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师孔仲尼》 第一章 宰予昼寝 公元前504年,鲁国,曲阜。 青砖灰瓦,草舍茅屋。 河岸边微风拂过,带起一阵杨柳飘絮,暖融融的阳光顺着墙头洒入学社,驱散了清晨时分的寒冷气息。 学社的院子里摆着几十张几案和麻绳编制的蒲团,一群头戴冠帽身着黑白长衫的学子正聚精会神的坐在那里听讲。 讲学的夫子肤色黝黑、身形伟岸、高过九尺,虽然身穿宽松的长衫,但衣着再宽松,也无法掩盖住他身上那股雄浑的阳刚气质。 如果是初见他的人,肯定会以为这位夫子一定是鲁国有名的将军力士。 但地道的老曲阜人都知道,别看这位夫子虎背熊腰、相貌粗犷,但他却是鲁国鼎鼎大名的知礼之士——孔丘,孔仲尼。 此时孔子正讲到夏商两代的官制礼法,说到动情之处脸上难掩笑意。 弟子们也听得入神。 正在此时,堂下忽然传来一阵鼾声。 孔子慈祥的笑容蓦地一僵,众人转头向后望去。 鼾声的主人此时正趴在学社最末的几案上酣畅大睡,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沾满了袖子。 孔子额角青筋暴起,配上他魁梧的身材,在阳光的映衬下,表情显得无比骇人。 学生里有人见状,不免低头叹息道:“子我(宰予)这小子,又要倒大霉了。” 宰予,字子我,是孔子无数弟子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作为同学,各位同窗早就对宰予不按套路出牌的行事风格习以为常。 但他们还是没想到,宰予居然敢在夫子上课的时候公然睡觉。 这可真是茅厕里面撑杆跳——过粪了。 孔子踱着步子走到宰予身边,他宽厚的身体挡住了阳光,使宰予酣睡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睡梦中的宰予似乎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他挠了挠侧脸,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被吓得一声惊叫。 毕竟,当你睡醒睁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黑面大汉时,你很难维持镇定。 “啊!!!” 宰予的惊叫响彻学社。 “真乃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孔子横眉竖目,声如雷震。 他知道宰予顽劣,但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能懈怠到大白天睡觉的程度! 宰予此时终于回神,满脑的睡意也去了大半。 他赶忙立正坐好,低头认错:“夫子,上课睡觉是我的过错,您想怎么责备就怎么责备吧。” “哼!对于你这样的人,我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你前些天还答应我会努力学习,将心思全部用在做学问上,但今天却公然昼寝。” 说到这里,孔子又对着在座的学生们说道。 “起初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却还要观察他的行为。唉……这都是由于宰予的事而改变的啊!” 孔子言毕,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宰予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宰予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能一拍脑袋,大呼倒霉。 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他仿佛重活一世,转生到了数千年之后。 那些梦境真实无比,就好像不是梦,而是现实一般。 每次醒来,宰予都会被弄得筋疲力尽,以致于大白天都困意浓浓打不起精神。 出了这种怪事,宰予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受到了鬼神的影响。 可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师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谈论鬼神相关的事务。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老师,肯定又要让他觉得是因为我平时不敬鬼神、不修养德行,所以才招来了鬼神的报复。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宰予可不会去做。 但要是不找个人倾诉一下,他也快憋出病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同学中有人幸灾乐祸的嘲笑他。 “子我,你看你,又被夫子骂了吧?” 但宰予此时可没空理会他们,他赶忙追着孔子的步伐走了上去,想要去向夫子道歉。 同学们看到宰予不回应他们,又起哄道:“子我,你这是又想要低声下气求夫子原谅?” 宰予听了,也不去追夫子了,而是停下脚步勃然大怒道:“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和夫子嘴硬,说父母死后不应该守孝三年,结果被夫子骂的抬不起脑袋。” 宰予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辩论不能算挨骂……辩论!读书人之间讨论学问,能算挨骂吗?” 接着便是一连串难懂的话,什么‘和而不同’,什么‘周而不比’之类的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学社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子兴许是听见了众人嘲笑宰予的声音,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瞪着眼睛扫过满堂弟子,质问道:“你们嘲笑阿予,难道你们自己就做的很好吗?既然你们都认为自己很不错,那我就抽个人考考吧!” 孔子声如惊雷,话音落地,学社内顿时鸦雀无声。 弟子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被孔子点名提问。 孔子见状,没好气的率先抛出问题。 “今天我们讲的是夏商官制,那我就问一个关于夏商官制的问题吧。敢问在座各位,可知道为何少昊会用鸟的名字来命名官职?” 学生们听完问题,各个面面相觑。 看来夫子是真生气了,这提的问题也太偏门了,这题超纲了啊! 但宰予听了这题,却眼前一亮。 这题他会解。 他赶忙举手道:“夫子,我知道。” 孔子微微点头:“说吧。” 宰予先施一礼,随后毕恭毕敬的回答道:“这是因为少昊继位时,恰巧有凤鸟的祥瑞出现,于是他便用鸟的名字来命名官职。 所谓凤鸟氏,就是掌管天文、历法的官。 玄鸟氏,就是掌管春分、秋分的官。 伯赵氏,就是掌管夏至、冬至的官。 青鸟氏,就是掌管立春、立夏的官。 祝鸠氏是司徒,雎鸠氏是司马,鸤鸠氏是司空。 而且不止少昊,上古时的圣王命名官职,大多都与祥瑞有关。 从前黄帝用云来命名官职,炎帝用火命名官职,共工用水命名官职,太昊用龙命名官职,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直到颛顼帝继位的时候,再也无法招来祥瑞,于是就用民众所做的事来命名官职了。” 孔子听完,脸上怒容消退,转而冲着宰予点头道:“予啊!看来是我之前错怪你了。你白天睡觉,或许是夜晚太用功了吧?” 宰予赶忙顺坡下驴道:“有您从旁督促,弟子又岂敢不用功呢?” 学生们听完了宰予的回答,也纷纷对他高看一眼 “真是了不起啊!想不到子我竟然博学到了这种程度。” 孔子捋着长髯,欣慰地勉励宰予道:“你能够拥有这样坚定的求学之心,未来肯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好了,回去坐下吧。” 之后,孔子也不再纠结宰予之前的过错,又开始如往常一样讲授学问。 但宰予现在虽然苏醒了,却没了听讲的心思。 他还在纠结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梦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宰予思索之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 他扭头一看,坐在他旁边的同学,此时正拿着一杆刀笔,认认真真地在竹简上记录着什么。 坐在宰予身边的弟子名叫端木赐,字子贡,是孔门弟子中公认的能言善辩之士。 因为宰予的嘴皮子同样很利索,与子贡难分伯仲,所以两人平时谁也不服谁,闲着没事就会打嘴仗。 宰予好奇子贡在记录什么,于是就趁老师讲课的间隙,从竹简上拆了块竹片朝着他扔了过去。 “子贡,记课堂笔记呢?” 子贡白了宰予一眼,侧过身子回道:“非也。” “那你记什么呢?” 子贡哼了一声:“当然是记刚才夫子骂你的事了。” 宰予傻了:“啊?你记那个东西干什么?” 子贡得意道:“我打算把夫子平时的言行以及与学生们的对话都记录下来,然后编成一本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它《论语》!” “《论语》?” 宰予琢磨着这个书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忽然,他脸色一变。 他梦里好像出现过这本书。 难道梦里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真的梦到了几千年之后的事情? 如果一切属实的话,那我岂不是要遗臭万年了? 宰予心头一惊,赶忙出声道:“可不敢胡编!快把夫子骂我那段掐了!” 第二章 子贡编书 子贡眉头一挑,觉得今天的宰予与往日不太一样。 “夫子骂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上回你质疑礼法,说假如双亲去世没必要守孝三年,不也被夫子骂了吗?怎么唯独今天反应这么大?” 宰予本想将怪梦的事告诉子贡,但转念一想,按子贡骄傲的性格,没准会笑话他居然会对梦境信以为真。 于是他只能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 “那能一样吗?上回挨骂归挨骂,但你又没把我记下来啊!” 子贡一只胳膊杵在几案上歪头看他。 “你确定我没记?” 宰予愕然问道:“你记了?” 子贡一脸坏笑,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我不知道。” 宰予闻言,一口气顶在胸门口,差点没缓过劲来。 他立马开始对子贡的亲属展开亲切问候。 “彼其娘兮,岂为人乎?” 子贡哈哈大笑。 在孔门之中,他和宰予同样以能言善辩著称,今日能够在言语上压过宰予一头,这让他很开心。 不过老人们常说乐极生悲,这是有道理的。 子贡的笑声很快引来了孔夫子的注意。 孔子一脸铁青的发问:“赐啊!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说出来与我们一起分享啊!” 子贡笑容一僵,忙不迭地站起身。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大多只能起身挨训,可好在子贡反应快,他眼睛滴溜一转,镇定应答。 “回夫子。刚才子我(宰予)称赞我,说我已经像是个能够担当责任的人了,所以我才高兴地笑出了声。” 孔子听完,没有急着下定论,而是把宰予也叫了起来。 “予啊!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宰予对子贡这种拉人下水的行为极为不耻,此刻得到机会,他当然要发挥自己雄辩的才能奋起反击。 他假装恭顺的回道:“回夫子,子贡可能听错了。我的原话是个问句。原话是,子贡,你像个人吗?” 子贡不满道:“子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像个人,还能像个什么?” 这回不等宰予回答,孔子就已经率先回答道:“你呀,的确不像个人。” 子贡疑惑道:“那依照夫子您的看法,我像个什么呢?” 孔子道:“你呀,像是一种器具。” 子贡问道:“是什么器具呢?” 孔子道:“瑚琏。” “瑚琏?为什么是瑚琏呢?” 子贡还想追问,谁知孔子这回却不愿继续为他解答了。 他被子贡和宰予这对活宝搅得没了上课的兴致,着实气的不轻。 孔子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都散了吧。” 孔子说完,便迈着步子离开了庭院,留下了一帮学生在思考他话语中的深意。 子贡琢磨着孔子的话。 “瑚琏?瑚琏是祭祀时用的祭器,难道夫子的意思是在暗示,我的礼数已经圆满,所以可以作为主持祭祀的司祭了吗?” 宰予听了,故意笑了一声,勾起了子贡的好奇心。 “子我,你笑什么?难道夫子不是这个意思?” 宰予回道:“你好好想想,瑚琏在祭祀的时候是干什么用的?” 子贡愣了一下,回道:“瑚琏是盛放粮食用的,怎么了?” “对呀。瑚琏是盛放粮食用的,夫子还说你不像个人,所以夫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子贡茫然道:“什么意思?” 宰予笑了一声,随后故作轻松的拿起子贡桌上的竹简。 “夫子的意思是说呀,你就像瑚琏一样,是个盛饭用的饭桶啊!” 说完这句话,宰予拔腿就跑。 子贡的反应也很快,他愣了两秒后,顿时满脸怒容。 “子我!你敢戏弄我?!” 他想要追上宰予,给他展示一下最近习练君子六艺的丰硕成果。 但一旁却有人将他叫住。 “我好像知道夫子的意思了。” 原本子贡也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夫子话语中的深意,岂是这一时半会就能参透的? 可当他回头看见说话的人,他的疑虑顿时打消,因为说话的是最得夫子看重的学生——颜回。 颜回面貌瘦削,虽然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但却早已满头花白。 子贡请教道:“子渊,你真的领会了夫子话语中的深意了?” 颜回点头道:“夫子曾说过君子不器,意思是君子不能像器具一样,只具备一种作用。而夫子今日却说你像是瑚琏,他的意思大概是说,你已经具备一种可堪大用的才能了,但距离君子的修养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原来如此。” 子贡恍然大悟,他再一回想之前夫子的表现,立刻明白了夫子这是在隐晦的批评自己。 估计夫子是看出了我在撒谎吧? 想到这里,子贡不觉有些脸红。 “都怪子我。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夫子批驳?” …… 宰予离开学社后,抄了条近路回家。 回到家坐下,他终于有时间开始回想这几天的怪梦。 “几千年后难道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将记忆梳理一番。 在梦里,守孝三年的礼制不复存在,礼法什么的更是闻所未闻。 那里的街道比曲阜的街道更加整洁干净,街道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路上随处可见四轮的铁皮盒子,只要带上一个小匣子便能通晓天下事…… 如果不是今天子贡的那句《论语》,宰予简直觉得自己疯了,居然会相信这么不靠谱的梦境。 “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可话说回来,万一呢……” 宰予想了想,干脆从房间里取出石枕,准备顶着挨骂的风险验证梦境的真实性。 他躺在石枕上,眼睛盯着窗外高悬的太阳,没过多久,积累多日的疲乏顿时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周遭的一切归于黑暗,他的意识随之沉入大梦。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指针的转动声将陈韬惊醒。 他睁开眼,自己正趴在图书馆的长桌上,面前是一本翻开的考研英语词典,词典的第一个单词是abandon。 陈韬扶着脑袋站起身,冲着图书馆的落地窗伸了个懒腰。 他感觉身体无比疲惫,这几天他一直在做着一个怪梦,梦到自己穿越到了春秋战国,还变成了孔子门下一个叫做宰予的学生。 如果仅仅是梦见一次就算了。 可这个怪梦居然和连续剧一样,每晚固定播出,都不带重复的,实属离谱。 “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这么搞下去身体吃不消啊!白天精力不足,严重影响我考研的复习状态。” 陈韬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英语词典,长长的叹了口气。 “背了俩月,还是第一页,要命啊……今天也没有心情复习了,要不回宿舍打会儿游戏吧?反正才大三上学期,距离考研还早。” 陈韬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图书馆。 “不行!复习就该好好复习,怎么能每次都下次一定呢?这也太不要脸了。”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可翻了几页书,只觉得心浮气躁,什么都看不下去。 他又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春秋、孔子、宰予…… 话说回来,真的有宰予这个人吗? 陈韬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校园网,打开了图书馆的检索系统,输入‘宰予’。 顿时,一行信息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政事:冉有,季路。 言语:宰予,子贡…… 陈韬看的正入迷,突然,他眼前猛然一黑,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子我!!!” 第三章 宰予是我?我是宰予? 陈韬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环视四周,这是一处鄙陋的小屋,屋里摆着些用于储藏粮食和水源的套瓦罐,还有一些日用家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和这里比起来,哪怕是老家乡下年久失修的祖屋都比这间小房子条件好。 而他的面前,则站着一位怒气冲冲地年轻人,他的相貌十分熟悉,但又无比的陌生。 他记得这个人似乎名叫端木赐,字子贡。 子贡? 陈韬的大脑仿佛触电,他猛地想起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的话。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予,子贡…… 子贡! 他就是子贡? 陈韬难以置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然而疼痛却告诉他,这并非梦境。 无数繁杂的记忆在他的脑海内交织,紧接着是浩瀚的书海,在长久的痛苦后终于让他认清了事实。 这里是春秋,这里是公元前504年,这里是大争之世! 宰予,陈韬…… 两个人格在他的体内交融,精神巨震后,陈韬神色恍惚。 我是宰予,还是陈韬? 又或是宰予即是陈韬,陈韬即是宰予? 子贡皱着眉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宰予。 他今早在学社时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宰予平时虽然懈怠,但还不至于懈怠到在夫子眼皮子底下睡觉的程度。 “子我,你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宰予抬头望向子贡,犹豫再三后,开口问道:“子贡,我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子贡嗤笑一声:“怎么?你也是瑚琏?”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拥有两千年后的记忆。” “两千年后的记忆?” 子贡知道宰予一向喜欢扯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打算听听宰予今天能扯出什么新鲜事来。 “你说你知道两千年后的事,有什么证据吗?” 宰予道:“夫子在两千年后,被称为圣人。” 子贡微微点头:“听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 子贡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夫子,他也一直笃定夫子的才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圣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宰予又道:“夫子手下最杰出的弟子有十个,他们被称为孔门十哲。” “孔门十哲?” 子贡眼睛一亮:“那这孔门十哲……” 宰予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放心,你是其中一个。后人评价孔门中有两位能言善辩之士,你排行第二。” 子贡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虽然知道宰予大概率是开玩笑,不过能成为孔子门下最杰出的十位弟子依然让他很开心。 他追问道:“那除我以外,能言善辩排第一的那个是……等等,第一的那个,该不会是……” 说到这里,子贡脸色一变。 宰予笑容灿烂:“不错,正是在下。” 子贡的脸拉了下来:“子我,你小子又耍我?” “我真没耍你,你信我啊!” 宰予很想让子贡相信他的话,可事实实在过于离奇,以至于他费尽唇舌都无法打动子贡。 子贡不耐烦的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我,我是不可能信你了。我放在学社案上的竹简是你拿走的吧,快还给我。” “你不信就不信吧。” 宰予从袖子里掏出竹简递了过去:“喏,拿走吧。” 子贡满脸狐疑的接过竹简。 子我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痛快了? 莫非其中有诈? 他打开竹简,果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子我!你怎么把夫子骂我瑚琏的事也给写上去了?” 宰予坐在草席子上,一脸淡然道:“夫子常说,君子把遵守道义作为最高尚的品德。你如果只记述我的过失,而掩盖你的过错,这难道不是违背道义行事吗?” 子贡听到宰予用夫子来压他,知道不能和宰予正面交锋,于是也化用孔子的论述还击。 “子我,那你应该也知道,夫子还说过:喜欢花言巧语却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 宰予早料到子贡会这么还击。 子贡是个才华横溢性情高傲的人,简单的三言两语可没办法令他退却。 不过宰予对此早有准备。 宰予咧嘴笑道:“昨天你问夫子:君子也有憎恶的人或事吗? 夫子回答:君子憎恶宣扬别人过错的人,憎恶身居下位而毁谤身居上位的人,憎恶勇敢而无礼的人,憎恶果敢但顽固不化的人。 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宰予这段话说完,子贡顿时感觉像是被人拿刀顶在了肺管子上。 他涨红着脸,回道:“是有这回事。不过我是个瑚琏,又不是君子,做错一些事不也很正常吗?” 宰予听完这话,笑得更欢了。 “的确,我们距离君子还有很长的距离。 但我听说昨天夫子还问你说:赐啊,你也有厌恶的事吗? 你回答说:我厌恶窃取别人的成绩而作为自己的功劳的人,厌恶把不谦虚当做勇敢的人,厌恶揭发别人的隐私而自以为直率的人。 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此话一出,子贡顿时被干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 “子我。” “怎么?” “我信了。” 宰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信什么了?” 子贡咬牙切齿的回道:“孔门十哲。” “哈?” 宰予刚才费了半天劲都没办法让子贡相信孔门十哲的说法,怎么子贡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子贡恨恨道:“你这张嘴皮子,的确比我利索一些。我在言语方面的评价落后于你,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闹了半天,还是为了排位先后的问题。 我还以为他是相信我的梦境呢。 宰予有些失望。 “子贡,子我!不好了!” 宰予和子贡齐齐起身扭头看向窗外,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儒生闯入屋内。 宰予很快就认出了,来者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同样名列孔门十哲的冉求,字子有。 子有这人很有才干,然而心思比较细腻,导致性情畏缩,遇事容易慌乱。 他的脾气和宰予他们的大师兄子路比起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宰予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子有,你急急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冉求回道:“阳虎,阳虎那个家伙,又去逼夫子出仕了!” 阳虎? 宰予眉头一皱,开始梳理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鲁国的政事,由季氏、孟氏、叔孙氏三个卿大夫家族把持。 这三个家族因为同样出自鲁桓公之后,因此又被统称为三桓家族。 而三桓之中,又以季氏最强。 季氏凌驾于鲁君之上,掌握鲁国实权。 阳虎,则是季氏家族的家宰。 一年前,他发动兵变将族长季孙斯囚禁,篡夺了季氏的一切权利。 季氏掌握着鲁国的大政,掌控了季氏,就等于掌控了鲁国。 所以阳虎就成了鲁国实际上的执政者。 而阳虎因为发动政变,在鲁国的声誉一直很差,所以他便盯上了孔夫子,打算利用他老人家的名声,改善一下自己糟糕的舆论环境。 只不过夫子因为厌恶阳虎,每次阳虎登门时都会假装不在家,所以阳虎已经数次无功而返了。 但没想到他的决心居然这么坚定,吃了这么多闭门羹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子贡听到阳虎的名字,嫌弃道:“夫子说,由陪臣执掌国家政权,很少有经过三代不垮台的。夫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阳虎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这次又用了什么手段?” 冉求回道:“阳虎之前趁着夫子不在家,送了一头烤猪到府上。” 子贡听完,忍不住痛骂:“这家伙,竟然卑鄙到了这种地步。” 按照礼法,大夫给士人送礼,如果士人没有在家亲自领受,就得回访还礼。 阳虎正是借着这种方法,来逼着孔子上门拜访。 不过子贡思索了一会儿,又反问道:“既然阳虎能用这种手段对付夫子,夫子难道就不能同样趁着阳虎不在家去还礼吗?” 冉求回道:“夫子就是这么做的。但没想到,夫子居然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阳虎,现在他们俩就在阳府外的街道上。夫子危在旦夕,所以我才赶来向你们求救啊!” 子贡和宰予都是孔门弟子里公认的能言善辩之士,眼下要解救孔子的危局,还真就非他们两人出马不可。 子贡拉着宰予就要冲出门外:“走!子我,让我们去会一会这个陪臣!” 第四章 舌战阳虎 子贡拉着宰予和冉求义愤填膺的冲出居所,准备去阳府门前给夫子助阵。 但宰予却和心急如焚的子贡不同,他给夫子助阵的意志十分不坚定。 宰予在融合了陈韬的意识的同时,也融合了图书馆中的大量文献。 按照陈韬的记忆和文献显示,夫子虽然在后世被尊为圣人,但他生前却一直郁郁不得志。 宰予的思想在孔门中本就十分另类,在融合了陈韬这个人的想法后,他更是愈发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仁义道德是很不错,君子之风也是人人向往的事物,这都没什么错。 但即便仁义如夫子这般的人物,如果没有地方施展抱负,他的学说终究只能是一番空谈啊! 阳虎虽然名声狼藉,他邀请夫子出仕也是为了借夫子的好名声来洗白自己。 但无论如何,阳虎至少实打实的为夫子提供了一个出仕的机会。 如果就此错过,那夫子这辈子都碰不到这么好的机遇了。 不过如果我直白的劝说夫子出仕,挨顿骂恐怕都是轻的。 被夫子骂两句倒也算了,如果让子路知道我劝夫子助纣为虐,闹不好还得挨顿打! 宰予两手掐在太阳穴上,心中叫苦连连:“还真是两难啊!” 宰予心中还在纠结,子贡和冉求却健步如飞。 他们拉着宰予一路横冲直撞,穿过曲阜的大街小巷,没一会儿便杀到了阳府门前。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三人踮起脚尖四处寻觅,没一会儿便发现了孔子的行踪。 “夫子在那里!” 这倒不是他们仨眼神好,而是孔子实在太扎眼。 毕竟无论在哪个年代,一个身高九尺六寸的大汉总会鹤立鸡群。 孔子身边围满了阳虎手下的家丁,旁边还停着一辆双辕马车。 马车上的男子,一身冰纨直裾华服,足踏丝履,饰以珠玑,腰金佩玉。 国字大脸威武非凡,浓眉大眼看似憨直,然而其中若隐若现的狡黠却无时无刻不在警告他人,如果小看这位身高超过九尺的鲁国大汉,必定会付出莫大代价。 宰予见到这人后,便忍不住嘀咕:“这人长得和夫子好像啊!” 冉求看见这情形,顿时慌乱。 “那个人就是阳虎。他知道夫子之前避而不见,现在碰见夫子肯定会百般刁难。” 在众人的注视下,阳虎由仆人搀扶着走下马车,他看了眼孔子手中提着的礼物,突然咧开嘴笑了几声。 “你这是来给我回礼的吗?” 孔子先施一礼,随后应道:“方才您不在府上,所以正打算回去。” “回去?”阳虎哈哈大笑:“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孔子默然不语,但他的态度已经足以回答阳虎的问题了。 阳虎见状,也不恼怒,而是冲孔子招手道:“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您请讲。” 阳虎盯着孔子的眼睛说道:“有才能却选择不用,放任国家迷乱,这样做可以称之为仁吗?” 孔子沉默了一阵,回道:“不能。” 阳虎听到这个回答,知道孔子已经入套,于是他笑着又问。 “那喜欢参与政事而又屡次错过机会,这可以说是智慧吗?” 孔子低着头叹了口气:“不能。” “哈哈哈。” 阳虎大笑着拍了拍孔子的肩膀:“仲尼啊!我们认识也这么多年了。 年轻时我只是个季孙氏的看门人,当初季孙氏宴请士人,你想要参加宴会,却因为身份低微被我拒之门外。 而现在,我成了鲁国的看门人,我敞开大门请你入内,为何你反而不愿进入了呢?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岁月是不等人的。仲尼啊!所以你给我的答复是什么呢?” 孔子闻言,一声长叹,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六世祖孔父嘉是宋国的大司马,他的父亲叔梁纥曾担任鲁国的陬邑大夫。 虽然家世显赫,但父亲死后,母亲颜徵在便因为身份低微,在孔子三岁时遭到驱逐。 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搬到曲阜阙里,平时靠做一点零工碎活养活家人,最终因为操劳过度英年早逝。 他此生致力于学问,为了丰富学识曾求学于老子、郯子等人,为的就是能够出仕匡扶国家,报偿母亲养育之恩,实现自己的志向。 然而这些年,他却屡屡碰壁,一转眼,今年已是四十有七,但却还是一事无成…… 孔子望着胸前花白的胡子,心中滋味儿不知如何述说。 他长叹一声道:“好吧,我……” “夫子。” 孔子话音未落,子贡便带着冉求和宰予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孔子看着三个弟子,惊讶道:“阿赐、阿予、阿求,你们三个怎么来了?” 冉求畏畏缩缩的说道:“我方才在街上看见您,所以就……” 子贡上前施礼,面对高他一个头的阳虎以及一众家丁,丝毫不显惧色。 他冲着阳虎开口道:“您一直想要招揽夫子,让他出仕,这是为什么呢?” 子贡这句问话,直指阳虎招揽孔子的险恶用心。 阳虎的本意大家心知肚明,只要将其戳破,阳虎就算脸皮再厚也不会再继续纠缠孔子了。 阳虎没料到子贡居然会横插一脚,这个问题也的确不好回答。 但他能从一介陪臣走到如今执掌鲁国权柄,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他思量了一会儿后,很快给出了回答。 “我听说,治理国家,有三种人才是最难得的。 一是讲求仁义的君子,这样的君子,可以任用他们去匡正国人的行为,树立榜样、改善风气。 二是怀揣智慧的智者,这样的智者,可以任用他们去匡扶国家的社稷,治理城邑、富国强兵。 三是勇敢无畏的勇士,这样的勇士,可以任用他们去守卫边疆的土地,阻挡外敌、震慑戎狄。 现如今,鲁国讲求仁义的人当中,没有可以超过仲尼的。 拥有智慧的人里,没有能够比肩仲尼的。 谈到保卫国家守护国君时,没有比仲尼更具勇气的。 现在我阳虎执掌国政,怎么能不为国家推举这样的贤才呢?” 子贡闻言,笑着回道。 “一般来说,那些仁人君子必然轻视财货,所以不能用金钱来诱惑他们。 勇敢的壮士自然会轻视危难,所以不能用祸患来恐吓他们。 而有智慧的智者,通常通达于礼教,明晰于事理,所以不可以假装诚信去欺骗他们。” 语罢,子贡指着站在孔子周围的家丁说道:“如果您真的想要请夫子出仕,为什么不能仔细的考虑我的话呢?” 第五章 为富不仁 阳虎听完子贡的话,面色阴晴不定。 子贡的话听起来像是清风拂柳、微风拂面,但细细想来,却是绵里藏针、刀刀致命。 明面上,子贡是在向阳虎陈述招揽仁人、智者、勇士的方法。 但实际上,却是在指责阳虎为了迫使孔子出仕,不惜威逼利诱,手段无所不用至极。 阳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威胁的口气问道:“这位年轻人,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子贡不卑不亢的俯身回礼道:“在下端木赐,字子贡,卫国黎地人。” 此言一出,聚拢此地看热闹的鲁国百姓纷纷忍不住高看子贡一眼。 “他就是子贡吗?果然是位贤才啊!” “临危不惧,临大难而守节,真是位君子啊!” 阳虎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在威胁子贡,暗示他如果继续乱说话,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但子贡却丝毫不惧,不止报出自己的姓名,甚至还把家庭住址也一并供出,以示自己不畏强权绝不屈服。 阳虎知道奈何不得他,于是便拂袖道:“你们走吧。” 子贡向阳虎施礼拜别,随后上前搀扶着孔子道:“夫子,我们回去吧。” 阳虎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孔子等人走到街角,阳虎又忍不住喊了一声。 “仲尼!只要你愿意出仕,我阳虎在府上常设一座,待你归来!” 但阳虎的诚意并未打动他们,反而引来周边国人的嗤笑声。 阳虎脸上有些挂不住,一张国字大脸愈发阴沉。 一旁的党羽看出阳虎心情欠佳,于是纷纷出声帮他斥责孔子一行人。 “这孔仲尼真是不识抬举,不过是有些虚名罢了,居然也敢仗着他那点微末的才能轻视您!” “阳子地位何其尊崇,屡次放下脸面去请他出仕,他竟然敢不领情!” “阳子,您看,要不今晚我带人去把孔丘给……” “不可!”还不等手下把话说完,阳虎便出声斥责道:“一群混账!孔仲尼是百姓所景仰的人,怎么可以杀戮他呢?只有放过他,才可以得到民心。” 党羽们听了,纷纷犹豫道:“可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折辱,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阳虎心烦意乱,挥袖道:“此事以后再议吧!” 阳虎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放过孔子当然不是因为敬仰孔子,而是害怕杀害孔子会引来国人反噬。 他因为囚禁季氏族长,摄揽鲁国朝政,名声在国内已经很臭了。 如果再因为一时愤怒杀害孔子,那他祸国乱臣的名声也就彻底坐实,永远不可能再翻身。 他是个干大事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还是懂的。 不过忍归忍,这事回想起来还是挺恶心的。 阳虎心中忍不住怒骂:“真是腐儒!” 他带着手下正准备回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我听说,您曾说过:为富则不仁,为仁则不富。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阳虎本来心情就差,此时又有人来揭他的伤疤,顿时勃然大怒。 他正准备破口大骂,可扭头看去,问他话的居然是刚才前来搭救孔子的三个弟子中的一位。 宰予见阳虎不回话,于是又问道:“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阳虎以为宰予是来嘲笑他的,语意愈发不善。 “年轻人,我说没说过为富不仁这句话很重要吗?” 宰予笑了一声,回道:“我听说愚昧的人容易被蒙蔽,不肖之徒容易被恐吓,贪图便宜的人容易被引诱,所以只要手段得当,这三种人就都可以被调动起来。 不过这三种人都只是小人,要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容易,但想要得到贤才的支持却困难一些。” 阳虎听到这里,火气消了大半,他饶有兴趣的望着宰予。 “那么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贤才的支持呢?” 宰予回道:“那些仁人君子轻视财货,如果用利益去诱惑他们不但不能得逞,反而会遭到痛骂。 所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非但不能用利益驱使他们,反而可以让他们提供财货。 至于胆气过人的壮士则轻视危难,如果用祸患去恐吓他们,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憎恨。 所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非但不能威胁他们,反而要向他们示弱,给他们提供行侠仗义的舞台。 而那些有智慧的智者,都明辨是非,洞悉真伪,如果假装诚信去欺骗他们,反而会让他们疏远。 所以要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必须给他们讲清事理,让他们建功立业。 所以说,天下间,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招揽的,没有人是不可以被调动的。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反复向您确认,您是否说过为富不仁这句话。” 说到这里,宰予向阳虎拜道:“现在,您还认为是否说过这句话不重要吗?” 阳虎听完了宰予的论述,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少年郎啊!你叫什么名字?” 宰予微笑着回道:“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只是想要向您确认,您是否说过为富不仁这句话呢?” 宰予的话已经喂到了嘴边,阳虎自然心领神会。 他回答道:“我当然没有说过为富不仁这句话,那不过是坊间的谣传,希望你不要轻易相信。” 宰予点了点头:“如果真如您所说的那样,那么夫子就可以出仕了。” 语罢,宰予躬身向阳虎拜谢后,转身离开了。 阳虎望着宰予远去的背影,越回想这个年轻人的话,越觉得其中饱含道理。满肚子的火气也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对宰予的欣赏之情。 他扭头冲着身旁的随从问道:“刚才这个年轻人,有人认识他吗?” 随从中有人回答道:“那个年轻人就是与子贡齐名的子我啊!” “与子贡齐名的子我?” 阳虎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随后评价道:“子我才是真正的贤才啊!子贡与子我,就像是星星与月亮,虽然星星也能照亮道路,但又怎么能与月亮争辉呢?” 此时,回家路上的宰予此时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阳虎口中的曜月之才。 他一只手压在胸口,感受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心中忍不住呐喊。 “艹!装完比就跑,真刺激!” 不得不说,脑海里带了一整个图书馆的文献,关键时刻是真顶用。 刚才只是从《鬼谷子·谋篇》里找出了一小段,居然真的把阳虎给忽悠的团团转,这些文献倒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嘛! 不过宰予并没有开心太久,转过头来,他又开始盘算起了另一件事。 “忽悠完了阳虎,那么下一步又该怎么忽悠夫子出仕呢?他老人家要是不愿出仕,我们这些学生又哪里有脸面在鲁国出仕做官呢?亲娘嘞,这次要是不小心说错了话,有可能影响仕途啊!” 第六章 我要搞新周礼!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 宰予从睡梦中惊醒。 他回想起了刚才的梦境,自己坐在大图书馆里,成宿成宿的翻阅着图书馆中的文献资料,一时之间竟看的入迷。 直到看到一本叫做《狂人日记》的书时,才吓得睁开了眼。 仁义道德等于吃人? 夫子可不好这口啊! 反倒是从前齐桓公时的宠臣易牙为了博得桓公的宠爱,竟然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烹杀,做成肉羹献给桓公。 桓公虽然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但还是十分感动于易牙杀子献羹,认为易牙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骨肉,于是对于易牙愈加宠幸。 这件事还留下了一个名叫烹子献糜的典故,前些天夫子上课时还曾极力批评过这件事。 由此可见,夫子不但不吃人,还很爱人。 但为什么后世的人会认为夫子倡导的‘仁义道德’是吃人呢? 宰予合上眼睛陷入沉思。 定体问,我陷思。 他回忆起梦中看到的几篇文学批评文章,开始做起了阅读理解。 ——比起伦理学意义上的“吃人”,更具普遍性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吃人”。在《狂人日记》里,我们从“割股疗亲”这样的事件可以看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奴役关系。这样的悲剧看似是偶然,但实则是必然。封建礼教对人思想上的束缚,才是导致惨剧发生的罪魁祸首。 宰予看完了这篇文章,忍不住拍案叫绝。 说的太好了,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夫子的学说怪怪的呢,原来是周礼存在问题啊! 封建礼教何止束缚了后世人的思想,也束缚了夫子的思想啊! 如果没有这层思想包袱,夫子又何必纠结于要不要在阳虎的手下出仕呢? 真是让我聪明完了! 宰予精神振奋,双目放光,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畅想自己在后世被称为‘先贤宰子’的场景了。 我一定要帮助夫子改良周礼,搞一个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周礼,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 不过话说回来…… 宰予环视自己破破烂烂的小房子,想起再有几天家里的粮食就要吃完了,一股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在搞新周礼之前,还是想办法填饱肚子吧。 按照我给阳虎留下的好印象,如果我能成功说动夫子出仕,肯定少不了我的好处。 这还不得封给我两亩薄田糊口? “呜呼!起飞!” 这一嗓子刚喊完,宰予便眉头一皱,他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自从融合了陈韬的记忆后,他的脑子里总会时不时蹦出一些怪话。 他反问自己道:“什么是起飞?” 不过,自然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宰予的一切疑惑,只能由他自己在陈韬的记忆中翻找。 虽然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但宰予的兴致丝毫不减,他哈哈大笑道:“假使我有二亩良田,何愁肚内无粮?” 但没多久,宰予又嘀咕了起来:“不对,这句话好像我也在梦里看见有其他人说过啊。” 原话好像是:假使我有二亩良田,何以配六国相印? 说这话的人似乎名叫苏秦,也是个狠人,他生活在距今两百年之后的战国大地上。 一想到苏秦,宰予不免艳羡:“身配六国相印,真好啊!” 他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宰予哼着小曲穿戴整齐后,踱着步子走出了家门。 他刚出门,便看见有位穿着素衣的小吏正站在他家门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宰予上前拜见道:“请问您是在找我吗?” 小吏看见宰予,毕恭毕敬的回礼道:“敢问您就是子我先生吗?” 宰予听了急忙纠正他道:“《周礼》中说:先生,致仕者也。我从未出仕,又何谈致仕?您称呼我为先生,这是不正确的。” 在周礼当中,先生二字,是专门用来称呼离退休干部的。 宰予虽然心里不服周礼,但最起码公众场所还是得做做表面文章。 要不然这事传到了夫子耳朵里,又得批判他妄自尊大了。 小吏听了,也赶忙向宰予道歉:“是我失礼了,这是我的过错,还请您原谅。” 人家道歉,宰予倒也真不和人家客气。 宰予回道:“无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请问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小吏回道:“我家主人昨日细细回想您的言论,愈发觉得有道理。主人自感德行欠缺、才能不足,鲁国人心浮动,教化难以推行。 因此即便屡屡被孔夫子拒绝,还是希望能够请夫子担纲小宗伯的职务,辅佐大宗伯掌管宗庙祭祀,在鲁国境内复兴周礼,推行礼仪教化,重振我鲁国礼仪之邦的声名。” 宰予闻言,心中连连点头。 阳虎果然把他的意见听进去了,主持祭祀、推行礼仪教化,有小宗伯这个职务摆在这里,不怕夫子不动心。 现在阳虎的助力已经到位,剩下的就看他宰予的了。 宰予躬身行礼道:“阳子心诚意善,相信夫子肯定会被他打动的。但是兹事体大,寻常百姓婚丧嫁娶尚且要遵循礼法,国家册封官员又岂能儿戏呢?” 小吏恭敬问道:“那请问您的意思是?” 宰予道:“请您回复阳子,让他稍安勿躁,明日一早再亲自到夫子府上请他出仕才是最好的时机。” 小吏俯身拜谢:“我会将您的话回禀给主人的。” 宰予目送着小吏离开,直到确认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万万不能让夫子知道我与阳虎通过气,要不然就完蛋了。” 宰予嘴里嘀咕着,忽然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子我!” 宰予吓得浑身一激灵,赶忙扭头看过去。 “子贡!怎么是你小子!吓我一跳!” 子贡挑眉望着宰予:“刚才那人谁啊?” 宰予抬起袖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老家的亲戚,家里出了点事,他来通知我。” “我就说嘛。总感觉你最近心里有事,家里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宰予摇头:“没什么大事,该上课了,咱们走吧。” 第七章 你怎么想的? 子贡与宰予结伴走在曲阜的街道上,路过曲阜的市集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耳边不时响起小贩的叫卖声。 “新鲜的青竹,山间的竹笋,今早刚挖出来的,水灵灵、娇嫩嫩,买一点带回家吧!” “齐国出产的上等盐巴,陶地生产的陶器,孟津河中出产的珍珠,昆仑开采的美玉。走过路过别错过,都来瞧一瞧看一看了!” 子贡停步在一个卖竹子的小摊前,在怀里摸索一阵,打算买点竹子回去。 为了编写《论语》,他最近对于竹片产生了迫切需求。 之前家里储备的那些已经用完,急需进点新货补充。 但他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却发现没有摸出半枚铜贝,这才想起今天出门忘了带钱。 子贡用胳膊肘杵了杵宰予:“子我,你身上带钱没有?” 宰予神情恍惚,他还在想该如何劝说夫子出仕呢。 直到子贡重复了三遍问话,宰予这才回过神来。 “跟我借钱?你这不是肚脐眼儿放屁吗?” 子贡被宰予的话弄得一愣一愣的:“肚脐眼放屁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想(响)的?” 子贡被宰予的神奇比喻弄得哭笑不得。 “你说你不借就不借,怎么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我不是不借你,我是真没钱了。家里只剩三天的粮食,我一个饭都吃不起的人,身上半枚钱都翻不出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借钱是要买什么东西?” 子贡指着小摊上的竹子:“我家里竹子不够用了,打算买点回去编竹简。” 宰予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你这是要回去继续编《论语》吗?” 子贡点头道:“对啊!这可是个大工程。要不是编纂《论语》,我还不知道原来编书是这么麻烦的事情。一个字写错了就要从头来过,为了能便于保存,我还不能用毛笔写,只用刀笔一个字一个字往上刻,到底有多费劲你自己想吧。我家里储备的那些竹子根本不够用。” 书写麻烦? 刻写费劲? 宰予脑内灵光一闪,他想到了几个发明小妙招。 “我倒是有个书写方便的材料,别的不敢说,至少比用刀笔在竹简上刻字容易多了。” 子贡想当然的摆手道:“你是说用兽皮?那可太贵了,我用不起。” “谁说是兽皮的?”宰予哼了一声:“瞧你那个没见识过世面的样子,我说的是纸。” “纸?什么是纸?” 子贡愈发疑惑了起来。 纸这种东西,他不仅不知道怎么写,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宰予知道和子贡打交道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只有死死的握住子贡的求知欲,才能让他愿意帮忙。 而眼下,他就有一件需要子贡帮忙的事情。 宰予说道:“周礼中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你一直问我问题,而我不能问你问题,这对吗?这不对。” 子贡都气笑了:“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啊!我又没把你嘴堵上。” 宰予见到子贡上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同学们都知道,夫子最喜欢的除了子渊,就是你了。你一定很了解夫子的喜好吧?” 子贡骄傲的点头:“那是当然。夫子的喜好,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好。那我问你,你知道夫子崇尚的先贤有哪些人吗?” 宰予的话问完,但这一次子贡却不回答了。 宰予皱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子贡得意道:“你自己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问我是不是知道夫子的喜好,我回答你说知道。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 宰予听了,一声叹息后,忍不住疾呼道:“礼崩乐坏啊!礼崩乐坏啊!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竟然达到了这种程度,夫子说的果然没错啊!” 子贡揪住宰予道:“你少污蔑我。要说礼崩乐坏,那也是先从你开始崩坏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宰予道:“行了行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纸,是一种用来书写的材料,但摸起来却像布一样薄,只要用笔蘸上黑墨,就能在上面浸染出文字。” 子贡惊呼道:“真有那么神奇?” 宰予不屑道:“我犯得着骗你吗?只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再答应帮我一个忙。我不止可以告诉你纸的所有用法,还可以送你几张纸,甚至教你制作纸张的方法。 怎么样?我这条件够好了吧?你就说相不相信我吧。” 子贡闻言,扶额高呼:“礼崩乐坏啊!礼崩乐坏啊!” 宰予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爱信不信。” 但他步子还没迈开呢,就被子贡一把抓住。 宰予扭头看他,却发现子贡一脸笑容,两只眼睛都透露着名为精明的光芒。 “你向昊天起誓,我就相信。” 宰予听到这话,嘴差点都笑歪了。 如果他还像是从前那样,向昊天上帝发誓还能震慑他一下。 但在融合了陈韬的记忆后…… 昊天是谁啊? 哟,原来是天帝啊! 我跟他真不熟。 但宰予倒也没想过欺骗子贡,毕竟要想开展造纸事业,他还得依靠子贡。 原因没别的,子贡家里钱多。 在发完誓后,子贡总算放下了戒心,开始回答宰予之前的问题。 “老师最崇敬的先贤,当属周公!” 宰予不满意道:“这一点需要你告诉我吗?我说的是其他的。” 周礼就是由周公编写创立的,他老人家是夫子的终身偶像,夫子心目中绝对的完人,就连做梦都能天天梦见的那种。 换用一句后世的话来说,周公就是夫子的爱豆。 宰予打算去挑一挑孔夫子推崇人物的毛病,变向的说明人无完人,进而劝说夫子出仕。 但黑一黑其他夫子喜欢的人也就算了,要是宰予敢黑周公…… 宰予想了想夫子那条比他大腿还粗的胳膊,顿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大可不必,我是去劝说夫子出仕的,不是想要找人给我出殡的。 子贡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出了几个名字:“夫子喜欢的几个人,无非就是那几个。郑国的子产,晋国的叔向,还有就是齐国的晏子了。” 子产是郑国有名的贤臣,他担任郑国的国相期间,既维护了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了贵族的特权,还大力推进改革,铸造刑鼎,颁布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公布成文法。 子产任内,节俭爱民,郑国上下吏治清明,与各国关系融洽。 他去世的时候,夫子还曾为他落泪,称赞子产是‘古之遗爱也’。 要找他的黑点,还真不容易。 至于叔向,同样是晋国有名的贤臣,辅佐晋国公室尽心尽力,正是有他的存在,才得以使在晋国嚣张跋扈的六卿不敢过度扩张。 而且这个人的私德同样无可挑剔。 至于晏子,那就更是一位耿直尽忠的直臣了。出使楚国,在楚灵王面前不卑不亢,保全齐国尊严。在国内,又能屡屡规劝齐景公不要胡作非为,更有二桃杀三士的超人智慧。 这人也不好黑啊! 宰予一阵为难,开口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了?” 第八章 灵活的道德标准 子贡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个人。” “谁?” “管仲。” “管仲?夫子居然喜欢管仲?!” 宰予顿时心头一喜,管仲可是个不错的选择! 世人皆知管仲有经天纬地之才,他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成就霸业。 在齐国国内,管仲大刀阔斧的进行经济与制度改革,齐国之所以能够成为富甲一方的超级大国,管仲当居首功。 可另一方面,管仲虽然才华横溢,但这个人身上的黑点却并不少。 管仲家境贫寒,经常会遇到吃不饱饭的情况。 他的好友鲍叔牙屡屡接济管仲,把钱借给他,然而管仲却从来不还钱。 虽然鲍叔牙对此并不在意,依然很欣赏管仲的才华。 但在旁观者看来,管仲这属实有点欺负老实人了。 而且管仲刚出仕的时候,他侍奉的主君是齐国的公子姜纠,而不是齐桓公姜小白。 当时,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为了齐国的君位大打出手。 管仲奉命带人前去截杀公子小白。 二人在野外遭遇,管仲一箭射出,公子小白应声倒地。 管仲以为姜小白已死,于是就带着手下人离开了。 殊不知,公子小白原来是装死,管仲的箭并没有射中小白,而是射中了他的衣带勾。 公子小白逃出生天后,抢先公子纠一步,回到齐国继位为君,是为齐桓公。 而管仲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和同事召忽一起带上公子纠,以火箭般的速度run出了齐国,跑到了鲁国躲起来。 但好景不长,他们没过多久便被鲁国人抓了起来。 齐桓公要求鲁国杀掉公子纠,将管仲和召忽押送回齐国。 鲁国迫于齐国的外交压力,只能照做。 但公子纠死后,召忽心中悲愤万分,选择撞柱而死以全忠义,但管仲却老老实实坐着囚车回了齐国。 管仲的行为放在后世的角度来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活命嘛,不寒颤。 但如果把管仲放到周礼的角度下来衡量,这个人就有大问题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夫子居然会喜欢管仲! 宰予心中窃笑:“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子贡道:“前些天我浏览管仲的生平,感觉这个人虽然有惊世之才,但是生活奢靡、私德有亏。所以我觉得他可以说是个治世能臣,但却不能算是个仁人君子。可管仲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颇受齐国百姓的爱戴,我认为这不合常理,于是便拿着这件事去问夫子。” 说到这里,子贡回想起那天的场面,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宰予问道:“你问夫子什么了?” 子贡回道:“我问夫子说:从前齐桓公为了继承君位,杀了公子纠。管仲作为公子纠的臣子,不止不能以死相殉,反而又去辅佐齐桓公。像是管夷吾这样的二臣,应该称不上是仁人吧?” “然后呢?” 子贡眼睛一瞪:“你说呢?” 宰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继续问道:“你挨骂了?” 子贡怒而斥责道:“什么叫我挨骂了?你以为我是你啊,天天挨骂!” 宰予眼睛一眯,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子贡:“嗯?” 子贡被他盯的心虚,只能压低嗓音承认:“不止我被骂了,子路也挨骂了。” “这里面有子路什么事?” 子贡讪笑道:“关于管仲的话题本就是子路挑起来的,我本来只是跟在子路后面帮腔……我还以夫子会支持我们,谁能想到夫子竟然会把我和子路劈头盖脸一顿骂呢?” 宰予道:“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让你没事喜欢凑热闹,瞧,这回自家房子塌了吧!就你这谈吐水平,还敢自诩在同学当中能言善辩排第一,真是脸都不要了!” 子贡怒道:“这能一样吗?我事先又不知道夫子对管仲评价这么高。你觉得自己厉害,那你怎么不去找夫子拿管仲说事儿呢?” 宰予咧嘴一笑:“找就找!不就是在夫子面前质疑管仲吗?这有什么难的?” 子贡看宰予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你就去吧。我等着看夫子会怎么骂你。” “骂我?光骂我可不行,也得骂骂你。” “夫子凭什么骂我?我又没说错话。” 宰予悠哉悠哉的说道:“你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吗?你要回答我的所有问题,然后再帮我一个忙。” 子贡皱眉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没多久,他便反应过来:“坏了!我中圈套了!” 宰予道:“我要你今天再去夫子面前问问,他管夷吾哪里配的上‘仁’这个字了?” 子贡惊道:“子我,你小子有病是吧?” 宰予一声冷笑,面目狰狞:“何止有病,我这是恶疾!” “可是我吧……这……” 宰予道:“你该不会是想要反悔吧?子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子曰?” 子贡愣了半天。 他努力回忆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夫子什么时候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 “夫子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子我,你该不是瞎编的吧?他老人家说的明明是:君子也,驷不及舌啊!” 宰予被人戳穿丝毫不慌,反而愈发地理直气壮。 他说道:“我又没说我这个‘子曰’是指的孔夫子。” “那你这个‘子曰’是指的哪个子呢?” 宰予一拍胸脯,向前一步:“当然是我,贤者宰子!” 子贡见状,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掐住宰予的小脑瓜子一顿摇匀。 “贤者宰子?你就一个小比崽子!要不是我反应快,还差点让你小子蒙混过关了。你真以为前面加上一个‘子曰’,我就相信那是夫子说过的话了吗?” 宰予好不容易从子贡的魔爪中挣脱,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斥责子贡的无礼行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街上你都敢这么做,要是换到哪个没人的地方,我都不敢想你会干点什么。你这么做,还把《周礼》放在眼里吗?!” 子贡也不去与宰予辩论合不合礼,因为那没有意义。 经过之前几轮的辩论,他现在算是看透了。 宰予这小子,现在是进则因地制宜,退则标榜《周礼》。 他的道德标准,实在是太灵活了! 第九章 君子死,冠不免 子贡与宰予正在纠缠着,忽然听见身后的人群中传出一声爆喝。 “子我!子贡!你们两个小子在干什么!” 两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扭头望去。 来的是个铁塔般壮硕的汉子,他与宰予和子贡身着同款黑白长衫,头戴冠帽,但那比之夫子还要高上一头的身高,却让二人不得不抬头仰望。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心中齐齐悲鸣。 完犊子了,我们打闹怎么偏偏让他给看见了。 这铁塔般的汉子,正是宰予与子贡的师兄仲由。 仲由,字子路,是孔门弟子中年龄较大的一位,他只比孔子小九岁。 因为年纪大,跟随孔子的时间长,性情也十分直爽刚强,经常帮扶其他后进同学,所以子路在孔门弟子中威望极高。 另一方面,子路也是极其恪守礼法的一位弟子。 在某些方面,他对于周礼的坚持,甚至还有超过老师孔子的趋势。 所以,有时候孔门弟子宁愿被老师孔子发现违礼,也不愿意被师兄子路发现违礼。 因为夫子虽然外形彪悍,但总体上却是个仁厚爱人的长者,他老人家生气了最多责备你两句。 但子路可就没有夫子那么文明了…… 子路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处处好勇斗狠,还曾经霸凌过当时的夫子。 但夫子不止没有怪罪子路,反而对他启发诱导,设礼相教。 最后子路幡然悔悟,向夫子承认过错,还亲自提着束脩(拜师礼)拜访夫子,最终成了他的学生。 子路跟在夫子身后学习多年,脾气比年轻的时候已经收敛了很多。 但暴躁起来的话,孔门当中还是无人敢惹的。 所以宰予和子贡一见子路到场,二人想也不想的立刻低头认错。 “子路师兄,你别生气哈……” 子路看着衣冠不整的两个小师弟,指着他俩愤愤道:“夫子常常教导我们:君子即使死去,也不会使自己的衣冠变得凌乱!你看你们两个,这样子像话吗!” 二人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因此只能羞愧的低下脑袋,不再多说一句话。 子路看他俩这样,也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扶着腰上的佩剑走上前来。 宰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大惊道:“师兄,我俩这么做是不妥。但也罪不至死吧?你扶着剑干嘛?” 子贡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 谁知子路白了他俩一眼,随后竟然开始伸手帮他们扶正冠帽,整理衣衫。 “我原来以为你们的胆子还挺大的,现在看来,怎么和子有那个小子一样小?扶个剑而已,看把你们吓得。” 宰予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让师兄你多费心了。我和子贡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反省。” 子贡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子路笑着说道:“你们别急着谢我。我可没说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你们在闹市胡闹的事情,待会儿我会如实报告给夫子。” “啊?”子贡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容:“没必要这么较真吧?” “当然有必要。”子路道:“我比你们年长,看待你们,就像是看待我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弟弟做错了事,身为兄长,难道不应该帮他匡正行为吗?” 子贡闻言,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 但宰予听了,竟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说得对!我听说,小人犯了错,必定会以不实的言辞,掩饰他的过失。而君子犯错,却不会去刻意掩饰,而是勇于改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只要勇于改过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掩饰呢?” 子路听了这话,惊异的上下打量了宰予一眼,随后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子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你现在的德行,比起刚入门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啊!” 宰予笑着俯身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师兄您发现的未免也太晚了吧?” 子路高兴地连连点头,随后俯身回礼:“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虽然年纪大,但今天却是受到你的教导了。” 宰予和子路这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而那边的子贡却看傻了。 嘿!子我这小子,装起来了还!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实在不符合宰予的行事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子我的肚子里肯定是又生出了什么鬼点子吧? 但当着子路的面,他又不好直接问宰予,因此只得憋着一肚子的疑惑跟着二人来到学社。 迈进学社大门后,子路便去向夫子报告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子贡则心神不宁的和宰予一起等候在屋外。 他用胳膊杵了杵宰予,想要询问他到底什么想法。 但宰予却一声不吭的闭着眼睛,一副老神在在、成竹于胸的模样。 靠!不说话装高手是吧? 子贡提心吊胆的在屋外等着,没多久他便听见屋内传来夫子愤怒的声音。 “什么?他俩居然能干出如此无礼的事情?” 紧随其后的是夫子疑惑的问话。 “阿予那小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最后是夫子爽朗的笑声以及一连串的称赞。 “嗯,说得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确,拿过去的眼光去衡量现在的阿予,这不止是你的过错,也是我的过错啊! 今天不止你从阿予那里学到了道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阿予的这段话,是同时教育了你和我啊!” 子贡听到这段话,鼻子差点都气歪了。 早知道我也那么说了,同样是犯了错,怎么子我还被表扬了? 宰予则笑得分外灿烂。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典故上一秒还是吕蒙的,但下一秒就是属于我宰予的了! 他转头看向一脸晦气的子贡,问道:“你听见刚才夫子夸我的话了吗?” 子贡不耐烦道:“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 宰予点头道:“一定记得帮我把这些话记到《论语》上。” 子贡愣了一会儿,方才恼道:“子我,我求你当个人好不好?” 第十章 给我记上 屋子的大门突然被拉开,孔子与子路从屋内走出。 孔子看着正襟危坐的子贡与宰予,问道:“阿赐,阿予,你们俩知道错了吗?” 宰予和子贡齐齐屈身认错:“学生知错了。” “嗯。”孔子微笑着点头:“知错能改就是好事。” 宰予和子贡伏在地上,二人偷偷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喜意。 夫子看起来并没有生气,难道打算直接原谅我们了? 但他俩没高兴多久,孔子话锋一转。 “知错能改,是一种好的品行,因此值得称赞。不过做错了事,也同样应该受到惩罚。今天上课时,你们就一直保持正坐,不可以有丝毫动摇,以此来作为惩罚吧。” 保持正坐到下课? 宰予和子贡听到这话,二人脸都绿了。 正坐,又叫跨鹤坐,也叫跪坐。 具体坐姿是脚面紧贴地板,将臀部置于脚踝之上,双手自然舒展的放在膝盖上,与此同时还要保持腰板挺直,做到举止端庄、目不斜视。 如果是没有尝试过正坐的一般人,最多保持正坐几分钟便会感到两腿酸痛、身体不适。 但子贡与宰予习礼多年,自然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可以保持标准正坐达到几刻钟之久。 可夫子讲学的时间单位可不是以刻来论的,而是以时来论的。 有时候夫子讲高兴了,还会不由自主的拖堂。 保持正坐几个小时,甚至直至天黑…… 宰予咽了口口水,抬头望向夫子和蔼的笑脸,肚子里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夫子,你难道是恶魔吗? 不过好在宰予忍住了。 他扭头看向同病相怜的子贡,只见子贡此时的面部表情已经有些维持不住了,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他心道不好,赶忙压着子贡的脑袋领命。 “学生知道了。我和子贡一定遵循您的教诲,保持正坐不敢有丝毫动摇。” 孔子欣慰的点头,越看越觉得宰予这小子值得器重。 “好啊!我听说,君子可以做到舒泰自如而不骄矜凌人,小人则傲慢无礼而无法舒泰自如。予啊!你如今已经可以算是舒泰自如了,可要切记不能骄矜凌人啊!” 宰予乖巧的点头拜谢道:“您的话,学生记下了。” 孔子微微点头,随后卷起袍衫下摆,以正坐的姿势缓缓的在台上坐下。 宰予和子贡也不敢怠慢,纷纷伴在夫子旁边侍坐。 就这样,子贡和宰予一个在孔子的左边正坐,一个在孔子的右边正坐。 远看上去,就好像是孔子的左右护法一般,看起来颇有生趣。 随着时间的推移,孔门弟子陆陆续续的来到学社,刚进门便看到这副奇景。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子贡和子我在干嘛呢?” “这还用问?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所以被夫子罚坐了。” “唉呀,子我和子贡,平时就属他们俩跳得欢。这回好了,让夫子抓个正着,终于不跳了。” 弟子们的议论声传到孔子的耳朵里,只见他老人家眉头一皱,猛地咳嗽了一声。 “你们难道都做的很好吗?为什么要嘲笑别人呢?我的时间全拿来学习都不够用呢,可没有多余时间去笑话其他人!” 听到夫子的训斥,那些讥笑宰予和子贡的弟子脸上一红,纷纷俯身向宰予和子贡道歉。 而对待他们的致歉,宰予和子贡只是微笑着点头回礼。 孔子看见两位学生的反应,欣慰的称赞他们道:“你们如果每天都能维持这样的表现,那距离君子也就不远了。” 宰予和子贡齐声拱手:“学生受教了。” 待到孔子转过身后,宰予立刻抬起胳膊肘捅了子贡一下。 子贡心领神会,嘴唇微动,声如蚊吟:“放心,咱都哥们儿。这事儿我肯定记《论语》上。” 孔门弟子陆续到场,没多久,刚才还空荡荡的学社便坐的满满当当。 孔子点了点人数,确定所有学生都到了之后,终于开始讲课。 “昨天我们讲了夏商官制,今天就来谈一谈咱们周朝的制度吧?周以礼立国,谈起周礼,必须先谈周公。 周公何人?周公乃是周朝的宗室,文王的第四子,武王的弟弟。周公乃是姬姓,名旦,因为采邑在周,所以被称为周公……” 宰予听到这里,刚刚还阳光明媚的心情立刻多云转阴了。 完了! 夫子今天居然要讲周公! 孔门弟子谁不知道夫子是周公的狂热粉丝? 夫子对于周公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从生辰年月,到平生大事,再到坊间传闻。 夫子也就是早生了几千年,要是夫子生在几千年之后,他肯定能把周公的星座、喜欢的颜色还有业余爱好全都刨个底朝天。 但宰予转过头一想,好像夫子今天谈周公也不是件坏事。 谈到周公,必定绕不过周礼。而谈起周礼,那他就可以…… 正如宰予所预想的那样,孔子谈起周公果然滔滔不绝,单是介绍周公的生平故事就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足以抵得上后世大学里的两堂大课。 之后,孔子又粗略的讲起了周礼制定的背景与制定的规范准则,紧接着又开始吹捧起偶像周公。 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孔子竟然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不过这还不是宰予最佩服的地方,他最佩服的是,夫子竟然从讲课开始便一直保持正坐姿势,腰板挺直,身体纹丝不动,自讲课开始直至结束,竟然没有出现半分动摇。 以前宰予坐在台下听夫子讲课还没注意到这点,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 宰予的双脚从孔子讲周公幼年的经历时,就已经开始酸胀了。 到周公及冠的时候,他感觉两腿好像是爬满了蚂蚁,已经不止于酸,甚至还很痒。 等到周公开始辅佐成王的时候,这种症状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而到了周公制礼作乐,讨伐管蔡二叔之后,宰予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 他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仿佛就快要去往另一个世界。 在煎熬之中,宰予终于听到了仿若天籁的声音。 “好了,关于周公就讲到这里。各位同学有什么不懂的,现在可以提问了。” 第十一章 管夷吾何以谓之仁? 提问环节刚刚开始,宰予便充分利用起了距离夫子较近的区位优势,率先举手提问。 宰予如同弹簧一样瞬间起立:“夫子,我有问题!” 但他忘了自己的双腿早已麻木,一时之间突然站立,双腿止不住一软,结果狠狠地摔了一个屁墩。 孔子见了,端起一旁的红漆杯饮了一口,随后问道:“麻了吗?” 宰予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努力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于是只能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回夫子,麻了。” 台下的弟子赶忙上来搀扶宰予,帮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有人调笑宰予道:“子我,你怎么麻了呢?” 宰予嘟囔道:“废话,你坐你也麻!” 同学们听了,笑声连连,就连夫子也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戏弄阿予了。”孔子开口道:“予啊!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吧。” 宰予一顿一顿的朝孔子施完了礼,这才开口问道:“方才我听您讲课,谈到了周公,那您觉得周公可以称得上‘仁’吗?” 孔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可以了。匡扶幼主、平定叛乱、安抚百姓、推行教化,只要能够做到其中一点就足以称之为‘仁’了。现在周公四点都具备,这难道还不足以称之为‘仁’吗?” 宰予又问:“那您觉得郑国的子产可以称之为‘仁’吗?” 孔子回道:“当然可以了。子产选用人才,实行学而后入政,择能而使之的主张。 他开办教育,不毁乡校,即便是庶人向他提出建议,子产也能够虚心接受。 这,难道不是‘仁’吗?” 宰予接着问:“那您觉得齐国的晏子可以称之为‘仁’吗?” 孔子点头道:“晏子虽然身材矮小,但出使楚国遭到侮辱,却能够维护齐国的尊严。 规劝君王从不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改变他的直率,得到赏赐却总是以德行不足的理由推辞不受。 他在外能够保全国家的尊严,在内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当然是一位仁人了!” 宰予听完这话,故作疑惑道:“可我听说当初齐侯想要将尼溪的土地封赏给您,晏子却向齐侯谏言,诋毁您的主张,使得您不得不离开齐国。您为何还要帮晏子说话呢?” 孔子听了这话,严肃的板着脸,冲着宰予招手道:“予啊!你过来,我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宰予来到孔子面前正襟危坐,虚心受教。 孔子道:“君子可以与他周围保持和谐融洽的氛围,但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盲目附和。 但小人则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虽然常常和他人保持一致,但实际并不讲求真正的和谐贯通。 我与晏子之间,只是对待事物的看法不同而已,但这并不影响我欣赏他这个人啊!” 学生们听了孔子的论述,神色愈发恭谨,他们齐齐俯身道:“学生明白了。” 宰予听完夫子的话,也感觉有点惭愧。 明明是想要劝夫子出仕来着,怎么反而被夫子给教育了? 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乱宰予的计划,他继续追问道:“子产、叔向和晏子被称之为‘仁’,我对此并没有意见。但为什么就连管仲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之为‘仁’呢?” 孔子循循善诱道:“当初管仲做齐国的相国时,剥夺了伯氏的三百户封地,迫使伯氏只能吃着粗粝的糙米饭度日,然而伯氏却至死没有怨言。 如果管仲没有‘仁’的话,伯氏怎么会没有怨言呢?” 宰予趁着孔子说话的间隙,冲着子贡使了个眼色。 子贡原本不想搭理宰予,可看现在的气氛,这极有可能又是个足以记录进《论语》的名场面。 因此,不论是为了宰予的造纸术,还是为了在《论语》上留名,子贡都不得不开口。 他双膝向前挪动,开口请教道:“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不能以死相殉,反又去辅佐齐桓公。管仲二事其主,已经是‘不忠’了。一个‘不忠’的人,怎么能有‘仁’呢?” 孔子微微摇头,表示并不认同子贡的看法。 “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天下社稷,百姓到现在都还在受到他留下的好处。 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大概都会像戎狄一样,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边敞开吧? 难道非要像普通男女那样守着小节小信,在山沟中上吊自杀而没有人知道,才能称之为‘仁’吗?” 宰予听到这里,心中大笑连连。 夫子,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有了这句话在,您下次还怎么拒绝阳虎的邀请呢? 他正准备站出来收割战场,没想到子路竟然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子路一直很瞧不惯管仲的行为,所以在上次因为质疑管仲被夫子骂了后,他的心里一直很不服气。 这次抓住机会,子路当然也要提出自己的看法。 子路道:“可是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但管仲却没有死。和召忽比起来,管仲哪里能说得上仁德呢?” 孔子摇头道:“仲由啊!桓公多次召集各诸侯国盟会,倡导各国不用武力,使得各国百姓免于战火。 而之所以能促成诸侯盟会,都是管仲出的力。这难道不是他的仁德吗?这就是他的仁德啊!难道非要自杀以殉才能叫做仁德吗?” 宰予听了,忍不住在心里给夫子鼓掌。 夫子!您老人家要是早有这个觉悟,又何必拒绝阳虎的邀请呢? 眼见气氛到位,宰予赶忙上前奉上绝杀,打算将夫子的退路彻底堵死。 宰予道:“那如果按照您的说法,只要能够为百姓谋福祉,哪怕牺牲掉自己的名声,也是可以的吗?” 孔子没有一丝迟疑的肯定道:“当然是可以的。管仲就是因为牺牲了自己的名声,去为百姓谋福祉,所以才给了你们攻讦他的机会啊! 只顾着自己的名声,却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这种做法,不是仁人君子所应该赞同的。” —————— ps:不投推荐票,也不投月票,这不是仁人君子应该认同的做法。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肯定都是君子。 第十二章 回也!贤哉! 孔子一边教导着宰予,耳边则传来一阵沙沙声。 他低头一看,宰予正拿着一份竹简闷头记录着什么。 孔子问道:“阿予,你在干什么呢?” 宰予憨厚的笑道:“我的记忆力不太好,理解能力也很差。所以我打算把夫子您说的话记录下来,每天晨课开始前,大声朗诵几遍来加深记忆。” 孔子听了宰予的话,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喜欢。 “予啊!你说的对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今天的行为,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宰予汗颜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您教导的好。” 夫子啊!您老人家都被我卖了,就用不着再帮我数钱了。 宰予心中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 夫子现在夸我夸得越狠,他知道真相后就越生气。 给夫子挖坑的事情可万万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了,要不然还不得把我吊起来打? 宰予记录完夫子的言论后便退到了一旁。 之后又有几位同学提出了关于周礼与仁爱的看法,孔子也不厌其烦的一一作答。 等到回答完问题,太阳也快要落山了。 孔子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红霞,起身道:“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之后,一定记得把今天学到的东西再好好回想一遍。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可以亲手实践几次。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弟子们俯身向老师拜别,异口同声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孔子微笑着还礼后,便迈开步子离开了庭院。 宰予起身活动了一番,便开始弯腰收拾自己的学习用具。 突然,他的臀部被人推了一下,宰予立足不稳,下巴差点磕在地板上。 他回头看向罪魁祸首,登时勃然大怒:“子贡!你个小人,不讲武德搞偷袭?” 只见子贡一动不动的在原地正坐,两个膝盖下压,就好像镶嵌在地板上一样。 他面色青白,呼吸不畅:“你少废话,还不是你害的?我站不起来了,快扶我一把。” 宰予这才想起子贡也跪了整整一个白天,活罪没少受。 “夫子常常教育我们: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要想成为君子,不光要熟知周礼,还得懂音乐,会射箭,能驾车,博览群书,精通算数。 你前几天不还和我吹牛,说你最近驾车和射箭的功夫大有长进吗?一个小小的正坐就把你弄成这样,看来你这体质也不行嘛。”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子贡肯定要对宰予反唇相讥。 可今天他实在没心情耍嘴皮子,因为他的腿实在太疼了。 宰予见子贡不还嘴,自讨了没趣,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搀扶着子贡起身。 谁知子贡刚刚起身,一股酥麻的感觉便顺着他的腿筋蔓延到全身,子贡小腿肚子一发软,竟然直接晃荡了两步,随后便失去平衡,径直朝着台下栽了下去。 宰予见状,想要伸手去抓他的袖子,但却扑了个空。 他看着台下摔得七荤八素的子贡,忽然脑内灵光一闪,想起了后世的某个案件。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出声喊道:“欸!讹人,你是不是想讹人?大家都看见了,是你叫我扶我才扶的。” 子贡捂着酸痛的老腰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怒而指责道:“哪个不开眼的才会讹你?你家耗子都穷得搬家了,我讹谁也不会讹你啊!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宰予也知道自己是反应过激了,于是赶忙下台扶起子贡。 一旁正准备回家的颜回也来帮忙搀扶子贡起身。 子贡感动的冲着颜回道谢:“子渊,真是麻烦你了。” 颜回笑着道:“夫子常常教育我们说:君子之间应当相互友爱。我在帮助你的同时,也是在帮助自己成为君子啊!你又何必向我道谢呢?” 宰予与子贡连连点头,齐声道:“不愧是夫子最欣赏的学生,境界就是高!反观某些人……” 俩人彼此互相瞪了一眼,谁也不理谁。 颜回见状,只能上来打圆场:“二位师兄这是何必呢?都是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闹不愉快了吧?” 宰予和子贡在相互掰扯许久之后,才终于在颜回的调解下握手言和。 