是有意半是试探,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叶云舒道:“子沅君,你这是要捏碎我的肩膀么?” 柳子沅怔怔地放下手,脸上又是愤怒又是悲痛,她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替你老师谢婉芝报仇,你当初只身上京也是为此,只是,你若是能建功立业,便也有机会让谢大人沉冤得雪的一天,却为何要铤而走险,走这条险途?” “子沅君所言甚是。只不过,帝姬对子沅君甚为器重,对我却颇有嫌猜,恐怕我等不到功成名就那一天。”叶云舒道,“就算我将来从龙有功,也是身不由已,如何能影响到江南?”她的神情淡淡的,“子沅君,你应该知道,江南本就是法外之地,朝廷的律法尚且难以撼动的地方,一个朝廷的命官如何能让江南四族垂首帖耳?否则,我老师在江南这数十年也不必举步维艰,她任江南道司政史二十余年,最后又如何而死,我清楚得很。为救皇长子只是表因,她撬动江南四族的根基才是根源。子沅君,我不只是要为老师报仇,仇恨不过是一时之愤,我还要为她正名,我不能让她的心血和道学随着她的死而掩埋于黄尘之下,尘归尘,土归土。我若能成为江南第一族欧阳世家的宗妇,才有可能借助欧阳世家的力量为老师在江南建立恩祠,立碑作刻,永传后世。” 柳子沅冷笑了一声:“阿舒子何其天真,你以为欧阳世家各个大宗小宗的族人会听凭你胡来?只怕你是与虎谋皮,到时候连骨头都不剩。” 叶云舒淡然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已知前路艰险,然而不得不试。” 柳子沅仰天长叹:“如今你心意已决,我劝不动你。事已至此,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阿舒子,前途珍重。” 叶云舒道:“锦州一别,亦不知何日再见。子沅君,我知你素有抱负,谋略过人,我亦有一言劝你。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闵柔帝姬生性多疑,忍辱负重,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子沅君还需审时度势,谨小慎微。若有危难,可传信于我,我自当竭力相救,义不容辞。” 柳子沅只是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递于叶云舒:“阿舒子,当年你进宫时,曾将此剑托付于我,我日夜带在身边,如今物归原主。”她看着叶云舒姣好的眉眼,“想必你不日便要随皇长子殿下起身赴江南,我便不来相送了。” 叶云舒拔剑出鞘,短刃如霜雪,寒光闪过,映着她的脸颊。她微微一笑,将孤叶剑挂在腰间,抱拳道:“山长水阔,但愿来日可期。”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lovele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3章 托孤 杨琼之前奔波了一夜, 接着又与杨璇玑密谈, 如此日以继夜, 不觉身心疲惫。杨璇玑心思细腻,见杨琼略有些精神不济, 便命侍者送他去内堂休息。杨琼从善如流,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梳洗之后, 方才卧倒, 便觉腹中疼痛起来。前夜在邺城密道之中相救何晏之和君嘉树时,他妄动了内力,那隐隐约约的绞痛此刻又卷土重来,即使他静心调息, 依然无法压制。紧随而来的,还有那种反胃的作呕感,一阵强似一阵, 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痛苦何其熟悉,杨琼已经隐约有些猜测,只是心里仍然不敢承认。此刻,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两指, 轻轻搭在自己右手腕的脉搏上,试了又试, 依旧是脉滑如珠, 分明是喜脉无疑了。 杨琼呆呆地躺在床上, 只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幔帐, 一时间心乱如麻。此种时机,此种境地,若真是身怀有妊,实在是叫他措手不及。他用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还依旧平坦,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多出了一块血肉。念及此处,他不免又想到何晏之,一霎时悲愤交织,痛苦难当,不禁绞紧了身下的被褥,只觉得浑身难受至极,如此辗转反侧,半睡半醒,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天色大亮,杨琼悠悠醒转,却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人正在练剑,那人剑锋如电,霍然奏响,潇洒若风,内力绝不亚于自己,练了一会儿,又开始一边舞剑一边高声吟唱起来,杨琼侧耳细听,声音分明是叶云舒,显然是听到他醒转,故意相邀他出去。 杨琼披上外衣,缓缓坐起身来,不禁哑然失笑。只听叶云舒的歌声高亢悠扬,铿锵有力,甚为动听,所吟乃是唐人李太白的《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杨琼推开屋门,拊掌笑道:“叶先生清早来访,应该不只是中宵庭舞,以抒襟怀罢?”他步下阶梯,然而每走一步,便觉得腹中隐隐抽痛,只能不着痕迹地扶住围栏,侧身而靠。 叶云舒收了长剑,缓步走到杨琼近前:“听闻殿下身体不适,特来探望,又怕扰了殿下清梦,叶某便耍个剑消磨时间。”她伸手扶住杨琼,微微一笑,“户外寒凉,殿下的身子不便,叶某扶你进屋罢。” 杨琼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脉搏,不觉神色一凛,欲待挣脱,却正好对上叶云舒意味深长的眼神,叶云舒的态度颇有些暗昧不明,杨琼陡然生出些许无所遁形的窘迫来,便默然地随着对方进到屋内。室中此刻唯有他们二人,杨琼在案前坐定,探究地看着叶云舒,许久,微微沉吟道:“我已决定后日便启程回江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叶云舒笑道:“我是无妨。在下既然已经允诺殿下,自然言出必行,绝无中途变卦的道理。”她上前了几步,紧盯着杨琼,缓缓道,“只是,殿下如今身怀六甲,又有滑胎之相,怕是禁不住长途奔波。” 杨琼面色骤变。他虽然已经隐约猜到叶云舒定然知道了什么,但是此刻被她一语道破,亦是羞耻非常。他用力吐纳气息,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先生莫要妄言。”他心思电转,却不能确定叶云舒是否是为了杨璇玑前来试探自己,只能紧抿着双唇,隐忍不发。 叶云舒依旧笑道:“殿下心里自然明白。只是,殿下若是讳疾忌医,到时血脉枯竭,胎死腹中,我亦爱莫能助了。”她看着对方狐疑不定的神色,又是一笑,“殿下莫非疑心在下是闵柔帝姬的马前卒么?”她哈哈一笑,“殿下真是多疑,我若是奉命前来,又岂会清早便守在殿下门口?昨日在帝姬别院便可以和盘托出了。” 杨琼一动不动地坐着,若有所思。一时间斗室之内悄无声响。过了许久,杨琼才幽幽道:“如此惊世骇俗的话,只怕这世上无人会信。” 叶云舒只是淡淡笑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安期的生母,应该就是殿下自己罢?” 杨琼霍然起身,逼视着叶云舒:“叶先生从何而知?”他冷笑了一声,“倒是我小觑了先生,先生以此为要挟,莫非另有所图?” 叶云舒仰天一笑,复而道:“昨日在帝姬院中,殿下口口声声说要与在下合作。既然是精诚合作,必然要开诚布公。殿下要我做安期的嫡母,总要让我知道他生母现在何处罢?”她负手道,“我亦曾立誓,此生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安期生母的身份,所指为何?当时殿下难道听不出来么?”她上前一步,抱腕拱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有相负,有如此杯。”说罢,拿起案上的一个酒杯掷于地上,骨瓷小杯瞬间粉碎。 杨琼漠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微微闭了闭目,终于低声道:“不错。安期确实是我出腹之子。” 叶云舒倒也不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道:“我昨日乍然见到殿下,便发现殿下面色晦暗,形容枯槁,却非因为易容所致。且殿下印堂上隐约可见红痕,显然是中了南疆情蛊之症。” 杨琼道:“而先生又如何断定安期是我所出?”他挑眉道,“莫非先生方才步步为营,亦是在试探我?” 叶云舒轻笑道:“凭我的医术,又何须试探?方才在台阶上我趁机探了探殿下的脉象,便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医者讲望、闻、问、切,其实只需细细观察,就可看出殿下是个有身孕的,只不过怀相不好,再加上分明是刚出了月子不久便又怀上,故而气虚体弱,胎相不固。殿下又不甚爱惜自己,孕期还妄动真气。”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起来,叹息道:“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殿下怎如此不小心?” 杨琼已然面色铁青:“想不到叶先生竟然还是杏林圣手,倒叫人刮目相看了。”他嗤笑了一声,“先生竟能一眼看出我有孕在身,只是任谁会想到,天下会有男人生子的怪诞之事?” “男人生子,也并非不可能。”叶云舒顿了顿,又道,“我的曾祖,便是男人所生。况且,我家族世代行医,何种病症不曾见过?天下疑难杂症,终究逃不过五行阴阳之辨。” 叶云舒此言倒是叫杨琼吃了一惊,心中不禁啧啧称奇。他这一年来总因为自己以男身怀孕生子为恨,心魔难除,却不料原来在百余年之前也曾有过这等遭遇的男子,心中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于是拱手道:“但不知道叶先生家学何处?” 叶云舒微笑道:“我虽然姓叶,但是与青州冷月山庄江氏一族乃是同宗。” 杨琼一怔,问道:“冷月山庄如今的庄主江寻,还有江有余,亦是先生的宗亲?” 叶云舒道:“正是。江有情和江有余乃是我的两个堂兄。”她叹息道,“自从随恩师到了江南道,我也已经有十数年没有回青州故里了。我那两位堂兄,虽说是亲兄弟,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大堂哥江有情为人古道热肠,而我那二堂兄江有余却是个……”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他素来无情无义,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不提也罢。” 杨琼点了点头:“江有余素来唯利是图,助纣为虐,确实是死有余辜。” 叶云舒道:“原来殿下也认得江有余?” 杨琼冷笑不止,切齿道:“我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亦是拜他所赐。” 叶云舒怔然道:“难道说殿下身上的蛊毒乃是江有余所下?”她微微颔首,“他素来喜欢用毒,对那些蛊虫毒物更是了如指掌,下蛊犹如儿戏,真是叫人不齿。”她突然若有所悟,“如此说来,殿下能够生子,并非是天生如此。乃是因为中了蛊毒,被逆天改造了身体?” 杨琼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生下安期,便已经将蛊虫排出体外。”他脸上闪过讽笑,“却不料,我早已经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叶云舒皱眉道:“殿下觉得男人生子便是怪物吗?那么男人生下的孩子呢?岂不也成了怪物?殿下若是总存了这样的心,你叫安期成人之后如何自处?”见杨琼抿唇不语,叶云舒又道,“殿下可知道,太宗朝的神威大将军叶栉风之母,就是男子,他的同母弟弟叶沐雨,乃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有独子叶荣西,我祖父荣西公取妻江氏,生三子一女,长子随母姓江,继承冷月山庄,便是我堂兄江有情和江有余的父亲。我父亲是老幺,和我的二伯和姑姑,都随父姓叶。”叶云舒正色道,“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而言,先人中曾有男人生子,又有何妨?他亦是我们的列祖列宗,慎终追远,永生缅怀。” 杨琼面色微变:“我竟不知,叶帅的身世这般离奇!”他讶然道,“更没有想到,叶先生竟是叶帅后人,真是失敬了。”杨琼拱手作揖,神色颇有些感喟,“可惜叶帅不传爵禄于子侄,否则百年之后,岂会让刘氏一门独大,终成大患。”他顿了顿,又道,“叶先生既然也是冷月山庄的后人,与江寻同族,不知可有办法替我解蛊?” 叶云舒道:“还请殿下让我仔细探脉。”杨琼依言坐下,伸出右手,放在案上。叶云舒不禁皱眉,但见杨琼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青,几乎骨瘦如柴,她走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搭上杨琼的手腕处,只觉得皮下的脉息微弱,有如古稀老人一般。叶云舒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双眉深锁,沉吟不语。 杨琼垂眸道:“我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命不久矣。先生但说无妨。” 叶云舒道:“之前,我那大堂兄江寻是否曾替殿下解过毒?” 杨琼点了点头,叹息道:“我曾今身中剧毒,一夜白头,又遭所练内功的反噬,唯有吸食人血才能缓解痛苦。后来,幸得江先生妙手回春,替我清除余毒。只可惜我又落入敌手,被种下了蛊毒,如今蛊虫已入骨髓,怕是再无希望。实乃命也。” 叶云舒道:“我大堂兄自少年起,便一肩担起冷月山庄庄主之责,医术高超,天下闻名。本有他的金针,可保殿下恢复如初。然而,只恨江有余的蛊毒实在霸道阴狠,生生耗尽了殿下的精血。”她面露忧色,“实言相告殿下,事到如今,在下亦无能为力。只怕我大堂兄江寻在此,也未必能再救殿下一次。” 杨琼听罢,只淡淡一笑:“多谢先生了。”他默默收回自己的右手,脸上的神情却也平静,“如今我唯一还放心不下的,还是安期。可怜他尚在襁褓,便要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江南各族,群狼环伺,到那时只怕要将安期当做一块可口的肥肉了。”他望着叶云舒,“难为先生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将死之人,如果先生愿意,我死之后,可否照拂安期?有先生这样的嫡母在,江南的那批老朽应该会收敛一些。” 叶云舒道:“为何是我?”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杨琼的小腹,“其实,殿下应该是有更亲密的人可以托付,不是吗?” 杨琼笑了起来:“因为安期和先生,乃是唇齿相依,共生共存。有嫡母,才有嫡子,有嫡子,嫡母之位才可牢固。先生若想在江南有所作为,也需要安期,不是么?将安期托付给先生,名正言顺,我便是要江南各派的人马统统闭嘴,无人能置喙。”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幽幽说道,“更何况,那人已另结新欢,不可托付。” 叶云舒目光一凛,她微微斟酌,终于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有些难以启齿。但还请殿下能够听我一劝。”她沉吟道,“殿下还是放弃腹中这个孩子吧。” 杨琼垂眸道:“先生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保不住吗?” 叶云舒道:“殿下若要保住这个孩子,需要我每日为殿下行针一周天。其中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更何况,孩子在殿下腹中一日,便会吸食殿下的精血,只怕等到孩子落地,殿下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她恳切道,“早日打掉这胎儿,我再想办法替殿下续命,说不定殿下还能够多活几年。” 