鉴于子贡双腿麻木无法行走,宰予和颜回自然也就担负起了送他回家的任务。 他俩搀扶着子贡走出学社,踏上了街道。 可走了没一会儿,颜回却突然脸色发白、连喘粗气,他的额前密布汗珠,唇齿颤抖。 突然,他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颜回双手撑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滴落,浸湿了路面上的泥土。 宰予被他吓了一跳,赶忙俯下身子问道:“子渊,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子贡也惦着脚靠了过来:“我认识个有名的医师,要不要请他来帮你看看?” 颜回摇了摇头,勉强地冲着他俩一笑。 “没事,我没生病。” 子贡伸出手指从颜回脑门上撇下一手汗珠,生气道:“你这还叫没病?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你倒在大街上,我还以为你这是刚从河里洗完澡回来呢!” 宰予也劝道:“子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生病就是生病了,没必要硬撑着。夫子今天不才刚说过吗?真正的仁人君子应该留着性命造福百姓。以你的品行和才学,如果因为生病去世,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真的没病。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别说话说一半。” “君子做事,泰然处之。你说话躲躲藏藏的,能称得上是君子吗?” 在两位师兄的逼问下,颜回退无可退,他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吐露实情。 “我、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喔~~~”宰予和子贡异口同声。 三天没吃饭,这的确像是颜回能干出来的事。 颜回醉心于学问,除了学习之外,对于物质生活丝毫不关心。 夫子就曾称赞过颜回的求学态度:回也!贤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意思就是说,颜回每天只吃一竹笼的饭,喝一瓢冷水,住在贫民区的破房子里,一般人忍受不了这种清贫,而颜回却能安贫乐道,淡然处之。 这句话也从侧面凸显出了颜回生活的拮据。 而孔门弟子基本都知道颜回生活困难,所以时常会有人想要帮助颜回。 但却都被颜回以不食嗟来之食的理由拒绝了,哪怕忍饥挨饿也绝不接受他人的施舍。 第十三章 浅谈造纸 “子我,子贡,你们就不要再劝了。我听说如果没有建立功劳,就不可以接受俸禄。我虽然贫穷,但怎么能为了贪图一点食物就毁坏德行呢?” 子贡正要发怒,准备痛骂颜回迂腐。 但宰予却突然把他的嘴捂住,然后附在子贡耳边一阵耳语。 “嗯嗯……哦?还能这么干?” 子贡听完了宰予的话,脸上的怒色荡然无存,转而换上了一副笑容。 他开口道:“子渊,你说的对。不建立功劳怎么可以得到报酬呢?罢了,咱们先不提这事。你和子我扶我回家吧。” 颜回见他们不再纠结于吃饭的事,终于长舒一口气,随后咬着牙搀扶子贡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穿过了几条街道,很快来到了一座深宅大院的前,这便是子贡在鲁国的住所。 子贡的父亲是卫国的贵族,因此他的生活条件一直不错,再加上子贡本人又善于经商,所以一直都是孔门弟子当中人尽皆知的‘狗大户’。 当宰予和颜回这样的弟子还在地里刨食的时候,子贡却早已过上了钟鸣鼎食的富裕生活。 他不止雇得起仆人,日常生活都有人伺候,甚至还经常从国外赎买沦为奴隶的鲁国人,还他们自由身。 看门的仆人见到子贡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主人,您的脚是怎么了?” 子贡当然不好意思说是被夫子罚坐弄得,他红着脸含糊了一阵,打算糊弄过去。 “没什么,上课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 “需不需要帮您请个医师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了。我饿了,快去准备今天的饭食吧。记得多准备一些,今天有客人来府上作客。” “知道了。” 颜回连忙摆手道:“子贡,我不是说过,我不在你家用饭的吗?你不用准备我的。” 子贡笑着说道:“夫子说过,君子受到他人的恩惠,必定以恩德加以回报。今天如果不是你和子我,我怎么能回到家中呢?你帮助了我,我为你准备一顿简单的饭食,这不过分吧?” 宰予也附和道:“子贡说得对啊!如果受到他人的帮助,却对恩人的苦难熟视无睹,那还能叫做君子吗?子渊,你如果拒绝他,那可就是陷子贡于不义之地啊!” 颜回琢磨着他们的话,想了半天,居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良久,颜回叹息道:“夫子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而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我不知道我的功劳是否配得上一顿饭,但如果我和子贡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德行被毁坏的话,那就请毁坏我的吧。” 宰予笑嘻嘻的对他说道:“子渊你放心,咱们退一万步,就算吃饭会坏德行,也不是坏你一个人的德行。我今天也在子贡家吃。” 子贡听了,眉毛都竖起来了:“欸!不对啊!你刚刚可没说你也要在我家吃饭啊!” 谁知颜回听了这话,立刻俯身拜道:“子我和我一起将你搀扶回家,我们都是一样的功劳,如果他不能得到一顿饭作为回馈,那我也同样不能接受。” 子贡连忙改口:“子渊你真是的,怎么还较起真来了?我和子我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今天你们俩都在我家吃饭。” 说完这话,子贡又狠狠瞪了宰予一眼。 他心中暗道:“宰予这小子该不会一早就打算在我家蹭饭吧?他的对答也太过丝滑了!” 子贡领着宰予和颜回进了屋,三人分别在几案前坐下。 宰予刚刚坐稳,便开始用师兄的语气规劝颜回。 “子渊啊!你醉心学术是好事,但搞学术和吃饭也不冲突啊!你这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没多久就会被搞垮。你看你,这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满头白发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宰予之所以会对颜回说出这番话,完全是因为他在梦中曾看见过颜回的结局。 颜回醉心学问,然而却因为贫穷,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 作为朝夕相处的同窗,宰予觉得自己有责任提点这位小师弟两句。 颜回则为难的回道:“可要想吃得饱饭,就得牺牲掉一部分学习的时间。而且我有时候并不是没有钱买粮食,只不过是把买粮食的钱都拿去买书了……” 宰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这么贫穷呢,原来如此。” 在这个纸张和印刷术还未普及的年代,书籍的价格十分昂贵。 学富五车这个词在后世常常用来形容一个人学识渊博。 但在春秋时期,学富五车这四个字完全可以从字面意思去理解,在这个时代,能够拥有五车藏书,这本身就是一种高逼格的炫富行为。 宰予忍不住问道:“你爹就不管着你一点吗?咱们普通人买书,得节制一点啊!” 子贡听了这话,立马用手指头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紧接着还朝宰予打了个眼色。 宰予一拍脑袋。 我怎么忘了,颜回他爹颜无繇也是夫子教过的学生啊! 有这么一个老爹在,大概是不可能劝阻颜回的自杀式求学行为了。 这可怎生是好啊! 宰予正在发愁之际,子贡开口问道:“子我,你今天交代我的事情,我也办完了。现在你该和我提一提造纸的事情了吧?” 宰予回道:“造纸这东西嘛,说来也简单……” 通常意义上的造纸术一般分为四步,即原料分离、打浆、抄造和最后的干燥环节。 纸张说白了,就是一张打散后重新凝固的植物纤维。 要想制作纸张,首先要选取合适的材料。 鉴于现在的科技水平,宰予打算选取树皮和苎麻作为原料,这两样东西容易获得,成本较低,适合初期试产的时候使用。 确定了材料后,接着就需要将树皮和苎麻切割、捣碎,使得纤维帚化,最后变成一滩纸浆 然后再将得到的纸浆掺水制成浆液,用篾席捞出,形成一张湿漉漉的纸糊,最后再将湿纸糊晒干后揭下便大功告成。 宰予口述造纸工艺,将子贡和颜回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颜回满脑门子问号,他谦卑的请教道:“子我师兄,什么是纸?什么是植物纤维?纤维帚化又是什么东西?” 子贡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他敏锐的商人第六感却告诉他,这里面存在着巨大商机。 他赶忙招来了府上的仆人,冲着他们吩咐道:“快!马上给我到市场上,买些树皮、苎麻,再弄一张篾席回来!” 第十四章 小试造纸 宰予等人在屋内坐了没多久,便看见几个仆人端着各式各样的饮食器具走了进来。 他们在三人面前的几案上依次放下陶鬲、铜豆、鐎斗等食具,紧接着又端上一盆盛满清水的鱼纹方盘。 宰予等人依次伸出手,由仆人将方盘中的清水浇灌在他们的手掌上。 这种仪式在春秋称为洗盥之礼,在后世被称为饭前洗手干净又卫生。 洗完手后,就可以用餐了。 宰予揭开食具的盖子,终于得以一睹子贡家的豪华晚餐。 陶鬲中盛满了黄澄澄的黍米,铜豆里则摆放着几样可口酱菜。 但在这些菜品中,宰予最中意的还是那团经过发酵的肉醢。 肉醢,说白了就是用盐巴腌制的生肉酱,和后世的熟成肉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论味道,肯定是要比熟成肉差得远,但肉醢在春秋时期依然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 盐巴混合肉泥发酵后,会催生出鲜味。 这种至尊享受,对于数月不知肉味的宰予来说,当然是恨不得多吃两大口。 不过这肉醢刚一入口,宰予便感觉不对劲。 虽然他是个活在春秋的三无青年,平时不常吃肉醢这种高级货,但有时候咬咬牙还是能买上一点的。 怎么今天这肉醢的口感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呢? 他扭头望向子贡,岂料子贡居然也在看他,就好像一早就等着他发问。 宰予放下碗叹气摇头,心道:“子贡这小子,又要开始凡尔赛了。” 宰予问道:“子贡,这肉醢是用什么做的?怎么口感颇为特殊呢?” 子贡淡定的喝了口酒,不动声色道:“前阵子曲阜的猎人们抓到了一头兕,我看着挺稀奇的,就差人买了点回来尝鲜。” 兕就是犀牛。春秋时期,各个诸侯国都存在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于是城邑外的大片旷野就成了野生动物园。 在这里,你随随便便就能看见一堆国家保护动物。 这种情况在南方的楚国尤为严重,他们那里的野生动物多到了几乎快要成灾的地步。 楚国的云梦泽地区,大象成群结队,鳄鱼横行霸道,犀牛的族群密度估计比人还大。 几位楚国的先君更是没事就到处和人吹牛比,说自己曾在云梦泽里狩猎过蛟龙。 不过这事儿的具体真假,宰予也不清楚,因为他这辈子都没去过云梦泽,就连犀牛也是今天第一次吃。 宰予一边吃还一边感叹:“敢吃兕肉,子贡你可真刑啊!这要搁几千年以后,咱们仨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这可是可狱而不可囚的东西啊!” 子贡只当宰予是嫉妒的在说疯话,因此也不乐意多搭理,只是搬出夫子来怼他。 “夫子说: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你的饭,废话这么多!” 三人吃完了饭,刚才去市场上买东西的仆人也回来了。 一堆人肩扛手拿的拎回来成捆的苎麻和树皮,还有几个背后还背着成卷的篾席,看起来滑稽无比。 “主人,您要的篾席和苎麻市场上都能买到。但树皮实在是没人卖,所以我们就去城外扒拉了一点回来,您看够不够用?” “子我,这些东西够用吗?” 宰予放下筷子道:“应该差不多。把这些东西先放到院子里,再架一口大锅煮沸水。” “按子我说的做。” 仆人们在宰予的指示下,很快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将市场上买到的苎麻和采集的树皮一股脑倒了进去。 子贡看着面前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下一步呢?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家里有垩灰吗?” “前些天家里修墙还剩了一点。” “全部拿出来,先倒一部分进锅里。还有,记得一边倾倒一边搅动。” 子贡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既然宰予说有用,他也只能照办了。 很快,垩灰被加入锅中,垩灰遇水立刻发生反应,一锅水很快开始翻滚沸腾。 垩灰融入水中,水分也随着搅拌不断蒸干。 紧接着,仆人们在宰予的要求下补充蒸发的水分。 渐渐地,苎麻和树皮开始脱胶,散落成一缕一缕的植物纤维。 “这?”子贡眼睁睁的看着这一神奇变化,忍不住问道:“现在就能做纸了吗?” 宰予捡起一根小树枝在锅里搅和了一下,随后摇头道:“差得远,相当一部分还没化开。” “那接下来还需要煮多久?” 宰予道:“可能还得一两天吧?” 子贡惊道:“一两天!你怎么不早说?” 宰予被他吼得一哆嗦:“怎……怎么?你有什么急事吗?” 子贡道:“你早说,我就在家里多准备一点柴火了!现在没了柴火,一会儿火熄了怎么办?” 宰予听完鄙夷道:“熄灭了就熄灭了,大不了明天再煮一锅呗。树皮又不值钱,你要担心花钱,明天放学我去郊外替你剥一点树皮。” 子贡快急疯了:“就是因为树皮不值钱,所以它才值钱啊!” “因为不值钱所以值钱?”宰予脑袋一伸,思维陷入停滞:“什么意思?矛盾文学?” 颜回从旁解释道:“子贡的意思大概是,正是因为树皮不值钱,所以制作纸的利润就会很高,然后就能赚很多钱了。” 宰予当然知道子贡话语中的含义,但他之所以装作不懂,还是为了和子贡谈价码。 作为和子贡常年斗法的老对手,宰予深谙拿捏子贡的方法,一手欲擒故纵玩的炉火纯青。 他要是现在把造纸的工艺全交代了,以后可就不好和子贡讨价还价了。 因此,他只能故作愚钝道:“原来是这样啊!子渊,你的看法难道也和他一样吗?” 颜回为人内敛,并不会过度展现自己的情绪,但他眼睛里的闪光却逃不过宰予的观察。 颜回道:“我不懂得经商,不知道纸的发明能博取多少利益。但从我的观察来看。纸这种东西一旦出现,恐怕夫子有教无类的梦想,就不会沦为一句空谈了。 书籍价格昂贵,大部分原因是竹简刻写困难,导致书籍难以大规模复刻。而纸这种东西书写容易,而且携带也比竹简方便。 如果能用纸来取代竹简,想必天下的读书人一定会成倍增加吧?” 第十五章 喊啊!你怎么不往上喊了? 宰予故作惊奇:“喔?真的吗?” “你不要在那里真的假的了!” 子贡气的都快要自燃了:“你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地,赶快说明白。纸这种东西,简直是夺天之造化。” 颜回也小声提醒了一句:“我听说夫子最近正在重编《诗》《书》《礼》《乐》,如果造纸术能在此时问世的话,他老人家的学说就可以……” 宰予诧异道:“这里面还有夫子的事儿呢?” 子贡赶忙道:“没错。造纸术一旦成熟,夫子的思想也可以随之远播四海,这是多大的一件功德,你难道没想过吗?” 宰予踱着步子在院内晃悠:“我宰予虽然德行浅薄、才能低下,但也是想为天下人做一点事的。只是吧……” 子贡连忙追问:“只是什么?” 宰予抬头望天,砸巴了两下嘴,似乎是在回味今晚的饭菜。 “子贡,你别说。今天那个兕肉虽然尝起来有点怪,但回想起来味道还行啊!” 子贡不愧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狂喜般的笑容:“啊啊啊!!!对对对!好吃是吧?子我,今后只要你乐意,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品尝兕肉。” 宰予不好意思道:“这样不会麻烦你吧?” 子贡一挥袖子,俨然一副慷慨大度的样子:“哪里!你平时帮了我那么多,今天要不是你和子渊扶我,我都没办法回家呢!私下里咱们是应该多在一起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 宰予满意的点头,可转瞬,一抹忧愁又爬上他的心头。 “可是兕肉虽好,也不能每天都吃吧?有的时候,我也想换换口味。” “这不一句话的事吗?你想吃什么,我就让他们做什么。你看如何?” 宰予走到颜回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说道:“可是如此美味,我怎么可以独享呢?子渊平时也很难吃饱饭啊!” 子贡皮笑肉不笑道:“那子渊也可以一起来吃啊!咱们多年同窗,我怎么可能亏待得了子渊呢?” 颜回听了慌忙摆手:“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敢继续来叨扰子贡师兄了。” 宰予眉头猛地一皱。 子贡眼见要坏事,脑筋飞速转动,急中生智道:“我家里有很多藏书,因为常年没有人管理,串书的绳子都断了,竹简散乱不堪。 我家里的仆人又没几个识字的,不懂得应该如何整理。子渊,看在咱们同窗多年的份上,你帮我个忙好不好?作为报酬,你整理藏书期间,我给你管饭。” 整理藏书? 颜回眼睛一亮,明显意动。 “这……那……” 子贡生怕他拒绝,因此不容他分说的强势开口道:“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每天放学后,你就来我家整理藏书。 夫子说过:君子一言,驷不及舌!整理藏书可是很辛苦的,你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子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板定案,又搬出夫子的话做双保险,颜回这回想拒绝也难了。 于是他只能应承下来:“那以后每天放学后,我就只能来打扰你了。” “哪里!子渊你肯上门拜访,这是我的荣幸,怎么能算打扰呢?” 子贡如此精彩的表现,饶是宰予也忍不住给他点了个赞。 子贡看到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子我,你看现在……” 宰予冲着子贡竖起七根手指。 那意思,赫然是想要造纸的七成收益。 子贡见了心中忍不住怒骂宰予贪得无厌。 他心中核算了一遍造纸的成本以及销售利润后,咬着牙谨慎的向宰予比了三根手指。 那意思是,兄弟最多给你三成,不能再多了! 子贡本以为宰予会继续还价,谁知道宰予竟然一口应承了下来。 “成交。” “成、成交?”子贡傻眼了:“喊啊!你、你怎么不往上喊呢?” 宰予打了个哈欠:“你也知道我数科学的不好,再往上喊,我怕喊乱了。” 子贡心如死灰。 坏了,我又中圈套了! 不过他很快便调整了心态,三成利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掉三成,他依然还有很多赚头。 没必要因为这点钱斤斤计较。 而宰予也同样是这么想的。 造纸术虽然价值不菲,但只不过是他发明小妙招里的其中之一。 子贡经商的天赋世所罕见,以后和他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没必要因为一点利益分配就把关系闹僵。 况且子贡要负责招募和管理工匠,还要负责售卖等方面的业务。 而宰予除了提供技术指导外,无需承担任何风险。能拿三成利润已经是非常多了。 宰予和子贡很快达成共识,二人笑逐颜开。 唯有一旁的颜回一脸茫然的望着他俩如过山车般起伏的友情,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正经读书人的世界终究还是太单纯了。 宰予道:“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明天放学后我们再来钻研造纸术吧。” 子贡欣然接受道:“行,那明天学社见。” 颜回也开口拜别:“今日多谢款待。” 宰予领着颜回出了子贡家的大门,可刚走到门口,他又突然折了回来。 颜回茫然不知的问道:“子我,你干什么去?” 宰予散漫的声音悠悠传来:“我去找子贡要一份明天的菜谱。” ———————— 当晚,阳虎府上。 夜已渐深,窗外星斗满天,屋内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阳虎盘坐在案前,逐一审视着手下人呈上来的卷宗。 敲门声响起。 “阳子。” 阳虎放下手头的工作,两手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进来吧。” 来人走进屋内,合上门户,跪坐在他的面前。 “我军攻取匡地所获得的郑国俘虏,今天已经全部押送到曲阜郊外,请问您想要如何处置他们?” 阳虎开口道:“当初晋楚交战,郑国帮助楚国攻打了晋国的胥靡。我国之所以要攻击郑国,就是为了帮晋国报仇。既然是郑国俘虏,那就全都送到晋国,交给他们去处置吧。” 那人点头道:“那您想好要派谁出使晋国了吗?” “派谁?”阳虎琢磨了一下:“国内的朝政和季孙家族的事务有我处理,季孙斯这废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让他去晋国走一趟吧。” “可……” “怎么了?” 那人顿了一下:“我听说季孙斯心中对您颇有怨恨,如果他这次出使晋国,到时候在大国的耳边诋毁您怎么办?” 阳虎思索了一番,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他喃喃道:“言之有理,看来我还得派个信得过的人盯住季孙斯啊!” 第十六章 驱散睡意的方法 翌日清晨,鸡鸣三声。 宰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穿上衣衫,取出水罐倒一点水煮黍米粥,又倒一点水放进洗漱用的陶盆里。 随后,宰予像是宝贝一样拿出昨晚用竹子制做的简易牙刷,含一口水,再用牙刷沾一点黑木炭开始清洁口腔。 自打和陈韬合二为一后,宰予就学会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洗脸刷牙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洗漱完毕后,宰予将热腾腾的黍米粥倒出来冷却。 之后便跑到水盆边蹲下,对着水面的倒影,用手指蘸一点水,将头发梳成读书人的模样。 整理完头发,宰予又吟了两句‘之乎者也’,确定一切妥当后,这才回去吃完黍米粥,随后心满意足的走出家门。 岂料刚出家门,他便看见子贡顶着一对黑眼圈从大街上朝他走来。 宰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晚没睡吗?” 子贡有气无力的回道:“昨天一晚上我都在盯着煮水的大锅,哪儿有时间睡觉?” “你不是说家里的柴火不够用吗?那点柴火是怎么烧一晚上的?” “我把家里种的树全砍了,勉强够烧到今天早上。天刚放亮,我就让仆人去郊外砍柴去了,算算时间,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抱着柴火回去了。” “你是真狠啊!” “你别在那儿笑我了。我拜托你个事……” 子贡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晕头转向的找到路边的一颗老柳树,扶着树干一阵干呕。 “这感觉太恶心了。天旋地转,肚子一直翻腾,吐又吐不出来。你今天去帮我找夫子告个假,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今天的课去不了了。” 宰予上前捋着他的背,希望能帮他顺顺气。 他正想要答应子贡的请求,可转念一想,一计又上心头。 宰予道:“帮你请假倒是没什么,这就是顺手的事情。但你确定真的不去听今天的课吗?” 子贡呕吐连连,完全顾不上和宰予瞎掰扯。 他回道:“你看我这样子,还怎么听课?去了也是学你睡觉,那不是找骂吗?” “唉呀,那就太可惜了。”宰予惋惜道:“你说你这也太不凑巧了。哪天请假不好,你非得挑夫子讲管仲的时候请假。” “讲管仲?”子贡浑浑噩噩的脑子猛地清醒:“是啊!夫子今天要讲管仲啊!” 因为昨天宰予、子贡和子路轮番质疑管仲,所以孔子早在昨天放学时就告诉弟子们,今天他将会给大家讲讲管仲这个人,尤其会详细讲解管仲辅佐齐桓公,让齐国再次伟大的种种施政措施。 众所周知,管仲施政的重点,当然是在经济领域。 齐国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最富庶的国家,大多数的功劳都要归之于管仲。 子贡虽然觉得管仲这个人德行不足,但作为一名商人,他依然对管仲的致富经感到好奇。 宰予叹气道:“唉!你要实在不能去,那我就帮你请假吧。” “不用了!”子贡一顿深呼吸,试图维持清醒意识:“我今天就算死,也得死在求学的课堂上!” “好!有志气,咱们走。” “头前带路。” “请。” 宰予领着子贡一路抄近道来到学社,此时的学社内人影稀疏,不少座位仍然空缺。 这倒不是孔门的其他弟子学习懈怠,而是子贡和宰予向来都是来的较早的那批人。 因为来得太晚的话,后排座位就被别人占完了。 往常他俩都会挑选学社靠后的座位坐下,但今天子贡为了能够听清楚管仲的致富经,却一反常态的朝着前排走去。 宰予的心里同样装着事情,子贡想要选择离夫子近的座位,他当然乐见其成,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了过去。 此时孔子吃完了饭从屋内走出,正巧看见宰予和子贡坐在最前排,老人家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阿予,阿赐!你们俩最近可真的是长进不少啊!学习的态度愈发端正了。” 而一向在前排占座的子路则哈哈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不止适合子我,也适合子贡啊!” 尖子生颜回也微微点头:“我也要向二位师兄多多学习啊!” 子贡浑身难受的不想说话,但碍于夫子就在眼前,他只能小脸煞白的回了一句:“这都是因为我们受到了夫子教化的缘故啊!” 宰予则趁机抄袭晋朝傅玄的名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坐在学社中日日聆听夫子的教导,受到诸位师兄弟的熏陶,这样一来,我们怎么可能不进步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孔子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着说道:“先有士别三日,再有近朱者赤。阿予啊!你近来的言辞,是越来越饱含道理了。” 宰予笑容灿烂:“哪里哪里,夫子过奖了。” 孔子环视了一圈,发现弟子们还有大半没到,于是便暂时离开庭院,回到屋子里继续备课去了。 而他老人家一走,子贡的上下眼皮立刻开始了剧烈的斗争。 宰予见状不妙,赶忙大声叫醒他:“子贡!子贡!你可不能睡啊!你要是睡了,可就起不来了!” 但即便宰予怎么喊,子贡还是一副半睡半醒,俨然小鸡啄米的做派。 宰予看不论如何都叫不醒他,干脆伸出脚给了他屁股一下。 子贡失去平衡,脑袋砸在几案上,疼得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子贡捂着发红的前额,怒吼道:“子我!你小子想死是吧?” 宰予连忙解释:“我不踹你,你不清醒啊!” 子贡也知道宰予是好心,于是便不再追究了。 他苦恼道:“该怎么办呢?睡意太浓了,一不留神就睡着。” 突然,一份竹简飞到了子贡的桌上。 宰予指着那份竹简道:“你要实在想睡觉,那就读书吧,大声的朗诵出来,这样就不会困了。那份竹简是我昨天记得笔记,你大声读出来不止可以驱散睡意,还能复习昨天的知识,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子贡拿起竹简,一脸感动道:“多谢你了,子我。关键时刻,还是你靠得住啊!” 宰予的脸上到处都是不掺半点虚假的纯真笑容。 “客气什么,咱都哥们儿。” 第十七章 勇者子贡 子贡打开竹简,开始大声诵读。 “子贡问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宰予在一旁听着子贡的朗诵,还不时的提出一些意见。 “再多来点感情,你念得这么平,一会儿又该睡着了。” 宰予敢提意见,子贡也是真敢听。 为了能挺到上课,他是真拼了。 子贡清了清嗓子,继续诵读,语调抑扬顿挫,声音铿锵有力。 “夫为仁者,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此诚非君子之所为也!” “好好好!”宰予一边鼓掌一边鼓励道:“继续念,保持下去,最好能全篇背诵。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打盆凉水,一会儿洗把脸清醒一下!” 说完,宰予便离开座位,抄起庭院水缸里的葫芦瓢,从学社的后门溜了出去。 他从后门绕到正门,惦着脚尖向西边的石桥眺望,阳虎如果要来拜见夫子,必定会走这座石桥。 但他张望了半天,却仍然没有看见阳虎的身影,桥上只挤满了忙碌的曲阜百姓。 偶尔能看见几个戴冠帽配玉珏的,还是急着来上课的孔门弟子。 难道阳虎反悔了? 不能吧? 宰予心不在焉的走到河边捞了一瓢河水,再回到学社中坐下,将装满水的葫芦瓢递到了子贡的面前。 他心神不宁的说了句:“来,喝水。” 他浑然忘了自己这瓢水原本是打算给子贡洗脸的。 子贡的脑子此时也变成了一团浆糊,因此竟然没有质疑,反而听话的痛饮一大口。 可这水刚倒进嘴里,子贡便发觉不对劲。 他拿胳膊肘捅了捅走神的宰予:“子我,你这水是从哪儿打来的?” 宰予随口应道:“还能是从哪里打来的?当然是从水缸里打来的啊!” “不对吧?”子贡皱着眉头,舌头微微一卷,从嘴里吐出一只虾米:“那这虾是怎么回事?” “唉?”宰予一愣:“夫子在水缸里养虾了?” “这笔账回头再和你算!” 子贡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又开始念诵起竹简:“子曰……” 太阳渐渐升起,来到学社的孔门弟子也越来越多,可唯独不见有人来通报阳虎拜访,宰予心中焦躁难耐。 阳虎怎么还没来? 不出意外的话,阳虎应该是出意外了吧? 学生们陆续到齐,孔子也拿着一卷竹简从房中走出,一边阅读典籍一边耐心的等待着。 弟子们则纷纷开始温书,自觉地开始晨读,而在一片晨读声中,当属子贡的声音最为响亮。 此时的子贡,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他的耳中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眼中看不见其他事物,他的心中只有面前这份竹简! 孔子看见弟子如此用功,自然也是老怀大慰。 他闭上眼睛,捋着胡须连连点头,似乎在享受弟子们的晨读声。 忽然,学社的看门人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他绕过弟子们的座位来到孔子身边低声说道:“夫子,阳虎求见。” 看门人的声音虽小,但还是躲不过坐在第一排的宰予的耳朵。 心中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嘴角掩不住的笑意逼得宰予只能端起竹简,以便把脸藏在后面。 孔子缓缓睁开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 “唉,他怎么又来了?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不在。” 看门人俯身道:“可阳虎说,我国小宗伯的职务非您莫属,他今天非得请您出山不可。” “小宗伯?” 这三个字落在孔子的耳边,犹如惊雷炸响。 鲁国的官职承袭自周礼。 小宗伯作为大宗伯的副手,虽然地位没有大宗伯那般显赫,但它主管的范围却十分契合孔子的心意。 小宗伯的职权不仅包括祭祀鲁国先君宗庙与社稷坛,还要根据时节的变化分别祭祀五帝等先贤,望祀鲁国境内的名山大川、日月星辰,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除此之外,还兼管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当百官乃至于国君逾越礼法时,小宗伯也有提出谏言并纠察他们的权力。 鲁国公室的车马衣服等日常用度,国君对于臣子的私人赏赐也必须由小宗伯确认后才能真正发放。 而授予孔子小宗伯官职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春秋中原各国的官职大多与爵位绑定。 根据《周礼》规定,小宗伯由两位中大夫担任。 也就是说,孔子一旦成为小宗伯,便立刻会被授予中大夫的爵位,以及与中大夫地位相匹配的封地。 实现志向的可能性与接受官职的巨大利益近在眼前,孔子陷入了沉默。 接受官职,等于帮助阳虎,这就是不义。 不接受官职,就会失去这个机会,但也保全了德行。 “唉……” 孔子长叹一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取舍。 孔子的叹息声打断了弟子们的晨读,所有人都望向孔子,不知道夫子究竟为何叹息。 一片寂静中,子贡的声音如同楚庄王后院的那只大鹏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子我问曰:如果按照您的说法,只要能为百姓谋福祉,哪怕牺牲掉自己的名声也是可以的吗?!” 孔子半张着嘴望向子贡,惊讶于他竟然会在一片寂静中放声晨读。 在孔子的印象里,子贡是个知礼守节的好孩子,这种事反倒像是宰予那小子会做的。 但为何子贡今日会一反常态呢? 孔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再联系到子贡的晨读内容,以及昨日师徒几人的对话,孔子禁不住和蔼的笑了出来。 你们啊!可真是良苦用心啊! 子贡震声道:“只顾及自己的名声,而弃百姓于不顾,这种做法,难道是仁人君子所应该赞同的吗?” 子贡一声念完,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孔子缓缓站起身,对着看门人朗声道:“说的对啊!弃百姓于不顾,难道就可以保全德行了吗? 你去回复阳虎,我将要去出仕了。 至于那些想要攻讦我的人,你们,也可以来攻讦我了!” 第十八章 若天下无道,愿以身殉道! 听到孔子决定出仕的消息,弟子们当即炸开了锅。 坐在前排的子路立刻站出来表示反对。 他大声宣示道:“夫子,您过去曾经说过: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富贵难道比讲求道义更加重要吗? 现如今,阳虎作为季氏的陪臣执掌国命,逾越礼制违反宗法,您这样做真的是符合道义的行为吗!” 子贡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大祸。 他赶忙说道:“夫子!刚刚我只是在进行晨读,并不是在劝说您去阳虎的手下出仕啊! 我曾听您说过:在国家政治清明时,贫困而且地位低下是耻辱的。在国家政治黑暗时,富有而且位高权重是耻辱的。 现如今阳虎执政,国家混乱不堪,我怎么敢让您以身犯险毁坏德行呢?” 孔子的意志原本已经坚定,可学生们众口一词的态度,却让他再次动摇。 他的目光渐渐的黯淡了下去:“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宰予见势不妙,他知道此时此刻,这种紧要关头,自己必须挺身而出。 “夫子,我有不同看法。” 宰予站起身,随后在同窗们的注视下走到孔子面前。 他先施一礼,随后对着满堂弟子开口道:“我认为,国家有道与否,岂是一个阳虎能够左右的呢? 我听说当德行高尚的仁人君子处于统治地位时,就会将他的品行传播给百姓,进而匡扶宗庙社稷。 当德行低劣的不仁者处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百姓,直至国家失道宗庙损毁。 况且如果天下真的有道的话,又哪里需要夫子来拨乱反正呢? 天下无道已经很长时间了,因此上天将以夫子作为圣人来教化天下! 阳虎将要授予夫子小宗伯的职务,让他得以推行教化、德感万民,这难道不是上天对夫子的启示吗? 诸位为何非要怀抱陈旧的观念,去阻挠上天的意志呢?” 说到这里,宰予伏地叩首:“学生不才,敢请夫子遵从天命!” 宰予言毕,子贡等人瞠目结舌,孔子的眼中也重现光亮,唯有子路愈发愤怒。 子路按住腰间佩剑,大声斥责道:“子我!你怎能坏了夫子的德行呢?” 宰予见状,虽然心中害怕,但他知道,不论是为了圆夫子的出仕梦想,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这时候他都必须顶住。 宰予起身面对子路,言辞慷慨,情绪激昂。 “当初武王伐纣,覆灭了商朝。当时的贤人伯夷与叔齐听到这个消息后,认为武王讨伐纣王是为不忠,让百姓陷于战火是为不义。 因此伯夷和叔齐便躲到了首阳山中,宁愿饿死都不食用周朝的粟米。 世人都称赞伯夷、叔齐品行高洁,认为他们是忠于国君、抱节守志的君子典范。 但使得天下人免遭纣王暴虐的,难道是伯夷和叔齐吗? 真正使得百姓免遭刑戮的,是遭到他们指责的武王和太公啊! 我听说自古以来的仁人君子,他们在天下清明的时候,可以为道义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不惜一切去维护它。 而当天下黑暗的时候,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这个道牺牲,不惜一切去匡正它! 这就是所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如今夫子将去以生命匡正无道的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师兄你为何要坚持劝阻呢? 如果您只顾全夫子的德行,便劝阻夫子出仕,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天下继续沉沦。 那么我虽算不得仁人君子,但还是请让我做这以身殉道的第一人吧!” 宰予言毕,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伏地拜道:“若道不能改,予愿以身殉道!” 他的话语仿佛有千斤之重,掷地有声,响彻每一个孔门弟子的心头。 “以身殉道……” 弟子们反复琢磨这这句话,愈念愈发感觉其中饱含道理。 不少人被宰予感染,他们纷纷捏紧拳头,随之伏地高呼。 “若道不能改,愿以身殉道!!!” “子我,你……” 子路看着跪了一地的师兄弟们,又扭头看向辞色激昂的宰予。 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位小师弟居然能迸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哪怕胆气过人如子路,都不免为他慑服。 孔子望着满座的学生们,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的嘴角含笑,但还是禁不住落下两行热泪。 “好啊!都是好孩子啊!” 子路怔怔的望着夫子,作为跟随夫子多年的弟子,他知道夫子一直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但能见到夫子落泪,却仍然是件稀奇的事情。 “是我做的过分了吗?”子路扪心自问,不得其解。 孔子笑着落泪,将目光投向了他:“仲由啊!” 一向胆大的子路,竟然在此时胆怯,他怯生生的恭敬开口:“夫子?”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愣在当场,在他的注视下,孔子拭去眼泪缓缓起身。 他环视全场,朗声笑道:“好了,都起来吧。”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但大家看见趴在最前排的宰予没有起身,所以没有一人愿意先起身。 孔子瞧破了他们的小心思,于是又笑着叫宰予的名字:“阿予,起来吧。” 宰予浑身一哆嗦,他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的脑袋还在后,方才一丝不苟的站起身。 孔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刚才这些话,都是你发自真心说出来的吗?”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多久又重新恢复平静。 他淡淡回道:“回夫子,都是有感而发。” 孔子只是笑着看他,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最后只是开口送给了宰予一句话。 “你的志向与才能已经足够使用了。但千万切记,你要做一个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啊!” 宰予身子一颤,随后俯身回礼道:“学生记住了。” 语罢,孔子又冲着看门人吩咐道:“你去回复阳虎,待我整理完衣衫,便去见他。我孔丘,也要去以身殉道了。” 孔子离开后,方才趴在地上的弟子们才陆陆续续的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宰予的身上,然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在一片寂静中,子路走到宰予的身边。 他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最后,子路干脆一拳印在宰予的胸口,嘟囔着骂了一句:“你个臭小子。” 随后便离开了。 同学们随之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他们簇拥在宰予的身边,七嘴八舌的调笑着他。 “子我,你小子可真行啊!”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这也太帅了!” “要是我能想出这么一句话,这辈子都值当了。子我,你这小脑瓜子是怎么长的?真想切开看看。” 第十九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宰予脑子发懵。 夫、夫子真的被我说服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顿时涌上心头。 舌灿莲花破强虏,开口可退百万兵。 他苏秦可以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身系六国相印,今天我宰予辩口利辞说动夫子出仕也不成问题! 先单走一个伯夷叔齐。 宰予心中美滋滋的,他已经开始畅想夫子出仕后的美好未来了。 夫子说的对啊!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习之后能有机会运用学习的成果,这难道不是很快乐吗? 作为一名实用主义者,往日的学习成果终于得以运用,这让宰予感到很满足。 在一片飘飘然之中,子贡将宰予从同学们的吹捧声里拉回了现实。 他提溜着宰予的衣领,将他拽到一处无人的墙角,便立刻开始逼问他。 “子我!你说实话,这一切是不是你计划好的?拿瞎话来蒙夫子,难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宰予矢口否认道:“我什么时候蒙骗过夫子?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至于夫子出仕与否,还是需要他老人家自己做决定啊!” “你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夫子怎么可能继续拒绝?让夫子去帮阳虎做事,可真有你的!” “子贡,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宰予将两只手搭在子贡的肩膀上,认真的望着他说道:“夫子难道是去担任阳虎家的小宗伯吗?他老人家明明是去担任鲁国的小宗伯啊! 既然是为国家效力,那么接受什么人的征召,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三桓的族长季孙斯、孟孙何忌、叔孙州仇,他们三人的德行就配得上征召夫子了吗? 况且三桓如果真的钦佩夫子的德行与才能,夫子又何必等到阳虎出手时,才能受到征召呢?” 子贡被宰予的一连串反问说的无言以对。 其实子贡心里也知道,夫子之所以一直无法被起用,就是三桓从中作梗。 夫子倡导礼法,除了爱惜百姓之外,还主张维护以国君为代表的公室尊严。 而这样的主张直接与三桓家族的利益产生了冲突,因为鲁国国政早已被三桓家族所把持。 现在的鲁君名义上是国君,但实际上就是个空架子。 鲁国的上下两军,共计两万五千名精锐甲士。其中上军被季氏家族捏在手中,下军则由叔孙氏和孟氏联手把持。 除此之外,三桓还各自豢养私兵,实力极为强大。 十几年前,鲁昭公想要夷灭季氏,削弱三桓的实力,结果反被三桓联手赶出鲁国,最终客死他乡。 当昭公的尸体被运回鲁国后,当时的季氏族长季孙意如还记恨着从前鲁昭公和他的仇怨。 因此他几次三番阻挠昭公下葬,甚至还准备在昭公的墓地和鲁国历代先君的陵墓之间挖一条沟,将他们分隔开,不让昭公享用后人的祭祀。 只是后来因为鲁国大夫荣驾鹤苦苦相谏,季孙意如才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三桓在鲁国犯上作乱、目无君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所以说,只要三桓一日不除,孔子只要一日不放弃他维护国君的主张,那么就永远没有在鲁国受到任用的可能。 而阳虎的出现则是个异数。 阳虎趁着季氏老族长季孙意如去世的混乱,发动兵变控制了季氏家族。 但他本人出身低贱,只是季氏的一个家臣。 而以家臣身份总摄鲁国相事的行为,从法理上也实在讲不通。 所以,他才急需请出孔子为自己打掩护。 也就是说,在鲁国有能力并且有意愿请孔子出山的,也就只有阳虎一人了。 这完全是现实意义上的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其中的种种勾连,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身为儒生,子贡的心里还是迈不过仁义道德的门槛。 他说道:“阳虎居心不良,在这种时候让夫子出仕,难道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宰予摇头道:“子贡,你向来钦佩夫子的品行。难道你认为夫子会屈服于阳虎,帮助他去做一些无礼无义的事情吗? 而且阳虎请夫子出仕,本就是想借夫子的好名声来遮掩自己的污名。 既然他看重的是夫子的名声,那么阳虎想要维护夫子的高尚行为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想方设法陷夫子于不义之地呢?” 宰予的话乍一听来并不中听,但子贡细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阳虎要的就是好名声,如果夫子的德行毁坏了,那么他请夫子出仕还有什么意义呢? 按照这个逻辑推理,阳虎不仅不会为难夫子,反而还会尽力帮助夫子推行德政,以此来彰显自己慧眼识珠、尊贤尚礼的名头。 但子贡还是不放心,他追问道:“虽然你说的这些都对。但如果阳虎没有按照你的想法去做该怎么办呢?” 宰予笑着回道:“我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阳虎能够及时悔改,那么他还可以在鲁国继续执政一段时间。 但如果他依旧奉行那套为富不仁的说法,恐怕距离他的败亡也就不远了。那样一来的话,对于夫子,又有什么影响呢?” —————————— 就在宰予和子贡促膝长谈时,阳虎正在学社门外焦急的等候着。 他身旁的党羽低声问道:“阳子,您确定孔丘今天会接受您的征召吗?” 阳虎的心里其实也不确定,但他已经使劲浑身解数。一日请不出孔子,他糟糕的舆论环境就一日无法改善。 因此他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回道:“既然子我说仲尼会来,那他就一定会来!” 阳虎话音刚落,便看见一道宽厚的身影出现在学社大门前。 阳虎喜出望外,赶忙亲昵的迎了上去。 “仲尼啊!你可是让我好等啊!” 孔子态度平静的先向阳虎施礼,随后才走了上去:“阳子。” 阳虎听到这两个字,顿时觉得自己多日以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能够让孔子称呼他一声阳子,这就已经代表了天大的胜利。 他哈哈大笑着为孔子让开道路,邀请对方坐上马车:“来!仲尼!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你敬我一声‘阳子’,我阳虎必定百倍偿之!” 第二十章 阳虎问贤 阳虎亲自搀扶着孔子登上马车,随后陪坐在一旁。 二人登上马车后,御者便挥动马鞭缰绳一抖,拉着他们缓缓向着鲁国的公宫驶去。 阳虎笑呵呵的恭维道:“我的德行低微、才能不足,所以一直渴望能够得到贤才的辅佐,与我一起治理国家。现在仲尼你肯出仕,那么那些民间的奸邪狂妄之徒就再也不敢在鲁国肆意妄为了。” 孔子回道:“要想使奸佞之徒销声匿迹,难道真的靠我一人的力量就能实现吗?孔丘虽然见识浅薄,但还是希望能谈谈自己的看法。” 阳虎正襟危坐,神情肃穆道:“请您指教。” 孔子道:“我听说齐侯喜欢让宫中的妇人穿着男子的服饰。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齐国的妇人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齐国都城临淄到处都是穿着男子服饰的妇人。 站在临淄的大街上四处眺望,竟然无法分辨男女。 齐侯知道以后十分愤怒,他下令说:在大街上碰见穿男装的妇人,就撕碎她的衣服,扯断她的腰带! 但即便齐侯的命令如此严苛,还是不能禁止女扮男装的风气,反而愈演愈烈。 晏子去拜见齐侯,向他劝谏道:您让宫女穿男装,却不允许宫外的女子穿男装,这就好像是在宫门上挂着羊头,但卖的却是马肉啊!如果您想要禁绝这种风气,只需要禁止宫内的女子穿男装就可以了。 齐侯采纳了晏子的建议,结果不到一个月,齐国就再也没有穿男装的女子了。” 孔子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您想要消灭鲁国的奸佞之辈,这与齐侯想要禁绝女扮男装风气的行为其实是一样的啊! 如果您真的想要这么做,只需要清除掉那些在鲁国朝堂上耀武扬威的奸邪之徒就行了,又哪里用得着我孔丘出力呢?” 阳虎一时语塞。 因为孔子口中的那些在朝堂上的奸邪之徒,有不少都是他的党羽。 所以孔子这句话到底怼的是那些奸邪之徒呢?还是怼的是他阳虎本人呢? 不过阳虎这段时间挨的骂已经不少了,孔子这种旁敲侧击的骂街还算好听的。 况且就连齐侯都会被晏子怼,他阳虎还不至于被说两句就破防。 阳虎笑着回道:“您说得对。现如今鲁国的庙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只是我苦于无人可用,所以才不得不对那些小人让步。可现在我得到了您,就再也不担心这些事了。 我听说您奉行有教无类的准则,近年来更是兴办教育、广收门徒,您教育出的弟子无不是品学兼优的栋梁之才。 现在我执掌国政,自然应当为国家选贤任能,您的弟子也在我的考虑之中。 我正想和您探讨这个问题呢,没想到却是您先开口了。既然如此,我想听听您这个老师对于手下学生的看法。” 孔子没料到阳虎居然还打算起用他的学生们,于是便反问道:“我的学生众多,不知道您打算问的是哪一位呢?” 阳虎原本打算直接问宰予,可他转念一想,宰予虽然在孔门弟子中小有名气,但还没有名到值得让他第一个问起的程度。 如果他第一个问起宰予,势必会勾起孔子的疑心,进而暴露两人之间的关系。 于是阳虎灵机一动,打算从子路问起。 “您觉得子路有仁德吗?” 孔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阳虎惊奇道:“您作为老师,怎么会不知道学生的品行呢?” 孔子回道:“仲由这个人啊,一个具备千辆兵车的大国,可以让他去负责军事。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阳虎恍然大悟。 闹了半天,孔子不是不敢对学生下判断,而是不敢轻言学生有没有仁德。 在孔子看来,仁德显然是比才学更为宝贵的东西,当然不可以武断的给予评价。 不过阳虎本就不在乎一个人仁德与否,只要能为我所用,那便是人才。 至于阳虎为何要拿仁德发问,这不过是为了照顾孔子的情绪,防止自己再次被鲁国的道德舆论批判。 阳虎追问道:“那您觉得子有怎么样呢?” 孔子回道:“阿求啊,一个千户规模的城邑,一个具备兵车百辆的大夫封地,可以让他负责管理。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就不知道了。” 已经铺垫了两人,阳虎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便直接将他心目中的曜月之才拿出去发问。 “那您觉得子我怎么样呢?” 谁知孔子听到‘子我’两个字,竟然罕见的沉默了一下。 他回想起宰予今日在学社里的演说,淡笑着说道。 “阿予呀,国家太平康乐的时候,可以让他乘着轻车、拿着旌节,去到全国各地传达国君的命令。 而国家危难之际,也可以让他带上礼物出使别国求取援助。 就算无法完成任务,但他哪怕遇到死亡的威胁,也绝不会让国家的气节受到折辱。 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就不知道了。” 阳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哈哈大笑着说道:“您的学生果然都是可堪大用的人才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月亮刚爬上枝头。 宰予推开子贡家的大门走了出来。 他一边扶着墙往前走,一边捧着肚子打饱嗝。 今天夫子一大早就被阳虎请去了公宫,所以他们这帮孔门弟子自习了一段时间后,便自己给自己提前放了学。 他和颜回照例去子贡家饱餐一顿。 至于子贡,那小子一到家便倒头就睡,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宰予在指点了几句造纸工艺后,便专心致志的投身于干饭事业,等到回过神来太阳都下山了。 他的家距离子贡家并不算太远,但这段路却让宰予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感觉。 刚走到家门口,宰予便看见一个人正在那里等着。 “您是哪位?” 那人听到问话,扭过头来看见了宰予,立马换上了一副欣喜的笑脸。 “您总算回来了。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之前帮您给阳子传话的人啊!” 第二十一章 宰予下士 宰予接着月光,走近了察看,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原来是您啊。这么晚了,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恭敬的拱手施礼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通知您,夏至马上就要到来了,国君将会在这一天举行祭祀。而在祭祀典礼之后,国君将会根据各方推荐的人选,册封新一批的士大夫。” “册封新一批的士大夫?”宰予眼睛一亮,连忙躬身追问:“您的意思是说?” 那人笑着点头:“没错。阳子已经决定了。他不仅会推荐您的老师担任小宗伯,也会推荐您和您的几位同窗为国家效力。 阳子认为您为人机变、学识渊博,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贤才。但您的资历尚浅,年龄尚幼,如果骤然任命您担任太高的官职,免不了会遭到国人的批评。 所以他决定先表荐您作为司寇的下属官吏,担任行夫的职位。等到您的功绩足以说服大众后,再继续提升您的官职。” 宰予本以为帮助阳虎劝说夫子出仕,最多只能获得一些金银土地之类的回报。 撑死了也就是被阳虎召入季氏,同他一样成为季氏的家臣。 但没想到阳虎的出手居然如此阔绰,一出手就给宰予谋了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职位。 行夫这个官职听起来并不大,但却是比给三桓家族当家臣更有前途的出路。 因为这是正儿八经的鲁国行政编制。 而鲁国官制承袭自周礼,所以官职其实是与爵位绑定的。 在大家族当家臣,哪怕你做的再大,说到底还是一介草身庶民。 而成了鲁国的行夫,则必定会被国君授予爵位。 周朝的爵位总计分为几个等级,周天子高高在上,下面就是被分封在四方的各路诸侯,他们分别按照公、侯、伯、子、男五个爵位等级划分。 而对于侍奉周天子的臣子们,则分为大夫以及士两个等级。 其中大夫分为上大夫、中大夫以及下大夫三个等级,其中上大夫通常又被称为卿大夫,所以有时直接简称为卿。 而士同样被分为上士、中士和下士三个等级,其中上士又被称为元士。 按照周礼,周天子手下有三公,九卿,二十七位大夫和八十一位上士。 而各个诸侯国,一般只设置三卿,以及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 但随着周朝的衰败,各个诸侯国间基本很少有继续遵守这个规定。 哪怕像是鲁国这样的礼仪之邦,国内现在也设置了包括司徒、司寇、司马以及大宗伯在内的至少四个卿大夫职位。 而宰予得到的这个叫做行夫的职位,则是与下士的爵位相绑定的。 按照礼法来说,一旦宰予被册封为下士,那么立刻就会脱离庶民阶层,一跃进入士大夫的行列。 与此同时,他还将至少得到与爵位相匹配的一百亩肥沃田地,作为封赏。 不过现在各国册封士大夫,都很少严格遵守周礼的规章制度。 所以按照阳虎对于宰予的欣赏程度,他能够得到的田地应该远远不止于此。 反正册封宰予所赐下的田地又不用从阳虎的手里出,册封士大夫割的是公家的田,给的也是公家的地,阳虎当然会不吝赏赐了。 所以说,得到行夫的职位,看似只是前进了一小步,但实际上却是宰予人生的一大步。 宰予浑身一震,顿时觉得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他一本正经的躬身拜谢:“我宰予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阳子如此厚待?” 那人笑着回礼道:“您真是谦虚了。依我看来,以您的才能,您在行夫的职位上坐不了多久就会得到升迁。 阳子向来厚待贤人,自从他执政以来,已经陆续提拔了三人成为大夫,九人跃居上士。以您的才智,未来跻身他们之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宰予闻言心中暗道:“阳虎虽然品行不佳,但对自己人的确不错。 只是可惜啊!距离他倒台也没几年的时间了,在此期间,我还是不要过于引起他的注意比较好。 要不然等到阳虎离开鲁国,我也免不了要遭到清算啊!” 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宰予面上还是笑吟吟的。 他回复道:“请您回复阳子。他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夏至到来时,我一定会按时参加册封典礼,绝不辜负他的厚望。” 那人听到这里,也笑着回应:“阳子知人善任,他既然敢于任命您,自然也不会担心您会辜负他的期待。 况且再过不久,阳子正好有一件事需要拜托您。想必您一定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吧?” “请求?” 宰予眉头一皱。 他一个小小的行夫,阳虎这样的大人物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拜托他呢? 不过此时,他一方面需要与阳虎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又需要得到阳虎的帮助。 所以宰予也不敢把话说死,只是回复道。 “只要是符合礼制,符合道义的事情,那么即便阳子不开口,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但如果是违反礼法,违悖人伦的事情,那么即便有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去接受。” 那人听了,颇为佩服的点头道:“您果真像是您的老师所评价的那样,真是位表里如一的君子啊!放心吧,阳子是不会让您为难的。” 语罢,那人便施礼离开了。 宰予则是老脸通红,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尴尬。 说他表里如一,宰予心有惭愧。 说他是位君子,宰予自认最多算个瑚琏。 只不过幸好此时光线昏暗,所以对方并未发觉宰予的异常。 宰予目送着那人离开,随后推开自家的栅栏门走进房间。 他走到桌边点燃了油灯。 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宰予取出藏在床底下的酒葫芦,拔开葫芦盖。 他先是用手捂住葫芦口微微扇了点酒气进鼻,脸上顿时流露出迷醉的神情。 随后,宰予举起葫芦,咕咚咕咚,将这珍藏了一年多的酒水一饮而尽。 宰予喝完酒水,将葫芦扔到一边,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忍不住放声唱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我宰予,终于要支棱起来了!” 第二十二章 名言警句 天刚刚放亮,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沿洒在宰予的脸上。 他缓缓睁开眼,脸上写满了疲惫。 “今天的这个梦,劳累且充实。” 自打与陈韬灵魂融合后,宰予每每做梦都会梦见那座气势恢宏的大学图书馆。 图书馆丰富的馆藏图书令宰予心醉神迷,他恨不得一晚上就把图书馆的所有书籍读完。 但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读书得有个先后顺序,做事得分个轻重缓急。 为了能够继续开口震惊一大片,宰予昨晚重点研读的科目是《古今中外名言警句一千条》。 宰予一边刷牙,脑子里还一边在回忆着昨晚背诵过的句子。 7月13日 打牌。 7月14日 打牌。 7月15日 打牌。 7月16日 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7月17日 打牌。 ——胡适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也能算名言? 这个叫胡适的是不是有毛病? 就这还敢拿夫子的名言出来说事? 我上课睡觉都能被夫子骂个狗血喷头,如果天天打牌,还不得被夫子吊起来打? 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尼采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这个叫尼采的人是街头卖艺的吗? 怎么三句不离跳舞? 宰予正在嘀咕着呢,忽然抬头看见子贡推开他家的院门走了进来。 子贡开口问道:“子我,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再不去学社,一会儿后排的座位都被其他人占完了。” 宰予一脑子的名言警句,看见子贡出现,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直接脱口而出道。 “子贡,你也想起舞吗?” 子贡闻言眉头一皱,他用一副看弱智的眼神望向宰予。 “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宰予听了,仰天怅然道:“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上一句话子贡没听懂,但这一句子贡可算是听明白了。 他瞪眼道:“嘿!子我!你小子拐弯抹角骂谁呢?” 宰予摇头叹息,眼神中仿佛失去了光。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子贡被他这一连串名言攻击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也摸不准宰予这小子的脉,于是干脆问道:“那您老人家今天准备在学社跳个什么舞呢?” 宰予怔了一下,他没料到子贡居然会反问。 宰予竭力的回忆了一下自己匮乏的舞蹈清单,随后犹犹豫豫的回道。 “要不你我找几个人跳个八佾?” 子贡听完,差点没忍住给这小子一脚。 他怒道:“夫子说过: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八佾是周天子才能用的舞蹈,你在学社找人跳八佾,你怎么不去跳河呢?” 宰予混不在乎的回道:“跳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不就是被淹死吗?” 子贡都气笑了:“等你死了。我一定花钱给你大操大办,请一堆人在你坟头上跳七天七夜的八佾!” 宰予正声道:“哼!你要真敢这么干,我必将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从坟头爬出,如闪电般归来!” “你真是没治了!” “我早都晚期了!” 俩人磕磕绊绊的斗着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家里出来。 等到了学社,二人发现,后排的位子果然被占满了。 宰予捂着额头低呼:“倒霉啊!” 子贡连翻白眼:“还不是你害的!” 就在他们互相抱怨之际,坐在前排的颜回忽然站起身冲他们招手。 “子我,子贡,我帮你们占了位置!” 二人放眼望去。 今天的颜回看起来气色不错,在子贡家进行了两天的食疗后,他的精神面貌大为好转,再也不会没走两步就冒虚汗了。 而他的旁边果然有两个空位,全都是正对着夫子,一点小动作都不能做的‘坐牢’位。 子贡和宰予本不想过去,可架不住颜回实在太热情,声音传的整个学社都能听见。 在同学们的正义视线下,他俩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子贡入座后,挤出一丝笑容对颜回说道:“子渊,我们可真是谢你了。” 宰予则直白很多。 “这位子占的不错,下次不要占了。” 但颜回这种老实孩子哪里能听懂这些阴阳话? 他还以为这两人是真心实意感谢他的。 “两位师兄不必客气。老师从前就教导我们,同学之间应该互帮互助。 而且我天天去子贡师兄家里吃饭,还受到子我师兄的教导,得以学习造纸的技艺。 比起二位师兄对我的恩德,帮你们占个座位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子贡局促道:“吃个饭没什么,但你占座,这就……” 宰予脱口而出:“恩将仇报了属于是。” 不过宰予话刚出口便感觉不对,而是连忙改口道:“子渊,你在这件事情上没必要较真。况且你吃饭的费用,不是已经用帮子贡整理书籍抵消了吗?” 谁知颜回竟然严肃的回道:“夫子常常教导我们,君子帮助他人,不是为了谋求对等回报,而是为了印证本心,修养德行。 二位师兄以德待我,我又岂敢不以德报之?如果你们不让我帮忙占座,那我以后也不去吃饭了。” 宰予听了,赶忙劝阻:“别别别!我们又没说不接受。你该吃饭还是吃饭,至于占不占座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颜回长期营养不良,如果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英年早逝。 比起让颜回去死,宰予觉得自己坐牢也就坐牢吧。 更别说这不还有子贡陪他一起坐吗? 二人无可奈何的入座,没等多久,夫子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先是扫视了一圈满座的学生,随后发现了落座第一排的子贡和宰予。 “你们俩呀,真是越来越好学了。继续加油,可万万不可懈怠啊!” 宰予和子贡齐声道:“学生谨记。” 他们话音刚落,便看见看门人火急火燎的跑进院子禀报。 “夫子,公宫刚才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昨天抵达曲阜的吴国使者点名要见您。” “点名见我?”孔子整理了一下衣衫:“你去回复,我马上就去公宫觐见。” “不用了。公宫来的信人说,吴国使者打算亲自登门拜访,随行过来的还有阳虎等人。” 第二十三章 吴为蛮夷? “吴国的使者造访?他们是来寻求与我们鲁国同盟的吗?” “吴人,染黑齿,断发纹身,蛮夷也。我鲁国堂堂华夏礼仪之邦,怎么能和吴人结盟呢?” 听到吴国使者即将造访,弟子们立刻炸开了锅。 有的在猜测使者造访目的,也有鄙视吴人就是一群南方蛮子的。 学社中吵吵闹闹,最终还是孔子出声平息弟子们的议论。 孔子道:“吴国,是太伯建立的国家。太伯是文王父亲的兄弟,武王的叔祖父。他出身于周朝王室,与我们鲁国一样都是姬姓。所以吴国怎么能叫做蛮夷呢?” 孔子话音刚落,一个其貌不扬的弟子从人堆里站了出来。 “夫子,我不同意您的看法。” 宰予转头望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完了,每次提起礼法,这位比我还能抬杠,今天算是没完了。 这个宰予口中的杠精,叫做巫马施,字子期。 这位对于礼法的坚持,可以说是孔门当中数一数二的。 子路以前和他一起去外面打柴,正好路过一家高门大户,房子修的无比奢华。 子路于是就和巫马施开玩笑说:如果放弃从夫子那里学到的学问和品德,就可以得到这样的富贵,你干不干? 结果子路这句话算是把巫马施给彻底激怒了,他认为子路实在侮辱自己。 他不止回答不愿意,而且还把一向暴脾气的子路给臭骂了一顿。 孔门弟子里敢把子路当孙子一样骂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位了。 巫马施起身追问:“可太伯和他的子孙受封于吴地后,不止没能将礼仪教化推行于当地,反而遵从当地的习俗,剪短头发、染黑牙齿、用树汁在身上刺出花纹。 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难道还可以被认为是中原国家吗?” 孔子听了这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子期啊,这件事,你不可以这么理解。” “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回不等孔子回答,后排的弟子里又站出了一个脸上带笑的小个子。 “夫子,这个问题,就让我来代替您回答吧。” 孔子找了半天,才发现了说话的弟子。 这倒不是孔子眼神不好,而是这个弟子的个子实在太矮,仅仅只有不到五尺。 如果不是他的相貌老成,让陌生人看见,还以为是哪户人家里的小孩子跑出来了呢。 这个身材矮小的弟子名叫高柴,字子羔。 虽然高柴在后人的评选中没有入选孔门十哲,但也进入了孔门七十二贤的行列,同样是个极为贤能的弟子。 孔子看见他以后,也放心的点头道:“也好,阿柴,就由你来回答吧。” 高柴先是冲着巫马施拱手行礼,随后开口道:“太伯当初之所以要离开诸夏,深入南荒蛮夷之地,是为了将王位让给周太王季历。 他知道弟弟季历贤能孝顺,如果他不远逃,季历必不受位,所以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正因为太伯让位,所以太王得以继承王位,太王传位给文王,文王传位给武王,武王伐纣灭商。 如果不是太伯的话,我们至今还在被商朝统治,怎么能不感谢他的恩德呢? 况且治理国家情况复杂,太伯觉得比起让吴地的百姓更改习俗,还是自己入乡随俗更加容易管理。 寻常人觉得太伯断发纹身的行为,说明了即便是圣人的智慧,也有行不通的时候。 但聪慧的人都能了解,圣人采取权变的手段,适应实际的变化,这才是真正的智慧啊!” 巫马施听了这话,认真的反驳道:“太伯如果想要让位给季历,他能采取的办法何其之多?为何偏偏要抛弃中原的礼仪教化,用蛮人的习俗去自污呢? 他能做出这种行为,就说明他并不是拥有智慧的圣人。至于诸如权变之类的说法,不过是小人用来遮蔽自己卑劣行为的诡辩之言罢了!” 巫马施言辞激烈,甚至都开始直接点名高柴,说他是小人了。 宰予平时和高柴关系不错,巫马施现在指名道姓的骂他的好哥们儿,那他可就坐不住了。 宰予起身问道:“子期,太伯建立了吴国,如果他都不能算作圣人,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国君才能称作圣人呢?” 巫马施听见问话,刚想随口举几个例子。 但他看见站起来的居然是宰予,于是顿时话风一止,思索再三后才给出回答,生怕例子举多了会被宰予用来驳斥他。 巫马施道:“在建立国家的国君中,唯有夏禹与商汤才可以算作圣人!” 宰予微微一笑。 小样儿!就知道你会中计。 他开口道:“当初大禹为了得到涂山族的支持,就迎合他们的习俗,裸·衣参加他们的仪式,最终才赢得了涂山族公主的青睐,成功迎娶了她。 如果按你的说法,入乡随俗便不能算作圣人。那你是打算拿你的说法,去攻讦划分了九州、平息了上古大水、立下了不世之功的大禹吗!” 巫马施指着宰予,半天说不出话来:“子我,你……我……你不能这么比喻。” 大禹是天下人公认的圣人,让巫马施否认大禹的圣人身份,他当然做不到。 在场的众人心里也有一杆秤,大家都明白宰予在这场辩论里,是彻头彻尾的完胜。 巫马施只不过是抹不开面子,所以不愿意承认罢了。 孔子见状,笑呵呵的上来打圆场:“好了。你们几个各有各的说法,各自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还是更赞同阿予和阿柴一些啊!” 巫马施听到这句话,垂头丧气的俯身施礼道:“学生明白了。” 未等巫马施坐下,一声冷哼突然响彻全场。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名身穿黑纹华服的短发男人带着一群人走进学社。 “我们吴国虽然身处南荒,但心中一直向往中原的礼仪教化。 寡君一向认为鲁国遵从周礼,即便在中原诸夏中,也是个少有的君子之国。 但我没想到啊!我刚抵达鲁国没多久,就在曲阜听见了诋毁我国的言论。 我国的祖先太伯也是出自周王室,与鲁国同是姬姓国家。 鲁国的君子们,难道每天不做正事,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污蔑同姓的兄弟之国吗!” 阳虎也一脸慌张的跟在后面闯入学社。 他听了短发男人的发言,忙不迭的赔礼道歉:“使者息怒。这不过是几句玩笑话而已,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吴国使者将双手背在身后,哼了一声,丝毫不买阳虎的账。 “既然阳子认为这是玩笑话,那我不介意回国后,也在寡君的耳边说上几句玩笑话。只不过寡君脾气暴躁,修养比不上鲁国的君子们。 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弄不好就要把原本对准楚国的兵锋,转而对准鲁国了。 等到那个时候,阳子您打算何以自处呢?” 第二十四章 代徒受过 吴国原本只是一个组织松散的部落国家,不论是科技还是文明都远远落后于中原国家。 但楚共王时,楚国的大臣子反与巫臣为了争夺美人夏姬互相争斗。 最终巫臣得到了夏姬,但他也不得不叛出楚国,他留在楚国的族人也被子反诛杀殆尽。 巫臣得知全族被灭的消息后悲愤无比,于是便给子反写信说:我一定要让你疲于奔命而死! 之后,巫臣来到吴国,帮助他们改革制度,传授中原地区的先进科技,还教给他们使用战车的技巧。 自此之后,吴国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成了楚国的心腹大患。 而到了现任吴王阖闾时,他大胆起用楚国叛臣伍子胥为相,以齐人孙武为将,不断扩张吴国的势力范围。 两年前,阖闾发兵攻楚,吴国的兵锋从淮水流域一直向西打到了汉水一带。 吴楚两军五次交战,吴军五战全胜,大军所指,所向披靡。 楚国都城郢都被攻破,楚王连夜出逃,伍子胥为了报父亲被杀之仇,还刨出了楚国先君楚平王的棺材,用鞭子抽打他的尸体以泻心头之愤。 如果最后不是秦国发兵援助楚国,而吴国自己又恰巧发生了内乱,那么现在楚国能否继续作为一个国家存在都尚存疑问。 面对如此强国使者的威胁,阳虎怎么能不怕? 他可以对三桓族长颐指气使,但面对大国使者,他终究只能回归家臣本色。 “尊使,这……言重了,言重了啊!” 气氛微妙之际,孔子突然开口。 他施礼道:“我听说,孩子做错了事,应该惩罚父亲。学生做错了事,应该惩罚老师。 我的学生冒犯了您,这是我的过错。如果您想要惩罚我,我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使者听了这话,脸色稍有缓和:“你便是孔丘孔仲尼吗?” “正是。” 就在此时,宰予突然高高的举起了手。 一边的子贡见了,惊的赶忙拽他的袖子:“子我,你疯了。都这时候,你跟着添什么乱啊!” 孔子见了,赶忙责备道:“阿予,阿赐,使者在此,不得无礼。” 宰予一脸无辜:“可是我有问题啊!” 孔子无奈道:“但现在可不是提问的时候啊!” 宰予回道:“可我现在不提问,一会儿使者走了怎么办?” “你有问题要问使者?” 那吴国使者听了,气的笑声连连:“我奉君命来到鲁国,本是为了提出问题的。没想到,反倒先被别人提问了。” 阳虎捂着前额,一阵头疼。 他本以为宰予是个贤才,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识大体。 真是看错了人啊! 他出声斥责道:“子我!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来人呐,给我把他拿下。” 随从正欲上前擒拿宰予,谁知吴国使者忽然伸出手来,拦在了阳虎的身前。 “阳子何必如此心急呢。让我听一听他的问题也不迟啊!年轻人,你想问我什么?” 宰予笑着说道:“贵国的延陵季子身体还好吗?” 使者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和季子很熟吗?” 宰予道:“不熟,我甚至没有与季子见过面。” 使者也不知是生气还是觉得宰予的言行滑稽,竟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与季子都没见过面,为什么那么关心他呢?” 宰予回道:“我虽然与季子素未谋面,但却时常受到季子美德的熏陶。夫子上课时,每每提起季子,都忍不住要称赞他的德行,说季子视富贵如秋风,观王位如粪土。 季子三次辞让吴国的君位,每每造访一个国家,都能受到当地士人的尊重,各国的国君无不将他视为座上之宾。 季子当年造访我国,受到我国先君襄公的款待,邀请他聆听周朝的音乐。 季子听《周南》和《召南》,能感受到的教化初兴、王道奠基的气象,并因此判断出这是周朝刚刚兴起时的音乐。 季子听《齐风》,能体会到德行的厚重与大地的广博,并因此判断出这是来自太公国家的乐曲。 季子听《豳风》,能感悟到优美坦荡,快乐却不失节制的情绪,并因此判断出这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 季子听《唐风》,能领会到歌曲中存在的深远的忧思,并因此判断出创作这首歌曲的应当是陶唐氏的遗民。 夫子常常教导我们,学习应当举一而反三,这样便可以称作是好学了。 但季子却能够闻一而知十,他的德行到底有多广博,实在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所以,我虽然与季子素未谋面,但却早已对他的德行心向往矣啊!” 使者听完了宰予的论述,忍不住赞叹道:“了不起啊!年轻人!你现在就已经能够感受到季子德行的广博了,如果假以时日,你一定也会是一位不逊于他的君子啊!”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宰予如此吹捧吴国的延陵季子。 使者自然也拉不下脸继续呵斥他,反而对他加以赞扬。 就连孔子也对着宰予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至于阳虎,他早已满脸喜色:“那使者,您看?” 使者摆了摆手道:“方才是我唐突了。每个国家都存在小人与君子,刚才我是因为小人动怒,现在我是为了君子而叹服。 至于过去的事,那就让他过去吧。我不会再继续追究了。” 说完,使者又向孔子俯身施礼道:“能够教导出如此出色的学生,想必您的知识一定更为广博吧?” 孔子回礼道:“知识广博谈不上。但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使者点了点头,随后冲着门外招手。 “把东西抬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群人抬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步入学社。 他们将箱子放下,打开箱盖,一副一丈多高的腿骨立刻出现在众人眼前。 学生们忍不住惊叹道:“这么长的腿,那长着这副腿的人到底得有多高啊?” 宰予也凑到跟前一阵嘀咕:“这腿,不去国家队打篮球真是白瞎了。” 使者倒没有对学生们的大呼小叫加以责备,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腿骨的时候,也是如此震惊。 他来到孔子身前请教道:“这副骨头是我国攻打越国时,从他们的宝库里得到的。但寡君在国内遍访贤人,却没有一位能够说出这副腿骨的来历。 寡君听说您是天下闻名的饱学之士,因此才派我来向您请教。请问您,这到底是什么人的骨头呢?” 第二十五章 防风氏 孔子走上前去,卷起袖子,仔细的察看着这块一丈多长的皑皑白骨。 他先是沉吟了一阵,似乎在回忆,没多久,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使者连忙问道:“请问您看出什么了吗?” 孔子点头道:“这骨头足有一丈那么长,按照这个长度去推算身高,符合条件的,大概只有防风氏了。” “防风氏?” 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防风氏到底是谁。 使者问道:“请问这个防风氏,他是做什么的呢?” 孔子回道:“防风氏是汪罔氏族的国君,当初大禹治水成功,于是在会稽山召集群神,准备召开庆功大会。 但防风氏迟到,于是大禹就把他杀死并陈尸示众。传说他的骨头一节就有一辆车那么长。而您带来的这块腿骨,正好与传说相吻合。” 使者听完疑惑道:“刚才您说大禹召集群神开会,难道防风氏也是神吗?” 孔子摇头道:“防风氏不是神灵,而是守护神灵的人。上古时期的人们认为,山川的神灵能兴云致雨造福天下。 所以他们也把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神灵的统治者称之为神。 而负责监守土地和谷物的统治者则称之为公侯。 但不论是神还是公侯,他们都隶属于王者。 比如防风氏就隶属于大禹,接受大禹的领导与统治。 所以即便大禹下令处死他,防风氏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使者听完恍然大悟,他继续追问道:“那防风氏是负责监守哪些地方的神呢?” 孔子回道:“防风氏是汪罔族的族长,而汪罔氏族世世代代都负责监守封山和禺山一带的祭祀。 他们在虞、夏、商三代叫做汪罔,周人称呼他们为长狄,意思是身材高大的狄人。 至于现在,通常叫他们大人,意思是巨人。” 使者又问:“那现在这些人还存在吗?” 孔子点头道:“他们的后代自然还是存在的。汪罔氏建立了鄋瞒国,但周宣王时,它就已经被齐国吞并了。 现在那些汪罔氏的后人大多杂居在鲁国、齐国和晋国之间,他们的姓氏也从汪罔改成了汪。 如果您在天下游历时,遇到了姓汪的人,那么他就有可能是汪罔氏的后人啊!” 使者听完孔子的回答,心悦诚服地连续向他下拜三次以示尊重。 “真是了不起啊!如果世上还存在圣人的话,您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吧?” 宰予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望着那块白骨喃喃道:“原来这是华夏原装泰坦的骨头啊!我还以为这是天穹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呢。” 说完,他又扭头望向一位汪姓同学,冲他小声嘀咕道。 “强啊!怪不得你长得这么高呢,原来是身上有泰坦巨人的血脉啊!” 汪同学瞪了他一眼:“子我,你少说两句话会死是吧?” 换了任何人,如果看见老祖宗的尸骨被人拿出来展示心情都不会太好。 也就是宰予平时太没溜了,如果换了别人,汪同学肯定会把他痛骂一顿。 使者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心满意足的冲着阳虎说道:“鲁国不愧为君子之国,能够拥有孔仲尼这样的贤人实在是贵国的福气啊!” 阳虎哈哈大笑道:“贵国能够坐拥延陵季子,这难道不也说明了吴国盛行君子之风吗?鲁吴两国,都是人才辈出的国家啊! 今晚寡君将在公宫设宴款待您和您的随从,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去到宴会上,欣赏聆听当初季子也曾称赞过的那些乐曲呢?” 使者笑道:“既然是季子都称赞过的乐曲,我自然是有兴趣的。只不过……” 使者转而看向孔子,开口问道:“只不过,如此动听的音乐,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与孔夫子一同欣赏呢?” 阳虎也询问孔子的意见:“仲尼,你看?” 孔子俯身道:“如果这是来自国君的命令,那孔丘自然应当遵从。” 使者担忧的问向阳虎道:“贵国的国君会同意吗?” 阳虎笑呵呵的:“放心吧,包在我的身上。请您先上车吧,国君那边,我去向他申请。” “如此一来便好啊!” 使者和阳虎一同大笑着出门。 很快,学社中又只剩下孔子和学生们了。 孔子见阳虎出了门,忍不住低头叹息。 宰予疑惑道:“夫子在困扰什么呢?” 子路一拳头捶在几案上,震得桌上的竹简都飞了起来。 他愤愤说道:“夫子,您为什么非要委身于阳虎这个小人之下呢?他简直没把国君放在眼里。什么叫做包在我身上,我去申请?他这是把国君当成人偶摆弄吗?” 子贡听了,忍不住小声嘟囔着:“何止是摆弄国君。他现在还可以摆弄三桓啊!” 颜回也摇头道:“陪臣执国命,礼崩乐坏啊!” 弟子们中有不少人感到愤慨。 唯有宰予表示情绪稳定。 他前两天睡觉的时候,在梦里埋头苦读二十四史。 二十四史里比陪臣执国命还过分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国君又怎么样? 国君还能带着瓦剌的大军在京城底下叫门呢。 国君还能驾驶驴车在高梁河玩逮虾户呢。 两个国君凑在一起,还能被蛮人虏去当吉祥物挂件呢。 这种无能国君,有还不如没有呢。 也就是现在正值大争之世,所以各国的昏君出的还不算太多。 如果让夫子知道几千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说不定就不会天天把国君挂在嘴上了。 毕竟夫子自己都说过:大节对,小节也对,这是上等的君主。大节对,小节有些出入,这是中等的君主。大节错了,小节即使对,我也不要再看其余的了。 如果让他老人家知道后世有一大堆大节小节全错的君王,指不定就撸起袖子跟他们讲道理了。 宰予正在胡思乱想呢,看门人突然跑进学社回报。 “夫子,国君召您去公宫。” “唉……”孔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整理了一番衣衫,慢慢站起身对学生们宣布道:“今天上午你们还是自习,下午的话……仲由。” 子路站起身:“学生在。” 孔子吩咐道:“下午你就带着他们去郊外练习射箭吧。每天只读书也不行,还得多练习练习其他的。射箭如果长久不练,技艺就会生疏的。” 第二十六章 国野之分 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有什么事情能比上了一上午的自习课更爽的呢? 宰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那就是还有一下午的体育课。 孔门弟子们在结束了上午的自习后,先是各自回家拿取弓箭,下午又回到学社前集合,然后在子路的带领下,从学社有序离开,向着曲阜郊外进发。 他们高高兴兴地一路唱着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兴高采烈地赶赴泮宫水滨,采撷水芹菜以备大典之用。我们伟大的主公鲁侯驾到,远远看见旗帜仪帐空翻影。 只见那旌旗飘飘迎风招展,车驾鸾铃声声响悦耳动听。无论小人物还是达官显贵,都跟着鲁侯一路迤逦而行。) 这是《诗经·鲁风·泮水》中的第一节,原本是鲁人用来歌颂鲁僖公击败淮夷的充沛武德,现在则被弟子们用来表达自己上体育课时的喜悦之情。 大多数弟子放声歌唱,但宰予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按理说他这张碎嘴不可能消停,他之所以这么克制自己,是因为天生五音不全,如果跟在后面滥竽充数,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子贡知道宰予的弱点,他背着弓箭一本正经的走到宰予身边,揶揄道:“子我,唱啊!你怎么不唱呢?这唱诗多是一件美事啊!” 宰予瞪了他一眼:“欠拍你就说话。