杨琼静静坐着,仿若神游天外,怔怔出神,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终究是一死,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也无甚要紧。”他冲叶云舒莞尔一笑,“还请先生助我保住腹中的骨血。” 叶云舒心中不忍,低声道:“殿下还请三思。” “这是我毕生所爱之人的骨肉。”杨琼的声音极低极缓,“昔日情深义重,或许已随风而逝,也只剩下这唯一的想念,在我死后,留存于世间吧。”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风入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4章 断情 陈平觉得自己实在是撞了大运。他想起年前曾遇到一个算命先生, 说自己今年贵人星动, 又逢流年驿马, 必能随贵人上京,若是跟对了人, 自然仕途通达。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命批应验得如此之快,与自己同行多日的阿耀竟然就是皇长子本人。 陈平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杨琼出现在自己面前, 才大梦初醒,心中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想到要去庙里做些功德还愿,还要放几个焰口, 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到了京中安顿好,便接妻妾进京,只是自己久不在陈州, 妻子凶悍,不知道会不会虐待小妾……他这厢里心思犹如脱缰的野马,整个人乍惊乍喜,浮想联翩, 那厢里回杨琼的话只知道唯唯诺诺,甚至连杨琼在同自己说些什么, 都听不真切了。 杨琼微微皱眉:“我吩咐的事, 你须十分小心, 不容有些许差错。” 陈平忙不迭地点头说“是”, 神态极其恭敬。杨琼面色微沉:“我并非是要一个应声虫跟在身边。只不过看你之前做事谨慎,遇事果决,是个可用之才。陈平,莫要叫我失望。”他又道,“你先前在我面前总是侃侃而谈,如今除了会说一个‘是’字,变没有别的言语了么?” 陈平陪笑道:“不知者不罪,以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殿下大人有大量,还请海涵。”他想到自己前些时日总是在杨琼面前胡言乱语,还妄谈了皇长子的许多阴私,便恨不得时光倒转,回过去扇自己几个耳光。如今金光大道就在自己的面前,可莫要被自己的乌鸦嘴给毁了。念及此处,陈平又出了一身冷汗,对杨琼笑道:“殿下果然是贵人胸襟,襟怀坦荡,不与我们这些乡野村夫一般计较。” 杨琼忙了半日,一路布局筹谋,只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便摆了摆手,“这样阿谀奉承的话叫人听了心烦,我也倦了,你先下去吧。” 陈平诚惶诚恐,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向杨琼行了大礼,生怕自己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断送了前程。杨琼见他如此,颇觉得有趣,便起了玩笑之心,看着陈平,缓缓道:“我若是你,回头便好好研究一番我的喜好,拍马屁也要拍对地方,不是么?” 陈平有些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屏息凝神地倒退着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冲杨琼献媚般地笑道:“殿下,最近属下派去的人有回报说何公子和那名少年一路南下,像是往江南道方向去了。”他仔细观察着杨琼的神色,斟字酌句地说道,“殿下可要我命人把何公子请回来吗?” 杨琼淡淡道:“不必。”他沉吟道,“你派人继续跟着他,沿途保护他们的安全便是。”他又想了想,“暗中送他一些银两,莫要叫人亏待了他。” 陈平面露苦色:“属下也给何公子沿途的住处放了银两,只是他总是分文不动,属下亦甚是苦恼啊。”见杨琼并无怒色,陈平又道,“何公子带着那少年,沿街唱戏,倒也不缺钱花。”陈平嘿嘿一笑,“听闻那何公子嗓子极好,旦角生角样样拿手,还有些痴迷的看客,一路跟着他走,听他唱曲,场面极是热闹。” 杨琼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初见何晏之时的场景,那时的何晏之也是在人群之中被团团围住,有人高声喝彩,何晏之每唱一句,就有人将手中的钗环花束向他掷去。杨琼微微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你下去罢。”他的声音中透着倦怠,“以后不必来同我说这些事了。” 陈平道了声“是”,躬身退下,心中却暗想:莫非这个何公子已经失宠了?他心中隐隐替何晏之感到惋惜,果然是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 ****** 叶云舒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人似乎是在门口来回踟躇,却久久不曾敲门。她心中一动,起身前去开门,果然见到紫漪正站在门口。叶云舒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声:“紫漪,还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紫漪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垂头道:“咱们可否进去说话?” 叶云舒会意,将紫漪迎了进来,小心关上了门,又仔细查了下门窗,才转身看着紫漪:“你在门外等了很久?为何不敲门?” 紫漪道:“云娘,我不知道自己来看你,是否会害了你。但是,你我相识一场,总该来向你道个别。今后,还不知道何时再见。” 叶云舒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眼前的紫漪娇弱而美丽,犹如风雨之中一株随风飘摇的丁香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朝紫漪微微一笑:“紫漪,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当初出入宫廷,你总是冷漠疏离,我也曾对你心怀不满。然而,后来你把我错认成亲人,几次舍身相救,叫我好不感动。我对你坦明身份,你也并不曾疏远了我,依旧待我如初。”叶云舒仰天叹息,“在那深宫之中,确实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也只有你相伴身边,你我虽无骨肉之亲,在我心中却已将你视作自己的亲姊妹。” “我亦何尝不是如此?”紫漪掩面而泣,哽咽道,“我真心希望,你就是我的亲姊姊,那便多好。可惜,天下本就没有这样完美的事。”她握住叶云舒的手,“云娘,你随皇长子殿下回到江南,还需万事小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云舒,轻咬下唇,终于低声道,“皇长子和帝姬,你可信任的,唯有皇长子。他实在是一个好人。”紫漪顿了顿,上前半步,凑在叶云舒的耳边,“然而,这个天下,极有可能是帝姬的。你到了江南,便留在那里,千万千万,不要随皇长子回京。”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回京之后,怕是一条不归之路。” 她放开叶云舒,低低说道:“我走了。云娘保重。”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叶云舒却叫住了她,从怀中摸出一枚铜片,上面刻着字迹,勉强可以认出是“韩”字,她将铜片交到紫漪手上,道:“这是采芩姑娘的遗物,你当时便是因为它,才错认了我吧?我本来答应过采芩,杀了沈眉,替她报仇之后,便将这枚铜片埋在沈园,以慰她泉下之魂。然而,我相信,她若是知道自己的妹妹尚在人世,更希望的,应该是将这枚铜片交给你罢。” 紫漪握紧了手中的铜片,泪如泉涌:“多谢云娘。”她掩面而泣,“我们姐妹姓韩,我姐姐叫韩紫英,在家行二,是扬州下林村人。可怜我姐姐自幼被人拐走,生死不知,再见却只留下一片薄薄的铜片了。” ****** 杨璇玑坐在铜镜前仔细地画着眉。镜中的女子面若芙蓉,娇媚可人,只是眉眼中透着冷意,叫人望之便不寒而栗。 紫漪小步走了过来,默默地将案上的香炉换了下去,正要转身退下,却被杨璇玑叫住了:“你去见了叶云舒?” 紫漪小声道“是”,又道:“我去拿回我姊姊的遗物。”她偷眼看了杨璇玑一眼,却瞥见对方唇角噙着的冷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只能继续解释道:“奴婢曾经也是将云娘错认成了自小失散的姊姊,才会对她格外照顾。云娘在江南见过我姊姊,受她临终所托,才会将姊姊的遗物一直戴在身边。” 杨璇玑冷冷一笑:“东西拿来。” 紫漪不敢不从,摸出那枚铜片,双手递给杨璇玑。杨璇玑将那枚铜片在手中掂了一掂,脸上俱是不屑一顾,随手便扔进了身后的香炉之中。 紫漪失声道:“不可!”她正想过去捡回东西,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双膝跪地,颤声道:“还请帝姬息怒。” 杨璇玑缓缓上前几步,俯下身看着紫漪:“紫漪,叶云舒要嫁给我兄长了,你是不是很难过?” 紫漪不住地摇头:“奴婢不敢。奴婢是真心诚意祝愿皇长子殿下和云娘能够百年好合的。” 杨璇玑哈哈一笑,幽幽道:“紫漪,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么?”她轻轻抚摸着紫漪的脸庞,仿佛含着无限深情,“除了我,你不能对任何人心怀他念,亲人也不行,死人也不行,明白吗?”她能感觉到紫漪在不住地颤抖,忽而嫣然一笑,“否则,我为何要将叶云舒当作弃子呢?” 杨璇玑轻轻挑起紫漪的下颌,注视着她的一双盈盈泪眼:“谁叫她对你,亦心怀旖念呢?”她冷哼了一声,切齿道,“我的东西,也容她来觊觎?真是不知死活。” 紫漪不住地摇着头,低低道:“奴婢明白……不会的……奴婢绝不会背叛帝姬……”泪水划过她的面颊,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溅开些许水渍,一会儿,便干涸了,再无踪迹。 (第十八章完)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5章 扶持 何晏之离开邺城之后, 便带着君嘉树一路往南而行。说来也是幸运, 他们这一路之上甚是太平, 既无追兵,也没有碰到什么强梁。起初时, 何晏之想到君嘉树是朝廷的重犯,便躲躲藏藏,专寻那些僻静无人的羊肠小路连夜赶路, 然而等过了锦州城, 再穿过平型关后,何晏之便发现各个官驿口子上再无严查的哨兵,甚至连君嘉树的画影图形也再不见踪迹。 何晏之原本还有些发愁,嘉树的内伤因为有阿耀输给他的内力相护, 将养了数日便已经大好,倒是之前的皮肉外伤,因为在潜逃途中没有好好处理, 外伤加剧,伤口已经有些化脓,刚出邺城时还发了烧,整个人神志不清, 一会儿抱着他哭喊爹娘,一会儿苦苦哀求何晏之不要扔下他一个人, 一会儿又瑟瑟发抖, 口中尖叫着“不要”, 不住哭泣着恳求饶过他, 模样儿甚是可怜。 看着君嘉树这般样子,何晏之心中阵阵作痛,他们这次仓促逃出来,身边并无盘缠银两,便只能先在天水镇安顿下来,当了自己身上的外袍,给嘉树抓了一副退热的药吃下。见君嘉树面如土色,依旧不省人事,何晏之不禁忧心忡忡。如此看来,要让君嘉树康复决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接下去的药费,也将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或许是命运之神赐以仁慈之手,何晏之觉得自己简直是吉星高照。那医馆里的吕大夫竟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不但分文未取,还要倒贴他们路钱。何晏之但道无功不受禄,坚持不就,两人于是在医馆中休养了数日,等嘉树的伤口结了痂,便向吕大夫作别,匆匆上了路。 那吕大夫也不做挽留,只是告诫何晏之,君嘉树这半年来受了不少内伤,还被人灌了许多淫\/药,以供取乐,所以伤了根基,身子亏虚,私密之处更有许许多多暗伤,幸亏年纪尚小,好好调养还能恢复,但必须要各种名贵药材养着。那大夫说完这些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只怕没有万贯家财,也负担不起这样昂贵的开销。” 何晏之一一应下,他身无长物,实在不能再麻烦吕大夫,便向他求了几张药方,随身带着。何晏之只道自己遇上了善人,却不知自己前脚才离开医馆,便有人进来医馆,给了那吕大夫百两纹银。那大夫喜笑颜开,对来人道:“官爷何必客气,小人也不过是做一些分内之事,这诊金也付得忒多了些。” 那士官公事公办道:“我也是奉上峰的命令行事,你不必推辞,拿着就是。还有便是守口如瓶,只当没见过这两个人。”他面露狠色,抽出佩刀,“若是多嘴多舌,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要小心了。” 吕大夫吓得冷汗淋漓,连连称是。送走了官家,如此胆战心惊地过了数日,才慢慢缓过神来。然而,每每思及此事,还是如惊弓之鸟,后来想着留在此地终是隐患,自己一介小民,却无意中牵扯到了官家的事,将来若是城门失火,难免会殃及池鱼,于是便转卖了医馆,携着一家老小,一直往南走,辗转到武义郡安家去了。 ****** 且说何晏之和君嘉树顺着洛水而下,嘉树有伤在身,两人一边养病一边南行。何晏之心事重重,反倒是君嘉树安慰何晏之道:“大哥不必太过忧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吕大夫也并未说我有性命之忧,不过身体虚弱一些罢了。”他莞尔笑道,“我如今大仇已报,又能陪伴在大哥左右,纵是立刻死了,便也瞑目了。” 何晏之心有不忍,面对君嘉树,他总是心存愧怍,下意识中,已经将眼前这个少年当做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他一直后悔当日在西屯一别,没有把嘉树带在身边,以至于少年沦落至斯。念及此处,他不觉又忧从中来,唯有拢了拢君嘉树的双手,温言道:“嘉树放心,大哥拼尽全力,也会治好你。” 如今过了平型关,便算是真正离开了西北大漠,眼前已经全是中原的景致。何晏之不免有些匪夷所思,平型关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墙,将关里关外的一切都生生隔绝开来。关外发生的所有血\/腥厮杀都不再影响到关内的平静,那些刀尖上磨牙吮血的日子已经遥远而不再真切,如同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不过是贩夫走卒们在茶馆酒肆中的谈资罢了。 满眼依旧是歌舞升平,依旧是纸醉金迷,士人们穿着时兴的道袍,峨冠博带,品酒举觞,评诗论画,商贾富豪们斗鸡走马,穿梭于青楼勾栏,恣意寻欢。那些画舫穿梭于洛河之上,青罗脂粉,融融腻腻,一派醉烟软翠,叫人心神摇曳。 君嘉树自幼长在关边塞北,并未真正领略过关内的富庶奢靡,陈州、锦州这等关塞虽然是重镇,陈兵数万,虎狼之师,盘亘雄踞,但是哪里会有关内这般繁华?此刻满眼望去,所见都是琳琅珠玉、绮窗朱户,其富贵奢华,与关外的苦寒和荒凉有如天上地下。君嘉树心中好奇,一路行来,缠着何晏之问东问西,两人走走停停,不觉便放慢了行程。 何晏之却想到自己当日随着杨琼一路西行到陈州,转眼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时光飞逝,当时与杨琼两情相悦,而今却相隔两端,不知何日再见。他心中唏嘘,神情亦是沮丧,嘉树见他郁郁寡欢,便想方设法讨他欢心,说些自己儿时的趣事逗逗乐。只是提及儿时,免不了会说到父母和姊姊,何晏之怕少年勾起伤心旧事,便应和着说起自己年幼时被戏班收养沿街卖唱的见闻,嘉树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兴到浓时,竟央着何晏之唱一段让他听听。 彼时已到夏末秋初,微风徐来,夕阳西下,余晖铺在洛水岸边,闪着寸寸微光。何晏之也是说到了兴头上,便摆开架势,拉了拉嗓子,唱了一折《醉打山门》:“树木槎枒,峰峦如画,堪潇洒。啊呀!