有本事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待会儿比试射箭的时候,你可别跑。” 宰予敢这么说话自然是有底气的。 孔门弟子需要修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除了乐以外,宰予其他五科的成绩都很不错。 而子贡的数科则是拔尖水平,礼、乐、御、书四科也是稳居上游,可唯独射箭的准头太差。 但俗话说输人不输阵,就算子贡射出去的箭绵软无力,但架不住他的嘴硬啊! 子贡不屑道:“比就比,你当我不敢应战吗?” 宰予知道他这是死鸭子嘴硬,因此也不愿意多搭理他,而是把目光放到了远处田野上正在劳作的农夫身上。 刚出曲阜时,他看见的农夫大多衣衫整齐、身体精壮,他们耕作的土地也是肥沃的平原。 而走了一段路之后,宰予面前的风景就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靠近山脚的位置上也有许多刚开垦的农田,但这些田地比之刚刚看见的那些,就差得远了。 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石子,土壤也干硬结块。 而距离这里最近的一条河,却在七八里之外,每天光是浇地,都能把人累的够呛。 而在这里劳作的农夫也是面黄肌瘦,他们大多只有一件用来遮羞的破衣烂衫,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在腰上系着一圈草裙,就当是衣物了。 而宰予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 因为居住在曲阜城外不远的农夫是国人,而居住在山脚下的农夫则是野人。 国人和野人虽然都算是鲁国人,但二者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国人的义务主要有两条,按时缴纳赋税,打仗的时候为国家服兵役。 但他们在履行义务的时候,也享有很多权利。 因为国人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接受过文化教育,所以他们可以进入鲁国的行政系统做一些文书工作或者是跑腿之类的简单活计。 即便没办法进入行政系统,他们也可以选择去做生意、做工匠等等。 而因为文化程度高,从事的行业又遍布各个领域,所以国人对于国家的影响力也很大,因此他们自然而然的享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利。 在春秋时期,因为国人不满国君统治,所以就联合起来推翻国君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甚至就连周天子都有被国人干挺的记录。 当初周厉王横征暴敛,还派巫师去监视国人的言论,遇到有怨言的就直接杀掉。 国人被他弄得不敢说话,走在路上都只能用侧目的方式和别人打招呼。 久而久之,国人心里的怨恨越积越深。 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把周厉王推翻,还把他流放去了彘地,一辈子不允许周厉王回国。 阳虎不怕三桓,反而担心来自国人的道德谴责,原因就出在这里。 而野人的义务只有一条,那就是缴税,他们并不需要服兵役。 但不服兵役却未见得是件好事。 因为在这个谁拳头大谁就牛比的奴隶制社会,你不当兵就代表你没有话语权。 同时,野人的受教育程度也很低,而且他们当中还有很多逃亡来的夷狄,对于中原国家的礼仪一窍不通。 本来野人就已经因为没文化备受歧视了,还要因为夷狄身份被二次鄙视,属实凄惨。 野人不止社会地位低下,他们的自由也备受限制,有的甚至直接就是奴隶。 所以做生意不可能,当工匠也不可能,他们只能种地。 所以说,国人和野人虽然都是鲁国人,但国人可以算是鲁国公民,而野人最多算个居民。 沦为奴隶的野人,更是只能算作国人的私人财产。 宰予望着这些人,难免叹气。 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 有的人,生来就是骡马。 这就是春秋时期的真实写照。 孔门弟子里,一部分人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另一部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群辛勤工作但却食不果腹的野人们。 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底,他们从来就没把野人当人看过。 宰予突发奇想,冲着一旁的子贡问道:“子贡,你说如果我当上了国君,能不能下令让野人和国人享有一样的权利呢?” 子贡听了,抿了抿嘴唇,他拍着宰予的肩膀说道:“子我,你这想法是挺好的,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但你能有这个想法,那你就不可能当上国君。” “为什么?” “各国都规定了,要给愿意从事劳作的国人提供田地。你如果也给野人这个权利,那分出去的地,你准备从哪儿出呢? 你昨天还告诉我,夫子从前不能出仕,是因为他的主张触及了三桓的利益。 但你的这个主张,可不止动了三桓的利益,还动了国人的利益啊! 听我一句劝,你这些怪话平时和我们说说没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是动了恻隐之心。 但如果你未来到了国君或是其他高位者面前,你说话可得悠着点! 你贸然说出这种话,他们肯定会觉得你没安好心,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第二十七章 往那儿一蹲 宰予认真思考了一番子贡的论调,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让融合了现代思想的宰予轻易放弃人人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虽然暂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宰予还是打算等到晚上做梦的时候去大学图书馆里翻翻书,就算找不到解决办法,最起码也要有个折中的法子。 他一边走路一边思考问题,不一会儿就和同学们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处于山脚下的开阔地,紧邻河流,是孔门弟子练习射箭的常用地点。 因为这里紧邻山林,所以时不时还会有野味从山里钻出来,弟子们在这儿练射箭不止可以精进技艺,还可以顺带着改善伙食。 毕竟不是每个弟子都像子贡那么富有,颜回这样家境清贫的不在少数。 像是这些穷苦家庭出身的同学,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练习射箭的时候了。 因为今天夫子不在,所以他们不止可以搂草打兔子,还能下河摸王八。 不少弟子望着原野上飞奔的纯天然野味时,眼睛里都冒着红光,恨不得立马化身全员饿人。 下半月的伙食,可全指望今天的收成了! 而宰予之所以能练出一手精湛的射术,也是家庭条件导致的。 他曾经也是‘全员饿人’这个组织里的重要成员,只不过自从子贡管饭之后,他打猎的斗志有了明显的衰退。 以往他一来到这里,不等发令就会抽出羽箭痛击这群蹲在地上吃草籽的杂毛兔子。 但今天,哪怕兔子就趴在宰予的脚面上,他都懒得理。 “一边儿呆着去!” 宰予一抬腿将兔子踢出几米远,结果兔子好巧不巧落在了冉求的怀里。 冉求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红眼兔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冉求的祖上其实很显贵,至于为什么会沦落成现在这样,看见一只兔子都流口水,这就是一段很悲伤的故事了。 冉求的十世祖是周文王姬昌,九世祖季载是武王最小的弟弟,他被封在冉地,做了冉国的国君,这就是姬姓冉氏的由来。 但两百多年前冉国被郑武公所灭,老冉家自然也就倒了血霉,从那以后的日子是一代不如一代。 而到了冉求这一代,老冉家就连吃饭都很成问题。 冉求和他的两个哥哥冉耕(伯牛)、冉雍(仲弓)都在孔子的门下学习,三个人都贤能无比,在孔门十哲的评选中更是一举占据三个席位。 冉求在政事方面的评价名列孔门第一。 而他的哥哥冉耕和冉雍,则因为高尚的德行受到认可。 但他们三个贤能归贤能,但贤能毕竟不能当饭吃,冉氏三兄弟平时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三人白天学习,放学之后就去帮人做点零碎工作补贴家用,要不然就是到原野上捡点柴火卖钱。 他们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也就是勉强填饱肚子。 此时一只兔子从天而降落在冉求的手里,这很难让他不心动啊! 冉求看了眼宰予,又看了眼手里昏死的兔子,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把兔子还给他。 毕竟这兔子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宰予捕获的,可…… 冉求犹豫了许久,忽然看见身旁的大哥冉耕和二哥冉雍同时冲他摇头。 大哥冉耕开口道:“我们虽然穷,但君子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夫子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子我猎取的兔子,我们不能占有别人的东西,这是不道德的。” 二哥冉雍也表示认同:“世上最大的妄念莫过于不劳而获,而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贪婪卑鄙。以不道德的手段得到的东西,也必定会以不道德的方式失去。” 冉求听了两个哥哥的话,心中的道德感立刻压过了对兔子的贪念。 他鼓足了勇气点了点头,随后拿着兔子走到了宰予的面前,准备将兔子还给他。 “子我,这是你的兔子,还给你。” 冉耕和冉雍看到弟弟的做法后,纷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后便扛着弓箭各自去狩猎了。 冉求得到了哥哥们的认可,因失去兔子而产生的烦恼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满足了自我道德需求后产生的自豪与兴奋。 谁知宰予竟然没有伸手接过兔子,而是嫌弃的摆了摆手:“这兔子掉毛,送给你算了。” 冉求的笑容蓦地一僵,他生出了一脑门的问号。 “子我?你是不是生病了?这可是肉啊!你就这么不要了?” 冉求还记得上回弓箭课上,宰予刚到猎场便像是一头出笼猛虎,一下午便猎了五六只兔子,顺带着还去河里摸了只王八。 而且他为了下河摸王八,把衣服都弄湿了,夫子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气的把宰予臭骂了一顿。 当时宰予在夫子面前唯唯诺诺低头认错的模样,直到现在冉求还感觉历历在目呢。 怎么这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变成这样了? 冉求关切的询问道:“子我,你该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第二个质疑宰予脑子有问题的人了。 宰予知道冉求生活困难,况且他又有两个和颜回一样执拗的哥哥,如果不装出一副不想要的样子,冉求肯定不会收下兔子,因此只能扮成这样。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这兔子你拿回去吧,我最近不缺兔子吃。前几天我帮了子贡一个大忙,所以现在他天天请我吃饭。” 冉求为难道:“可你就算不缺兔子,这兔子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也不能私自拿回去啊!这要让我大哥二哥知道,回头又该责备我了。” 宰予道:“那你就说这兔子是你自己打猎得来的不就行了?你哥哥难道还能分得清哪只兔子是你的,哪只兔子是我的?” 冉求嘀咕着:“可我能骗过我大哥二哥,但我骗不过我自己的心啊!” 宰予抿嘴叉腰道:“你还真麻烦。那这样,你帮我个忙,这兔子就当我给你的报酬了。” “什么忙?” “子贡答应和我比试射箭。可我到了这里之后,就找不到他人了。” “你要找子贡啊!”冉求指着河边的一丛芦苇说道:“我刚刚看见他跑进那个芦苇丛了。” “好小子!原来一直在躲我啊!”宰予哈哈大笑:“子有,多谢你了。那就这样,兔子归你了。” 宰予话刚说完,拔腿就跑,也不给冉求推辞的机会。 他跑到芦苇丛边才放慢脚步,回头确认冉求没有追上来后,宰予轻手轻脚的绕到了芦苇丛的后方,小心翼翼的拨开芦苇杆,迈进其中。 走了没多久,他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芦苇深处伸着脑袋向外张望。 那正是子贡。 他猛地咳嗽一声,吓得子贡一个激灵,差点没摔倒在地。 宰予笑道:“不就比个射箭吗?看把你吓得。你看你,往那儿一蹲,没出息了,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让人唠一辈子?” 第二十八章 神秘的营寨 子贡怒道:“谁说我是在躲你了?” “那你跑芦苇丛里蹲着干什么?” “你往河对岸看。” 宰予顺着河岸望去,只看见在远方的原野上筑着一座简陋的营寨,寨门前还有数队身披丹红漆甲、手持长戈的卫士正在四处巡逻。 宰予捏着下巴疑惑道:“我记得上个月上弓箭课的时候,还没有这座寨子啊。这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 子贡道:“而且这寨子的面积不小,又有装备精良的甲士守卫巡逻,一般的盗匪可没有能力组织出这样的队伍。” 宰予喃喃道:“难不成是盗跖的残党?” 盗跖是活跃在鲁僖公时代的大盗,也是鲁国贤大夫柳下惠的弟弟。 他出身贵胄,然而却不像哥哥柳下惠那样安心读书修养德行,反而选择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传说他的手下有部众九千,盗跖率领他们在天下间横行霸道,侵凌诸侯各国。 他们毁坏门户,掠夺牛马,掳劫妇女,贪图财物,不敬祖宗,祸乱天下,是春秋时期最凶恶、也是名头最响亮的一伙贼寇。 只不过自从盗跖以后,鲁国就再也没出现过如此规模的盗匪了。 子贡摇头道:“盗跖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他的残党怎么可能存活到今日。” 宰予道:“不是盗跖,那是谁的人呢?”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他们突然看见几辆挂着孟氏旌旗的战车从南方的土路上飞驰而过,朝着营寨驶去。 子贡大惊失色道:“孟氏?这寨子是孟氏家族建立的?他们在曲阜郊外建立营寨,这是准备犯上作乱吗?” 宰予思索道:“如果是孟氏就说得通了。身为三桓之一,他们的确有能力在一个月内建立这种规模的营寨。不过我倒不认为孟氏会犯上作乱。” “你怎么确定的?” “怎么确定的?” 宰予眉头一挑,心里嘀咕着:“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从史书里看到的吧?” 他寻思了一下,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从前三桓之所以要犯上作乱,是因为昭公想要收回权力,并削弱三桓的实力。 然而现在,三桓牢牢掌控着我国的大政,国君也没有对他们下手的想法。孟氏作乱有什么好处呢?” 子贡皱眉道:“现在国家可不是掌握在三桓手上,而是掌握在阳虎的手上。孟氏难道就不想驱逐阳虎,独揽大权吗?” 宰予嗤笑道:“驱逐了阳虎,那朝政也不会落在孟氏手上,而会落在掌控了上军的季氏手上。 季氏和孟氏、叔孙氏虽然统称三桓,但只有遇到共同的威胁时他们才会团结起来,至于平时,他们只会窝里斗。 你难道忘了我们鲁国为何要裁撤中军了吗?” 在鲁昭公时期,鲁国的军队其实并非只有上下两军,而是上中下三军,由三桓家族各自统领一军。 而上代季氏族长季孙意如为了削弱孟氏和叔孙氏的实力,便趁着叔孙家族内乱的时候,将三军给改成了两军。 季氏还是独自统领一军,而剩下的一军则由叔孙氏和孟氏平分。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季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从此以后,鲁国的国政从原来的三桓共同商讨,变成了季氏说一不二。 孟氏和叔孙氏对于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当阳虎作乱,囚禁现任族长季孙斯的时候,两家便装聋作哑,选择性失明。 因为阳虎即便篡夺了季氏的权力,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家臣,在鲁国根基浅薄。 因此,处理政事的时候,阳虎在很多事情上都必须依仗孟氏和叔孙氏帮忙。 两家正好可以趁机扩张势力。 而如果把阳虎赶跑了,让季孙斯回来执政,那孟氏和叔孙氏的好日子自然也就到头了。 所以说,之所以会造成陪臣执国命的局面,与他们两家的纵容脱不了干系。 子贡想通了这个关节,顿时念头通达。 “原来如此。子我,你小子不是挺聪明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之前还会提出让野人和国人享有同等权利的蠢办法?” 宰予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就像夫子明知道只要放弃‘仁’的主张,他就立马可以在国内飞黄腾达,但他依然不愿向三桓妥协一样。这属于原则问题,而不是蠢或不蠢的问题。” 子贡一脸的不信:“就你那个灵活的道德标准,你还有原则?” “哼!你忘了我在课堂上睡觉那天夫子是怎么说的了吗?对待一个人,应该听取他的言论,然后再观察他的行为,这样才能评价一个人的好坏。 我虽然平时喜欢逞口舌之利,但你见我做过什么违背道义的事情了吗?” 说完,宰予便拨开芦苇丛向外走去。 子贡还以为他是生气了,于是连忙追上去道歉:“子我,你别生气啊!我不就是和你闹着玩吗?” “我没生气啊。” “那你突然走开是准备去哪儿?” “当然是到营寨那边看看了,你难道不好奇它是做什么用的吗?” 子贡被宰予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心动。 于是,便鬼使神差的跟着宰予走了过去。 二人渡过河水,又徒步几百米,但还没等靠近营寨,便被寨墙上值守的甲士叫住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是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宰予说谎都不带脸红的,他欺骗甲士道:“我们刚刚在附近打猎,射中了一只飞鸟,正好掉到了你们营寨里。请让我们进去把猎物拿走。” “飞鸟?我没看见什么飞鸟。你们赶快离开,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甲士取出背后的弓弩,从箭壶中取出弩箭、搭上弓弦,将矛头对准了宰予。 宰予喃喃道:“居然还准备了弓弩,果然是精锐啊!这个寨子到底是干嘛用的呢?” 宰予回忆看过的史书,然而琢磨了半天,他都不记得最近一段时间鲁国将会发生什么大事。 “你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我真放箭了!” “别放箭!我们这就退走。”子贡见宰予愣神,赶忙应了一声,随后就要拖着他往后走。 谁知一辆马车突然驶出营寨,马车上站着个穿枣红深衣、蓄长须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见宰予等人与甲士对峙的场景,开口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十九章 孟孙何忌 甲士看见车上的男人,立马放下弩箭,行礼道:“孟子,这两个人想要闯入营寨,被我阻拦了。” 孟子? 宰予和子贡齐齐皱眉。 在鲁国,能被尊称为孟子的人并不多。 再联系到男子马车上随风飘扬的孟氏旌旗,他们二人立刻明白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孟氏族长,孟孙何忌! 二人齐齐愣神,谁料这样的行为,竟然激怒了负责保护孟孙何忌安全的车右。 孟孙何忌的车右是个二百多斤的鲁国大力士,他从车上跳了下来,震得仿佛大地都在颤抖,扬起一片灰尘。 他拿长矛指着宰予和子贡大声叱骂:“你们究竟何人,见了孟子竟敢不拜?” “冉猛!不得无礼!”孟孙何忌呵斥车右:“他们不过是一时失神而已,你岂能对国人刀兵相向?” 名叫冉猛的车右遭到训斥,赶忙把长矛收起。 孟孙何忌见状,面色稍有缓和,他在甲士的搀扶下走下战车,来到宰予和子贡的身前,上下打量着他们的穿着。 随后,他和善的笑了笑,问道:“看你们的打扮,应当都是学礼的君子吧?不知道你们的老师是谁呢?”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躬身行礼道:“我们都是受到孔夫子的教导。” 孟孙何忌的脸上滑过一丝惊喜的神色,他哈哈笑着:“从前夫子就常常带着我们来到这片旷野练习射箭,没想到现在还依旧如此啊! 我看到你们背后的弓箭和身上的穿着,就猜到了你们肯定也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子贡一脸发懵:“您也曾经受到过夫子的教诲吗?” 孟孙何忌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算是夫子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了。 当初我父亲临终前,把我和弟弟叫到床前,嘱咐我们说:年轻时,我陪同国君出访楚国。楚君在城外设宴款待,由我来负责安排两国君主的见面仪式。 但由于我不懂周礼,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此遭到了楚人的耻笑,使得鲁国的国格受损,这让我终身引以为耻。 因此回国之后,我发奋学习,终于掌握了在外交场合妥善举行仪式的方法。 但我在楚国犯下的错误毕竟已经发生了,无论我做什么去弥补,都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实。 所以说,一个人不管他穿着多么精美的服饰,不管拥有多么显赫的出身。如果不懂得礼仪,就永远无法赢得他人的尊重啊! 孔仲尼是圣人的后裔,也是天下闻名的知礼之士,我死以后,你们一定要奉他为师,否则我死不瞑目!” 孟孙何忌嘴角流露出笑意,仿佛在追忆当初跟在孔子身后学习的快乐时光。 “为了完成家父的遗愿,我与弟弟便开始向夫子学习礼仪。那个时候,我们曾经也同你们一样,经常在这里练习射箭与驾车的技艺啊!唉,那时候的时光真是令人怀念,不像是现在啊……” 子贡听了他的话还是将信将疑的:“可如果您真的曾在老师的门下学习,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老师提起过您呢?” “这个嘛……” 孟孙何忌的脸上多了抹不自然的神色,他的眼神四处闪躲,似乎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我和夫子之间……唉!不提也罢……” 看他的样子,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和夫子产生了不小的隔阂。 忽然,孟孙何忌抬头看向河对岸的旷野,似乎在寻觅着什么身影。 他开口问道:“对了,今天夫子来了吗?” 宰予摇头道:“没有,夫子被国君召去公宫了。” “这样啊……”孟孙何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宰予看他这个样子,想了想,又开口道:“不过您如果有什么话想要让我转达的话,我可以替您带给夫子。” “帮我带话?” 孟孙何忌先是惊讶,随后在原地踱步,他自言自语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忽然,他停下脚步向宰予问道:“我还没问过应当怎么称呼您呢?” 宰予俯身拜道:“我叫宰予,您既然年长于我,而且也曾是夫子的学生,那您叫我子我就行了。” “子我?你就是子我啊!” 孟孙何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阳子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至的祭祀典礼后,你应该就要晋位为下士了吧?真是贤能啊,年轻人!” 宰予谦虚道:“您过誉了。” 孟孙何忌又看向子贡:“那该怎么称呼您呢?” 子贡的回答则相当简洁:“端木赐,字子贡。” “子贡?你就是子贡啊!你也同样名声在外啊!子贡和子我,我今天真是好运道啊!居然能遇到你们俩。” 孟孙何忌笑呵呵地对着宰予和子贡一顿乱夸,饶是他俩的厚脸皮,都有些顶不住了。 宰予红着脸问道:“您需要我帮您带什么话呢?” 孟孙何忌笑眯眯的说道:“放心,没多少话。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问问夫子:什么叫做孝呢?” 什么叫做孝?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疑惑。 孟孙何忌费了这么大的劲,就为了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跟在夫子后面学礼多年,难道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孝吗? 真是孝死个人了。 宰予想了想,这个问题应该不像是表面那么简单。 孟孙何忌应当是想借这个问题向老师传递什么讯息。 正当宰予还在沉思时,一声炸雷般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子我,子贡!你们俩不好好练习射箭,怎么跑到这里来偷懒了?” 宰予回头望去,子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河岸对面,他正大步流星的向这里走来。 宰予和子贡正想向子路解释,谁知子路压根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先是向孟孙何忌无言的行了一礼,随后便揪着两位师弟往回走。 孟孙何忌见状,伸手想要挽留:“子路!” 但子路就像是没听见一样,离开的步伐不仅没有放慢,反而还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孟孙何忌的护卫冉猛见了,登时勃然大怒,他向主君请示道:“孟子,干脆派我杀了这个小人吧!” “唉……”孟孙何忌长叹一口气,示意冉猛退下:“罢了罢了,毕竟之前是我做的不对。子路之所以这么对待我,完全是我的报应啊!” 第三十章 奇人公冶长 子路拉着宰予和子贡穿过河岸原路返回。 路上,宰予忍不住问道:“子路,你和孟氏之间有什么仇怨吗?为什么要走的这么急?” 子路松开宰予和子贡,怒气冲冲的说道:“你们怎么能和孟孙何忌这样的小人纠缠在一起呢?” “小人?为何他是小人?” “当初季氏联手孟氏和叔孙氏在国内作乱,驱逐了昭公。这件事你们应该知道吧?” 宰予和子贡齐齐点头:“知道。” “当时孟氏的族长便已经是孟孙何忌了,他犯上作乱,难道还不是小人吗?” 子贡质疑道:“可我听说当时孟孙何忌刚刚继位族长不久,在族内立足未稳。再加上当时他们还受到了季氏的胁迫,所以孟孙何忌逼不得已,只能选择与季氏联合。” 子路道:“做错了事,如果想要找理由,总能想出办法为自己辩解。但纵然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更改他犯上作乱的事实。 当初齐侯曾经询问夫子为政的方法,夫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做国君就要有做国君的样子,做臣子要有做臣子的样子。 先君昭公并没有做出任何违反礼法、损伤天道、残害百姓的事情。 既然如此,孟孙何忌这个做臣子的,有什么资格去驱逐他呢? 况且就算他当时年纪尚幼,对孟氏的控制力不足,所以不得不向季氏屈服。 那他为何不能在彻底掌控了孟氏后,主动将昭公迎回鲁国呢? 驱逐国君,放任国君在齐、晋两国流浪,眼睁睁看着他客死他乡。 孟孙何忌做出这种事,难道我不能去责备他,反而要去称赞他吗?” 子路言辞严厉,逻辑井然,驳的子贡无言以对。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是这样。” 而宰予则并不关心孟孙何忌做的对或不对。 在他看来,孟氏选择与季氏联手驱逐鲁昭公,这完全是出于自保。 三桓家族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鲁昭公想要夷灭季氏,如果孟氏和叔孙氏冷眼旁观,那么等到昭公想要对他们下手的时候,又有谁能够帮助他们呢? 但这些话他肯定不会摆在明面上说。 因为比起子路的看法,宰予更在意夫子对于孟孙何忌的看法。 夫子现在即将出仕,如果他和孟氏的关系闹僵,可不利于展开工作啊! 宰予问道:“夫子不见孟孙何忌也是这个原因吗?” 子路点头道:“当然了。你们今后也少和他来往,那家伙已经不能算作夫子的学生了。” 说着,子路便气呼呼的往回走。 子贡站在一旁啧啧称奇:“怪不得夫子和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师兄们从来不提孟孙何忌呢,原来都在生他的气啊。” 转过头来,子贡又冲着宰予问道:“那你说,咱们还要帮孟孙何忌给夫子带话吗?” “当然要了!”宰予道:“君子受人所托,自当尽力而为。” “可夫子要是骂咱们怎么办?” “骂就骂呗,说得好像我平时很少被骂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夫子最近一直夸我,搞得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你是真的勇啊!我自愧不如,告辞了。” “你不陪我一起去?” “我脑子又没毛病,我陪你去干什么?你去作死,还非得拉我垫背啊?” “就这?孔门第一辩士端木赐,就这?” “现在我又成第一了?不是你第一吗?你少激我,我不上当。能言善辩和作死根本就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这明明是一码事。好话谁都会说,但作死的活可不是谁都能干的。不作死,怎么能显得咱们伶牙俐齿呢?” 宰予变着花的想要骗子贡入坑,奈何子贡把两只耳朵一捂,就突出一个‘不听不听’。 宰予见他如此,也没办法了,只能指着他骂道:“端木赐,遇见事儿把头一缩,你属王八的?” “少和我来这套,没用。我劝你还是,王八买瓠瓜吧。” “王八买瓠瓜?”这回换宰予愣住了:“王八买瓠瓜是什么意思。” 子贡笑着说道:“你该滚的滚,该爬的爬。” 坏了! 宰予心里一惊。 我的那些歇后语,居然让这小子学会了。 子贡得意洋洋的望着宰予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不到吧,子我?你小子也有今天。” 宰予气的指着他撂狠话:“你给我等着,我今晚做梦必翻歇后语大全。等我学会了,我、我回来整死你!” 子贡看见宰予气成这样,笑的更开心了。 俗话说,人的快乐通常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对于子贡来说,建立在宰予的痛苦之上的快乐尤甚。 他捧着肚子蹲在地上,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而他的身旁,也传来一阵嘿嘿嘿的傻笑声。 子贡回头一看,发出笑声竟然是同门弟子公冶长。 子贡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问:“子长,你也觉得子我的模样很好笑吧?” 谁知公冶长听了这话,居然笑声一止,他摇头道:“我并不是在笑子我。” “不是笑子我,那你是在笑谁呢?这里还有比子我更可笑的东西吗?” 宰予听了这话,登时怒了:“子贡!我警告你。你说话就说话,少夹枪带棒的搞人身攻击啊!” 公冶长指着天上盘旋的两只飞鸟说道:“我是听到了它们的对话,所以才发笑的。” 听到鸟语? 宰予和子贡这才想起公冶长的特殊能力。 孔门弟子各有各的长处,而公冶长则有一项令他人羡慕的技艺,他精通百禽之语,能够听懂飞禽走兽之间的对话。 子贡好奇的问道:“天上的鸟儿说了什么那么好笑?” 公冶长笑呵呵的回道:“它们看到了你们刚才争辩的模样,于是也起了争论。” “它们在争论什么呢?” 公冶长缓声道:“其中一只飞鸟说:下面那两个面红耳赤的东西,应该是人吧? 另外一只则不同意同伴的看法,说:肯定不是人。人与人之间懂的谦虚礼让、互相尊敬,而下面那两只争得面红耳赤。看他们抓耳挠腮的样子,大概只是两个穿着人衣服的猴子吧?” 说完,公冶长拔腿就跑。 子贡与宰予皆是勃然大怒。 他们拿出弓箭对准公冶长,大喊道:“站住!你小子有种别跑!再跑我们就放箭了!” 第三十一章 伯鱼相亲 夕阳西沉,孔门弟子们走在返回曲阜的道路上。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扛着几只猎物,有的猎到了天上的飞鹰,有的猎到了山林中的小兽,最不济的也抓了几条鱼回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宰予和子贡虽然两手空空,但也累的筋疲力尽。 他们虽然没有打猎,但也进行了十场弓术比试。 本来宰予连胜三场之后就不想比了,但架不住子贡人菜瘾大、屡败屡战。 于是宰予只能含泪再胜子贡七场。 很多人以为玩弓是个技术活,其实这同时还是个力气活。 宰予和子贡用的都是拉力两石的柳木弓。 此时一石的重量,大约相当于现代的六十斤,两石就是一百二十斤。 不过春秋时期直到明以前的弓箭测力方法与现代测力方法并不相同,用老方法测量出的拉力要远大于实际拉力。 但哪怕将一百二十斤打个对折,也有六十斤的力量了。 宰予和子贡拉着这么重的弓玩了一下午,此时双臂又酸又胀,疼的完全举不起来,只能垂着手走路。 子路见他俩这个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练习射箭就像是读书一样,都讲求循序渐进,你们俩平时不勤加练习,一到上课便恶补,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子贡抱怨道:“可我总不能在家里射箭吧?你也知道我准头差,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宰予瞥了他一眼,道:“你就不知道对着墙练?” 子贡怒而反击:“那你怎么不对着墙练习呢?” “万一我把墙射塌了怎么办?我可没钱请人补墙。” “牛的你!还把墙射塌了,你当你是箭神养由基啊?” 子路见他俩又吵起来了,赶忙上来劝阻:“差不多行了。你们要真想练习射箭,回头我送你们两把力弓,这样就可以在家里练习了。” 力弓,说白了就是拉力器。 这种长弓因为拉力大,所以一般不用于实战,只会用来当作力量训练的工具。 “那就多谢师兄了。”二人齐齐拜谢。 一伙人聊着天,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回到了曲阜城下。 学生当中有眼尖的,立刻发现了城门前的人群中站着个四处徘徊的熟脸。 “那不是伯鱼吗?他从宋国回来了?” “伯鱼!你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伯鱼是孔夫子唯一的儿子,他大名孔鲤,字伯鱼。 孔鲤今年奔三的年纪,但迟迟未曾婚娶,所以孔子隔三差五就会在伯鱼面前催婚,有时还会替他安排相亲。 也就是得亏现在没有非诚勿扰,否则孔子他老人家肯定高低得给孔鲤安排一下。 而这一次孔鲤回到老家宋国,正是为了寻找良配。 至于为什么要回宋国相亲,这就和孔家的血脉渊源有关系了。 虽然孔子和孔鲤都是鲁国人,但他们的祖上却是宋人。 宋人是殷商后裔,所以他们的很多习俗与寻常的中原国家并不相同。 在婚嫁上,宋人还遵循着殷商旧例,为了保持血统纯净,实行内婚制。 所谓内婚,顾名思义,就是宋人只会和宋人结婚。 虽然现在有不少宋人已经不再遵守这个规定了,但孔子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人,所以自然也要求儿子恪守传统。 而孔鲤被老头子唠叨烦了,也巴不得去宋国清净两天,所以他隔三差五就会跑到宋国旅游。 至于是不是去相亲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孔鲤见到一大群同窗突然从城郊返回,顿时吓得脸色一白,步子也停了下来。 宰予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于是便上去调笑他:“放心吧,今天夫子没跟我在一起。不过……伯鱼,看你这样子,这次又是无功而返吧?” 面对宰予的问询,孔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回答道:“还是有一点进步的。” “进步在哪里?” “这次我去宋国遇到了一个心仪的佳人,我向她表达了爱慕。” “喔!!!” 此话一出,立马有一圈同学围了上来,就连不少准备回家的孔门弟子也小跑着原路折回,就为了听听孔鲤的宋国爱情故事。 子贡冲孔鲤挤眉弄眼道:“那,人家回复你没有?” 孔鲤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回复了。” “喔!!!!!” 又是一片叫声。 宰予追问:“她回复你什么了?” 孔鲤回想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暖融融的笑。 “她说我是个好人。” “嘁!” “散了散了。” “听了等于白听。” “我礼金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听这个?” “回头我一定表奏夫子,让他老人家把你吊在旗杆上拿鞭子狠抽。” 弟子们挨个送了孔鲤一个白眼,随后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谁都不愿意再搭理孔鲤一句。 孔鲤见状,立马急眼了。 “欸!你们别走啊!我这难道不是进步吗?我好歹和别人搭上话了啊!每次进步一点点,再多来几次不就成了吗?” “算了吧。等你成了,人家孙女都出嫁了。” “孙女的孙女都出嫁了。” “准备给你的礼金我先找个地方埋起来,回头我立个遗嘱,让我玄孙给你送过去吧。啧!到时候我的礼金应该能算古董,伯鱼,你小子算捞着了。” 宰予和子贡也打算回家。 临走前,宰予拍着孔鲤的肩膀道:“伯鱼,你今天运气不错。夫子没和我们在一起,要不然你现在应该已经被他挂在树上了。我劝你趁着这会儿有时间,好好想想待会儿回家怎么交代。” 子贡扯着宰予的胳膊,道:“你就别让他想了,直接挖个坑给他埋了算了。至于伯鱼你呢,你放心挨打。如果没死,回头医药费我给你包了。咱都哥们儿,不用谢我。” 孔鲤吓得小脸煞白,揪住了宰予的另一只胳膊:“子我,子贡,你们俩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宰予回道:“救?我怎么救?我明天一早还准备找夫子挨骂呢,到时候我挨骂,你挨打,咱哥俩都不好受。” 孔鲤问道:“挨骂?你为什么要挨骂?” “你这话怎么问的出口的?我挨骂还需要理由吗?”宰予拍着胸脯道:“在夫子面前找骂这种事,我可是专家。” 子贡不耐烦道:“你就别搁那儿自豪了。赶快跟我回去吃饭,吃完饭干活。那锅树皮已经煮两天了,今天也该做纸了。” “等等……”宰予忽的一愣:“你刚才说什么?” “做纸啊!还能有什么?” 宰予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计上心头。 他笑呵呵地拉住孔鲤道:“你先别慌,我有主意避免你挨打我挨骂了。” 第三十二章 转移矛盾 夜半时分,子贡家中。 庭院中燃着一丛熊熊篝火,一旁堆着七八张半人高的篾筐,纸浆均匀的糊在篾筐底部,在大火的炙烤下正飞速烘干。 宰予、孔鲤和子贡三人蹲在地上,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一回家便开始加工纸张,先是将煮了两天两夜的树皮、苎麻捞出后切成小块,随后又拿石杵捣碎,再放入水中做成纸浆,最后再铺到篾筐上。 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所以不止仆人们干活,就连他们仨也一刻没闲着。 颜回从子贡家的书房走出,他同样是刚刚完成今天的工作。 “子贡,你家里的书简我已经全部规整完毕。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 子贡一边喘气一边摆手道:“你明天还得来。” 颜回疑惑道:“可我的工作都做完了,我还来干什么?” 子贡回道:“我家后院还有一堆没整理呢,书房里的只是一小部分。” “这样啊……”颜回抬头看看天,道:“时间也不早了,那我明天再来吧。” 随后,颜回又看向宰予和孔鲤:“子我,伯鱼,你们俩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孔鲤脑袋一缩:“我、我先不回去了,今晚我在子贡家住。明天一早,我再和他们一起去学社。” 宰予也附和道:“我今晚也在子贡家住下了,还有点事儿没做完呢。” 颜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后便向着他们仨各施一礼,独自回家去了。 颜回前脚刚走,孔鲤就忍不住问道:“子我,你说有办法救我,到底是什么办法?我这都帮你干半天活了,你总得跟我通个气啊!” 宰予回道:“帮我干活不就是通气吗?没有纸,我怎么帮你?” 孔鲤一脸茫然:“我承认纸这种东西的确很神奇。但它怎么帮我呢?” 宰予撇了撇嘴,很不满意的说道:“我问你,如果一户人家着火了,那他们会怎么做?” 孔鲤想都不想的回答:“当然是去灭火了!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大火把家烧了吗?” “那如果家里发生火灾的同时,他们又发现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有一袋无主的黄金,那他们又会怎么做?” 这会儿,孔鲤思考了一下,这才谨慎作答:“还是应该去灭火。君子不应该去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财物。” 宰予听了,整张脸唰的一下就黑了下来,他叹了口气。 “伯鱼,我现在问你的,不是道德问题。” 子贡在一旁打岔:“如果是律法问题,那就更不应该捡黄金了,私吞财物可是要被判刑的!” “你闭嘴!”宰予伸手把子贡的嘴堵上,继续问道:“如果不考虑道德也不考虑律法,单纯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你觉得是应该先去救火还是先去捡黄金。” “那……那应该还是捡黄金的人多一点。一袋黄金足够买一堆大宅子了。” “这不就对了吗?这就叫做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 黄金没有出现的时候,火灾是主要矛盾。 而黄金出现后,担心黄金被其他人捡走就成了新的主要矛盾。” 宰予笑嘻嘻的解释道:“现在,你去宋国相亲失败,对于夫子来说,就好比是家里着火了。而纸的出现,就好比天上掉下来一堆黄金。夫子看见了纸,哪儿还有心情去关心你的事呢?” 孔鲤思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 “纸是很不错,可是光有纸就足以让我父亲忘了我的事吗?” “只有纸当然是不够的。夫子说过:君子不器。纸就算再好,也不过是一种器具而已。真正能吸引夫子的,必须得是写在纸上的至理名言啊!” “那到哪里去找至理名言呢?” “你别着急,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啊?”孔鲤傻眼了:“子我,你打算自己编啊?” 宰予顿时不满意了:“怎么?你是不相信我的水平吗?” 子贡一把拉开挡在他嘴边的手,开口道:“是,你有水平,一开口就被夫子狂怼的超级高水平。” 宰予怒道:“让你别说话,别说话!给我消停点!现在是以我为主,都听我讲!” 他随手捡了块石头重新把子贡的嘴堵上,结果差点没把子贡噎死。 然后宰予继续教导孔鲤道:“至理名言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而且你现在也没得选,要么听我的搏一搏,要么回去挨揍,你就说选哪条吧?” 孔鲤痛苦的挣扎着,从他狰狞的面部表情就能看出,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抉择。 如果不听宰予的,选择直接去挨揍,孔鲤觉得自己办不到。 但要是听了宰予的,万一没有成功,弄不好会被揍得更惨。 这…… 沉思良久后,孔鲤终于下定决心,他双拳紧握冲着宰予说道:“行,我听你吩咐。子我,你就说怎么干吧!” 宰予咧嘴一笑:“这不就对了吗?你听我说啊,咱们干这活,是有技巧的,得讲究个先后顺序。明天你先进门,然而啊……” ———————— 鸡鸣三声,天刚刚放亮。 宰予睁开双眼,舒坦的伸了个懒腰。 又是充实而满足的一个梦! 他刚刚起床,便急不可耐的喊道:“快!给我拿纸笔来,再不快点,一会儿我该忘了!” 宰予这一声狮子吼,把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孔鲤和子贡也给吵醒了。 二人慌里慌张的让仆人揭下篾筐上已经干燥的纸张,又拿上笔墨冲进宰予的房间。 宰予接过纸笔,凝眉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便挥动笔杆一蹴而就。 孔鲤与子贡站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一行行文字跃然纸上。 初时,他俩还看得有点迷瞪,可越往后看便越觉得提神。 等到宰予停笔时,二人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宰予捧起自己的墨宝,放在阳光下赏玩道:“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大概说的就是我吧?” 孔鲤从宰予的手中接过纸张,将上面的文字重新审读了一遍,难以置信的望着宰予道:“子我?这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子贡则干脆摘了一段念出来:“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也是谨慎的,在没有人听见的地方也是有所戒惧的) 子贡盯着宰予质疑道:“你有这个境界?我怎么不信呢?” 宰予也不反驳,只是呵呵笑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三十三章 颜回守其道,宰予会其道 孔鲤心怀不安的站在学社的大门前,望着门前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始终没办法下定决心走进学社。 “伯鱼!” 孔鲤转头一看,宰予和子贡正躲在街尾的小巷子里冲他挥拳打气。 宰予喊道:“你得支棱起来啊!做个男人!” “欸……”孔鲤悠悠的叹了口气:“算了,来都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按照原计划走进学社。 结果就像宰予预想的那样,孔鲤刚进大门就被孔子标记了。 “鲤啊!你回来了?” 孔鲤听见父亲叫他,赶忙小步急趋来到孔子面前,施礼道:“回来了。” 孔子放下手上的书简,脸上看不出喜乐。 “我刚才听仲由说,你昨天就到曲阜了,为什么今天才回家呢?” 孔鲤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扭头看向子路,那眼神简直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子路,你又打我小报告! 子路老脸一红,自发的解释道:“夫子正好问起你来,我就随口说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谁知道你压根没回来。” 孔子的脸色渐渐阴沉:“鲤啊!你昨天晚上到底是游到哪里去了呢?” “回父亲,我昨晚去了子贡家。” “子贡家?”孔子的脸色稍稍缓和:“你去找阿赐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过去是为了帮子贡和子我造纸。” “纸?什么是纸?” 孔鲤听见这话,心中顿时一喜。 子我说的果然没错,父亲的注意力全都被纸吸引了! 他赶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沓崭新的纸张,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这就是纸,它质地柔软,比竹简更容易书写,制作起来也很方便。这些是子贡和子我送给我的,让我转交给您的试作品。您看……” 孔鲤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孔子揉捏着纸张发出惊叹之声。 “这可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啊!虽然比不上丝帛轻薄,但比起竹简可要便利太多了。” 作为长期从事文书工作的人员,孔子立刻发现了纸的价值所在。 他赶忙唤来仆人,冲他们说道:“快去取来笔墨,我要试试书写的感觉如何。” 不一会儿,仆人便拿来了笔墨。 孔鲤乖巧的跪坐着为父亲研墨,孔子则提起笔略加思索,过了一会儿才慎重的蘸一点墨,在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写下了一行字。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难道离我们很遥远吗?我想要为仁行善,那么仁德就自然而然的来到了) 孔子提笔写完,举起墨迹放在阳光下欣赏。 坐在前排的子路看见了,一字一句的念出上面的文字:“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夫子,写得好啊!” 而颜回则流露出一丝微微羡慕的表情。 孔子看见了,于是便笑着问他:“你也喜欢纸吗?” 颜回摇了摇头:“不是喜欢纸,而是喜欢纸上的道理。” 孔子听完,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之情,他将手里的纸递给颜回道:“阿回,真是贤能啊!民皆爱纸,回独守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道理,那我便把道理送给你吧。” 颜回拿着写着字的纸爱不释手,这回换成一旁的子路羡慕了。 子路央求道:“夫子,也给我写一张吧。” 孔子正准备答应,谁知后排的一大堆弟子也站起来了。 “夫子,我们也要!” 孔子看到这情况,可不敢再写了。 他是来教书的,又不是来给学生们写春联的。 况且这里有这么多人,他手头的这些纸也不够用啊! 孔子举起手里的纸,向着学生们解释道:“我就算想写,纸也不够用啊。” 但子路可不管那么多,他看见颜回拿到了夫子的墨宝,说什么也非得求夫子帮他也写一张。 孔子没办法,于是只得清点起手里剩下的纸张,看看还能写多少。 谁知当他数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突然轻轻的咦了一声。 子路问道:“怎么了?” 孔子抽出最后一张纸,上面竟然写满了文字。 子路朝着孔鲤问道:“最后一张怎么有字呢?” 孔鲤赶忙解释:“因为这些纸是试作品,所以刚做好的时候,子我就随便拿了一张用来试笔。” “是子我写的?这小子肯定又写了什么没溜儿的东西吧?你看把夫子气的,胡子都在抖。” 子路说着,还一边宽慰孔子道:“夫子您别生气。您也知道,子我一向就那样,但那小子本性不坏,回头我说他两句就行了,您别动怒。” 谁知孔子对着纸张微微摇起了头,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笑容。 孔子的反常行为可把一众弟子们吓得不轻。 “子我那小子到底写了什么?夫子怎么一边摇头一边笑呢?” “完了!子我把夫子气神经了!” “夫子,您别生气。您要是想揍子我,不必亲自动手,只要您老人家开个口,我现在就去把子我干挺!” 弟子们说着说着,就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准备冲出学社,跑到宰予家里给他一个教训。 孔子见状,连忙怒斥道:“都给我回来!你们瞎猜什么呢?” “夫子您没生气?” “我生什么气?看到学生有进步,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生子我的气呢?就像子我说的,士别三日,真是士别三日啊!今日不论如何,我都得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学生们听完都愣住了。 夫子居然对子我赞不绝口,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都愣住了,而在一旁审读宰予墨迹的颜回则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他将纸上的文字念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做“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节度,叫做“和”。“中”,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和”,是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各在其位了,万物便生长繁育了) 颜回长叹一声道:“我虽然可以守卫道,但子我却可以把道融会贯通。唉,我和子我相比,差的太远了啊!” 第三十四章 掉井里了?掉坑里了! 孔子对宰予赞不绝口,贤能如颜回,都觉得自己与宰予相比,感到自惭形秽。 就在此时,宰予和子贡吵吵闹闹的走进了学社的大门。 远远地就能听见他们争论的声音。 子贡道:“哪儿有这种情况?你少拿这种话术来诓我。” 宰予道:“你别管有没有。如果真的发生了,你就说跳不跳吧。” 孔子由于心情不错,再加上听见他们争论,感到好奇,所以就开口问道:“阿予,阿赐,你们俩在吵什么呢?” 子贡听了,赶忙俯身施礼道:“夫子,您可千万别问。如果问了,您也得像我一样为难。” 孔子好奇心更重了,他笑道:“喔?阿予到底是出了一道什么问题,把你给难成这样。” 宰予回道:“回夫子,您别听子贡瞎扯。他答不出我的问题,就怪我的题出的有问题。 您曾经说过:君子为人处世就像射箭一样,射不中,不怪靶子不正,只怪自己箭术不行。 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他明明是学识不行,非要怪路不平。” 子贡听了,怒道:“你出的那个题,难道是学识渊博就能答出来的吗?” 孔子抬手示意他们俩安静:“好了好了,你们先别吵了。阿予,把你的问题说出来吧。我虽然未必能给出解答,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些思路。” 子路也笑着说道:“夫子博学至厮,一定能给出答案的。” 至于诸如颜回等学生,也纷纷竖起耳朵倾听,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居然能把一向能言善辩的子贡难倒。 气氛烘托到位,宰予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轻轻一笑道。 “我刚才问子贡的问题是:对于一位追求仁德的人来说,如果别人告诉他,井里有仁德,他是不是也会跟着跳下去呢?” 孔子听了,顿时沉默了。 其他弟子的脸也绿了。 有的人更是忍不住嘀咕道:“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有那味儿了。” “标准的子我式提问。” “我还以为子我最近转性了。结果今天这问题一出口,我才知道,子我原来还是那个子我啊!” 宰予的这个问题看似很简单,但实则处处都是陷阱。 如果知道井里有仁,却不去追求仁,那么自然就不能算一个仁人。 可如果仅仅凭借别人嘴里的一句话,便跳到井里去,那岂不是太蠢了? 孔子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君子,可以让他为了仁德去死,却不可以陷害他。君子可能被欺骗,但不可能被人愚弄。” 子路没听懂老师的回答,忍不住追问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坐在他身边的颜回代替孔子补充道:“夫子的意思大概是说,君子可以先去到井边察看,如果井中真的有仁德,那就跳下去,哪怕死了也在所不惜。 如果井中没有仁德,自然也就不跳了。 所以,想要通过‘井中有仁’这种话,来愚弄一位追求仁德的君子,这不仅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原来如此!” 子路恍然大悟。 谁知宰予得到这个答案还不满足,他又举手提问道:“那我想问您,什么叫做孝呢?” 宰予这话刚一出口,孔子都被气笑了。 “予啊!这可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啊!” 宰予前阵子刚刚因为质疑守孝三年被夫子痛骂,结果今天又来问什么是孝,这属实是有点哄堂大孝了。 宰予装傻道:“是不是我问的很重要吗?” 这回不等孔子回答,高柴便站起来代为解释道。 “之前子路问夫子:听到了应当做的事情,就要立刻去做吗? 夫子回答:有父亲兄弟在,怎么能听到就立刻去做呢。最起码得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后来子有也问夫子:听到了就要立刻行动起来吗? 夫子回答:听到了就行动起来。 后来我询问夫子:为什么对于相同的问题,您给予子路和子有的答复不一样呢? 夫子回答:冉求平日做事退缩,所以我激励他。仲由好勇胜人,所以我要压压他。 由此可见,夫子讲究因材施教,所以提问的人不同,夫子给出的回答自然也不同。” 宰予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如果什么叫做孝这个问题是我问的呢?” 孔子没好气道:“对于你来说,孝就是守孝三年!” 孔子此话一出,学生们无不大笑,学社中的大笑声甚至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只有宰予尴尬的简直无地自容。 不过他的厚脸皮也不是盖的,他很快调整好情绪,继续追问。 “那如果是孟子问的呢?” “孟子?”孔子眉头一皱:“你说的是孟孙何忌吗?” 宰予俯身道:“正是。” 子路听了,怒而起身道:“子我!你胡扯些什么呢?” “仲由!”孔子叫住了子路:“无妨。只要是曾主动给我十条干肉(周礼中最轻的拜师礼)作为见面礼的,我从没有不给予教诲的。孟孙也算是我的学生,既然他想问,那我就给他回答吧。” 宰予恭恭敬敬的问道:“对于孟子来说,什么叫做孝呢?” 孔子深吸一口气,回道:“对他来说,不违反礼法,这便可以算是孝了。” 不违反礼法? 宰予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礼法和孝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夫子话语中的意思,还是借着谈孝道指责孟孙何忌先前违反礼法驱逐国君的行为。 孟孙何忌的父亲曾让他跟随夫子学习礼法,结果他学成之后却干出驱逐国君这种最不合礼法的事情来。 这就是违背了父亲的临终遗言,自然也称不上是孝了。 唉…… 宰予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夫子看来还是不肯原谅孟孙何忌呀。 孔子盯着宰予,开口问道;“予啊!你为什么要替孟孙何忌问这个问题呢?” 宰予听到这里,知道夫子给他的送命题来了。 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挨一顿骂都算是轻的。 不过好在宰予早有准备,他恭敬俯身,回道:“因为学生最近在思考一些问题,结果我的思绪正好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印证,所以我就来替他提问了。 一方面助人为乐,一方面又可以印证本心,提升自我。” 第三十五章 中庸之道 孔子闻言,拿起了那张写满了宰予墨迹的纸张。 “这就是你最近思考出来的结果吗?” “那仅仅是一部分罢了。”宰予恭敬再拜:“学生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希望能拿出来与您讨论,恳请夫子指点。” 孔子微微点头:“你说吧。” 微风拂过,掀起杨柳枝条,带起宰予长袍下摆,他微微笑着,面对孔子开始了自己的答辩。 “弟子近来一直思索着,何为君子之道。我翻阅典籍,请教士人,纵览古往今来仁人志士,这才有了今天那个‘井中有仁’的疑惑。 听了夫子您的解答之后,我的心中终于有所明悟。 不问消息真伪,纵深跳入井中求仁的。 是至死不食周粟的伯夷与叔齐。 是秉持正道、忠贞直谏却被商纣剖腹挖心的比干。 也是洗耳不听亡国音、拒绝尧帝禅位的许由。 而先到井边观察,随后谨慎应对的。 是从田野耕作的农夫中被提拔选用的舜。 是从筑墙劳作的奴隶之中被提拔的傅说。 也是用厨师身份侍奉商汤,直到获取足够信任后才被任命为国相的伊尹。 更是您口中忍辱负重最终帮助桓公九合诸侯一匡霸业的管仲管夷吾。 以上这八位先贤,皆是世人口中的至圣之人,但最终成就的功绩却不可同日而语。” 巫马施听到了这话,急忙站出来反对:“子我,你怎么能对列位先贤妄加评价呢?难道伯夷、叔齐他们留下的美谈与德行就不是他们的功绩了吗?” 与子路年纪相仿的曾点也表示同意巫马施的看法。 “子我口中的八位虽然都是先贤,但管仲与伊尹的功绩,只不过是使齐国称霸,使商朝得以延续。 然而现在齐国霸业不再,商朝更是早已覆灭,他们留下的痕迹早就被岁月所磨灭。 然而许由、比干、伯夷叔齐的高尚情操却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历久弥坚,这怎么能说是前者不如后者呢?” 有反对宰予的,自然也有支持宰予的。 一旁身材矮小的高柴微微沉思后,站出来声援好哥们宰予。 “我同意子我的看法。 当初子贡问过夫子:假如一个人能给老百姓带来很多好处,又能够帮助众人生活得很好,那这个人可以算是有仁德的人吗? 夫子回答说:哪里仅仅是有仁德,这简直就是圣人了!这样的事,就连尧、舜大概都很难做到呢。至于仁人,就是要想自己站得住,也要帮助人家一同站得住。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够推己及人,这就可以说是仁人了。 由此可见,在夫子的眼中,一个人好坏与否,还是得看他有没有为老百姓带来好处啊!” 高柴话刚说完,便看见宰予冲他悄悄比了个赞。 那意思赫然是:好兄弟,靠谱! 高柴笑着坐回位置上,弟子中没一会儿又站起一个气质高卓、容貌温润的青年力挺宰予。 “夫子,我也有看法。” 孔子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齐啊,有看法那就说吧。讨论学问,没必要太过拘束。” 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名叫宓不齐,字子贱。 因为长得帅,品德好,能力又强,所以就连孔子也曾称赞他‘君子哉若人’! 宓不齐一开口便说道:“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仪教化要在德政见效后才能推行,文化教育要在饥民果腹后才能开展。 许由、比干、伯夷叔齐的高尚情操之所以能够流传后世,靠的还是伊尹、管仲所带来的稳定环境啊! 俗话说,道有先后之分,政有前后之别,岂能本末倒置,颠倒因果呢?” 孔子授课,向来提倡礼法。但正因为如此,孔门弟子在学习之中也逐渐产生了观念差异。 他们有的注重实务,虽然同样崇尚礼仪,但更看重的却是礼法中的法。 而另外一部分,则偏重于教化修养,虽然同样讲究法度,但却更偏向于礼法中的礼。 平时孔子讲课礼法兼顾还好,宰予突然把这个问题挑明,那弟子们自然也就开始站队了。 两派各执己见,你说你的,我讲我的,眼见就要大吵一架。 孔子见状,猛地咳嗽一声。 学社内立马重归平静。 孔子环视了一圈学社中安坐的弟子们,无奈的眼神是个人都能读懂。 他叹了口气,将话题又抛给了‘挑起事端’的宰予。 “予啊!大家都说了这么多,还是重新讲回你领悟到的君子之道吧。” 宰予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我本来对君子之道有所感知,但却觉得模糊,直到夫子您今天一言,才将我从中点醒。现在我明白了,君子之道,在于忠恕。” 孔子点了点头,追问道;“那么你觉得何为忠恕呢?” 宰予回道:“您曾经说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如果自己想要有所作为,也应该去帮助别人有所作为。如果自己想要飞黄腾达,也应帮助他人飞黄腾达。 忠是忠心,即心无二意,一心帮扶他人。 至于恕,您同样曾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物,可谓恕。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要对别人使用。要以对待自己的态度对待他人,这样就可以叫做‘恕’了。 只要做到了忠恕,便可以算作是问心无愧的君子,这也便是中庸,也就是不偏不倚、折中调和的处事态度。” “中庸?”孔子琢磨着这两个字,忽的微笑:“形容起来倒是很贴切啊!不过你是怎么从孟孙何忌的身上领悟到中庸的呢?” 宰予俯身道:“其实这并不是单单从孟孙何忌身上领会到的,而是从晋国的羊舌氏与我国的孟氏两个家族身上领会到的。” 孟氏,便是孟孙何忌的家族。 而羊舌氏,则是孔子颇为欣赏的晋国贤大夫叔向的家族。 果然,孔子在听到宰予将孟氏和羊舌氏相提并论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喔?此话怎讲?孟氏和羊舌氏有什么关联吗?” 第三十六章 错的不是子我,是世界 “从羊舌氏和孟氏身上领悟到了忠恕之道?” 学社内的其余弟子也纷纷发出议论声,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家族有什么相似之处。 从家族地位来看,孟氏位列三桓之一,在鲁国实力强大,就算要类比,也应该拿晋国六卿(范氏、赵氏、魏氏、韩氏、中行氏、智氏)进行比较。 而如果从家族发展的角度来看,虽然孟氏近年来略显衰败,但在鲁国依旧是稳居季氏之下、其余家族之上的地位。 至于羊舌氏…… 想到这里,少数思维灵活的弟子面色微变,他们好像明白宰予为何要拿羊舌氏举例了。 宰予躬身问道:“请问夫子,在您看来,叔向与孟孙何忌相比,他们哪个更为贤能呢?” 孔子回道:“自然是叔向更为贤能了。他辅佐公室尽心尽力,在位期间尽力压制六卿势力。 在执法上,他端正己身、奉公行事,不会偏袒自己的亲族,也不会借机报复仇敌。 在进言时,不会因为担心得罪国君便改变自己的耿直,屡次劝谏晋平公减少用度、体恤百姓,率性直言匡正社稷。 在外交上,他出使楚国,不畏楚灵王暴戾。帮助平公在平丘会盟诸侯,又督促鲁国停止对邾国和莒国的侵略战争,使得两国百姓远离战火。 叔向是一位古来少有的直臣,孟孙何忌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宰予俯身又施一礼:“我也赞同您的看法。所以在孟孙何忌和叔向之中,我更偏爱叔向。 但在他们各自的孩子中,我却更羡慕孟孙何忌的儿子孟孙彘,而不是叔向的儿子羊舌食我啊! 所以我在使用忠恕之道换位思考后,即便还是不能赞同孟孙何忌的做法,但也至少可以慢慢理解他为何要那么做了。” 孔子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随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之后,孔子起身离开讲坛,慢步走回了房间。 大部分学生们都看得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夫子为何要叹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返回房间。 “怎么了?” “子我的话里是有什么玄机吗?” “子我!你该不会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了吧?” “都怪你!夫子连讲课的心情都没有了。” 弟子们纷纷向着宰予抛出质疑,有的还想冲上前来找宰予要个说法,但却被子路拦住了。 子路起身护在宰予的身前,也随之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你们就算有气,也别冲着子我发!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无道的天下啊!” “此话怎讲?” 大部分学生还是没能领悟子路话语中的内涵。 颜回起身为大家解释道:“叔向一生为晋国尽心尽力,爱护百姓、压制六卿、维护晋国公室,然而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儿子羊舌食我便被晋国六卿联手诬告。 晋侯不仅没有保护羊舌食我,反而听信六卿编造出的谎言,下令处死羊舌食我,夷灭了整个羊舌家族。 叔向一生尽心尽力,然而他的家族却落了这个下场。 因此子我才说,他虽然更偏爱叔向,但却更羡慕孟孙何忌的孩子啊!” 巫马施则喃喃自语道:“夫子曾说过:我从没有看见喜爱仁德就像喜好美色那样的人。或许子我今天举得这个例子就是原因吧。” 学生们纷纷陷入沉思。 至于孔鲤,则迈着小碎步走入房间。 他看见父亲闭着眼睛、正坐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正在向祖先祷告。 而他的手边,则放着那份出自宰予之手、记述着中庸之道的纸张。 孔鲤乖乖的陪伴着父亲坐在一旁,直到一阵风刮进屋内,将纸张掀起翻飞。 孔鲤忙不迭的伸手抓住那张纸,发出的响动终于引起了孔子的注意。 “鲤啊!你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孔鲤拜了两拜:“您是在忧愁吗?” “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忧愁呢?” “那您是觉得快乐吗?” “没有忧愁,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快乐呢?” 孔鲤愣了半天,觉得不能领会父亲话语中的深意,于是干脆的问道。 “那您是在想子我的事吗?” 孔子不回答,只是轻轻点头。 他摊开手掌,将手伸向孔鲤。 孔鲤心领神会的将手上的中庸之纸恭恭敬敬的放在了父亲的掌心。 孔子反复阅读着这张纸,面上的表情时而像是欣慰,时而又像是不安。 孔鲤终于憋不住了,他径直问道:“您对于今天子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看法呢?” 孔子道:“我赞同中庸之道,但却很难赞同他关于孟氏与羊舌氏的看法。” 孔鲤小心谨慎的问道:“可孟氏和羊舌氏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不是吗?” “是啊!终究是发生了。”孔子笑着笑着,突然转过身子看向孔鲤:“鲤啊!” 孔鲤吓得身子一抖,俯下身子,额头贴在地上,拜道:“父亲。” 孔子抿了抿嘴唇,忽然笑着说道:“如果我有一天做了叔向,你,愿意成为羊舌食我吗?” 孔鲤听了这话,一点一点的抬起脑袋,他的目光对上了孔子温和的视线。 “你,愿意吗?” 但即便孔子的视线再温和,孔鲤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悲哀。 他胸中情绪上涌,忽的以头抢地。 “如果您都愿意成为叔向了,那孩儿难道还会害怕三桓吗!” “好啊!好啊!既然如此,我可以放手去做了。” 孔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的眼里含着泪,颤颤巍巍的想要搀扶儿子起身,岂料脚下不稳,手中的纸张飘了出去,人也差点摔倒。 孔鲤赶忙扶住父亲,他望着地上的纸张,想要去拣,然而转念一想,却又没有去那么做。 孔子问道:“为什么不去捡起来呢?” 孔鲤回道:“因为子我说的不对。” 岂料孔子听了,笑着摇头道:“这就是你错了。阿予的说法虽然不正确,但却是对的。” “不正确,但却是对的?”孔鲤还以为父亲是气过头了,于是赶忙询问道:“您是气昏了吗?” 孔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俯身将那张纸捡起,放到了儿子的手中。 孔鲤疑惑道:“您这是干什么?” 孔子抚摸着那张纸,感受着纸张上颗颗粒粒的凸起,突然长叹道。 “如果后人理解我,肯定是因为我教育了子我。如果后人怪罪我,肯定也是因为我教育了子我吧?” 第三十七章 其罪可恕,不可谅也 学生们在学社中激烈的讨论着‘井中有仁’与‘羊舌氏的覆灭’。 忽然,孔鲤从房间中走出,大家的讨论声为之一滞,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孔鲤开口道:“子我,去吧,父亲叫你。” “夫子叫我?” 宰予的心里立马忐忑了起来,颇有些被班主任喊去谈心的紧张感。 他在众人的注目下站起身,准备迈入房间。 可还没等进去,宰予的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冲着孔鲤问道。 “伯鱼,夫子现在什么情况?是要骂我,还是……” 孔鲤想了想:“有可能骂你,但也有可能不骂你,我也不清楚。” 宰予抿唇嘟囔了一句:“得,问了等于白问。” 他扶正冠帽,又检查了一遍衣衫,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这才推开门走进房间。 刚进入室内,宰予就看见夫子正端坐在一块粗麻垫子上,眼睛微微闭起,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觉得劳累。 宰予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走到夫子面前,一板一眼的行礼躬身。 “夫子。” 孔子睁开眼睛,和蔼的笑着。 “你来了?” “我……我不该来吗?” 宰予灵机一动,转身就想出门,一边走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的。 “伯鱼居然欺骗我。我就说夫子您肯定是叫的是别人,怎么可能叫我呢?” 孔子见状,也没动怒,而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喊了一声。 “阿予,你给我回来。” “欸,夫子。” 宰予赶忙转身回去坐下。 孔子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问了一句:“觚不觚,觚哉?觚哉?” (如果觚都不像个觚了,这也能算是觚吗?这也能叫是觚吗?) 嗯?! 宰予眉头一皱,立刻发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筋,开始进行阅读理解。 首先排除一个可能性,夫子肯定不是在说绕口令。 如果不是在说绕口令,那夫子说这段话意欲何为呢? 觚是一种饮酒用的礼器,形状上圆下方,两边有棱。 上一次夫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看见了最近鲁国生产的新觚,形状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所以他才气愤的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 再联想到今天的事情,宰予立刻明白了夫子的意思。 夫子是在隐晦的责怪我啊! 宰予问道:“您是不认同我的说法吗?” 孔子摇头道:“阿予啊!你的中庸之道,原本是对的,但你却将它理解错了。” 宰予虚心请教着:“请问学生错在哪里?” 孔子道:“中庸之道,在于忠恕。忠是一心为人,帮助他人。恕是推己及人,理解他人。 我可以理解孟孙何忌的难处,但我绝不会原谅他的做法。 这就是我对于你今天问题的回答了。” 宰予听到这里,低着头微微沉默。 孔子抬手指着屋内的梁柱道:“予啊!现在大厦将要倾倒了,如果是你的话,你希望去怎么做呢?” 宰予怕说错了话,于是反问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孔子笑着说道:“我呀,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支撑起大厦的栋梁,千万不要去做毁坏房屋的木虫啊!” 宰予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一句话:“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孔子闻言,忽的哈哈笑了几声,他站起身来冲着宰予连连点头。 “我之前还不放心你,担心你会走上邪路。现在我听到你能说出这两句话来,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好!好啊! 来,阿予,随我一同出去吧。现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已经都不存在疑惑了。” 孔子率先走出房间,而宰予跟在后面,心中惴惴不安。 夫子,我那句话,是抄袭的啊! 他们刚刚走出门来,就看见外面的学生们齐齐喊道:“夫子,吴国的使者又来拜访您了。” “喔?使者来了?”孔子道:“快请他进来。” 学生急急忙忙跑去通报看门人,没过多久,剪着短发的吴国使者爽朗的笑声再次在学社中响起。 还未等来到孔子面前,使者便遥遥的向他俯身施礼,随后又向着各位同学行礼道:“见过孔夫子,鲁国的列位君子。” 孔子和学生们也连忙回礼。 不等孔子发问,使者便自行开口道:“我这一趟出使鲁国,收获颇丰。不但得到了您的指点,还受到了鲁国君子之风的熏陶。 我马上就要离开鲁国启程回国了。所以临行前,想要给您和您的学生们留下一点礼物作为答谢。” 使者话刚说完,便朝着身后的随从吩咐道:“来!把我给各位君子准备的礼物抬上来!” 紧接着,一群仆从抬着数个红木箱子走进学社,他们打开箱子,里面装的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的书籍。 使者笑道:“我的父亲曾教导我,与小人交往,要使用利益。与君子交往,要运用学识。我敬诸位都是君子,但奈何我本人学识不足,所以便只能献上书籍聊表心意了。” “这……” 吴国使者出手如此阔绰,学生们不免震惊,就连一向淡定从容的孔子都难得动容。 “尊使,这些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下啊!” 使者摆手笑道:“对于君子来说,我的礼物当然贵重。可对于小人来说,这些不过是烧火的柴火罢了。这些东西价值如何,还是得看什么人去使用它。 况且这些东西也不止是送给您的,而是送给您和您的学生的,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使者好说歹说,总算让孔子接受了这些礼物。 可别人送东西,自然也要回礼。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些东西是送给学社所有人的,那么自然所有学生都得回礼。 可每个学生家境不同,有的富裕,有的贫穷,也不好定一个回礼的标准。 孔子思来想去,干脆让学生们自己看着来。 “使者拳拳之心,我们自然也当拳拳以报。大家就根据自身情况,自行决定吧。” 孔子作为师长,率先回礼,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赠予使者:“周礼有云: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诗》中有云:言念君子,其温如玉。这块玉佩便代表了我的心意,还请您一定收下。” 第三十八章 橘颂 使者收下玉佩,恭敬的朝着孔子拜了再拜。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您的教诲,我记下了。” 孔子送完礼物,紧接着站出来的是子路。 他向使者拜了一拜,说道。 “当初我曾在庭院中舞剑,正巧被夫子看见了。 于是我就问夫子:古时候的君子,也用剑来自卫吗? 夫子告诉我,古时候的君子,把忠义当做人生追求的目标,用仁爱来保卫自己。 即便不走出窄小的屋子,也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大事。 如果碰上不善的人,就用忠信来感化他。 碰到有暴乱侵扰的人,则用仁义来安抚他。 这样,又何须持剑使用武力呢?” 子路说完,便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自从我听说过这些道理后,我每逢想要使用武力时,都会在动武之前仔细思考夫子曾说过的话。 我凭借着这些话,完善了自身的德行,提升了自我的修养。所以,我现在也想要把这些道理送给您。” 吴国使者双手接过宝剑,朝着子路拜了再拜,随后感叹道:“真是位君子啊!” 紧接着上前的是颜回。 他从身上穿的白袍上扯下一块布,端端正正的奉了上去。 使者见状,疑惑道:“您为什么要送我一块布呢?” 颜回闻言,摇了摇头:“这不是布,这是鲁国生产的帛。” “可帛说到底不还是一块布吗?” 颜回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给予答复。 随后,他便回到座位坐下,再不说话了。 使者一脸疑惑的望着他,不知道颜回到底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尴尬。 一旁的子贡微微琢磨了一下,很快露出了微笑,他也从赤红的腰带上截下一段,恭恭敬敬的送到了使者的手中。 使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道:“您为什么也要送我一块布呢?” 子贡也摇了摇头,他笑着回道:“这不是布,这是鲁国生产的皂。” 使者更疑惑了:“帛和皂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它们不都是鲁国生产的绢布吗?” 子贡笑着回答道:“当然是有区别的。鲁国生产的绢布,用清水漂洗的称之为帛,用颜色染的就称之为皂。 虽然二者同样是绢布,但却因为生产环境不同,一个洁白无瑕,另一个则沾染了尘世的颜色。绢布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听到这里,使者恍然大悟。 他含着笑意向子贡与颜回分别拜谢:“原来如此。您二位的教诲,我记下了。” 在子贡和颜回之后,孔门弟子分别向使者回赠礼物。 有的是借物喻理,有的是咏诗颂德。 而使者也颇为耐心的听完了每一位弟子的话语,对于他们的礼物一一表示感谢。 宰予在一旁看着使者屡屡弯腰拜谢,还有他那一脑门子汗珠,怀疑使者会不会在回国路上突发腰椎间盘突出。 亲娘嘞,他要是出了事,闹不好还能惹出国际纠纷啊! 不过使者的腰力显然要比宰予想象中好上不少,虽然最后阶段略显吃力,但他还是挺了过来。 终于,除了宰予外的所有学生都已经献礼完毕,该轮到他收官出场了。 使者不甚轻松的吐了口气,随后面带笑容看向宰予。 他对这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宰予来到他的面前,还未等开口,便听见使者有话问他。 “之前我听阳子提到过,你的字是子我,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宰予笑了笑:“当然可以。那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使者哈哈大笑:“我名伍封,字伯禅。既然我称你子我,你也便唤我伯禅吧。” “伍?那您和贵国相国的关系是?” 使者道:“他是我的父亲。” 宰予两眼一瞪,差点没笑出声。 好家伙! 原来是伍子胥的儿子。 吴国年度小学生作文比赛金奖获得者,获奖作品《我的相国父亲》? 和他结交,我这算不算攀高枝? 宰予心里合计了一下,觉得应该不算。 他爸爸伍子胥虽然是个猛人,但后来连武庙都没进。 我的老师孔夫子可是万世之师,单独有个孔庙供着。 而本人宰子,虽然算不上多牛叉的人物,但最起码还能有个牌位放在老师旁边,跟着吃点香火祭祀。 宰予合计来合计去,最终得出结论。 二人结交,不是他宰予高攀了,而是伍封僭越了。 大胆! 当然了,这终究是玩笑话。这些话宰予肯定不会说出口,该有的礼数他还是一个不落的。 他从袖子里取出三面纸张,每一张都沾满了还未干涸的墨迹,这是他刚才趁着其他学生献礼时,抽空创作的作品。 嗯,知网查重率百分百的作品。 伍封看到纸张,先是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宰予谦虚道:“是我最近捣鼓出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可以用来写字,比起竹简要好用一些,但暂时还比不上绢布。” 伍封点了点头,他毕竟不是长期从事文书工作的人员,所以还没有发现纸张的出现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他更感兴趣的,是记载在纸张上的文字。 伍封拿起其中纸张,念了出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橘啊,你这天地间的嘉美之树,生下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国。 根深蒂固难以迁移,那是由于你专一的意志啊。 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又何其缤纷可喜。 …… 橘树的道德品行可与伯夷相比,我要把橘树种在园中,作为榜样。) 这篇《橘颂》是屈原借橘树来砥砺自己,提醒自己应该向橘树学习,做一个志不可移的君子。 奈何屈原两百年后才出生,所以这《橘颂》也就自然变成了宰予的作品。 使者念完《橘颂》,面上立刻浮现出了惊喜之色。 “这首诗是?” 宰予躬身行礼道:“我向来钦佩贵国延陵季子的高尚德行,又觉得季子的德行正巧与南方的橘树相近。 所以便作《橘颂》一首,一来向季子表达钦佩,二来以季子和橘树为目标,时时刻刻勉励自己。” 第三十九章 宰予的预言 伍封琢磨了一下,忍不住连声叫好:“好!好啊!季子其人,的确如橘树般,他性情刚强而又有文理,心胸廓落,而不求私利。” 宰予恭维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吴国能诞生季子这样贤德的君子,也说明那里的君子之风盛行、百姓善养贤人啊!” “了不起啊!年轻人。鲁国有孔夫子和你坐镇,未来何愁不兴盛呢?” 伍封笑眯眯的将《橘怂》收入袖中:“你的话,我同样会如实转达季子的。” 语罢,他又冲着身后的随从开口道:“把我之前给子我准备的礼物拿来。” 随从上前,奉上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木盒,盒中端放着一枚造型古朴的白玉扳指。 伍封笑着说道:“我听闻孔夫子授课,不仅传授诗书礼乐,还教导学生射箭、驾车。我自幼跟随父亲习练箭术,自然知道其中辛苦。 我看你右手指节老茧丛生,想来一定是平时习练射艺,没有注意保护所导致的。你我一见如故,离别之际也不知道该送你点什么,索性就送上一枚扳指,祝你早日箭术大成吧。” 宰予没想到伍封竟然出手如此豪爽,不止送了学社一堆书,而且还单独送他一枚梦寐以求的射箭扳指。 练习射箭是个苦差事,稍有不慎便会被弓弦割破皮肤陷入肉里。 而且孔门弟子修行君子六艺可不是嘴上说说就完了,那是真的都得上手实操,以追求卓越为奋斗目标的。 说白了,他们学习诗书礼乐是为了治国做准备,学习射箭、驾车是为了将来打仗做准备。 春秋时期,文武不分家,要想成为响当当的大人物,自然也要上得厅堂下得战场。 宰予看着锦盒中的那枚白玉扳指,心里略微有些小感动。 伍封这人行,能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 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那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宰予接过锦盒,拿出里面的扳指,随后又回到座位上抽出一张纸,唰唰唰写了几个大字,将纸张对折放到锦盒中,交还给伍封。 伍封疑惑的看着锦盒道:“子我,你这是?” 宰予道:“白玉扳指价值不菲,按照礼法,我应当回馈等价礼物,以证明自己并无贪墨之心。” 伍封听了,不甚在意的哈哈大笑:“你我乃是君子之交,一个扳指而已,算不得什么。” 宰予听了,却相当郑重的说道:“伯禅,一个扳指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是相当贵重的东西。 而我写的那几个字,虽然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你和你的父亲来说,却同样是十分宝贵的物品啊!” 伍封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他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 “哦?