闷杀洒家,烦恼倒有那,天来大!” 他的嗓音浑厚有力,穿透江雾,响彻余波。江岸边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此刻却都停下了脚步,渐渐聚拢过来。何晏之本是武生的行当,也擅长唱正旦和老外,他少年登台,就挂头肩小生,唱念做打,样样俱精,动作如行云流水,叫人移不开目。此刻,老老少少一群人将何晏之围在中间,他每唱一句,便有人鼓掌喝彩,甚至有人从怀里摸出些铜钱来,抛掷在地上,当做彩头。 如此不过半个多时辰,待人群散去,何晏之数了下那些彩头,少说也有五六贯,心中不觉大喜,对君嘉树道:“走!大哥带你喝酒去!” 两人于是找了临江一处最大的酒楼,小二引他们上了二楼。雅座面对洛水,余晖脉脉,流水悠悠,甚为雅致。何晏之顿觉神清气爽,点了几道精致的点心,小二又温了酒壶,殷勤奉上。君嘉树趴在栏杆上,一边与何晏之推杯换盏,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江上来往的白帆,何晏之见他难得如此有兴致,心中也甚为欢畅。 彼时,天色向晚,夜风徐来,引得少年一阵咳嗽。何晏之忙掩了窗,他见嘉树衣衫单薄,便解下外袍替少年披上,又道:“快入秋了,你身子单薄,还需要注意保暖,不可坐在风口。”说着,摸了摸少年的头,“明日大哥带你去买几身衣裳吧。” 小二上楼来给添了灯,何晏之怕嘉树体虚不奈油腻,便又唤店家炖了一锅小米粥。室内灯火摇曳,君嘉树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偷眼看着何晏之,未几眼眶隐约泛红,泪水在眼中打着转,滴落在了桌案上。 何晏之起身道:“嘉树,你哭什么?”他以为少年又在感怀生世,便让少年倚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拍抚着对方的背脊,柔声道,“往日已矣,逝者不可追,你莫要再画地为牢,困于旧事之中无法自拔。” 君嘉树把头靠在何晏之的胸膛之上,哽咽道:“大哥……我并非感怀往事……我只是……只是……”他擦了擦脸上的斑斑泪痕,“大哥……你待我真好……我实在是情不自禁……这世上除了我娘,便只有大哥待我最好了……大哥,我真不知道将来要怎样报答你才好……” 何晏之柔声道:“我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你我皆是孤苦伶仃,同命相怜,相互扶持也是应该的,说甚么报答?”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年纪尚小,不懂世情险恶,大哥自然要好好照顾你。” 何晏之安慰了君嘉树一阵,见少年渐渐收了泪,便准备结账离开,岂料那小二却赔笑道:“客官不必客气。方才楼下来了一位豪客,和同桌划酒拳输了,便将这两层楼所有的账都提前结了。” 何晏之和君嘉树面面相觑,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天上掉馅饼的事竟然也会叫他们撞见,真是奇哉怪哉。待何晏之带着嘉树离开,便有两个士官打扮的人从屏风后面慢慢踱了出来。店小二谄笑道:“二位官爷,小的方才这个缘由编得可好?” 左边一个络腮胡的士官笑道:“不错!你倒是个机灵的。”说着,又从怀里摸了些碎银,塞给小二,“这些是赏你的。记得守口如瓶。”右边高个子的那位却紧锁眉头,对同伴说道:“老四,总是想这些招也不成。总有一天要露出端倪来,回头陈大人那边咱们交待不过去。”被唤作“老四”的士官却哈哈一笑,“管他娘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那公子迂得很,又不认得咱们,只怕他心中再是怀疑,也找不到人!”言毕,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出了酒楼。 店小二在身后殷勤送客,手里掂了掂络腮胡给的赏银,只道今日真是天降财神。他于是双手合十,望空拜了又拜,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哪天还会碰上这样的好事。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穆穆盏影 4瓶;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6章 熬药 杨琼既与杨璇玑结盟, 又在锦州别院里密谈了整整两日, 两人从日出谈到日暮, 又从掌灯时分谈到夜半三更,如此日以继夜, 杨琼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如今不比往昔,双身之人,身虚体乏, 到了第三天, 果然又出现了流产之兆。 杨琼那夜从睡梦中痛醒,下\/身的血淋漓不止,腹中坠痛如绞。他侧身咬住被褥,屏息凝神, 死死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周遭都是杨璇玑的亲信,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他的内力因为在邺城地道之中为救君嘉树而损耗大半,至今尚未恢复, 只能凭着仅存的几股真气护住腹中的胎儿。 如此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杨琼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身下的被褥几乎可以绞出水来,整个人虚弱不堪。叶云舒照例早起来给他问脉, 待进得屋内,却被一屋子隐隐的血腥味惊呆了。她心道不好, 上前将杨琼扶起, 只觉得对方浑身滚烫, 面色惨白, 只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叶云舒压低了声音:“殿下,我现在给你行针。可能会有些痛苦,你且忍一忍。” 杨琼点了点头,待叶云舒的银针刺入他的骨缝,他才知道叶云舒所说的“痛苦”是何等的可怖,那细小的针尖游走于他的经络和骨缝间,撕扯着他的皮肉,啃噬着他的精神,他仿佛感觉有一只大手正用力将他骨盆扳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间传来开裂的声响。他的喉头发出痛苦的闷哼,腹中不住下坠的绞痛却渐渐缓和了下去。 杨琼大口大口喘着气,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腹,心中却泛起隐隐的怨恨来。 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 因为这个胎儿么?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杨琼的双唇微微嚅动,喃喃低语。叶云舒低头凑过来,轻声问道:“殿下说甚么?” 杨琼微微闭上眼:“不要了。” 叶云舒一怔:“殿下是说不要留下这个胎儿了吗?” 杨琼微弱地点了点头:“我不想留下他了。” 叶云舒的神情凝重起来,缓声道:“如此也好。”她顿了顿,“我的本意,也是希望殿下能够落胎,这个孩子来的并不是时候。以殿下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顺利足月生产,只怕等胎儿再大些,殿下吃得苦会更多。”她站起身来,轻轻拂拭衣襟,“殿下稍待。以免帝姬起疑,我亲自为殿下去抓一副药来。”她静静地看着杨琼,“殿下放心,我们冷月山庄祖传的方子,药性温和,对母体伤害甚微,而且会堕得很干净,并不会太痛苦。” ****** 叶云舒的速度很快。杨琼只是小憩了半晌,叶云舒的药便已经放在了案头。杨琼靠在床榻上,愣愣地看着桌上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堕\/胎药。叶云舒果真没有说错,冷月山庄的秘方与世间平常的堕\/胎药很不一样,甚至没有那股刺鼻的味道,仿佛只是一碗平常的驱寒退热药而已。 叶云舒将药碗端了过来,俯身递给杨琼,缓声道:“殿下莫要再犹豫了,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把药喝了吧。”她侧着头微微想了想,“这个药一般是半个时辰见效,可能会痛上两三个时辰,胎儿就会化作血水流出。殿下再修养十天半月,便无大碍了。” 杨琼接过药碗,手却有些微微发抖,浓稠的汤汁几乎要泼了出来。他的左手不自觉地覆上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他和何晏之的孩子。 杨琼将药碗慢慢凑近自己的双唇,一股泛着微酸的腥味窜入他的呼吸,胸臆中又翻腾起阵阵干呕,他的眼前随之一晃,似乎看到汤药中映着一张婴儿稚嫩的脸,有点像安期,却更加憨态可掬。杨琼的呼吸急促起来,碗中的婴儿的脸渐渐变得支离破碎,似乎他此刻端着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他腹中胎儿的血肉,耳畔又响起叶云舒刚刚同自己说过的话: 『会堕得很干净,并不会太痛苦。』 会堕得很干净…… 很干净…… “不……”杨琼的手一抖,药碗从他的手中滑落,跌落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殿下。”叶云舒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杨琼,“殿下又舍不得了吗?” 杨琼蜷缩在床榻之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喃喃自语着:“他还不知道……他应该要知道……我若是杀了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恨我……” 叶云舒觉得杨琼此刻的情绪极不稳定,似乎有些被魇了,正想给杨琼行针,却见对方已经抬起脸来看着自己。 杨琼的脸色依然是晦暗而惨白的,只是眼中透着些许光芒,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淡淡道:“已经耽搁了数日,我们明天便动身回江南吧。” 叶云舒深锁双眉:“殿下是疯了吗?以你现在的身体,如何能忍受长途跋涉?”她压低了声音,“殿下真的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么?” 杨琼微微一笑:“所以才需要叶先生随我同行啊。”他敛容正色道,“璇玑素来多疑,心细如发,倘若我再留在锦州,只怕终有一天会被她识破我如今的处境。”他沉吟道,“若是那样,我便会完全受制于她。”杨琼盯着叶云舒,“叶先生也不希望如此吧?” 叶云舒静默不语,默默点了点头。杨琼笑道:“如此,先谢过叶先生了。” 叶云舒负着手,淡淡道:“殿下客气了。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言谢。” ※※※※※※※※※※※※※※※※※※※※ 决定把这段还是贴在作话里面,因为毕竟目前已经快一百万字了,也离结尾不远了,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鼓励,还有挽尊。 其实我不是故意把何晏之写成这样的,我也很认真在写,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的局面。现在快一百万字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总之,小何还算是一个好人吧,心太软却没有逆天的本事,但是颜值高、性格温柔,喜欢照顾弱小,同情心比较强,最最重要的,还是他颜值非常高,是个温柔的大哥哥,所以像君嘉树这样的少年才会迷恋他。 至于杨琼为什么最后还是会和何晏之在一起,杨琼他从小是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从小生活在一个缺爱的环境里,所以性格很矛盾,又脆弱又高傲,尖锐敏感又有些内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正因为如此,杨琼在少年时期才会被伪装成“善解人意的温柔帅气大哥”的沈碧秋骗到手,正如现在的君嘉树迷恋何晏之一样,当年的杨琼便是迷恋这样的沈碧秋。 然后,杨琼被现实打脸,沈碧秋根本就是在欺骗他,他被沈碧秋和杨玲珑联手所害,逐出京城,其实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大boss是他“母亲”杨真真,还以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母爱,这个打击是巨大的,以至于性情大变,也让他更加极端偏执。 杨琼本来就缺爱,这番遭遇之后,其实更加让他在内心深处渴望爱,只是他要掩饰这种脆弱,用故作高傲来掩饰自己的寂寞孤独和渴求被爱的卑微,这也是《慧剑斩情丝》第一章《哑巴宫》的背景。 这个人适时的出现了,就是何晏之。和他少年时初恋情人长得一模一样,以及和他初恋当初所伪装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帅气大哥”,并且这个人是真实的,并不再是刻意的伪装,于是,杨琼彻底沦陷了。 换句话说,何晏之和沈碧秋的个性是截然不同的,沈碧秋当年的伪装其实就是和何晏之身上表现出来的一模一样,温柔、和蔼、体贴、阳光、善良,略显得有些圣母——但是真实的沈碧秋却是偏执疯狂、阴冷而残酷,这样的个性是绝对吸引不了杨琼的。所以,杨琼永远不会再回到沈碧秋身边。可惜,沈碧秋终其一生也不明白。 更重要的是,杨琼的沉没成本太高了,他付出实在太多了,所有的深情都给了何晏之,他放不了手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7章 践行 杨琼第二日便辞别杨璇玑, 与叶云舒启程南行。杨璇玑几番挽留无果, 便也不再强留, 只是定要亲自在驿台为杨琼践行。杨琼推脱不过,他此刻身体实在倦乏得很, 强撑着与杨璇玑言笑晏晏,整个人却只能凭栏而靠,腰肢以下俱是酸胀不堪, 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杨璇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琼, “自从见到皇兄的那日起,就觉得兄长的身体有些堪忧,怎么几日下来,气色又差了一些?”她浅浅一笑, 眼圈却有些红了,“我多年不见兄长,本想与皇兄多待几日, 叙叙旧情,皇兄却是执意要走。莫非是在锦州住不惯么?那真是小妹的罪过了。” “璇玑对我的关心,着实叫为兄感动。”杨琼淡淡道,“这些日子, 我辗转陈州、锦州诸地,殚精竭虑, 确实是有些心力交瘁了。”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如今却是好了, 终于见到璇玑, 我也可松一口气。从此有璇玑相助,翦除刘氏指日可待。”他目光幽深,“璇玑的诚意满满,此番将关中精锐和盘托出,为兄又岂能藏私?璇玑且放心,待我回到江南,必以欧阳氏的族徽,号令八派,你我兄妹同心,何愁大业不成?” 杨璇玑低头一笑:“皇兄素来知道我的性子,我自小便从未贪恋权位。若非是大院君和皇姐步步紧逼,再无我立锥之地,我何至于斯?”她垂头叹息,落下泪来,“璇玑平生之愿,不过是母慈子孝,手足情深,共享天伦,无奈在帝王之家,竟都是奢望罢了。”她上前一步,挽住杨琼的手臂,几乎扑在杨琼的身上,哽咽道,“皇兄,你我兄妹自小情谊深厚,只有兄长,永远不会抛弃璇玑的,是不是?你我绝不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是不是?”、 杨璇玑说得这般动容,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竟叫人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燕京城中,瘦小的女孩儿躲在兄长怀中委屈哭泣,然而,杨琼知道,那样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还了。而且,此刻的他根本无暇去分辨,杨璇玑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不过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动作,却已经让杨琼承受不了,下腹隐隐的坠痛又弥漫开来,杨琼拼劲力气强忍住胸口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感,双手死死抓住石栏,连指节都发了白。 