子我,你写的那几个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价值连城吗?比起《橘颂》如何?” 伍封从刚开始就十分羡慕季子能够得到《橘颂》的赞美,所以自然也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件足以流传后世的颂德诗。 可他知道自己的德行修养远不如季子,所以也没好意思提。 但,如果宰予强行给,他总不能不要吧? 伍封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笑容,他伸手就想要打开锦盒,看看宰予到底为他写了怎样华美的诗句。 谁知宰予竟然拦住了他:“这盒子,现在不能打开。” “为什么?”伍封懵了:“现在不打开,那什么时候打开呢?” 宰予一脸严肃:“必须要等到生死存亡之际。” “生死存亡之际?” 伍封环视左右,然而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和他一样,全都是一脸茫然,完全没搞明白宰予今天唱的到底是哪出。 伍封琢磨了一下。 如果子我给我写的是一首诗,而我现在开封的话。 大家肯定都会认为子我情操低下,为了一枚白玉扳指就出卖了自己的才华。 怪不得啊! 果然是鲁国的君子,还是太要脸了! 伍封自以为猜中了宰予的心思,于是便也不再要求打开盒子,而是将锦盒收入袖中。 “好,那我就听你的。” 宰予这才松了口气,他与伍封拜别后,孔子又领着学生们一一送别伍封。 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位出身名门的将门虎子送走。 送走客人之后,学社里很快就响起了往日里的读书声,夫子也回到讲坛上顺着前几日的课程,将教学继续延续下去。 宰予一边听课,心里还一边嘀咕着。 今日夫子讲的有些快,想来是因为过去几日的进度落下太多,所以才不得不加快进度吧。 过段时间夏至也要到了,等到祭祀典礼过后,夫子也要去履行小宗伯的职务。 到了那时候,讲课的时间肯定也会大为减少吧? 宰予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今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 刚刚放学,子贡便凑到他身边问道:“子我。你给伍封的纸上到底写的什么?怎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宰予瞟了他一眼:“想知道?” “嗯。” “我凭什么告诉你?人家伍封送了我一枚白玉扳指,你打算送我点什么?” “见钱眼开是不是?咱俩什么关系?你管我要钱,你不打算要脸了是吧?” 宰予也懒得搭理这个春秋白嫖怪,他整理完桌上的个人物品后,拎起小布袋就走。 宰予在前,子贡在后,颜回则端着一份竹简边看边走,缀在最后。 三人到了子贡家后,颜回去了书房整理散乱的竹简。 而宰予和子贡则跑到后院坐下,他俩手边都堆着不少崭新竹简,这都是颜回前几天修好的部分。 二人各自拿起一份竹简,想也不想的将竹简一把扯断,再将散乱的竹简混作一团。 除了造纸以外,这就是宰予和子贡这几天放学后的全部工作。 颜回在前院修着,他们俩在后院撕着。 没办法,为了让颜回吃上一口热乎饭,他俩太难了。 俩人一边撕着,子贡又提起了之前的那个话题。 “你到底写的什么?” 宰予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干脆告诉他图个清静。 “也没什么,几句话而已。” “什么话?” 宰予放下竹简,抬起头看向南方,估摸着伍封这回应该走出曲阜了。 于是便缓声念道:“君若不君,臣可不臣,一只独眼吊东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寇仇环伺奔何处?” 子贡听得一愣:“奔何处?” 宰予蓦地一笑:“奔鲁。” 夕阳西沉,伍封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锦盒已经被他打开,他终究没有遵照宰予的嘱咐。 伍封看着锦盒中的墨迹,百思不得其解。 “子我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四十章 君子不博 太阳当空照,子贡家的后院,宰予和子贡相对而坐。 按理说他们这个时间应该在学社听讲,然而今天却是个例外。 自从夫子决定出仕后,就开始频繁地被国君召见。 虽然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一段时间,夫子也还没有正式被授予小宗伯的官职,但在国君和阳虎的授意下,他已经开始提前熟悉相关工作了。 今天一大早,夫子就又被叫去了公宫。 他老人家应该也考虑到最近学生们学习辛苦,所以索性就给大家放了一天假。 宰予感觉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带着珍藏的六博棋盘来子贡家串门。 宰予说要玩六博,子贡刚开始是拒绝的。 因为夫子曾说过:君子不博。 他老人家认为,如果痴迷六博这样互相厮杀博弈的游戏,会让人产生好勇斗狠的心理,从而走上邪路。还容易让人沉溺游戏,玩物丧志,所以君子是不应该痴迷于六博的。 但宰予却告诉子贡,夫子还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意思是,人如果整天只想着吃饱了饭,其他地方什么心思也不用,这真的是太难了!不是有掷骰子、下棋之类互相博弈的游戏吗?哪怕做做这些,也比什么都不干强啊! 子贡觉得宰予说得对,于是俩人就愉快地玩起了六博。 谁知道他俩一玩就是一个早上,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其他时候几乎都在棋盘上对弈。 二人面前的棋盘上根据曲道摆放着白子六枚黑子四枚,一旁还有个装着六根博箸的签筒。 其中白子是属于子贡的,而黑子则是宰予的。 根据六博的规则,对垒双方刚刚开局都拥有六枚棋子。 但这场棋下到中局,子贡不止一颗子都没被吃掉,还手握三颗完成升级的‘枭’棋。 而宰予不止被吃掉两颗‘散’棋,连‘枭’棋都只有一颗,明显处于劣势。 此时正轮到子贡行棋,只见他拿起签筒,一边摇晃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六,给我六!我要六点!” 咔哒! 一根博箸从签筒中抖出,掉在地上。 俩人一齐伸头看去,子贡的脸色微微一变,而宰予则忍不住露出轻蔑笑容。 “一点,弟中之弟。” 子贡倒也不恼,他笑了一声,拿起‘枭’棋向前跨越水道,向着宰予的地盘发起进攻。 子贡优哉游哉道:“子我,你还在嘴硬,这局你输定了。总的棋子数,我六你四。‘枭’棋数量,我三你一。 积分上,我手握四分,只要再取两分就能胜利,而你则是一分未得。 这局从棋子到积分,优势全都在我,你拿什么和我斗!” 宰予不屑的从鼻腔中挤出一口气。 “哼!真正的博圣懂得纵览全局,虚假的赌徒只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你在我眼中,不过土鸡瓦狗之辈,插标卖首之徒尔!” 宰予一把从子贡手中夺过签筒,大喊一声。 “受死!” 话音刚落,宰予便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双手捧着签筒疯狂的摇晃了起来,剧烈的动作颠的连冠帽都落在了地上。 子贡一手撑地,一手指着棋盘,狂妄的喊道。 “你能秒我?一颗‘枭’棋你能秒杀我?你能秒我,我当场把这个棋盘吃掉!” 咔哒! 博箸落地,赫然是一个大大的六点! 子贡心脏猛地一紧,险些失态。 “六点,这……”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算你小子运气好。不过就算你掷出六点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样?” 宰予抬起袖子,拿着自己的‘枭’棋穿越水道,连走六步,一连吃掉了子贡三枚‘散’棋。 “吃一枚‘散’棋两分,连续吃棋三分,三枚棋子一共八分。六分我就获胜了,多出来的两分算我送你的。” 子贡重新观察棋盘,这才发现自己算漏了一路棋。 “这……这不算,我没看见……” 宰予抬起袖子掩在嘴边,斜眼看向子贡呵呵一笑。 “想耍赖是不是?” 子贡红着脸争辩道:“这……这怎么能是耍赖呢?我只是突然记起了夫子的教诲,君子不博啊!” 子贡说着说着,突然站起身来,脚步微微向后挪动。 随后,他拔腿就跑。 但宰予早就料到他会玩这一套,他眼疾手快的揪住子贡的衣领,随后小腿一伸绊倒了他。 宰予本来打算用送葬者的绝活‘墓碑钉头’终结子贡。 但奈何子贡的反抗意志无比强烈,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关节技先将子贡拖入地面。 他用腿压在子贡的胸口,一只手拿着棋盘,另一只手则要去掰开子贡的嘴巴。 宰予狂妄的叫嚣着:“把嘴张开,我今天非得把棋盘塞你嘴里。和我曲阜赌怪作对,还想有好果子吃?” 颜回本来在前院整理竹简,忽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吵闹声,便放下手头工作前去察看。 结果他一到场,便看见满地散乱的棋子,还有子贡与宰予联袂出演的mma无限制综合格斗。 颜回被吓得不轻,他指着他们俩颤颤巍巍的说道:“子我,子贡,你们、你们怎么能……怎么能玩六博呢?” 颜回说完这话,扭头就跑。 子贡见了大叫一声不好,他一脚蹬开宰予,面目狰狞的大喊道。 “子渊!你要是敢找夫子打我们小报告,我和你没完!” 宰予的头脑则相当清醒,他骂道:“放狠话有屁用,你看他开溜的路线,那明显就是往学社那边去的! 趁着夫子还没从公宫回来,咱们赶紧把这小子逮回来,要不然就全完了!” 子贡这才如梦方醒,二人也来不及整理衣衫,只能简简单单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便赶忙迈开步子朝着颜回大步追去。 就这样,二人在后面一路追,颜回在前面一路跑。 子贡一边跑还一边骂宰予。 “都怪你!把子渊喂得太饱了。前些日子他虚的走两步就要大喘气,你看他现在跑的,比原野上的杂毛兔子还快呢!” 宰予这时候也没心情和子贡斗嘴了,他只想着能尽快揪住颜回。 要是被夫子知道他俩放假的时候天天玩六博,那可真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如闪电般掠过曲阜的大街小巷,终于在学社前的大街上揪住了颜回。 颜回被抓住了还不死心,他朝着学社一阵大喊:“夫子!子我和子贡他们……唔唔……” 宰予捂着颜回的嘴,手指竖在唇间:“嘘。夫子最近很累,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他老人家了。” 子贡则在附近寻找有没有稻草之类能堵住嘴巴的道具。 一边找,还一边念叨着:“子我说得对。咱们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就别打扰他老人家了。” 二人带着颜回正准备回家,岂料身后突然传出一声问话。 “子我,子贡!你们怎么才来啊!” 第四十一章 诸君勿虑,骂名在我 宰予回头一看,喊住他们竟然是孔鲤。 孔鲤三步做两步跑到他们面前,急的满脸通红。 “唉呀呀!出事了,出大事了!” 宰予松开颜回,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孔鲤回道:“子长,子长他被曲阜的官吏抓起来了!” “啊?!” 宰予、子贡和颜回听了这话,齐齐傻眼。 “为什么要把子长抓起来?” “子长除了有时候不说人话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啊?抓他干嘛?要抓也是抓子我啊!” “难道是曲阜的官吏想学一门外语,所以才把精通百禽之语的子长抓起来了吗?” 孔鲤叹气道:“坏就坏在子长懂外语啊!” 语罢,孔鲤开始给他们介绍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今天放假,所以同学们就各自根据兴趣爱好,找地方放松去了。 像冉家三兄弟这种勤快的,就去市场上找地方做工挣钱。 子路喜欢练武就选择在家练剑。 曾点喜欢研究学问就在家看书。 宓不齐长得一表人才,就去和姑娘约会。 司马耕长得很菜,就跟在宓不齐后面学习怎么和姑娘约会等等…… 而公冶长最大的爱好就是学‘外语’,所以他一大清早就和高柴一起出发去了郊外。 到地方之后,高柴还是老样子坐在河边钓鱼。 而公冶长就坐在他旁边倾听天上的鸟儿和水里的鱼儿说话。 本来事情按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挺不错的。 奈何高柴今天人品爆发,正好碰见一条大鱼,但因为溜鱼的时候不小心,让鱼把钓竿扯断了。 高柴没了鱼竿,自然不乐意继续在河边待下去,于是就打算独自回家。 公冶长看高柴不待了,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于是决定和他一起回去。 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碰见了一位老妇人在路边伏地恸哭。 二人心软,于是就上去问她为什么哭。 老妇人告诉他们,他的儿子前天出门打猎,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她觉得儿子恐怕遭遇了不测,而她却连儿子的尸首都找不到,所以才伤心的哭泣。 公冶长听后,便指着天上的鸟儿说:“我刚刚听天上的乌鸦呼唤同伴,去清溪边食肉,清溪边的肉恐怕就是您的儿子吧。” 老妇人听了公冶长的话,就去清溪边察看,结果果然找到了儿子的尸首。 于是她就立马报告了负责本地诉讼的乡士。 乡士听了报告后,觉得肯定是公冶长把人杀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尸体在哪里呢? 至于什么能听懂鸟语之类的话,纯粹是胡编乱造。 于是,乡士就派人把公冶长和高柴一起抓去蹲大牢了。 至于高柴为什么会被抓? 那是因为他被当成公冶长的同党了。 子贡听了这话,登时就怒了:“这不是开玩笑吗?子长好心好意帮助别人,怎么到头来还被反咬一口呢?” 颜回则在一边劝说着:“这倒也不能怪别人。我们一开始听说子长会鸟语的时候,不也同样不相信吗?后来和他相处的时间久了,我们才渐渐相信。” 而宰予的脑回路则比较清奇。 他痛心疾首道:“子羔啊!我的好兄弟子羔!今天不止没钓到大鱼,鱼竿折断了,还得去坐牢,真是没天理了。” 孔鲤急的连连问道:“你们就别光顾着着急了,咱们先想想怎么办吧。” 子贡问道:“你通知其他同学了吗?” 孔鲤点头道:“我已经让人去联系了。但今天放假,所以待在家里的人不多。目前联系上的只有子路、曾点几个年纪大而且有家有室,所以不怎么出去玩的。” 颜回问道:“联系上的几位师兄打算怎么办?” “子路已经带着几位师兄去找那位下令关押子长和子羔的乡士了,他们希望能把话说清楚,还子长他俩一个清白。” 颜回喃喃道:“可估计不会成功啊。乡士之前不相信子长懂鸟语,没理由子路他们随口说几句,乡士就信了呀。” 宰予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绝妙的点子。 宰予问道:“夫子知道这件事吗?” 孔鲤摇头:“父亲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听父亲说,国君今天召见他,是为了询问不久之后的夏至典礼该如何操办,所以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宰予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 “妥了。” 子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扭头看向宰予:“子我,你说什么?妥了?” “哪有,你听错了。”宰予搪塞道:“子长和子羔被抓,我心急如焚,怎么可能妥了呢?” 孔鲤问道:“子我,子贡,你们俩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机灵的,你们有什么办法救他俩吗?” 宰予微微皱眉,略略沉吟道:“子路虽然勇武过人头脑也敏捷,但奈何脾气比较暴躁,他去和乡士谈判,万一被逼急了,弄不好要捅出大篓子。 这样吧,子贡,你和子渊去乡士那边劝着点子路,让他千万不要和人家动武。 而且由你过去还能代替子路和他们谈判,就算不能让乡士放人,最起码也可以先把他们拖住,让乡士别急着给子长、子羔定罪。” 事关同学的生死安危,子贡想也不想的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行,那我带着子渊去乡士那边。你和伯鱼打算怎么办呢?” 宰予道:“伯鱼就留在学社,如果夫子回来,第一时间通知他这个消息。至于我嘛……” 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决定一人独走!” “独走?”子贡愣道:“子我,你打算去干嘛?” 宰予道:“我打算去拜见孟孙何忌,看他肯不肯帮忙。” “孟孙何忌?”孔鲤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是个无礼之人,怎么能去求他帮忙呢?” 宰予抬起手示意孔鲤打住。 “他就算再无礼,说到底还是夫子的学生。现在他的两个小师弟无辜入狱,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况且,拜见孟孙何忌是我的事,如果其他人想要指责,那就都来指责我吧! 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和夫子无关,所有骂名由我宰予一人承担!” 说完,宰予便转过身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颜回听了,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子我,你……你好傻啊!” 孔鲤也仿佛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半张着嘴等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子我,倒是我小看你了啊!” 唯独子贡缩在一旁连翻白眼。 他可太了解宰予了,这小子指不定肚子里又在翻坏水呢。 同情他? 那可真是大可不必了。 不过出于谨慎考虑,子贡还是提出了一句疑问:“万一孟孙何忌不见你怎么办?” 宰予笑着说道:“你忘了吗?孟孙何忌之前托我向夫子提问,现在我去把答案带回给他,他怎么可能不见我呢? 就算他不想见我,最起码还得召我进门,听一听夫子到底回答了什么吧?” 第四十二章 造访孟府 站在孟府的台阶前,宰予抬头仰望气势恢弘的高宅大院。 青砖灰瓦,高墙深宅,杨柳拂动,草木成荫。 就连孟府门前来往的人群都与宰予往常在学社门前见到的不一样。 这里车来车往,往常在学社门前难得一见的马车在这里仿佛家常便饭。 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就连为他们驾车的御者腰间佩剑、冠帽佩玉,车下随行的家丁无不是膀大腰圆、衣帽整齐。 随着马车的晃动,金玉碰撞作响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之音,仿佛在这里挂了无数风铃。 直到这一刻,宰予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宰予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叹了一句。 “都是富哥们儿啊!” 而孟府守门的两位家奴互看一眼,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面前这个略显穷酸的儒生直到刚才就一直在孟府的大门前四处转悠。 他们一开始以为他是来拜访的,谁知道这儒生也不进门,而是站在大街上津津有味的看着来往马车啧啧称奇。 两个家奴互相交流了一番,彼此交换了意见,最终决定上去问问。 其中一人上前,礼貌的朝着宰予拜道:“请问您是来拜访的吗?” 宰予听见有人叫他,立刻笑呵呵的回礼:“没错,我想要来拜见孟子。” “拜见孟子?” 家奴上下扫量了一眼宰予的穿着打扮,想说些什么,但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疑问咽下。 他开口问道:“请问您之前送过拜谒了吗?” 拜谒,说白了就是名片。 下位者想要拜见孟孙何忌这样的大人物,提前送一张名片预约属于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孟孙何忌作为孟氏的族长,鲁国士大夫阶级的顶层人物,每天想要拜见他、求他办事的人不计其数。 但孟孙何忌毕竟是个人,既然是人,那他的精力就一定是有限的。 因此通过送名片的方式,可以初步筛选出一批他想见的人物,也可以剔除掉一部分他觉得棘手的对象。 因为鲁国毕竟是礼仪之邦,孟孙何忌身为士大夫领袖,直接开口拒绝别人总不太好。 通过回绝名片的方式委婉表达谢绝之意,也可以给对方留点面子,防止矛盾被激化。 就连阳虎那般强硬的人物,都对鲁国国人的舆论谴责倍感压力。 孟孙何忌当然也没有头铁到敢直接拒绝国人的拜访,拒绝一个两个还好,可这日积月累时间长了,难免要遭到国人嫉恨。 三桓之所以可以在鲁国架空国君,靠的就是国人的支持。 国人百姓如果不力挺他们,三桓哪里敢犯上作乱呢? 当年季氏家族的二代目季孙行父虽然贵为正卿,但却坚持朴素的生活作风。 他的妾不穿丝帛,只穿粗布做的衣服。 他的马匹也不喂燕麦,而是喂普通的干草料。 孟氏的子服听说了这个事以后,就去劝说季孙行父说。 “您身为鲁国的正卿,历仕两代国君,身份尊贵无比,然而您却只享受这种生活条件。如果长久下去,恐怕会让其他人觉得您吝啬,从而对您产生轻视啊!” 季孙行父回答道:“我也想要生活的华贵一些啊!但我看到有很多国人只能吃得起粗粮、穿的都是破烂的衣衫。国人的生活都已经困难到这种地步了,我又怎么敢独享富贵呢?” 季孙行父说完这些话,转头又去把子服对他说的话,告诉了子服的爸爸,也是孟氏的五代目族长孟孙蔑。 孟孙蔑得知这件事后勃然大怒,认为儿子实在太不懂事。 于是就下令关了子服七天禁闭。 子服‘刑满释放’以后明显乖巧了很多,从此以后,他的妾也只穿粗布的衣服,喂马只用稗草。 季孙行父知道这件事后,很赞赏子服的行为,说道:“知错能改,这也能称得上是贤人了。” 于是他就推荐子服做了鲁国的大夫。 这件事在鲁国一度传为美谈,但在宰予看来,不过是三桓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季孙行父虽然生活朴素,但如果他的品德真的有那么高尚,为什么一百年过去了,季氏的土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越来越多了呢? 至于子服,那就更可笑了。 只是过了一段时间苦日子,就能被推荐,做了鲁国的大夫。 而想我宰予,费劲巴拉的干活,只不过才能得到一个下士的爵位。 我的日子过得可比子服苦多了,我不止没有妾,连妻都没有,也养不起马。 我自己都快穷得穿粗布,吃稗草了,怎么没人来称赞我品德高尚呢? 宰予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家奴看他迟迟没有回应,因此又问了一句。 “请问您之前送过拜谒了吗?” 宰予摇头道:“没送过,但是我有急事需要拜见孟子,希望您能帮我通传一下。” 两个家奴听了,彼此看了一眼,随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每天都有人说有急事找孟子,我们总不能都帮着通传吧?你如果没有提前送过拜谒,那就请回吧。孟子日理万机,您不提前预约,他是抽不出时间来见您的。” 宰予听了,礼貌的请求道:“您只需要帮我通传一句话就行了,您就告诉孟子,孔夫子的学生子我前来求见他。” “孔夫子的学生?”家奴一脸的不信:“你小子当我们傻了不成?孔夫子的学生怎么会来求见孟子呢?谁不知道孔夫子对孟子的态度,那是……” 这话还没说完,家奴立马住嘴,他心里暗骂一声,责怪自己差点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但他不说了并不代表宰予不会追问。 宰予心里嘿嘿一笑,心说你小子可算让我抓住话茬了。 “夫子对待孟子的态度怎么了?您难道是在质疑孟子的品德不足以与夫子交往吗?” 家奴吓得面无血色,他急忙否认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 另一个家奴则有些恼羞成怒,他抄起棍子叱骂道:“你小子滚不滚?再不滚别怪我们不客气?和你讲文明那是我们有素质,但这不代表我们不会和你动武!” 宰予倒也不怕和他们动手,他天天习练箭术,练出的肱二头肌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且他正愁着进不去孟府呢,在门前折腾出点动静最起码也能让孟孙何忌注意到自己。 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必须赶在夫子回来之前把公冶长等人救出来,要不然他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宰予撸开袖子,正准备以一敌二,大干一场。 谁知还未动手,便听见身后一声爆喝:“有我冉猛在此,谁敢对子我不利!” 第四十三章 宰予的诡辩小技巧 宰予回头望去。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撂下手中的缰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宰予仔细打量他的样貌,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您是?” 那汉子朗声大笑,向宰予拱手施礼:“您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孟子的车右冉猛啊!我与您曾在郊外关押郑国俘虏的营寨见过面啊!” 关押郑国俘虏的营寨? 宰予总算弄明白了那个神秘营寨的作用。 前阵子就听说鲁军在匡地大败郑军,还抓了不少俘虏回来,原来那个营寨就是关俘虏用的。 冉猛亲近的走上前来,一边帮着宰予呵斥家奴,还一边为宰予让开道路,邀请他进入孟府。 “一帮混账东西!子我可是孔夫子的高足,你们居然胆敢阻挠他面见主君!” 守门家奴听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们慌忙伏地道歉。 “小人不知君子声名,一时不察,所以才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啊!” 宰予倒没有先去搭理这帮家奴,而是用奇怪的眼神望向冉猛。 他记得上次在营寨的时候,冉猛对他的态度,可不比这帮家奴好到哪里去。 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亲切的叫着我的字,搞得好像和我很熟络一样? 冉猛见宰予不说话,还以为他是生气了。 于是,他对这帮伏在地上摇尾乞怜的家奴们的态度就更恶劣了。 “今天你们冒犯子我的事情,待会儿我一定会禀明主君,你们等着被责罚吧!” 语罢,他还上前安慰宰予道:“子我,这帮看门的就是一帮势利眼的小人,而您可是让主君和阳子交口称赞的人物,未来大有前途的贤能君子。您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呢?” 哦~~~ 宰予心里终于回过味来了。 让主君和阳子交口称赞…… 未来大有前途…… 怪不得这个冉猛对我的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 你还有脸说别人是势利眼的小人,你才是最势利眼的那一个吧? 不过宰予现在赶着去见孟孙何忌,也没时间和冉猛多废话。 因此,他只是淡淡的问道:“孟子现在有时间见我吗?” 冉猛谄笑着拍着马屁:“如果是见别人,主君自然是没时间的。但如果是见您的话,自然是随时都可以。走,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在冉猛的带领下,宰予穿过门口长廊,越过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圃苑,来到一处颇具规模的池塘边。 而池塘的正中间,有一座用土丘堆砌的高台,高台四周种着些花柳树木,而最顶端则是一座外观考究的亭台水榭。 而在水榭连接的唯一通道是池塘边的石桥。 冉猛指着水榭说道:“您在那里歇息片刻,我马上去通知主君。” 冉猛离开后,宰予便通过石桥来到水榭中向外眺望。 整个孟府的大半风光瞬间收归眼底。 方才站在府外时很多他没察觉到的细节,也接连浮出水面。 孟府外墙每十步便设有一处岗哨,而在孟孙何忌起居的核心区域,更是建起了数座塔楼一样的建筑。 每座塔楼中配备用三名劲弩甲士,从塔楼的高度推算,站在楼上向外观察,足以控制孟府周围的数条街道。 而宰予所处的这座高台水榭,更是所有孟府建筑的精髓所在。 如果曲阜政事一旦生变,孟府遭到他人攻打,孟孙何忌便可以来到这座水榭居高临下、俯瞰全局,从而指挥手下兵马从容应战。 宰予忍不住叹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家宅都设计的如此精妙,三桓能够屹立鲁国两百年而不倒,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等了没多久,宰予便发现冉猛带着孟孙何忌从南面走来。 宰予不敢怠慢,不等孟孙靠近,便隔着石桥遥遥的朝他拱手施礼。 “孟子。” 孟孙何忌走到宰予身边,同样笑着施礼回应。 “子我,你今天这么急着来见我,想必带来的是好消息吧?” 宰予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感觉孟孙何忌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不就等于是说:如果你火急火燎的跑来见我,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那我可就要生气了哦。 宰予心里如明镜一般,因此他打算先顺着孟孙的话茬接下去,探一探他的虚实。 “好消息自然是有的。” 孟孙何忌脸上浮现惊喜之色:“喔?夫子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孟孙的话一出口,宰予心里立刻松了口气。 原来你对好消息的衡量标准这么低?害我白担心了。 心里有了底,宰予开口说话也就自信多了。 “我将您的问题转达夫子后,夫子告诉我:孝就是不违背礼法。” “不违背礼法……” 孟孙何忌同样是聪明人,听到这句回答,立马领会了孔子的潜台词。 他叹了口气道:“欸,看来夫子还是不愿意与我和解啊!” 宰予忽的一笑:“喔?这可就未必了。” “此话怎讲?” 孟孙何忌眼前一亮,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宰予的手:“子我,难道此事还有转机?” 宰予点头道:“我追问过夫子对您的看法。夫子说:他可以理解您的难处,但却无法原谅您的行为。” “这话语中有什么玄机吗?” “当然。” 宰予道:“既然夫子能够理解您的难处,那就代表他老人家心中还是对您还是抱有一些希望的。 而您如果想要与夫子达成和解,只需要让夫子明白,您当时的处境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这样一来,他的心里虽然依然有疙瘩,但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继续指责您过去的行为了。” 孟孙何忌追问道:“那应该如何让夫子明白这一点呢?” 宰予笑呵呵地拱手道:“我既然敢来见您,自然是带了方案的。您的运气不错,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您表现的不错,就可以趁势一举扭转您过去在夫子心中的恶劣形象。” 孟孙何忌大喜道:“子我,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快讲给我听。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情,我一定竭尽全力!” 第四十四章 宰予献策 马车从孟府中悄悄驶出,冉猛驾车,宰予则陪着孟孙何忌坐在车内。 路上,宰予还在与孟孙何忌商量待会儿的应变之法。 孟孙何忌道:“子我,你看我待会儿是直接要求乡士放人呢,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宰予便立刻出声反对。 “绝对不可以直接放人。” “这是为何呢?” 宰予道:“如果直接放人,那便是您动用职权而行私人之便,这同样是违反礼法的行为。 如果子长和子羔按照这种方式被释放,夫子不仅不会感谢您,反而还会指责您的行为。 所以无论如何,您都不能直接干预乡士执法。” 孟孙何忌听了这话,心中有所明悟,不过他转而又担心道:“可……如果我不直接干预,乡士不答应放人怎么办?” 宰予道:“您只需要保证在场监督乡士能够公正执法就行了。我完全相信子长与子羔的品德,子长诚实而富有仁心,子羔仁厚而富有智慧。 我宰予愿意以名誉担保,他们是绝对不会犯下杀人这种罪行的。 子长精通鸟语,这在同学当中是人尽皆知的。既然他说是从鸟儿口中得知尸体下落的,那么事实就一定是这样的。” 孟孙何忌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可就算子长真的没有杀人,那又该怎么证明他们的清白呢?” 宰予笑了笑:“要想证明他们的清白也很简单,只需要让子长当着大家的面翻译一次鸟语就行了。” “那我们怎么知道子长翻译的对不对呢?” “这个简单,孟子你且听我一言……” 在具体的将计划告知孟孙何忌后,宰予没有选择与他一同前往监狱,而是独自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条街道间隔的区域下了车。 下车后,孟孙何忌按照宰予的建议,在此处稍作等候,而宰予本人则径直朝着监狱的方向走去。 他拐过街角,很快便看见一群冠帽佩玉的儒生正在监狱门口同人争论。 那正是子贡、子路他们。 宰予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还未等走近,便听见子路的大声喝骂以及子贡等人无奈的劝说。 “你们有证据证明子长杀人吗?既然没证据,你们凭什么把他抓起来?” 狱卒两手环抱,后背倚着墙,对子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你和我吼有什么用?有疑问,你去找乡士大人,让他给你解释。我们就是守牢房的,职责范围里不包括帮你回答问题。” “行!那你带我去找乡士,我要和他当面理论!” 狱卒翻了个白眼:“乡士大人不在。” “可你不是让我去找他理论吗?” “我是让你去找他理论,可我又没说我保证乡士大人随时等着你啊!” 子路压着火气,追问道:“好!那他去哪里了,你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他。” 两个狱卒嗤笑一声,歪着头问道:“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腿长在他身上,又不长在我身上,我上哪里知道去?” “你们这帮小人,我、我他娘的……” 子路气的满脸涨红,从腰间拔出剑来,恨不得当场把狱卒的脑袋剁下来。 子贡等人见了,惊得浑身冷汗直冒,三四个人赶忙一拥而上,这才堪堪按住了子路。 “使不得,使不得……子路,你头脑冷静点。你把他们宰了,也救不了子长他们啊!” “不要与这帮小人一般见识。子长他们还没有被定罪,咱们再想想办法,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你要是现在把他们宰了,不止救不出子长,还得把你给赔进去。你好好想想夫子平时对你的教诲,少用些武力,多用点智慧。” 狱卒们听见孔门弟子的劝说,于是更加有恃无恐了。 “来啊!你不是要剁了我吗?我就站这里不动,我倒要看看你个酸儒能把我怎么样!” 宰予远远地看见这副情景,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他本来担心子路等人与狱卒交涉的场面和谐,孟孙何忌突然伸出援手的话,显得太过突兀,而且也无法展现出雪中送炭般的可贵。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过来先拱拱火,然后再让孟孙何忌表演一个伟人天降的。 如果他早知道曲阜的这帮狱卒这么蛮横,那还让孟孙何忌等什么呀? “娘的,这帮家伙简直欺人太甚!” 宰予低声唾骂了曲阜的这帮虫豸,随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又绕回了孟孙何忌的马车前。 孟子一脸欣喜的问道:“子我,情况怎么样?” 他朝孟孙何忌一拱手:“情况好的有点出乎我的预料,现在万事俱备,只欠您登场了。” “好!来,子我,快请上车,你我一同前往!” 宰予上了马车,还未等他坐稳,孟孙何忌便追问道:“子我,你看我一会儿说点什么好呢?” 宰予刚开始还想让孟孙何忌收着点,但见识过狱卒羞辱子路的场面后,他已经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他只是淡淡的提了一句:“我只是个夫子门下的小学生,平时与同学们也是平辈相交,所以不懂得如何惩戒下属。 而孟子您久居高位,应该熟谙惩戒下属的手段,所以您一会儿自由发挥就好。 不过我虽然不懂什么事理,但还是想要提醒您一句。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夫子和同学们可都看在眼里呢,或许您可以考虑拿出点诚意来。” 孟孙何忌并不笨,他很快捕捉到了宰予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惩戒下属? 夫子和同学们看在眼里? 他微微一笑。 看来子路他们与狱卒之间应该是闹了点不愉快啊! 孟孙何忌瞧破了宰予的意图,但宰予也不在乎有没有被他看破。 因为孟孙何忌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化解多年来与夫子以及子路等年长弟子之间的积怨。 他的这段话完全就是给犯瞌睡的人递枕头,孟孙何忌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宰予夹带私货呢? 孟孙何忌调整好心情,换上一副肃穆庄重的表情,朝着驾车的冉猛吩咐。 “哼!这帮宵小真是无法无天了!冉猛,给我加快速度,我今天偏要会会这帮无礼无义之徒!” 第四十五章 杀人诛心 冉猛催动马缰,车轮滚动。 一个街道的距离,转瞬即到。 还未等马车停稳,孟孙何忌便怒目圆睁,指着前方与子路骂战的狱卒们大吼一声。 “我鲁国堂堂诸夏礼仪之邦,岂容尔等狱吏放肆!” 他的怒吼声传遍全场,众人齐齐扭头望向他。 子路见到来的是孟孙何忌,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子贡一把将他的嘴捂住,说什么也不让他开口。 子贡劝解道:“子路,你就算再讨厌他,现在也不是骂人的时候。子我好不容易把他请来,你可不能为了图一时口舌之快,就视子长和子羔的性命考于不顾啊!” 狱卒们被人怒斥,原本正想发怒。 可当他们看见来人居然坐的是马车,而为他驾车的御者又是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好招惹的壮汉,只能暂且先将满肚子的火气压下。 因为谁都知道,在鲁国出行坐马车的人,非富即贵。 万一惹上了一个他们碰不起的人,那可就不妙了。 狱卒们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派一个人和这个不速之客盘盘道。 被推选出来的狱卒走到马车边,先是朝着孟孙何忌与宰予行了一礼,可还没等开口呢,就被跳下马车的冉猛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你这小人,怎么敢对孔夫子的学生不敬!” 狱卒被冉猛吓得脸色一白,他以为自己平时就够不讲理的了,哪儿想得到冉猛比他还不讲理。 这是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打算留给他啊! 可冉猛越是不讲道理,他就越是不敢反抗。 因为看他这蛮横霸道的作风,应该是平时就作威作福惯了。 敢在都城曲阜这么招摇,说明这壮汉背后必定是有大背景的啊! 狱卒连连求饶:“君子饶命啊!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您消消气。实在不行打我两拳也行,但万万请您给我留一口气,我还得养家糊口呢。” 宰予在一旁都看愣了。 这就叫恶人需用恶人磨吗? 他怎么都没想到孟孙何忌都还没出场呢,一个冉猛就能把狱卒治的服服帖帖。 孟孙何忌用余光观察了一眼宰予和孔门弟子们的表情,随后微微一笑,接着猛地咳嗽一声。 “冉猛,不得无礼,把他放下来,我有事情问他。” “孟子,这种小人,您干脆让我直接打死他得了。还有必要盘问吗?” 孟孙何忌眉头一皱,语气逐渐严苛:“从前我在夫子身边学习时,夫子曾教导过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 就算他有罪过,也总得先按照礼法审查,再列出具体罪名,最后挑选合适的日期施刑或诛杀。怎么能随意杀之呢?” 宰予听了,在一旁连连点头。 孟孙何忌这人还是有点水平的。 引用夫子的话,是说给子路他们听的,也是想要借子路他们的口,再说给夫子听的。 以此来证明他孟孙何忌其实心中还是有礼法这回事,而且时时刻刻都牢记夫子过去的教诲。 阻止冉猛当街杀人,是为了做给满大街的国人看的。 以此来说明他孟孙何忌不是滥杀无辜、公报私仇的暴戾之人,而是个遵章守纪、按照规矩办事的君子。 冉猛听了孟孙何忌的话,只能放下狱卒,但嘴里依旧是骂骂咧咧的。 “要不是孟子劝阻,我今天非得将你剁成肉酱!” 狱卒虎口脱险,吓得两腿发软,忍不住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多谢君子不杀之恩,多谢孟子救命之德!” 狱卒刚念叨了两声,忽然浑身一颤。 他抬头看向孟孙何忌的脸,眼睛越睁越大:“孟、孟、孟子……” 孟孙何忌轻轻笑着:“不用怕,你只要禀公办事就好了。刚才我远远地听到子路想要求见乡士,你为何不带他去见呀?” “我、我……他、他、他……” 狱卒上下嘴唇互相打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孟孙何忌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地摇头,他冲着那帮狱卒喊道。 “你们这里,谁是管事的?” 此话一出,狱卒们齐齐看向一个鬓角发白、腰间佩玉的中年狱卒。 中年狱卒见状,只能心里暗骂自己这群小弟没有半点担当,随后独自一人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他低头拜道:“孟子。” 孟孙何忌也不恼,而是笑着问道:“管你们的乡士呢?把他叫来。” “这……” 中年狱卒抬起头,他的嘴角耷拉着,额前的抬头纹就差挤出一个‘苦’字了。 “孟子,我、我不敢啊……” “哦?为什么不敢?” 孟孙何忌依旧笑呵呵的,完全看不出要发怒的样子。 但他越是这样,中年狱卒就越害怕。 他宁愿孟孙何忌现在把他臭骂一顿,哪怕抽出剑来砍他几刀也行,但就是不敢去喊乡士。 乡士是他的直接领导,要是他听了孟孙何忌的话,去叫乡士的话,待会儿他怎么和乡士解释? 狱卒:乡士大人,我给您引荐一位大人物。 乡士:什么大人物? 狱卒:当然是咱们鲁国的三根顶梁柱之一,孟孙何忌,孟子啊! 乡士(受宠若惊):喔!孟子喊我过去干什么? 狱卒(谄媚脸):他老人家呀,打算当场撤您的职啊! 这种话你让狱卒怎么开得了口? 这不是开玩笑吗? 乡士要是知道了前因后果,还不得一刀把他宰了? 但孟孙何忌难道不知道狱卒的心理活动吗? 他当然知道,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作为混迹鲁国朝堂多年的大佬,孟孙何忌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要想帮宰予和子路他们解气,就得这么玩。 孟孙何忌见狱卒久久不能回应,于是又笑了笑。 “算了。既然你觉得难办,那就不用叫乡士了。” 中年狱卒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他跪在地上就差给孟孙何忌三跪九叩千恩万谢了。 “既然乡士喊不出来,那你就去把负责这一片的士师给我叫来吧。” 孟孙何忌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狱卒齐齐变色。 他们的小脸,那是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紫,紫里透着绿,绿里显出白。 士师是什么人? 士师是乡士的领导。 是他们这帮狱卒领导的领导。 小领导他们都不敢喊,大领导他们就敢喊了? 宰予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是论起整人,果然还是得看这群混朝堂的老油条啊! 他可想不出这么损的招来。 狱卒伏在地上,膝盖就像是镶在土里一样,那是一刻都不敢离地,生怕一离地就被孟孙何忌喊去叫士师了。 孟孙何忌倒也不着急。 他故作关心的问道:“看你的脸色不大对劲呀,生病了吗?生病了的话,就不劳烦你跑这一趟了。” 中年狱卒抬头看向孟孙何忌,多少年都没流过眼泪的他,此刻潸然泪下。 “多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不客气。”孟孙何忌扭头冲着冉猛说道:“冉猛,麻烦你去一趟官邸,把小司寇请过来,看看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小、小司寇……”狱卒人都吓傻了。 小司寇何人? 那是他们领导的领导的领导。 中年狱卒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所有狱卒听到这个官名,更是齐齐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全给跪下了。 “孟子,列位君子,之前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各位品德高贵,德行无双,还请各位看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千万别请小司寇过来了!” 第四十六章 子我,你礼貌吗? 方才还嚣张的不可一世的狱卒们纷纷求饶,孟孙何忌也不先允诺他们,而是向身旁的宰予询问。 “子我,你看?” 宰予施礼拜道:“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如果子路他们愿意原谅狱卒的话,我又怎么敢有什么意见呢?” 孟孙何忌很快领会了宰予的潜台词,这一趟是为了化解与子路他们的积怨,应当以他们的感受为主。 他对宰予报以感激的目光,朝着他拱了拱手表示谢意,随后走到子路等人的面前。 “子路,你看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子路望着孟孙何忌的笑脸,想要开口骂人,但嘴唇抿了半天,终究还是张不开这个嘴。 毕竟如果不是孟孙何忌拍马赶到的话,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救出子长与子羔的。 子路咬着牙,心中摇摆了好一阵子,才从鼻腔中挤出一口气,随后低头拜道。 “今天,多谢孟子了。至于这帮人该如何处置,那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夫子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只是一介平民,并没有处置狱吏的权利,既然不在那个职位上,那我就不应当去考虑那个职位上的事了。” 孟孙何忌微微点头:“你说的对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理他们是乡士的责任,我也不应该随意处置。既然如此……” 他随意点了一个狱卒:“你去叫乡士过来吧!” 这回狱卒再也不敢推诿,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叫乡士了。 毕竟叫乡士过来,总比叫小司寇和士师过来好吧? 这时,宰予又走上前去向孟孙何忌请愿。 “孟子,请允许我先下到监牢里看看子长与子羔的情况。” 他在见识过这帮狱卒蛮横无理的态度后,很是担心两位同学会不会遭到虐待,所以等不及想要去到监牢里确认他们的安危。 而今天宰予帮了孟孙何忌不少忙,所以他自然也乐得答应宰予的请求。 “嗯。现在还不能确认子长与子羔是否犯罪,直接关押他们的确不大合适。既然如此,子我,你就和狱卒一起下去,把他们带上来吧。 等到一会儿乡士到场,我们再一起确认真相。” 孟孙何忌说完,便亲切地与子路一行人攀谈了起来。 而宰予则在狱卒的带领下,走下几级台阶,穿过幽暗的过道,来到了一处铺着干草的牢房前。 宰予刚刚站定,便看见公冶长正躺在干草堆上睡大觉,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这小子虽然被关在大牢里,可非但没有愁眉苦脸,反而还一边做梦一边傻笑。 宰予仔细确认过他身上不存在半点血污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看来这帮狱卒还算有点良知,没有对公冶长用刑。 宰予冲着身边的狱卒说道:“带我去关押高柴的房间吧。” 那狱卒佝偻着腰,小心的回答着:“这位君子,他就在这座牢房里呀。最近牢房不够用,所以我们一般都把同案犯关在一起。” “关在一起?” 宰予猛地回头看向牢房,可目光所及之处,哪儿也不见高柴的身影。 子羔人呢? 难道他越狱了? 不,不可能! 子羔又没有犯罪,以他执拗的脾气,怎么可能会越狱呢? 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难不成是…… 宰予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子羔啊!我的好兄弟子羔!你该不会被他们拖出去噶了吧?” 狱卒听了这话,吓得赶忙甩手否认:“您可不要乱说话啊!没有乡士大人的命令,我们怎么敢杀人呢?” 宰予可不听狱卒的辩解,他怒道:“那我兄弟人呢?!” 谁知宰予这话刚一出口,忽然感觉膝盖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正好对上了高柴的脸。 “子我,你礼貌吗?我就问你礼貌吗?我不就站在你跟前吗?故意装瞎,看不见我?” 宰予这才想起来二人的身高差距。 他本人身高八尺有余,而高柴虽然对外宣称身高五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高柴的五尺明显是四舍五入来的,前面必须加个约等于。 俩人站一起,高柴也就到宰予腰那里。 再加上牢房光线昏暗,宰予救人心切,所以才没注意到高柴的位置。 他赶忙给高柴道歉:“子羔,我真不是故意的。” 高柴没好气的回道:“那你是成心的,对吧?” “你看你,咱兄弟什么关系,你怎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呢?” “就是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知道不能信了你的邪。” 宰予看他这么生气,干脆把话题岔开:“他们没把你和子长怎么样吧?” “态度不算客气,但至少我们也没挨打吧。” 俩人正交谈着呢,忽然,那边酣睡之中的公冶长忽然传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 宰予眉头一皱,问道:“他笑什么呢?我怎么感觉子长进了监狱后,不仅不慌张,反而还过得挺开心呢?” 高柴耸肩道:“我也不清楚。要不然把他喊起来问问?” “行。” 宰予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夫子的声音,大吼一声道:“真乃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此话一出,公冶长一个激灵,顿时从草堆里爬了出来。 他吓得浑身是汗,一脸茫然的看向那头的宰予和高柴。 “子我?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救你们的了。夫子虽然从前骂过我不仁,但我还是很讲义气的。”宰予咳嗽了一声:“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行。” 公冶长脸上带着笑,伸了个懒腰后才从地上爬起来。 宰予看他一副淡定无比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奇怪。 “子长,我和子路他们为了救你和子羔,在外面都快急疯了。怎么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公冶长笑着回道:“我又没有犯罪,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夫子说过:君子心中无愧,万事都可淡然处之。我遵循的就是夫子的教诲呀。” 宰予听了这话,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公冶长闻言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止这些。我之所以能够泰然处之,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会深陷缧绁之中,心中提前有了准备,所以自然可以应对得当。” 宰予越听越迷糊:“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冶长笑了笑:“子木告诉我的。” 第四十七章 儒与《易》 子木,本名商瞿,同样是孔子门下的弟子。 孔门当中弟子各有所长,而商瞿的长处则是个十分魔幻的东西——《易经》。 《易经》总共分为三部,即《连山》《归藏》和为世人所熟知的《周易》。 很多人因为夫子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认为夫子不喜欢研究这些玄学方面的东西。 这种观点完全是大错特错。 夫子只是不去做算卦占卜之类的事情,但他本人对《易经》造诣颇深,毕生都致力于研究其中的人生哲学。 而‘儒’这个字的含义,原本指的就是上古时期从事巫、史、祝、卜等工作的巫师和术士。 这些上古之儒长期进行祭祀与占卜工作,到了后来就慢慢演化出一套成体系的标准,这就是最初的‘礼’。 因此,儒这个学派自从诞生之初,就与《易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后人才会将《周易》这个看上去与儒家毫不相干的书籍定为五经之首,还赋予了它大道之源的美誉。 夫子教授学生向来讲究因材施教,商瞿喜欢研究《易经》,那么夫子就有意的传授他相关的知识。 就这样,商瞿日日钻研夜夜深造,很快就成了孔门弟子中有名的‘神棍’。 宰予还记得有一次同学们外出郊游。 当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众人都只穿些简单的便服,唯独商瞿一身蓑衣,头顶还扣着个斗笠。 大家都嘲笑商瞿穿这么多,一会儿肯定要被热死。 但商瞿却振振有词的说道:“今天出游,必遇暴雨,你们不带雨具,一会儿肯定挨淋。” 同学们里面有的人相信了商瞿,就也带上了雨具。 而宰予自然属于不信邪的那种。 结果,还没等走到目的地呢。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就好像昊天上帝家里的水管爆了一样。 那些相信了商瞿的同学自然免于受罪,但宰予这种可就惨了。 事后,同学们询问商瞿为什么会知道明天将要下雨。 商瞿回答说:“《诗》中有云: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我昨夜看到月亮离开了它原本的区域,进入到了毕宿附近。 毕宿,是白虎七宿中的第五宿,主兵主雨,故又称作‘雨师’。 因此,我一看到昨晚的星象,就知道今日肯定会下雨。” 自从这件事以后,商瞿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很快就从假‘神棍’升级为了真‘神棍’。 每家每户遇上点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都要找商瞿帮忙看看。 而他在鲁国的名气也越来越响,曲阜周边地区的富贵人家经常花重金请他去占卜算卦。 前阵子,他更是被人请去了卫国,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算算时间,也得有一个月了。 宰予一听公冶长提起商瞿,顿时来了兴趣。 他问道:“子木对你说什么了?” 公冶长道:“子木去卫国前,曾帮我占了一卦。” “卦象上怎么说?” 公冶长笑了笑:“否卦,见九四。” 宰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这个卦象的相关卦辞,情不自禁地念诵了出来。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否卦象征着闭塞,小人从中作梗,上下难以沟通,这是对君子不利的征兆。由大利转为小利) “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 (九四:一切皆有天命安排,不会出现灾祸,如果有同类相互依附,则均能获得福祉) 宰予琢磨了一下公冶长被捕事件的前因后果,好像还真的和卦象上说的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子木果然还是子木啊!在遇到他之前,我也曾迷信科学。 不过如果按照子木的说法,我们哥几个费尽心思来帮你,难道我们也能跟着获得福祉吗?” 公冶长笑着点头道:“既然前半部分的卦象已经应验,那么后半部分大概也会应验吧。” 宰予笑逐颜开:“如果真的灵验了,那不用你请我吃饭了,回头我请你和子木吃饭。” 几人说着话,原本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狱卒们解开公冶长和高柴身上的束缚,带着他们返回地面。 孟孙何忌等人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他的面前站着个衣帽整齐腰间佩剑的男人,那男人满头大汗、衣襟都被汗水打湿,一张嘴说个不停,似乎正在和孟孙何忌解释着什么。 看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模样,想必就是下令关押公冶长等人的乡士了。 子路等人一看宰予他们出来了,立马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孟孙何忌则笑着招呼他们过来。 “我方才已经与乡士商议过了。只要子长能够证明自己可以识别鸟语,那么立马就可以宣布无罪释放。” 乡士在一旁连连点头。 “其实也可以不用证明,有孟子作保,我又怎么敢怀疑二位的德行呢……” 但他这话刚一出口,便引起了孔门弟子的齐声反对。 “那怎么能行呢?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保全子长和子羔的德行,防止他们背上杀人的骂名。而不是为了单单保全他的性命! 如果没有加以验证便释放子长和子羔,那就算他们俩性命无虞,那他们失去的名声又应当如何弥补呢?” 孟孙何忌听完这话,心中暗自庆幸。 幸亏他之前听从了宰予的劝说,要不然这会儿被孔门弟子攻讦的就不是乡士,而是他了。 乡士抹着额前的汗珠,还得一个劲儿的给孔门弟子赔不是。 “是是是。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诸位打算如何验证呢?” 宰予开口道:“这个简单。乡士大人可以找人扛着一袋黍米,随意倾倒在曲阜的任意一个角落。鸟儿见了黍米,必定呼亲唤友前往进食。 如果子长待会儿可以从鸟儿的口中得知黍米的下落,便说明他确实能够识别鸟语。 否则,就说明子长之前是欺骗了您。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您要如何发落,我们都悉听尊便。” 乡士想了想,这个办法倒还算公允。 于是,他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可这一袋黍米……” 孟孙何忌看出了他的顾虑,开口道:“无妨。冉猛,你带他去我府上取一袋黍米便是。”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见一辆马车朝着这里驶来。 车上站着的身影宽厚高大,远远地便能看见他那焦急的面容。 宰予等人互视一眼,都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是夫子。” “夫子?” 孟孙何忌没料到孔子居然会突然赶来,他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向宰予投去求助的视线。 宰予压低嗓音道:“您可以先行回避,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孟孙何忌稍稍松了口气,冲着他点头道:“全靠你了,子我! 对了,今年夏至祭典之后,国君将会举行大射仪,以祈祝我鲁国武运昌隆。 你正好将在典礼上会晋位下士,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满足了大射仪的推荐资格。 凑巧我手头正好还有几个推荐人选没有确定,你看你愿不愿意? 如果你还有什么亲朋好友也有这个意向,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也可以一并报给我。” 第四十八章 君子之欹 孟孙何忌说完话之后,便向着宰予和在场的孔门弟子施礼告退。 他的马车刚刚离开大家的视线,孔子的马车便来到现场停下。 驾车的孔鲤从座位上跳下来,搀扶着父亲下了车。 孔子刚下马车,便痛心的高呼道:“阿长和阿柴!他们俩虽然身陷牢狱之中,但这并不是他们的罪过啊!” 公冶长和高柴见到老师如此为自己担心,赶忙从人群中走出,小步急趋上前行礼。 “夫子。多亏各位同学的帮助,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孔子看见公冶长,焦急的神色为之一滞,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长啊!柴啊!你们被释放了吗?” 公冶长摇了摇头,随后他将故事的前因后果,包括宰予等人为了帮他脱身前后奔走的事情如实陈述了一遍。 孔子一边听着,时而会点头表示赞同,时而又会皱眉似乎有所疑虑。 宰予在一旁观察着夫子脸上的表情,整个人看得是心惊肉跳,生怕让夫子瞧出什么破绽来。 忽然,他察觉到夫子的目光向着他飘来,宰予吓得小头一低,装作在数地上的蚂蚁。 站在他身边的子路察觉到了宰予身上散发出的浓厚弱者气息,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师弟多半是害怕因为孟孙何忌的事情遭到夫子训斥。 但在子路看来,虽然他也不喜欢孟孙何忌这个人,但今天如果不是孟孙到场,公冶长估计到死都不会能有证明清白的机会,至于无罪释放那就更是无从提起了。 所以,子路打算帮着自己的这位小师弟说几句公道话。 “夫子,您在这件事上,不要苛责子我。如果不是他,子长和子羔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子我能够说服孟孙何忌答应帮忙,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不应该从其他角度,再去对他的行为过度审视。” 谁知孔子听了这话,忽的放声笑道:“仲由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批评子我呢?” 子路一愣:“难道不是吗?我记得您十分憎恶孟孙何忌的行为啊!您常常教导我们,君子应该与贤人友善,与小人……” 说到这里,子路话锋一止。 他倒不是害怕这段话传到孟孙何忌的耳朵里,而是因为人家好歹刚刚帮完忙,他现在扭过头就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总归不大好。 孔子摇头道:“那你应该也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们: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君子对于天下间的事,没有规定一定要怎样做,也没有规定一定不要怎样做,做事的时候只要考虑怎样做合适恰当,这就行了。 孟孙何忌曾经做过什么,那是他的事情。 而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我只看到了阿予因为怀有一颗友爱同学的仁心,所以不惜四处奔走,希图能帮助阿长和阿柴摆脱牢狱之灾。 学生有仁心,作为老师,就应该予以赞扬,鼓励他继续努力。希望他能以此为起点,继续发扬壮大自身的德行。 如果学生有仁心,做老师的不去赞扬,这就已经是错误了。 怎么能因为他做了好事,反而还去批评他呢?这岂不是错上加错吗?” 宰予听了这话,心中止不住的感动。 果然夫子还是能理解我的啊! 我要不去求助孟孙何忌的话,子长和子羔非得烂在监狱里不可! 单单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便对他人的苦难坐视不理,这哪里能称得上是仁呢? 而曾点等其余方才还对宰予的行为心存芥蒂的弟子,在听完了孔子的话后,也若有所思。 思考了一阵后,渐渐地,他们也终于放下了对于宰予的成见。 孔子说完了话,转头冲着儿子孔鲤说道:“去,把今天国君送给我的那个东西拿过来,我要把它转送给阿予。” 孔鲤听了,顿时傻眼了:“啊?” 孔子见他不情愿,语气不由得严厉了几分:“这是我对于阿予的赞赏!学生有仁心,如果我不赞扬的话,你是想要逼我犯错吗?” 孔鲤见到父亲的态度如此强硬,只得垂头丧气的返回马车上,取下一个红木盒子。 众人都好奇国君赐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都一齐围了上来。 子贡更是有点小嫉妒的在宰予的耳边嘟囔着:“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找孟孙何忌了,这可是国君赐下的东西啊!夫子居然说送就送了。” 宰予得意的瞥了他一眼,压低嗓音还击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谁让你那时候犹豫了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孔鲤打开盒子。 里面端放着的是个奇形怪状的陶瓶。 这瓶子乍一看上去似乎与平常的瓶子无甚区别,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瓶子的地步竟然是尖尖的。 宰予看得一愣,他问道:“这瓶子底部是尖的,放在地上肯定立不起来,国君要这种瓶子是干嘛用的?” 孔子笑着说道:“这叫做欹器,是国君放在座位右边警戒自己的器具。 这种欹器在空虚时就倾倒,里面的水不多不少时就端正,水满时就倒下。 贤明的国君都把它视作最高警戒,用它来提醒自己应该时刻小心谨慎,所以常常把它放在座位边。” 子贡在旁边指着瓶子的尖底质疑道:“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孔子也不反驳,只是冲着孔鲤说道:“鲤啊!去打点水来,灌进去试试。” 孔鲤按照父亲的吩咐照做。 结果真的如孔子所说那样,当水不多不少时欹器就端正,而当灌满水时就倒下。 孔子感叹道:“唉,哪有东西盈满了不倒的呢!” 而宰予的眉头却猛地一皱。 嗯?我怎么感觉夫子是在说我呢? 但还不等他开口发问,子路便抢在前头问道:“夫子,那有没有保持盈满,但不倾覆的方法呢?” 孔子微笑着说道:“自然是有的。当自身盈满时,聪明睿智的人,就会用愚笨的方法来持守。 功绩遍及天下的人,用谦让的方法来持守。 勇力闻达于世,用怯懦的方法来持守。 财富遍及四海,就用谦和的方法来持守。 这便是尽力贬损自己来保持盈满的方法。” 说到这里,孔子将欹器递给了宰予:“那么予啊!你觉得能言善辩的人,应该用什么方法持守,来防止自身倾覆呢?” 第四十九章 愚不可及 坏了,我中埋伏了! 宰予心中悔恨万分。 他娘的,我竟然被夫子的绕后迷惑住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之前说了那么多都是为了叠buff,他老人家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宰予心中设想过一万种被骂的方式,但就是没想到夫子居然会选择闪现开团。 这次的确是我大意了。 夫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我和孟孙何忌之间的猫腻呢? 宰予鬓角冒汗,仔细的思考着夫子所说的话,试图从中寻找求生方向。 他想了又想,最后决定保持沉默,让夫子先开口。 孔子见宰予久久不语,果然开口问道:“予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宰予恭恭敬敬的拜道:“因为不说话就是我给您的回答呀。 当初您曾评价过卫国的宁武子,说他是: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这样聪慧的人,当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就显得聪明,当国家政治黑暗时,他就装得很愚笨。他的那种聪明别人可以做得到,他的那种装傻别人就做不到了。 我觉得这个道理同样可以套用在能言善辩的人身上。 如果一个擅于言辞的人,想要保全己身,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装作少言寡语、不擅言谈了。” 宰予觉得这个回答已经相当完善了,至少他自己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谁知道孔子听完竟然微微摇头:“予啊!你这是把我话语中的含义理解错了啊!我对宁武子的评价,可不能这么来解读。” 这下不止宰予傻了,就连其余弟子中都有人露出了茫然之色。 “夫子,难道您的话不是这个意思吗?” 孔子摇头道:“你们以为我是在称赞宁武子的处世智慧,但我其实是在称赞宁武子不与世俗妥协的愚笨啊!” 子贡疑道:“为什么您不去称赞智慧,反而要赞美愚笨呢?” 孔子缓声道:“当初卫成公因为得罪了晋文公,所以被囚禁在了晋国长达两年之久。 卫国国内的卿大夫们认为卫成公应该没有希望活着回到卫国,于是就纷纷背弃了他,在国内另立新君。 唯独上卿宁武子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而是选择抛弃了卫国的高官厚禄,来到晋国为成公端水送饭,继续辅佐成公。 晋文公想要在卫成公的饭菜里下毒,结果却被宁武子识破。他不惧晋国人的威胁,将这事宣扬出去,使得晋文公饱受各国指责,不得不释放成公。 成公回到卫国后,对于宁武子百般信任,然而他在处理政事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似乎与卫国的其他卿大夫没什么区别。 宁武子在治理国家上的智慧,是其他卿大夫很容易企及的,也很容易做到的。 但宁武子抛弃高官厚禄,选择前往晋国继续辅佐卫成公的‘愚笨’,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这才是我说,宁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根本原因啊!” 说完,孔子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学生,叹了一声道。 “天下间的聪明人何其之多,但宁武子这样的‘愚人’又能有多少呢?难道他这样的人物,还当不起我孔丘的一句称赞吗?” 语罢,孔子将目光重新投向宰予。 “予啊!你觉得我方才所说的倾覆是什么意思呢?” 宰予小声叹了口气,俯身拜道。 “学生一开始以为您所说的倾覆是危害己身。但经过您的这一番教诲后,我怎么能不明白您的意思呢? 您说的倾覆,大概是德行败坏,以致于危害国家、侵扰百姓吧?” 孔子微微笑着:“其实保全己身与修养德行并不冲突,如果连德行都毁坏了,那又该用什么来保全己身呢?如果身体都被残害了,又该用什么来治理国家呢?” 宰予顿足俯身再拜:“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孔子对宰予报以欣赏的目光,他褒扬道:“予啊!你的心里,不是都很明白吗?为什么不去从意念真诚,端正思想做起呢?” 宰予垂头丧气道:“学生明白了。” 语罢,宰予捧着欹器扭头就走。 子路见状,连忙喊道:“子我,你干什么去?” 宰予幽幽叹息道:“诚如夫子所言,我的欹器就快要倾覆了,我得找个地方放水去。” 子路挠了挠头:“子我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对宰予知根知底的子贡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压低嗓音回道:“水喝多了,找个地方上厕所。” 语罢,子贡也向夫子行礼请辞,朝着宰予的方向追了过去。 子路扯着嗓子又问道:“子我去放水,子贡你跟过去干嘛?” 子贡的嗓音骤然传来:“当然是观摩他放水了!” …… 宰予离开监狱后,拐进一处小巷靠在墙边。 他举起欹器仰头喝了一口闷水。 “这水也不带气,喝着真没意思。” 他感觉胸中有些郁闷。 本来他都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夫子一把宁武子搬出来,他就再也张不开嘴了。 身为一名颇有实力的辩士,宰予知道自己的语言就算再华丽,也压不过宁武子实打实的‘愚不可及’。 事实胜于雄辩。 宁武子这样的人,哪儿有人会不喜欢呢? 你可以说宁武子这人傻,你也可以攻击他笨,但你就是没办法讨厌这种人。 正是因为常人无法‘愚笨’到宁武子这样的程度,所以才更加显得可贵。 “欸,这就是德行的力量吗?《诗》里说的果然不错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两句话,就是专门拿来形容类似宁武子这样的人的吧?” 宰予正在自言自语着,子贡突然从一旁冒了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酒,笑嘻嘻的走到了宰予的面前。 “子我,还发愁呢?今天的事也办完了,晚上咱们吃点好的?” 宰予白了他一眼:“来看我笑话是吧?” 子贡哈哈一笑,将酒罐双手奉上。 “我哪里敢呢?你今天是被夫子击败。和夫子辩论,换谁上去不是个输啊? 不过我看你方才回答夫子问题的时候,欲言又止,是不是肚子里有什么货还没倒出来呢?” 宰予不客气的接过罐子畅饮一口,回道:“你倒是了解我。我的确还留了后手,不过留了也没用。夫子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这次输定了。” “喔?”子贡好奇道:“那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学习一下,你留的到底是什么后手呢?” “也没什么,几句话而已。” 宰予将罐子还给子贡,示意他也喝一点。 但子贡的兴趣明显不在酒上,他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话呢?” 宰予回味了一下酒水的味道,摇头叹气道。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明明是温和的光芒,却表现的像是尘土一样随俗而处、不露锋芒。 顺应时势的变化,屈伸舒缓自如。 像鱼儿一样收敛鳞甲,像鸟儿一样收起羽翼,适当隐藏自己的锋芒与志向。 随时关注风云变幻蓄势待发,等到时机合适便可席卷天下。) 第五十章 孔子分谤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子贡念叨着这句话,他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你这句话为什么不能说?这不是挺有道理的吗? 时运不济的时候,就悄悄隐藏起来,保护好自己。等到风云变幻,再果断出击。 这句话很好啊!为什么不能说呢?” 宰予愁眉苦脸道:“道理是对的,如果一个人想要安身立命、富贵太平,那么按照这句话去做当然没错。可这样的聪明人,又怎么能和愚笨的宁武子相提并论呢?” 宰予心中五味杂陈。 夫子之所以提出宁武子,是因为他期盼宰予,能够不论世道如何变幻,始终守护住一颗质朴纯净的赤子之心。 而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段话,却是《晋书》里用来评价司马懿的。 夫子觉得宰予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君子。 而他如果拿评价司马懿的话去回应夫子的话…… 宰予心里一阵叹气:“我要真的说了,那我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夫子待我以君子,我自当以君子报之。我、我怎么能教夫子去做小人呢?” 子贡和宰予做了好几年的同学,还从未看见过他纠结成这样。 但他也知道,别看宰予平时说话没溜儿,但实际上却是个极其执拗的人,这一点与夫子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夫子执拗的是‘仁’。 而宰予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以追求结果为目的。 所以既然劝不动,子贡干脆也就不劝了。 男人嘛,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等过几天宰予把这事儿忘了,自然也就好了。 他扯着宰予的胳膊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先回家吃饭,今晚酒水管够。” ———————— 夕阳下,孔子凝视着宰予和子贡离去的方向,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也不知是欣慰,还是赞赏,抑或是还包含了其他莫名的情绪。 大部分弟子待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大多以为夫子刚才是在批评宰予。 唯独子路心直口快,直接将自己的疑问脱口而出。 “夫子,您之前不是说过,您不会批评子我吗?” 孔子摇头道:“我并没有批评阿予。” 子路疑惑道:“您举宁武子的例子,难道不是在批评子我缺少宁武子‘愚笨’的精神吗?” 孔子道:“我的确赞赏宁武子的愚,但我同样欣赏阿予的智慧。 就拿今天来说吧,如果换做是你们,有几个人可以担保自己能说动孟孙何忌?” 子路想了想:“除了子我以外,估计也就子贡能尝试一下了。不过尝试归尝试,他也未必能够成功。” 孔子点头道:“有智慧是阿予的优点,但同时也是他的缺点。 聪明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聪明过了头,反而会为自己带来灾祸。 阿予现在的年纪还轻,而年轻人总会喜欢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寻求捷径,这是人的天性,所以我不会去批驳他的行为。 但也正因为阿予年轻,所以他尚且不能明确的分辨是非善恶,因此他所发现的捷径,与此同时也有可能是歧路。 如果今天阿予不能求得孟孙何忌的帮助,你猜他会不会去另寻他人呢?” 子路想了想,俯身回道:“子我很看重同学之间的情谊,就算孟孙不来,他也一定会另寻他法的。” 孔子问道:“那你觉得,到时候,他会寻求谁的帮助呢?” 子路听到这里,浑身一震。 他总算明白夫子的意思了。 “您是说,如果孟孙不来的话,子我会去找阳……” 孔子抬手打断了子路的话,随后说道。 “以阿予的性格,他一定会去的。他对于同学的仁爱之心,远高于对自己名声的看重。 但如果他去求了阳虎,那么就相当于有了开端。 他这一次求了阳虎,那么下一次阳虎求他的时候,阿予难道还可以拒绝吗? 一个小小的蚂蚁洞,如果放任不管,可以将千里长堤侵蚀倒塌。 而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误,如果不注意弥补,就会使他的人生毁于一旦。 阿予有仁爱之心我很欣慰,但我也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所以才用宁武子的例子来激励他。 因此,刚才我并不是在批评他,而是想要保护他啊!” 子路听完孔子的论述,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孔子忽然问道:“在我到达这里之前,我看到有一辆马车从这里驶离,那是孟孙何忌的马车吧?” 子路点头道:“没错。孟孙何忌不敢与您见面,所以便在您到达之前离开了。” 孔子点了点头,忽然回头冲着孔鲤喊道:“鲤啊!走吧。” 孔鲤迷糊道:“父亲,难道我们不等子长证明了清白后再走吗?” 孔子笑着登上马车,说道:“阿长的清白就像是一块白布上的黑点,大多数人一看便知,又哪里需要我留下帮他证明呢?” “那我们现在是回学社吗?” “不,我们去孟孙何忌的府上。” “啊?”孔鲤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父亲,咱们去那地方干什么?” 孔子摇头笑道:“阿长的清白已经得到了证明,但阿予的清白还没有人帮他证明。 曲阜的卿士都知道我与孟孙何忌交恶,私下里也都认同孟孙违礼的说法。 但阿予为了帮助同学,不惜顶着忤逆老师的风险,承受国人卿士的指责。 晋景公时,齐晋两国在靡笄交战,因为晋军进展不顺,所以晋国的韩献子想要按军法处死作战不利的大夫。 郤献子得知这个消息后,认为这样做不合情理,于是立刻驾车前往,想要营救那人。 可等他赶到时,那人已经被斩首。 于是郤献子便将那位大夫的尸体陈尸示众,他的仆从说:您原先不是想要救他吗?为什么现在人死了,您还要将他陈尸呢? 郤献子叹了口气说:我之所以想要保全他的性命,是为了顾及大局,团结晋国的所有势力。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所有朝中的诽谤之辞都会集中在韩将军的身上。既然我是为了团结而来,那么,我又岂敢不分担一点针对韩将军的谤言呢!” 说到这里,孔子顿了一下,微笑着望向远处的夕阳。 “韩献子处死作战不利的大夫,是为了整顿军纪,所以郤献子选择为他分担一些谤言。 而阿予之所以做出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友爱同学,也是想调解我与孟孙何忌之间的关系。 他满心都是为了他人考虑,阿予有着这样一颗仁心,我又岂敢不替阿予分担一些诽谤之辞呢?” 语罢,孔子端正的坐到了位子上,朝着儿子开口道。 “如果阿予的清白无人帮他证明,那么就由我来做这件事吧。” 第五十一章 父母唯其疾之忧 鸡鸣三声,又是一个清晨。 宰予顶着黑眼圈按时从床上爬起,他双目布满血丝,昨天直到半夜他都在琢磨夫子说的话。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了那个神奇的图书馆。 宰予想找点乐子,排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于是他开始在图书馆的文献检索系统里疯狂的搜索自己,但却很遗憾的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著作流传于后世。 不过宰予虽然没有找到自己的著作,但他费尽心思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翻找了半天后,他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作者。 虽然这个作者与他既不同名也不同姓,但好歹名字里带个宰字。 没错,这作者叫太宰治。 写了本书,挺出名,叫《人间失格》。 宰予当时一琢磨,这个人姓太宰,那肯定是将相之后啊! 因为在周礼中,太宰是一种与司徒、司马、司寇等并列的高级官职,一般只有卿大夫才能担任。 太宰负责建立和颁布国家的六种法典,并辅助君王统治天下各国,权利与职责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宰予觉得,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写的书应该会有点水平。 于是,他就从头开始阅读了起来。 结果却发现,作者竟然不是华夏子民,而是荒岛上的蛮夷。 蛮夷也就蛮夷吧,如果书写得好,宰予忍也就忍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读完《人间失格》,不止没有被治愈,反而被致郁了。 他的心灵受到了二次摧残。 宰予一起床便连连叹气,就连早上起来吃黍米粥的时候,都觉得失去了进食的乐趣。 今天子贡还是老样子,一大清早就跑到宰予家门口叫他一起上学。 可喊了半天,始终不见人回应。 于是,子贡就自作主张的推开了宰予家的破门,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宰予的苦瓜脸。 子贡瞪大着眼睛,他搞不清楚宰予又打算作什么妖。 “你怎么了这是?” 宰予吸溜一口米粥,叹一口气道。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至于吗?夫子说你两句就崩溃了?以前你挨骂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灵这么脆弱啊!” 宰予唉声叹气,站起身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餐具,一边说道。 “这不是被夫子骂的事,我在思考人生的意义?” “人生的意义?” 子贡皱眉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他凑到宰予身边,说道:“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总是这样下去不是?我老家有个妹妹,性格挺好的,也没有寻到良配呢,要不我帮你撮合撮合?” 宰予正准备去洗碗,可听到子贡这话,顿时感觉不对劲。 他猛地回头瞪着子贡:“我思考人生,你给我介绍妹妹干什么?” 子贡咳嗽一声,冲着宰予挤眉弄眼道:“大家都是男人,为什么思考人生,我还不清楚吗?有的事啊,不能说的太透~” 宰予面无表情地放下碗,走进旁边的柴房。 子贡正想询问宰予去干什么,但还没等他发问,就看见宰予拿着一根两米来高的棍子回来了。 子贡被吓了一跳:“子我,你干什么?” 宰予拿着棍子往地上一杵,冷笑一声道。 “你有本事给我把之前那句话再复述一遍。” “不说了不说了,刚才是我不对。我收回对您的一切不敬之词。咱们去上课,相亲的事情就当我没提过。” 子贡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连蹦带跳的赶紧跑出了宰予家,生怕他拿着棍子撵上了。 两人就这么胡闹了半天,才终于出了家门,往学社的方向走去。 但还没等走进学社,他们就感觉到今天学社附近的气氛不对劲。 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大街上依次排开,从学社外的石桥一直延伸到学社门前。 每一辆马车都装满了货物,其中的货品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装着上好的美酒,有的是成卷的绸缎,还有的是一些精美的漆器。 宰予见状愣了半天:“夫子中双色球了?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子贡也没去问宰予双色球是什么,他已经渐渐地对宰予口中时不时蹦出的奇妙词汇习以为常了。 “你傻呀,这肯定不是夫子买的。” “不是夫子,那是谁买的?” 子贡暗戳戳的指向学社门前,那里站着一个衣装不俗、头顶扎着两个小角的童子。 “你看那个小孩儿,那一身衣服就不少钱了。这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来找夫子拜师了。这些马车上装的,就是送给夫子束脩(拜师礼)。” “束脩,这么多?” 宰予的眼睛都快惊掉了。 要知道,他当年找夫子拜师的时候,也就是去郊外打了几只野兔子,做了十条肉干意思一下。 谁能想到,这些正经人家的拜师礼居然如此丰厚。 同样是学生,宰予学费就交八百,人家交八万,受到的却是一样的教育。 宰予忽然有种赚到的感觉。 正在他们说话之际,那童子已经进门向夫子行完了拜师礼。 宰予和子贡跟了上去,发现学社里已经坐满了学生,而台上的孔子身旁除了那位小童子外,竟然还站着一人,赫然是孟孙何忌。。 而孔子正笑呵呵地与这位新入学的小孩子交谈着。 “行完拜师礼后,你从今往后,也是我的学生了。” 小童子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孟孙何忌见他不说话,无奈的开口道:“彘啊!夫子和你说话呢,你怎么还不拜见夫子呢?” 