叶云舒一直抬头看着台上的杨琼和杨璇玑二人,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始终盯着兄妹二人的一举一动。此刻,她的眉头微微一皱,缓步走上了台阶。她没有迟疑,迈步走到杨琼的身侧,极为自然地握住杨琼的手,两指却按住了他的脉门。 杨琼只觉得一股温煦的内力缓缓注入自己的身体,让他周身都泛起一股融融的暖意,坠痛和反胃的恶心感渐渐被压了下去。他听到叶云舒对自己轻柔一笑:“殿下,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杨璇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嫣然笑道:“本宫和皇兄不过单独说一些话,早吩咐了众人避开。云娘难道不知么?” 杨琼此刻终于勉强恢复了常色,淡淡道:“璇玑,云娘已经是我的妻子,便是你的皇嫂。” 杨璇玑掩唇一笑:“皇兄现在就开始护着云娘了。”她眼波流转,脸上露出俏皮娇柔之色,“皇兄,你可莫要娶了媳妇忘了妹妹呀。”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见车马已经备齐,叶云舒便挽着杨琼缓步下台,登上马车。这边叶云舒刚刚将杨琼安顿好,正要上车,却听杨璇玑在身后唤她:“云娘。” 叶云舒放下车帘,迈步走了过来,抱拳道:“不知帝姬还有什么吩咐?” 杨璇玑含笑着看着叶云舒:“我皇兄素来拒人千里之外,不易与人亲近,想不到不过短短两日,云娘竟能得到皇兄的信任。本宫真是小觑了云娘的本事。”她微微眯眼,望着天上的浮云,“让本宫想一想,可是皇兄有什么不得不倚仗云娘的地方?” 叶云舒淡淡道:“帝姬不必以己度人。这世上并非所有人活着只为着争名逐利。” 杨璇玑面色骤然一沉,冷冷道:“叶云舒,你竟然在本宫面前放肆!” 叶云舒笑道:“不敢。然而作为殿下的皇嫂,我自认为并未失分寸。长嫂如母,帝姬最懂得尊卑礼仪,想必比我更懂得这些道理。”她悠然道,“况且,不是帝姬亲自为我和皇长子牵的红绳么?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帝姬才是。” 杨璇玑不住冷笑:“叶云舒,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想不到也是这般愚不可及。且不说我皇兄还未恢复岐王之位,就算是他能顺利复位,区区一个岷王妃的名号,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本宫劝你还是谨言慎行,莫要重蹈你老师谢婉芝的覆辙。” 叶云舒神色不变,依旧是一派淡然:“帝姬心中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帝姬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明白。帝姬从未信任过我,也从未信任过皇长子,可是帝姬又不得不倚靠江南的力量,却不想皇长子在江南真正站稳脚跟。所以,你才想到了我。”叶云舒笑了起来,“我是谢婉芝的弟子,以我的身份,最能成为那一根插入江南各派和皇长子之间的刺,然后帝姬就可以隔岸观火,有时候再借势煽个风、点个火,让这根刺的周围流出脓血,逐渐溃烂,终有一天,会不战自败。” 杨璇玑静静地看着叶云舒,一言不发。随之,仰天哈哈一笑,缓声道:“当年柳卿向我力荐你,说你文韬武略,绝不在她之下,果真是没有错的。” 叶云舒淡淡一笑:“帝姬素来礼贤下士,自然会有人剖肝沥胆,效忠于你。” 杨璇玑点了点头:“然而,不能为我所用,不如及早舍弃。”她抬起下颌,唇边衔着一抹讽笑,“你应该感谢柳卿,若非因为念及柳卿的恩义,只怕你此刻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近萝小姐 2个;长风入林、讲个故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式微 10瓶;lovele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8章 断乳 杨琼的马车走得很慢, 叶云舒还特意命人在车中铺了一层厚厚的被褥, 然而杨琼依然因为马车的颠簸而呕吐不止, 到后来实在是吐不出来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往外吐着水。他整个人苍白如纸, 无力地蜷缩在软塌上,冷汗沁湿了他的衣襟,长发贴着两颊, 散落在榻上, 更显得憔悴支离。 因为如今的身体情况特殊,杨琼并未让其他人进来伺候,只让叶云舒守在自己的榻前。叶云舒端来水袋,示意杨琼喝水, 杨琼却无力地推开了她,摇了摇头:“我实在是喝不下。” 叶云舒正色道:“殿下越是吐的厉害,越要不停地喝水进食, 否则,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这漫漫长路。” 杨琼迟疑了片刻,终于抖着手接过水袋, 只是才喝了几口,便又捂住嘴干呕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一阵又一阵地痉挛着, 似乎有一只手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 而下腹却又胀得厉害。他喝下去多少水, 便又吐出了多少水, 如今对他而言,喝水和进食都已经成为一种折磨,犹如一把钝口的刀子慢慢凌迟着他的血肉,那样的痛苦,简直无法言说。 他们离开锦州时刚过辰时,待过了午时,杨琼只觉得头晕眼花,脑袋痛得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叶云舒一摸他的额头,却是滚烫,心道不妙。杨琼现在有妊在身,双身之人若是发了烧,胎儿怕是要难保。叶云舒没有料到杨琼如今竟然这般脆弱,竟连寻常怀了孕的妇人都不如,她叹了一口气,拉开杨琼的前襟,想要替他擦一擦身,降低些热度。 孰料杨琼竟剧烈地挣扎起来,叶云舒心中诧异,口中道:“殿下,你如今烧得厉害,恕在下失礼,眼下只能先除去殿下的上衣,让你的燥热降下来,然后我再给你施针。” 杨琼此刻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却依旧死死抓住自己的前襟,叶云舒无意间碰触到他的胸口,竟激得杨琼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随即整个人痛得缩成了一团。 叶云舒的手一抖,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压低了声音:“殿下可是……涨奶?” 杨琼背过身去,向隅而卧,低低道:“不必管我。” 叶云舒叹息道:“殿下应是数日未通乳罢?如今你高烧不退,便是因为涨乳不通所致,若再不挤尽积乳,怕是会酿成大病,甚至危及性命。” “吾儿不在身边……”杨琼依然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他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安期很是认生,并不肯吃旁人的奶水,他也便由着儿子,平素都是亲自哺乳。那天夜里他命人先送安期往南走,然后又夜救何晏之和君嘉树,再折回锦州同杨璇玑会面,一番东奔西走,便已经过去了四、五日。这几日,他的胸口实在胀得厉害,只能无人时偷偷挤去一些,不料却越来越胀痛,如今胸口坚硬如石,就算是轻轻碰触,便有钻心般的痛,如万箭穿心,弥漫到他的双肩和腋下,有时连手都提不起来了。杨琼此刻痛苦地仰着头,喃喃道:“叶先生可有办法……助我断乳……” “可以。”叶云舒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神色亦是一本正经,“只是,如今最为要紧的事,是先要替殿下排尽双\/乳中积存的乳液。” 杨琼呆了半晌,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哆哆嗦嗦地解开前襟,背对着叶云舒道:“先生稍待。” 叶云舒微微皱眉:“殿下这是要自己动手?”杨琼的手刚刚碰触到自己的胸口,便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种尖锐的刺痛让他冷汗淋漓,却听叶云舒又道,“殿下不得章法,没有医师相助,怕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干净的。”说话间,叶云舒已经到了杨琼的身后,“殿下无需忸怩,医者仁心,看病问诊而已,何必纠结男女大防?” 杨琼握紧了双拳,终于转过身来,他的前襟已经大敞,一层层的白布却将他的胸口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待他慢慢地解开束胸,长长的白布条散落于榻上,叶云舒却是一愣,但见杨琼的前胸已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高耸如妇人一般。叶云舒用手指轻轻一按,杨琼便痛得脸色煞白。他窘迫至极,咬着唇,别过脸去。 叶云舒双眉慢慢皱了起来,正襟危坐,对杨琼道:“殿下,接下来我用银针打通你的几处穴脉,可能会有些痛苦,还请殿下千万忍耐。” 杨琼点了点头。然而,叶云舒一针才堪堪刺下,杨琼便痛得发起抖来,他咬紧牙关,死死忍住痛呼,叶云舒低声道:“殿下还请放松,我的针头都要弯了。”杨琼闭上双目,屏气凝神,调息吐纳,待叶云舒行完二十一针,整个人如同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杨琼的力气已经用尽,只能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不住地喘息着。 叶云舒收起银针,道:“殿下如今可以将乳液挤尽了。”她顿了顿,觉得杨琼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可能需要旁人的帮助,便又问道,“殿下可要叶某相助?” 杨琼霎时面色通红,背转身去:“不必。”他缩在角落里,双手不住用力,随着淅淅沥沥的声响,淡淡的乳香弥散在狭小的车厢内。叶云舒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背后,默然地看着他,神情却变幻莫测。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杨琼终于力竭,靠着一隅,低低道:“叶先生,是不是过几日,还要再次行针?” 叶云舒点点头:“大约还需三次,每隔三日一次,之后,殿下的乳水便会停了。” 杨琼怔怔地望着车厢,神情茫然而麻木,许久,他才微微点了点头,嗓音已经嘶哑,“多谢叶先生。”他垂眸自嘲地一笑,幽幽道,“叫叶先生见笑了。只怕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吧?” 叶云舒欲言又止,许久,她才缓声道:“殿下何必如此自暴自弃?你不过是身中情蛊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况且,天生雌雄同体的人也是古已有之,不过是兼具男女之身,也能够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又算得上甚么怪物呢?”她顿了顿,低声道,“殿下可知,我没有母亲,却有两个父亲。” 杨琼面色一变,他似乎已经明白了叶云舒的意思,却又不敢贸然相问。只听叶云舒继续说道:“我的一个父亲,便也是我的生母,他就是男身女体,阴阳之人。” 杨琼讶然道:“原来这世上真有男女同体之人?”他有些抱歉地朝叶云舒拱了拱手,“叶先生,是我失言了,无意间冒犯了令堂。” 叶云舒笑了笑:“殿下多虑了。我并非觉得是冒犯。我们冷月山庄的先祖之中,隔几代人便会出生雌雄同体之人,大约是我们先祖并非是中原之人,抑或是带有其他的异族血统吧。”她长叹了一声,“只可惜,阴阳之人生育艰难,我的生母就因为生我时难产而死。我爹极是伤心,思念成狂,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后来在我五岁时在天山雪崖峰与人比剑,自坠山崖而死。” 杨琼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如此说来,狂剑客颛顼明灭,就是叶先生的父亲?” 叶云舒点了点头:“我就是颛顼明灭和叶天锋的女儿。” 杨琼感喟道:“颛顼明灭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我自小便听我师父萧九渊提起他,对他赞赏不已,说他是天下第一高手。我亦是心中神往,希望能有一天得到他的点拨。”他神情怅惘,“可惜,一代剑宗,最终竟跳崖自戕,尸骨无存。” 叶云舒淡淡道:“所以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情根深种,不过误已误人。” 第329章 不见 韩紫漪见杨璇玑面沉似水地走进内室, 心中不禁有一些忐忑,急忙起身,低着头小步走了过去,屈膝躬身道:“帝姬。” 杨璇玑“嗯”了一声,面色却冷若冰霜。她离开燕京已经有些时日, 当初在宫中的那股谦卑之态已经消逝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的肃杀。她素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如今做了母亲, 原本纤细的五官也长开了,眉眼上更添了沉稳, 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紫漪觉得自己越发地畏惧杨璇玑了。眼前是她自小就服侍的人, 可是她至今也没有真正看懂过她。曾几何时,杨璇玑在宫中举步维艰、小心谨慎,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是战战兢兢。那个时候的杨璇玑给了韩紫漪一个错觉,仿佛两人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战友,名虽主仆,实属同伴。她甚至对那个瘦小而孤独的小公主产生过同病相怜的悲悯,她以为杨璇玑同自己一样, 在夹缝之中求得一息之存,随波逐流、和光同尘。然而, 她错了, 错得实在离谱, 错得何其可笑。杨璇玑不过是一头躲在黑暗中舔舐着利爪、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孤狼。这头狼,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又怎会被情感所左右,一直蛰伏下去呢? 紫漪小心翼翼地解下杨璇玑身上的披风,她一直低着头,甚至不敢抬头看杨璇玑一眼。杨璇玑垂下眼眸,看着紫漪畏惧而谨慎的神色,没来由地心中翻腾起一丝烦躁来,突然之间,她想起来,紫漪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开怀一笑了。杨璇玑慢慢皱起了双眉,伸手掐住了紫漪的下颌,用力往上抬起。她的目光阴冷,让紫漪忍不住战栗起来,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璇玑。 杨璇玑的手指逐渐加力,紫漪觉得自己的下颌都要被捏碎了,她依然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忍住脱口欲出的痛呼。杨璇玑微微一笑:“叶云舒走了,她现在是我皇兄的未婚妻,紫漪,你是不是很伤心?” 紫漪忙不迭地摇头,因为剧痛而产生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杨璇玑依然没有放开她,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快意的笑来:“怎么会呢?你同她平日里的关系那样好,她走了,可能一去不复返,永远不能再见,你怎么会不伤心呢?” “不……”紫漪终于含泪道,“帝姬息怒……奴婢心中只为云娘高兴……” 杨璇玑幽幽道:“这是你的心里话吗?”她终于放开了手,紫漪的整个下颌已经一片乌紫,“紫漪,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与我阴奉阳违了?” 紫漪双膝跪地,低下头:“奴婢不敢。” 杨璇玑嫣然一笑,柔声问道:“紫漪,我刚才弄疼你了?” 紫漪只是低着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使是帝姬要奴婢的命,也是奴婢的福分。” 