小童子这才醒悟,他在父亲的督促下,连忙向孔子行礼拜道:“学生孟孙彘,拜见夫子。” 孔子和蔼的笑着,冲他说道:“去吧,向你的师兄们介绍一下自己。” 孟孙彘初时有些害怕,但在孔子的鼓励下,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转过身面对一众同窗。 “我叫孟孙彘,众位师兄不嫌弃的话,平时叫我子豚就好了。” 孔门弟子们听到这话,纷纷笑了起来,他们此起彼伏的喊道。 “子豚,今后咱们就一起学习了。” “有什么不懂得,都可以来问我。” “我虽然长得凶,但人还是很谦和的,你不要害怕我啊。” 宰予见状,脑子有点发懵。 夫子怎么突然和孟孙何忌和好了,甚至还收了他的儿子做学生? 他糊里糊涂的坐到了座位上,趁着夫子和孟孙何忌交谈的间隙,向身旁的颜回发问。 “子渊,这是怎么回事?” 颜回一边捧着竹简温书,一边压低嗓音道:“昨天你离开之后,夫子去了一趟孟府。” “啊?”宰予差点惊得叫出声来:“夫子去孟府干什么?” 颜回忽的一笑,放下手中的竹简,说道:“夫子说过:德不孤,必有邻。品德高尚的人是不会孤立的,一定会有志同道合的人与他相处。 你愿意为了子长和子羔牺牲自己的名声,所以夫子也同样愿意为了挽救你的名声而牺牲自己。 与孟孙何忌和解,还收下他的孩子做学生,这就是夫子给予你的回答了。” 颜回正说着话,宰予忽然听见杏坛之上,夫子与孟孙彘的交谈声。 夫子笑着问道:“你现在是我的学生了,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吗?” 孟孙彘看了眼微笑的夫子,又看了眼严厉的父亲,犹豫了半天,终于问道。 “我想问您,什么叫做孝呢?” 此话一出,在场的弟子哄堂大笑。 因为大家都记得,这个问题前不久宰予才问过夫子两次,一次被夫子骂的抬不起脑袋,另一次则被夫子叫到屋内单独训话。 所以,这明明是孟孙彘问的问题,可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宰予。 “子我,这个问题,应该让你代替夫子来回答才对啊!” “对啊!毕竟你都问过夫子两次了,记忆肯定深刻。” 宰予被同学们取笑的有些不自在,不由恼怒的扭头回呛一众同学。 “有什么好笑的?” 宰予郁闷的扭头回来,却发现居然就连夫子也在看着他。 这让宰予不由一惊,还以为又要遭到训斥。 岂料夫子只是对着他微微点头,随后开口回道:“所谓孝啊,就是做父母的一心为儿女的疾病担忧啊!” 宰予浑身一震,忽的惭愧的低下了脑袋。 他叹了口气,与孟孙彘一起行礼拜谢道:“学生受教了。” 第五十二章 五帝之德 孔子望着宰予行礼的模样,微微露出笑容。 他捋着胡须说道:“昨天我没有授课,而是让你们自行温书,想必大家研究学问时,都产生了许多新的疑惑吧? 所以,今天这堂课,我不讲课,而是来给大家回答问题。那么,予啊!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宰予的心中的确有很多疑惑,但他又担心问出来之后会挨骂。 可思来想去,挨骂总比不得其解强,为了能够解开疑惑,挨骂也就挨骂吧。 宰予俯身行礼后开口道:“从前我问过您五帝的德行,当时您很生气的回答我:你不是问这种问题的人。您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道:“我当时之所以那么回答,是因为我还没有确认你是否拥有一颗仁心。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前往成周,求学于老子。 老子告诉我: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要想做成大事,必须从细微之处入手。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运用在学习上。你提出问题时,自身的德行尚未修养好,便要去问五帝的德行,准备向他们学习,这是不正确的。” 宰予想了想,又问道:“那我现在可以向您请教五帝的德行了吗?” 孔子笑了笑:“现在大概是可以了。” 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后,宰予终于开口问道。 “我常常听别人说,黄帝统治了三百年之久。黄帝难道不是人吗?他统治的时间怎么能达到三百年呢?” 孔子听了,和蔼的笑着:“予啊!你大概是误解了别人的意思了,黄帝当然不可能活到三百年那么久了。” “那他又是怎么统治了三百年的呢?” 孔子道:“黄帝的年代太过久远,不过我还是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 传说,黄帝是少昊的儿子,名叫轩辕。 他出生时就与众不同,很小就能说话。童年的时候,他聪慧伶俐、诚实仁厚。长大成人时,懂得区分五行之气,还设置了五种量器,规定天下运转的方法。后来,他又游历全国各地,安抚民众。 炎帝不服从黄帝的管辖,他就骑着牛、坐着马,驯服猛兽,率领军队与炎帝在阪泉之野大战,三战后打败了炎帝。 蚩尤带领九黎部众作乱,黄帝就率军与他在涿鹿大战,最后在中冀将蚩尤斩杀。 天下太平后,黄帝遵循天地的纲纪治理天下,他既明白昼夜阴阳之道,又通晓生死存亡之理。 按照时节变化播种百谷,栽培花草树木,他的仁德遍及天下百姓,乃至于鸟兽昆虫。 黄帝活着的时候,天下人受其恩惠有一百年的时间。 他死了以后,天下人又敬服他的神灵一百年。 之后,天下人还运用他的思想治理天下一百年。 所以说,黄帝统治了三百年。” 宰予听完,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那请问帝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笑着说道:“他是个仁爱的人啊!帝尧是高辛氏的儿子,名叫陶唐。 他的仁慈好像是悠悠苍天一般深邃,智慧就宛如是天上的神明一般不可捉摸。 与他相处,能感受到太阳般的温暖。望着他,就像云彩般柔和。 他富而不骄,贵而能谦。 作为君王,他能听取贤人的建议,挑选合适的人来管理各项事务。 每年都到各地巡视农作物生长情况,把民众的事放在首位。他流放了共工、驩兜、三苗,诛杀了鲧,还能让天下人都感到信服。 他的话从不出错,他的德行从不违背常理。四海之内,车船所到之处,人们没有不喜爱他的。” “那帝舜又是怎样的人呢?” 孔子回道:“他是乔牛的孙子,瞽瞍的儿子,名叫有虞。 舜因为德行出众受到帝尧的提拔,他宽容温和,敬天爱民,不让远道而来的人感到疏离,也不使亲近的人遭到冷遇。 他遵循帝尧治理天下的方法,任命了二十二位贤臣辅佐自己,所有事情都要求自己身体力行。 他三十岁接任帝位,统治了天下长达五十年之久。” 宰予听完,琢磨了一下夫子的话语,继续追问。 “那您怎么看大禹呢?” 孔子回道:“他是高阳的孙子,鲧的儿子,名叫夏后。 他治理天下都有准则和规矩。 农桑,他不违背四时。 治水,他安定了四海。 选贤,他任命皋繇和伯益帮助他治理百姓。 克乱,率领军队征伐不服从者,四方的民众没有不信服的。 予啊!大禹的功德,大的方面像天一样广阔,小的方面即使是一句话,民众都非常喜欢。 我也无法完全说清他的功德啊!” 宰予思考了良久,感觉夫子口中所说的这几个人,无论是德行还是功绩,都是常人无法企及的。 于是,他问道:“五帝的德行不是我可以触碰的,但您可以指点我,应该如何向他们学习吗?” 孔子凝视着宰予的眼睛,良久才捋着胡须笑道。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只要你能够秉持着一颗仁心,那么无论做什么事,就都不会作恶了。” 秉持一颗仁心? 宰予思索着,他感觉夫子好像说的很少,但似乎又说了很多。 之后,又有许多弟子开口请教孔子问题,但宰予都没听进去。 授课的时间转瞬即逝,宰予还没想明白夫子话语中的道理,就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 子贡用胳膊肘捅了捅宰予,这才将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子贡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着宰予两眼无神的模样,无奈道。 “你发癫了?我本以为夫子指点你两句,能把你开导好。怎么你这病情还越来越严重了? 夫子指点前,你思考人生。夫子指点后,你还思考人生。这样一来,那夫子不是白指点了!” 宰予瞥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我悟了!” “你悟到什么了?” 宰予也不理他,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就往门外走。 岂料刚出学社大门,他就碰上了来接孩子的孟孙何忌。 孟孙何忌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子我,我能与夫子和解,都是多亏了你啊!” 他挥手示意手下奉上一份竹简。 宰予问道:“这是什么?” 孟孙何忌笑着回道:“我原本想推荐你参加大射仪作为报答,但没想到,夫子居然已经在我之前向国君推荐了你。 所以,我就只能拿点别的东西来当谢礼了。这份竹简,是我赠予你一井之田的契约证明。还请你收下吧。” 一井之田? 宰予刚刚受到夫子的教育,此时正想一口回绝。 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夫子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双手接下竹简,恭敬拜谢道:“既然是您的好意,那我就收下了。” 孟孙何忌欣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接上孩子离去了。 子贡从学社里跟了出来,他正准备拉上宰予一起回家吃饭,谁知道,还没等他出声,宰予忽然撒丫子往城门的方向飞奔。 子贡只好扯着嗓子喊道:“子我,你干嘛去啊?” “我去趟郊外!” ———————— 宰予铆足了劲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郊外。 他两手撑在膝盖上,一个劲的喘着粗气。 而他面前的荒田中,那群表情木然、衣不蔽体的野人们则一脸惊惧地望着这位衣装整齐的儒生。 在他们的印象里,在这种时候还会来到荒郊野外的国人,一般安得都不是什么好心。 母亲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而用木棍开荒的男人们,则畏惧的往后退了两步,将女人和小孩儿挡在身后。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棍子,如果情况生变,真的到了逼不得已的那一步,他们也只能顶着违反国法的风险去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国人抗争了。 宰予看到他们这样,连忙摆手澄清身份。 “别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 野人们互视一眼,都从同伴的表情中看出了忧虑。 胆子大一些的,战战兢兢地搭话道:“那您是来干什么的?” 宰予哈哈一笑,他一手掐着腰,一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简。 如血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那不算伟岸的背影。 “有勤劳肯干,想吃饱饭的,都跟我走!” 第五十三章 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宰子 夕阳落幕,星斗漫天。 宰予为了说服野人们,差点没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返回曲阜。 他给野人们开出的条件是,他的田地交给野人们自由耕种,由宰予负责提供种子和农具。 而最终的收成无论多少,宰予只取一成,野人们可以拿走八成,而剩下的一成,则需要按照鲁国的税法上交给国家。 其实宰予一开始是一成都不打算拿的,但他担心待遇太过优厚会让自己看起来像骗子。 但即便宰予已经加码,却依然没有多少野人愿意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最终,只有九户人家愿意接受宰予的帮助,成为挂靠在宰予名下的隶民。 不过虽然名义上,宰予是他们的主人,但他并不打算奴役他们,甚至他还盘算着等以后造纸工场开业后,为九户人家里的女人们也提供一份造纸的工作。 不过这些话,宰予并未对他们吐露。 因为夫子说过: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意思是,君子应该先行动起来,实践自己想要说的话,做到之后再把它说出来。 现在工场尚未建成,宰予不想胡吹大气,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变故,那他不等于就撒谎了吗? 虽然宰予这一次只招募到九户人家,但他也并未气馁。 因为九户对于他手上拥有的田地来说,不多不少刚刚好。 他现在拥有一井之田。 按照周礼规定,所有农田实行井田制管理。 现在井田制虽然在各个诸侯国已经名存实亡了,但周礼中对于田地大小的丈量与说明方法却流传了下来。 周礼规定,每名农夫应该得到一百亩田地进行耕种,所以一百亩就被称之为一夫。 而除了夫之外,还有许多田地的丈量单位。 所谓九夫为一井,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四丘为一甸,四甸为一县,四县为一都。 所以一井之田,就是九百亩土地。 如果换算成现代计量方法,实际上只有三百亩左右。 而《管子》中说:终岁耕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二十钟。 一钟大约相当于80公斤,也就是说春秋时期,一百亩田辛勤耕作一年,顶多出产1600公斤粮食。 这些粮食,大概也就正好能够养活一户人家。 所以一井之田招募九户人家来耕种,这是最合适不过的。 宰予一路上开心的哼着小调朝着子贡家的方向走去。 前几天他做梦,在图书馆里读《孟子》。 书里有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当时宰予还不能理解,但今天他终于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个人得到田地的快乐,哪里比得上大家一起得到田地的快乐呢? 虽然我失去了一部分田地的利益,但比起从前一亩田都没有时,依然算是有了获得,所以我非常快乐。 而那九户人家因为我的关系,也得到了田地的利益,他们快乐,我就更快乐了。 宰予忍不住心中默默给孟子点赞,准备今晚回去之后把《孟子》再好好读两遍,高低也得给自己弄几个类似的典故出来。 宰予一扫昨日的阴霾,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就连走路的步伐也轻快了不少。 他走到子贡家门前,却突然看见子贡正坐在门槛上长吁短叹,似乎正在发愁。 而颜回则陪在一旁,好声好气的安慰着他。 “子贡,你也别想太多。别人都挤破了头想要参加,还找不到这个机会呢。你怎么得到了机会,反而开始发愁了?” 子贡长叹一声道:“这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呢?别人上去是荣耀,可要是我上去了,那就是去丢人现眼了。九十步远的靶子,你就是让我射一天我也射不中啊!” 宰予走上前去,奇怪的打量着他:“子贡,我不思考人生了,怎么反而你又开始了?这样吧,我老家有个侄女,年纪和你差不多,性格也挺好的,回头我帮你撮合撮合吧。” 子贡闻言,怒而抬头:“哪个竖子?敢拿我开涮?” 他一抬头,发现居然是宰予,气就撒了一半:“我就说呢,这曲阜城里,嘴巴这么欠的也就你这么一位。” 宰予向一旁的颜回问道:“子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要死的样子?” 颜回道:“子我,你就别取笑他了。刚刚有人来通知子贡,说阳虎欣赏他的才华,举荐他做咱们鲁国的行夫,还推荐了他参加夏至祭典后的大射仪。” 行夫? 大射仪? 宰予听了,捂着肚子笑得差点当场劈叉。 阳虎这人够损的啊! 不就是因为之前他劝夫子出仕时,子贡和他顶了两句嘴吗? 这么快就把子贡给安排上了? 子贡愤愤道:“阳虎这个小人,真是不当人了!他肯定是从哪里打听到我不擅长射箭,所以就借着大射仪的势,故意把我选上,趁机让我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 宰予一边笑一边点头:“关键这事你还没办法回绝他。参加大射仪是国君赐予的荣誉,授予你行夫的职位,在外人看来是阳虎举贤不避亲、用人不避仇,不计较与你之前的矛盾。 如果你拒绝了他的举荐和邀请,国人不但不会指责阳虎,反而还会觉得你不识大体、连基本的礼节都不懂。” 子贡气的头顶生烟,捶胸顿足道。 “可不是吗?他这招也太损了!我现在要是接受职位、参加大射仪,那就是丢脸。我要是不接受、不参与,那还是得丢面!” “里外不是人了属于是。” 子贡忽然转头看向宰予:“子我,你有没有办法救我?” “我?”宰予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我……办法倒是有。只是嘛……” “只是什么?” 宰予捋了捋头发,往门边一靠。 “我不想卷入是非。” “那你就看着我落水?” “不,子贡。你对我一点诚意也没有,你并不把我当朋友,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宰子。” 子贡对宰予的黑话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问道。 “你遇上什么事了,如果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 宰予嘿嘿一笑,搓着手走上前来:“这不就行了吗?咱都哥们,什么钱不钱的。” “哦,你要借钱是吧?”子贡很大气的一挥手:“你就说吧,借多少?咱们兄弟之间,不必客气。” 宰予心里计算了一下,然后附到子贡耳边吐露了一个数字。 颜回坐在旁边,他只看见宰予嘴皮子一动,随后子贡双眼发直,整个人都木了。 子贡调整呼吸,两只手按住宰予的肩膀,认真的望着他说道。 “子我。你问我借这么多钱,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抢了呢?” 宰予扭捏道:“我现在不是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吗?” “你还真打算这么干啊?!” 子贡掐住宰予的脖子,两手发力,准备把这个风险点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掐死你!” “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宰予赶忙澄清:“实话实说吧,我在郊外招募了九户野人,孟孙何忌送我的田地我都分给他们耕种了。 但田里长出粮食总需要时间,所以庄稼没长出来的日子里,我想先买点粮食借给他们过渡一下。” 第五十四章 有借有还 宰予说完话,忐忑不安的望着子贡。 九户人家就算省吃俭用,一年也得消耗至少12吨的粮食。 如果换算成春秋计量单位,就是至少400石。 光粮食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再加上宰予还打算为他们添置一些用于耕作的农具,再采购一些品质优良的种子。 总共加起来,需要的钱就更多了。 这么大一笔支出,对于子贡这种大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借出去的。 因为现在的子贡毕竟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远没有达到晚年富可敌国的程度。 宰予生怕子贡拒绝,他承诺道:“子贡你放心。夏至祭典后,我就会被晋升为下士,到时候肯定还得给我分田。到时候,我可以先把那些田地拿出来给你做抵押。” 子贡忽的一抬手,打断了宰予的话语。 “不用了。你那一亩三分地,谁瞧得上?买粮食的钱,我一时半会凑不出来,不过你要是直接问我借粮食,或者借农具,我手头倒是有一点。” 宰予愣了半晌:“你哪儿来的粮食和农具?” 子贡傲的下巴一抬,两手背在身后道。 “我刚来鲁国拜师夫子时,路过曲阜城郊,看见有几块地挺不错的,就随手买了点。既然买了地,总不能放在那里不用吧?所以,我又雇了些人帮我种地。” 宰予一脸震惊,他还不知道子贡的小微企业居然已经从最初的投机倒把,发展到向农业地产进军了。 “你买了多少地?” 子贡浅浅一笑:“不多不多,也就一丘吧。” “一丘?!” 这下不止宰予被惊到了,一旁的颜回也吓得不轻。 九夫为一井,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也就是说,子贡合法持有鲁国14400亩田地的所有权。 按照这个比例计算,只要子贡愿意,他养活144户人家完全不成问题。 这个时期,鲁国的总人口估计也就只有20万户左右,而子贡可以养活其中的一千四百分之一。 想到这里,宰予酸了。 来鲁国拜师,顺手买了一丘田地,他到底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开发房地产的? “子贡,我还能问你再多借一点吗?” “不行。” “那你刚刚为什么借的那么痛快?” 子贡道:“夫子说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有志向的人心中想的是仁德,胸无大志的人所思的是财产。君子想的是规则,小人想的是惠利。 你最开始找我借钱,我不借,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而不是因为我吝惜财产。 而我借贷的原则就是救急而不救穷,你如果是因为想要变得富裕而向我借贷,我自然不可能借给你。 但如果你是为了仁爱之心,为了能使他人填饱肚子而向我借贷,那我就算捐出所有家资,也应当尽心尽力。” 颜回听了,忍不住赞叹:“子贡,如果夫子听到了你的这番话,恐怕就不再会认为你仅仅是个瑚琏了。” 宰予也笑着向他俯身施礼道:“子贡,从前倒是我小看你了。” 谁知子贡听了,话锋突然一转:“你先别急着高兴。粮食和农具我只是借给你,而不是送给你。 利息我可以不要,借贷的时间我也可以尽量宽松。但不论是五年还是十年,你手下的那九户人家,都必须如数偿还我借出去的东西。” 颜回愕然道:“这……这应该不是君子应该赞同的做法吧?君子帮助他人,怎么能谋求回报呢?” 宰予则并未反驳,而是示意颜回不要激动。 他说道:“这是上回夫子教育子贡的道理。 之前子贡在国外,赎回了一个沦为奴隶的鲁国人。按照我国的律法,无论是谁赎回国人,国家都会照价补偿。 但子贡当时回国后,却拒绝收下赔偿金。 夫子知道后,就告诉他说:赐啊!你如果不收下这笔钱的话。从今往后,鲁国人就不肯再替沦为奴隶的同胞赎身了。” 颜回琢磨了一下,问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说,像是子贡这样富有的人毕竟是少数,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不在乎赎人的赔偿金。 而如果子贡开了不收赔偿金的先河,那么从今往后大家都会以不收赔偿金为高尚,以收下赔偿金为低俗。 所以大家宁愿选择不赎人,也不愿意赎人后因为收下赔偿金而遭到指责吗?” 宰予点头道:“没错。夫子的意思正是这样。所以说,哪怕是向穷人借贷,该偿还还是需要让他们偿还的。否则,从今往后,鲁国就再没有愿意给他们借贷的人了。” 颜回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上次子路救了一名落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 夫子知道这件事后,还很高兴地拍着手说:这下子鲁国人一定会勇于救落水的人了。 当时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回想,原来是这个道理。” 子贡道:“世上能够安贫乐道的君子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虽然都喜欢仁德,但却无法为了仁德割舍自己的利益。所以说,夫子教给我们的办法,才是最值得实践与推行的方案啊!” 宰予解决了借贷问题,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他笑着说道:“子贡,既然你这么够意思,我也不能薄待你。大射仪的事情,我来替你办妥。” 子贡原本还沉浸在崇高的道德感中,感觉自己浑身都迸发着人性的光辉。 可一听宰予提到大射仪,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你能帮我把名字从大射仪的名单中除掉呢?” “为什么要除掉?大射仪可是个难得的机会,鲁国上下,上至国君与三桓,下到贩夫与走卒,都会前来参礼和观礼。这么出风头的事情,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子贡眉头一皱:“那你有办法让我在短期之内提高箭术?” 宰予很不屑的一挥手:“不是我说,你那个箭术,别说短期提高,就算长期,你也提高不到哪里去啊!” “你故意找茬是吧?” 宰予嘿嘿一笑:“我不是否认你的箭术,据我观察,你射箭的准头还是有一些的。但问题就在于,你的力量不足,手臂不够稳定。” “你有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宰予也不回答能不能,而是循着香味,迈开步子朝着子贡家的东厨走去。 “先吃饭,吃完饭让我睡上一觉。明早起床,肯定能给你一个满意答复。” 第五十五章 张挥之后 今天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宰予的脸颊上,他缓缓的睁开了眼。 随后,他把被子又往上提了提。 奈何,已经睡饱,再也睡不着了。 “唉……”宰予长叹一口气:“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说不定我就能搞明白2a65式榴弹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昨晚他本来是去替子贡查询弓箭的相关资料的,但查着查着,不知道怎么就从弓箭的发展史,转进到了近代枪械的发展历程,最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看到了榴弹炮上。 可惜的是,图书馆的资料里并没有告诉宰予榴弹炮到底该怎么制造。 要不然他高低得攒一台出来玩玩。 没理由北方的蛮夷能炮打冬宫,他宰予就不能炮打鲁国公宫啊! 也许这炮声一响,大周就走上了什么未曾设想的道路也说不定呢。 不过玩归玩,闹归闹,宰予虽然看了一晚上的榴弹炮,但也没把要办的事情落下。 他将一整套的现代复合弓的相关资料给死记硬背了下来,虽然其中大部分宰予没办法完全理解。 但他不能理解,不代表鲁国的工匠们理解不了呀。 宰予腾的一下窜起来,拿起昨晚放在枕边的纸张就开始一顿大书特书。 写完了脑海中的资料后,他又发挥起自己相当匮乏的艺术细胞,在文字说明旁配上了一些插图,力求完美复原昨晚梦中所看到的书籍。 等整理完手头的资料,宰予抬头看看天,太阳高高挂起,已经快到中午了。 “还好夫子今天又被叫去公宫了,要不然中午肯定没办法完成这么多工作。” 宰予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缩回被子里偷得半分闲暇。 只听砰的一下,房门被子贡一脚踹开。 “子我!你怎么还睡觉呢?快起来!我找到愿意帮忙的工匠了。” 宰予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子贡,随后把脑袋往被子里一缩。 “图纸在桌上,你自己拿着去找他不就行了?” 子贡可不和他多废话,揪着两个角把整床被子都掀飞了。 “你以为我这次找到的是什么普通的工匠吗?人家大有来头,人家可是张挥的后人啊!” “张挥?” 宰予回忆了一下。 传说,张挥是黄帝的孙子,因为发明了弓箭,帮助黄帝打败了蚩尤,所以被赐氏为张,是为姬姓张氏的源头。 也正是因为他发明了弓箭,所以他和他的子孙后代,世代承袭弓正的职位,负责掌管和制造弓箭。 换句话说,在上古时期,老张家就是弓箭行业的垄断托拉斯,不止是弓箭行业的规范制定者,还是这个行业的唯一制造商。 只不过到了夏商周三代,老张家在弓箭行业里的话语权被稀释的严重。 虽然依然还是响当当的老字号,但市场份额比起全盛时期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不过再怎么说,老张家还是有着千年传承的祖传手艺,宰予和子贡这种默默无闻的普通儒生能请得到这种级别的弓箭大师帮忙,那简直不可思议。 想明白了这一茬,宰予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子贡搬家——端不住了! 他蹭的一下跳起来,整理好衣冠准备出发。 “赶快头前带路。” 子贡瞧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赶忙给他泼水降温。 “你先别着急。张先生原本在周天子手下出任弓正,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辞去职位,来到鲁国传授技艺。 他之所以答应见一见咱们,是因为我告诉他,你手上掌握了一种新型弓箭的制造方法。待会儿见了他老人家,你的那张破嘴可得往回收一收。 要是说错了什么话,把他惹怒了,别说他不帮忙,估计整个鲁国的弓匠都不会再敢接咱们这一单的。” 宰予连忙承诺道:“你放心,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能不能在大射仪上不丢脸,我能不能在大射仪上取得佳绩,都得看张先生的发挥。我怎么会闲着没事得罪他呢?” 子贡看宰予一脸真诚的样子,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你明白就好。” 二人在统一了思想后,对好了话术后,启程前往张先生的住处。 其实说是住处也不妥当,因为整个曲阜大致上可以看做一个回字形,内部称之为城,外部称之为郭。 城和郭的最大区别就是,城的四面都有城墙保护,而郭则不一定四面城墙环绕。 但不管是城还是郭,总体来说按照土地职能大致划分为几个主要区域。 国君日常工作和居住的公宫位于曲阜城的正中央。公宫的前半部分称之为朝,是国君和卿大夫们处理政务的地方。而后半部分,则称之为寝,是国君起居的地方。 鲁君通常居住在路寝,而除了路寝之外,还有高寝、东宫、西宫、楚宫等宫殿,至于那里面具体住的都是哪些人,宰予不清楚,也不好意思去问。 而在宫寝的东侧,是祭祀鲁国历代先君的祖庙。 西侧则是用来祭祀皇天后土的社庙,不过虽然说是个庙,但实际上则是个高坛,所以这里又被称之为社稷坛。 而在宫殿外围,则是工匠们进行生产的区域和商贾们买卖东西的市场了。 工匠和商贾居住的地方,也一般都设立在这些作坊和市场的外围。 以上这些人都是生活在曲阜城里的上等人。 至于那些以种地为生的贫民,则主要居住在曲阜城外的郭中。 宰予他们这一次要去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曲阜城宫殿四周的工匠作坊。 子贡带着宰予沿着笔直的道路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间门前站满了人的作坊。 一群手里拿着各色工具的工匠们正垫着脚尖向里面眺望,人群中时不时传出几句赞叹之声。 “不愧是曾经为周天子制作过王弓的大师啊!这一出手,就知道功力深厚。” “你看张先生的选材,都是上好的材料,我们平时哪里敢这么用啊!” “柘木、牛角、鹿胶再加上水牛筋,最后以熊脑软化润滑。这么费时费料的弓,大概只有国君才能用得起吧?” “你还真没猜错,张先生手上的这把弓,正是国君准备在大射仪中使用的。” 宰予与子贡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喜。 他们这回还真来对地方了,能有资格为国君做弓的匠人,能差到哪里去? 他们挤开人群,来到前排,终于得以一睹这位大师级弓匠的真容。 张先生正一脚踩着弓梢,一手拉着弓弦,正在测试这把新弓的拉力。 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却丝毫不见老态,胸前胡子虽然花白,但双眼目光矍铄。 两条袖管被高高捋起,露出了青筋暴起、肌肉虬结的手臂,高高隆起的肱二头肌就像是一只盘卧的旋龟,看起来就知道坚不可摧。 有这样一副身板,即便不做弓匠,就算上战场杀敌,也必定是个万夫不当的勇士。 宰予看的心头一跳,赶忙上前拜见:“敢问您就是张先生吗?” 老头抬眼瞧了一眼宰予,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子贡,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你就是那个号称掌握了新式弓箭制造工艺的年轻人吗?” 第五十六章 弓人之问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我就是那个人。关于新式弓箭的制造方法,我已经整理完毕,还请您过目。” 宰予一边笑着,一边准备从袖子里掏出图纸递给张先生。 岂料老头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板正着脸问道:“慢着。在这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宰予眉头微微一皱。 这老头儿怎么感觉语意不善呢? 张先生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是个学礼的君子,既然如此,你们老师肯定教过你弓箭之间的差异吧?” 原来是想考我啊! 宰予心里顿时明白了。 懂了,深藏绝技的人,都有点脾气和规矩。 不过这个问题可难不倒宰予,他跟随夫子学习多年,虽然偶尔白日昼寝,但也绝不是吃干饭的。 宰予笑着回道:“自然是教过的。夫子曾教导过我:弓分六种、弩有四类、矢有八族。六弓分别是王弓、弧弓、夹弓、庾弓、唐弓和大弓。 王弓和弧弓专门用来授予习武之人,夹弓和庾弓授予射犴侯、鸟兽的猎人,唐弓和大弓授予学习射艺的人、使节以及慰问远方臣子。 天子用的弓,合九弓而成圆。 诸侯用的弓,合七弓而成圆。 大夫用的弓,合五弓而成圆。 士人用的弓,合三弓而成圆。 六尺六寸的弓,称为上制,提供给身材高大的人使用。 六尺三寸的弓,称为中制,提供给中等身材的人使用。 六尺的弓,称为下制,提供给身材矮小的人使用。” 张先生听了之后,严肃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些:“嗯,不错,倒是个懂弓的。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制作长弓需要准备哪六种材料吗?” 宰予笑着回道:“我听说弓匠制弓,需要根据时节选用材料。所谓六材,指的是干、角、筋、胶、丝、漆,当六材都具备后,心灵手巧的工匠就可以将它们加工成弓。 选择干的准则是,追求射箭的距离,越远越好。 选择角的标准为,追求射箭的速度,越快越好。 选择筋的考量是,追求射箭的穿透,越深越好。 选择胶的准绳为,追求弓身的紧密,越贴合越好 选择丝的尺度是,追求弓身的牢固,越坚实越好。 选择漆的法式为,追求弓身能耐久。越持久越好。 其中干材的选择又分为七个等级:柘木为最上等,檀木次一等,桑木又次一等,橘木又次一等,木瓜木又次一等,荆木又次一等,竹子最次。 选择角的时候,也要根据时节等情况综合考虑。 秋季宰杀的牛角质厚,春季宰杀的牛角质薄。小牛的角直而润泽,老牛的角不直而干燥。久病的牛角里就会受伤而洼陷不平,瘦瘠的牛角不润泽。 至于胶的选用,也是各有不同的,鹿胶、马胶、牛胶、鼠胶、鱼胶、犀胶各有优劣,应当根据情况选用。 制弓用的筋乃是重中之重,必须要捶打得熟之又熟。 作为包裹在长弓表面作为防护的漆,必须要尽量清亮澄澈,而丝要像在水里煮练时的颜色。” 宰予一连串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赶忙趁着停顿的工夫缓口气。 而一旁的子贡见他停顿,立刻开口顶上。 “衡量一把弓是否合格,有几项标准。 第一,要看弓的躯干是否强而有力,拉弓时能否顺如流水。 第二,弓体是否固定紧实,拉满弓时弦与弓臂之间,要符合三尺的距离。 第三,弓角能否撑住弓干以增加强度,拉弦时要做到不发生邪曲,能正对弓弦。 第四,拉弓时弓体要弯曲如环,松手放箭时弓体不变形,仍旧弯曲如环。 除此之外……” 张先生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打断子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了,不必说了。” 周遭的匠人们也忍不住赞叹。 “了不起啊!这两位年轻人!” “就算是久经历练的老弓匠,也未必能够像他们总结的这般透彻吧?” 张先生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从黄帝时,我的祖先挥便开始从事弓箭制作。 我的家族世代承袭弓箭的制作,至今已经有千年的历史。 因为受到祖先荫蔽,所以我才能在外小有名声。 因此,每年来找我学习制作弓箭的匠人多不胜数,其中经常会混入一些狂妄自大的小人。 这些小人里有不少都曾对我说过,他们发现了新的制弓技艺。 然而,每次让他们上手制作时,不是这里出错,就是那里出错。 所以,我今天才会对你们产生怀疑。 但你们刚才的这两段话,已经足以打消我的顾虑了。” 说完,张先生起身向宰予和子贡各自一拜。 “刚才把您二位当做小人,还请恕我方才无礼。” 宰予连忙俯身回礼:“张先生哪里的话,您制作弓箭就像我们学习六艺一样,事关重大岂能等闲视之呢?” 子贡亦是俯身回礼:“严谨的态度,正是您受到大家尊重的原因啊!” 两个马屁精把老头拍的乐呵呵的,心情好了,老头自然也愿意帮忙。 张先生说道:“但我总归是做错了事。既然是我做得不对,那就应该给予你们一些补偿。 这样吧,这一次替你们打造长弓,我就只收你们一半的工钱吧。两把弓,我只收一把弓的钱。” 听到这里,宰予赶忙抢先答道:“既然您执意如此,那我就只能收下那把免费的长弓了。” “嗯?”子贡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可他转过头一想,马上发觉不对劲了。 宰予那把如果免费了,那他那把不还是全款吗? 嘿!子我这小子!平时和夫子抬杠的时候,一副不开窍的样子,真遇到该明白的时候,他明白的比谁都快! 闹了半天,他是苍蝇采蜜——搁这儿装蜂(疯)呢! 子贡狠狠地瞪了宰予一眼,正想发作。 但宰予可不给他机会,他连忙从袖子里抽出图纸递给了张先生。 “先生您请看,这就是我说的那款新式弓箭。” 张先生望着宰予手中的纸张,惊奇道:“这是什么东西,从前倒是不曾见过。” 宰予笑嘻嘻道:“这是纸张,您如果喜欢,回头我可以私下里送您一些,就当是您帮忙制作长弓的谢礼了。” 张先生和颜悦色的接过图纸,嘴里还道着谢:“那就麻烦你了。” 宰予笑呵呵地,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哪里哪里,一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您喜欢就好。” 子贡听了,差点气的蹦起来。 的确,对宰予来说,纸的确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因为做纸的材料和人工,都是他花的钱啊! 寡廉鲜耻,岂为人哉? 他正准备把宰予拖到无人之处将他痛骂一顿,谁知,忽然发现一旁看图纸的张先生表情风云变幻。 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转瞬就成了乌云密布的梅雨季。 张先生拿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随后抬头望着宰予和子贡:“你们,你们怎么能乱改一通呢!” 他指着宰予绘制的复合弓插图,激动的吐沫星子四溅。 “你们刚才不还说了,弓箭六材:干、角、筋、胶、丝、漆吗?可你看看这图纸上,都让你改成什么了?” 也不怪张先生这么激动,他干了一辈子的弓匠,做了无数的长弓,虽然偶有创新之举,但总归是些小的变动。 但宰予给他的图纸上,各种新式名词花样百出。 像是上滑轮、下滑轮、瞄准器之类的还算正常,但类似阿尔法减震器这种东西,老先生就实在无法理解了。 张先生气的大骂:“这个阿尔法到底是谁?乱改制作工艺还不算,竟然还有脸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他难道以为自己是类似我的先祖张挥那样的先圣吗?竟然还胆敢在前署名!” 宰予早料到这么大的变动可能会引起传统弓匠的抵触心理,但他依然没想到张先生的反应居然会如此激烈。 望着气的满脸通红的张先生,宰予忍不住把藏在袖子里的榴弹**画向后藏了藏。 幸亏我比较谨慎,没把榴弹炮先拿出来。 要不然张先生非得气的当场抽过去不可。 第五十七章 什么斑? “你们怎么能戏弄张先生呢?” “这里不欢迎你们!” 宰予和子贡被赶出工坊,再也不被允许进入。 子贡站在工坊门外,正午毒辣的阳光直射而下,逼得他不得不长叹一句。 “阳光好刺眼。” 他是定金也交了,关系也找了,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张先生的线,就因为这么一点小变故导致满盘皆输。 现在不止钱扣了,弓箭也没了,他费那么大劲图啥呢? 子贡扭头望向宰予,他本以为这家伙会和自己一样灰心丧气,谁知道宰予正捏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子贡又好气又好笑的上前说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咱们回去吧。张先生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谁知,宰予居然一本正经的回道:“先别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转机?把他气成那样,还能怎么转机?” 宰予不屑的哼了一声:“游说他人,有几条准则。 别人不想要的东西,就不要强加于人。 别人不了解的事,就不要拿去说教别人。 如果对方有某种爱好,就要学习相关的东西以迎合他的兴趣。 如果对方厌恶什么,就要加以避讳,以免引起反感。” 子贡细品了一下宰予的话,觉得其中不无道理。 “如果按你的说法,之前张先生对我们态度好转,是因为我们回答对了他的问题,让他觉得与我们拥有共同爱好,所以才对我们表现出了亲近。 而我们之所以会被赶出来,是因为张先生讨厌你提供的新式制弓技艺,不喜欢做出巨大改变,也不了解这些新东西,所以才会对我们产生厌恶。” 宰予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我是哪一半错了呢?” 宰予道:“刚刚我回想张先生暴怒时的发言,他应当并不是讨厌新式制弓技艺,否则他也不可能答应见我们。 而且,如果他真的讨厌新东西,为何还要向我讨要纸张呢?由此可见,他绝不是个守旧不变的人。” 子贡听了这话,结合回忆这么一想。 “欸,好像是这么回事。这么说的话……张先生之所以愤怒,八成是因为……那个阿尔法减震器!” “应该不止是阿尔法减震器。”宰予说道:“而是所有新式部件。” 子贡皱眉道:“难道是张先生觉得我们的方案不可行吗?” “我倒觉得,如果是我们的方案不可行,那张先生反倒不会生气了。” “此话怎讲?” 宰予举了个例子说道:“一个正常人难道会和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计较吗? 对于张先生来说,我们就相当于制弓行业的小孩子。 如果我们提出来的东西滑稽无比,那张先生也就是一笑了之而已。 但如果我们的方案可行,小孩子随口提出的东西,居然远超他这个浸淫制弓行业多年的大师,你觉得他颜面何存呢?” 子贡听完,猛地皱眉:“子我,你会不会把张先生的气量想的太狭窄了?” 宰予毫不在乎道:“这和气量无关,这是人性。 夫子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克制自己,一切都照着礼的要求去做,这就是仁。一旦做到了这些,天下的人都会称许你有仁德。 所以说,仁德的君子之所以气度恢弘,不是因为君子不会嫉妒他人,而是君子更懂得克制自己。 我们拿出那般机巧的图纸,张先生会做出那样的反应,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呢?” 宰予念叨着:“如果真的被我言中,那我打算另辟蹊径,换种办法继续游说张先生,让他答应帮咱们做弓。” 子贡将信将疑的问道:“那如果张先生不是你设想的那样,你继续去游说,岂不是会继续激怒他吗?” 宰予哈哈一笑:“那又怎么样?反正他已经生气了,看他今天暴怒的样子,情况已经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如果我猜对了,他帮咱们做弓。如果我猜错了,那就猜错了呗。” “那你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呢?” “我听说对那些外表亲近而内心疏远的人,要从内心入手游说,用真诚来打动。 而对那些内心亲近而外表疏远的人,要从外部入手游说,以求表里如一。 所以,你看到前面那个小孩儿了没有?” 宰予抬手指向前方,子贡顺着望去。 一个小孩儿正蹲在工坊外的墙根下,手里拿着几块木头四处摆弄,看他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模样,活像个做了一二十年的木匠师傅。 但小孩儿在做什么,子贡并不关心,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个小孩子居然与张先生长得有几分神似。 再联想到他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动于张先生的工坊内外,那么这个小孩儿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 子贡惊喜道:“这该不会是张先生的孙辈吧?” 宰予深以为然的点头:“八成就是。” 语罢,两人互视一眼,齐声嘿嘿一笑,随后就像是约好了一样,一起拐进了工坊周边的市场。 没过多久,他们就拿着一个装满饴糖的陶碗回来了。 子贡还有些犹豫:“拿饴糖骗小孩儿,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卑鄙了?” 宰予则一脸坦然:“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尺蠖尽量弯曲自己的身体,是为了伸展前进。龙蛇冬眠,是为了保全性命。 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事岂能拘泥于小节?” 说完,宰予第一个拿着饴糖冲了上去。 他凑到小孩儿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摆弄手中的小木件。 不得不说,不愧是张先生的孙辈,张挥的后裔,哪怕年纪尚幼,这一手木匠活就已经玩的出神入化了。 小孩子并未察觉宰予的到来,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这个木件上。 他手拿刻刀,一点一点的削去木块上多余的部分,从整个木块的造型来看,他似乎是想雕刻出鸟儿的形象。 过了一段时间,小孩儿终于将鸟儿的身躯雕刻成型,随后又将摆在一旁的翅膀木件按了上去。 之后,他又拿手拨弄两翼,确定翅膀可以灵活摆动才舒了口气。 在宰予的注视下,小孩子拿起这个扁平形状的鸟型木雕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番。 随后握住它的尾巴,手腕稍稍用力,向前方扔去。 宰予本以为那木雕没多久就会落地,谁成想事实超乎他的想象。 一阵风儿刮过,鸟雕的翅膀随风摆动,趁着气流高飞而上,竟然足足飞行了三四百米才落地。 “这……这……” 这下,不止宰予傻眼了,一旁的子贡也傻眼了。 “这是什么东西?也太神奇了!” 小孩子面皮子薄,被宰予和子贡这么一夸,粉嘟嘟的小脸立马变得红扑扑的。 他羞赧的低垂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叫它木鸢。” “你叫它木鸢?”宰予惊道:“难道这东西是你发明的?” 小孩只是点点头:“第一次做,做的不好。” 子贡毫不吝惜的吹捧道:“这还叫不好?这要是不好,那还有什么能叫好?” 宰予则适时的拿出饴糖,趁机犒劳这位小发明家。 “你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张先生的后辈,张挥的后裔。小小年纪就能制作木鸢,要是等你大一些,那还了得?来,吃点饴糖。” 小孩被他们夸得受不了,只能一个劲儿的傻笑着吃饴糖。 宰予问道:“对了,还没问过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小孩子含着饴糖,开心的笑着:“我叫班。” 宰予蹲在一旁,也陪着他一起笑:“喔!我知道了,你叫张班是吧?” 谁知小孩竟然摇了摇头:“我不氏张呀。” “欸?” 宰予的大脑一时之间有些短路。 怎么回事? 夸错小孩儿了? 他赶忙追问:“你不是张先生的孙子吗?” 小孩吮了一下饴糖,回道:“他是我的外祖父,所以我不氏张。” 子贡松了口气:“外祖父也行。” 宰予笑呵呵地又问:“喔,原来如此,是我错了。那你不叫张班,你叫什么班呢?总不能是宇智波斑吧?” 小孩儿又拿了一块饴糖,对于宰予的问题可谓是有问必答。 “我氏公输,叫公输班!” 嗯? 宰予猛地一愣。 公输班? “嘶~~~” 宰予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比宇智波斑还狠啊!” 第五十八章 宰予的致富经 公元前504年,我居住的曲阜被评为华夏最烂的地区。 为什么呢?暴力犯罪层出不穷,贫困线下的人口数量全周朝第一。 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但百姓还是蜂拥而来,曲阜总会给你一丝希望。 谎言也好,幻觉也罢。 但如此近,仿佛触手可及,让人奋不顾身…… 这里充斥着迷梦。而我宰予,正是逐梦之人! 宰予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躺在石枕上,平面直视屋顶。 一滴一滴地水珠从屋顶破损的缝隙之中凝结、滴落。 滴答,滴答…… 这些水珠好死不死地,一颗不落,全部落在了宰予的眉心中央,颇有些精诚所至、水滴头穿的意思。 “怪不得昨晚的梦做的那么奇怪。” 宰予回忆着昨晚的梦境,他一开始是在图书馆的校园网里看一部名叫《银翼杀手》的赛博朋克风格电影。 所谓赛博朋克风格,大致上可以概括为高科技、低生活。 虽然科技高度发达,但社会秩序却受到某些高科技组织或公司、财团的高度控制,因此那里的百姓非得没有过的很好,反而还过的更糟了。 想到这里,宰予望着堆在身边,耗时一天才完工的《大学物理a》陷入了沉思。 “现在就把这东西交出去,会不会太早了?” 虽然赛博朋克只是个艺术概念,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达成,宰予都不敢去赌。 赛博朋克社会之所以会形成,与科学技术的爆炸式发展脱不了干系。 现代社会的文化制度无法支撑这样的科技发展,所以才诞生了赛博朋克社会这种怪胎。 现代社会都这样了,如果换成春秋时期科技突然大爆炸发展…… 一个奴隶制社会,耗费一两百年的时间,猛然解锁所有现代科技…… 宰予在想,如果后人会给他立雕塑纪念的话,他们立的到底是站像,还是跪像? 宰予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拾起《大学物理a》,放进一个小箱子里暂时封存。 毕竟,你不能指望草菅人命的奴隶主比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更有良心。 “子我,你干嘛呢?” 子贡穿着蓑衣、斗笠等一套完备雨具,大大咧咧的推开门走进来。 宰予被吓了一跳,他也不转身,而是用身体遮掩着,赶忙扣上箱子盖。 “谁让你进来了?” 子贡看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他的余光发现宰予床头的那堆纸少了一大叠。 一丝弧光滑过子贡的脑海,一瞬间,所有疑惑都好比云开雾散、拨云见日,他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那……那要不我先退出去?” “出去!” 子贡这一次罕见地没有指责宰予的语气问题,而是相当听话的退出门外,还很贴心的帮他把门给带上了。 宰予赶忙趁着这段时间,拿出自制的小木铲子,开始在屋子里刨出一个小土坑,准备把装着《大学物理a》的箱子放进去。 咚、咚、咚! 子贡敲门。 “还没好?” 宰予费劲的挥舞着小铲子,一铲一铲的往外挖土:“你要是等不及,就自己去学社吧。” “那不行,我还得和你谈谈卖纸的事情呢。咱们之前不是约定好了吗? 夫子没上课的这七天里,我负责试卖纸张。你负责和公输班套近乎,争取和张先生和解。 现在七天过去了,咱们不得各自通个气,各自报告一下进展吗?” 宰予一边干活,一边搪塞道:“我那边挺顺利的。你呢?” 宰予这句话算是打开了子贡的话匣子,他开始向宰予大倒苦水。 他们的纸张生意似乎并没有像是预想中的那样大受欢迎。 纸张虽然比竹简轻便,但毕竟还是比不上布帛。 而他们的初期产品,卖相上也并不是很招人喜欢,虽然拿出来售卖的纸张已经是精挑细选过的良品了,但还是存在表面粗糙,颜色泛黄的情况。 对此,宰予早有心理准备。 他回道:“不必着急。我前几天不是给了你一份造纸的改良工艺吗?用那个方法造纸,造出来的纸张不止更加结实,而且还白净。” 子贡抱怨道:“改良工艺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成本就上来了啊!原材料中新增了破布头、破渔网,这些东西可不是树皮这种不要钱的玩意儿啊!而且制作工艺也要复杂许多。 所以说,一旦改良纸推出,售价就必须提高,那样一来,咱们的纸张甚至连价格优势都没剩多少了。” 宰予埋好了箱子,拉开大门,哼了一声。 “你懂什么,改良纸本来就不是给普通的读书人用的,而是为了打广告用的!” “广告?”子贡一愣:“什么叫广告?” “广告,即广而告之。打个比方,你觉得为什么国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夫子这里学礼呢?” 子贡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国人都知道我是个少有的知礼君子,而夫子又是我的老师,所以大家才愿意把孩子送到夫子这里。我说的对不对?” 宰予咳嗽了一声:“抛开你知礼这一点,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大的错误。” “所以,改良纸要起的作用,就像是我对于夫子招收学生的作用一样?” 子贡话刚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对,他的脑海中还有一个疑问:“可,夫子能招到学生,除了有我们做广告以外,他老人家的真才实学也是很重要的。 再加上找夫子求学所需要的束脩,最低也不过区区十条肉干,这已经是低的不能再低的标准了。 而我们的改良纸非但价格昂贵,而且也不比布帛更加坚韧漂亮,就算打了广告,又怎么能卖出去呢? 子我,要依我看,咱们不如把改良纸的价格降一降吧,利润压得少一点最起码能卖出去,你之前让我标注的那个价格实在是高的不合常理。” 宰予立马出声反对:“不行!改良纸的价格绝对不能降!如果未来卖的太好的话,我不止不降价,我还要涨价限售!” 子贡两眼一瞪:“你疯了?降价都不一定有人买,你还涨价?还限售? 而且你不是和我说,你做纸的初衷是为了造福天下读书人吗?你把价格定那么高,这是造福吗?你这是杀猪呢!” “这就是你不懂了。真正的读书人谁会去买改良纸?如果真的有需求,他们只会选择购买一般的纸。 咱们的改良纸本就不是为了卖给一般人的,而是为了坑……卖给那些不缺钱的大家族的。” 子贡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歪理?” 宰予为他解释道:“从前管仲辅佐齐桓公时,齐桓公因为国库空虚,所以想要对百姓加税,于是召管子前来商议。 桓公说:我想要征收房屋税。 管仲回答说:不行,这等于毁坏房屋。 桓公又说:我想征人口税。 管仲回答说:不行,这等于让人们抑制情··欲。 又说:我想要征收牲畜税。 管仲回答说:不行,这等于叫人们宰杀幼畜。 又说:我想征收树木税。 管仲回答说:不行,这等于叫人们砍伐幼树。 桓公生气了,说:那么,我征收什么税才行呢。 管仲回答说:请您向鬼神征税。 桓公很不高兴地说:人口、房屋、牲畜、树木尚且不能征税,还能向鬼神征税么? 管仲回答说:从前尧有五个功臣,现在无人祭祀,君上您建立五个死者的祭祀制度,让人们来祭祀尧的五个功臣。春天敬献兰花,秋天祭祀新谷。用生鱼做成色干祭品,用小鱼做成菜肴祭品。 这样,国家的鱼税收入可以比从前增加百倍,那就无需敛取罚款和征收人口税了。 这就叫作既举行了鬼神的祭祀,又推行了礼义教化。既满足了财政需要,又不必向百姓继续求索。” 宰予顿了一下,笑着问道:“只有那些大家族才会有祭祀的需求,也只有那些大家族才用得起改良纸。 因此,咱们的价格卖得再高,也伤不到普通国人一分一毫。 而那些大家族花费大量金钱去举行祭祀,购买改良纸,不止不会觉得遭到伤害,反而还会产生一股与众不同的优越感。 这样一来的话,咱们不也等于像是管仲那样,既推行了礼义教化,又赚得盆满钵满了吗?” 第五十九章 不学诗,无以言 宰予见子贡还在犹豫,于是继续劝说道。 “而且好处还不止于此。如果这些大族如果愿意使用改良纸,还可以带动普通纸张的消费。 我听说,如果身居上位的人有哪一种爱好,在下面的人必定爱好得更厉害。 当初楚灵王喜欢细腰的士人,于是楚国的臣子们一天就只吃一顿饭。 他们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屏住呼吸、勒紧腰带,然后扶着墙站起来。 官员上朝的时候,放眼望去,全都是脸色黑黄、面如菜色。 如果三桓家族愿意率先使用改良纸,那么咱们的普通纸张就不愁没有销路了。” 宰予口中的愿景十分美好,但子贡的头脑却很清醒。 “子我,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说服三桓使用纸张呢?季氏、孟氏。叔孙氏举三族之力,尽藏国富于家中。 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每次书写都使用布帛,也不是用不起? 为什么他们偏偏要放弃质量更好、更可以彰显身份的布帛,而使用刚刚问世没多久、质量也不如布帛的纸呢?” 子贡这段话算是问到了关键点上。 管仲之所以建议桓公向鬼神祭祀加税,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控制着齐国的大政。 楚灵王能把一帮五大三粗的野兽派臣子饿成饭都不敢吃的‘禁欲系’,也是因为他在楚国说一不二。 但宰予和子贡在鲁国的影响力别说达到楚灵王那种程度了,就连楚灵王手下的那帮禁欲系,他们也比不上呐。 所以说,要想将纸张的销售渠道铺开,他们俩只能借助他人的力量。 宰予沉吟道:“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子贡问道:“你和季孙斯熟吗?” “似曾相识。” “那叔孙州仇呢?” “略有耳闻。” 子贡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陪你再去求一求孟孙何忌吧。” 宰予闻言,道:“上次之所以能够说动他,是因为孟孙何忌想要与夫子达成和解。但关于造纸,和他却没有多少利益纠葛,想让他帮忙估计很难啊!” 子贡忽然灵机一动:“子我,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夫子啊!之前子渊不是说夫子正在重新编纂《诗》《书《礼》《乐》吗? 他老人家对于纸张的需求肯定十分迫切。我们送一点给他不就行了吗?夫子的名气,可不比三桓小多少!” 宰予听了,立刻表示赞成:“好!我赞成!那这活儿就交给你了,你去劝说夫子蹲在大街上编书!到时候,他老人家打不死你算我的。” 子贡这才发现自己计划中的漏洞。 对啊!夫子编书又不会坐在大街上编。 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广告效应,夫子坐在家里编书哪里能帮他们带来流量呢? “这……” 子贡一阵头疼:“罢了罢了,这件事延后再议吧。咱们先去上课,一会儿该迟到了。” 外面正飘着小雨,宰予和子贡穿戴好蓑衣后走出家门。 下着雨的曲阜街道上明显冷清了不少,除了几个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外,几乎看不到什么闲着没事的街溜子。 二人小步急趋,朝着学社的方向走去。 刚到学社门口,就看见孔鲤正站在门外。 他抬头闭着眼,任由清晨的冷雨打湿自己的衣襟,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俩人一齐抬手,指着孔鲤异口同声的骂了句。 “有病。” 随后迈开步子就往学社里走。 孔鲤听了,方才还淡然脱俗的气质立马就维持不住了,他怒而喊道:“身为同学,你们就不能问问我冷不冷吗?” 宰予和子贡被他拦住去路,只得无奈的停步问道:“那你冷不冷呢?” 孔鲤把头一抬,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溅起水花。 “雨冷,但我的心,更冷。” “渐冻症了属于是。” “你给我起开,别耽误我们上课。” 俩人抬起胳膊作势又要往学社里闯。 孔鲤死活拦着不让他们进去,他破口大骂道:“你们就不能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子贡把斗笠一摘,无奈的叉腰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孔鲤怅然道:“这几天,父亲没有给你们上课,你知道我这几天受到了什么样的煎熬吗?” “什么样的煎熬?” “他又想起来你相亲失败的事情了?” 孔鲤点了点头,泣不成声道:“前天我从中庭路过,他看见我,就问我:学《诗》了吗?” 宰予道:“你不是学了吗?” “我的确是这么回答的呀,但父亲说:既然学了,那我就出个问题考考你吧。” 子贡连忙道:“那还是别学了,夫子如果成心考人,有几个能答上来的?” 孔鲤眼含热泪:“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又改口说:没完全学会。然后父亲就骂我说:不学《诗》,怎么能算是会说话呢?” 宰予混不在乎道:“你就是被骂少了,说你一句而已,哭哭啼啼的。你学学我,脸皮放厚一点。或者你学学子贡,直接不要脸了也行。” 子贡眼睛一瞪:“子我,你骂谁呢?” 孔鲤道:“谁说我就被骂了一次? 昨天我又从中庭路过,抬头看见他坐在那里,于是赶忙加快步伐,准备趁着他没发现我溜过去。谁知道还是被他看见了。 父亲又问我:学《礼》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骂我:不学《礼》,你怎么懂得立身做人呢?” 孔鲤悔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现在都不敢进家门,生怕那里又让他看不顺眼了,又挑我的刺。” 子贡安慰道:“你别担心,诗书礼乐一共四个,现在已经用掉两个了,所以夫子顶多再骂你两次就没了。” 宰予把脖子一扬:“那可说不准,回头还能考考他射箭呢。不学射箭,怎么能算是个男人呢?还能考考驾车呢,不会驾车,上了战场你死不死啊?” 子贡憋着笑骂道:“子我,你嘴怎么这么欠呢?” “找茬谁不会啊?”宰予拍着孔鲤的肩膀安慰道:“伯鱼啊,你实在不行再上宋国躲一阵子。上次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你总不能老是让我给你出主意吧?” 孔鲤愤愤道:“都怪子皙,本来父亲已经把我相亲失败这事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我怎么会一直挨骂呢?” “这关子皙什么事?” “子皙去年不是添了个孩子吗?前两天他带着孩子学走路,正好路过学社,于是就抱着孩子来拜见父亲。 结果我父亲一看到子皙的孩子,简直喜欢得不得了。还说以后一定要收这个孩子当学生。从那天以后,他就瞧我哪里都觉得不顺眼了。” “你这也是够倒霉的。”子贡差点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子皙的孩子我都还没见过呢,回头我也得去他家看看。到底是什么孩子,能让夫子这么喜欢。” 孔鲤道:“不用你上他家里去了,一会儿就能见到。因为今天上的是乐理课,所以子皙是抱着孩子来上课的,说是什么让孩子也早一点接受夫子的教导。他这真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啊!” 宰予哈哈大笑道:“对了,子皙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回头我得准备点东西送他,虽然我没什么钱,但也得有个吉祥的寓意不是吗?” 孔鲤叹了口气:“子皙的儿子啊,叫参。” “参?嘒彼小星,维参与昂。好名字!”宰予连连点头:“参,曾参,曾……曾参?!” —————— ps:本书终于有运营官了,欢迎格格巫的到来!另外本书的读者群也建好了,只需要一百粉丝值,就可以点简介链接或者最新章作者的话一键加入。 第六十章 乐理悠长 因为今天下雨,所以授课在室内进行。 宰予和子贡脱下沾满了水珠的蓑衣与斗笠,将它们挂在外面,随后整理了一番衣衫,扶正了冠帽,这才敢步入课堂。 这一次,他们不等颜回叫他们,便自觉地来到前排落座。 这倒不是他俩突然好学了,而是室内的面积比之室外,要小上不少。 如果不往前坐坐,后面的空间实在拥挤,宰予和子贡都是讲究人,他们可没有与一帮大汉摩肩接踵的兴趣。 二人刚坐下,便看见正前方的几案上摆着一张瑶琴。 一名跛脚的弟子正坐于案边,双手轻拂琴弦,一点一点调试着琴音,为夫子上课前做最后准备。 这名跛脚的弟子名叫漆雕开,字子开。 他的年纪与子路相仿,性格也与子路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他与子路同样喜欢仗义执言,对待高位者不卑不亢,对待下位者仁爱宽厚,刚直不阿,目不避敌。 因为漆雕开为人很有正义感,所以他很受同学们的拥戴。 但也正是因为他不畏强暴,所以才会落了脚疾。 传言他曾为了帮贫苦百姓仗义执言,得罪了某位大夫,因此无罪受刑,变成了残疾。 但即便如此,漆雕开依然不改变他的作风。 只要占据了道理,哪怕是面对诸侯国君也敢发怒。 但如果自己理亏,碰见了奴仆也面有惭色、匆忙躲避。 夫子一方面欣赏漆雕开的品行,一方面又担心他再行冲动之举。 所以就传了他《书》中精要,还时不时让漆雕开做一下琐碎杂事,希望能借此让他修养心性。 乐理课前调试音弦自然也是修身养性的一部分。 宰予同样很敬重这位师兄,因为他觉得漆雕开身上有一股‘任侠之气’,在同学当中是个异类。 而他宰子,同样是个异类。既然大家都是异类,自然就能产生亲近感。 宰予乖乖的正坐一旁,一边看着漆雕开调试瑶琴,一边问道。 “子开,夫子今天要教我们什么曲子?” 漆雕开一脸严肃道:“子我,重要的不是曲子,而是曲子中饱含的情操与思虑。 夫子在齐国时,曾向师襄学琴。他苦练多日,在师襄面前演奏后,师襄认为弹得不错。 于是师襄对夫子说:差不多可以了,你已经学会这首曲子了。 夫子回答:我只是掌握了它的曲谱,但还没有熟悉它的指法与技巧。 夫子又习练了多日后,师襄又说:可以了,你已经学会它的指法了,可以学习新的曲子了。 夫子却摇头道:还不行,我虽然学会了技巧,但还没领会其中饱含的情感。 又过了几天,师襄听完夫子的弹奏,被夫子的精妙技艺所折服,他点头道:你已经领会其中的情感了,可以学新的曲子了。 夫子还是摇头:我虽然弹得有点像样子了,但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一位怎样的人啊! 又过了几天,师襄来听夫子演奏,一曲终了,师襄慨叹道:你已经知道作曲者是谁了吧? 夫子笑着起身拜谢师襄:是的!此人魁梧的身躯,黝黑的脸庞,两眼仰望天空,一心要感化四方。他莫非是周文王吗? 师襄子既惊讶又敬佩,他同样起身道:“你说得对啊!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做《文王操》啊!” 漆雕开调好了琴弦,挪动身躯,转身正对宰予,教育着这个小师弟。 “子我,你可千万记住,学习不能只学其形,你更要领会其意啊!” 宰予正襟危坐,点头向漆雕开道谢:“师兄说的是,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漆雕开看宰予这么上道,严肃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丝笑容,随后转身去到屋内,找夫子去了。 子路这时候刚到,他走进课堂来到宰予和子贡身边的位置坐下。 他问道:“子我,刚刚你和子开说什么呢?” 宰予道:“子开说夫子今天教咱们《文王操》。” 子贡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把水喷在宰予脸上。 “子我,刚刚子开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就记住了这个?” 颜回则缩在一旁小声的叹了口气。 唯有宰予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这你就不懂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一千个人的耳朵里,能听出一千种《文王操》。 子开从夫子学《文王操》的故事里,明白了学习应该把握住精髓的道理。 而我从夫子学《文王操》的故事里,推断出子开的言外之意是夫子今天要教《文王操》。 这是每个人所拥有的技能与长处不同所决定的,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子路被他唬的一愣一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你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子贡则看出了宰予的破绽,他赶忙说道:“子路,你别入了他的套。在他的那套逻辑下,他怎么说都能让人感觉有道理。” 宰予则不屑一顾道:“不服?不服来辩!” 子贡刚想开口杀一杀宰予的威风,忽然听见夫子的声音悠悠传来。 “赐啊!你们又在吵什么呢?” 子贡赶忙住嘴,他扭头向着夫子的方向望去,发现夫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小孩的男人。 正是曾点和他的儿子曾参。 宰予笑嘻嘻的站起身,从身后的布袋子里拿出之前他用饴糖和公输班换来的木鸢,送了上去。 他一边走,还一边唱道。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的脚趾呵,仁厚的公子呵。哎哟麟呵! 麟的额头呵,仁厚的公姓呵。哎哟麟呵! 麟的尖角呵,仁厚的公族呵。哎哟麟呵!) 宰予唱的乃是《诗经·周南·麟之趾》,常用来表达对于喜得贵子的祝福。 曾点接过木鸢,他受到恭贺,自然也要回礼。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笔递给宰予,同样唱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孔子看见学生们这般友爱,开怀大笑:“好!好啊!守仁而知礼,无外乎点、予。” 其他人见了曾点的孩子,也纷纷上前赠礼。 有的送一块兽皮,有的唱一首祝词,也有的送一些随身携带的小物件…… 正在众人其乐融融之时,忽然有人发现,有个坐在学社东侧的学生满脸忧愁、纹丝不动。 “咦?那不是子木吗?他从卫国回来了?” “子木,卫国的风光比起我们鲁国如何啊?” 宰予也凑到了他的身边,神神秘秘的小声问了句。 “子木,你要是没事的话,回头哪天也给我开一卦呗?” 商瞿抬头望了眼宰予,又望了眼曾点怀里的孩子,哀叹一句:“唉,我现在可没有算卦的心思啊!” 第六十一章 音律之用 宰予被他这一声叹气弄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 商瞿叹道:“我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有了孩子,而我却依然膝下无子,我发愁啊!” 宰予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咳嗽一声,坐到了他的身边劝慰道。 “子木啊,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 你想要个孩子,这是好事。但在要孩子之前,咱们能不能先退一步。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也没有质疑你的努力啊。 只不过,你能不能先找一个和你情投意合的姑娘,把她娶了,然后再谈有孩子的事情? 生孩子这个事,靠你自己一个人努力,解决不了问题啊!” “可我这不是找不到合适的吗?” 两人正说着话呢,孔子笑着走了过来。 商瞿赶忙起身拜见:“夫子。” 孔子捋着胡子笑道:“不必担心,你四十岁以后,会有五个儿子。” 说完,孔子便回到了授课的位置上。 留下一旁的学生们小声嘀咕着。 “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子木四十岁之后真能有五个儿子?” “好歹也得占一卦吧?夫子看一眼就能明白了吗?” 因为孔子的言论实在过于离奇,以致于一向笃信夫子的学生们都忍不住发出质疑。 可商瞿听了夫子的话,不仅没有质疑,反倒微微一笑,朝着夫子端坐的放下拜谢道。 “有您的这句话,学生就安心了。” 学生们正议论着呢,孔子的双手已经放到了瑶琴之上。 他指尖一拨,五音荡漾,琴弦震动,传遍八方。 学生们的议论声立刻终止。 所有人都赶忙回到位置上,准备聆听夫子的古道琴音。 空音传响,韵律悠长,奏鸣声似有千钧之重,指节律动,却又举重若轻。 学生们闭上眼静静听着。 只感觉眼前似有山川古道,又仿佛能看见厚土黄天。 一片沙尘之中,肤色黝黑、双眸深邃的男子正端坐于沙丘之上。 双腿上摆放着一张瑶琴,他正如同夫子一般拨动琴弦,将这音律于天下间奏响。 音律既出,天空变幻,昼消夜至,漫天星斗,月光和柔,洒满天下。 学生们沉醉于这样的《文王操》所带来的情境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有的人甚至没有发现夫子一曲早已终了。 宰予睁开眼,雨后泥土的芬芳香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回头看向窗外。 屋外的小雨已经停了。 那还挂着雨滴的杏树枝头,站着一只嫩黄色的小鸟。 小鸟歪头看他,宰予也歪头看它。 也不知是它看着他,还是他看着它。 小鸟冲着宰予鸣了一声,划破了课堂的静寂。 无数弟子从琴声韵律中的意境醒来,但宰予却在好奇小鸟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他杵了杵坐在他身后的公冶长,小声问道:“那只小鸟说什么呢?” 公冶长咳嗽了一声,随后拿起竹简遮住嘴,压低嗓音道。 “你还是别听了。” “为什么?” “脏话。” 宰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捋起袖子道:“我……” 孔子注意到了宰予与小鸟之间的小动作。 他捋着胡子,忍俊不禁道:“予啊!你在干什么呢?” 宰予吓得一激灵,赶忙放下袖子,他还以为夫子又要怪罪他上课不专心了。 岂料夫子只是提了他一句就没有再追究了,而是向着满座的学生开口问道。 “你们有人注意到,刚才这一曲,我动用了几根琴弦吗?” 子路愣道:“难道不是七根吗?瑶琴都是七根弦啊!” 一旁的宓不齐摇头道:“夫子只用了六根弦。” 子路不解道:“为何呢?” 抱着孩子的曾点也补充道:“并不是所有的瑶琴都是七根琴弦的。 我听说,最开始的瑶琴乃是五弦,分表代表金、木、水、火、土。 后来文王为了纪念被纣王烹杀的长子伯邑考,就增加了一根琴弦。 再后来,武王伐纣时,为了鼓舞士气,就又增加了一根琴弦。 夫子今天弹奏的乃是文王创作的《文王操》,所以使用的应该只有六根琴弦。” 子贡则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可我听说,瑶琴的七弦,是效仿天上的北斗七星,其中大弦代表了君,小弦代表着臣,文王、武王加二弦,是为了契合君臣之恩。” 孔子听了众人的说法,笑着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而我今天弹奏时,也的确只用了六根琴弦。” 语罢,孔子又问道:“那你们知道,君子为何要学乐吗?” 宰予的余光发现身边的颜回正准备启动,于是忙不迭的指节起身作答。 “夫子,我知道了!” 孔子笑着说道:“予啊,那你就说吧。” 宰予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听说君子可以用音乐用来巩固德行,用道义对待它,用礼仪推行它,用信用保守它,用仁爱勉励它,然后就能用来治理国家了。 晋悼公当初采纳魏绛的建议,最终八年之内,九合诸侯。 于是他感叹道:治理国家就好像是音乐的和谐,没有韵律不协调,那么便可以大治了。 您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孔子欣慰道:“予啊!你算是领会到了音乐的内涵了。” 高柴问道:“夫子,可学好了音乐,真的可以治理国家吗?” “当然可以了。” 孔子举例道:“晋国的师旷难道不就是证明吗? 他天生就是盲人,然而却苦学音律,最终从中领悟到了治国的道理,先后辅佐晋悼公、晋平公两代君王,最开始只是个普通的乐师,后来最高做到太宰。 晋平公可怜师旷生来就目盲,饱受昏暗之苦,师旷却以此向晋平公劝谏,言明天下有五种昏暗比起目盲更为可怕。 其一是君王不知臣子行贿博名,百姓受冤无处伸张。 其二是君王用人不当。 其三是君王不辨贤愚。 其四是君王穷兵黩武。 其五是君王不知民计安生。 平公沉溺酒色,师旷便拿起瑶琴撞击平公,希望他能醒悟。 而且师旷不仅受到晋国人的尊重,就连现在的齐侯也很尊重他。 当初齐侯去晋国参加典礼,还曾向师旷请教过治国之道,师旷告诉他:做君主的,应当惠及百姓。 师旷虽然天生目盲,但却因为从音乐中领会到的道理受到天下人的尊重,这难道不是音乐的作用吗? 所以说,君子又怎么能不学乐呢?” 孔子一席话说完,在座弟子无不叹服。 “多谢夫子指点。” 孔子含笑望着满座弟子,微微点头。 忽然,一名小仆快步走到孔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孔子的眉头猛地一皱:“阳虎?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小仆恭敬的回道:“他说今天季氏府上出了件怪事,他知道您博学多才,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 第六十二章 指羊为狗 学社外,阳虎正在门前踱步。 一旁的党羽见前去传话的看门人半天不回来,于是便凑近了低声道。 “阳子,要不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行,去找孔丘问几个问题而已,还用不着您出马。” 阳虎抬手示意他住嘴。 “仲尼马上就要赴任小宗伯,和他多亲近亲近总是好的。况且,我来这一趟,也不全是为了他。” “喔?您还有其他要办的事?” 阳虎正想要回答,忽然看见看门的仆人回来了,于是立马噤声,郑重其事的迎了上去。 门仆恭敬拜道:“阳子,夫子请您进去。” 阳虎哈哈大笑,抬手示意后方那群拿着礼物的党羽们上前。 他笑着说道:“仲尼开办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我阳虎体恤仲尼不易,特地备上一点薄礼,以资办学之用,聊表敬意。” 门仆扫了一眼那些礼物,五谷肉食一应俱全。 这些物品如果说贵重吧,倒也不算贵重,但如果说便宜,那也的确算不上。 门仆犹豫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界定这些东西的价值,只好说道:“这些东西您先放在院里吧,我这就带您去见夫子。” “有劳了。” 阳虎迈开步子跟在门仆身后,拐过走廊,很快便来到了课堂门前。 孔子早已在带着学生们在那里等候,阳虎见了赶忙亲切的走了上去。 “仲尼啊!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呢?来来来,咱们入座慢谈。” 孔子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好吧,那就入座再谈吧。” 孔子与阳虎走在前头,学生们也鱼贯而入重回课堂。 阳虎将孔子请到上方入座,而自己则来到了第一排,紧邻着宰予、子贡等人坐下。 宰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足足壮了两圈的陪臣,岂料阳虎也在看他。 “子我,当初仲尼在我面前极力夸赞你,说你是个少有的辩才,所以我才向国君表荐你出任行夫。夏至祭典之后,你就将去赴任了,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仲尼对你的期待啊!” 宰予刚开始还没听出阳虎的言外之意,因此只得点头拜谢道:“阳子教训的是,我一定谨记在心。” 阳虎微微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又开始点起了其他同学的名字。 其中有子贡、有颜回、还有冉求等等。 宰予听到这里,才发现阳虎原来一口气推荐了五名同学出任鲁国的官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在他的介绍下将加入季氏家族效力。 闹了半天,阳虎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宰予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等到阳虎一一点完了这些同学,他还不忘继续画饼,鼓励剩下那些没有得到推荐的孔门弟子再接再厉。 “我阳虎执政,不似以往。鲁国官位,唯能者居之。 只要各位悉心遵从仲尼的教导,磨炼自身的技艺,我相信等到下一次晋位典礼时,在座的诸君都可以得到机会。” 阳虎说完了这段话,本以为肯定会引发阵阵喝彩,岂料在场大多学生都是一言不发,诸如漆雕开、子路这样脾气硬的,甚至连好脸色都不愿意给阳虎一个。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眼见阳虎面色多云转阴,孔子赶忙出声解围。 “我听门仆说,季氏府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怪事,居然能让您亲自跑一趟呢?” 阳虎被众多学社甩了脸色,此刻心情极差,正巧遇上孔子发问,于是他便起了些刁难的心思,趁机来个下马威,治一治这帮不可一世的腐儒。 阳虎脑子一动,将原先准备问的问题改了个问法,欺骗孔子道。 “季氏最近在开凿水井,岂料今早掘井时,挖到了一个肚子大小的土缶,里面有个长得像狗一样的东西。 我听说您是天下闻名的博学者,想必您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吧?” 孔子听了,先是眉头一皱,紧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阳虎见状哈哈大笑:“仲尼,你该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孔子微微摇头道:“据我所知,如果是土里挖出来的,那里面装的应该是是羊,而不应该是狗。” 阳虎闻言,脸色一变:“哦?此话怎讲?” 孔子道:“我听说,山林中的怪物是一种叫‘夔’的单足兽,以及会学人声的山精‘魍魉’。 水中的怪物是神龙,以及一种叫‘罔象’的水怪。 而泥土中的怪物,则是一种雌雄未明的‘贲羊’。 至于土里面的狗,请恕我孤陋寡闻,我还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去到挖井的地方看看,这样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阳虎听到孔子打算亲自过去看看,只得无奈坦承道。 “不必过去看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挖出来的不是狗,而是羊啊!” 不过没有难倒孔子,这让阳虎很不甘心,他继续追问道。 “我听说有精怪出现,是异常将要发生的征兆。 正如凤鸟出现,将会有圣人降世一样。 那么贲羊现世,也是在警示着什么吗?” 孔子坦然道:“贲羊雌雄未明,它的出现,象征着国家的未来一片混沌啊!阳子,国家的大政,季氏的族务,还需要你多费心啊!” 阳虎的笑容蓦地一僵,不过没多久又恢复了自然。 “哈哈哈,仲尼,你果真是天下少有的博学之人啊!既然答案已经问到,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告辞。” 阳虎起身向孔子拜别,孔子同样起身还礼。 临走前,他还意味深长的看了孔子和满座的孔门弟子一眼,随后快步离去。 阳虎离开后,学社中立马爆发了惊人的欢呼声。 “夫子不愧是夫子,三言两语便将那陪臣耍的团团转!” “学识寡薄也敢耍诈欺瞒夫子,殊不知他这是自取其辱。” “好!痛快啊!” 众人欢呼之际,唯有宰予一副头疼的样子。 好不容易把夫子和阳虎的关系调解好了,怎么这一下子又回去了呢? 守候在学社门前的仆从们见阳虎回来了,立马上前问道:“阳子,事情办得如何了?” “哼!”阳虎眼睛一瞪,一甩袖子登上马车:“孔丘小儿,竟敢戏我!” “啊?!” 仆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阳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阳虎不耐烦道:“你们别问了,驾车走吧!” 车轮滚滚,碾在曲阜雨后的街道上,压出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辙痕。 阳虎的脸掩在车顶的华盖下,看不出喜怒。 忽然,他开口道:“慢着。” 御者赶忙勒紧马缰,停下马车:“阳子,怎么了?” 阳虎皱眉思索了一下,最终开口道:“等子我放学后,你去找个人,邀他到我府上一叙。” 第六十三章 劝进颜回 乐理课终了,孔门弟子们有说有笑的从学社中走出。 宰予、子贡和颜回三人结伴出来。 颜回刚出学社就叹了口气。 宰予和子贡皆是奇怪的望着他,颜回没饭吃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灰心丧气,怎么今天却一直在唉声叹气? 子贡问道:“子渊,你这是怎么了?” 颜回道:“我想回绝征召,不去赴任。” 颜回此话刚一出口,不止宰予反对,就连子贡也劝他接受。 “子渊,你千万不要任性而为!这一次授予你的官职可是御史,虽然你只是出任副手,爵位也只是下士,但你千万别瞧不起这个它,这可是大有前途的好职位啊!”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当上御史吗?阳虎虽然德行不正,但就像之前子我说的那样,你出任御史,是为了替国家效力,替百姓谋福。你要是拒绝的话,这不等于是守小节而弃大义吗?” 也不怪子贡和宰予如此激动,因为御史这个职务虽然工作繁重,但的确是个向上晋升的绝佳跳板。 周礼规定,御史由中士八人担任,下士十六人为副手。 颜回这一次就是去担任副手,爵位也仅仅是下士。但这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岗位,实质上却是个极其的锻炼人的岗位。 根据周礼规定,御史的主要任务有四条。 第一,负责掌管有关各诸侯国、采邑以及民众治理方面命令的文书,以协助执政卿进行治理。 第二,凡是地方上从事治理的官吏,都必须从御史那里接受书写成文的法令。 第三,御史还负责帮助国君撰写起草命令。 第四,御史还负责统计朝中从政者的具体人数。 这四条无论哪一条拎出来看,都是非同小可的。御史不仅有上传下达的权力,还与国君以及执政卿联系密切,然后还兼顾了一部分组织人事部门的权柄。 别看御史级别低,负责治理地方城邑的大夫、邑宰们谁见了御史都得巴结着点儿,要不然他们想整你简直不要太容易。 颜回只要能在御史的位置上站稳,这不仅对于他个人的履历是件好事,对于未来孔门弟子在鲁国任职也是大有裨益的。 就拿漆雕开因为行侠仗义被人打断腿的这件事来说,如果当时颜回就已经出任御史了,当地官吏肯定就不敢用莫须有的罪名处置漆雕开。 毕竟这可是颜御史的同门师兄,你这么对待人家,要是让颜回知道了,万一起手就给你来一个上达天听,后手再给你来一个地方整改,你受得了受不了? 子贡苦苦相劝,可颜回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 他说道:“子贡,你不必劝我了。这本就不是阳虎召不召我的事,而是我的志向本就不在于出仕。” 子贡愣道:“你不出仕,那你想做点什么呢?总不能闲着什么都不做吧?” 宰予附和道:“对啊!夫子不是说了吗,闲着什么都不做,还不如玩六博动动脑子呢。但我们喊你玩六博,你又不来。” 颜回听了问话,笑着说道:“我想效仿老师那样,收一些孩子做学生。 春天就带着他们在庭院里诵读诗书。 夏天天气炎热时,就带着他们去沂水里游泳,在舞雩台上吹吹风。 等到秋天丰收的季节,就带着他们去原野上练习驾车、射箭。 而到了冬天霜冻三尺的时候,就升起篝火,与他们一起奏乐而鸣。” 宰予听了,顿时明白了。 喔!想当人民教师! 那我就用教育部长的位子来钓鱼吧。 他先是趁着颜回不注意,朝子贡打了个颜色,示意他放机灵点。 子贡心领神会,立马竖耳倾听宰予的话语,随时准备支援。 宰予道:“可是教育几个孩子的快乐,哪里比得上教育全国孩子的快乐呢?” 子贡紧接着道:“子渊,你熟知周礼,应当知道司徒的职权包括教育国人。” 宰予又道:“而司徒之下,还有无数负责教育的官职。” 子贡道:“比如以仁善的道理规劝教育君王,用三德、三行教育国人子弟,用符合礼和不符合礼的故事鼓励和警戒孩子们的师氏。” 宰予道:“还有负责劝谏君王的过失,用六艺来教养国中子弟的保氏。” 子贡道:“难道只有自己收学生才叫做开办教育吗?” 宰予道:“为国家教育学生也同样是开办教育啊!” 宰予和子贡的配合完美无缺,说的颜回一愣一愣的,想要插嘴都不知道从哪里打断。 颜回想了半天,只得回道:“可这次授予我的官职,并不是师氏和保氏啊!” 宰予道:“为国家效力,致力于教育天下,怎么能对官职挑三拣四呢?况且师氏只有中大夫才能担任,他的副手也是上士。而保氏,则是由下大夫担任,中士二人作为副手。 如果你真的致力于教化天下,在鲁国推行教育,那么你就更不应该辞让这一次的授位了。” 子贡也表示认同:“不止不该辞让,反而应该在御史的位置上尽心尽力,力争早日晋位,这样才能更好地接近教化天下的目标。” 颜回犹豫道:“可……” 宰予见他意志动摇,赶忙补充道:“况且你打算独自一人开办教育,难道你想这么做,就一定能够成功吗? 夫子之所以能够招揽到如此多的学生,是因为他知礼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 而我们起于毫末,名声不显,如果不做出一些成绩来,又哪里会有人了解我们呢?” 颜回反驳道:“可夫子说过:德不孤,必有邻。只要德行足够高,自然会有人来帮助他,又哪里需要出仕才能证明自己呢?” 宰予摇头道:“夫子虽然曾这么说过,但那是对于君子而论的。 当初帝尧没有继位时,连住在他附近的邻居都无法调动。 帝舜没有继位时,他的弟弟与父亲先后数次想要害死他。 然而等到他俩继位,成为天下的统治者,那么天下人就都开始学习他们的德行了,向往他们的教化了。 连尧舜这样的圣人都要在掌握了权柄后才能教化天下,如今我们的德行远远不及尧舜,又怎么能轻视权柄的作用呢? 况且如今的局面,比起尧舜之时更加恶劣。 阳虎这样的人,一旦执掌了国政,人人见他便都要敬称一声‘阳子’。 但如果他失去了权柄,他便是个人见人骂的‘虎子’。 阳子与虎子,二者皆在一念之间,不过是权柄左右了人们的心智罢了。 如果你未来成了师氏、保氏,那么不论是秉性恶劣的小人,还是向往教化的君子,就都愿意来聆听你的教诲了。 况且,即便你不认同我的看法,为何不先尝试一下,等到真正确定我的说法是错误的以后,再辞去御史的职位呢? 辞让职位,这是你随时都可以做的。但接受职位的机会,却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出现的啊! 《周易》有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现在时机已经出现,你为何却迟迟不愿出动呢?” 子贡听了宰予这番辩词,忍不住躲在颜回身后偷偷鼓掌。 至于颜回,他早就已经被宰予口若悬河般的演讲给说蒙了。 宰予的话,任何一句拆出来听,都没有问题。 但七绕八绕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他无法接受的论点了。 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劝说,颜回的心里也不再像是之前那么抵触。 而是叹了口气,说道:“子我,你说的也对。辞让职位,我随时都能做。既然如此,我姑且就先去赴任,如果情况不对,我再辞去职位吧。” 宰予见终于说服了颜回,忍不住得意的大笑。 “子渊,这就对了。碰到事情,脑筋不要总是那么僵化,像我一样放灵活一点多好。” 说完,宰予就扛起自己的小布包,向他们挥手告别:“我去趟工坊,你们去吃饭吧,不必等我了。” 子贡在他的身后喊道:“今天还给你留点吗?” “留一点吧,我估计张先生今天应该还不会见我。我去陪班小子玩一会儿就回去。” 宰予拎起装着纸张和毛笔的小布包迈开步子就向工坊的方向走去。 谁知,刚刚拐过一个街角,阴影中突然钻出一个人。 宰予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劫道的,于是立马把包一扔,撸起袖子,准备不管打的中打不中,先打五鞭再说。 那人见宰予这个架势,慌忙摆手道:“您别误会,阳子派我来找您,邀您赴宴。” 第六十四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阳子,宰予带到。” 阳虎府上,仆从叩开房门,朗声向他回报。 阳虎正在房内踱步,听到回报,立马脸色一变,催促道。 “我不是说子我到了不必通报,直接把他带过来就行了吗?快,把他请进来!” 仆从没想到阳虎居然如此急着见到宰予,于是向他拜别后,便一路小跑着将宰予带了过来。 宰予站在门外正准备向阳虎施礼,谁知阳虎竟满脸带笑的径直朝他走来。 “唉呀,子我啊!你何必如此客气呢?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阳虎亲切的拥着宰予走进房间,宰予被他打了个出其不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没想到,这阳虎居然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宰予伴着阳虎走入房内,趁着迈步的时间,他抬头环视四周,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房间还算宽敞,但显然够不上大宴宾客的标准,角落里点着几盏造型别致的青铜灯,在东侧则摆着一扇座屏,座屏遮挡视线,让宰予看不真切它的背后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不过从座屏边缘延伸出的几个架子,以及架子上摆放的竹简来分析,这个房间或许是阳虎平常用来处理事务和读书的地方。 而在进门不远处的位置,则简单的摆放着两张精致的漆质几案。 几案上摆放的食具和食物很是丰富。 镂空的铜俎上摆放着还冒着烟的嫩红烤肉,陶簋中摆放着各种腌制好的时令蔬菜,盛放的皿中装满了热腾腾的米饭。 一旁的没揭开盖子的铜盂里也不知煲的是什么珍奇野味炖出的好汤,宰予只闻了闻飘出的香气,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宰予原本正准备入座,可当宰予粗略的数了数几案上的餐具数量时,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数了数自己座位上的餐具数量,又用余光瞥了一眼阳虎座位上的餐具。 这一数,可算是数出了大问题。 宰予发现,两边的几案上摆的,赫然都是五鼎四簋。 根据周礼规定,天子用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阳虎执掌国政后,便动用权力逼迫国君给自己封了个大夫。 他吃饭用五鼎四簋没有任何问题。 但宰予现在还未晋位,就算他晋位了,也不过是个下士,吃饭的时候充其量用个三鼎二簋就差不多了。 阳虎这家伙,给我摆上五鼎四簋是什么意思? 宰予联想起阳虎今天在学社吃瘪的事情,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过来。 想要测试我? 还是想要笼络我? 不过无论是测试还是笼络,阳虎都算是打错算盘了。 因为宰予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他早就看周礼不爽很久了,要不然也不至于会拿守孝三年的事情去问夫子,还被臭骂一顿。 宰予面不改色,自然而然的坐到了座位上。 阳虎见他竟然毫无异议的入座,面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他走到宰予身边,提起木勺,从铜卣中取出酒浆,准备亲手为宰予添满觚杯。 宰予见状,想要伸手阻拦:“阳子,这……” 阳虎只是笑着,一勺一勺为宰予倒酒。 “子我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在我这里,你不必拘礼。你我一见如故,不必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我阳虎做事用人,向来不拘泥于一些古旧的规矩,只要是有才能,愿意为国家出力的,我都可以向国君举荐。所以说,你和仲尼才可以得以受到任用。 而我交朋友,同样奉行这个原则。只要是与我投缘的,无论长幼尊卑,我都可以友善相交。 今日邀你过来,也不过是出于友人之谊,爱惜贤才之心。 所以你呀,不必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 咱们今天只谈人生理想,不谈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 阳虎举起觚杯,向着宰予说道:“来,与我满饮此杯。” 阳虎盛情相邀,宰予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 二人将觚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齐声大笑。 “子我,真是海量啊!来,我再为你添上一杯。” 宰予一杯马尿下肚,脸上泛着沱红。 他因为囊中羞涩,平常没有太多机会饮酒。 因此,他深知不能完全顺着阳虎的意思走,要不然迟早得酒后失言。 既然阳虎一直打直球,宰予索性也不和他玩虚的了。 “阳子,容我先吃口菜。” 阳虎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好,说的也是。再不吃,这肉都该凉了。” 他回到座位坐下,而宰予也趁着这段时间,拿起桌上的小刀割了块烤肉下来垫了两口。 就像宰予所预料的那样,他刚垫了没两口,阳虎便再次邀他喝酒。 如此三番四次,宰予只得装作不胜酒力,开始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回话。 阳虎在试探了几次之后,确定宰予的确有醉酒的迹象,这才开始假借聊天往外套话。 他神色一变,摆出愁容,长叹道:“唉……” 宰予察觉到阳虎的意图,将计就计的打了个酒嗝,问道:“阳子何故叹息啊?” 阳虎道:“人的年纪大了,免不了回想起年轻的时候。” 宰予饮一口酒:“您年轻的时候怎么了?” “想我年轻时,只不过是季氏的一个看门人。那时候,我哪里能想得到,我居然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了季氏家宰,有幸参与国家的政事,辅佐主君和国君安抚社稷啊!” 阳虎怅然道:“其实我也知道国人是如何骂我的,他们说我是陪臣执国命,骂我是乱臣贼子。 但我难道做出了什么对不起神灵,有愧于国人的事情吗? 自我执政以来,在匡地击败了郑人,弘扬了鲁国的武功。 遍访各地的贤人,向他们请教治国的道理。 按时祭祀天地,以祈求神明的护佑。 与晋国等友邦结好,稳固了鲁国的地位。 我做了这么多,却依然还要背负一身骂名。” 说完,阳虎苦闷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宰予听到这里,对于阳虎邀他过来的目的终于摸了个七七八八。 忽然,他心里冒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宰予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饶是阳虎,也被宰予放荡不羁的笑声吓了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扔掉。 “子我何故发笑啊?” 宰予道:“我笑那群讥讽您的国人,有眼而无珠啊!” 阳虎面色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嘴角忍不住的上翘。 “喔?” 宰予道:“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竭井之水,岂知瀚海之博?他们不理解您的苦闷,但我却是感同身受啊!” 阳虎放下觚杯,微微一笑:“此话怎讲?” 宰予哼了一声:“我宰予同样起于微末之中,发于陋巷之间。 能以陪臣之身执掌国命,这怎么会是您的缺点呢? 这明明是您能力的体现啊! 他们骂您,说到底不过是看不起您的出身罢了。 此非阳子之罪,实乃国人之过也!” 阳虎闻言大喜过望,他忍不住端起觚杯,起身向宰予祝酒。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我也!” 宰予晃晃悠悠的端起觚杯站了起来,他身躯左摇右晃,迷瞪着眼看向阳虎。 “阳子,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子我,请讲!” 宰予笑容迷醉,他举起觚杯高指苍天,气沉丹田一声吼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六十五章 舆论攻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却实实在在的打动了阳虎。 不过即便他再高兴,有的话还是不能说出口的。 阳虎劝阻道:“子我,你醉了。” 宰予满不在乎道:“是阳子你醉了才对。” 阳虎笑着又为自己填满一杯:“罢了罢了,今天要不就到这里吧,我一会儿派人送你回家。” 岂料宰予听了这话,忽的扯嘴一笑。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宰予佯装生气,猛地一甩袖子,事先藏在袖中的纸张顿时洒了一地。 阳虎看见满地的纸片,愕然道:“这是什么?” 宰予弯下腰,装作认真的一张一张把纸捡起来。 “这是纸,前些天我闲极无聊的时候,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 阳虎笑着问道:“你琢磨它干什么?” “我嫌竹简刻写困难,又用不起布帛,所以就做了纸。这东西价格便宜,写起来也不必布帛茶,作为书写的材料再合适不过。” “喔?它可以用来书写吗?” 阳虎捡起一张纸,拿手指反复揉搓着:“嗯……虽然比不上布帛,但用来书写倒也不是不行。” “欸?”宰予忽的一顿,他向后一倒,靠在几案上:“呵呵呵……” 阳虎望着他这副醉像,忍不住笑着问道:“子我,你又在笑什么呢?” 宰予道:“阳子你不是担心国人诽谤您吗?我突然想到了个好办法。” 阳虎只当宰予是在说醉话,因此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不过他今天高兴,因此也不想拂了宰予的兴致。 于是便顺着他意思问道:“你真有办法?” 宰予道:“阳子可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 阳虎摇头:“没有。” “如果现在有一个人说在曲阜的街市上出现了老虎,阳子您相信吗?” 阳虎笑道:“自然是不信的。” “那如果有两个人说街市上出现了老虎,您相信吗?” “我可能会有些怀疑。” “如果又出现了第三个人说街市上有老虎,您相信吗?” 阳虎想了想,点头道:“我会相信了。” 宰予捧着空觚杯哈哈大笑道:“很明显,曲阜的街市上是不可能有老虎出现的。但如果说的人多了,即便睿智如您这样的人,也会相信这样不切实际的谣言。所以说,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阳虎皱眉道:“你是让我派人去曲阜的街头巷尾,传播我为国家竭尽忠诚的事迹?” 宰予摇头道:“那样的话,效率太低。” 阳虎又问道:“那怎么做才能算效率高呢?” 宰予拿起纸张在阳虎的眼前晃了晃:“您忘记这个了吗?纸张的价格远比布帛便宜,如果可以合理利用好它的话,那么您在国人中的评价很快就可以扭转了。” 阳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追问:“子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宰予见他如此急迫,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我打算在曲阜创办报纸。” “何为报纸?” “所谓报纸,就是以刊载新闻和政事评论为主的一种定期发行的文书。 只要有了报纸,您就不必担心,您为国人做出的那些贡献无人知晓了。” 宰予耐心的为阳虎解释了报纸的功能,但阳虎依然还是心存疑虑。 “有了纸张的帮助,创办报纸的确具有可行性。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个三人成虎的故事一样,只有传播的范围大了,传播的人数多了,那么报纸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纸张虽然比竹简容易书写,但要想做到在短期内定期大量发行报纸恐怕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宰予又饮了口酒:“既然我能造出纸这种东西,那么自然也就能解决创办报纸遇到的问题。阳子您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阳虎连忙否认:“当然不是。” 宰予笑道:“既然如此,只要您愿意借给我百名木雕工匠,那么不出一个月的时间,您便会看到登满您各种事迹的《曲阜日报》在曲阜的大街小巷发行了。” 阳虎思索了一番。 调用百名工匠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于是他一口应下:“子我,如果你真的能弄出报纸,一百名工匠不是问题。” 宰予又道:“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您带头购买报纸,最好能将其规定为各个官邸必须采购的项目。” 阳虎问道:“这是为何呢?” “实不相瞒,我造出纸张后,曾经上街售卖,但却发现国人对于纸张的接受程度并不高。所以,如果您不这样做的话,恐怕报纸这东西,很难在曲阜掀起风潮啊!”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道理,阳虎还是懂的。 况且报纸除了宣传阳虎外,还会登载各种时事新闻,如果假借了解天下大事的名头,将它纳入官方采购,似乎也并不是完全行不通。 阳虎道:“这一点,我无法给你肯定答复。但我一定会尽力争取。 不过就算我无法让每座官邸购置报纸,最起码季氏这里,我可以保证每一期都会固定采购。 而且这些纸张,我也会尽力在季氏的封地内推广。 从今往后,季氏麾下的城邑互相通信,将不再使用帛书,而是采用纸书。” 宰予原本也没指望阳虎会一口答应下来。 阳虎虽然为人蛮横,但却也同样奸猾谨慎。 能从一个看门人做到陪臣执国命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他宰予一直牵着鼻子走呢? 阳虎愿意保证季氏带头使用纸张,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季氏都已经使用了,难道孟氏和叔孙氏还会远吗? 就算孟氏和叔孙氏不用,光是季氏的大单,就已经足够让宰予他们的造纸产业稳赚不赔了。 这是典型的优质客户。 不过阳虎给出如此优渥的条件,也足以说明他对于国人戒惧到了何种程度。 先是请夫子出仕,又是拿官位讨好颜回等人。 这还不够,现在又向我追加订单。 宰予对于阳虎上道的表现很是满意。 可惜呀,报纸的发行权是掌握在我的手中。 等到正式开始印刷的时候,想要搞什么新闻,还不是我说了算? 虎子啊,和宰子耍心眼儿,你还是tooyoung,toosimple啊! naive! 宰予撑着地板,歪歪扭扭的站起身。 “阳子如此待我,我又岂能辜负您的拳拳之心呢? 蒙阳子不弃,创办报纸一事,予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第六十六章 君不见当年宋襄公之事乎? 酒足饭饱,二人相谈甚欢,但终有离别之际。 阳虎看见宰予已经酩酊大醉,于是便唤来仆人。 “来人呐,送子我回府。” 宰予伏在案上,两眼迷瞪着,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今日,多谢阳子的款待了。” 阳虎笑着又饮一杯:“哈哈哈!子我哪里的话,是我要感谢你的良策才对啊!” 没一会儿,仆人们便搀扶着宰予走了出去。 阳虎端着觚杯,目送着宰予远去。 直到确定他离开视线后,方才放下杯子,冲着座屏后喊了一声。 “出来吧。” 油灯昏暗,人影走动,灯火摇曳。 一人从座屏后钻出,来到阳虎面前拜见:“阳子。” 阳虎把玩着手中的觚杯,问道:“依你对子我的了解,他今日,醉了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也不说醉了,也不说没醉,而是回答。 “我与子我曾经对饮,他的酒量应当不止如此。” 阳虎微微点头,慢悠悠的两手撑着桌子起身:“好了,我明白了。” 那人抬头望他:“阳子,需要我替您除掉他吗?” 阳虎拍案厉声道:“你敢?!” 那人跪伏着的身子猛地一抖,慌忙问道:“可,子我不是没醉吗?” 阳虎朗声笑道:“子我来赴宴前,我是唯恐他不醉。但现在,我是唯恐他醉了。” 那人趁着阳虎说话的间隙,抬起袖子抹了把汗。 “那需要我将子我密会您的事情声张出去吗?” 阳虎听了,只是独自饮酒:“子我来过吗?” 那人愣的一抬头:“子我……难道没来过吗?” 阳虎微微笑着,缓缓抽出放在案下的宝剑:“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 宰予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初夏的晚风袭来,吹散了他满身的酒气。 寻常人要是说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抵是没有宰予这么淡定坦然的。 但宰予却有这个底气,这当然不是他脑子坏了,而是心中早有盘算。 他小声嘀咕着:“众人同心协力谋划事业,共同获得利益的,就会关系亲密。事后只能有部分人得利,就会造成关系疏远。共同受到损害的,就会遭到他人的憎恶。” 宰予忍不住暗叹一声:“不得不说,真要办起事来,还是《鬼谷子》好使啊! 世界就像是一张由利益编织出的大网啊! 只要和你捆绑的人越多,无论你犯了什么事,总会有人替你遮掩。” 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胜吴广难道是因为说了这句话,才被秦王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吗? 不是,而是因为他们在大泽乡起事了,连带着一大帮人都跟着他们起事了。 哥白尼的学生布鲁诺是因为日心说被烧死的吗? 也不是,而是因为他自己信了还不算,还要到处公开演讲让普罗大众也相信,慢慢形成了一定影响力,这才踩了教廷的红线,触犯他们的利益,导致被烧死。 而他宰予,一介草民之身,说穿了也就是个下士。 陈胜吴广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朝覆灭了。 宰予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大多只会一笑了之,肚量小一点的最多把他抓起来蹲两天班房。 可偏偏今天他面对的对象还是阳虎,那就更没什么好怕得了。 阳虎的心思,那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你要是在这么私密的场合,对着阳虎大谈仁义道德,那才容易惹得他嫉恨杀你呢。 况且阳虎如果真的想杀了宰予的话,还需要用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罪名吗? 他宰予可不是夫子那般有影响力的人物,只不过是个跟在夫子身后学习的小学生罢了,阳虎杀他和杀只鸡也没什么区别。 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撕破了脸,阳虎打算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说事。 以他阳虎在鲁国的名声,相信的又能有多少? 别的不说,他嘴里蹦出来的话,夫子是一句都不相信,季氏的族长季孙斯更是巴不得阳虎早点死。 他现在的名声都这么差了,到时候我的报纸再一问世,那阳虎还不得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到时候阳虎就算想派人上街造我的谣,还能比我手里的报纸更好使吗? 不过宰予暂时也没打算与阳虎撕破脸,只是口头上答应过的事情,宰予还是要履行的。 毕竟,我宰子可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说了帮你宣传光辉事迹,那就帮你宣传光辉事迹。 只不过在时间点的选择上,得稍微讲究一点。 鲁国连年大旱,国人饥不果腹时,他就报道阳虎向晋国连年奉献丰厚贡品,改善与霸主外交关系的光辉事迹。 齐国大军压境,鲁国北部城邑失守时,他就报道阳虎在南方视察春耕工作的光辉事迹。 鲁国国内不堪重负时,他就报道阳虎主张联合晋国向齐国复仇的光辉事迹。 大多数时候,想要搞臭一个人,完全不必说假话,你只要有选择性的讲真话就行了。 宰予心中叹了一句:“不过我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仁义’过了头呢?” 宰予寻思了半天,觉得自己这么干应该不算。 当年宋襄公与楚成王争霸,两国讨论了半天谁也不服谁,于是共同决定在盂地召集诸侯开会解决。 出发前,公子目夷劝说宋襄公:楚人向来不守信用,请带上军队作为护卫。 宋襄公不听,说:会盟不带军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已经与楚人约定好了,怎么能不守信用呢? 结果襄公刚到盂地,就被楚人埋伏的军队抓了,还把他带到楚国囚禁了起来。 之后得亏先君鲁僖公积极开展外交斡旋,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这才让楚国同意把宋襄公放回去。 襄公是春天被抓的,等回到宋国的时候立冬都过了。 宋襄公回国之后气不过,就打算拿楚国的盟国郑国撒气。 郑人不敌,派出使者向楚国求援。 楚成王委派大将子玉援救盟邦,子玉从楚国出发后,也不管郑国,而是率军直扑宋都商丘。 宋襄公担心国内不稳,急忙挥师回国,结果与子玉在泓水之畔遭遇。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楚军渡河时,公子目夷劝说襄公趁着楚军半渡而击之。 但宋襄公却出于礼法考虑,选择按兵不动,让楚军安然渡过河水摆开阵势,之后才开展进攻。 结果宋国自然被杀得大败而归。 泓水之战后,宋国撤军的路上,宋襄公还在嘴硬。 他说:有仁德之心的君子,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攻打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人。古人每当战时,不靠关塞险阻取胜,寡人的宋国虽然就要灭亡了,仍然不忍心攻打没有布好阵的敌人啊! 公子目夷听了,气的把头盔一扔,说:打仗是以胜利为目的,还说什么君子之道!真的按国君你说的做,那咱们宋国人全去当奴隶算了,还打什么仗呢? 宰予当初第一次听到这个事时,就觉得挺离谱的。 现在细细回想,觉得越来越离谱了。 襄公如果没吃过亏,和楚人讲讲礼法,宰予觉得还算可以理解。 可他都已经被楚国人不讲武德在盟会时抓了一次了,还要去和楚国人谈什么礼法,这不是开玩笑吗? 现在阳虎先不仁,那我宰子自然也可以对他开展选择性的‘仁’。 —————— ps:本来不想写这一章的,但我看到昨天的更新,有不少兄弟心里有疑虑,所以额外开一章做解释吧。我写书虽然算不上逻辑有多精密,但最起码的逻辑肯定要讲的,如果各位看到什么不合理的剧情,还请耐心往下看几章,肯定是有原因的,谢谢各位兄弟的支持了! 第六十七章 我只是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友谊 又是一天清晨,宰予睁开双眼,满脑子都是完了。 昨天夜里,多喝了两杯水酒,借着酒劲嚎了那么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果阳虎把这件事儿告诉夫子,夫子大概率是不会相信的。 但万一哪天小概率事件发生了呢? 其实宰予刚开始也没那么怕,直到昨天做梦时,他在图书馆看见了一条定律。 墨菲法则: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而这条定律,又包括了几个基本点。 1.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2.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3.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4.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当宰予看到这条定律时,顿时感觉整个人都麻了。 如果我不想让夫子知道我和阳虎合作,那么夫子就很有可能会知道?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宰予连夜查询图书馆馆藏资料,又善用校园网、陈韬的智能手机等通讯设备。 阅读了包括《三句话让男人为我花了18万》《徒弟不慎犯下错误,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记住以下十句话,关键时刻救你一命》等大量影视图像资料。 对于以上这些东西,宰子的评价是:鉴定为假,卵用没有。 可今天是大射仪之前,夫子最后一次公开授课,如果今天不想出办法来,下一次想要找夫子澄清,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宰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突然,砰地一声,他家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宰予用屁股想都知道,来的肯定是那个崽种。 果不其然,子贡满脸笑容的走进了宰予的房间。 “子我,你小子行啊!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个事是真的吗?报纸,还有来自季氏的订单,你怎么搞定的?” 宰予抬起头,愁眉不展的样子把子贡都看愣了。 子贡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前几天的症状还没过去,怎么一起床就这样?” 宰予左思右想,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和子贡直接摊牌。 毕竟和阳虎合作这件事,瞒得了别人,但肯定瞒不过子贡这个合伙人。 现在就算他不说,等到时间长了,迟早被子贡看出来。 等到那个时候再说,问题只会更加棘手。 宰予转过身去,背对子贡道:“子贡,你我皆是兄弟,大家同窗多年,有的事情我就不瞒你了。” 子贡听了这话,立刻警觉了起来。 宰予对子贡知根知底,子贡何尝不是把宰予的性格摸得一干二净呢? 在子贡的印象里,当宰予提到兄弟这两个字时,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问道:“你……你又犯事了?” “犯事?不。”宰予哈哈大笑,转身冲着子贡伸出手来:“作为朋友,我只是需要你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友谊。” 此话一出,子贡心都凉了。 一点? 微不足道的? 友谊? 子贡心中大叫一声坏了! 这已经不止是普通犯事的程度了,这是犯了大事了! 而且听他这个语气,我似乎还别无选择? 子贡的好心情瞬间蒸发。 “你到底干什么了?” 宰予问道:“我昨天告诉过你,将会有一百名工匠带上全套的工具,协助你开展我们伟大的活字印刷研究工作。他们,来了吗?” 工匠? 难道那些工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子贡立刻以每秒3200转的速度开动脑筋。 那些工匠是昨天中午抵达的,而且他们操持的口音也很奇怪,不像是土生土长的鲁国人,反倒像是郑国那边的方言…… 能够以如此效率弄到这么多工匠,并且工匠还是来自郑国…… 子贡脑中灵光一现。 这些工匠是上个月鲁军攻郑时,抓到的俘虏? 子我和孟氏合作了? 不对。 如果是和孟氏合作,子我应该不至于担心成这样。 毕竟夫子也同孟氏和解了,大家明面上还是有来有往的。 那子我为什么会…… 嘶! 子贡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明白了。 在鲁国朝堂力排众议,强烈要求对郑国用兵的人是谁? 阳虎! 没有阳虎的认可,这些郑国工匠怎么可能被随随便便放出来呢? “子我!你小子!” 子贡满脸悲愤,他紧紧的抓住宰予的胳膊,简直恨不得一刀把他剁了。 “你怎么能拉我下水呢?!” 现在工匠就在子贡家里,子贡就算能言善辩,但是事实摆在那里,他就算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 换句话说,他如果不帮忙,一旦东窗事发,按照夫子对待孟孙何忌的态度,他俩谁也别想跑,绝对得一起被夫子给永久封禁了。 宰予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干的不太地道,只能为自己辩解着。 “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子贡,看在周礼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我现在还有的选吗?!” 子贡悲愤交加。 他端木赐身为曲阜商界的后起之秀,低买高卖的超级能手,行走于天下的赚钱机器,立志于超越管夷吾的新一代商圣人。 怎么就能终日打雁,还被雁啄了眼? 子贡长叹一声。 都怪财富太迷人啊! 不过气归气,宰予起码把这事儿提前告知给了子贡,让他有了个心理准备。 所以在短暂的愤怒后,两人又很快凑到一起,开始商讨对策。 “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吧,我能配合的,尽量配合你。” 宰予小声道:“你先别着急,我刚刚研究了一下今天的课程。夫子应该是打算将谥法,咱们可以从这里切入。” 谥法? 子贡眉毛一挑,他立马想到了上次宰予拿管仲劝夫子出仕的事情。 他立马质疑道:“你当夫子是傻子吗?同样的坑,夫子还能掉进去第二次不成?” 宰予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正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试探,所以我才笃定夫子肯定会掉进去第二次。” 子贡愣道:“为什么?” 宰予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夫子虽然恪守礼法,但却并不拘泥于礼法。 所以上次你和子路质疑管仲不仁,才会被夫子痛骂一顿。 但我记得以前夫子也曾抱怨过管仲,说他生活奢靡、欲望无度,否则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由此可见,只要是好的事情,夫子都会予以肯定。只要是坏的事情,夫子就一定会去批判。 他老人家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迂腐,具体对一个人的评价如何,还得看他做了什么,并且最终获得了什么样的成果或后果。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论迹不论心。” 子贡听到这里,慢慢觉出味儿来了。 “你的意思是,你与阳虎合作,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另有打算?” 宰予嘿嘿一笑:“当然了,你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子贡把耳朵伸了过去,宰予顺势把他发动舆论攻势的想法一股脑的说给子贡。 听完之后,子贡忍不住抿着嘴唇,冲宰予笑着骂了一句:“子我,你这招也太损了吧?!” 第六十八章 春秋第一顶流 快要到夏至时分,天气也变得暖洋洋的。 夏日的太阳要比其他时候更早升起,而学生们到达学社的时间也比冬天更早。 在没有电灯的时代,使用油灯照明是一种少有的奢侈体验,大多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他们对于白昼的降临倍感珍惜。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种对于白昼的紧迫感尤甚。 阳光普照大地,带给人愉悦心情。 当宰予和子贡抵达学社时,已经有不少同学已经拿出竹简开始大声诵读、温习之前学过的知识了。 而夫子则坐在杏坛之上,闭目合眼,一边抚琴,一边思忖着接下来应当教授的内容。 宰予和子贡来到颜回为他们预留的位置上坐下,岂料屁股还没坐稳,就听见夫子叫他们俩的名字。 “你们来了?” 俩人吓得浑身一激灵,齐声应答:“您叫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孔子睁开眼睛,拿起放在案上的一沓沾满墨迹的纸张,说道:“你们之前送给我的纸,我已经用完了,所以我想要再向你们购置一些。” 宰予暗自松了口气,回道:“夫子您用完了,直接说一声就行了。下次上课,我和子贡再给您带一些过来。” 孔子闻言摇头:“不行。君子无功,则不受禄。你们造纸,我并没有参与其中,怎么能平白无故的拿你们的东西呢? 之前你们送我纸张,尚且可以用师徒之情来解释。但如果再送,那就是不对了。” 子贡辩解道:“夫子,这纸张不值什么钱的。” 他这话一出口,不等孔子回答,一旁的子路便代为回应道。 “当初夫子陪同先君昭公流亡齐国时,齐侯曾经想把廪丘的土地赠予夫子,夫子都能推辞不受。难道你们的纸张,夫子就会接受吗?” 宰予听了,灵机一动道:“夫子,既然您说无功不受禄。那您假如有功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受了呢?” 孔子笑着问道:“予啊,你难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宰予先是给夫子科普了一番报纸和活字印刷术的概念,随后又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 “报纸主要用来报道鲁国的各项大事,让国人能够通晓内外,对国家大政的施行起到监督作用。 但如果仅有一些朝堂政事,恐怕不足以填补版面,所以我还想要请您执笔,另外在报纸上开辟一篇专栏供您使用。” “喔?”孔子一听来了兴趣:“什么叫做专栏呢?” “专栏,就是专供您书写的栏目。您可以在上面宣扬学说,也可以发表一些近来对于道的感悟,甚至记录一些生活中发生的趣闻。 如果您实在没什么想发表的,我听说您最近不是在重编《诗》《书》《礼》《乐》吗?您也可以从中节选一些片段,由我们代为刊登。 这样一来,您也就有了功劳,我们支付给您一些纸张和销售报纸得来的金钱,也是理所应当的。” 孔子听完,禁不住拍手大笑:“好,好,好!” 对于孔子来说,通过报纸得来一些金钱收益倒是次要的,通过报纸这个平台宣扬学说才是最为令他心动的部分。 不过高兴之余,孔子还是忍不住问道:“不过,报纸需要纸张才能发行。这些纸张应当不便宜吧?那些家境贫寒的百姓也能买得起吗?” 子贡听到这里,笑着回道:“这一点请您放心。纸张的价格远没有您想象的么高,寻常的国人也是可以买得起的。 而且我之前与子我商议过,如果遇到实在贫穷,但又想要购买报纸的人,那就让他们拿树皮、破布头、芦苇这些造纸要用到的材料来换。 这样一来,就可以做到人人都看得起报纸了。” 孔子欣慰点头,不过转瞬又有些疑虑:“不过这样做的话,要是大家都拿材料换取报纸,你们难道还能盈余吗?” 子贡笑着回道:“这您就放心吧。我们本就不打算拿报纸盈利,做报纸本就是为了造福百姓,所以只要能保持不赢不亏就可以了。” 之前宰予和子贡就商量过,造纸的大部分利润,都来自于改良纸以及季氏的稳定大额订单,还有就是后续的书籍发行上。 而报纸的作用,主要是推广教育,扩大舆论声量。 所以他们本就不打算对报纸采取高额的定价策略,而是准备走平民路线,争取让曲阜的百姓每家每户都能看得上报纸。 而且就算有很多人拿树皮、芦苇之类的东西来兑换报纸,对于宰予他们来说也是稳赚不赔的。 因为这不仅帮他们省下了大量用于采集、购买的人工费用,还帮他们囤积了大量原材料。 而中原大地上,造纸行业目前尚处于萌芽阶段,诸夏各国都是一片蓝海。 如果原材料大量溢出,他们就加快印制书籍的脚步,等库存达到一定数量,便可以组织商队向国外倾销。 纸质书能承载的内容量可不是竹简能够比拟的。 到时候,就算诸夏的贵国抱着守旧观念不愿购买,但普通国人一定会积极购入这种性价比极高的产品。 等到实力积攒到一定程度,宰予还打算将报纸推广到其他各国,连带着夫子的学说也将在各国得到流传。 宰予心中暗道:“我还就不信了,我这么给夫子砸流量,难道还捧不出个春秋第一顶流来?” 想到这里,宰予念头一转。 或许,我也可以下场试一试? 他想到图书馆里那卷帙浩繁的馆藏书籍,一时之间心中无比雀跃。 同时代里,夫子有《春秋》,孙武有《孙子兵法》,司马穰苴有《司马法》,这些人都得以流芳百世。 没理由我就不能来一本《宰子》啊! 宰予正在寻思着怎么变成网红呢,忽然听见夫子叫他。 “予啊!你们为了造福百姓,不辞辛劳,那我又怎么能收你们多余的报酬呢?这样吧,今后你们只要给我供应一些纸张,至于金钱之类的,就不必再提了。” 宰予笑呵呵地回道:“报酬的事,可以回头再说。但我现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夫子您能不能答应。” 孔子点头道:“尽管说来。” 宰予从自己的小布包中掏出纸笔,放在孔子的案前。 “学生才疏学浅、德行欠佳,所以我希望您能为报纸提个名字。” “嗯……好吧。” 孔子拿起笔来,稍作沉思,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提笔一挥而就。 学生们凑上前去一看。 纸张之上,赫然是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仁报! 众多学生赞扬着:“夫子,这个名字好啊!以仁为报,方是大道。” 一片赞扬声中,唯有宰予轻舒一口气。 还好,刚才看见两个字,差点心脏都停了。 我还以为夫子写的是福报呢! 第六十九章 论谥(上) 学生们陆续到齐,孔子环视一圈,微微笑着,终于开始了授课。 “从前,我记得阿予曾问过我:子产究竟算不上得上是位君子。 我回答他:子产有四个方面符合君子的标准:他言行谨重,侍奉君主恭敬,养护百姓有恩惠,征募、使用百姓公正合理。 但现在回想,似乎过于冗余,原本我可以答得更简洁一些啊!” 宰予听了,相当懂事的和夫子配合着:“那么您想要怎么简洁呢?” 孔子笑道:“众人皆知,天子去世,称为崩。公侯去世,称为薨。士大夫,称为卒。若是一般官吏宫人去世,称为殁。 子产卒于周景王二十二年,他的谥号是‘成’。 谥号是一个人离世后,大家对他一声功绩过错的中肯评价。 当初周公旦与太公望开创了王朝的基业。因为武王在牧野之战创下不世之功,当他死后将要安葬时,就准备为他制定谥号,于是规定了制谥的规则。 谥法之中,安民立政曰‘成’。 安民立政,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子产的一生,再贴切不过。 安民上,他不毁乡校,开放言路,允庶人议政,节俭用度,调和国内卿族关系,避免爆发内乱。 立政上,为田洫:明确规定了公卿士庶的土地分界,防止大族侵吞害民。 编什伍:将私田纳入国家管理,统一对其征税,防止大族偷瞒新开垦出的田地。 作丘赋:按照拥有土地和人口的数量交纳军赋,即为国家带来了收入,又平衡了普通国人与大族之间的财富差距。 铸刑书:将郑国的法条律令刻于刑鼎之上,交由国人共同监督。 子产执政的前三年,反对之声如同海浪一般汹涌无比,他甚至一度做好了流亡晋国的打算。 但即便如此,子产依然没有更改自己的主张。从第三年开始,郑人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是大声称颂。 他的谥号是‘成’,这是实至名归的啊!” 说到这里,有同学举手问道:“夫子,那齐桓公为什么谥号是‘桓’呢?” 孔子微微点头,回答道:“谥法之中,开辟疆土使远国归服的,可谥为“桓”。能慎重行事又勉励民众可谥为“桓”。开辟疆土兼并方国可谥为“桓”。 齐桓公九合诸侯成就霸业,中原诸夏无不敬服于他,他能谥‘桓’,正是因为满足了开辟疆土使远国归服这一条啊!” 又有学生问道:“那秦穆公,为什么能够谥‘穆’呢?” 孔子应道:“秦穆公对待百姓宽厚仁爱,常常奉行正义之举。 当初晋献公去世时,晋国爆发内乱,内乱平息后,晋国的卿大夫们打算迎接公子夷吾回国继承君位。 夷吾担心没有强国的支持贸然回国会遭遇不测,于是便让人带上礼物求助于秦穆公,还向穆公许诺道:如果我得以回国继承晋国的君位,愿将河西地区赠予给秦国。 秦穆公听了之后很高兴,于是就派兵护送公子夷吾回国。 夷吾回国后成功继位,是为晋惠公。 岂料夷吾在国内站稳后,却突然反悔,不愿意向秦国割让河西。 他还派人向穆公道歉说:不是我不愿意将河西送给您,我国的大夫们都说,土地是先君的土地,您当时流亡在外,有什么权力去割让晋国的河西呢? 几年后,晋国遭遇大旱,晋惠公又派人去向秦穆公借粮。秦国许多臣子纷纷表示反对,还扬言要趁着晋国大旱攻打他们,以报河西之仇。 然而百里奚却说:是夷吾得罪了您,晋国的百姓有什么罪过呢? 穆公听从了他的建议,向晋国援助了大笔的粮食。 过了两年,秦国同样受到了饥荒,穆公派人去向晋国借粮,谁知夷吾非但不借,还派出军队攻打秦国。 穆公得知后勃然大怒,亲自统帅军队与夷吾在韩原交战,秦军上下同仇敌忾,在韩原大破晋军,俘获了夷吾。 然而穆公却没有杀了夷吾,而是与他盟誓后,放他归国。 谥法上说,推行道德又主持正义的谥号可以称为“穆”,内心所想常常表露于容貌上的谥号也可以为“穆”。 秦穆公之所以能谥为穆,正是因为满足了第一条啊!” 夫子说到这里,宰予忍不住朝子贡打了个眼色。 子贡会意的一笑,起身问道:“穆公能够谥为‘穆’,我没有疑义。但是学生想请教您,为什么楚子审(楚共王)为什么能谥为‘共’呢? 他在位时,楚国发生内乱。 申公巫臣全族被诛杀,他本人也被迫流亡晋国与吴国。 对晋国用兵,晋楚两军在鄢陵交战,楚军不但被晋军击溃,就连楚子审本人也被晋将魏锜射瞎了一只眼睛。 从此以后,他父亲留下的霸业不再,楚国再也无力与晋国争夺霸权地位。 之后,他派子重对吴国用兵,结果子重轻敌大意,遭遇吴军埋伏偷袭,楚军精锐尽损,主将子重羞愤而亡。 楚子审屡战屡败,使得楚国霸业旁落,他为什么还能得到‘共’这样的美谥呢?” 孔子微微摇头道:“‘共’即是‘恭’,在谥法中,恭的含义有很多。 认真办事又尊从主上的,谥号是“恭”,尊重贤才又崇尚礼义的,谥号是“恭”,尊重贤能又恭敬谦让的,谥号也可以是“恭”…… 当初楚子审重病时,告诉楚国的大夫们说:寡人没有德行,年幼的时候就做了一国之主。 先君楚庄王去世时,我还没来得及学习师氏、保氏的教训,就承受了过多的福禄,因此缺乏德行而在鄢陵丧失了军队,让国家蒙受耻辱,让各位大夫们担心。 如果蒙受各位的福气,我得以保全楚国的君位而善终,得以被供奉在宗庙中追随楚国的列位先君,只能请求谥做‘灵’或‘厉’了,请各位从中选择一个吧。 楚子连续问了五遍,然而楚国的臣子们却没有一人回答。 直到第五次命令,他们才勉强答应。 不久后,楚子去世,大夫子囊和大家商量谥号。 其他大夫说:国君已经有过命令了。 子囊说:国君是与我们一起共同来商量命令的,我们怎么能不用‘共’这个字呢? 声威赫赫的楚国,国君在上边统治,安抚蛮夷,征讨南海,让他们从属于中原诸国,而国君又知道自己的过错,这种态度难道不足以称得上是恭吗?请把国君的谥号定做‘共’吧!” 子贡问道:“您也同意这种看法吗?” 孔子点头道:“尊重贤良、礼让友善的可以谥作“恭”,已有过错能够改正的可以谥作“恭”,这两条,楚子大概都可以算得上吧。他虽然称不上是仁德,但已经可以算是恭谨了。” —————— ps:兄弟们,今天编辑通知,这周五上架,上架那天给你们整点狠的喔~! 第七十章 论谥(下) 听到孔子对于楚共王的评价,学生们纷纷点头称是。 而宰予则忽然举手提问道:“夫子,楚共王能谥为‘共’,现在我们已经没有疑虑了。 但是卫懿公为什么能谥号为‘懿’呢?我听说卫懿公在位期间,生活奢侈、昏庸无度。 他征收百姓的财用,去供养自己养在宫廷之中的白鹤,甚至连鹤出行时,都让它们乘坐马车,享受与大夫一样的待遇。 他这么做,他的谥号难道不应该是违背天理、伤害百姓的‘抗’吗?他为什么能得到‘懿’这样的谥号呢?” 孔子听了,微微摇头道:“予啊!你这是只知道了他过错的一面,却忽略了他英勇的一面啊! 我记得从前阿赐问过我:如果一个人,附近的人都喜欢他,那这个人怎么样? 我当时的回答是:还不能确定。 赐又问:乡里人都很厌恶他,那这个人怎么样? 我回答:还是不能确定。最好的人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全乡的坏人都厌恶他。 一个真正品德高尚、才华出众的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他,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讨厌他。 如果你偏听一面之词,那么即便是再好的人,你也会觉得他行为败坏。即便是再坏的人,你也可能认为他品格高尚。 所以说,不管是修养德行,还是评价一个人的好坏,都应该综合来看,不应片面地听了一方面的话就信以为真啊!” 说到这里,孔子端起漆杯饮了口水。 而宰予听到夫子的回答,自然是笑容灿烂。 “那您可以谈谈,卫懿公的另一面是什么吗?” 谁知孔子听了这话,竟沉默了一会儿。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夫子为何会沉默。 子路奇怪的问道:“您是怎么了?” 孔子叹息道:“我是在为卫懿公感到惋惜啊!” “为什么会惋惜呢?” 孔子道:“卫懿公继位后,荒淫无度,不理国政,疏于防务。 后来,赤狄进犯卫国,消息传到朝歌后,卫懿公决定组织军队北上抗击。 但朝歌的国人们知道后,却纷纷讥讽道:国君给鹤授予官位,用大夫的待遇供养它们,现在狄人来了,干脆就让鹤去作战吧,我们又哪里能比得上鹤呢? 卫懿公没有办法,但又不肯逃跑,于是就临时组织了一些愿意追随他的国人,去与狄人作战,守护卫国。 出发前,卫懿公召来上卿石祁子和宁速,把玉佩交给了石祁子,把令箭留给了宁速,说:国家就托付给您二位了,只要是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就放手去做吧。 又把身上穿的绣衣留给自己的夫人,让她听从二位上卿的安排。 之后,卫懿公亲自驾驶战车,任命子伯为车右,黄夷为先锋,孔婴齐殿后。 他们在荧泽与狄人遭遇,卫军大败 作战时,懿公始终不肯扔掉自己的旗帜,于是被狄人围攻而死。 作战中,狄人活捉了卫国的太史华龙滑、礼孔,他们欺骗狄人说:我们是太史,负责掌管祭祀。如果你们不放我们回去,有神灵庇护着卫国,你们是不可能进入朝歌的。 于是狄人便释放了他们。 华龙滑与礼孔回到朝歌后,对国人说:我们已经无法抵御了。 于是夜里,留守朝歌的大夫们便带着百姓向着黄河以南退去。 狄人发现受骗后,立刻派人追赶,卫人在黄河边再次被击败。 幸亏宋桓公及时率军赶到,命令宋军逆水而上,在夜间强渡黄河,这才终于保全了一部分卫国百姓的性命。 等到击退了狄人,清点百姓数目时,发现从朝歌逃出来的百姓仅剩七百三十人,再加上从共地、滕地逃亡的百姓,一共只有五千人。 宋桓公帮助他们在曹邑,拥立了卫懿公的弟弟卫戴公为君。 战后,卫国人回去清扫战场,找到了卫懿公的尸体,他的肉大多已经被狄人吃光,只剩下一块肝脏还算完整。 卫懿公有一个臣子叫弘演,当初懿公命他出使国外求援,弘演归来后,就站在懿公的肝脏前向他复命。 复命后,弘演跪伏在地上,一边呼喊着上天,一边哭泣,他说:我听说,人的躯体不完整,是无法下葬的,我愿意成为国君的躯体。 说完,弘演用刀剖开腹部,掏出自己的肝脏,又将懿公的肝脏放进去,之后死去。 卫国人于是用国君的规格将弘演下葬。 齐桓公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感叹道:卫侯无道,所以才让国家覆灭。但他能拥有弘演这样的臣子,我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卫国灭亡呢? 于是齐桓公派遣公子无亏率领三百辆战车、甲士三千人帮助卫国守卫曹邑。 还赠送给新继位的卫戴公驾车的马匹,祭服五套,牛、羊、猪、鸡、狗等牲畜。 赠送给卫懿公的夫人车辆马匹,还有各类锦缎,以表示哀悼。 又在诸侯盟会上发动各国派出人马,一起帮助卫国修建了坚固的楚丘城,让他们得以在此延续。” 说到这里,孔子忍不住感叹一声:“卫懿公有华龙滑与礼孔这样智慧的臣子,还有弘演这样的忠义之士辅佐。 而他本人也同样临大难而不惧,宁愿战死在原野之上,被狄人分而食之,也不愿逃跑。 如果他没有沉迷养鹤、荒废政事,而是安于政务、亲近百姓的话, 他的谥号本应该是,多行义事而使百姓高兴的‘元’,又或者是刚强有德、能成大事的‘肃’啊! 何至于要因为受到百姓和臣子的怜悯,才堪堪得到一个以柔克人、温柔圣善的‘懿’呢?” 说到这里,不止夫子连连叹息,就连学生们当中的不少人也垂下脑袋哀叹。 子贡则一边叹息,一边用余光去观察身旁的宰予。 他发现宰予这小子正半张着嘴,往日那股抬杠的机灵劲儿也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 看那样子,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于宰予,他只感觉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让他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做了无用功。 宰予想了想卫懿公,又想了想弘演,犹豫了半天,终是抿了抿嘴唇,叹息道。 “您说的对啊!如果他能早日醒悟的话,又何至于只能堪堪得到一个‘懿’呢?” 第七十一章 弓成 放学路上,子贡笑嘻嘻的走在宰予的身后,而宰予满脑子只有四个字——我大意了! 我怎么没想到夫子会从那个角度解释卫懿公呢? 我想证明卫懿公前面错误、后面改悔,所以得到懿的谥号。 而夫子却说,卫懿公本应该做的更好。 就因为他荒废国政、疏于防范,结果豁出命去与狄人拼个你死我亡,还得靠着弘演的忠诚与百姓对他的同情,才勉强得到一个带有怜悯意味的懿作为谥号。 子贡看着宰予一副苦恼的样子,满脸带笑的走上来。 “子我,今天你为什么不说了呢?” 宰予白了他一眼道:“你让我怎么说?夫子前面刚说过,早日醒悟会有更高成就。结果我扭头就告诉他,我和阳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吗?” 子贡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样吧。我应该是说不通了,下次换你去说服夫子试试?” “我?”子贡连连摆手:“我可不去,夫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说到底,咱们想要说服夫子接受我们与阳虎合作这件事,从道义上本来就是不对的。 既然名义不正当,那咱们的道理就讲不通,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件事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 宰予脑内灵光乍现。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宰予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又恢复了往日得意的笑脸。 “子贡,我有新想法了。” “你打算怎么办?” 宰予附到子贡耳边一阵耳语。 子贡初时还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可到了后来他的表情愈来愈古怪,直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惊道。 “你疯了?把阳虎赶出鲁国?这可比说服夫子还不靠谱!” 宰予哼了一声:“既然咱们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造成问题的原因。你想,若是夫子执掌鲁国的国政,咱们想要找一些工匠,还需要求到阳虎那里去吗?” “可阳虎掌控了季氏,还通过季氏掌控了上军的指挥权。凭借咱们俩的力量,如何与他相抗衡呢?” 宰予道:“我听说,当初文王问太公:如果实力不如敌人强大,应当用什么方法讨伐敌人呢? 太公说:可以采用文伐的方式来讨伐他。 文王问:如何实行文伐呢? 太公说:根据敌人的喜好,顺从满足他的愿望。这样,他就会滋长骄傲的情绪,肯定会去做邪恶的事情。 对敌君要假意卑微屈从,这就能获得他的信任,从而了解他的真实情感。 秉承他的意志、满足他的要求,就像兄弟一般亲密无间。 获得他的信任之后,就可以微妙地加以控制利用。 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有如神助般将它轻而易举地消灭掉。 拉拢敌国君主的亲信,以分化敌国的力量。 暗中贿赂收买敌君近侍近臣,和他们建立深厚交情。 这些人身居国内而心向外国,敌国就一定会发生灾祸。 如果遇到有无法收买的敌国忠臣,就故意尊敬他。 当忠臣作为使者来拜访我国时,故意加以拖延,但对他所交涉的问题不予答复,极力促使敌君改派使者,然后再诚心解决所交涉的问题。 这样一来就可以离间敌国君臣之间的关系,从而可以谋取他们的国家了。” 子贡听完宰予的陈述,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子我,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学的?” 宰予振振有词道:“当然是从太公那里了!夫子每天夜晚都能梦见周公,我每晚梦见太公很奇怪吗?” 他俩一路吵吵闹闹的,很快就来到了工坊前。 公输班还是和往常一样蹲在墙角边摆弄着各式各样的袖珍小木块儿。 但这一次他手边的工具却比子贡第一次见他时,多出了不少。 锯子、曲尺、墨斗、刨子等一大堆新式工具一应俱全。 这些都是宰予交给他的。 自从遇到公输班之后,宰予便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将所有公输班长大后会发明的木匠工具都交给了他。 在大量木匠器具的收买下,宰予与小公输班的感情也迅速升温。 宰予在小公输班的心目中的形象,也从一个常常带着饴糖四处瞎转悠的儒生,变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秘巨匠。 前两天,宰予一高兴,甚至还给公输班讲了一段封神榜的故事。 宰予他们还未走到工坊门前,便被小公输班发现了。 他放下手上的活计,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宰予奔来,而是朝着工坊内兴奋的大喊道。 “阿祖!收手吧,宰夫子来了!” 宰予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四处张望,发现并没有成龙的踪影。 岂料成龙没找到,却发现张先生从工坊里走出,他结实的臂膀中居然还挽着两把带着滑轮组的长弓。 宰予与子贡互视一眼,俩人赶忙快步上前拜见:“张先生,您这是?” 张先生老脸一红:“我那天与你们争辩完了之后,细细回想,发现有些话说的也并不算妥当。 前几日,我做完了国君交予我的差事,闲来无事便又拿起你们交给我的图纸,仔细思量后,发现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再加上我的外孙儿一直缠着我,要我做什么滑轮组,所以干脆就依样做了两把带着滑轮组的复合弓出来。 做完之后,才发现用起来的确比寻常的长弓省力,倒也算是个机巧的物件。” 说完,张先生便将两把长弓往宰予和子贡的怀里一塞,随后快步离去了。 宰予接过长弓一看,这弓哪里是像张先生说的那样只带了滑轮组,简直是除了部分短期内无法完工的精巧部件外一应俱全。 而且使用的材料,居然都是上好的拓木与水牛筋。 更重要的是,张先生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报酬的事。 宰予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小老头,还挺要面子。 至于一旁的公输班,则一脸骄傲的冲宰予伸出了手,一副讨赏的模样。 对于立下如此大功之人,宰予自然是不吝赏赐,当场赐下一碗饴糖作为报酬,又交出石磨图纸一张拱他赏玩。 岂料公输班拿了这些还不满意,他开口道:“宰夫子,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帮你求得阿祖的帮助,你就给我讲新故事的吗?” 宰予一拍脑袋,哈哈大笑:“你瞧我这记性。行,那我今天就给你讲一个新故事。” 小公输班两眼放光:“什么故事。” 宰予的笑容温暖纯真:“我今天啊!就给你讲一个止楚攻宋的故事!” 第七十二章 灵活的大周底线 又是新的一天,宰予从睡梦中苏醒。 他怔怔的望着自家漏雨的屋顶,回味着昨晚做过的梦,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夫子曾说过:仁,就是爱人。 于是昨晚做梦时,宰予重点思考了应该如何爱人,重点关注的项目有两项。 一个是野人和国人的平权问题。 另一个是究竟如何让大家过得更好的问题。 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宰予连夜翻阅资料,还真让他找到了几本参考书。 而且这些参考书的主人公还都和他一样,后世一般称他们为穿越者。 但看完这些书后,宰予不禁潸然泪下。 原来其他的这些穿越者,大多是在封建社会猛踩一脚油门迈入现代化,更有甚者直接进入天下大同的乌托邦理想社会。 而最有创造性的一位,则选择进入宇宙大航海时代。 在如何解决大家饭不够吃、物资不够用的问题上,他更是给予了划时代意义的解答。 那就是——去奴役外星人。 宰予看到这里时,不由仰天长叹。 想我宰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天天费尽心思,想要从奴隶制社会向封建社会迈进,如果可能的话,再想一想封建社会到现代化社会的事情。 而这个虫豸从封建社会进入未来社会后,居然又把它改回去了! 这种人可千万别让我宰子逮到了,要是被我抓住,我非得开马车撞死他。 但一晚上的时间,宰予也不是毫无收获。 最起码他现在明白了,春秋时期正是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的关键点。 这个时代,完全具备社会制度改革的土壤。 而从奴隶制到封建制的重要标志便是冶铁工艺的进步发展。 冶铁工艺的发展,使得铁器农具逐渐走上历史舞台,开垦土地的效率不断提高,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而大量开垦的土地,又急需大量人力进行耕种,所以野人的地位也开始逐渐上升。 等到了战国时期,各国战争频发,只有国人才能参军的标准也不断放开,使得野人得以进入军队服役。 至此,国人与野人之间的差别才算彻底消失。 哼! 说到底,现在的那帮国君、大夫瞧不起野人,不就是因为野人说话没分量吗? 用不到野人的时候,说他们是贱人、小人,真到了缺人的时候,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的道德标准也相当灵活嘛! 想通了这一点,宰予顿时觉得自己先在大周建立具有高度进步性封建社会,进而逐渐向现代化社会过渡的理想,比起其他人,那简直就是子羔失踪——不知道高(柴)到哪里去了! 不过改变野人地位的事情,毕竟还得一步步来,一口吃个胖子也不现实。 既然现在知道国君、大夫们也拥有相当灵活的道德标准,那只要让他们发现野人们存在的价值,给他们普发公民权自然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至于周天子反不反对这个事,就不是宰予关心的事了。 因为周天子现在就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当年楚庄王打着进京勤王的名号,挥师北上击败陆浑之戎后,居然敢在京畿外的原野上直接举行阅兵,朝着周天子秀肌肉。 周定王被吓得不清,生怕楚庄王直接提刀上洛,于是赶忙派王孙满去慰问楚军。 也不怪定王反应这么大,毕竟楚国在不讲武德这一块可谓是前科满满。 按照周礼的规定,讨伐一个国家,必须要有理由,例如国家失道、臣子作乱、不敬天子等等。 而当年楚武王熊渠,却在师出无名的情况下攻打随国。 随国被打的一头雾水,随君更是直接破防,站在城头上大骂楚国:我又没有罪过,你凭什么讨伐我? 楚武王可不听随君犟嘴,一句话就把对方整自闭了:我,蛮夷也! 随国被楚国打的实在受不了,于是就问楚武王怎么才答应退兵。 楚武王表示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我知道你们随国在帮派里是个老资格,当年帮派成立也是立了大功的,说话有分量。 这样吧,你去周天子那里帮我讨个封,我们楚国地大物博,我们的祖先当年也是跟文王混的,但等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只得了个子爵,这事儿不合适。 随君没办法,于是只能捏着鼻子去周天子那里帮楚国运作。 结果周天子压根懒得搭理楚武王,认为这不过是一帮蛮子闹事,此事平平无奇,以后不必再议。 楚武王得知后勃然大怒,认为周天子纯属是给脸不要脸。 你们大周不是不给我进爵吗? 好!你既然不要体面,我就帮你体面,你们大周的什么公侯我也不稀得当了,我直接自立为王。 你周天子是天子,我楚天子就不是个天子了? 自此以后,楚国就历代称王,也不管诸夏各国对他们什么看法,反正我们楚国自己玩自己的。 楚国有这种案底在,他们在王都京畿阅兵,周定王怎么能不怕呢? 果不其然,正如定王预料的那样,楚庄王见到了他派去劳军的王孙满之后,竟然直接开口询问九鼎的大小轻重,暗示自己有图谋天下的志向。 还好王孙满机智应对,委婉的表示能否取得九鼎,重点在于德行,而不在于鼎的大小轻重。 楚庄王听出了王孙满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所谓的德行,不过是在暗示他,周天子这个老大虽然日薄西山了,但大家面子上还是得应付一下的。 你们楚国虽然现堂口大、马仔多,但是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你要是不信,就想想坏了规矩的商朝人,他们现在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商人比你们楚人强多了吧?但要是坏了规矩,犯了众怒,还不是得入土? 小楚啊,哥就点你这么多,你自己掂量掂量。 最后记住一句话,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楚庄王听完之后,吓出了一身汗,细细回想了一下,也知道自己是得意过头了,于是赶忙给王孙满道歉,绝口不提问鼎的事情。 第二天,楚军休整完毕之后,立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也不敢在周天子面前耀武扬威了。 宰予回想着这个故事,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的事,私下里可以做,但嘴上不能说。 只要不触碰到某些红线,比如向周天子问鼎这种事,其他东西,大家还是可以非常灵活的处理的。 不过楚国可以通过打败随国号令南方,通过击败晋国取得霸主地位。 只要拳头大了,哪怕称王这种事,大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如果我能运用好野人的力量,将阳虎给铲除掉的话…… 宰予嘶的吸了口气,一拍脑袋道:“搞不好……我还是个天才啊!” 第七十三章 夏至已至 “屏气凝神,开弓弦,放!” 子贡家的院子里,宰予正指导着他拉弓放箭。 子贡按照宰予的指示,拉开复合弓,对准设置好的箭靶一箭射出。 离弦之箭带出一阵破空声,仿佛撕破了空间与时间的束缚,犹如升天之龙,誓要破碎一切。 宰予两手背在身后,眼睁睁地盯着箭矢落地,不咸不淡的报了一声。 “七十步,脱靶,零环!” 不过虽然脱靶,子贡的脸上却并未显出颓废之色,他反而有些兴奋。 “总算到七十步了!” 宰予望着子贡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几天陪着子贡练箭,亲眼目睹了这个家伙不要脸的转变。 第一天,拿下大射仪头筹代表我们孔门是鲁国第一显学。 第二天,因为我就是端木赐。 第三天,我会为守住孔门的一切。 第四天,重铸周礼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现在,射到九十步远就算成功。 不过子贡会这么想,倒也不算错。 箭术的提升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善用复合弓,提升有效射击距离,最起码能保存一些面子。 因为大射仪总共会设置三种箭靶。 有熊饰的箭靶距离九十步,有豹、麋装饰的射布距离七十步,有犴装饰的射布距离五十步。 如果射击九十步脱靶,还可以为自己找理由,说自己是想要挑战高难度,所以才导致脱靶。 但如果是五十步脱靶,那就只会惹得他人讥笑了。 大射仪隆重无比,上至国君、卿大夫,下到庶人百姓,都会前来观礼。 子贡要是当场表演一个五十步脱靶,基本就可以宣判社会性死亡了。 当子贡射完最后一箭,天边的太阳刚刚升到树梢枝头。 今天一大早,国君就领着一众鲁国的卿大夫前往宗庙和社稷坛举行祭祀了,等到祭祀结束,大射仪就将在郊外的原野上展开。 宰予盘算着时间,戴上伍封送给他的玉扳指,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根箭矢,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射出,只听见咻的一声破空声,宰予也不去看射没射中,而是拎起装着各种零碎物件的小布包,对子贡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子贡则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枚箭矢不偏不倚的钉在七十步箭靶正中心。 “彼其娘兮!” 子我这小子,箭术又精进了! 子贡拿上东西跟在宰予的身后跑出了门,一边走还一边问他。 “子我,你这箭术到底因为什么练的这么好的?” 宰予的眼神中透露着淡淡的哀伤。 “因为贫穷。”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在宰予恐怖如斯的箭术背后,是无数只兔子家庭的破碎。 古有养由基百步穿杨,宰予虽然做不到养由基那种程度,但只要足够饿,七十步以内的兔子,他还是可以做到一箭一个的。 两人相伴行着,还未等出城,便遇到了其他几位将要参加大射仪的同学。 孔门这一次共有五位同学受到推荐出仕,他们都收到了大射仪的邀请。 除了宰予、子贡外,还有颜回、公伯寮和子路。 其中,颜回与子贡一样属于陪跑型选手。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常年吃不饱饭的人在大射仪上拿出多么耀眼的成绩。 至于公伯寮,则属于不温不火的稳健型选手,君子六艺里,他没有学的特别突出的项目,也没有明显的短板。 对于他来说,只要不遇到劲敌,晋级到第二、三轮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子路则是这次大射仪当中的种子选手,子路不仅一手剑术玩的出神入化,他的射艺更可谓是深得夫子真传,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早在这次大射仪之前,同学们就在议论子路会不会拔得头筹,大家基本都认为子路就算无法优胜,也肯定是这次孔门弟子中成绩最好的一个。 而在由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姓宰氏同学开设的博弈局中,子路在孔门弟子中成绩最佳的赔率,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二十根肉干赔一根肉干。 不过这个博弈局也不是所有同学都有下注,有的同学因为奉行夫子教导的‘君子不博’拒绝参与,有的则公开指出这次博弈局存在庄家亲自下场操盘的可能,有不可控的风险性。 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则抱着以小博大的侥幸心理,拿了一根肉干,小押了宰予一手。 还有一些失了智的,则将目标锁定在了一赔一百的子贡身上。 而宰予则在‘大数据精算师’子贡的帮助下,很快统计出了本次大射仪中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和结果。 最终得出结论,这次大射仪,宰予只要不获得优胜,那就是稳赚不赔的。 因为,为了鼓动大家参与的积极性,博弈局中还有一条特殊规则,那就是优胜赔率翻倍。 而以子路争强好胜的性格,以及他的箭术基础,进入前几名应该不成问题。 所以说,为了肉干,也为了孔门的脸面。 宰予只要紧随子路之后,锁定一个孔门第二的席位就行了。 宰予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一转眼的工夫,众人已经来到了布置在郊外的大射仪场地。 许多人正在紧张的忙碌着,为大射仪做着最后的准备。 场地的中央位置,建立了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那是一会儿国君落座的位置。 而在两边,则是事先已经布置好的箭靶,它们以九十、七十、五十貍步,三个等级依次划分。 一貍步是六尺,换算成现代单位大约是1.3米左右,三种标靶的距离大约是120米,90米,70米。 而在射靶的左右各十步的距离外,还设置有各种土堆,用于防止脱靶的流失意外伤人。 在高台的正下方,布置着各类乐器,乐人们正紧锣密鼓的检查着它们。 东阶的布置包括了,朝西摆放的笙磬,南方摆着的是笙钟,而笙钟的南边是鑮。 鼓则布置在在东阶的西边,敲击的鼓面朝南摆放,它的东面则是应鼙。 西阶的乐器大多与东台相同,只不过笙磬换成了颂磬。 高高竖起的东楹柱则悬挂着两个方壶,下边则是盛满了酒水的瓦甒,瓦甒盖着细葛布以防灰尘进入。 按照大射仪的规定,待会儿射箭的胜利方,需要向败者进献酒水,以表宽慰。 之前夫子就曾对宰予他们多次强调大射仪的各项礼仪,宰予初时还没在意,现在看到如此隆重的阵仗,忽然有种傻眼的感觉。 这……这…… 射个箭而已,这也太复杂了吧? 第七十四章 大射仪(上) 宰予这几天沉迷于阅读图书馆的馆藏资料,知识学得太杂,以致于把夫子交给他的各项周礼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幸好他的身边就有一个行走的‘活周礼’颜回在,所以宰予倒也没有过度惊慌。 他扯着颜回的袖子,问道:“子渊,大射仪的流程是什么来着?” 颜回听到这里,立马明白宰予肯定是把大射仪的各项要点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和宰予置气的时候,一会儿要是大射仪出了差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他只能耐着性子为宰予介绍着。 “一会儿入场之后,我们先要找到自己的座位。 你看东阶上,那个席头朝西的坐席,就是国君的座位。 西面那个席头朝南的坐席,是主宾席。 按照往常的惯例,主宾应当是由季氏的族长担任。 剩下几位上卿的席位设在主宾席的东面,紧挨着他们坐席的是大夫们的座位。 所有座位以东首为尊,从东往西依次排开,先后顺序应该是孟氏、叔孙氏、子服氏、子叔氏等等。 而西阶上的座位,则是留给乐工和国内高龄长者们的。 待会儿准备完之后,射人会向国君报告准备完毕,之后国君登堂面朝西方入座。 小臣师引领着卿大夫和士人走入场地,卿大夫们立于东侧,士人立于西侧。 而我们这些尚未正式收到国家俸禄的士人,则要站在那些已入仕的士人南边……” 颜回原本只是说给宰予听得,岂料他说着说着,却发现子路、子贡也围了过来。 “你、你们都围过来干什么?” 子路哂笑一声:“这些礼节实在过于繁复,虽然我也背诵过很多次,但毕竟没有实践过。 万一中间哪个关节出了问题,可就不美了。正巧你在说礼,我也凑过来听听,核对一下有无错漏。” 子贡也点头表示赞同:“子路所言极是。” 四个孔门弟子围成一圈听颜回讲课,唯有公伯寮鄙夷的看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弓。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但颜回一开口,嘴巴就彻底合不上了。 一番叙述下来,宰予听得可谓是云里雾里,到头来还是没记住多少东西。 颜回望着他这一脸懵的模样,叹息道:“子我,你记住了吗?” 宰予回忆了一番:“记住了一半。” 颜回又问:“那现在呢?” “一半的一半。” “现在呢?” 宰予老脸一红:“全忘了。” “唉……”颜回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反正大射仪的流程都是固定的。一些要特别注意的地方,都不是咱们要做的。你待会儿学着别人的样子照做便是。” 在颜回交待大射仪流程的这段时间里,不少准备参加大射仪的士人已经陆续到场。 他们在小臣师的安排下,在西侧陆续排成三列长队,按照爵位级别划分先后顺序。 因为这次举办的是大射仪,所以这些参赛选手大多是从司马和司寇属官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善射之士。 站在宰予他们身前的是爵位为下士的司弓矢、禁暴氏等人。 司弓矢,顾名思义,是负责掌管保存弓弩箭矢的官职。 禁暴氏则是负责禁止民众暴乱和霸凌他人现象发生的官职。 同时,他们还负责监察奴隶的出入情况,如果发现其中出现违禁之人,则负责将其诛杀。 在这些下士们的前面,是爵封中士的虎贲氏和旅贲氏。 在国君外出时,虎贲氏率领手下虎士,负责列队在国君车驾前后护卫。旅贲氏则手持戈盾,率领旅众在国君车驾的左右护卫。 平时则由二者合力负责公宫附近的守备工作。 在最前排位置的则是爵位为上士的候人、都司马、司右等人。 候人,平时负责巡视道路治安、稽查盗匪,战时则充当前线斥候、刺探敌情。 都司马,负责掌管有关都内参军入伍的武士、庶人和兵众、车马、兵甲的戒令。 司右,则是从鲁国精挑细选出的勇力之士,只有精通至少五种以上武器才能入选。 他们负责掌管所有关于国中车右的命令。但凡遇到战车出征、巡狩等情况时,就负责组合车队,编排车乘人员,安排车右人选。 单看这些人的职权范围,就知道他们绝非泛泛之辈。 宰予望着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体型,再瞅了眼自己的体格。 虽然自己也不差,但比起这帮家伙,还是稍显逊色。 幸好之前委托张先生定制了简易复合弓,要不然要想从他们当中脱颖而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宰予属于手里有货,心中不慌。 而他身旁的子贡,则是面色铁青,就差没把‘完了’两个字写在脸上。 颜回还是那一副淡然处之不显喜怒的样子。 对于他来说,参加大射仪本就是走个过场,他也没想过能拿到名次什么的,只要能够顺顺利利的走完流程就很满足了。 子路则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练了那么久的君子六艺,今天终于能够大显身手了,倒也不怪他这么兴奋。 但几人当中,宰予最为关注的还是公伯寮。 颜回、子路、子贡能够得到官位,宰予一点都不意外。 但这小子凭什么也能拿到一份肥差? 孔门弟子中,比他贤能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为什么阳虎不挑别人,偏偏挑中了他呢? 难道是…… 宰予回忆了一番在图书馆里看到过的资料。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 (公伯寮向季孙氏偷偷说子路的坏话。) ——《论语·宪问篇》 这小子,在另一个时间线上,与子路一起做了季氏的家臣,但却嫉妒子路的才能,三番四次在季孙斯的面前诋毁子路。 难道在这个时间线上,他又和阳虎同流合污了? 这小子,铁二五仔啊! 公伯寮似乎察觉到了宰予的目光,两人视线相碰,公伯寮眉头一皱,问道。 “子我,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吗?” 宰予笑着摇了摇头:“随便看看而已,你脸上没东西。” 说完,宰予扭过头去,心中暗道。 “脸上是没东西,但我怕你心里有鬼啊!” 第七十五章 大射仪(中) “君至!” 随着一身长喝,喧闹的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宰予抬头望去,远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队马车。 为首的是一辆五马前驱的马车,车上站着的是个身着赤红色鷩服、戴冠冕、内衬白纱单衣的男人。 不消多说,这便是当代鲁君,姬宋。 而紧随鲁君车驾之后的是几辆四马驱动的车辆,宰予略微扫了一眼,便从当中看到了几张熟脸。 孟孙何忌的车驾排在第三位,为他驾车的是那个势利眼御者冉猛。 而排在第二位的马车,则由阳虎亲自驾驶。 全鲁国,能让阳虎为他驾车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怨种,这必定是季孙斯的车驾。 季氏、孟氏的车辆都已认出,那么剩下那个则必定是叔孙家族的叔孙州仇了。 车队抵达目的地后,鲁君直接驱车进入会场,而卿大夫们则纷纷在会场的宫门外停下车马,随后按照小臣师的指示,在士的右侧同样排成三列。 待到排列完毕后,小臣师向会门前的射人恭敬礼拜:“事具。” 紧接着,是乐人的长官,负责供应伙食、酒水的膳夫之长,负责清点人数的吏员等人,一一向射人汇报准备情况。 确定万事皆备后,射人阔步走入会场石道,来到国君面前禀告。 “事具!” 鲁君闻言,直接迈步走向高台,来到主位入座。 随后,喊一声:“启!” 小臣师先是率领卿大夫们进入会场,随后是士人一级,两者分居会场东西两侧。 小臣师向请诸卿大夫行拱手礼,诸卿大夫随即面朝西方以北为尊。 小臣师又向诸大夫行拱手礼,大夫们随即前进一步。 见万事俱全,大射正出列,来到高台之下长喝一声:“请国君任命主宾!” 鲁君正坐回应道:“命季孙斯为主宾。” 大射正来到季孙斯面前,高喊道:“君命汝为主宾。” 季孙斯按照礼节先是辞谢一次,直到大射正重复国君命令,方才受命。 他从诸卿中出列,行稽首礼两次拜谢国君,之后回道:“季孙斯领命!” 鲁君于是从席位上站起,朝着诸卿大夫、士人拱手行礼,众人见状纷纷落座。 一旁侍候的小臣则命令手下的侍从们,为来宾们端上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盖巾和繁多食物。 季孙斯则在大射正的带领下来到高台正下方,鲁君走下一级台阶向季孙斯行拱手礼,季孙斯将身子微微侧开,避开国君施礼的方向,以表尊重。 之后国君登堂入座。 乐工奏响《肆夏》之曲,原本侍候在国君左右的阳虎奉命充当主人。 他走下高台,来到设置在一旁的铜洗前,拿起觚杯洗涮,并向季孙斯进献酒水。 季孙斯辞谢一次后,再拜谢接受。 之后,宰胥进献肉脯、肉醢,季孙斯登上筵席坐下。 只见他左手拿着觚杯,右手拿着肉脯、肉醢,庶子又为他摆上盛有整只烤猪的俎。 季孙斯拿起小刀,切下一块肺,放入嘴中品尝,之后起身向阳虎拜谢,回答一句:“味道鲜美。” 季孙斯这一套做完,正好《肆夏》之曲也演奏完毕。 之后,季孙斯与阳虎交换位置,换季孙斯来到铜洗前为阳虎洗觚杯献酒,之后步奏依样重复。 再之后,便是季孙斯为国君洗杯,还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当季孙斯敬酒时,鲁君并不拜谢只是饮酒。 三次流程,《肆夏》之曲也重复了三次,一套动作做下来分秒不差,这让宰予怀疑这帮人是不是平时啥也不干,天天就在钻研这些东西了。 在主宾之后,是两位年长者代表国内老人向国君进献酒爵。 然后,又命令主宾季孙斯向诸卿大夫行劝酒令,卿大夫们依次饮酒,随后又按照各自顺序向国君献酒。 只不过这一次,国君虽然接受他们的献酒,但却并不亲自喝了,而是由担当本次大射仪主人的阳虎代为饮酒。 宰予在下面一边吃着面前几案上丰盛的餐点,一边看着阳虎像是水桶一样饮酒。 看的时间久了,宰予都快有点怀疑人生了。 这阳虎肚子里是连接了黑洞吗? 喝了这么多杯,脸都不带红的? 就算是喝水,这会儿也该胀死了吧? 宰予拿起几案上作为消食水果的甜瓜啃了一口,小声嘀咕道。 “也不怪他爬得快!谁能想到陪臣执国命的前提条件,居然是能喝啊!” 一旁的子贡听见了宰予的嘀咕声,于是不动声色的踹了他一脚,随后嘴唇微动,蚊子哼般的声音随即传入宰予的耳朵里。 “平时你没溜儿就算了,大射仪上可不敢乱说话。” 宰予咀嚼着甜蜜蜜的瓜果,望了子贡一眼,正想说什么呢,忽然听见耳边的音乐变了。 《鹿鸣》之乐开始奏响。 宰予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阳虎向乐工们献酒,感谢他们辛苦劳动的环节。 之后,《鹿鸣》又换成了《新宫》,这是乐工们用奏乐的方式,在向阳虎的献酒表示回谢。 宰予原本觉得这些礼仪繁琐,可真正参与下来后,却又觉得体验感不错。 有的吃也有的喝,还能听音乐,看国君、季孙斯、诸位公卿大夫们表演礼仪。 宰予一琢磨,总觉得这有点像是后世机关单位的年终茶话会。 只不过,后世的茶话会,负责表演节目的都是入职不久的年轻人。 而鲁国的各项礼仪祭典,表演的却是各位大领导们,他们这帮小年轻负责吃吃喝喝就行了。 这么一想,好像办祭典比茶话会强啊! 宰予正在琢磨着呢,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威严之音。 “请司马行射礼!” 宰予抬头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惊掉。 说话的赫然是夫子,只不过眼下的夫子,与往日宰予印象里那个身材高大、面貌和善的夫子大不相同。 他袒露左臂,手上套着射箭扳指,结实的臂膀上穿着一层皮制臂衣,腰带上夹着四根箭矢,还有一根箭头搭在弓把中部,左手持弓,右手大拇指钩弦,整体呈现一个扣而不发的状态。 宰予脑袋一时没转过来弯,差点当场喊了出来。 夫子难不成也要来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上架感言 今天中午十二点就要上架了。 这书写到现在,收藏也不算特别多,两万刚刚出头。 不过万幸从开书以来,追读比例一直还算不错,大前天的追读人数大概是2600左右。 如果这本书表现正常的话,吃个饭应该是不存在什么问题。 其实这个成绩还是挺让我感到意外地,因为开书之前,我就做好了这本书成绩不佳的心理准备。 原因主要有三个。 第一是觉得自己的能力,可能暂时还无法驾驭先秦这种高难度的题材。 先秦能参考的资料本来就少,如果再把时间线挪到春秋,那能用的东西就更少了。 我虽然喜欢这段时间的历史,也读过几本书,但是否能够写好这段故事,心里还真没底。 毕竟我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历史系科班出身,底子肯定比不上一些专业性强的作者。 第二呢,就是怀疑写这种文化嘴炮流到底有没有人看? 因为历史文现在的主流写法,还是攀科技、争霸种田为主,我突然写个宰予这样的纵横家类型的说客主角,读者到底能不能接受?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文言风到底能不能写的问题上。 谈到文言风,就不得不提到老狼了。 说句老实话,老狼的《家父汉高祖》如果没起来,你就算磨破嘴皮子,我都不可能在起点写这么一本书。 在这里也感谢老狼在前头栽树,给了我在后面乘凉的机会吧。 不过写到现在呢,这三个疑惑,最起码解开了一个半。 剩下那一个半呢,就得看兄弟们给我解答了。 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再说的明白一点。 爱我,就订阅我! 上架当天,爆更! 上架之后,万更! 兄弟们,我的诚意够吗? 《尊师孔仲尼》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大射仪(下) 眼看着宰予又要犯浑,颜回和子贡见势不妙,二人眼疾脚快,各伸出一只脚踩住了宰予的鞋面。 “噤声!” 孔子登上东阶,走到鲁君面前拱手行礼。 “请国君下令,比配三耦,开展试射!” 鲁君点头道:“允!” 孔子领命转身,于高台上宣布君命。 “命大夫和大夫组成一耦,士人和士人组成一耦! 如遇大夫数量不足,由士人依次递补,与大夫组成为一耦,侍奉大夫射击!” 雄浑之声震荡八方,传遍四野,卿大夫、士人齐齐起立行拱手礼,满场尽是衣袖摩擦之声。 “唯奉君命!” 一声刚平,一声又起。 孔子命令道:“孟孙何忌,叔孙州仇!” 二人闻言先是一同站立,随后齐步趋前,来到道路中央站定后,一同向着孔子站立的东阶方向转身,拱手施礼。 “在!” “命你二人配成一耦,开展试射!” “领命!” 二人俯身面对东阶方向,向后退却三步后,方才转身走向设置在西阶之下的更衣处。 孔子又道:“冉猛,宰予!” 宰予原本正在看热闹呢,突然被点到名字,忽然浑身一哆嗦,差点直接答应。 幸亏颜回在旁提醒了他一句:“等走到中央再答。” 