杨璇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样的紫漪,挑不出半点错处,却又似乎与自己隔了万水千山之远,仿佛以前那个无时不刻跟随着自己脚步的小宫女已经成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长久以来盘亘在心中的烦躁和郁闷如杂草一般疯狂地滋生开来。杨璇玑向来自诩沉着淡定,最惯于隐忍不发,然而韩紫漪却能轻易勾起她胸中的怒火,叫她怒不可遏,甚至让她做出错误的判断,授人以手柄,比如,在对待叶云舒的态度上。 从梁柳氏第一次向她力荐叶云舒时,杨璇玑就知道这是一个可用之材。忍辱含垢,礼贤下士,求贤若渴,这些本是她最为擅长的,她能够将关中才子柳子沅纳为心腹,自然也有信心将叶云舒纳入麾下。甚至,在叶云舒初入宫闱时,她也是有心提拔叶云舒成为自己身边的一等宫女。 只是…… 杨璇玑抿着唇,目不稍瞬地盯着韩紫漪,许久,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舍弃叶云舒。”她轻笑了一声,“她是谢婉芝的高足,随着谢婉芝在江南经营多年,又是柳子沅的同窗,若为我所用,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然而,她却偏偏要同你如此亲近。” 紫漪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泪目怔怔地看着杨璇玑。只见杨璇玑一边说着,一边半蹲下身子:“我平生最讨厌有人染指我的东西。我担心终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她,而我偏偏又不能杀她。她是柳卿的故交,杀了她,会寒了柳卿的心。倒不如现在就舍弃了她,让她去江南为我开路,物尽所用。”杨璇玑笑了起来,声音亦随之变得缠绵悱恻,“紫漪,你看,只有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为了你,我甚至舍弃了一个极好的棋子,紫漪,你心里可欢喜。” “所以你让她去送死么?”紫漪的双唇微动,声音都发着颤,“帝姬明鉴,我同云娘,只是姊妹之情。”眼泪从她的眼中缓缓淌下,“云娘于我,绝无邪念。” “真是姊妹情深。你何时同我这般情深义重过?”杨璇玑冷笑了一声,“甚么姊妹之情、兄弟之情,不过都是寻欢作乐的借口罢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负手道,“你也不必如此悲悲切切,叶云舒哪里这么容易死?她本就想回江南,替谢婉芝报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她一个人情。至于鹿死谁手,就看她的本事了。”她转过脸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紫漪,“你若是真的问心无愧,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与叶云舒再不相见。” 紫漪泪如雨下,伏在地上,低声道:“是。奴婢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黔上听风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0章 表白 何晏之带着君嘉树一路游山玩水, 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半月才到了中州。何晏之知道君嘉树从未来过中原一带, 又怜惜他命途多舛、受尽坎坷, 便总是找一些途径的名胜古迹,带着君嘉树一路游览。这些时日下来, 君嘉树对何晏之的依赖更胜往昔, 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何晏之本想将君嘉树安顿好再往江南去,但是如今的嘉树身体赢弱,精神又格外憔悴,他实在不忍心撇下少年一人,便想着等君嘉树的身体好一些,再做打算。 何晏之数次在言谈之中透出要与君嘉树告别的意思,叫少年不免一惊一乍起来, 他时时刻刻担心着何晏之会弃他而去, 于是行动坐卧都黏着何晏之, 甚至住店都不肯独自一个人住, 缠着何晏之要同住一间。何晏之如何能拒绝,每当君嘉树含着泪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心软了下来,一路走来,两人同塌抵足而眠, 关系便又亲近了几分。 等到了中州便已经接近江南,何晏之思忖着自己要去找杨琼, 还不知阿耀在杨琼面前如何编派自己, 带着君嘉树多有不便, 又想着找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可以安顿少年。何晏之怀着心事,不免生出了近乡情怯之心,他虽然一心想着去找杨琼,但是离江南越近,心情反而越发地忐忑不安。自从在陈州与杨琼别过,何晏之这些月来再未出现过沸血之热,他心中有些奇怪,又猜想着或许是杨琼已经解了血咒反噬之毒,如此一想心里不免越发惆怅起来。自己对杨琼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用处,又凭什么继续留在杨琼的身边呢? 君嘉树见他一脸愁容,闷闷不乐,心中亦是不安,便绞尽脑汁地说些趣事给何晏之听。何晏之只是含笑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没听进去君嘉树同自己说了什么。这一日,他俩来到中州西南的太平镇,中土繁华,沿街都是杂耍卖艺的小贩。君嘉树看得新奇,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何晏之由着他,在他身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此日正值镇里的庙会,人群熙熙攘攘,迎面来了一队游街的彩车,何晏之在身后唤着嘉树,让他小心避让。君嘉树心中一动,却故意站着不动。他有时候见何晏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愁闷情绪中,什么话也不同他讲,便特意做些危险的动作好引起何晏之的注意。何晏之果然疾步追了上来,一把将君嘉树拉到怀里,沉着脸喝道:“人来人往的多危险?你身子还未痊愈,不可如此莽莽撞撞。” 君嘉树却颇有些痴迷地窝在何晏之的怀里,小声道:“大哥,我的头有些晕。” 何晏之摸了摸君嘉树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将君嘉树拉到自己的内侧,“或许是走了一上午的路,有些累了。今日我们就不赶路了,找家酒店休息吧。” 君嘉树乖顺地点了点头,偷眼看了何晏之一眼,随之左脚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何晏之当然不知道这又是君嘉树的小把戏,便急忙抱住少年道:“你怎么了?头很晕吗?” 君嘉树靠着何晏之的肩膀,撒娇道:“大哥,我头晕得厉害,走路都不稳。” 何晏之叹了一口气,少年懵懂而可怜的模样总会叫他心软,他握着君嘉树的手,低声道:“无妨。大哥拉着你走。” 君嘉树心中窃喜,任由何晏之拉着,两人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君嘉树只觉得此刻的天空都是分外湛蓝,何晏之的体温透着皮肤传到他的掌心,让他浑身上下涌起一阵阵的温情。他早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雏儿,他在薛府被薛文渭玩弄了数月,各种羞耻的花样都玩过,自然熟悉男人之间的□□,如今与心仪之人双手交握,便叫他忍不住情动。君嘉树初时只是崇拜信赖何晏之,而今相处日久,又共同经历过生关死劫,早便情根深种,对何晏之痴心暗许。只是何晏之待他虽然无微不至,但是言谈举止间更多的却是兄弟之情,还有那个什么“宫主”从中作梗,叫君嘉树好不心急。 两人手拉着手,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突然听到旁边的铺子里有人不断喊着“恩公”,何晏之心中诧异,转头回望,却见一个中年的士人穿着湖蓝色的道袍,正站在一个摊位旁边。摊子上挑着一块布幡,上头写着“善观气色”四个字,右边的木桌上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刻着“测字、看相、算命”。何晏之只觉得此人分外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倒是君嘉树认了出来,大声道:“林万田?林半仙!” ****** 此人便是在西屯一起被掳作苦力、修筑地宫的林万田,当时西屯一别,林万田和余下的十几个俘虏拿着何晏之分给他们的一锭黄金便回了中原,大家各奔前程,有人回了原籍与家人重聚,像林万田这样的江湖术士便一路到了中州,重操旧业,继续给人看相算命,过过小日子罢了。 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一喜。三人久别重逢,分外激动,那林万田将何晏之视作恩人,自然是照顾得犹为周到,当即收了铺子,领着何晏之和君嘉树,就近找了一处幽静的酒楼,叫了满满一桌酒菜来款待何晏之。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谈些旧事。几杯水酒下肚,何晏之又心生惆怅,便问道:“林先生素来擅长相面。不如与我也看上一看?” 林万田道:“都说穷人算命、富人烧香,莫非恩公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他哈哈一笑,又道,“我还是那句老话,恩公龙准凤目,乃是一等一的贵人之相,必定是人中龙凤,一飞冲天。” 何晏之笑了笑:“林先生可与我看看姻缘?”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这米酒后劲有些大,何晏之一连喝了数杯,便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林万田道:“奇哉怪哉。恩公此生与女子无缘,却同男人有刎颈之交,只是……只是……”他沉吟不语,却感觉自己的脚被人不断地踢着,他往下一看,却是君嘉树不知何时拉住了自己的衣袖,随之手心有些微痒,那少年的手躲在桌下,在自己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帮帮我。 林万田心中一动,看看何晏之,又看看君嘉树,不禁面露狐疑之色。少年的眸子里都是期盼之色,他也算是和君嘉树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此刻见君嘉树如此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大半,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若说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晏之脸色一沉:“林先生胡说些什么?”他皱眉道,“我是想问,我此番如果去江南,可否破镜重圆?” 林万田沉吟了片刻,终于道:“难。”他叹了一口气,“倒不如慧剑斩情丝,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何晏之笑了起来:“林先生越说越离谱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喝着酒。他原本也不相信算命测字这些事,但是与杨琼之前的纠葛实在渺茫而痛苦,叫他又是思念又是失落,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林万田见他只是不断地喝着闷酒,便劝道:“姻缘本是命里定,恩公也不要太过纠结,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何晏之已经有些醉了,只是道:“是我一无是处,配不上宫主。” 林万田给君嘉树使了个眼色:“恩公醉了,嘉树。你快扶着他去休息吧。” 君嘉树应了一声,便过来和林万田扶住何晏之,慢慢朝二楼的客房走去。二人扶着何晏之到了房门口,君嘉树看着林万田,小声道:“谢谢林先生。” 林万田笑了笑:“我方才说的话里也有七八分的真话。”他冲君嘉树挑了挑眉,“你我也算是患难之交,你待恩公的一片痴心,我早便看出来了,事在人为,嘉树,好好把握。” ****** 君嘉树把何晏之扶进了房间,又叫来热水,细细替他擦身。何晏之醉中唤着“宫主”,这一声声传入君嘉树的耳中,犹似刀绞。他将何晏之扶到榻上,正欲转身却被对方死死拉住了手腕,何晏之醉中根本看不清人,只是口中重复道:“宫主,我待你的心从未变过,你何时才能不怨我恨我?” 君嘉树心中“咯噔”一下,低声道:“大哥,我不是你的宫主,我是嘉树。” 何晏之迷迷糊糊地躺着。君嘉树慢慢走到桌前,背对着何晏之坐下,他心中七上八下,犹豫了片刻,终于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香囊来。他打开香囊,棉絮之中是一个小瓷瓶,瓶中还剩着几粒药。这是他在薛府中寻来的秘药,可以激发人的□□,叫人□□,当时他便是给薛文渭下了此药,在床笫间的激情之中刺杀了薛文渭。想不到今日,他又要借助此等腌臜之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不一样的,当时是因为恨,如今却是为了爱。 虽然,爱与恨,都是殊途同归。 君嘉树倒了一碗热茶,迅速把药化在水中,然后转身来到榻前,扶起何晏之,柔声道:“大哥,喝点热茶解解酒。” 何晏之在醉中,只管迷迷糊糊喝下了掺了药的热水。君嘉树慢慢脱尽身上的衣物,便上了床榻,又替何晏之宽衣解戴。他低低地诉说着心事:“大哥,嘉树好喜欢你。”当两人都已经赤诚相见,君嘉树紧紧抱住了何晏之,“大哥,嘉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你疼疼嘉树好不好?” 药性已经发作。何晏之猛地翻过身来,将君嘉树死死压在榻上。君嘉树眼中落下泪来,敞开身体,激动地迎接着对方猛烈的占有,只觉得此刻即便死去,也是无怨无憾了。一时间,床榻摇曳,喘息阵阵,一室旖旎。 喜欢慧剑斩情丝请大家收藏:慧剑斩情丝更新速度最快。 第331章 混乱 混乱的一夜终于结束。翌日清晨, 何晏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头痛欲裂, 宿醉带来的不适让他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浑身虚汗淋漓。他以手覆额,一些晦涩而暧昧的画面在脑中断断续续地闪过,幔帐中纠缠的身影,唇齿间的呢喃, 耳畔的低吟,这一切都叫他胆战心惊。何晏之闭上眼, 试图让自己沉溺到黑暗中去,他想权当这一切都是梦,但是现实却是残忍的。身边的少年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何晏之艰难地转过头去, 正对上君嘉树通红的双眼。 “大哥……”少年的声音嘶哑,却听得何晏之出了一声冷汗。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犯了弥天大错! 触目可见的是少年身上斑驳的痕迹, 床帐笼罩下是挥之不去的放纵的味道, 而粘腻的被褥又昭示着昨夜他是如何的疯狂。 “大哥……”少年靠了过来,两条雪白的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 甚至将头贴在他胸口,软软地唤着他,“大哥。” 何晏之一时有些发懵, 任由君嘉树柔若无骨地贴着他撒娇, 直到少年温热的双唇碰触到他的唇瓣, 他才一个激灵,猛地将少年推开。 君嘉树狼狈地从何晏之身上滑了下去,他咬了咬牙,身子往后一仰,便整个人从榻上滚落,重重摔在了地上,少年的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勾倒了身边的小桌,茶盏杯碟摔了一地,溅在他的身上,满是狼藉。眼泪霎时从少年通红的眼眶里落了下来,他楚楚可怜地看着何晏之,哭道:“大哥不要嘉树了么?” 在少年摔倒的那一刻,何晏之就从床上起身下来,他略有些懊悔自己刚才太过鲁莽,君嘉树还在病中,昨夜又被自己□□了一夜,他怎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少年?何晏之随手拿起榻上的一件外袍,将君嘉树的身子裹了起来,他尽量屏息凝神,不去看少年身上的红痕,君嘉树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大哥是不是很讨厌嘉树?” 何晏之摇了摇头,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哑声道:“对不起,嘉树。”他看着少年的眼睛,“昨夜我……喝醉了……我不是……”何晏之再也说不下去,双手紧紧握了拳,一时间心乱如麻。 解释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都木已成舟。他和君嘉树有了肌肤之亲,他们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无论解释与否,对嘉树而言,都是伤害。 君嘉树却哽咽道:“不要说对不起,大哥,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他握住何晏之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大哥,你昨夜醉了,但是我没有醉。所以你来抱我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好高兴。”他扑倒何晏之的怀里,“就算大哥把我弄出血也没关系,我喜欢大哥,一直一直很喜欢,从见你第一眼就开始,我的心里就只有大哥。我只想和大哥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大哥,嘉树求求你,不要拒绝我,不要离开我,没有你,嘉树活不下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少年颠来倒去的表白让何晏之震惊不已。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君嘉树竟对自己情根深种。他呆呆地任由少年抱住自已,他能感受到少年混乱而几近奔溃的情绪,所以,当少年再一次试图亲吻他的双唇时,何晏之并没有推开少年。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四唇相接,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何晏之搂住嘉树,试图用这个吻让少年平静下来,甚至轻轻舔去少年的泪痕,柔声道:“别哭了,嘉树。都是大哥的错。大哥犯了弥天大错。” 君嘉树却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何晏之:“大哥,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你心里有我,你也是喜欢我的。”他甚至伸手去握住何晏之的要害,“大哥,你只是亲了亲我,就想要我了,是不是?” 何晏之猛地站起身来,但是身体的变化却让他心中大骇,他对少年,竟然又起了欲望。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低声道:“嘉树,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君嘉树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何晏之:“大哥要抛弃我了么?”他的声音幽幽的,整个人脆弱得似乎马上就要破碎一般,“大哥……”他的脸上浮出凄然的笑来,“大哥嫌我脏,是不是?我被薛文渭糟蹋过,所以连大哥也嫌弃我……大哥不要我了……” “不,不是。”何晏之极力否认着,“这是两码事。但是,我只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弟弟,一直都是。” 君嘉树却一把拉开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浑身的痕迹在晨光下更加明显。“大哥。”君嘉树的声音里满是深情,“现在的我,还能做你的弟弟吗?” ※※※※※※※※※※※※※※※※※※※※ 大家可以关注一下我的微博哦@柳凉生 第332章 割腕 何晏之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衣带都不曾系好,半边袖子翻转着,发髻亦是凌乱。他步履匆匆地跑下楼,一头撞着正端着盘子上楼来的小二,杯盘撒了一地,何晏之连声道歉,俯身帮小二拾捡,却是双手颤抖,连杯子都握不住。小二道:“客官,看你脸色苍白,虚汗淋漓,莫非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小的给您找大夫看下?” 何晏之摆了摆手,他也觉得自己心跳得格外厉害,似乎昨日醉酒之后便浑身虚软无力。他只道因为此番铸下大错,情绪失控,也未深想,对那小二道:“我昨夜醉酒,此刻还有些宿醉,头有些发胀罢了。”他起身作了个揖,“我去街上走一走透透气。房中我的小兄弟还在休息,你们不必打扰,记得按时送三餐进去便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给了店小二。看书喇 那小二自然高兴称谢。何晏之浑浑噩噩走出客栈,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他实在不敢再回去面对君嘉树,然而昨晚那些旖旎的画面却无时不刻在他的脑海之中翻滚,提醒着他,在下意识里,自己已经对少年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时近中秋,秋天的太阳仍有些毒辣,堪堪地炙烤着大地。何晏之独立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前竟生出一丝不真切的幻影来,如此走了大半日,一直走到了午后,何晏之也不觉得饥饿,心中的苦痛纠结着,实在叫他喘不过气来。 尘埃散漫风萧索,何晏之失魂落魄地缓缓彳亍,心中又是懊悔又是自责,直到有人在后面拼命唤着“恩公”,他才茫然地转过头。只见林万田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住何晏之的衣袖:“恩公,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他急切地擦着额头的汗,颤声道,“恩公!不好了!嘉树出事了!” 何晏之一个激灵道:“他怎么了?”他的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霎时心跳如鼓,连声音都变了调,“嘉树在哪里?” 林万田道:“他……他拿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啊!血流了一床!店家疯了似地找你,却不见你的影子,便只能来找我求救了。”他拉着何晏之便往回奔去,“我不知道嘉树到底为了什么事要寻死,好死不如赖活,他青春年少,又何苦来哉!” 何晏之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愈发自责,只想着自己此番真正是酿下了大祸,更是害惨了君嘉树,如果少年有个三长两短,他是万死难辞其咎。何晏之被林万田拖着一路疾奔,只听着林万田絮絮叨叨地说道:“幸亏大夫来得及时,要是晚来一时半刻,嘉树的小命可要交待了……恩公你可不知道,我进去就被吓了一大跳,满屋子的血腥味啊……这小子也下得去手,那腕子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真是吓死人哪……” 待回到客栈,掌柜和小二哭丧着一张脸迎了上来,哭喊道:“这位爷,您去哪儿了呀。这可是差一点出人命,咱们一个小小的客栈,可经不得这样折腾。”那掌柜一边摇头一边道,“那小爷的血已经止住了。小的求求您,等小爷能下床了,就请走吧。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店可咋开门哪。” “麻烦你们了。”何晏之淡淡道,他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银子交给掌柜,“这是叫大夫的诊金,余下的就赏给你了。”他的声音幽幽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放心。以后绝不过再出这样的事了。” 第333章 情错 屋内满是血腥的气息。君嘉树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整个人单薄得好似一张纸。何晏之如游魂一般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床榻,林万田跟在他的身后,不住地说着:“哎呀,真是作孽啊作孽,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他站在床前,一脸痛惜,“咱们当年在雁蒙山算是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的,我可是把嘉树当做是自家兄弟看,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他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呀。” 何晏之呆呆地站在床榻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憔悴如斯的君嘉树,昨夜混乱不堪的旖旎□□像鬼魅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他想起两人抵死般的纠缠,想起君嘉树在他耳边如泣如诉般的呢喃,想起少年献祭般地迎合自己的疯狂索取,不由得一个踉跄,跌坐到了地上,滚烫的热泪自他的腮边缓缓淌下。 何晏之不得不承认,昨夜的他在嘉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那样的滋味,竟然也是畅快而享受的,在那一刻,他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杨琼。他犯了错,犯了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然而罪恶的后果却是眼前这个无辜的少年来承受,这叫他情何以堪? 林万田见这个向来英武潇洒的俊逸青年不过一夜之间便颓唐至此,即便是当年在漠北面临生死绝境,也未曾见何晏之如此失魂落魄,心中实在是唏嘘不已,暗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果然害人匪浅。他俯下身宽慰道:“恩公莫要伤心。嘉树小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叹了口气,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嘉树待你的心,明眼人一看便知,恩公素来磊落,可莫要辜负了他,自古情债难还啊。” 何晏之靠着床沿,仰头苦笑道:“先生素来铁口直断,且帮我看看,我这人是否薄情寡义,姻缘不得善终?” 林万田摇了摇头:“恩公是当局者迷,世间难求只是真心,难得嘉树一片痴心。恩公何必糟践了真心,反而去寻求永远都求不到的镜中花、水中月呢?与其局中之人个个痛苦,倒不如珍惜当下,各生欢喜。” 何晏之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林先生言之有理。”他此刻心中乱成一团,便又道,“先生先去休息吧,你也为了我们的事忙了半日,真是对不住你。我在这里守着嘉树便是。” 林万田一想也是,当下正应该趁热打铁,让两人多多相处才是。他深深睇了依然不省人事的君嘉树一眼,只道这少年也算是狠得下心的人,若是能得偿所愿,这皮肉之苦也算是值了。他当下应声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何晏之陪在君嘉树的床前。 君嘉树的面色虽然惨白如纸,幸而呼吸还算平稳。何晏之握住他的手,凝神将内力缓缓输到少年的体内。时间在两人的十指交握间缓缓流逝,何晏之一直一动不动坐在君嘉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直到君嘉树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他那颗起伏不定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下来。 “大哥……”少年缓缓睁开眼,声音嘶哑。他脸上的表情是错愕而茫然的,他的大脑一时间似乎是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嘉树。”何晏之如同往日般温柔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君嘉树突然一个激灵,猛地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死死抱住了何晏之,哭道:“大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看书喇 何晏之连忙轻抚少年的后背,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大哥怎么会抛下你?” 君嘉树哽咽道:“可是你走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回来了……大哥不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何晏之的心中隐隐作痛,低声道:“是大哥的错。大哥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想不通……所以出去走走……”他的声音黯淡下来,“大哥没有不要你,你千万不要再做傻事。” 君嘉树缩在何晏之的怀里,失血过多之后,整个人更显得楚楚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眸中含着泪,带着三分期许,三分憧憬,还有三分凄凉,低低说道:“那大哥现在想通了吗?”他紧紧握住何晏之的手,“大哥永远不会抛下我了么?” 何晏之轻轻“嗯”了一声,君嘉树却是羞涩一笑,竟仰头在何晏之的唇边印下一吻,他的脸色有些绯红,低头道:“大哥,我永远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但是你千万不能抛下我,好不好?” 何晏之被少年的吻一惊,然而昨夜亲密无间的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拂过,他心惊胆战,竟发现自己的心里居然并没有想当然的反感。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向往日一般来面对君嘉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在两人之间涌动,何晏之稍稍别过脸去,却没有推开君嘉树。他能感受到少年极其依赖地紧紧依偎着自己,他听到少年充满情意的声音继续说道:“大哥,我可以一直等你。你喜欢别人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一直等你,我只要看着你便心满意足了。” 何晏之已经被少年的告白震惊地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回应这样深沉的爱恋。两人四目相对,君嘉树痴迷地看着何晏之:“就算以后你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会每天陪着你。大哥,我不求你也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你就够了。”君嘉树又凑上来吻住何晏之的唇,何晏之不忍心推开少年,既然已经注定要辜负,又怎么能残忍地拒绝这样一厢情愿的浓烈的爱恋呢?他终于缓缓地伸出双臂,两人相拥在一处,吻了许久。 直到君嘉树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脸上已经一片潮红,他对着何晏之抿唇一笑:“大哥,我不要名分,也不要你的承诺,我只要跟在你的身边,能够默默喜欢你。可以么?” 