宰予这才清醒,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冉猛,学着他的样子,齐步走到道路中央,转身应答。 “在!” 孔子微微点头,随后朗声道:“命你二人配成一耦,开展试射!” “领命!” 宰予领受命令,转身来到更衣处,换上箭服,袒露左臂,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臂甲,再套上伍封送他的玉扳指。 直到现在,宰予的小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直跳。 选我参加大射仪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居然还让我参加三耦试射,这到底是夫子推荐,还是阳虎发力了? 他刚走出更衣处,就听见有人和他打招呼。 “子我。” 宰予扭头一看,赶忙拜见:“孟子。” 孟孙何忌笑呵呵地点了点头:“今天的大射仪多加努力,千万不要辜负了夫子和我的期待啊!” 语罢,他又冲着宰予身后的冉猛说道:“子我是第一次参加大射仪,不像你这个鲁国第一力士那么有经验,你可千万照顾着他一些。” 鲁国第一大力士? 宰予上下打量了冉猛一眼。 你怎么不说你是大清第一巴图鲁呢? 冉猛闻言,心领神会的哈哈笑道:“孟子放心,依我观之,子我的技艺完全不在我之下,就算我不照顾他,子我也未必不能胜我。” 宰予在一旁听着他俩的对话,怎么听怎么感觉像黑话。 这是什么意思? 要保送我? 宰予看了一眼孟孙何忌,又看了眼东阶之上负责主持仪式的夫子,还有侍候在国君与季孙斯身边的阳虎。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图书馆里看过的一部电影,脑袋里猛地冒出一句台词。 球证、旁证再加上主办、协办所有单位,全部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和我斗? 嘶…… 我的优势,貌似很大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夫子阔步走下东阶,向四面拱手施礼,随后来到射击场站定。 按照大射仪规程,他将为所有人示范射击规则。 清风徐来,艳阳高照,毒辣的阳光晒在夫子黝黑的脖颈上,照出了一片亮闪闪的汗水。 孔子抽出箭矢搭在弓弦之上,深吸一口气,眼睛微微眯起,随后猛地一松弓弦。 箭矢飞射而出,贯穿犴饰射布! 还不等众人欢呼称彩,又一发箭矢已经被他从腰间抽出,呼吸之间,又是一发射出。 眨眼的工夫,箭矢连射而出,空中爆出三声鹤唳之音,紧接着便是噗噗噗的射布穿透之声。 动作之快,就连负责检查成绩的小射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孔子出声提醒,他们才如梦初醒进入射击场查看。 不多时,四名小射人全都立定站好,手中赤旗高高举起。 “四发全中,正中,满贯!” 场外观礼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彩!!!” 宰予则忍不住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夫子啊!夫子! 你这压力给的也太满了! 你开局来个四发正中满贯,万一我待会儿来个脱靶,那我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宰予心中忐忑不安的伴随众人来到射击位置。 前方的射击场上,又升起三块崭新的射布。 孔子朗声宣布试射规则。 “国君射画有熊饰的射布! 大夫射画有豹、麋饰的射布! 士射画有犴饰的射布! 射中的不是应射的射布,则不计入成绩汇算!” 按照规程,由冉猛先行射箭。 他弯弓搭箭,甚至也不刻意对准,而是随意一撒。 箭矢歪歪扭扭的射出,绵软无力的落下。 小射人随即举起黑旗,高声喊道:“冉猛,一发,脱靶!” 嗯? 宰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冉猛一发脱靶,但却并未坏了好心情,反而笑嘻嘻的走过来拍着宰予的肩膀道。 “子我,正如孟子所说,这是你的机会。不过,你要是把握不住,待会儿可就喝我的献酒了。” 宰予立马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合着这一发是让我的? 后两发就要和我动真格的了? 那你可就属实小看我宰子了。 宰予调整气息走上前去,端出张先生精心制作的复合弓,屏息凝神,用瞄准器对准射布。 臂膀发力,渐渐将弓弦往后拉伸,随着滑轮组的转动,弓弦渐渐被宰予拉出了一个满月。 有时候信心不够,那就用力量来凑! 宰予憋红了脸,猛地撒开弓弦,箭矢立刻如同一道笔直的激光骤然射出。 箭矢势如破竹般穿透射布,但贯穿射布后,它的威力却丝毫不减,反倒给人一种愈发强劲的错觉。 气流窜动,带动地上落叶,只听‘噔’的一声闷响,箭矢竟然直接钉在了百步以外的皮革挡板上。 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居然连箭头都陷入挡板两三寸之多,只差一点就可以贯透挡板,将躲在挡板之后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射个透心凉。 挡板附近的国人都被宰予这一箭吓得不清。 那个站在挡板正后方的倒霉蛋,原本正在品味大射仪提供的免费浊酒。 岂料宰予这一箭飞来,竟把他吓得连手里的酒觚都扔掉了,酒水直接洒了满身。 在场的卿大夫和士人望着这个场景,各个目瞪口呆,全场鸦雀无声。 鲁国的大射仪办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情,大家基本都经历过。 大家见到过射的准的,也见过力气大到能把弓扯断的。 但能把一百五十步以外挡板贯穿的,大家还真是头一次见。 这可不是光靠力气大就能办到的,非得力量与技巧兼具的天才弓箭手,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一时之间,众人竟不知道如何评价。 一片寂静之中,还是阳虎率先出声替宰予解围。 他大喊一声:“好!好啊!” 阳虎来到鲁君面前祝贺道:“恭贺国君啊!” 鲁君还在发懵,他不由问道:“何喜之有啊?” 阳虎哈哈大笑道:“天下人都说楚有箭神养由基,可一箭吓退晋国三军。 没想到我鲁国竟也有宰予这样的勇力之辈,这真是上天赐予我鲁国的祝福啊! 国内出现了这样一等一的贤才勇士,难道我不应该祝贺您吗?” 孟孙何忌等人也从震惊中渐渐回神,他们也同样笑着说道。 “阳子所言极是!这样的勇士,只用来作为行夫,怕是屈才了。 依我看,就是再晋他一级,也未尝不可啊!” ------题外话------ 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张推荐票,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张。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七十七章 宰予高升 阳虎和孟孙何忌正在那边撺掇鲁君给宰予加官进爵,可宰予这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也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一箭给震惊了。 一个小小的复合弓都这样了,那要是换成榴弹炮,还不得起飞了? 炮打鲁国公宫,或许就是这么简单。 或者还可以把那炮架在泰山上,到时候进可威慑齐侯大营,退可炮轰曲阜公宫。 可惜啊,图书馆里就是不教我怎么制作榴弹炮。 要不然我也学学张宗昌,来一个大炮开兮轰他娘,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鲁君站起身,询问宰予道:“你叫什么名字?” 宰予正愣神呢,孔子见状,赶忙喊了一声:“予啊!国君问话,为何不答!” 国君的话,宰予没听见,但夫子的话,宰予却是听了个真切。 他赶忙拜见道:“小臣,行夫,宰予。” 岂料鲁君听了宰予和孔子对话,忽然笑着问道:“喔?难不成你是夫子的学生吗?” “正是。” “哈哈哈。” 鲁君大笑三声,打趣孔子道:“夫子可未曾与我说过,你的门下还有如此善射之士啊!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让他去做都司马,而不是什么行夫了。” 孔子也被宰予今天的表现弄得一头雾水。 在他的印象中,宰予的射艺虽然不错,但远没有到这么夸张的程度。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是? 不过既然不了解其中详情,孔子自然也不会强行解释。 当初,他就曾教育过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不知道不是什么丑事,不懂装懂才是真实的愚蠢。 面对国君的问询,孔子只能回答道:“我的确不知道他近来在箭术上取得了如此进步,不过我倒也并不觉得奇怪。” “喔?”鲁君饶有兴趣的问道:“为什么呢?” 孔子于是便将宰予从白日昼寝,再到之后从容应对吴国使者的刁难,以及解救深陷牢狱之灾的同学们的事迹一一述说。 鲁君越听越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 “若真是如夫子所说,宰予这般仁义的贤才,如果只做区区一个行夫,那寡人的罪过可就大了。如果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是要惹得他国耻笑?” 阳虎和孟孙何忌本就是坚定站在宰予那一方的人物,之前为宰予请封不过是随口一说,给宰予留点好印象。 但眼下国君有意,他们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再卖一个人情给宰予,顺带着还能改善一番与孔子的关系。 因为宰予说到底,还是孔子的学生啊! 学生得志,老师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呢? “国君先得孔丘,再得宰予,朝堂之中满是忠义之士,这是鲁国将要兴盛的迹象啊!” “我对宰予颇有了解,其人仁厚却不失机敏,勇武但又富有智慧,是个能够担当重任的人选。” 鲁君被他们说的心动,正准备拔擢宰予,可他转念一想,宰予毕竟是孔子的门生。 即便想要给他晋升,咨询一下老师的意见总归是没错的。 鲁君询问孔子道:“我记得匡人还有一个中士的职缺,要不就让他递补过去吧?” 孔子听了,也不直接回应,而是开口问道。 “您认为郑国的子产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鲁君想当然的回答道:“子产是位世上少有的君子,更是治国的能臣。 天下人都仰慕他的德行,各国的贤才提到子产的名字,无不是称颂的。 您为什么会提这种奇怪的问题呢?” 孔子道:“那您认为郑国得到治理,是因为子产的贤能吗?” 鲁君点头道:“当然了。” 孔子摇头道:“我与您的意见不同,子产虽然贤能,但以他一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治理郑国的。” “喔?您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孔子道:“我认为子产之所以能治理郑国,不仅仅是他贤能,更是因为他懂得选用贤才,让合适的人得到合适的官职。 当初子皮想要让尹何来治理自己的封邑。 子产说:尹何年纪轻,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子皮说:没关系,这个人谨慎善良,我喜欢他,他是不会背叛我的。让他去学习一下,他就知道该怎么办事情了。 子产说:不行。人家喜欢一个人,总是希望对这个人有利。现在您喜欢一个人,却要把他不会做的政事交给他。 这就好比一个人不会用刀,而您却让他去割东西,多半是要损伤他自己的。 您喜欢他,不过是伤害他罢了。 这样一来的话,以后还有谁敢在您这里求得喜欢呢?” 鲁君听了,疑惑道:“可如果按照您的话来推论,如果不让一个人学习如何用刀,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割东西吗?” 孔子摇头道:“我听说,有了漂亮的丝绸,是不会让别人用它来当做新裁缝学习的材料的。 同样的,官职和城邑,是用来庇护国家、造福民众的。 您怎么可以把它们当成别人的学习材料去使用呢? 我只听说学习好了之后才能参与政事,从来没有听说用参政来学习的。 这就好像是我教导学生们驾驶马车、学习射箭一样。 熟练使用马车和弓箭的学生,想的是如何才能跑的更快、射的更准。 而第一次学习的学生,心中只祈求着不要翻车、能够射出箭矢就行了。 这样一来的话,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去追逐敌人,又或是捕获猎物呢? 匡人,是掌管宣告法令和纠察城邑治理的官职。 如果不选择性格沉稳、经验丰富的人员担当,只会给使得政令发布不畅,阻碍国家的治理。 您怎么能不把国家和民众的命运放在心上呢?” 鲁君听到这里,不由肃然起敬,他正襟危坐,开口问道。 “方才是我冒失了,还希望夫子不要责怪。我听说君子看得比寻常人长远,而一般人只能分辨近处的利益。 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请您允许我向您请教子产授予他人官职的方法。” 孔子道:“子产参与政事,选择贤才而妥当的使用他们。 冯简子、子羽、子太叔、裨谌四个人特点不同,却能各自发挥长处一起辅佐子产。 冯简子性格刚强,能够决断大事。 子太叔外貌俊美,而又富有文采。 子羽博闻强识,懂得与人交际善于辞令,总是可以得知各国的政令,与各国大夫的家族姓氏、官职爵位、地位贵贱、才能高低。 裨谌头脑聪慧,多有智计,擅长出谋划策。 于是子产在处置外交事务时,就向子羽询问四方诸侯的政令,并让他起草外交文书。 然后,再拿着文书去找裨谌,向他询问策划是否可行。 最后把讨论结果告诉冯简子,让他做最终决定。 一切准备妥当后,再交给子太叔执行,由他负责交往诸侯应对宾客。 正是因为子产善用这四位贤才,所以在郑国的外交事务上,很少有把事情办坏的时候。” 鲁君听完,连连点头赞同道:“子产能够受到天下君子们的赞誉,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既然这样的话,您觉得应该授予宰予什么样的官职才算妥当呢?” 孔子施礼道:“如果您想要晋升他的话,就请把他当做子太叔使用吧。” 孔子一席话,不止令鲁君心悦诚服,就连台下的宰予都听得心满意足。 夫子果然了解我,子太叔外貌俊美,而又富有文采。 我虽然同样富有文采,但主要还是占一个外貌俊美。 鲁君望了一眼台下的宰予,喃喃自语道:“把他当做子太叔来使用吗?” 坐在主宾位的季孙斯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身旁的阳虎猛地瞪了他一眼,于是慌忙闭上了嘴,再也不敢作声。 而阳虎则笑呵呵地越过季孙斯的座位,来到鲁君面前为宰予请愿。 “国君难道忘记了吗?我军近来攻破了匡地,抓获了一大批郑军俘虏,正准备将他们送往晋国,作为送给大国的礼物。 为何不晋升宰予为掌交,命他作为随从与使团一起出使晋国。 一来,可以测试他的能力,能否担当重任。 而来,也可以效仿子产选贤任能的方法,彰显您爱惜贤才之心呢?” 鲁君听完,观察了一番阳虎的表情,随即笑着说道。 “阳大夫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便命宰予任掌交,晋爵中士。 待到大射仪之后,便随季孙斯、孟孙何忌一同前往晋国,进献战俘,结好友邦。” ------题外话------ 直到遇到了月票,我才明白,之前和推荐票在一起不过是荷尔蒙分泌后的一时冲动,而与月票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爱情。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七十八章 出使晋国 宰予手中拿着从鲁国公宫颁发的田契,脑子直到现在还有些发懵。 他站在土丘上,望着丘下成片的土地,聆听着大河流淌的声音,忍不住慨然长叹。 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之前虽然想到过赏赐不会太少,但等到赏赐真正到手的时候,宰予发现自己的格局还是小了。 寻常中士授位,大多只会赐下一井田地,而宰予却得到了足足三井。 再加上之前孟孙何忌送他的一井土地,正好凑成了一邑,也就是三千六百亩土地。 虽然暂时还没办法与子贡的一丘之地比较,但宰予也算是摆脱了贫民阶层,成为曲阜地面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不过这还不是宰予最满意的地方,他最满意的是,这三井土地全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临河沃土,土壤肥力可不是那些新开垦的私田能够相提并论的。 也就是说,宰予不止可以再招募二十七户人家耕种,而且还能把这些野人佃户养的粗壮有力。 这些人虽然现在看起来面黄肌瘦的,但未来可都是推翻虎子的有生力量。 他正站在土丘上感叹着呢,忽然听见丘下有人叫他。 “子我!还不快点走,咱们一会儿就被使团甩开二里地了!” 说话的正是子贡,只不过他今日身着的服饰明显与往常的儒生常服不同,一整套的藻纹赤黑深衣,手持节杖,就连腰带上的玉佩都比平常戴的华贵了不少。 再看宰予,与子贡也是同样的打扮,只不过宰予深衣上的纹饰明显要比子贡复杂不少,不止有藻纹,还有火纹。 没错,今日正是鲁国使团出使晋国的日子。 宰予被子贡呼唤,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出声指责道。 “岂有此理!我乃中士,你不过区区一个下士,也敢直呼我的字?” 子贡听了,倒也不生气,而是从马车上取出六博棋盘冲着宰予晃了晃。 宰予见了立马换上一副笑脸,他一甩袖子,麻溜的从山丘上走了下来。 “你早把这东西拿出来不就完了吗?真是耽误事儿!” …… 一路上,宰予与子贡一边玩着六博,一边交谈着。 “子我啊,你说你之前开设博弈局的事,到底该怎么算啊? 你那一箭力贯全场,让国君直接给你定了一个优胜,按照博弈局的规则,你可得赔双倍。 你那些肉干是不打算还了吗?” 宰予拿起棋子向前走了一步。 “谁说我不打算还了?我现在不是身受君命,出使晋国吗? 虽然同学们催得紧,但我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啊! 等我下周回国……不,下周可能回不来。 下个月回国,不……下个月也不一定。 反正你不必替大家催我,该还的肉干,我肯定一条不少的给大家还上。” 子贡一边摇晃着签筒,一边问道:“还有咱们办报纸的事情,你之前和我说,可以允许国人拿原材料来兑换报纸。 但我后来转念一想,咱们这么干,会不会存在风险啊?” 宰予将拳头抵在唇边,故作思考状:“什么风险?” “还能是什么风险?当然是泄露纸张配方的风险了!咱们这么干,不就等于把配方告诉所有人了吗? 如果我们雇来的那些造纸工匠嘴上再不严实一点,回头让别人把造纸术学去怎么办?” 子贡这个问题算是问在了关键点上,但奈何他的顾虑正是宰予想要达到的目的。 宰予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保护造纸术的配方,换句话说,他是故意泄密。 垄断造纸术虽然可以发一笔小财,但对于文化传播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宰予的梦里,还有一图书馆的书籍等着印刷呢,光靠他与子贡的力量,这事儿也办不成。 而且造纸本身也不是什么复杂工艺,就算严防死守,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人发现其中玄机。 最重要的是,如果只有他与子贡掌握了造纸术的话,那么天下人一看到纸质书,就都会明白这是由他宰予印刷的。 可问题是,宰予想要印刷的部分书籍,那是万万不能署他自己名字的。 比如说,修订版的《周礼》。 如果让夫子知道他居然在《周礼》上搞创新,怕是几个朽木都不够宰予雕的,几块粪土之墙都不够宰予糊的。 宰予可不想被夫子开除儒籍。 更不想被一向自诩礼仪之邦的鲁国开除国籍。 所以,与其说宰予在主动泄露造纸秘方,不如说他是在找人给他背锅。 就像楚庄王背不起问鼎这口锅一样,他宰予也同样背不起给《周礼》搞修订版这口锅啊! 问鼎只不过是把周天子给扬了。 而给《周礼》搞修订版,无异于把天下各国的宅基地都给扬了。 所以说这事儿干归干,但却是万万不能不能说的。 不过宰予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是相当义正言辞的。 “子贡,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把品德高尚的人、能干的人选拔出来,讲求诚信,培养和睦气氛。 造纸术也是这个道理。 太公在梦中将造纸的技术传授于我,为的不是让我因此而富有,而是为了让我把这项本该由天下人共有的技艺传播开来。 太公选择与我梦中相见,说明他认可我的德行,知道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废止大道。 既然如此,我又岂能辜负他的谆谆教诲呢? 况且如果造纸术将要在天下流传,这是由天命决定的。 如果造纸术将要被天下废弃,也是天命决定的。 所以不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还是公开这项秘密,又能把天命给怎么样呢?” 子贡望着宰予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要说不信吧,宰予这小子最近的鬼点子出的也太多了。 又是造纸术,又是报纸,又是印刷术和复合弓之类的。 如果不是太公给他托梦,他是怎么一下子得到这么多知识的呢? 可你要说信吧,回头弄不好又得被他坑进去。 上次信了宰予的邪,结果和阳虎搭在一起纠缠不清了。 这一次…… 子贡转念一想。 话说回来,难道还能有比和阳虎搅到一起性质更恶劣的事情吗? 好像还真没有了。 想到这里,子贡摇了摇头,举起棋子安心下棋。 罢了,他不愿说就不愿说吧。 既然都已经上了这条子我的马车了,难道我还能中途跳车不成? 宰予见子贡不再言语,于是便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图纸递了过去。 “再说了,造纸的利润这么薄,哪里是长久之计呢?你看看这个,我前几天刚刚和班小子一起折腾出来的东西,这可比耒耜好用多了。” 子贡接过图纸扫了一眼,只见图纸的抬头方方正正的写着三个字。 ——曲辕犁。 ------题外话------ 多希望有那么一天你可以骄傲的在别人面前订阅我,哪怕只是在偶然间打开了自动订阅。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七十九章 贪婪的六卿 子贡看见这张图纸,顿时来了精神:“之前你和我说,有办法帮我铺开通往晋国的商路,难道说的就是靠这张图纸?” 子贡这种专业商人,拿鼻子一闻,就知道哪儿有臭味。 铜臭味儿。 纸张各国可以不用,但像是曲辕犁这种大幅提高开垦耕种效率的农具,各国可不会拒之门外。 子贡稍稍心算了一番,就知道其中利益菲薄。 他激动地直接给了宰予一拳,差点没把宰予打的背过气去。 “这种好东西,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要是早点拿出来,咱们出发去晋国之前,我就可以让工匠开始生产,等到咱们返回鲁国,就能着手售卖了!” 宰予听了这话,一把将图纸抢了回来。 “谁告诉这东西是拿来给你卖的了?” 子贡闻言登时怒了:“这东西不卖,你准备放家里下崽吗?” “哼!” 宰予轻哼一口气,将图纸卷起来又收回袖子里。 “你忘了我们来晋国是干什么的了吗?我们是来晋国为将来产业铺路的! 你不拿点够分量的东西献宝,以晋国六卿的贪婪程度,他们会允许我们这群鲁国商人在晋国搞‘合法竞争’? 子贡,你可别忘了两年前发生在蔡国的事情!六卿索贿,在晋国那可是有着优良传统的!” 子贡稍一回想,便知道宰予说的是什么事了。 俗话说,大国之间争锋,最苦的其实是周边的小国。 大象踩死蚂蚁的事情,后世经常发生。 但把时间线往前挪个两千多年,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晋楚争霸持续了数百年,这数百年的时间里,晋军和楚军很少在自家地盘开打。 不在自家地盘儿开打,那他们在哪儿打呢? 在郑、宋等国的土地上打,反正不是自家地盘,随便糟蹋也不心疼。 晋楚两国忙的时候,三年打一次,闲的时候一年打三次。 被夹在中间的郑国,简直都快被两个大国逼成精神病了。 今天刚刚喜迎晋师入城,隔天又得把旗帜一扯,换成喜迎楚军王师归来。 为了夹缝求生,郑国甚至干出过,在同一时间向晋楚两国同时投诚的神仙级操作。 不过在别国地盘打仗也就算了,晋楚两国谁打赢了,都得找这些小国收一遍保护费。 当然,保护费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文明。 文明一点的说法,叫做承认对方霸主地位按时缴纳贡赋,以换取大国的保护。 但光是缴纳贡赋,按时去两国朝拜也就算了。 但缴纳的贡赋是进了两国国君的腰包,下面的那些实权派卿大夫可还没吃饱呢。 晋国的权力完全掌握在六卿手中,国内局势那可谓是改革春风吹满地,遍地都是司马懿。 曹魏养了一个司马懿,就把自己整灭亡了。 而晋国则养了足足六个。 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卿当中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拥有千乘兵车的一方豪强。 至于楚国,说文明一点叫邦联制政体,说难听点就是国内山头林立。 楚王是最大的山头,楚国的卿大夫们则是一个个小山头。 但不论是晋国六卿,还是楚国的小山头,谁要是不把他们伺候好了,那也得接受来自霸主的铁拳制裁。 所以通常情况下,小国在准备贡品的同时,还得为大国的卿大夫们各自准备一些‘小礼物’,和他们时常联络联络感情。 但卿大夫们也分要点脸的,和完全不要脸的。 要脸的,就少拿点礼物,还会叮嘱你两句:“实在太客气了,两国本是兄弟之邦,这事儿你就算不送礼也能帮你办。但看你心意这么足,我也就不拒绝了礼我就收下了,下次不许这样了啊!” 但不要脸的可就没那么讲究了。 你带点土特产过去,他不仅瞧不上,弄不好还得冲你咆哮一句:“就拿这个考验我们卿大夫?哪个卿大夫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两年前,蔡侯因为屡屡被楚国的卿大夫们索贿,已经处于出离愤怒的边缘。 只是碍于自己离楚国太近,所以一直憋着邪火不好发作。 但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吴军攻楚把坟开。 蔡侯闻讯之后喜不自胜,立马开始给晋国写信。 ——楚弱,王师速来。 晋国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他们立马派出元帅范鞅与中行寅,前往征讨楚国,誓要惩戒蛮夷,广大诸夏荣光。 并且还和周边各国约定在召陵举行会盟,一起共商大计。 蔡侯热血沸腾的跑去参加会盟,但人刚到地方,晋国上卿中行寅便开启传统艺能,私底下向蔡侯索贿。 蔡侯自然是勃然大怒,他当即表示:晋国人没来的时候,我天天被楚国索贿,现在你们晋国人来了,我还是得被天天索贿,那你们不是白来了吗? 中行寅索贿不成,脸上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晚上扭头就去元帅范鞅面前把蔡侯告了:蔡侯说我们晋国白来的。 范鞅转念一想,讨伐楚国好像的确也没什么好处,打赢了一个半残的楚国,说出去也不是多大的军功,要是打输了那更丢人。 而且他和中行寅领兵在外,晋国其他四卿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要是被他们背后捅一刀,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范鞅就带着晋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数万晋国军队在范鞅和中行寅的指挥下,从晋国都城新绛跑到召陵,又从召陵跑回新绛,直接来了个五百里武装越野。 除此之外,啥事也没干。 所以说,同贪婪无比的晋国六卿打交道,如果不备足了好处,那就不是找他们消灾,而是找他们销户了! 原本子贡还觉得把曲辕犁的制造工艺交出去有些亏本,但想了想蔡侯的经历,他又担心一个曲辕犁会不会不太够份量。 “子我,你确定只需要一份曲辕犁就可以把六卿全说服吗?” 宰予摇头道:“全说服?我可没那么乐观,只要能说服一个,那咱们以后在晋国的商路就有保障了。 而且六卿的情况不同,主事者的性格不同,对待耕种的重视程度也不同。 同样的曲辕犁,放在不同人的面前,只会发现不同效果。比如你,看见曲辕犁,首先想到的是能大挣一笔,但是我就不同。” 子贡皱眉道:“那你看出了什么?” 宰予笑道:“我看到了劝说六卿在封地之内推行仁政的可能。” ------题外话------ 今夜我不关心投票,我只想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八十章 你也配氏赵? 宰予行走在晋国都城新绛的街道上,望着路人们与鲁国迥然不同的衣着服饰,听到前所未闻的晋地口音,不觉有些新奇。 鲁国的使团是在昨天夜里抵达的,刚刚进入新绛,便被安排到了东门外的馆驿休憩,等待晋君的召见。 因为刚到新地方,人总归是兴奋的。 所以宰予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好好地在新绛游览一番,看看这诸夏霸主的国都比起曲阜来,到底强在哪里。 但刚逛了没多久,宰予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 宰予看热闹不嫌事大,凑热闹不嫌事多的原则,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到了最前排。 只见一群衣冠楚楚的国人子弟,正冲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孩子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骂。 “贱庶子!你也配氏赵!” “你母亲是个狄人贱婢,你也是个流着狄人血脉的小人!” “披发左衽,真是狄性难移,我们赵氏的脸都被你丢完了!” 这都是群十来岁的国人少年,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所以打起人来下手也没个轻重的,有的打的不过瘾,甚至还从地上捡起石头,准备狠狠地给他来一下。 他高高举起石头,使劲了吃奶的力气准备砸下去。 “让你之前对我不敬,看我打不死你!” 岂料还不等石头落下,他便感觉仿佛有一股怪力捏住了他的右手。 随后,他的衣领被高高提起,双脚瞬间离地。 少年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宰予怒气冲冲的脸。 “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你的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吗?以强凌弱,以众欺寡,以长霸幼,孰为君子乎!” 语罢,宰予将石头从他的手中夺下,随后将少年往前一扔,朝着他们骂道。 “子不教,父子过!教不严,师之惰!真想看看你们的父亲和老师都长什么样子,怎么就教出你们这些不识礼义的东西!” 那少年被扔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一时吃痛,不仅不服软,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反而还冲着宰予叫嚣。 “我呸!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打贱庶子是我们的家事,需要你一个外人过问吗? 再说了,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你敢和我动武?” “我管你父亲是谁呢?” “我父亲乃是晋国上军将!上军将你知不知道?” 宰予听完这话,差点绷不住笑了。 自打他知道夫子是万世之师以后,比背景,宰予还真没怕过谁。 “你父亲是上军将,我老师还是至圣先师呢!” “父亲!” “你别和我来这套,现在嘴甜没用。” 少年突然大步朝着宰予的方向奔来。 宰予原本以为他是跑过来认错的,岂料二人竟然擦肩而过,少年直接跑向了他的身后。 宰予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居然停在了那里。 车上的男子留着长须,一双鹰眸目光灼灼,身上穿着的是米纹玄端常服,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下朝的晋国大夫,而且根据他身上的配饰来判断,这人的级别应当不低。 少年朝着男人下拜顿首,满脸喜气地说道:“父亲,刚刚这个人……” 啪! 转瞬,他的脸上多了个巴掌印。 少年捂着脸,抬头望着男人,没一会儿眼眶就红了,眼看着就要一顿嚎啕。 男人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似乎是戒惧他的威严,又似乎是害怕继续受到责罚,刚才还一副委屈模样的少年,只得抿着嘴唇咬着牙硬憋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 男人这才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他走到宰予的身边,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孩童,又将目光转向刚才助纣为虐的一帮少年。 目光所及之处,少年们全都不敢与之对视,全都低垂着脑袋,有的甚至战战兢兢地在发抖。 看到这样的情况,男人心中立刻有了数。 他将目光转向宰予,问道:“刚才是你救了他?” 宰予这会儿气还没消呢,他见男人发问,索性回了句。 “不知道您问的是哪个他呢?因为我刚才救的可是两个他啊!” 男人神情严肃,听了宰予的话不由皱眉。 “两个?难道不是地上这一个吗?另外一个是谁呢?” 宰予指着他身后那个憋着眼泪的少年说道:“另外一个当然是他了。” “此话怎讲?” 宰予道:“您难道不知道吗?当年帝舜的父亲瞽叟对舜很不好,所以当瞽叟需要舜侍奉的时候,舜就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当父亲想要联合弟弟杀死他的时候,舜就会想方设法逃走。 瞽叟用小棍子抽打舜的时候,舜就站着不动默默忍受。 而当瞽叟准备用大棒击打舜的时候,舜就果断逃走。 舜躲避父亲的责罚,并不是因为他不孝,而是担心不逃走就会让他的父亲背上杀子的恶名。 而我从这位少年的手中保全了幼童的生命,这不止是救了他的手足兄弟,更是救了准备施暴的他自己啊!” 男人听完宰予的这番话,面色明显柔和了许多,他朝着宰予拱手一拜,说道。 “没想到您竟然是这样通达的一位饱学之士,我听您的口音,像是鲁地的方言,您想必也是鲁国使团中的一员吧?” 宰予也不和他多客气,拱手回礼,直接报上大名。 “鲁国掌交,宰予。” “宰予?”男人琢磨着这个名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您该不会就是孟伯口中的子我吧?” 孟伯? 宰予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孟孙何忌。 “您是如何从孟子的口中得知我的呢?” 男人听到宰予坦承身份,态度明显亲昵了不少。 “昨日我曾去馆驿拜访过孟伯,他可是没少和我提及您的名字呢。他向我称赞你通理知仁,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我同样喜好射猎,改日得空,还要向您讨教一番呢。” 宰予听了半天一头雾水,这男人到底是谁啊? “敢问您的尊讳是?” 男人闻言,哈哈一笑,他利落的回答道:“忘了介绍了,吾乃赵鞅,” ———————— 昨天晚上十二点写到现在,总共一万两千字,等我下去排队做个核酸,回来接着写。 7017k 第八十一章 简襄之烈 赵鞅? 这个名字就像是惊雷一般在宰予的耳边炸响。 这不是赵简子吗? 当今晋国上军将,未来的晋国元帅,联合四卿驱逐范氏、中行氏之人,为三家分晋奠定实际基础的开创者,执政晋国长达十七年的一代枭雄。 如果他是赵鞅,那…… 宰予扭头看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孩子。 这个小孩儿该不会是赵襄子吧? 宰予的面部表情忽然变得微妙无比,甚至还有些尴尬。 如果是遇上了晋国的其他卿大夫,宰予还不至于此。 但问题是,赵鞅可是被夫子极力批评过的人。 赵鞅很快捕捉到了宰予的微表情。 “您这是怎么了?” 有些话,宰予也不好明说,他只能回道:“孟子可能没对您提到过,我的老师,是鲁国的孔子。” 此话一出口,赵鞅立刻明白了宰予的意思。 晋国六卿虽然表面和睦,但实际上却同鲁国的三桓一样,各有各的算盘和阵营。 韩赵魏三家时常抱团取暖,范氏与中行氏世代交好,智氏则在两个阵营间左右横跳。 十年前,范鞅为了对抗刚刚接任晋国元帅之位的魏舒,与中行寅密谋铸造刑鼎,打算将当年范宣子执政时期制定的刑书刻在鼎上。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杀一杀魏舒这个新任元帅的威风,告诉魏氏不要以为当了元帅就不把范氏、中行氏放在眼里。 第二,晋国自唐叔虞开国以来,一直恪守周礼,以周礼为治国方略。但周礼维护的是晋国公室的利益,而非六卿的利益。 现在晋国公室衰微,六卿势力逐渐做大,如果还在周礼的框架下活动,难免会束手束脚。 而范宣子执政时期所制定的法度,就是对于周礼的一次挑战。 晋国的新法,赋予了六卿极大地权力,将他们彻底从周礼的君臣体系中解放出来,俨然成了六个国中之国。 但范鞅和中行寅虽然想要铸造刑鼎,但却又觉得挑战周礼这口黑锅实在太大,于是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找赵鞅来当这个背锅仔。 范鞅与中行寅密谋之后,召赵鞅前来与他们一起到汝水之滨修筑新城。 赵鞅到地方之后,范鞅先是派他收缴当地的民间铁器,声称要上缴国家。 铁器收集完毕后,中行寅又声称元帅魏舒下令,要把这些铁器熔铸成鼎。 等到赵鞅意识到不对时,刑鼎已经铸成。 果不其然,正如范鞅预料的那样,刑鼎铸成之后,各国士大夫的批判之声如浪涛般传来。 但范鞅和中行寅作为幕后策划者,虽然也被批判了,但唾骂声主要来自于晋国国内了解内情的人。 晋国大夫蔡史墨当着众人的面公开谴责三家。 他大骂范氏、中行氏干出这种欺君犯上的事情,迟早会走向灭亡。但赵鞅虽然牵涉其中,但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如果修养德行还是可以避免祸患的。 而天下各国的士大夫们,可不知道晋国国内的这些蝇营狗苟。 他们自然对准作为刑鼎铸造者的赵鞅一顿疯狂输出。 其中骂的最凶的,当属夫子了。 夫子直言晋国恐怕距离灭亡并不远了。 他们废弃唐叔虞定下的法度,使得君臣之间失去了位次尊卑,贵贱没有次序。 贵贱无序,臣子就不尊敬君。臣子不尊敬国君,难道还能指望百姓尊敬贵人吗? 面对这些指责声,赵鞅可谓是百口莫辩,虽然铸刑鼎这事儿他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他执行的。 而且铸刑鼎这事儿,从根本利益上来说,六卿其实都能得到好处。 所以,事后元帅魏舒把其余五卿召来,开了个简短的小会。 会议最终决定,这件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范氏、中行氏随便打两板子意思一下。 至于赵氏,那就苦一苦赵鞅,这口黑锅你来背。 这口锅赵鞅背了这么多年,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 所以当他得知宰予是孔子的学生后,不仅没有尴尬,反而有种莫名憋屈的感觉。 他看了看周边围观的百姓,对着宰予欲言又止。 最终,叹了口气道:“孔仲尼的声名我早有耳闻,我听说他博古通今,是天下少有的饱学之士。所以之前我也一直想要向他讨教古时学问。 只是碍于中间有小人作祟,以致于让他对我产生了种种误解。 您若是不忙的话,待我办完公事,今晚可来下宫与我一叙。 我愿意向您讲述其中的是非曲直,也愿意聆听您的批评与教诲。” 赵鞅向来礼贤下士,哪怕对于宰予这样的年轻人,都算是给足了给面子。 堂堂晋国上军将,居然能将姿态放的如此之低,宰予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 再说了,和赵鞅交往可不是什么高风险的事情。 自打出了阳虎的那档子事情后,宰予行事就小心了许多,毕竟头上顶一个地雷就已经够受的了,他可不想再来一个。 因此,宰予在来晋国之前,一连几个夜晚都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 可谓是把晋国的情况给彻彻底底的摸了一遍。 夫子虽然曾经骂过赵鞅铸刑鼎,但在周游列国期间,却也曾一度想要前往晋国拜见赵鞅。 由此可见,夫子虽然不喜欢赵鞅铸刑鼎,但还远远达不到厌恶的程度。 宰予俯身拜道:“既然您有这个意思,那么,予又岂敢拒绝您的好意呢?” 赵鞅点了点头,向宰予施礼道别后便离开了。 宰予刚刚迈步想要离开,却发现之前被殴打的孩子还躺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的跑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问道:“你没事吧?” 小孩子抬起灰扑扑的脸蛋,平静的问道:“他们走了吗?” “他们?你是说你父亲和你哥哥?”宰予点头道:“走了。” 岂料宰予话音刚落,孩子眼眶瞬间就红了,随后低声抽噎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宰予方寸大乱,不知所措。 你可以让宰予去到夫子面前质疑周礼,也可以让他出使国外与一众朝臣唇枪舌战,但让他带孩子,属实是难为人了。 宰予一边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问道。 “我……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小孩儿抬起手擦着眼泪,摇头道:“不是您的过错。” “那为什么之前打你的时候不哭,我一说话你就哭了呢?” “因为之前打我的时候哭,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所以,即便憋着难受,我也不能让他们如意。” “那你父亲到场的时候,你为什么也不哭呢?” “父亲到场的时候哭,只会让他更讨厌我,他不喜欢我,所以不哭。” 小孩子的几句话,把宰予弄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虽然他说的道理都对,但他这个年纪,能够懂得这些道理,本身就足够让人觉得难受的了。 这平时得遭了多大的罪啊! 宰予用袖子帮他擦干眼泪,又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年纪这么小,又这么聪明,你父亲不喜欢你,这是他的过错。只可惜我还没有子嗣,我将来如果有了孩子,要是能有你这么聪明,那可真就是祖先保佑了。” “我真的聪明吗?” 宰予斩钉截铁道:“当然了!不仅聪明,而且我觉得你将来肯定是能成大事的。 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话,我可是鲁国来的儒生。儒生你知道吗? 不仅懂得诗书礼乐,而且我还会给人看相。 你这个相貌可是世上少有的惊奇!” 明明是夸他的话,但小孩儿听了却有些不自信。 “可……可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好看,父亲也觉得我长得丑。” 宰予哼了一声:“那是他们不识货,大丈夫岂能以美丑分辨高下?再说了,你这不叫难看,这叫天生异相! 我听说,圣明的人必定有奇特的相貌。 就拿我的老师来举例吧,他的额头长得像尧,眼睛长得像舜,脖子长得像禹,嘴巴长得像是皋陶。寻常人只觉得不好看,但却并不知道这其实是王者的气象! 而你,同样也是个样貌奇异的人,所以我才肯定你的未来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听到这里,小孩子总算露出了笑容。 “如果真如您说的那样,我也想同您学习相面的技艺。” 宰予望着他终于露出笑脸,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从袖子的夹层中,摸出随身携带的饴糖递了过去。 随身带饴糖,这是他和公输班交往后,养成的习惯。 宰予笑着道:“我相面的技艺可是不对外轻传的。再说了,你是赵氏的孩子,应该学的是治国理政。相面这种末技,不是你应该考虑的。” 小孩子一边吮着饴糖,一边问道:“那您能教我些什么呢?” “教你什么?”宰予故作头疼状:“你突然一问,我还真不知道呢。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人的命运皆有天数,我来根据你的名字算算,该教你点什么吧。” 小孩子闻言,开心的应道:“我呀,叫做赵毋恤。” 赵……赵毋恤…… 宰予如遭雷击,他望着怀中孩子的笑脸,险些喊出了声。 夫子的仁政,有人可以施行了! 兄弟们,我有点难顶 本来说好了,测完核酸之后,回来继续给大家更新的。 但后来没更,给大家说一声抱歉,顺便发这个单章解释一下原因。 上架到现在,快24小时了。 但看了眼首订数据,不到1500。 本来这本书我想着是能冲个首订精品的,毕竟后续追读数据也一直很好,早期基本是在5比1左右,后面基数上来了,基本也有个6、7比1的样子。 所以上架感言写的也挺高兴的,但或许是我没把困难预计充分吧,上架的首订甚至还没有追读数据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现在心脏挺难受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那里,喘气有点喘不上来。 写这书,我还是费了一些心思的,我也一直尽我所能想把它写好。 但没想到上架这个成绩…… 真的,心里挺难受的。 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我的实力不够吧。 发这个单章呢,也是希望去看盗版的兄弟,如果觉得我写的这本书,如果值得付费,那还是尽量支持一下,如果觉得我不行呢,我也认了。 这本书,我写着,兄弟们也不用打赏了,能订阅就行。 昨天我还看到一个兄弟上盟了,在这里表示感谢,请你加一下读者群。 如果哪天如果真的写不下去了,我把钱退给你,起点拿掉的那部分,我也自掏腰包给你补上。 感谢大家支持!真的谢谢大家! 胸口真的有点痛。 7017k 《尊师孔仲尼》兄弟们,我有点难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赵鞅与宰予论政 宰予抱着赵毋恤走在大街上,一路上兴奋的手都在抖。 果然是善有善报啊! 正愁着怎么打开六卿的门路呢,路边随手救了个小孩儿,居然就是赵襄子。 这事儿闹得,舒心! 赵毋恤一边吮着饴糖,一边望着宰予喜气洋洋的面庞,问道。 “宰夫子,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怎么还不教我东西?” “好好好!教,都可以教。” “那您今天打算教我点什么呢?” 宰予想了想,干脆拿出图书馆里看到的秦朝蒙学书籍《仓颉篇》来教导赵毋恤。 他朗声道:“跟我念。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赵毋恤也随着他一起念诵了起来:“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等到宰予将《仓颉篇》念完,赵毋恤也随之读完。 他正盘算着等闲下来,回馆驿把《仓颉篇》抄写一遍送给赵毋恤。 岂料赵毋恤竟然又开始从头背诵了起来:“仓颉作书,以教後嗣……” 这着实把宰予吓了一跳,《仓颉篇》虽然不长,但好歹也有一千多字呢。 只是念一遍就能全篇背诵,这是什么三晋超人? 我在图书馆里都背了得有俩小时呢! 宰予问道:“你背会了?” 赵毋恤点头:“背会了。” 宰予闻言忽然有些惭愧,他原以为赵毋恤碰上他,那是赵毋恤的福分。 没想到啊,原来能够教导赵毋恤,反而是他宰予的福分啊! 宰予不由感叹:“真是聪慧啊!” 赵毋恤被他夸得开心了,从怀里又摸出一份竹简送到宰予的眼前。 “这些我也背会了。” “这是什么?” “这是上个月父亲交给我们背诵的竹简,他交代我们好好保管,否则会被责罚。 哥哥们弄丢了竹简,所以就找我要。 我不给,他们就打我,骂我不懂得长幼尊卑,还扯烂我的衣衫,弄乱我的头发,说我披发左衽。” 宰予本来气都消得差不多了,听到这话,血压立马又上去了。 这帮小崽子,我大宰子不出手治治他们,还无法无天了! 宰予说道:“你想不想报仇?” 赵毋恤点头道:“想。” “想报仇,那你就听宰夫子的话。 今晚我会去拜访你父亲,你把竹简上的内容好好温习几遍,晚上我会请求你父亲查验……” 宰予话还没说完,赵毋恤小手一伸,把他的嘴捂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想报仇了。” 宰予把他的小手挪开:“为什么?” 赵毋恤道:“虽然其他哥哥们待我不好,但我的大哥待我很好,他尚且没有背熟,如果让父亲查验背诵的话,大哥也会遭殃的。” 宰予听到这里,愈发感觉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他回道:“你无需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不会连累到你大哥的。” …… 夜晚,赵氏下宫。 灯影之下,宰予与赵鞅推杯换盏。 赵鞅见气氛已浓,便屏退一旁的下人们,随后开口道:“我听说您的老师,想要在鲁国恢复礼乐制度。 不过虽然鲁国乃是天下少有的礼仪之邦,但要做到当初周公那种程度,也并不容易吧。” 宰予知道赵鞅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隐晦的表达夫子指责他的言论有些过火了。 不过宰予原本就因为赵毋恤的事情,对赵鞅憋着一肚子火气。 现在他还敢攻讦夫子,那宰予自然不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宰予朗声道:“夫子年轻时曾经前往成周,向老子求学。当时老子曾教导他说,教化天下一共有五种方法,它们分别是道、德、仁、义、礼,其中以道为最上等,以礼为最下等。” 赵鞅听了,还以为宰予是赞同他的观点,于是笑着问道。 “那您的老师为何不去选择最上等的道,而是选择最下等的礼呢?” 宰予见他中计,也笑着回道:“这是因为,当天下失去了道之后,德才会显现。 当失去了德以后,仁就开始发挥作用。 当仁的道路行不通后,人们就只能依靠义来行事。 如果天下连义都不存在的话,就只能用礼来约束他们了。 夫子认为现在的鲁国,尚且还可以用礼来规整歧路,唤醒民众心中的大义,进而向上追求仁的境界。 如果一个国家连礼都不存在了,那恐怕就连夫子这样博学多才的君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治理了。” 宰予明面上是在陈述夫子治理国家的依据,背地里却是在指责晋国人办事不地道。 赵鞅听了不免尴尬,只得讪笑两句道:“原来孔仲尼依照礼来治国,是为了追求仁的境界啊! 只不过,单单是想要恢复礼都已经如此困难了,大概是无法做到仁的吧?” 宰予听了,只是摇头。 赵鞅疑惑道:“您是不同意我的看法吗?” 宰予道:“夫子曾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您想要仁,仁自然而然就会到来。 仁到来了,德就可以推行了。德推行了,道就得以恢复了。 而当道得以恢复之后,天下人就会一起来归附他了。 得到了天下人的拥护,难道还不能长久的持有天下吗?” 赵鞅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后悔将宰予请来赴宴。 可当听到这句‘天下将附’后,他的兴致一下就被勾起来了。 “此话怎讲呢?” 宰予道:“天道的变化,是没有常数的,只有具备德行的人,才能够得到它。 从前尧的子嗣没有德行,于是他就将帝位传给了舜。 舜的子嗣没有德行,他就把帝位传给了禹。 而到了夏桀时,他没有德行,所以民众就纷纷离开他,归附了施行仁爱的商汤。 商纣没有德行,所以民众又归附了仁爱的文王和武王。 土地、城池、天下,只是眼前的虚妄。 能否施行仁政,赢得民众的归附,才是长久持有它们的保证啊! 王朝的兴盛、衰颓,国家的兴起与灭亡,在天道的眼里不过是一瞬之间。 只要稍有不慎,持有的东西便会被天道所剥夺。 夫子出仕,是为了辅佐国君,帮他守住周公留下的社稷,保卫鲁国历代先君留下的疆土。 所以说,夫子想要在鲁国用礼的方式,去推行仁政,赢得民众的拥护,这又有什么过错呢?” 赵鞅之前对所谓的仁政兴趣缺缺,认为这不过是一帮迂腐儒生妄图恢复上古制度的假象罢了。 可听到这里,他却对宰予口中的仁政产生了兴趣。 “您愿意详细说明什么叫做仁政吗?” 宰予道:“民众,是国家的根本。而民众,又都是趋利而避害的。 他们喜欢居住在能带给他们利益的地方,厌恶居住在使他们难以生存的地方。 民众害怕饥饿,就减轻他们的税赋。 民众害怕死亡,就减轻当地的刑罚。 百姓害怕劳顿,就不要频繁更改政令。 如此一来的话,仁政就能够推行了,民众就会前来归附他了。” 赵鞅听完,皱眉犹豫道:“可如果减轻赋税,封地的收入就会不足。减轻惩罚,奸邪之徒就会横行。如果遇到外敌来袭,又怎么可能不频繁更改政令呢?” 宰予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于是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答案一股脑的倒出。 “请问您,难道您的封地内,所有的荒野都已经开垦了吗?” “没有。” “难道您手下负责耕种田地的民众已经足够使用了吗?” “不够。” “难道您现在持有的军队,已经足够帮您抵御外敌的入侵了吗?” 赵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息道:“并不够啊!” 宰予于是问道:“开坑荒地,耕种田地,扩充军队,这些都需要民众的帮助,既然如此,为何不愿意推行仁政呢?” 宰予步步逼近,赵鞅几乎被逼到了墙角。 他想了一阵子,终于提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若是将税赋减少一半,便需要两倍的耕地才能维持收支平衡。这样做虽然可以招来两倍的民众,但短时间内,我又如何开垦出两倍的荒地呢?” 宰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掏出曲辕犁的图纸。 “办法自然是有的。我之前和您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您想要推行仁政,那么帮您施行仁政的方法,也很快就会来到您的身边。” 7017k 第八十三章 卜筮之法 “这、这是……” 无论是纸张还是曲辕犁,都是赵鞅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看一眼图纸,又看一眼宰予,问道:“我只听闻,孔仲尼广收学子,教的都是诗书礼乐,没想到他的学生里居然还有人懂得工匠技艺。 您的这些学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宰予回道:“夫子曾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正是因为夫子出身贫贱,所以他曾当过管理仓库的小吏,也曾做过管理牧场的职吏,因此才能懂得许多常人不懂的技艺。 夫子教导我们这些学生,也向来讲求因材施教。 子渊、子骞、伯牛、仲弓德行出众,夫子便用古之君子的事例启发他们,帮助他们修养己身。 子有、子路喜欢参与政事,夫子就教他们治理国家的方法。 而我宰予……” 说到这里,赵鞅忽的笑着打断他:“您能言善辩,恐怕您的老师教给你的,便是游说他人的方法吧?” 宰予闻言,并不否认,而是笑着回道:“我虽喜欢与人辩论,但奈何天生口舌笨拙,所以我刚开始向夫子学习时,学的并不是辩论之法。” “喔?那您最初学的是什么呢?” 宰予道:“我所学者,不过《连山》《归藏》《周易》,唯此三易而已。” “您懂《易》?”赵鞅闻言如获至宝,他惊喜问道:“我听闻学《易》者,要么擅长与人看相,要么懂得占卜之法,不知道您会哪一种呢?” 宰予端起酒爵饮了一口,随后拱手道:“看相、占卜,我都懂得一些。” “那……”赵鞅左思右想,忽然开口道:“那不知能否请您为我赵氏卜上一卦呢?” 宰予站起身行礼道:“请上龟甲、炭盆。” “来人,上龟甲、炭盆!” 不多时,宰予要求的物件便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宰予拿起桌上的小刀,在龟甲上刻出赵鞅所求之事,随后将其扔进火盆之中炙烤。 火舌翻涌,伴随着阵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声,宰予一边饮酒,一边诱导着赵鞅道。 “昊天已经得知了您想要卜问的卦辞,他正在传达旨意,引导赵氏的未来。” 虽然赵鞅请求宰予为赵氏占卜,但宰予毕竟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巫师,对于卦辞的准确性,赵鞅尚且心存疑虑。 于是他便借着等待占卜结果出炉的时刻,趁机发问,以此来探一探宰予的深浅。 “我听说古时候圣明的君王,遇到建立国家、兴办事业等等大事,都必须先行卜筮之法。 大禹迎娶涂山氏之女,卜兆的结果是吉,所以他的儿子夏启建立了夏朝。 简狄吞下飞燕的卵,生下了契,卜兆的结果也是吉,于是契的后代建立了商朝。 善于播种百谷的后稷,用蓍草筮兆,结果也是吉,所以他的后代建立了周朝。 为什么卜筮的结果如此灵验,甚至比人的预测还要更准确呢?” 宰予听到这里,立马开始忽悠:“卜筮不止流行于诸夏各国,就连不曾蒙受礼仪教化的蛮、夷、戎、狄之中也流传有各种卜筮的方法。 他们有的用草木,有的用金石,向各自崇信的神灵祈求,以此来预测未来的事务,指导战争的胜利。 我曾请教过久居鲁国的长者们。 他们说:当龟活到一千岁时,就能在莲叶上走动。而蓍草千岁时,能长出三百枝梗茎时,却仍然可以共用一条根。 由此可见,龟蓍的身上是存在神性的。 我听说在大江之南,有一片地方,名叫嘉林。 嘉林之中,没有豺狼虎豹等恶兽,也不见鸱枭之类的凶鸟。 在嘉林的中心,存在着一处湖泊,湖泊的中央,生长着一片巨大无比的芳莲。 芳莲中居住着一只年迈的蓍龟,传说他的肋甲上写着几行字:得到我的,原是平民百姓的,可以成为官长。原是诸侯的,可以成为帝王。 无数人得知这个消息后,都动身前往嘉林寻觅神龟的踪迹。 然而大部分人却无法找到它的踪影,有的人虽然能在芳莲之下看见它的身姿,但眨眼的工夫,却发现神龟再次消没。 管子曰:伏暗能存而能亡者,蓍龟与龙是也。龟生于水,发之于火,于是为万物先,为祸福正。 隐伏在幽暗中,能时而存在,时而消没的,只有蓍龟和龙才能做到。 龟在水中生存,用火焰来炙烤它,二者调和验证,就能预知万物,知晓吉凶。 这大概就是卜筮之法能够屡屡灵验的原因吧。” 赵鞅闻言不免叹服:“您真是博学啊!” 二人说话的功夫,龟甲已经炙烤完毕,赵鞅命人拿水熄灭炭火,宰予则顺势取出龟甲,一边抚摸着龟甲上出现的纹路,一边准备为赵鞅解卦。 赵鞅正襟危坐,准备聆听宰予的解答,岂料过了很长时间,也不曾听见宰予开口。 他连忙问道:“您为什么不说话呢?结果是吉利还是不吉呢?” 宰予故弄玄虚的念了几句道:“这……怪啊!太奇怪了!” 赵鞅被宰予弄得好奇心愈发旺盛,他追问道:“到底是哪里奇怪了?” 宰予道:“我看见,不久之后,玄鸟将从东方到来,在赵氏降临。” 赵鞅高兴道:“玄鸟是天赐的祥瑞,这是吉兆啊!” “按理说的确应当如此……可我占卜的结果却是,这只玄鸟将为赵氏开启灾祸啊!” “此卦何解?” “嗯……”宰予沉吟许久:“我卜筮多年,也未曾见过如此反常的卦象啊!”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龟甲上的一处说道:“原来如此!玄鸟本是祥瑞,但奈何它的身后,有熊和罴在作怪啊! 玄鸟虽是祥瑞,但熊和罴却是大凶的征兆,赵氏的灾祸的根源,是由熊、罴所引起的,并不是玄鸟的罪过。” 赵鞅闻言沉默不语。 宰予的卦辞实在过于晦涩,玄鸟到底代表了什么,熊和罴又代表了什么,赵鞅百思不得其解。 赵鞅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 反正让宰予卜筮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卜筮的结果也并不总是准确的,赵鞅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岂料赵鞅刚准备把这一页揭过去,宰予对着龟甲又咦了一声。 “赵氏的子孙,将会长久的拥有代国。” “这……” 赵鞅喝酒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对代国早有图谋,但此事从未对他人吐露过,宰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他猜出来的,还是说他的卜筮真的灵验? 赵鞅忍不住问道:“具体是哪一位子孙,您能看出来吗?” 宰予笑着将龟甲放在一旁:“代国,是狄人建立的国家。所以,赵氏子孙中,能够拥有代国的,也肯定流淌着狄人的血脉。” 赵鞅联想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不由放下酒杯哈哈大笑。 “您大概是怜悯毋恤,所以才在这里借用占卜的名义,来替他请求封赏吧?” 宰予倒也不否认:“仁者,常存爱人之心。见到幼小的孩子遭到殴打,自然会心生怜悯。 只不过,我倒没有特意为他请求封赏。之前我也同您说过,我粗略学习过一些看相的方法。 您的小儿子毋恤,其容貌,贵不可言。” 赵鞅还是不信,他只以为宰予是在同他开玩笑。 “毋恤的性格懦弱,智慧不足。我的家臣中没有多少看好他的,传到我耳中的言论,也全都是关于他的恶行。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今后会拥有代国。” 宰予听到这里,不由笑道:“当年文王向太公询问选用贤才的方法。 太公回答说:君主如果以世俗所称赞的人为贤能,以世俗所诋毁的人为奸邪,那么党羽多的人就会被推举任用,党羽少的人就会遭到贬斥。 您既然知道没有多少人支持毋恤,那么又怎么能以别人口中的话语,来作为衡量毋恤是否贤能的标准呢?” 7017k 第八十四章 宰予的理想国 月色朦胧,赵氏下宫的宫门缓缓打开。 一辆马车从中驶了出来,里面端坐着的,正是刚刚与赵鞅一番畅谈的宰予。 虽然直到最后,赵鞅也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 但宰予却一点都没有气馁。 赵鞅身为晋国六卿,要是能因为三言两语便贸然决定立储,那才是反常呢。 所以宰予今天如此卖力的为赵毋恤说话,并不是为了在短时间内让赵鞅对赵毋恤改观,而是为赵鞅提供另外一种看待继承人的方法。 以赵毋恤的贤能,只要赵鞅对他多加关注,他很快就会脱颖而出的。 而这一次在晋国偶遇赵毋恤,也让宰予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思路。 从前宰予觉得,要想让夫子‘仁’的思想得到运用,必须要说服各国的当政者,又或者运用暴力手段才能达成目的。 但这两条路都太难走了。 现在正值春秋与战国的交界点,未来的数百年中,在春秋时期还能够残存的仁义道德,将会在战国时期毫无生存空间。 春秋的战争,尚且还残留有贵族战争的体面。 战国的战争,却已经演变为毫无节制的征伐。 尔虞我诈,欺骗与背叛,天灾与人祸,天下深陷泥淖,百姓苦不堪言,这才是未来数百年的主旋律。 如果不能为各国的当政者提供一套系统性的思路,单是以仁义道德去游说他们,虽然他们依旧会尊重你,但大抵是不敢用你的。 所以说,要想让这些久居上位的当政者愿意与民众共享利益,就必须用更大的利益去诱导他们。 比如说农具,又或者是更为先进的耕作方法。 赵鞅愿意倾听‘仁’的思想,也正是因为如此。 而除了可以用先进的生产方式引诱他们以外,这帮人的野心,也是完全可以利用的。 齐国的晏子当初看到田氏的所作所为,就曾忧心忡忡的发出感叹。 他说:吕氏的齐国怕就快要被田氏取代了吧?田氏私用的量斗比公制量斗要大上四分之一,他们借粮食给百姓时,就用大的斗。而收回粮食时,就用小的斗。 田氏砍伐山上的木材运到市场,贩卖的价格不比山里更高。 贩卖鱼盐蛤蜊等海产品,价格也不比海边更高。 而国君聚敛的财物都已经腐烂生虫,但国内的老人们却还在挨冻受饿。 民众犯下轻微的罪行,却要遭受过重的惩罚。 国内被砍掉腿的人不计其数,以致于国都的各个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百姓时刻感到痛苦,田氏趁机去安抚他们,所以民众拥戴田氏就拥戴父母,归附他们就像流水汇入江河。 田氏可没有得到曲辕犁这种先进的农具,但他们却依然愿意让利于民。 而齐侯坐拥富庶的齐国,却宁愿看着府库里的粮食烂掉,也不愿意同民众分享。 宰予忍不住感叹道:“还是齐侯的位子坐的太稳了啊!如果不为他施加一点压力的话,他又怎么肯割舍掉自己的利益呢? 劝齐侯这样的人施行仁政,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而像是齐国的田氏,晋国的六卿,却是时时刻刻都会被他人取代的。 而且,他们都有继续向上,图谋更进一步的志向。 所以,这帮所谓的‘乱臣贼子’,反倒成了可以施行仁政的对象了。” 宰予想到这里,忽然搞明白了一件事。 他一拍大腿,喊道:“怪不得夫子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郁郁不得志呢!闹了半天,辅佐公室和提倡仁的举措,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啊!” 宰予忽然感觉自己貌似触摸到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或许,我应该让各国君王的位子,全都晃荡起来? 在齐国扶助田氏,在晋国扶助韩赵魏,在楚国扶助他们国内的小山头…… 这个念头一出来,宰予身上汗都下来了。 想法实在是过于大胆,以致于把他本人都惊到了。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当初吴国的延陵季子造访晋国时,就曾经预言晋国的政权将会落在韩赵魏三家手中。 而《孙子·吴问》中,孙子也曾大胆预测晋国六卿中,范氏和中行氏会率先灭亡,智氏其次,之后是韩魏,而赵氏则有可能最终掌控晋国。 归其原因,在于六卿封地内的田亩大小并不相同。 范氏、中行氏的田地,以八十步为宽,一百六十步为长,划为一亩。 智氏则是以九十步为宽,一百八十步为长。 韩魏以百步为宽,两百步为长。 赵氏则以一百二十步为宽,二百步为长。 因为赵氏的田地大,所以当六卿授田时,民众就更倾向于耕种赵氏的田地,而摒弃其余五卿的田地。 这么一想,赵氏的确是个不错的‘试验田’,不仅影响力够大,还有相当重要的指向性作用。 如果赵氏推行仁政,而使得万民皆附,那么其他国家的卿大夫家族就会纷纷效仿…… 即便那些卿大夫不效仿,那他们的力量也会被逐渐削弱。 而且,我还可以给予施行仁政的卿大夫家族们,一些微不足道的技术指导…… 如此一来,不施行仁政的家族就会被兼并,施行仁政的家族就会兴盛。长此以往的话…… “嘶……”宰予一拍脑瓜子:“这是何等天才的设想!” 宰予正在畅想着无比广阔的未来时,马车突然停下了。 原来这会儿工夫,他已经来到了鲁国使团入住的馆驿前。 宰予下了马车,向御者道谢后,心情畅快地步入馆驿。 他准备等回到房间后好好地做一场春秋大梦,从图书馆的典籍里,继续完善建设梦中理想国的具体方案。 他刚走到房门前,便看见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宰予伸头向内一看,原来是子贡正点着油灯,坐在几案前读书。 “子贡,你不在你自己的屋子里待着,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子贡扭头看他,眼神中写满了疲惫。 “子我,我不明白。” 宰予一脸戒备的望着他,贴着墙边走进屋内:“你想不明白什么?” 子贡举起书本,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道:“你昨天交给我的这本《管子》,我看不懂。” “哦……”宰予舒了口气,来到他身边坐下:“说吧,哪个字不认识?” “我不是不认字,我是看不明白《管子》里面说的道理。这本书里说的一些东西,和夫子教我们的,以及我自己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啊!” 宰予早知道子贡会有疑问。 夫子的理念毕竟偏重于理想化,而管仲的学说却是完完全全的经世之法。 两者理念的差异,不仅体现在思想上,更体现在施政上。 面对迥然不同的两个学派,子贡如果一点疑惑那才是见了鬼了! “说吧,你是哪里觉得不明白。我虽然也并不能全部领会,但《管子》的某些章节,我还是有一些独特见解的。” 7017k 第八十五章 轻重之术 子贡指着《管子》中的一段开口问道:“比如说这个地方。齐国的北部草泽发生大火,火光照射到齐国的朝堂之下。 然而管子却恭贺桓公,告诉他说:我国的土地将得到开辟,农民也一定有百倍的财利可得了。 结果,齐国当年的租税在九月就交纳完毕,粮食的收成也很好。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宰予道:“草泽起火,燃烧剩下的草木灰会成为田地的养料,所以粮食的收成当然好了!” 子贡还是困惑,他问道:“可农夫在寻常的年份也会纵火烧荒,为什么唯独把草泽起火的这一年拿出来说呢?” 宰予指着书本说道:“管子不是说了吗?北部草泽起火,做饭用的柴草就无以为继。 那么农夫贩卖柴薪的价格就会上涨十倍。 农夫富裕了,他们就能在春天从容的耕种土地,夏天也有时间除草耘苗。 这就是租税能在九月交纳完毕的原因。” 子贡皱眉道:“可农夫自己做饭不用柴吗?柴薪价格上涨,难道他们不会受影响吗?” 宰予听到这话,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叹。 他拍着子贡的肩膀,叹息道:“只有你们这种富裕人家,才会花钱买柴火。你看看我,或者去问问子有他们,我们哪一个不是自己去原野上捡柴火烧?” 子贡闻言,恍然大悟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年齐国的租税之所以能提前缴全,其实是齐国的富户间接的代为缴纳了?”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吧。”宰予道:“毕竟农夫手中有了钱,他们就算不种地,也可以用卖柴薪得来的钱,去市场上购买粮食,用来缴纳地租。” 子贡微微沉思:“如果这么说的话,齐国人干脆每年都在草泽放一把火算了,这样一来,农夫不就都可以富裕起来了吗?” 宰予听了,惊得连忙否认道:“使不得啊!” “为什么?” “你想啊!要是每年都放火,那柴薪的价格就会居高不下。如此一来,谁还去种地啊?大家都去捡柴火算了!” “捡柴火不好吗?” “捡柴火没什么不好的,但不种地就大事不妙了!你难道忘了管仲在齐国主政的时候,是拿什么手段对付我们鲁国的了吗?” 在齐桓公刚刚继位的时候,鲁国的国力虽然不如齐国,但也不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 因此,两国在各个领域时常产生摩擦。 齐国在经过管仲的一系列改革后,国力大增。 齐桓公也摩拳擦掌,准备对外扩大国际影响力。 因此,不听话的鲁国就成了桓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桓公想要削弱鲁国,于是管仲就给桓公出了个损招儿。 鲁国地势平坦,水土肥沃,纺织业也十分发达,很早就有种桑织绨的传统。 管仲建议桓公带头穿绵绨材质的衣服,而且不止桓公要穿,齐国的官员们也得穿。 齐国的百姓看见官吏和国君都穿绵绨的衣服,于是也纷纷跟着一起穿。 没过多久,穿绵绨就成了齐国的一种时尚。 之后,管仲又下令齐国境内一律不得织绨。 这样一来,齐国就只能从鲁国进口衣物,绵绨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鲁国的农夫见到绵绨利润高,于是都不种粮食,而去种桑养蚕,搞经济作物去了。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等到粮食收获的季节,管仲立马让桓公和官员们放弃绵绨,该穿帛料衣服,并要求立刻中断与鲁国的一切经济来往。 鲁国的绵绨卖不出去,又无法从齐国进口粮食,于是国内粮价瞬间飞涨,甚至达到了一石数千钱的地步。 而齐国的粮价,才不过每石十钱。 于是,鲁国的百姓纷纷投奔邻近的齐国。 两年之内,鲁国的人口足足减少了十分之六。 自此之后,鲁国就再没了和齐国叫板的底气,只能上缴贡品,尊齐国为霸主,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子贡想起这件事,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忍不住骂了句:“管夷吾,真小人也!” 宰予倒并不感冒:“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的很有才能。” “那确实。怪不得夫子也承认管仲的才能呢。能够匡扶桓公成就霸业的人,果然不可以小看他啊!” 宰予拿起子贡面前的《管子》,又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段说道。 “你不是想让百姓全去捡柴火吗?你看看这一段,这就是捡柴火的下场。” 子贡一眼望去。 桓公想要讨伐莱、莒两国,管仲建议桓公派士兵开采庄山的铜矿,铸造货币,大幅溢价购买两国盛产的柴薪。 两国的百姓于是抛弃田地,全部进山砍柴。 两年之后,管仲故技重施,下令停止买柴。 两国的粮价瞬间飙升至每石三百七十钱,于是百姓纷纷投奔齐国,国内一度十室九空。 莱、莒两国比鲁国硬气些,他们硬挺了二十八个月。 但最终还是没绷不住,只能向齐国屈服。 子贡问道:“这不是同样的招数吗?” 宰予摇头道:“看起来一样,但管仲针对莱、莒两国的手段,比起对鲁国那一次,是有进步的。” “进步在哪里?” 宰予指着管仲下令铸造货币的那一段,说道:“进步就进步在这里。” 子贡皱眉思索了一番:“为什么铸造货币就进步了呢?” 宰予道:“管仲下令铸造的这批货币,是专门用来购买莱、莒两国的柴薪的。 也就是说,这批货币不会流入齐国本国的市场中。 市场上的商品价格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如果商品多了,那么价格就会便宜。商品少了,那么价格就贵。 这就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但你是否想过,如果钱币的数量多了,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以子贡的聪慧,他稍一思索,便脱口而出道。 “如果钱币多了,那么钱就不值钱了。所以商品的价格就会上涨。” 宰予点头道:“所以管夷吾铸造货币,用来专门购买莱、莒两国的柴薪,而不是使用国内储存的货币去购买,为的就是不影响本国的物价。 而莱、莒两国因为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量的钱币,而固定出产的粮食又变少了。 所以粮食的涨价速度要远快于平常,而且不止粮食会涨价,其他的商品也会随着钱币数量的增加而上涨。 因此,莱、莒两国的百姓才会比鲁国的百姓逃得更多,跑的也更快。 由此可见,管夷吾的智谋,也是在一次次实践后逐渐进步的。” 子贡本就喜欢听这些有关经济的理论,宰予这么一介绍,把他听得都入迷了。 他连忙追问:“那在莱、莒两国之后,管仲的手段又进步了吗?” 宰予道:“当然!鲁国和莱、莒两国,说到底都只是小国。 这之后,管夷吾又拿着更加成熟的计谋,狠狠地算计了南方的楚国一把。” “他这一次用了什么手段?” 宰予道:“管仲明面上声称桓公喜欢楚国云梦泽中的生鹿,之后下令铸造货币,派使者带上大量黄金和两千万铜币前往楚国买鹿。 楚王知道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他笑着对群臣说:钱币是谁都重视的,国家都要依靠钱币才能维持运转。而禽兽,不过是一群害物,齐国人想要就送给他们吧。请通告百姓尽快猎取生鹿,换取齐国的全部财宝! 谁知管仲不止收购生鹿,还在暗地里储存了齐国十分之六的粮食,还偷偷派人去楚国收购粮食。 结果,齐国储存的粮食多了五倍,楚国的钱币也多了五倍。 之后,又封闭关卡,断绝与楚国的经济往来。 当楚国粮价高达每石四百钱后,齐国就派人运粮到芊地售卖。 最终,不止让楚国把赚到的钱全都吐出来了,就连楚国的百姓也有大批逃亡的。” 听到这里,一直对管仲抱有偏见的子贡,也不得不叹服道。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大才啊!管夷吾!” 7017k 第八十六章 国之根本 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宰予卷了卷身上的被子,享受着窗外射入的阳光。 不得不说,晋国馆驿的居住条件,可比他在曲阜的老破小好多了。 被子是崭新的,馆驿的饭食也十分美味,再也不用特意起个大早,就为了去学社占座。 宰予闭着眼睛,满脸幸福的自我检讨道:“我还真是怠惰呢……” 昨天的梦境依然十分充实。 昨夜他与子贡讨论了《管子》中记载的各种方略后,突然对这位站在春秋首霸齐桓公背后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因此,昨天晚上,他特意去研究了一番管仲的生平事迹。 不看还好,宰予这么一看,立刻发现了管仲不俗之处。 后世对于管仲这个人看法分歧极大。 有的人觉得他是法家的代表人物,有的人觉得他是开中国古代政治经济学之先河者,也有的认为管仲身上流淌着爱民的思想。 但宰予对于这些评价都不关心。 因为在他宰子看来,管仲同样是个拥有灵活道德底线的人物。 说白了,管仲做事只看效果。 不管是上三路,还是下九流,只要能够使齐国富庶强大,那不管是怎样的手段,管仲都会去使用。 比如夫子最为赞赏管仲的两点。 一个是帮助刑国、卫国这些小国抵御了夷狄的入侵,使得它们的社稷得以延续,让中原诸夏免遭披发左衽的侵害,能够继续体面的懂文明、讲礼仪。 另一个则是制止各国之间的不义战争,维持了天下秩序的稳定。但凡有不按时向周天子上缴贡品的,管仲都会去讨伐它们,直到那些不服教化的国家低头认错为止。 在没有仔细研究过管仲之前,宰予还真的以为管仲这么做,是出于推行王道教化的考虑。 但认真研读过《管子》后,他很快发现了盲点。 管仲费尽心思帮助齐桓公称霸,屡次主持诸侯盟会,其实并不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而是有着实际利益考量的。 齐桓公称霸之后,因为连年征战,国库很快告急。 因此桓公就暗示管仲:我想去朝拜天子,但是没有路费,有办法帮我解决吗? 桓公问的这么正经,管仲的回答也是一板一眼的。 他说:请您下令召集诸侯在阴里筑城,这样各国的工匠都会汇聚在这里。之后,请您命令他们雕刻石壁。其中一尺的定价为一万钱,八寸卖八千,七寸卖七千,石珪四千,石瑗五百。 等石壁雕刻好了之后,管仲又跑到周天子面前说:齐侯想要带领诸侯来朝拜先王宗庙,观礼于周室。请您发布命令,天下诸侯凡是来朝拜的,都必须进献石壁作为礼物,不带石壁的不准入朝。 此时的周天子早已不复当年的威势,很多国家都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 此时天子听到齐桓公居然想要带人来朝拜,甚至还愿意献上礼物,自然是满心欢喜,立刻答应了管仲的请求。 周天子发出命令后,天下诸侯只能带着一车又一车的黄金、珠玉、粮食、彩绢和布帛等物品,来齐国换取石壁。 当然,天下之大,自然不可能所有国家都愿意掏钱买石壁。 对于那些不来买石壁的国家,齐桓公自然是勃然大怒,他先是从道德角度指责这些国家‘不服王道教化,简直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与夷狄有什么区别’。 随后,再祭出‘尊王攘夷’的大旗,号召天下诸侯从物理上给予这些国家来自周礼的铁拳制裁。 敦促他们乖乖向周天子低头认错,按时缴纳周王室的指定贡品‘石壁’。 就这样,齐国靠着卖石壁赚的钱,整整八年都没在国内征收赋税。 当宰予在图书馆读到这一段时,不由感叹。 曹操的那招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来都已经是管子玩剩下的了啊! 不过…… 既然管仲能够扯着周天子当大旗,那我能不能也来这么一招呢? 有了周天子,管仲就可以带着军队,到天下诸侯的家门口堵门,高喊:“开门,自由贸易!” 那我也可以用天子的名义,带着一群武装到牙齿的儒生把各国的防盗门捶烂,给他们来一个:“开门,仁义道德啊!” 无论是从法理上,还是从情理上,这招都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管仲用这个手段为齐国牟利,夫子还要赞叹他是个了不起的仁人。 我用这套方法推广仁义道德,夫子还不得像一根钉子一样,死死的镶在我这一边? 绝了! 就这么定了,以后必须两条腿走路! 一条腿扶助赵氏这种具有进步意义的卿大夫家族,另一条腿用来狠踢范氏、中行氏这种冥顽不灵卿大夫家族的屁股! 我宰子不是不给你们机会,给你机会,你们得把握住啊! 宰予正在畅想着建设君子之国的宏大理想,忽然,他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拉开。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子贡猛地冲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宰予的被子上,差点把他压死。 “子我!我悟了!” 宰予的肚子被子贡的膝盖顶的生疼,他一缕缕的吸着气。 “你悟到什么了?” 子贡拿出那本都快要被他翻烂的《管子》,满脸激动的指着上面的段落说道。 “我从前经商的思想,还是太落后了啊!我从前只知道低买高卖,却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商品。管仲这个人,真是经天纬地的奇才!” “所以说,你到底悟道什么了?” 子贡兴奋的指着《管子》上的段落,谈论着自己的理解。 “你看啊,管仲屡屡对其他国家发动贸易战,他所使用的商品都是粮食! 为什么用粮食呢?这是因为人少添置几件衣服,少烧点柴火并不致命,但不吃粮食却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要想像是管仲这样运用商业击败他国,首先要保证自己国家在粮食生产上能够自给自足。 除此之外,在齐桓公制霸天下的过程中,齐国的盐业所发挥的作用也是十分重要的。 人如果长期不吃盐,就会浑身无力,无论是耕作还是打仗都提不起力气。 天下人都要吃盐,但天下出产食盐的地方却并不多。 齐国的海边出产海盐,晋国的解池出产湖盐。 天下各国都必须从这两个地方进口食盐。 但海盐的制作成本却低于湖盐,品质也比湖盐更好。 所以在贸易上,齐盐就比晋盐更具优势。 于是管仲便利用这一点,禁止民间私晒海盐,还趁机控制海盐的产量,借此提高盐价。 与齐国关系好的国家,可以正常得到足量的食盐供应。 与齐国关系不好的国家,就减少他们的食盐供应量。 这样一来,管仲不费一兵一卒,就控制了周边国家,使得他们不得不听从齐国的号令。 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宰予听完子贡的话,先是一愣,随后猛地露出一丝微笑。 “子贡啊!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什么思路?” 子贡一脸茫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袭话,将会给未来的天下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其他国家必须要吃粮食和食盐,所以不得不向齐国低头。 像是晋国六卿这样的卿大夫家族都竭尽全力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他们有时候也不得不向民众低头,用一些让利,换来民众的支持,进而用这些人口扩充军力,保全自己。 说到底,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扩充军力。 既然如此,我在聚拢了一定实力后,能不能用一些先进的武器,来让他们向仁义道德低头呢? 不服齐国,管仲就对他们实行食盐禁运。 不服仁义道德,那我就对你实行武器禁运! 或许还可以参照墨家的思想,在鲁国设立一个据点,用来聚拢那些贫苦大众。 农忙时,就带着他们一起耕地。 农闲时,就教导他们读书认字。 如果遇到不服礼乐教化的国家,就带领这些人冲出鲁国,给予他们来自新周礼的铁拳审判! 宰予一捋头发,望着窗外的朝阳,忍不住咧开嘴大笑不止。 “哈哈哈!!!” 他在笑,他在狂笑! 子贡被他吓得不轻,连忙伸出手在宰予面前晃了晃:“子我,你这是怎么了?又发癫了?” 宰予一把将他的手扇开:“你才发癫了!我这是喜极而笑。” 子贡闻言松了口气:“你没发癫就好。今晚晋侯将设宴款待我们这些鲁国来的使臣,晋国的六卿都会到场,你可千万别在这个关键时期乱来。” “六卿都会来?”宰予眼珠子一转:“那我可要好好观察观察这群大人物了。” 7017k 第八十七章 晋国六卿(为盟主日寺日加更!) 晋国虒祁宫,今夜灯火通明。 十几辆马车自东门外的馆驿出发,直达虒祁宫门前,宰予抬头扫过周边环境,不由感叹大国气度。 虒祁宫的高墙由砖瓦堆砌而成,墙头凤鸟旗帜与晋字旌旗伴随晚风阵阵飘扬。 在鲁国使团的注视下,宫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了隐藏在其后的漫长宫道。 数十名披甲武士手持长戈,分成两列,在宫道两侧依次排开,以此彰显大国威严。 两名负责迎送宾客的环人从宫门后走出,他们先是朝着鲁国使团的诸多卿士行礼道好,随后便小步引领着众人走向用于宴客的厅室。 还未等步入宴客厅,阵阵琴瑟之音便遥遥传来,曲调柔和,时隐时现,微妙悦耳,让人不禁沉醉其中,如临飘飘仙境。 孟孙何忌等人深吸一口气,顿感心旷神怡,脸上不由露出和善的笑容。 宰予同样深吸一口气,但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旁的子贡问道:“你生病了吗?” 宰予摇头:“没有,就是闻不惯花椒味。” 子贡鄙夷道:“那你还真是不懂享受,天下人都觉得花椒芬芳可人,你却不懂得欣赏这种香气。” 宰予原本想要痛骂子贡,可碍于这种外交场合,实在不好发作,于是只能暗中腹诽。 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这群人不正常? 喜欢闻花椒味儿就算了,还非得拿这东西碾碎了糊墙。 是不是有毛病? 宰予骂到这里,忽然又想起参加大射仪的前一晚,夫子三番四次嘱咐他们这些将要参加典礼的学生必须要沐浴熏衣。 宰予虽然不喜欢这种形式主义,但既然是夫子说的话,他还是照做了。 当时他泡澡的时候,水里加的就是花椒,现在回想起来,颇有些铁锅炖自己的感觉。 众人走过步道,登上高阶,还未等进入宫室,便看见其中已是满座宾客。 孟孙何忌等人先是向晋侯呈现礼品,随后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带着鲁国的使者们入座。 春秋以左为尊,以客为贵,所以宰予等人自然也是靠左入座。 只不过因为他与子贡官爵较低,所以安排给他们的位置也相对靠后。 不过宰予倒也不在意位置的前后,只要能让他看清楚晋国六卿的样貌就可以。 他一眼扫过对面的坐席,除了坐在第三位的赵鞅外,其他人都是生脸,但这并不妨碍宰予叫出他们的名字。 《周礼》虽然纷繁复杂,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你可以根据座次先后来判断这些人的身份。 坐在晋侯右首,脸上布满老人斑的白胡子老头,应当就是当今晋国执政、中军将范鞅。 而紧挨着他的,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头,就是范鞅的副手,中军佐智跞。 接下来,便是正值壮年,目光如电、鼻勾似鹰的上军将赵鞅了。 赵鞅之后,是外表正派无比,实为索贿小能手的上军佐中行寅。 再之后,便是外表忠厚的下军将韩不信,以及五年前承袭父亲魏舒卿位,递补为下军佐的魏取了。 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善茬。 晋侯接见,六卿也全部到场,这一次的宴会,晋国可谓是给足了鲁国面子。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 本来楚国被吴国打残,正是晋国扩张势力的大好机会。 但自从出了中行寅向蔡侯索贿未果的那档子事以后,晋国的国际声望一落千丈。 一向致力于恢复往日齐桓公霸业的齐侯,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中原各国抛出橄榄枝。 各国也是苦晋久矣,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纷纷投入齐国的怀抱之中。 春秋知名二五仔郑国率先跳反,与齐侯达成联盟,诸多小国闻风叛晋。 卫国也三心二意,与齐国眉来眼去,随时可能反水。 