何晏之呆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 第334章 缠缚 君嘉树手腕上的伤极深,深可见骨,连碗都端不起来。何晏之深怀愧疚,便小心翼翼地服侍少年的起居。嘉树此刻的身体虚弱,何晏之不得已便只能在中州继续住了下来。一日三餐都由店家送到房间。君嘉树靠在床上,看着何晏之一勺一勺喂自己稀粥,心中甜蜜不已。他的眼中带着孺慕的光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晏之英俊的侧颜,他看着对方挺直的鼻梁,略有些深邃的眼窝,还有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卷翘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衬着那白皙而细腻的面颊,好似一幅叫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何晏之每一次靠近,都让君嘉树心跳如鼓,他觉得自己的心尖儿都在发烧,此时此刻,他真的巴不得自己的手永远都不要恢复了。只有这样凄惨无助的样子,才能羁绊住何晏之,如同一根蔓藤死死将对方缠住。是的,君嘉树心甘情愿化身为那一根蔓藤,然后能够一生一世都缠住何晏之,不离不弃。 何晏之给君嘉树喂好了饭,又用手绢仔细将少年唇边的残渍擦拭干净,才轻轻扶着少年躺下,他给嘉树盖好被褥,便道:“你睡一会。大哥去下医馆。” 君嘉树却拽住何晏之的衣襟,楚楚可怜地望着何晏之:“大哥,不要去。我一个人呆着心里发慌。” 何晏之微笑道:“我去给你配一些换洗的药膏来,去去就回。”他摸了摸少年的头,“你怕什么?” 君嘉树瞪着他那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小声道:“我怕你一去不回。”他的眼圈渐渐红了,“大哥,你若是一个时辰不回来,我便去街上找你。” 何晏之叹了口气,旋即笑道:“大哥答应你的事一定作数,你不要胡思乱想。” ****** 今天医馆的生意特别好,何晏之取了号,一直等了三刻钟才轮到他。看病的许大夫也是这一带的名医,听了何晏之的述说不由皱了眉头,沉吟道:“按理说,这少年的伤口半个月就能渐渐愈合,如今过了二十日却丝毫不见好转,是否是你照顾不周呢?” 何晏之道:“在下完全按照大夫的嘱咐,每日给他换药三次,也不让他的手碰到水。”他略想了想,又道,“我这兄弟之前被大户人家买去做奴仆,时常受罚挨打,又被灌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是否是伤了根基,伤口才迟迟不好?我本想带他来给大夫再瞧瞧,只是他近日身子越发得弱,只走几步便要昏厥过去,我怕他受不住。” 大夫道:“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五日的外敷药膏,若是再不见好,我便亲自出诊。”他低头刷刷地写着方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何晏之,“不过出诊费有些价高,五两银子一刻钟,来回的路费是六两银子。你过几日看情况再定吧。” 何晏之收了方子,谢过大夫,待出了医馆,已经是晌午时分,他心里挂念着君嘉树,便急急往回赶。然而,回到客栈的房间一看,却不见了少年的影子。何晏之急得手心发汗,匆匆下了楼,便拉住店家问道:“我那兄弟呢?他怎么不在房中?” 店家吓了一跳,有些茫然道:“客官息怒,我们一直没看见那小兄弟。莫非是担心你,独自上街找你去了?” 何晏之急火攻心,一把推开那店家,又冲出客栈,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心底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自己亏欠君嘉树实在太多,不但没有照顾好他,还让这个无辜的少年三番四次因为自己受伤。他看着大街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少年打打闹闹地走过,一派朝气蓬勃,突然想到,若是以君嘉树的年纪,也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大好年华,却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沦落地遍体鳞伤,而他自己,不正是这命运的推手吗?看书喇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的喧哗,人群中有人喊着:“有人晕倒了!这小兄弟怎么了?”何晏之循声疾步跑了过去,分开人群,果然见到君嘉树倒卧在地上,面色一片苍白,连双唇都毫无血色。何晏之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痛,急忙冲上前一把抱起君嘉树,口中唤道:“嘉树!嘉树!你醒醒!” 君嘉树悠悠地睁开眼,痴痴地看着何晏之:“大哥……”他气若游丝,“你又不要我了,你说过一个时辰以后就回来的……”他的眼泪扑簌地往下落着,“大哥,你答应过我的……” 何晏之低头看着脆弱的少年,低声道:“是大哥路上耽误了时间。”他将少年单薄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是大哥错了,嘉树不要多想。” 第335章 得知 杨琼半闭着眼睛靠在榻上,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神态阴沉。陈平带着两个士官站在床前,只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屋内一片静默,杨琼缓缓睁开眼来,如黑曜般的眸子微微转动,冷冷道:“继续往下说。” 左手边的一位高个子的士官抱拳道:“属下们一路跟着何公子,只眼见着何公子和那个唤做嘉树的少年日渐亲密,到了中州后便同宿同栖,夜夜……”那人有些说不下去,又看了杨琼一眼,便低头不语了。 杨琼冷笑了一声:“夜夜如何?”他用手支着头,长发随意散开,眼角眉梢都是寒意,“每个字都说清楚,不许隐瞒。” 那士官低着头,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二人夜夜缠绵,如胶似漆,行动坐卧都与夫妻一般无二。”他也不敢抬头看杨琼,只用眼角的余光望了望杨琼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些时日他一直奉命跟着何晏之,又是送钱,又是开路,一路保护这位公子爷南下,自然知道皇长子殿下对此人甚是看重。如今却在眼皮子底下弄出这等风月之事来,心中不免忐忑起来,他又偷偷望了眼身边的同僚,对方亦是一脸不安。 两人心中惶恐,再看陈平,却是满面怒容道:“殿下只是叫你们保护何公子,你们姑息那小贼作甚?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你们找个机会灭了口便是!”两个士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陈平心里只是痛骂两个手下愚蠢之极,一不小心拂了杨琼的逆鳞,只怕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都要化作烟云了。 杨琼却冷冷打断了陈平的话:“闭嘴!”他依旧靠在软榻上,凌厉的目光却叫陈平不寒而栗。陈平急忙躬身作揖道:“殿下息怒,是属下们办事不周。”杨琼却不理他,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那两个士官,缓声道:“你们继续跟着何晏之,只需保护他的安全,其余的不必过问。”他顿了顿,冷冷扫了陈平一眼,又道,“至于那个君嘉树,亦不许伤他分毫。”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个士官退下,却叫住了陈平:“你且留下。” 陈平唯唯诺诺,一时间摸不准杨琼的心思,只是垂手而立。杨琼见他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禁笑了笑:“你可知孤最讨厌甚么?” 陈平不敢抬头看杨琼,只觉得房中的气压之低,几乎叫自己透不过起来,鬓角也密密地渗出汗滴,顺着他的两颊往下淌。只听杨琼冷声道:“孤要的是听话的属下,最讨厌手下的人擅作主张,若是以后再有不等我吩咐便擅自行事的念头,便也不必再跟着我了。”看书喇 陈平连声称“是”,躬着身退出了房间,待终于关上了房门,只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慢慢往回走,心中却想,看来那个何公子确实是皇长子心尖上的人,闹出这般丑事,杨琼居然还要庇佑他。他心里暗暗有了主意,决心这次一定要押对宝,只要马屁拍对了人,何愁没有前途? 陈平正胡思乱想着,转过楼梯便见一身白衣的叶云舒正施施然走来。他急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参见王妃。” 叶云舒微微颔首,道:“殿下可在房中?” 陈平道:“殿下刚召见了属下几人,此刻想必在房中休息。” 叶云舒的眉头稍稍一挑,轻“嗯”了一声,便径直往前走去。陈平站在转廊处,看着叶云舒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道:这叶王妃长得也算是标致,气质却如高山冰雪一般,仿佛一个冷玉雕琢的美人,倒是和皇长子殿下一模一样。只是夫妻两人都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平日私下里不知道是如何相处的,这样相敬如宾,想必也没有什么闺房趣味。 陈平摇头晃脑地往楼下走去,又想难怪皇长子会钟情何公子这样活泼的人,已经娶了一个庙里观音一般的王妃,自然要找一个活泼随和的内宠放在身边寻欢作乐。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转念又想到自己奉命保护何晏之的事可绝不能叫叶王妃知道了。从来高门大户中妻妾争斗的事层出不穷,若是叫叶王妃知道了何晏之的存在,保不齐立马派人将人给灭口了。如此一想,陈平心中又陡然急了起来,只想着再多派些人手护着何晏之和君嘉树,要是出了甚么差子,自己如何向杨琼交待? 第336章 念想 叶云舒在门外敲了许久,也不见杨琼的回应,心中暗想也许杨琼已经躺下歇息了,转身便要走,准备明日再来。然而刚迈了半步,便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她心中一凛,猛地拍了几下房门,低声道:“殿下,叶某得罪了。”言毕,一掌发力将房门推开,但见室内烛光摇曳,杨琼却赫然倒在地上,一手捂着下腹,有暗红的血水正从他的身下缓缓淌出,人却已经昏了过去。叶云舒大骇失色,疾步上前,将杨琼扶到榻上,又取出袖中的金针,迅速封了杨琼周身的几个大穴。看书喇 叶云舒屏息凝神,行针如飞,如此大约半个时辰,杨琼身下的血才渐渐止了。叶云舒长吁了一口气,一双手却兀自发着抖,她自然知道杨琼这番情况凶险,仿佛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稍有不慎,只怕是再也醒不过来,此刻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依旧觉得后怕,不禁心跳如鼓,许久不得平静。 叶云舒稍坐了片刻,转念想到杨琼如今的情况特殊,不方便让其他人来收拾房间,便命人抬来热水,又亲自给杨琼换了衣服。如此一直折腾到半夜,杨琼才幽幽醒转。叶云舒终于松了一口气,温言道:“殿下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杨琼有些呆滞地望着床顶垂下的流苏,似乎在回想自己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如此沉默了许久,突然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下腹,转过头目光炯然地盯着叶云舒:“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尾声发着抖,仿佛渗透着无尽的恐惧,“孩子……没事吧?” 叶云舒目光如水,低声道:“孩子还在。”叶云舒轻轻按住杨琼的肩膀,示意他躺下不要动,又帮杨琼掖了掖身上的薄被,才正襟危坐,恳切地看着杨琼:“殿下,有个事我不得不告诫你。”她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又带着些许的不忍,“殿下,这个孩子实在是留不得了。” 杨琼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发一言,脸上看不出悲喜。叶云舒又道:“殿下当日难产,伤了根基,未足月却又行房,以致气败血亏。更何况你本就身中蛊毒,余毒未清,偏又不能禁欲,对方也不知节制,频繁行房,生产不足三月却又有妊,使殿下的身体愈加亏损。”叶云舒的神情严肃起来,“殿下的胞宫初成,却连受重创,行房时想必痛苦难当,为何不知拒绝?” 杨琼仿佛深陷在彷徨和回忆之中,眼角竟缓缓沁出些许湿意,颤声喃喃道:“他向我求欢,我如何能拒绝……我不想他败兴……他本就是贪恋我的身体罢了……色衰自然爱驰……” 叶云舒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殿下真是魔障了,何至于此!”她眉头深锁,若有所思,“莫非还是因为蛊毒余毒作祟,叫殿下情难自禁,无法自拔?”叶云舒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是留不得了。殿下的身体根本撑不到足月分娩,只怕日子一久,你便要油尽灯枯,即便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下来,殿下也要送掉半条性命。”她站起身,“殿下,如今胎儿尚小,我为你施针,并不会让你太过痛苦,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杨琼却挣扎着仰起半边身子,口中道:“不,不可!”他虚弱地拉住叶云舒的手,“叶先生医者仁心,自然会有办法帮我保住这个孩子,对不对?” 叶云舒失声道:“你难道不顾自己的性命了!” 杨琼仰头看着叶云舒,面白如纸,脆弱之中更添楚楚可怜之色:“你可知,这是我心爱之人的骨血。”他的声音悲切,“只是,他已然移情别恋。我也只剩下这个孩子,权做余生的念想罢了。” 第337章 再陷 何晏之因为君嘉树的身体状况,不得已在中州盘亘了下来。中州离江南只隔了钦州、允州,再过去便是汉江地带,渡过汉江就是德州,便真正到了江南地界,若是正常的脚程,大约一半个月便能走到。何晏之之前还心似飞箭,只想早日到了江南去找杨琼,如今却有些徘徊不前,或许是近乡情更怯,或许是和君嘉树之间的一笔糊涂账,让他渐渐裹足不前,就这么在中州待了一天又一天,如龟缩在壳中,不愿面对现实,只想着多捱一日是一日,转眼又过去了十余天。 君嘉树绝口不再提那日的事,但是惯会撒娇卖痴,只是用尽一切办法缠着何晏之日日陪着他。何晏之稍稍有些疏离和避嫌的态度,嘉树便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整日茶饭不思,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何晏之,如同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幼兽,好不可怜。 何晏之心里有愧,他总觉得君嘉树如今这般样子,都是因他而起,且不说君家满门被灭的惨案,只是君嘉树的亲姊君娉婷,当年亦是因为自己的拒婚而悬梁自尽,无论出于赎罪还是道义,他都有责任要护嘉树一世平安。然而,自己却不曾好好保护这个少年,叫他被贼人所辱,以至于落入了如此悲惨的境遇。 何晏之的心里甚为彷徨,这些年来,他浪迹江湖,素来洒脱,可谓世间万事都不曾挂碍于心,但是对于君嘉树,他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了。他那日酒后失德,稀里糊涂地和君嘉树有了肌肤之亲,此后避又避不得,躲又躲不开,就连斩断情缘都难之又难。他本想和君嘉树把话说说清楚,让少年断了对自己的痴念,然而他只要一提及此事,君嘉树便痛苦不堪,叫何晏之实在狠不下心来。 少年的身体或许因为那日割腕未遂而愈发虚弱,白日里只是精神恹恹,卧床不起。何晏之心里焦急,便又找了一个郎中给君嘉树诊脉。那些大夫无不是开了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又嘱咐何晏之要让君嘉树小心静养,不可再寻短见了。 何晏之自然应承下来,每天都日夜陪着君嘉树,只怕他一时想不开又要寻死觅活,两人就这么胶着着,谁也不主动提那晚的事,然而,已经发生的事又如何能装作不知?便是君嘉树每天看着何晏之的热切的目光,都叫他心生愧怍,不敢直视。 何晏之这晚在君嘉树的房中喝了些茶,又照顾少年吃了饭。他回到自己房中,却渐渐觉得体内有股莫名的热意。他于是跏趺而坐,努力吐故纳新,打坐了半个时辰才将腹内翻滚的气血压了下去,但是,待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一幕幕是如此的真切,仿佛昨日重现。少年双目迷离,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鬓发都被汗水浸湿,痴痴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像一株鲜嫩的藤蔓缠缚住了自己的神魂。 他说:『大哥,你疼疼我吧,疼疼我吧……』 何晏之头痛欲裂,那一天的回忆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叫他无处可退。 他的内心叫嚣着不可以,却依然踏出了那悖德的一步…… 错了,一切都错了…… 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头…… 他将如何面对杨琼? 杨琼自然是万万不会原谅他了…… 一霎时,茫然失措。但是,嘉树是那样的脆弱,是那样地依赖着他,叫他如何狠心推开。 那竟是……与杨琼在一起时都无法体会到的满足。 朦朦胧胧之中,他听到隔壁传来君嘉树颤抖的声音,那声音哽咽,凄凉而悱恻,一声声地喊着“大哥”,何晏之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要被他唤了去,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 每一步都是煎熬,理智在心底呐喊着叫他转身回去,若是踏进门或许就是万劫不复,然而他心中熊熊燃烧的业火依然操控着他颤抖着打开了那扇门。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唤道:“嘉树,你怎么了?” 君嘉树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哭着道:“大哥,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再也找不到你了。”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半空中,冷眼看着屋内的两个人。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呢?怎么可以和嘉树纠缠不清?原来,真的是你的心动了么? 何晏之咬着牙握着少年的手腕,头脑里只是斑驳的碎影,胸口却涌起一股邪火,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一会儿是杨琼冷漠的脸,一会儿又是君嘉树含情的双眸,他低低地说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大哥不会不管你……” 在一片混乱的意识之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榻上,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身体却终究沉沦,恍恍惚惚中是君嘉树情意绵绵的眼睛。何晏之双目赤红地望着少年:“嘉树,我有罪,都是我的错。” 嘉树却含着泪笑了:“我心甘情愿的,大哥。”他死死搂住何晏之,“如果有罪,便让我下地狱好了。”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深情,更是来自罪孽深潭的诱惑,引诱着他堕落。“大哥。”君嘉树深情地喊着他,“即便为你去死,我也无怨无悔,不要抛下我,求求你。好不好?”他眼中落下泪来,“大哥,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如果你哪一天厌了我,我就会安静离开,绝不会给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已经大概是第十九次修改了,哭泣,如何才能解锁啊…) 第338章 风寒 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段日子何晏之就像在做梦一般,君嘉树的影子无时不刻地纠缠着他,躲不掉更推不开,白天他到街上去瞎逛,有好几次只想着一走了之,待走到城门口又心中不忍,折了回来。君嘉树的遭遇实在太过悲惨,他若是放手不管,何异于将这个少年亲手推入绝境?这样做又同那些玩弄嘉树的贼人有什么不同? 他有时候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内心到底将嘉树置于何种地位。两人之间发生了那样难以启齿的关系,让他根本无法单独面对君嘉树。但是,嘉树却日渐着憔悴下去,有时半夜何晏之梦中惊醒,便隐隐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第二天早晨便看见嘉树双目赤红,一双朦胧泪眼又红又肿,叫人看了难免心生怜惜。 “嘉树,昨夜没有睡好么?”何晏之将清粥小菜在君嘉树面前一一放好,柔声安慰,内心却犹豫不安,理智告诉他要对君嘉树冷淡一些,不要再让对方心存幻想,但是一面对这个柔弱无辜的少年,他的心还是软了半拍,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 君嘉树摇了摇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粥,模样乖巧而脆弱。他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何晏之:“这几日白天都不见大哥。”他伸手握住何晏之的手,眼里都是乞求,“是我叫大哥生厌了么?我成了大哥的累赘了,是不是?”看书溂 何晏之尴尬地笑了笑,想抽回手却又不忍心,君嘉树用那双盈盈的大眼睛望着他,欲说还休,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傻孩子,怎么会呢?”何晏之回握住少年修长柔软的手指,“大哥绝没有厌烦你。我只是白天在街上探探消息,你莫要多想。” 君嘉树终于腼腆地笑了笑,在何晏之的注视下默默地吃了早膳。何晏之见君嘉树的状态渐渐稳定了下来,便寻思着何时赶路。他白日里在林万田的铺子里坐了一个多时辰,打听了一些江南的近况,又将身上带着的多余衣物当了,换了点盘缠。 那些旧衣服本不值钱,也不知今日当铺的掌柜为何大发善心,竟多给了他四五两银子。如此热情,连何晏之这般厚脸皮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那掌柜却只道,家中的孩子刚刚大病初愈,观音庙的主持说要他多多施舍、行善积德,所以便想着周济过往的旅客,为孩子种点福田。 何晏之谢过掌柜,拿了银子回到客栈,店小二一看到他就跑过来道:“客官,你那位小兄弟午饭都没下来吃,一直关在房间里,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何晏之心里“咯噔”一下,冲冲上了楼,待敲开门,只见君嘉树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浑身滚烫。何晏之一边让店家去请大夫,一边叫小二端来一桶温水,给君嘉树擦身降温。君嘉树昏昏沉沉中只是拉着何晏之的衣袖不放,哭道:“大哥,你嫌我脏,是不是?” 何晏之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声呵斥道:“说什么混账话!甚么脏不脏的?” “那你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碰我?”君嘉树紧紧搂住何晏之的脖子,一边哭一边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失身贼人,又做过娈童,比不得大哥的心上人冰清玉洁,你一定是嫌我脏,所以才不肯碰我……” 何晏之怕他激动了病情加重,只能安慰道:“嘉树不脏的,嘉树是个纯真善良的好孩子,那些贼人已经死了。以后大哥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君嘉树却抱着何晏之不放,直到大夫来了给他行了针、喂了药,才终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如此,何晏之更不敢离开君嘉树左右,晚上也陪在他的榻边,但是叫何晏之始料未及的是到了半夜时分,熟悉的燥热和情潮再一次裹挟了他,等到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和君嘉树赤条条地睡在了一起,榻上更是一片狼藉。 如果说前两次还是意外,那么这一次又算是什么呢?何晏之半靠在榻上发着呆,君嘉树如菟丝花一般靠了过来,两人相拥在一处,倒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你侬我侬,情意绵绵。两人又缠绵了片刻,何晏之默默地批衣起身,君嘉树却从背后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将脸靠在何晏之的颈窝里,低声道:“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也知道你对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我无意取而代之,我只是想默默陪在你身边而已。”他呢喃地说着,“若是你厌烦了我,我便会乖乖地走开,绝不妨碍你们,只愿大哥和所爱之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我纵死黄泉也瞑目了。” 何晏之却低低道:“然而他并不爱我,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又如何白头到老呢?” 君嘉树道:“他只是没发现大哥的好罢了。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他终有一天会明白大哥的真心。” 何晏之苦笑着微微叹息,又转身扶着君嘉树躺好:“你身体虚弱,还是好好休息。” 君嘉树却握着何晏之的手不放,抽泣道:“大哥,我真没用,又耽误了你的行程。” 何晏之摇了摇头:“眼下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的了。” 君嘉树乖巧地点了点头,被褥下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这一次,他知道自己终于又赌对了,也不枉他刻意受凉,又染上风寒。 想到此处,君嘉树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他的大哥,心里是有他,不是么? 第339章 情网 君嘉树缠绵病榻,何晏之不得不又继续留在中州。何晏之觉得如今真正是醉生梦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过得过且过,再不敢去想往后的事,心中烦闷之时便独自喝着闷酒,面对君嘉树时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继续照顾少年的起居。 这些日子以来,何晏之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事情的发展超过了他的预期,理智和情感一左一右牵扯着他的灵魂,偏偏又南辕北辙,夜晚时他放纵着自己沉溺于情.欲,待到了白天又开始懊悔不迭、自怨自艾。 欲望是罪,习惯是毒,媾和之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无数次,何晏之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他尽可能地不去想杨琼,自我麻痹着内心,最后再不坚守阵地,任凭□□蔓延,随波逐流。 君嘉树揣摩着何晏之的内心,步步为营,他见何晏之不再排斥和自己亲热,又借口所住的房间阴冷潮湿,不利于养病,须换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便堂而皇之地和何晏之同住一室,两人同宿同栖,俨然成了亲密无间的恋人。 不得不说,君嘉树的确是个乖巧听话又善解人意的情人,他漂亮、年轻、热情却柔顺,偏偏又楚楚可怜,叫人心生怜惜,更为重要的是,君嘉树全心全意地倾慕着他、倚靠着他,让何晏之产生了一种错觉,倘若自己抛下了君嘉树,这个柔弱的少年只怕会活不下去。 这日,何晏之到药店取了药,路过林万田的铺子便顺道来歇歇脚。谁知却见铺子的招牌布幡都收了起来,林万田正在收拾东西。他见何晏之到来,便笑着迎了出来:“恩公今日好早。”他看了一眼何晏之手中的布包,“嘉树小兄弟的病还没有好么?” 何晏之道:“前段时间偶感了风寒,便一直好一阵歹一阵,药吃了不少,人都瘦了一圈。”他打量着铺子里的摆设,奇怪道,“林兄这是作甚?难道是要换地方了?” 林万田笑道:“正是。我昨夜夜观天象,三星聚顶,江南应有大变。所谓富贵险中求,便准备收拾铺盖,追随恩公南下。” 何晏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何来追随一说?” 林万田拍拍何晏之的肩膀道:“恩公,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不同凡夫俗子,龙准凤目,乃是帝王之相,跟随恩公,来日必能大富大贵。”他指着周遭道,“我已经将一些产业变卖,带了毕生积蓄,誓死追随恩公,将来招兵买马,为恩公鞍前马后出谋划策。” 何晏之摆手道:“林先生说什么梦话?我不过是一个江湖散人,浪迹天涯罢了,胸无大志,哪里有飞黄腾达之日,只怕要辜负了先生。”他连连作揖,生怕林万田一时想不开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便急急忙忙逃回了客栈。 君嘉树今日精神不错,坐在窗口的软椅上看着窗外的斜阳,一见何晏之回来,便小步跑了过来,抱住何晏之的腰,将半个身子靠在对方宽厚的胸膛上,何晏之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分外的安心,他抬起半边脸,露出一抹浅笑,情意绵绵地唤着:“大哥。” 何晏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午饭吃过了么?大哥买了些点心,你且尝尝。”他把君嘉树拉倒软榻上,少年却像没有骨头一般地贴着他,何晏之将糕点摆好,拿了一块喂给嘉树,少年小口小口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只是痴痴地望着何晏之,随之又凑上前来,将口中的糕点哺给何晏之。何晏之下意识地想躲,却又不忍心推开少年,两人渐渐拥在一处,又是一番缠绵。 两人昨夜才荒唐了一晚,何晏之替君嘉树披上外衣,搂着他道:“你风寒才刚刚好,不能再这般放纵了。” 君嘉树的脸上都是红晕,轻声道:“是大哥的……太大了……”他软软地依偎着何晏之,嗓音带着甜腻:“大哥舒服么?我那里都是大哥的……又胀又满……”他抓住何晏之的手放在胸口,“大哥在我身边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这样的日子,每过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对我而言,时时刻刻都是珍贵无比的。”他仰起头,眼中隐隐含着泪,“就算以后嘉树不能够陪在大哥身边,大哥也不会忘了我,是吧?” “不会的。”何晏之叹息道,“傻孩子。”他沉默地抱着君嘉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对方织就的情网,只怕这一辈子都难以挣脱了。 是啊,以后,以后又该如何呢? 他的下颌抵着君嘉树的头顶,轻轻说道:“嘉树,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