至于鲁国,如果不是阳虎当政、国内不稳,急需大国为他的执政合法性背书的话,估计这会儿也已经加入反晋阵营了。 往日的春秋霸主,俨然有成为光杆司令的风险。 所以为了挽回一些颜面,晋国自然对鲁国使者的到访给予了高度重视。 更别说,这次鲁国来晋国,可不是空着手来的。 阳虎下令进攻郑国,并向晋国进献郑国俘虏,就是给晋国纳的投名状。 他这么做,就差没明着把‘请力挺我’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在出发来到晋国之前,阳虎就曾嘱咐宰予,让他得到机会的话,一定要帮他在六卿的面前美言几句。 除此之外,还要严盯季孙斯的行踪,防止这老小子在背地里使坏。 宰予虽然对阳虎谈不上喜欢,但比起阳虎,他更讨厌季孙斯。 因为阳虎再不是个东西,他最起码力排众议启用了夫子。 而季孙斯这阴损小人,在另一条时间线,却是逼迫夫子离开鲁国的罪魁祸首。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在祸害季孙斯这一点上,宰予与阳虎的利益高度一致。 宰予正吃着菜呢,忽然看见季孙斯起身离席。 他扫了一眼对面六卿的座位,发现范鞅与赵鞅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座位。 难道季孙斯想耍阴招? 宰予登时坐不住了,他等待了片刻后,也起身离席,紧随季孙斯追了出去。 宰予走出宫门,借着灯火四处观望了一阵,忽然发现前方的花圃前有人影晃动。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借着夜色摸了上去。 “阳虎如果在鲁国待不下去了,等他卸除职位来到晋国时,如果不能让他做中军司马,那么就请贵国像之前对待先君昭公那样对待他吧。” 宰予听了,眉头一皱。 这嗓音好像是孟孙何忌啊! 他对晋国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是对待先君那样对待阳虎? 当年先君鲁昭公被三桓驱逐出国,先是去了齐国,之后又在晋国住了十来年,最终死在了晋国。 孟孙何忌说这话,是在帮阳虎求情,给他留后路吗? 宰予还没把这事想明白呢,就听见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寡君设置官职,是为了挑选适当的人来治理国家,官职的人选,又岂是我范鞅能够左右的呢?” 宰予听到这话,险些笑出了声。 要是论装,还是你范鞅会装啊! 当年先君鲁昭公之所以来到晋国,就是因为希望晋国作为霸主,能够替他主持公道,派兵护送他回国。 当时晋顷公为了此事专门召集诸侯会盟,宋国、卫国都同意组成联军护送昭公回国。 但范鞅却因为收了上任季氏族长季孙意如的贿赂,当着众人的面说。 “我听说,季孙意如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就突然遭到了鲁侯的讨伐。结果鲁侯反而未能取胜,自己连夜出逃。季氏之所以能转危为安,是由于上天的帮助啊! 况且季孙意如在国内受到鲁国百姓的爱戴,他们的军队装备精良。 季氏拥有上天的保佑,有民众的帮助,有坚守的决心,也有如同国君般的权力。 即便这样,季孙意如行事依旧低调,我听说他尊敬鲁侯,就仿佛鲁侯依然还在国内一样。 你们如果坚持要讨伐季孙意如,我也愿意参加。但如果无法成功,那我们就一起以死谢罪吧。” 各国的代表见范鞅态度如此强硬,于是也就只能熄了帮鲁昭公回国的心思。 而在宰予看来,范鞅的这段话,简直就是二皮脸行为的典范。 先是睁眼说瞎话,后是明里暗里的威胁各国代表。 为了吞下季氏送给他的贿赂,他真的可以算是脸都不要了。 不过这一次,他如此直白的拒绝阳虎,应该是虎子的‘心意’还没到位吧。 宰予正躲在一旁偷笑呢,抬头便看见孟孙何忌叹了口气离开了。 而范鞅身边的另一个人则带着些揶揄的口气,向范鞅开口问道:“孟伯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范鞅则依然装着傻,完全不提阳虎有可能对他行贿的事情。 而是一本正经的回道:“鲁国人大概是讨厌阳虎了,孟伯看到了这个预兆,认为阳虎一定会来晋国。所以才竭力为他请求,希望能帮他在晋国谋得一份职位。” 说着,范鞅拄着拐棍离开了现场。 宰予见到范鞅回去了,于是也打算返回。 岂料他刚刚蹑手蹑脚的准备开溜,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子我啊!你这是干什么呢?” 宰予身子蓦地一僵,他扭头望去,原来方才和范鞅对话的人,正是赵鞅。 “我……” 7017k 第八十八章 虎子这人能处吗? “我……” 宰予没想到居然会被赵鞅发现,一时之间气氛陷入了迷之尴尬。 好在赵鞅朗声大笑,驱散了近乎凝固的氛围。 “既然您不方便回答,那我就不提这个了。不过正巧您在这里,我恰巧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宰予松了口气:“请讲。” 赵鞅问道:“请问您对贵国的阳虎,到底是什么看法呢?” 宰予本以为赵鞅会问点什么简单的问题,没想到居然会直接开口问阳虎。 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如果他直接指责阳虎,那就是知恩不报,因为他之所以得到官位,阳虎是出了大力的。 恩将仇报,这不符合君子处世的原则,也会让赵鞅看轻自己。 可如果他对阳虎的过错只字不提,那又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行径,这同样是不可取的。 如果这么做,赵鞅必然会鄙视他的品德。 因此,宰予思索再三,方才反问道:“您想问的是哪个方面呢?” 赵鞅问道:“如果我是问的品行呢?” 宰予回道:“夫子曾教导过我: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这是为人处世的最基本的礼仪。所以请恕我无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 宰予这个回答,看上去什么都没答,但实际上把该说的都说了。 赵鞅闻言,也觉得宰予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于是不由大笑。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您又是怎么看待他的才能呢?” 这回宰予不再避而不答,而是直接回道。 “能从一个看门人,一步步向上做到季氏的家宰,甚至控制鲁国的国政。虽然我遍览古籍,但从古至今,都未曾见过有这样的人。” 赵鞅听到这里,微微沉吟,随后又问。 “您善于占卜未来的事务,既然如此,您觉得方才孟伯所说的话会成为现实吗?阳虎在鲁国真的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吗?” 宰予又是不言。 赵鞅看他这个样子,又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于是笑着改口道。 “方才是我问的不对。我现在想问您,一个说出过‘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陪臣,可以长久的执掌国家的政权吗?” 宰予回道:“当然是不能的。这个问题我之前就回答过您,不仁者是无法长期处于尊贵的地位,这与他是不是陪臣并无关联。 社稷没有固定的祭祀人,君臣没有固定不变的地位,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夏后失德,社稷归于殷商。 殷商失德,社稷归于成周。 天下有道,唯有仁者得之,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季氏失仁,所以阳虎取而代之。 如果阳虎失仁,那么自然也会有其他人取代他的位置。” 赵鞅听到这里,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那么按照您的说法,如果仁者居于上位,那么即便他的手下有不仁之人,也无法颠覆他的地位吗?” 宰予拱手拜道:“齐国的晏子曾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如果执政的真的是位仁者,那么他的手下,又怎么会存在不仁之人呢?” 赵鞅听了,忍不住拜服道:“我听说,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 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 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您大概已经可以算作是位君子了。” 宰予谦虚道:“您过誉了。”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大笑。 “每次与您畅谈,总能得到新的收获啊!之前您说毋恤贤能时,我还不能尽信您的言论,但现在,我大概可以相信了。” 宰予稍一琢磨,笑着问道:“您难道又找人为您的子嗣占卜过了吗?又或者,您用什么方法测试了他们的才能?” 赵鞅一下被宰予猜中了心思,顿时讶然道:“您怎么知道的?” 宰予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昨日我同样与您畅谈,然而您却不能采信于我。 那么同样的,您不可能因为我今天的言论,就突然相信了我。” 赵鞅闻言,心服口服道:“没想到您是如此的洞察事理。没错,我是找人为子嗣相了面,也测试过他们的才能。” “结果如何呢?” 赵鞅拱手再拜:“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毋恤的相貌贵不可言,而他的才能与品性也是赵氏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个。” 宰予问道:“能让您对毋恤的态度如此改观,看来这一次为他看相的相师并非常人吧?” 真相再一次宰予料中,于是赵鞅干脆也不再隐瞒,一股脑将所有情况都说了出来。 “为毋恤看相的,是天下有名的相师——姑布子卿。 他这几日一直在新绛停留,而我因为不能确信您的言论,所以就想再找个人看看,是否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没想到,他看相的结果居然与您的想法完全一致。 所以当我把您的言论告诉他以后,他便提出想要和您见一面。 我今天找您,也是为了替他传达这个请求的。” “和我见面?”宰予心里咯噔一下。 姑布子卿可和他这个假相师不同,人家是真材实料,实打实的从面相上进行分析的。 而宰予看相,则完全是先画靶子再射箭。 他原本就认定赵毋恤贤能,所以他的所有话术,都是为了验证这个论点。 如果他答应和对方见面,那么在这个真相师的面前,弄不好就会露馅。 所以,宰予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还请您向姑布子卿转达歉意。我虽然也有意与他见面,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今晚宴会之后,我们不日就要启程返回鲁国,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啊!” 赵鞅笑道:“这一点您无需担心。我方才与孟伯谈过,他们明天还需要向君夫人进献财礼,一天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帮您安排与他的会面。” 我…… 宰予听完这句话,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我把话说得那么死干什么? 这不是把自己的退路给堵死了吗? 赵鞅还以为宰予是为时间错不开而担心,于是又接了句。 “向君夫人进献财礼之事,按礼说,您也应该到场。但我已经和孟伯商议过了,他说可以准许您缺席仪式。您就不必担心了。” 赵鞅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宰予只能抿着嘴回道:“那我可真是多谢您了!” 7017k 第八十九章 董安于问犁 赵氏下宫,厅堂正殿之内。 赵鞅正坐于上位,坐在下方的是一众赵氏家臣。 宰予一眼扫过,这些人有的一副武人打扮,有的一副整齐衣冠。 从这些人疲惫的表情来看,他们应当都是远道而来,估计他们便是负责管理赵氏麾下封地的邑宰和邑司马了。 赵鞅与我会面,应当还是以私人性质为重。 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我谈话呢? 还不等宰予想明白,赵鞅就已经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率先为他答疑道。 “夏至已过,我赵氏的封地内,春耕工作也已经完成。所以今天是我赵氏麾下的邑宰和乡大夫们返回下宫,汇报农耕进度的日子。 原本我只是想与您私下交流,可邑宰与乡大夫们看过您献上的曲辕犁图纸后,纷纷表示想要与您见上一面,所以我才临时起意做了这个安排。 希望您不要见怪。” 宰予原本还心存疑虑,可听完赵鞅的解释后,瞬间高兴了起来。 邑宰与乡大夫是实际治理城邑与民众的管理者,只有得到他们的认可后,曲辕犁才能在赵氏的封地内推广开来。 而也正因为这群人要主抓农耕工作,更为接近基层,所以他们也比赵鞅更容易发现曲辕犁的价值所在。 宰予回道:“既然如此,我没有异议。” 赵鞅听到宰予的话,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前几天宰予将曲辕犁图纸交给他时,赵鞅还并没有过多重视,只当这是件机巧的农具而已。 岂料与众位邑宰审计今年的春耕工作时,他趁机将图纸拿出,竟然引起了一阵惊呼。 臣子们纷纷向他表示,如果曲辕犁能够得到推广,那么开垦田地的效率必将得到相当程度的增长。 甚至连他一向依仗的家宰董安于都极力表示,想要与发明这件农具的匠人见上一面。 别人的话赵鞅可以不相信,但董安于的话,赵鞅却不得不重视。 如此一来,宰予在赵鞅心目的地位免不了更上一层楼。 所以,他对待宰予的态度也变得庄重了不少。 而在众位家臣面前与宰予会面,就是赵鞅表达重视的一种手段。 赵鞅微笑着伸手指向宰予身边的子贡问道:“这位是?” 宰予听了,也笑着回道:“这是与我同在孔夫子门下学习的同学,端木赐。您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如同称呼我为子我一样,称呼他为子贡。” 其实宰予一开始说,要带子贡去拜见赵鞅,子贡是拒绝的。 因为,不能你说让我见,我就马上见。 但当宰予掏出《管子》的另外几篇后,子贡立马就遵从本心了。 子贡拱手拜见道:“赵子。” “原来您也是孔仲尼的弟子啊!” 赵鞅夸赞道:“天下人都说仲尼贤能,他的学生也各有所长。我本以为能够见到孟伯和子我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您。” 赵鞅一顿彩虹屁拍的子贡舒适无比,他自然也会开口恭维赵鞅。 “赐早就听说,您在晋国国内常常奉行仁义的举措。 而在国外,又能主持黄父之盟,帮助周王室平定王子朝的叛乱,使得王室复归洛邑。 我虽身居鲁国,但对您的声名却早已是心向往矣。 所以这次子我告诉我,有机会能够前来拜见您,我便毫不犹豫地来了。 能够与您会面座谈,这又何尝不是赐的荣幸呢?” 赵鞅听了这段话,不由笑道:“我原以为子我已经可以算作能言善辩的典范了,没想到您也毫不逊色啊!” 说到这里,赵氏家臣中忽然站出一人:“下臣董安于,敢请主君允许我向来客求教。” 赵鞅点头道:“允。” 董安于? 宰予和子贡眉头齐齐一皱。 他们俩虽然平时都不太着调,但这次为了履行好出使晋国的职责,可是着实下了一番苦工。 因为夫子在他们出使晋国之前,就曾拿当年齐顷公干出的事当成反面教材教育他们俩,让二人引以为戒。 齐顷公是春秋有名的大孝子,当时他的母亲萧桐叔子心情不好,齐顷公苦于无法逗乐母亲,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 正巧当时曹国的公子首、晋国的郤克、鲁国的季孙行父、卫国的孙良夫,都要出使齐国,于是他们就一起结伴而行。 这四个人都是天下有名的贤大夫,论起才学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但奈何人无完人,这四个人各有各的毛病。 郤克瞎了一只眼,季孙行父是个秃子,孙良夫瘸了一条腿,公子首则是个驼背。 齐顷公看到这四位使者,鬼魅般的战术顿时涌上心头。 使者来觐见这一天,齐顷公把母亲萧桐叔子接到宫墙上观礼,结果萧同叔子看见四位使者的车驾后,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郤克只有一只眼,齐顷公派给他的御者也是个独眼龙。 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派给他的御者也是个秃子。 孙良夫瘸腿,他的御者也瘸腿。 公子首是个驼背,为他驾车的同样驼背。 这下齐顷公和他妈是高兴了,四个使者的怒气自然也是超级加倍。 他们一起盟誓约定:不报此辱,不再渡河! 过了没几年,齐国征伐鲁国、卫国,两国向晋国求援。 郤克极力向晋侯请战,于是晋侯任命他为中军主帅,统领三军征讨齐国。 曹国、鲁国、卫国得知之后,纷纷派兵响应。 四国组成的联军在鞍地大破齐军,一直把齐军赶到马陵。 齐顷公本人险些被俘,颜面尽失,只能请求用宝器谢罪。 但郤克死活不答应,他非要得到耻笑他的萧桐叔子,还要求齐国人把田垅一律改成东西走向,以此来羞辱他们。 齐顷公没办法,最后只能厚着脸皮让人传话。 说:“萧桐叔子,是齐侯的母亲。齐侯的母亲就犹如齐侯的母亲一样地位,您怎么能处置她呢?而且您是以正义之师伐齐,然而却要以暴虐无礼来结束,这怎么可以呢?”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宰予与子贡来晋国之前,就详细的研究过晋国的各项风俗礼仪,还花时间整理了晋国士大夫们的家族姓氏、官职爵位、地位贵贱、家族渊源等事务。 董氏,在晋国并不常见,而在晋国发展史上有名有姓的董氏族人,先前只有一位。 宰予和子贡齐声问道:“您难道是董狐的后人吗?” 董安于听到他们询问,平静的点头道:“正是。” 宰予正想夸赞几句董安于的先祖董狐,可话到嘴边尚未出口,子贡却不动声色的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宰予于是立马住嘴。 这一会儿,他才想起不对来。 董狐,的确是受到天下人尊重的两位史官之一。 天下甚至一度流传有‘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的说法。 董狐和太史简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不惧权贵的威胁,坚持秉公执笔,如实记录他们弑君的行为。 只不过,太史简记录的是齐国的崔抒弑齐庄公。 而董狐记录的,则是赵氏的先祖赵盾弑晋灵公。 如果宰予当着赵鞅的面去夸赞董狐,这不等于是拿鞋底抽他的脸吗? 董安于也知道这事儿比较尴尬,于是干脆岔开话题,直接拿出曲辕犁的图纸问道。 “您的曲辕犁结构机巧无比,但如此庞大的器械,恐怕寻常的农夫使用起来并不容易啊! 不过既然您能拿出曲辕犁,想必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想要向您请教答案。” 宰予闻言,笑着回道:“这本就不是给人用的,而是给牛用的。耕种时,牛在前面拖拽,人在后面调整犁的前进方向。 如此一来,比起使用耒耜开垦田地,效率快上何止一倍? 当然,如果赵氏境内的耕牛不足,也可以令身强力壮的农夫在前面拖拽,力气小的跟在后面随行调整。 只不过这样耕种的话,效果显然是没有使用耕牛那么好的。” 7017k 第九十章 法仁之辩 宰予将曲辕犁的功用娓娓道来,董安于与一众赵氏邑宰们听得渐渐入迷,一时之间竟忘却了时间。 他们的面上忍不住浮现喜色,对于完成今年上计的信心又足了几分。 董安于听完了宰予的论述,也忍不住赞叹道:“之前我听主君提起您,说您是受孔仲尼教导的儒生,所以认为您应当不懂得这些民间事务。 没想到您一开口,简直就像是操持技艺多年的老工匠一般成熟。” 宰予谦虚道:“正因为我是夫子的学生,所以我才懂得这些经世之学啊!” 董安于闻言,皱眉问道:“可我听说,孔仲尼想要在东方复兴周礼。 他的想法虽好,但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尧舜之时的天下。 如今的天下,君子不存,奸邪遍地。 对付奸邪小人,怎么可能以礼相待呢?” 宰予听到这里,忽然明白为何今日董安于要见自己了。 合着他虽然对曲辕犁感兴趣,但最重要的还是怀疑我向赵鞅推销仁政的用心啊! 宰予略作思索,知道这场辩论绝不能输。 如果他在这里倒下,必定会使赵鞅推行仁政的信心产生动摇。 他并没有直接反驳董安于的论点,而是反问道:“那您觉得,应该用什么方法去治理民众呢?” 董安于道:“我曾受命督管上地。在上地的山中,有一处极其嫌恶的峡谷,然而这个峡谷却从未有人掉进去过。 不止没有人掉进去过,甚至连豚犬牛羊之类的牲畜也未曾陷入。 所以说,制定法令时,只要参照上地险峻的峡谷,将罪名设置成无可赦免、必死无疑的情况,那么自然就没有人敢去触犯它了。 这样一来,民众怎么可能无法被治理呢?” 董安于这话说完,不等宰予开口,子贡就已经率先坐不住了。 他回道:“夫子曾教导过我们:如果用强权手段、法制禁令来管理百姓,用刑法来约束他们,那么百姓只会祈求免罪免罚,却容易丢失廉耻之心。 而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规范他们的行为,不但可以让百姓懂得廉耻是非,而且可以让他们从心里归服。 您用死罪的方式管理民众,虽然可以让他们屈从于您,但民众又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呢?” 董安于听到这里,并没有正面答复子贡,而是俯身拜道:“安于平生行事,只注重三点。至于其他的,就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了。” 子贡不悦道:“那请问是哪三点呢?” 董安于道:“作为臣子,侍奉主君要忠诚。作为友人,对待亲朋要信任。治理地方,要敢于罪人。” 董安于此话一出,宰予和子贡立刻察觉到形势不妙。 他这段话,表面上是在阐述自己为人的准则。 但讲忠诚,是在隐晦的质疑宰予和子贡向赵鞅提倡仁政,这极有可能是包藏祸心,想要颠覆赵氏。 讲信任,是在辨明亲疏关系,向赵鞅表明,他作为赵氏臣子,明显要比两个鲁国的外人更值得相信。 至于一个敢于罪人,则是在指责儒生们提倡的仁政,不过是为了维护一个好名声而异想天开的产物。 子贡正想开口还击,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侧目望向一方,发现宰予的嘴唇微动。 看他的嘴型,宰予说的赫然是:“别中了他的圈套。顺着他的话说,我们怎么说都是不对。” 子贡这才发觉自己急火攻心,险些着了董安于的道。 他赶忙闭上嘴,安心调理心境,尽全力压下怒气,让脑子重新恢复冷静。 而在子贡调整状态的间隙,宰予立马开口填补上这个空白。 刚才子贡说话的时候,他就认真分析过现在的形势。 董安于深受赵鞅的信任,一直未赵氏尽心尽力,如果从亲疏关系上入手,那他们只会多说多错。 而如果从施政方略上来攻讦董安于也行不通。 因为董安于虽然施行‘不赦之法’,但他督管下地时的表现有目共睹。 施行不赦之法后,下地确实如董安于所说的那样,得到了很好的治理。 在春秋战国这个节骨眼儿上,推行严刑峻法就是比提倡仁义道德的效果更好,秦国能够凭借商鞅变法一统天下就是明证。 所以宰予要想取胜,既不能从虚幻之处出击,也不能完全从现实角度进行论证。 唯有采用虚实结合的方法,才能从中看见取胜的希望。 宰予竭力思索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他冷笑一声,昂首上前一步,朗声向着董安于拱手施礼,随后陈述道。 “您认为提倡周礼就是不用法治,这是不正确的。 刑罚,这是自古有之的东西。 但国家制定杀戮罪犯的法令,其目的是为了禁绝奸邪,而不是为了杀戮百姓啊! 《尚书》上说:义刑义杀,勿庸以即汝心。 刑杀必须要符合正义,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 我听说,军队打了败仗,是不能用斩杀士卒来解决问题的。 刑事案件不断发生,是不能用严酷的刑罚来制止的。 究其原因,这是为什么呢? 国家的教化没有起到作用,罪责不在于百姓,而在于负责推行教化的统治者。 明明是执法者执行法令不力,却把罪责推到百姓的头上,说是他们不遵守法令纲纪。 之后又派人拿着残酷的刑杀去恫吓他们,这种行为不是在治理国家,而是在残害百姓啊! 随意横征暴敛,使得百姓陷入贫困的境地,他们食不果腹,自然会生出触犯法令的奸邪之心。 富裕后遵守法令,这是较为容易做到的。 贫穷却要求他安贫乐道,这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 如果无法使得百姓富裕,也不对他们加以教化,却又苛求百姓遵守法令,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残暴的罪行吗? 这种做法,才是真正不能赦免的死罪啊! 我的老师前往成周求学于老子时,老子曾告诉过他: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法令的条目越繁多,规定的内容越严酷,横行天下的盗贼就会越来越多。 树立法令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治理国家,安抚民众。 刑罚罪徒的初衷,是为了使得类似的案件不再发生。 树立的法令越多,惩罚越严酷,就越容易使得官吏上下推诿责任,以致于国家无法振兴。 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如同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般愚蠢的行为吗!” 宰予一语言毕,满座皆惊。 董安于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实今天这场辩论,如果他不提出‘不赦之罪’的论点,宰予丝毫没有取胜可能。 但正是因为他提出了这个观点,所以宰予才能由此发散,将‘不赦之罪’进一步上升到苛政的地步。 如今董安于论点被破,已经再无翻盘可能。 但他也并非输不起的人,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董安于一生行事,皆是秉持忠、信、敢的原则。 既然敢于罪人,自然也敢于罪己。 董安于在细细思索过宰予的论述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退后一步,向宰予拜道。 “您行走在宽敞明亮的大道上通行,我在狭窄的岔路口与您相遇,自当疾步避趋之。” 董安于说的话很委婉,但服输的意思大家自然都能听得出来。 赵鞅闻言,也是不免笑声连连。 他的内心其实也很矛盾。 一方面,他认同董安于不赦之罪的说法。 可另一方面,他也赞同宰予所说的仁政。 正因为摇摆不定,所以他才干脆促成了二人的见面,让他们辩明是非曲直。 眼下高下已分,赵鞅自然也赶忙笑着上来打圆场。 他亲切的叫着董安于的字,说道:“阏于啊!从前广门邑的小吏阳城胥渠生病了,向我讨要白骡的肝治病。 你生气地说:胥渠这个家伙!竟然算计起主君的白骡来了。请允许我去把他杀掉! 我劝你:为了使牲畜活命去杀人,这也太不仁义了。杀掉牲畜为的是救活人命,不正是仁爱的体现吗? 你当时不认同我的话,可后来我率军进攻狄人时,久攻不下。 多亏了阳城胥渠率领广门邑的小吏拼死登上城头,斩获敌方披甲武士的首级。 这件事,正好也是验证了宰子所说的道理啊! 所以说,身为主君,又怎么能不体恤他的臣民呢?” 说完,赵鞅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走到宰予的面前向他行礼。 “我虽然年长于您,但今天却的的确确的蒙受到您的教诲了。就像您说的那样,赵氏应该施行仁政。 如果在使得民众在富裕起来,并受到教化以后,还依然滋**邪之心的话。 等到那个时候,我就考虑不再赦免他的罪行了吧!” 7017k 第九十一章 忽悠,接着忽悠 搞定了董安于,宰予正想松一口气呢。 没想到角落中又站出了个头顶头戴高冠帽、留着山羊须的男人。 宰予不由问道:“您是?” 山羊须男子笑了笑:“您果然如同赵孟说的那样,是个博学的君子啊! 在下姑布子卿,听说您同样精通相术,博览三易,所以特地想要与您探讨一番。” 宰予闻言,连忙冲子贡挑了挑眉毛。 今天他带子贡来就是干这个的。 在姑布子卿这种相术大师面前,宰予这种只是粗略读过三易几遍的人迟早会露怯。 子贡虽然对相术也是一知半解,但却可以与宰予一唱一和,二人互为犄角,相互策应。 就算有哪些地方说的不对,他俩也可以给对方查漏补缺、借机解围。 毕竟这次座谈极有可能影响到赵毋恤未来在赵氏宗族中的地位,事关宰予未来能否借赵毋恤之手,对天下各国以武力形式输出学说。 因此,这次与姑布子卿的对话,不得不慎重应对。 姑布子卿开口道:“凡是相师,必定有相人的方法,不知道您是秉承了三易之中的哪一易呢?” 宰予深知自己不是商瞿,如果与姑布子卿谈论三易,必然会暴露问题。 于是便笑着说道:“我的老师将三易的精华都传授给了我的同门商瞿。 至于我学到的相术,其实并不是从三易中钻研出来的,而是我根据老师授课时讲过的知识总结出来的。” “自己总结的?”姑布子卿觉得宰予的说法有些新奇:“不知道您都总结出了什么呢?” 宰予见他上钩,立刻开始忽悠。 “夫子告诉我们,世上是有天命存在的。 而人的生命又是上天最神奇的造物,是蒙受天地之气所诞生的精华。 所以人的命运,也往往会在他的身体特征上反映出来。” 子贡趁势接道:“我听说,颈长嘴尖,通常刻薄寡恩。 高鼻大眼,胸突如鹰,声似豺狼的人,很少真心实意的施人恩惠。 这就像是吃饭用的爵、鼎不会摆在厕所的旁边,祭祀用的礼器也不能放在殿堂之上。 注定富贵的人不会有贫贱的相貌,注定卑贱的人也不会生出奇特的异相。 所以又怎么能不明察呢?” 姑布子卿听着宰予和子贡这套闻所未闻的相术,觉得似乎有些莫名的玄妙。 于是,他又追问道:“那么您二位又是从参考了那些事物,总结出的这套理论呢?” 宰予半真半假的开口道。 “夫子经常拿古时候的圣贤给我们讲课,向我们传授圣人们治国的道理。 我虽然无法完全掌握圣人治国的方法,但却在课堂上也了解到了这些圣贤的样貌特征。 传说黄帝的面部像龙,颛顼帝的头上长了类似角的东西,帝喾的牙齿连成一片。 尧的眉毛有八种颜色,舜有两个重叠的瞳仁,禹的耳朵有三个窟窿。 商汤的胳膊上有两个肘,周文王有四个乳,周武王的眼睛高到可以看见头顶上的太阳。 周公旦的背驼,而皋陶的嘴长得像马口,苍颉则有四只眼睛。 就连贵国的先君晋文公也具备独特的身体特征。 我听说文公的肋骨长成一片,应该是有这回事吧?” 姑布子卿点头道:“不错!文公的肋骨的确连成一片。” 宰予得到肯定的答复,不由笑道:“古来的圣贤具备奇特的外貌特征,并因此显赫一时。 贵国的文公肋骨长成一片,所以能帮助晋国称霸中原。 我相人的方法,正是根据他们的经历所总结出来的啊!” 姑布子卿又问:“那么您又是如何看出毋恤小君子命运不凡的呢?” 姑布子卿敢问,宰予自然也敢给他编。 他回忆了一番赵毋恤的相貌特征,信口胡诌道。 “凡是观人相貌,必定先观骨相。毋恤年纪虽幼,但脸颊丰盈,双颧傲立,远观虽然稍显柔弱, 但靠近再看,却能发现他的双目如龙,眼中可观云涨云消。 双腿似六月之阳,有如乾坤定数,恍若容江藏海。 背部如九天之月,仿若神龟盘卧,观之能承山岳。 此乃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大丈夫之相,行常人所不能的俊杰之貌!” 宰予的话说的可谓是掷地有声,言语用的也是极为考究。 但如果翻译成大白话,那就是:小白脸,婴儿肥,单眼皮,罗圈腿,再加一点小驼背。 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言语能力,听得子贡心里暗暗叫绝。 子贡的嘴角连连抽搐,如果不是久经考验,弄不好这会儿他已经绷不住大笑出声了。 但并不知情的赵鞅却是满脸欣喜,他大笑三声,从席位上站起。 “原来如此!我愿以为您不过是在说笑,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如此考究的说法。这么说来,毋恤还真的有神异之相?” 宰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抬起脚将‘皮球’踢到了姑布子卿的脚下。 “您就算不相信我的话,难道还能不相信神相子卿吗?” 姑布子卿笑着说道:“我与宰子所见略同,毋恤小君子的确是世所罕见的将军之相。” 赵氏的家臣们原本也对宰予的相术心存疑虑,可现在就连大名鼎鼎的姑布子卿都出来为宰予站台,那么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了。 何况这会儿赵鞅正在兴头上呢,也没人想扫了这位赵氏主君的兴致。 他们纷纷拱手祝贺道:“恭贺主君,喜得毋恤小君子这般杰出的子嗣。” 赵鞅心里正美着呢,可转念一想,也不能完全听信两位相师的一面之词。 与其把希望赌在卦辞上,不如亲自来验证一下。 他忽然开口道:“去,传伯鲁、毋恤他们前来见我!” 没一会儿,赵鞅的几个子嗣便被带到了现场。 他们一一向父亲行过礼之后,又在赵鞅的吩咐下,依次拜见了宰予和姑布子卿。 昨天对赵毋恤拳打脚踢的那个少年自然行礼的行列。 当他看见宰予时,忍不住浑身一震,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为什么宰予这个粗鲁的儒生会出现在赵氏下宫。 但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就听见赵鞅朗声问道:“我上个月交给你们的竹简,你们都有好好地保存吗?” 听到这句话,少年如遭雷击。 在赵鞅的注视下,这群赵氏子弟里,只有长子伯鲁和幼子毋恤拿出了竹简。 至于其他几人,他们早就不知道把竹简扔到哪里去了。 至于之后考察背诵的环节中,更是只有赵毋恤一人能够一字不差的将竹简全篇背诵。 赵鞅也没想到,当着众多外人的面,这群小子居然能给他现了个大眼。 赵氏之主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他阴沉着脸正欲发作,宰予则趁机笑着上来打圆场。 “他们尚且年幼,性子顽皮些也属正常,您不必过于苛责他们。” 董安于也觉得当众责罚这帮小子不太合乎礼仪,于是同样跟着小声规劝道。 “责罚子嗣,不宜在公开场合。” 但赵鞅的邪火已经上来了。 他实在没想到,除了赵毋恤外,这帮小子居然一个都背不出,甚至连他最为看好的长子伯鲁都如此的不争气。 之前他那些不看好赵毋恤的言论,就像是一个个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感觉火辣辣的疼。 况且就算抛开打脸不谈,继承人们一个个如此倦怠,这让一向要求极高的赵鞅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赏罚得当,方能建立威信。体罚能免,但如果一点惩罚也没有,这也同样也不合情理吧?” 宰予哈哈笑道:“您难道忘了您之前说过的话了吗?要先让民众富裕,再对他们进行教化,如果都行不通,才应当对他们进行惩罚。 犯一次错尚且可以原谅,如果第二次再犯,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我请求您继续对他们进行教化吧。” 宰予今天的诸多论断让赵鞅颇为欣赏,况且今天宰予是客。 以客为大是基本的礼节,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赵鞅下意识的询问起了宰予的意见。 “那么依您的看法,我应当怎么做才合适呢?” 宰予回道:“既然他们是因为背诵受到责难,就请您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重新交给他们《诗》《书》《礼》《乐》的竹简,并要求他们背诵吧。 这样做的话,一方面可以对他们起到警示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可以以君子之风熏陶他们。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7017k 第九十二章 女子登门 今天,是鲁国使团离开晋国的日子。 清晨的阳光散入昏暗的屋内,照亮了房间中卷成一团的被子。 忽然,被子动了动。 宰予像是乌龟伸头一样,从被窝里伸出了脑袋。 他的眼睛紧闭着,但嘴角却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有什么能比带薪睡觉更能令人觉得惬意呢? 这一趟晋国之旅不止顺利完成了出使任务,还与赵氏这家晋国的独角兽企业建立了良好联系。 最重要的是,他还赶在赵氏集团下一任ceo赵毋恤上市之前,参与了他的天使轮融资,拿到了一部分原始股份。 宰予回想起昨晚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书籍,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 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我宰子这般超凡脱俗的人物,不止没有留下什么著作,甚至还说我参与了齐国的内乱,并最终因此而死。 虽然后世的那些个皇帝因为夫子的缘故,依然追封了我。 唐朝那个酿成了安史之乱的皇帝,追封我为齐侯。 北宋那个签了澶渊之盟的皇帝,又加我为临淄公。 南宋那个任用贾似道、夜御三十女的色胚皇帝,又加我为齐国公。 明朝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又尊我为先贤宰子。 这都一帮什么人? 我被他们追封,搞得好像我的格调也很低一样! 而且封我为齐侯、临淄公、齐国公,这到底是追封我呢,还是阴阳我呢? 毕竟《史记》上说,我就是因为担任了临淄大夫,最终卷入齐国的内乱而死。 这帮皇帝追封我,恐怕不是为了尊敬先人,而是为了洗白他们自己,对吧? 恶心! 我宰子听了都想吐。 这种追封,不要也罢! 以前是没有逆天改命的机会,现在让我抓住了机会,还用得着你们追封吗? 宰予原本正在被窝里骂街呢,忽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小吏在门外喊道:“宰子,馆驿外有人想要求见您。” “求见我?” 宰予从被窝中坐起,捋了捋自己鸡窝般的发型。 难道我在晋国的名气已经这么响亮了吗? 宰予已经不止是个人名,更是个名人了吗? 他清了清嗓子,正声问道:“什么人求见我?” “一个女子,还有一个小孩儿。” “嗯?” 宰予眉头一蹙。 为什么会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呢? 我虽然已经到了有可能犯错的年纪,但我不记得我有犯过这种错误啊! 有人想要陷害我? 宰予搞不清楚状况,于是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他回道:“请替我回复,我先整理衣冠,再请她们进来。” “明白了。” 小吏离开后,宰予赶忙洗漱一番,随后端正衣装。 一切准备妥当后,宰予正准备去接见来访者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他琢磨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儒生的身份。 宰予一拍脑袋道。 “坏了!我可不能单独见她啊,要不然这事儿传出去可说不清楚。” 根据礼法规定,男女不能同坐在一起,不能共用同一个衣架,不能共用面巾和梳子,不能亲手互相递交东西。 除此之外,男人谈的事情不得让女人知道并干预,女人谈论的事情也不能让男人知道并干预。 如果换做平时,宰予也懒得在意这些,但他现在毕竟是住在馆驿之中,周围都是群众雪亮的眼睛。 万一这件事传回国,夫子知道我单独与女子见面,肯定得怪罪我坏了人家的名声。 他一拍脑袋,赶忙冲出房门,跑到隔壁子贡的房间,把睡得半梦半醒的子贡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子贡!端木子贡!端木赐!你给我起来!” 子贡原本睡得正香,被宰予这么一搅和,顿时生了一肚子的起床气。 他揉着眼睛,怒而问道:“在鲁国有夫子的监督,所以没办法昼寝。来了晋国,你还不能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吗?” 宰予道:“你想睡可以一会儿再睡,先去陪我见个人。” 子贡无奈撇嘴道:“什么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见什么见?!” 子贡一卷被子,准备倒头继续睡。 谁知宰予竟然一把抽出了他的枕头,子贡的脑袋猛地磕在地上,只听见咚的一声,整个脑瓜子嗡嗡的。 “你是有什么疾病吗?!见人你难道自己不能见?干嘛非得拉上我!” 子贡这下彻底睡不着了,他掀开被子就打算给宰予奉上一式儒家古拳法。 宰予单手接住他的拳头,用一手巧劲儿化解了他的攻势。 随后说道:“我要去见一个女子,孤男寡女的,你也清楚,传出去我可洗不清。” 子贡瞪大了眼睛道。 “那不正好合了你的意吗?你未娶她未嫁,出使晋国,还赚了个妻回去。 这种好事,伯鱼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既然人家女子有意,你也愿意见人家,你直接从了不就行了?” 宰予扭捏道:“可《礼》上说: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媒人往来提亲,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如果女方还没有接受财礼,双方就不会有交往,更不会关系亲密。 我这么做,恐怕不合礼法啊!” 子贡嗤笑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儿还有人守着这种规矩? 要是一切都按《礼》来办事,诸侯娶妻,还应该按照媵制来行事呢。 媵制者,诸侯一聘九女,之后永不再娶。 可你看看,现在哪个国家的国君只娶了九个? 国君都不遵守《礼》来娶妻,你就没必要抱着《礼》去娶妻了。” 宰予听到这里,立刻开始钓鱼。 他假装不放心的说道:“可咱们鲁国毕竟是礼仪之邦不是吗?我身为鲁国的使者,这么做总归是不好的。” 就像宰予预料的那样,他这句话一说,子贡喜欢卖弄口舌的毛病立马就犯了。 子贡道:“呵!礼仪之邦?虽然咱们鲁国在别的地方做的还算不错,但娶妻这一块儿,还不是一样不守规矩吗? 如果真说严格按照《礼》去行事,那先君鲁昭公当初娶于吴的事情怎么解释呢? 吴国和鲁国都是姬姓国家,而按照《礼》的规定,同姓是不能通婚的。 昭公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规定,就算他不知道,当时这件事传出来后,国内可是一片哗然。 但昭公不还是装作不知道,照娶不误吗?” 宰予闻言,装傻似的问道:“那当时夫子难道没有出面指责昭公吗?” 子贡摇头道:“没有。” 宰予一脸好奇:“喔?为什么呢?” 子贡神神秘秘的向四周看了看,直到确定屋外没人后,方才冲着宰予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子贡小声道:“我一开始也奇怪夫子为什么不去指责昭公,但这件事毕竟过去太久了,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子路这些追随夫子较早的老学生。 于是我就去问他们,结果子路他们告诉我,夫子虽然也觉得娶同姓女子不妥当,但总体上竟然是偏向于支持昭公。” 宰予原本只是想套子贡的话,没想到居然钓出了这样一桩奇闻。 于是他赶忙追问道:“你不是在胡编吧?夫子提倡复兴周礼,怎么可能支持违礼呢?” 子贡见宰予不信,立马开始举证,证明自己没有瞎编。 “夫子的确支持复兴周礼,但这件事你得往深处想啊! 夫子复兴周礼的目的是什么? 复兴周礼,是为了让天下重新回归到周公时期那种天下大治、四海升平的状态! 而阻碍鲁国回归到治世的最大障碍是什么? 是三桓啊! 昭公之所以要迎娶吴国的女子,就是想要引入吴国的力量,去削弱三桓的势力呀! 所以说,夫子虽然不喜欢这种做法,但也没有明确批评过昭公的行为,原因就在这里。” 子贡得意洋洋的说完了自己的分析,他正为这番论断自豪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书写的沙沙声。 子贡低头一看,宰予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袖中掏出了纸笔,一句一句的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全部记录在案。 “子我!你这是干什么?” 宰予一边写,一边道:“没什么。我怕你以后不认账,所以先留下文字记录。” “你留文字记录干什么?” 宰予忽然停笔,两手抱拳遥祝东方:“当然是为了在回国之后,向夫子他老人家禀报了! 你说夫子知道昭公违礼,然而却隐瞒不报。 你端木赐说出这种诋毁之言,难道不应该让夫子知道吗?” 子贡这才发现中计,他指着宰予的鼻子,险些大骂出声:“子我!你……” 宰予撕拉一声扯下写满字的纸张,递到了子贡的面前。 “陪我去见那名女子。” 子贡顺势接过纸张,藏入袖中,脸色也骤然一变。 “早说不就完了吗?咱们同学之间,还搞得这么客气!” 7017k 第九十三章 示敌以弱,以柔克强 “毋恤能够得到主君的赏识,全赖您仗义执言,贱婢无以为报,唯有一跪而已!” 馆驿的厅室之中,身穿直裾深衣的狄人女子跪倒在宰予的面前。 赵毋恤站在一旁,搀扶着她,眼中荡漾着泪水:“母亲!” 坐在一旁的子贡见状,被搞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在鲁国时,经常帮助夫子处理些接待宾客的事务,但来客一见面就直接下跪叩首的,子贡还真没见过。 就算是想要用下跪表达感谢,那也应该是行顿首礼,也就是用头触地,随后立刻挺直腰板就行了。 可看这女子用的姿势,双腿并拢,左手交于右手之上,然后还长拜不起。 这赫然是臣子面见君王时才会使用的稽首礼啊! 至于宰予,他早就被吓得起身避开了女子行礼的方向。 他想要上前搀扶女子起身,可又想起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准则,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他是扶也是错,不扶也是错。 但宰予倒也没去责怪她。 因为他知道,赵毋恤的母亲乃是狄人,她行稽首礼应该不是想要捧杀,而是真的没分清诸夏礼仪的轻重。 因此,他知道冲着赵毋恤道:“毋恤啊!快让你的母亲起身吧,她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 赵毋恤抬起袖子摸了摸眼角的泪水,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后伸出小手搀着母亲道。 “母亲,您快起来吧。要不然,待会儿宰夫子要怪罪您了。” 子贡也在一旁劝说着:“是啊!君夫人快快请起吧,您就算想要感谢,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啊!” 宰予点头道:“况且毋恤能得到父亲的看重,是因为他原本就贤能无比,再加上他又得到了上天的帮助。 我宰予一介微末之躯,又怎么敢对他人的贤能视而不见,乃至于窃取上天的功德,去承受您的盛情呢? 您快快请起吧。有什么话,我们可以起来慢慢谈。” 众人好说歹说一番劝,赵毋恤的母亲才终于直起了身子,让众人看清了她的样貌。 虽然她久居诸夏,一头秀发也学做诸夏女子般盘起,身上的衣装同样是晋国的传统制式。 但如果只要细细观察她的特征,还是能够一眼分辨出她的不同之处。 轮廓较深的五官、泛棕的发色、还有淡色瞳仁,这些特征无不在说明,这是位来自北方白狄或赤狄部落的女子。 宰予原先就知道她是狄人,因此倒不是很惊奇。 可子贡一看到她的相貌特征,眉头却下意识的紧蹙,不过很快,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但赵毋恤的母亲一直因为狄人身份备受歧视,对于周边的环境极为敏感,因此子贡的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脱她的观察。 她生怕因为自己的身份影响到众人对赵毋恤的观感,因此连忙加倍诚恳的向宰予致谢。 “我的身份卑贱,出身于白狄的仇由氏。十六岁时,主君征讨仇由,仇由氏战败,便向赵氏进献婢女、财物请和。 因此,我有幸能够得到服侍主君的机会,为赵氏诞下子嗣。 但我自知才能低微、德行不足,虽然尽心教育毋恤,但却总有未能尽力的地方。 如果不是宰夫子与姑布夫子在主君面前竭力进言,毋恤这样出色的孩子险些就要毁于我手。 我听说您即将启程回国的消息后,担心今后再没有向您道谢的机会。 所以才在没有递送拜谒的情况下,带着毋恤擅自前来向您道别,还请您不要责怪。” 说完,她再次拜倒。 赵毋恤的母亲虽然是狄女,对于诸夏的礼数并不了解,但言辞之中尽显谦卑。 这番话说完,别说宰予了,就连刚才对她抱有成见的子贡都感到不好意思。 宰予连忙劝她起身:“您不必多礼。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吉人自有天相,毋恤的事情,您真的不必谢我。” “可……就算不为这件事,我还是想要向您提前道谢。” “喔?这是为何呢?” 赵毋恤的母亲面带歉意的请求道:“我听说您是鲁国来的君子。身边的人常常告诉我,鲁国的君子,是天下的表率。 他们待人接物总是谦和有礼,他们说话谈吐永远令人感觉如同微风拂面。 我们狄人常说,万里的鹏鸟伸展翅膀,就足以使天下都蒙受它的荫泽。 如果毋恤能够蒙受如您这样君子的教诲,哪怕只有三两句话,也一定是终身受用的。” 宰予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 原来这位母亲之所以如此谦卑,甚至不惜向他行稽首礼,为的就是帮儿子赵毋恤奔个好前程。 虽然赵毋恤在赵鞅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上升,但说到底还是个出身卑贱的庶子,要想逆转形势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而他宰子前几天在赵氏下宫的一番慷慨陈词,并赢得赵鞅赏识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 所以,她才会如此急切的带着赵毋恤前来拜见,想要让宰予为她们母子二人指一条明路。 宰予心中感叹道:“这便是舐犊之情吗?” 赵毋恤的母亲见宰予久久不言,还以为宰予是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后,心生嫌隙。 她慌乱的神色溢于言表,看样子,似乎又想要向宰予跪拜请罪。 “宰夫子,我……” 宰予和声笑道:“您不必向我致歉。我的老师教导过我:仁者,亲亲也。 爱护子女是人之常情,更是值得尊敬的行为,我怎么会因此责怪您呢? 只不过,您想要让毋恤蒙受我的教导,却不知道毋恤愿不愿意聆听我的指教呢?” 赵毋恤的母亲闻言,立刻欣喜的拉着儿子的袖子道:“毋恤,快!” 赵毋恤立马下跪叩首,从袖子中拿出之前母亲交给他的小木匣子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 匣子里装的是一只镶嵌有珍珠、宝石的笄,那是母亲最珍贵的收藏品,也是她从白狄氏族带出的纪念。 白狄如今已经成了她的过往,现在,她将用这枚珍珠笄作为拜师礼,为儿子开启新的前程。 宰予用两指手从赵毋恤的手里捧起木匣以示庄重,随后将它摆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面带笑容的问道。 “我的老师曾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既然你愿意听从我的教诲,并奉上拜师礼,那么我便跟随老师的脚步,传授你为人的道理。” 赵毋恤顿首再拜:“请夫子启发。” 宰予朗声道:“我今日可以传你上中下三略。 上略:刚猛相济,辨识忠奸,揭示万物成败之理。 中略:区分德行,选用人才,明察机巧权变之术。 下略:陈述道德,考察安危,讲述残暴不仁之罪。 不知道,你想学哪一略呢?” “我……”赵毋恤犹豫了片刻。 他想说上略,但又怕宰予责怪他贪心。 但学中下,又怕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于是,他先是抬头看了眼满脸笑容的宰予,又扭头看见身旁眼里泛着泪光却依旧微笑的母亲。 终于,他下定决心,用着奶声奶气的声线,发出了世上最为斩钉截铁的声音。 “回夫子!”他拜伏道:“毋恤,想学上略!” 宰予笑着连连点头,开始为他讲述。 “好,既然学上略,那可就要仔细听好。待会儿我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差的谨记在心。” “学生谨遵您的教诲!” 宰予道:“想要得到众人的拥护,其关键在于能否得到人心。 身为主君,如果愿意把爵禄赏赏赐给有功的人,就能把自己的意志转化为众人的意志。 如果主君与众人追求的目标相同,那这个目标就没有不实现的。 如果主君与众人所厌恶的事物一致,那么被厌恶的事物就没有不被克服的。 柔能制刚,弱能制强。 柔,是一种德行。 刚,是一种伤害。 弱小未必总会处于下位,而强大也并不总会身居上位。 弱者容易得到他人的同情和帮助,强者容易受到人们的怨恨和攻击。 所以为人处世,有时候要用柔,有时候要用刚,有时候要示弱,有时候要用强。 只有刚柔相济,互相映衬,根据情况的发展进行变化调整,才能成就事业。 天地运行的规律无比玄妙,人道的变化也是无法料定的。 所以在万事万物没有明辨之前不要贸然行事。 而一旦时机成熟,便应立即采取果决的对策。 《军谶》上说:能柔能刚,其国弥光。能弱能强,其国弥彰。纯柔纯弱,其国必削。纯刚纯强,其国必亡。 这三十二字,你必须谨记于心,时刻提醒自己。 只要你坚守这三十二个字,那么就能做到终身不辱,进可图谋四海,退可保全亲族了。 毋恤,你且上前,夫子传你天地至理。” 赵毋恤慌忙起立上前,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子,伸出白嫩的小手静待宰予传道。 宰予则笑着从袖中拿出前日抄写的书籍,端端正正的放在了赵毋恤的双手之上。 赵毋恤接过书本,放在眼前一看,书本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三略·上略》,翻开书本,他的眼睛立刻被里面的一句句至理名言吸引住。 一时之间,他看得竟有些痴傻。 他的母亲见状,急忙出声提醒道:“毋恤!” 赵毋恤这才醒悟,赶忙跪谢宰予:“毋恤,再拜夫子授业之恩。” 7017k 第九十四章 孔鲤遭讽 曲阜郊外,鲁国使团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着。 宰予与子贡共乘一车,连日的颠簸旅行令他们疲惫不已,因此二人都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但合眼睡了一会儿,子贡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先是回忆了一番梦境,随后长叹连连。 他伸手将熟睡的宰予摇醒:“子我!子我!你别睡了!” 宰予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他原本正在梦里看书看得正爽呢,突然被子贡弄醒,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嗯……怎么了?” 子贡气馁道:“你之前告诉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能梦到太公,是因为你每天都在向往太公的德行。 夫子能梦见周公,是因为他日日都在向往周公的教化。 但我最近天天都在思念管夷吾的经世之术,怎么就是梦不到他呢?” 宰予心说你要能梦见那就有鬼了,但他嘴上却依然念念有词的。 “你梦不见,说明你的心思还不够澄澈,意志还不够坚定。 你看你一口一个管夷吾,这是想要向他求学的态度吗? 你这就是既眼馋人家的经世之术,又不愿意承认人家的德行,下贱!” 子贡一寻思,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拜师尚且要送拜师礼表达坚定的求学之心,想要梦见别人,又怎么能鄙夷他的德行呢? “你说得对。”子贡两眼一闭道:“我现在再试试。” “算了,还是别试了。” “为什么?” 宰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曲阜城门道。 “就快到曲阜了,要是一会儿让夫子撞见你大白天睡觉,你说你冤不冤呐?” 语罢,宰予从袖子里抽出两本书,一本丢给了子贡,一本留给自己。 “来,读书。” 子贡拿起书随意翻了几页,顿时惊为天人。 “这是什么东西?” 宰予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周髀算经》。你之前不是觉得夫子教的数科内容你都已经学会了吗?我来给你稍微加点难度。” “这本书你从哪里搞来的?” 宰予刚张开嘴,子贡便与他一齐异口同声的答道:“太公教的!” 子贡自问自答完了,还一肚子火气的抱怨了两句。 “你小子真是好运气!也不知道太公看上你哪一点了,真就什么书都教给你啊! 我每天这么用心的学习,太公怎么就不托梦给我呢?” 宰予也不管他的牢骚,而是自顾自的捧起书,一边翻页一边道。 “唉呀……一个人的命运,个人奋斗的固然重要,但有时候也要看历史的进程。 也许太公觉得,我就是那个能推动进程的人吧。” 两人斗着嘴,没一会儿,马车便行驶到了曲阜城内。 孟孙何忌作为主使,还特意嘱咐使团的御者们绕了一段路,让宰予和子贡在孔子的学社前下车。 二人下了车,朝着孟孙何忌俯身拱手拜谢,直到使团的车辆离开视线方才起身。 随后,他们转身走入学社大门,刚进门便看见有个满脸苦涩的怨种坐在木阶上发愣。 那正是孔鲤。 子贡问道:“伯鱼,你又怎么了?” 孔鲤一抬头,顿时换了副开心的笑脸:“子我,子贡!你们从晋国回来了? 你们俩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我好想你们啊!” 宰予竖起手掌将想要扑上来的伯鱼隔开:“你还是别想我们了,你小子想我们,那一准没什么好事。看你这样子,最近又被夫子骂了?” 孔鲤听了这话,顿时又变了副苦瓜脸:“其实前阵子倒还好,那时候父亲忙着夏至的各项典礼祭祀,还要熟悉小宗伯的各项职责,所以也没空骂我。 但这段时间,他总算把所有工作全部梳理顺畅了,最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务需要忙的,所以就有了很多空余时间…… 然后……” 子贡笑着问道:“夫子又骂你什么了?” 孔鲤慨然长叹道:“昨天,我又是从中庭路过,正巧被他看见了。 也不知道他是瞧我哪里不顺眼了,直接问我说:你学习《周南》《召南》了吗? 我怕他考我,所以就回答说没有。 结果他又骂我说:一个人如果连《周南》《召南》都不学习,那就像面对墙壁而站着吧?” 子贡愣道:“怎么这茬儿还没揭过去?夫子还真打算把《诗》《书》《礼》《乐》都挨个问一遍不成?” 宰予听了,摇头道:“夫子这已经不是在直接问《诗》《书》《礼》《乐》了。你难道没发现吗?他已经开始单独问《周南》和《召南》了。” 子贡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 《周南》和《召南》都是《诗》里的一个章节。 而《诗》,一共有三十个章节。 也就是说,以前问《诗》《书》《礼》《乐》,夫子最多骂孔鲤四遍。 而现在,单靠《诗》就能骂孔鲤三十遍。 子贡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无比。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向孔鲤描绘他未来的日常生活。 因为按照这个趋势进行下去的话,就算孔鲤挨完三十遍骂,夫子还可以单独抽出《诗》里的每一首诗去单独提问孔鲤。 众所周知,《诗》有个外号,叫做诗三百。 子贡拍了拍孔鲤的肩膀,安慰道:“你要不还是先挺着吧,至少明年的今天,你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孔鲤仰天长叹道:“我怕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坚持不到明年了。实在不行,我还是去宋国躲一阵子吧。” 宰予撇嘴道:“去宋国躲着,回来不还是挨骂吗?让你找个合适的姑娘,这事儿就真的那么困难吗? 你就不知道学学子牛,人家虽然也找不到,但人家至少知道学习啊! 你看看,子贱上哪儿去,子牛都跟着,那不就是为了学习人家的行为谈吐,研究人家和女孩子交往的技巧吗?” 孔鲤听到这话,怒而反驳道:“那能一样吗?我要是长得有子贱那么俊美,我还学什么行为谈吐? 子贱到大街上转一圈都能遇到愿意和他私奔的姑娘。 子牛天天跟着子贱混,那就纯属是认不清自己。 他和子贱差的是内部修养吗?他俩差的就是一个外貌条件!” 三人正在这里辩着呢,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子路的声音。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宰予听得一愣:“这不是《雄雉》吗?子路唱这个干什么?” 子贡也想不通:“唱也就算了,总是唱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孔鲤则是连翻白眼:“还不是被我父亲夸的,得意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孔鲤道:“子路在夏至祭典之后,不是做了两司马吗?他自从做了两司马以后,就天天泡在军伍之中,带着士卒操练。 练习那么辛苦,身上的穿的衣服难免会磨损。有一天,大司马叔孙州仇去视察军伍的训练情况,父亲也陪同观摩。 当时所有两司马都穿的光鲜亮丽的,唯独子路穿一身破旧的粗麻袍子,但他却依然一副很坦然的模样。 父亲看见之后,就称赞子路说:穿着破旧的袍子与穿着狐貉裘皮衣服的人站在一起,然而却不觉得羞耻的,大概只有仲由吧。《诗》上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贪求,这有什么不好呢? 从那以后,子路没事儿就念叨这句话,你们最近才回来,应该还没听烦。 我都快听得耳朵生茧了!” 孔鲤刚说完,子路也走近了学社,他看见宰予和子贡,也露出惊喜的神情。 “子我,子贡!” 二人赶忙行礼:“子路师兄。” 他们正打算和子路寒暄两句呢,谁知子路竟然笑呵呵地直接开口道。 “《诗》中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句话可是很有道理的,你们千万要记住啊!” 7017k 第九十五章 何为完人? 宰予与子贡看见子路这副兴冲冲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只能一边赔笑,一边附和着:“是啊!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贪求,这有什么不好呢?” 可他们话音刚落,便听见夫子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可仅仅只是做到不嫉妒、不贪求,这又怎么能算是好呢?仲由,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众人转身望去,夫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屋子,他两手背在身后,就站在不远处的杏树下望着他们。 子路听了,忍不住拿手搓了搓粗糙的侧脸,他感觉脸蛋有些发烫。 他憋了半天,方才吐出一句话:“呃……夫子,您原来在啊?” 孔子瞥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而是冲着宰予等人说道。 “仲由这个人啊!他的学问和品行,算是已经升堂了,但却仍然没有步入室内啊!” 宰予、子贡和孔鲤听见夫子的阴阳话,差点憋不住笑出声,但又担心子路生气。 于是他们只能纷纷伸出袖子遮在嘴边,借咳嗽来掩盖笑声。 “夫子……我……” 子路知道自己理亏,可自己都三十啷当岁的人了,当着这么多小师弟的面挨训,实在有些下不来台。 于是他只能以退为进:“那夫子您怎么才能算是学问与品行俱佳,真正登堂入室的君子呢?” 孔子道:“时常慎重的修养自己。” 子路又问:“这样就够了吗?” 孔子道:“修养自己,使周围的人们安乐。” 子路又问:“这样就够了吗?” 孔子道:“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 子路的脸涨得通红,他原本是想通过发问,将修养自己这一茬绕过去,谁知道夫子就是一口咬定了这四个字,说什么也不松口。 孔子望着他羞惭的模样,教训道:“仲由啊!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这种事,恐怕就连尧舜都很难做到呢!所以说,你又怎么敢得意过了头呢?” 子路这下再也不敢和夫子回嘴了,他生怕一会儿又得挨训,只得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 “学生受教了。” 宰予也知道子路是个要面子的人,于是趁着这个空隙,赶忙上来帮子路转移夫子的注意力。 “那依照您的看法,该怎么做,才能算是个完人呢?” “完人嘛……” 宰予这个问题的确有些难度,孔子思索了一会儿后,方才回答道。 “像臧武仲那样有智慧,像孟公绰那样不贪求,像卞庄子那样勇敢,像冉求那样有才艺,再用礼乐来增加他的文采,这大概就可以算个完人了。” 可子贡听到这话,却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学习孟公绰的不贪求,我可以理解,因为他的确是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君子。 学习卞庄子的勇敢我也可以理解,因为他是可以同时击杀两头老虎的勇士。 而子有的多才多艺,同学们也是有所了解的。 但为何要学习臧武仲呢? 当初臧武仲因得罪了孟氏,所以不得不逃离了鲁国。 后来,他在自己的封地防邑给国君传信,要求拥立臧氏的后代为卿大夫,并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他离开防邑。 您当时曾评价过这件事,说:臧武仲凭借防邑请求鲁君在鲁国替臧氏拥立后代,虽然有人说他不是要挟君主,但我不相信。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臧武仲这种犯上作乱的人呢?” 孔子闻言摇头道:“赐啊!我可没有说让你去学习臧武仲的这些事,我是让你学习他的智慧啊! 当初楚人正准备进攻陈国,结果听到陈成公病逝的消息,就根据闻丧不伐的礼仪,停止了进攻。 但陈国却以为楚人是畏惧了,依旧不听从楚国的命令。 臧武仲听说了这件事后,说:陈国不服从楚国,一定灭亡。大国遵守礼仪,但周边的国家却不去仰慕它的德行而顺服。这种情况,对大国来说尚且会产生灾难,何况是对于小国呢? 结果丧期一过,陈国果然被楚国灭亡。 臧武仲能从一些小事中发现未来的预兆,这种智慧难道不应该学习吗?” 子贡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可子贡那边是明白了,宰予又想不通了。 “夫子,我也有问题!” 孔子点头道:“予啊,想问你就说吧。” 宰予恭敬拜道:“您刚刚还说应该学习卞庄子的勇武,可卞庄子之所以被认为勇武,是因为他曾与老虎搏斗。 但我记得您以前说过: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大河,即使这样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是不会与他共事的。 依照这个说法,卞庄子去和老虎搏斗,难道不是愚蠢吗?为什么要学习他与老虎搏斗的勇敢呢?” 孔子闻言,又摇头道:“予啊!你这就叫做之看到了事物的表面现象,却没有看到事物的本质。 卞庄子之所以被人们称颂为勇武,不仅仅是因为他曾与虎搏斗,更是因为他在与虎搏斗中采用的策略。 如果单单只是因为与虎搏斗获胜便会受到天下人的称颂,说他勇武,那天下人未免也太愚钝了。” 宰予问道:“那您可以具体说说卞庄子受人称颂的原因吗?” 孔子道:“当时,卞庄子正在郊外的旅馆休憩,却突然发现对面的原野上有两只老虎正在吃一头牛。 卞庄子担心这两只老虎会危害附近的民众,于是就拔出剑来准备杀掉这两只老虎。 但旅馆的仆人却阻止了卞庄子。 仆人说:两只老虎吃一头牛,食物好吃,自然会引起争斗。一旦它们争斗,结果肯定是强壮的老虎受伤,弱小的老虎死亡。等到那个时候,您再去刺杀受伤的老虎,不止可以得到杀掉两只老虎的名声,还能减少损失,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卞庄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便原地等待。 情况果然像是仆人说的那样,于是卞庄子趁势出击,一举击杀了受伤的老虎,而获得了杀掉两只老虎的名声。 这就是二虎相斗,必有一伤的典故,卞庄子因此而成名。 所以说,我要你们学习卞庄子的勇武,是学习他审时度势勇于出击的行为,不是让你们扑上去直接与两只老虎搏斗啊!” 7017k 第九十六章 三得三失 子路听到夫子夸赞卞庄子,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想到了刚刚夫子教导过他的话,于是又将心中的疑问暂且按下,并没有开口询问。 而是慌慌张张地向夫子开口道别:“夫子,我想起还有事情没有办,向您请辞。” 孔子点头道:“那就去吧。”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子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要告别。 唯有孔子目送着子路出门后,方才无奈地笑着说道。 “仲由这个人啊!听说了做人处事的道理,但如果没有能亲自实践的话,便害怕又听到新的道理。 他明明不认同我对于卞庄子的评价,可又觉得尚且没有修养好自己,所以就连提问都不敢提了。” 孔鲤问道:“那子路这种做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孔子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回答道。 “熟读了《诗》中三百篇,让他处理政务,他却搞不懂。派他出使四方,又不能独立处置外交关系。这样的人,虽然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听完这话,宰予他们瞬间明白了夫子的意思。 读书,是为了掌握才能。 听道理,是为了明白做人的方法。 如果没有理解,那么问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夫子还是赞赏子路的啊! 说到这里,孔子又扭头冲着宰予和子贡问道:“这一次出使晋国,事情办得怎么样?” 宰予恭敬回道:“顺利完成了国君交待的任务。” 子贡同样回道:“也没有使国家的颜面遭到折辱。” 孔子听了,笑着点头道:“能用羞耻之心约束自己的行为,作为使者出使国外,能不辜负君主的委托,你们已经勉强可以称作‘士’了。” 师徒几人正在交谈着呢,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众人回头望去,发现来者竟然是宓不齐和孔子的侄子孔忠。 夏至大射仪后,宰予、子贡等人被授予了鲁国的爵位,而另外一部分孔门弟子也被三桓征召做了他们的家臣。 宓不齐和孔忠都是受到了季氏的征召,做了管理一乡之地的乡大夫。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他们理顺了手头的政务,也到了回曲阜向季氏汇报工作的时候了。 两个人督管的地方隔得不远,于是便约定了一起返回曲阜,复命的同时也顺便来看望老师孔子。 只不过,宓不齐与孔忠今日的心情显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宓不齐依旧是那副言笑晏晏的儒雅君子做派。 至于孔忠,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一连多日没有睡好觉了。 二人刚进门,便看见宰予和子贡。 宓不齐开心地上前问候:“子我,子贡,你们回来了?” 而孔忠看到宰予和子贡红润的面色,则不免抱怨道。 “你们怎么都和子贱一样,气色未免也太好了吧?难道只有我分到的是苦差吗?” 孔子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高兴:“忠啊!你这叫什么话?做官是为了辅佐国家,造福百姓,难道还有苦乐之分吗?” 孔忠抱怨道:“叔父,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自从做了乡大夫,每天都在心中记挂着您的教诲,希望能够尽心尽力做好分内的事务。 但我这么努力,不仅没有得到什么,反而还有三方面的损失。” 孔鲤听到孔忠的抱怨,吓得赶忙去扯堂弟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念叨着。 “子蔑,差不多行啦!快别说了,你这是想挨骂吗?” 孔鲤的小动作自然逃不出孔子的眼睛。 他出声呵斥儿子道:“鲤!让他说,我倒想要听听他到底有什么损失。” 孔忠本就因为繁重的工作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此刻被孔子责骂,顿时有些上头。 他也不理会孔鲤的规劝,径直开口道:“我的损失一共三点。 第一,治理乡里的事务太多,解决了一个又来一个,主君的命令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今天下达明天就要我完成。 事情这么多,导致我都没有学习新的知识!以前学过的知识,也没时间去复习,搞得我的学识都退步了。 第二,做乡大夫的俸禄也很少,没办法维持家庭生活,使得我对家人照顾不周。日子长了,和家人的关系都疏远了。 第三,因为公事繁忙,我也没时间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没时间去慰问病亡朋友的家属。 大家知道了这些事以后,还以为我是个不懂礼数的小人,闹得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 宰予等人听完孔忠的话,瞬间集体石化。 本来宰予还想帮他说两句话,可孔忠这些话说出来,他实在是没办法往下接。 他宰子可以充当救火队员,但你不能让他当拆弹部队啊! 宰予忍不住在心里念叨着:“子蔑啊,你自求多福吧。” 正当众人以为夫子会勃然大怒时,谁知他居然面不改色的冲着宓不齐问道:“孔忠做官,有三方面的损失。不齐啊,你是不是也有这三方面的损失呢?” 宓不齐听了,只是微笑:“回夫子,我做官没有失去什么,反而有三点收获。” 孔子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那么是哪三点收获呢?” 宓不齐道:“第一,做官以后,这些年跟您学的学问,在施政时得到了实践。所以我对学到的知识,了解的更透彻了,掌握的也更牢固了。 第二,乡大夫的俸禄虽然不多,却足够养活家人,所以我与家里人关系也更密切了。 第三,虽然白天公事繁忙,但晚上依然有时间去看望生病的朋友,慰问病亡朋友的家属,因此我与朋友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宰予和子贡听完这话,二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了! 子蔑,你小子等死吧。 可宰予他们的心理活动再精彩,也比不上此时孔忠脸上的表情精彩。 孔子听完宓不齐的言论,笑着点了点头,又冲着宰予和子贡问道:“那你们做官,是有了收获,还是有了损失呢?” 宰予和子贡都是一等一的小机灵鬼。 宓不齐的言论一出,他俩哪里还敢说有损失,只能顺着话头接下去。 子贡道:“我做官以来,也有三点收获。 第一,出使国外,开阔了眼界,了解了各地的民俗,学到了从前不曾领会过的知识。 第二,行夫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却熟悉了处理外交事务的方法,验证了之前学到的各项礼仪,这却是再多俸禄都买不来的东西。 第三,虽然公事繁杂,长期远离亲人朋友,但却因此更加珍惜与他们之间的情谊,明白了爱护亲族、友爱朋友的道理。” 宰予同样俯身道:“我同样也有三点收获。 第一,出使国外,履行国君托付的使命,向上足以对得起社稷,向下足以对得起万民。学以致用,更可以对得起您的教育与诫行。 第二,掌交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已经足以养活自己,不再需要家人的资助。甚至,我还可以将多余的粮食寄回家里,补贴亲族的使用,所以我与家人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第三,虽然公事繁忙,远离了鲁国的亲友,但却也结交了新的朋友,所以比起从前,我的朋友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还增多了。” 宰予这段话说完,算是彻底把孔忠的棺材板按住了。 三人答复完毕,孔忠的脸简直绿到不能再绿。 坏了,我被暗算了! 至于孔子,则捋着胸前的胡须欣慰的笑道:“鲁国果然还是有君子的啊!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这三个人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品德呢?” 说完,他又冲着孔忠教训道:“忠啊!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孔忠只得低头认错:“请叔父指点。” 孔子摇头叹道:“同样是做官,有人有得,有人有失。有人得,是得在念头通达。而有人失,是失在欲念太多啊!” 7017k 第九十七章 阳虎夜见公山不狃 夜晚,阳虎府上,书房中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混合着古兰、茅香的油脂燃烧,冒出一缕缕的青烟,书房里满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但即便如此浓郁的芬芳气息,仍然无法驱散阳虎的躁郁。 他坐在案前,手中捧着一份简牍。 那是孟孙何忌呈交给他的出使报告,其中记载了出使晋国的各项成果,以及试探晋国六卿后对于阳虎执政的态度。 而阳虎的手边,还摆着另一份简策,那是宰予私下向他提交的报告。 两份报告的内容大致相同,这说明孟孙何忌和季孙斯并没有趁着出使晋国的机会,暗中使坏。他阳虎在鲁国的地位暂时还是稳固的。 但阳虎却并没有半点高兴,因为孟孙和宰予的报告中都提到了一点。 如今的晋国执政范鞅,并不愿意出面支持阳虎。 阳虎捏着竹简的手微微发颤,愤怒的情绪传递到指节之上,几乎要将竹简从中折断。 “范鞅这个老贼,收了我那么多礼物,然而却连一个口头承诺都不愿意许下……” 阳虎闭上眼睛,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竭力想要压制住腹中升腾的怒火。 当年季孙意如将鲁昭公赶出鲁国,范鞅都能睁着眼说瞎话,极力在盟会上为季孙意如的行为辩护。 但如今,我不过是以陪臣身份代理国政,这老东西却连一句话都不愿替我说。 说到底,不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吗? 阳虎突然想起年轻时,那些公卿大夫们对他的嘲笑讥讽之言:贱人,鄙人,小人…… 积攒在心中多年的火气骤然暴发,阳虎一脚踹翻几案,将竹简狠狠地摔在地上,竹片顿时散了一地。 “出身,出身,出身!我奋斗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出身,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阳虎双目赤红,连连穿着粗气,明明是九尺的巨汉,然而佝偻的身躯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下却又显得那么的狼狈。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阳虎抬起脑袋,想要仰头看看璀璨的星空。 但落在他视线里的,只有低矮闭塞的屋顶。 横梁阻隔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得太远。 他想哭,但泪水早就在年轻时哭干。 他想笑,却又怕惊扰了沉睡的众人。 在范鞅的蔑视之下,他仿佛又变成了年轻时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的看门人,变成了处处遭人鄙视、只能苟且偷生的卑贱小人。 对着那些衣冠体面的大人们迎来送往,不小心对他们提起自己卑微的梦想,却遭到一顿又一顿的耻笑与辱骂。 阳虎望向窗外朦胧的夜色,感受着月亮黯淡的光辉。 他忽然想起了宰予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白昼之光,安知夜色之深啊?” 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子我也! 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仆人小心翼翼的声音随之响起:“阳子,您没事吧?” 阳虎深呼了两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他回道:“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费邑宰,公山不狃求见。” 阳虎闻言惊喜道:“喔?子泄来了?快,请他进来!” 公山不狃与阳虎同为季氏家臣。 阳虎为家宰,负责统筹季氏一切事务。 而公山不狃则是费邑的管理者。 费邑是季氏封地中最为重要的城邑,那里位置险要,是鲁国通往齐国的门户,因此商业活动十分发达、人口众多。 费邑每年都会为季氏提供大量的税收和兵员,季氏的族人大部分也生活在那里。 因此,身为费邑宰的公山不狃在季氏的地位,几乎可以算是阳虎之下,万人之上。 对待这样的人物,饶是阳虎也不敢松懈大意。 他趁着公山不狃尚未到来的空隙,赶忙将满地的杂物收拾妥当,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冠。 阳虎刚刚收拾好,公山不狃便已经被带到。 公山不狃和阳虎是老相识了,他简单的行了礼之后,便按着腰上的佩剑席地正坐,径直开口道。 “阳子,你急着召我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阳虎笑着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打算再次与众人举办盟誓而已。” 公山不狃闻言皱眉:“盟誓?去年不是刚刚盟誓过吗?怎么又要盟誓?” 阳虎道:“这不一样,去年只是与国君以及三桓举行盟誓而已。 但这一次,我打算还要与国人盟誓,并且在五父之衢对那些破坏鲁国政事的小人进行诅咒。” 阳虎这话刚说完,公山不狃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最近国内又有人诋毁您了?” 公山不狃说话这么直来直去的,搞得阳虎不免尴尬。 阳虎只能回道:“执掌国政,处理政务,哪里有不被诋毁的呢?” 公山不狃不屑道:“遇到不逊之徒,一剑杀之而已。阳子若是爱惜名声,不狃可以代劳。” 阳虎被他一句话顶的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你公山不狃去杀人,到头来还不是得算在我的脑袋上? 你这到底是打算帮我,还是打算把我架在火上烤? 但他也不好训斥对方,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与公山不狃并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同事关系。 如果把公山不狃惹急了,大不了直接切断与阳虎的联系,人家回到费邑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但阳虎如果少了公山不狃这个实力派盟友的支持,那他在鲁国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因此,阳虎只能忍耐道:“国君前阵子请来孔仲尼担任小宗伯,日日都要向他请教学问。 我虽然才能粗浅、智慧有限,但在国君身边旁听多了,还是学会了一些道理的。 弑杀国人,因言治罪,这不是治理国家应该遵照的方略,您就不必再提这个问题了。” 公山不狃撇了撇嘴:“既然阳子无心,那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不过,光是和国人盟誓,就能让他们闭上嘴不毁谤您了吗?” 阳虎见他终于翻篇,长舒一口气,笑着回道:“孔仲尼门下有一名学生,叫做子我。这个子我甚是聪慧,发明了一种叫报纸的东西。 报纸可以将我们做过的事情刊载出来,向天下人广而告之。 国人之所以诋毁我,大多是受到了奸人的蒙蔽,如果他们知晓了我为国家的付出,那么必然不会再继续行毁谤之事。” 公山不狃想了想,问道:“可光是刊载盟誓,恐怕不足以令国人心服口服吧?” 阳虎哈哈大笑:“这是自然。这段时间对我的非议甚嚣尘上,所以我打算找个机会对外用兵。 一来可以彰显国威,二来可以刊载在报纸上,堵上那些宵小之辈的嘴。” “用兵?” 公山不狃思索一番,笑道:“怪不得您要召我过来呢。说吧,您打算对哪里下手?” 阳虎见公山不狃如此痛快的支持他,原本的坏心情终于好转。 “子泄啊,我就知道你靠得住!放心吧,用兵的对象,是我精挑细选过的。 我国素来与齐国有怨,之前我派主君和孟子出使晋国,就是为了试探晋人的态度,看看他们是否愿意襄助我国攻齐。 岂料那范鞅年老体衰、胸无大志,并没有向东进取的志向,不愿向我国提供帮助。 没了晋国的帮助,如果我军依然选择攻齐的话,这就是以小攻大了。 这种做法,不是明智的选择,更非大丈夫之所为。 所以,我们这一次不攻齐,攻莒!” 公山不狃也是位久经沙场的宿将,更是扎根政坛多年的老鲁国人。 因此,阳虎刚提到攻莒两个字,他便立刻明白了这一次的作战目标。 “您的意思是,郓地?” 阳虎点头道:“正是!” 说起郓地,那实在是鲁国与莒国之间的一笔烂账。 郓城本是鲁国大夫季孙行父修建的城邑。 按理说,谁修的城,城池的所有权就应该属于谁。 但偏偏郓城所处的郓地,是属于莒国的土地。 因此,自从郓城建立以来,鲁莒两国便为了这座城邑的归属争吵不休。 两国吵了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两边的大夫们一看这情况,纷纷跟国君表示:既然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吧! 于是,鲁莒两国围绕着郓地的归属,开始了漫长的斗争。 郓城是鲁文公十一年修建的,而现在,已经是鲁定公六年了。 也就是说,郓地的归属问题,前后跨越了鲁文公、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鲁昭公、鲁定公六任国君,共计112年,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这一百多年里,郓地时而归属于鲁国,时而归属于莒国。 两个国家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总体来说,可以总结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但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鲁国和莒国对于郓地的主权争夺,依旧热情不减,甚至已经演变成了两国的固定保留节目。 其实,有时候倒也不是两国的国君和卿大夫想打。 但实在架不住国人喜欢看啊! 只要能拿到郓地的主权,那便是维护了鲁国的国家颜面,值得被写进史书里称颂的天大功劳。 所以,每当国君或者执政卿想要做点什么事情,但又不知道做点什么事的时候,郓地的归属问题就会被拿出来说事。 公山不狃也是个老鲁国了,因此阳虎一提出要进攻莒国,下意识的便会想到郓地。 他不由笑着对阳虎恭贺道:“阳子果然顾虑周全,既然您都考虑清楚了,那么我自然也该为鲁国的江山社稷竭尽全力。 请您放心,郓地之战,我费邑必定全力支持。我在此表态,此战不狃愿为先锋出战,为您荡平一切阻碍。” 公山不狃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想抢功。 但阳虎也不戳破他,而是笑着应允:“好!子泄有此决心,我何愁大事不成啊!你要先锋,那便委你为先锋!” ------题外话------ a:走啦? b:是啊。 a:去哪里啊? b:回家。 a:然后呢? b:更新喽。 a:不更新行不行啊? b:不更新你养我啊? (音乐起:噔噔蹬蹬,噔噔蹬蹬,噔噔蹬,蹬噔……)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九十八章 宰予练兵 热辣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天空万里无云。 但如此明媚的天气,却敌不过宰予脸上的阴沉。 他站在地势较高的山丘上,俯视着下方这群正在操练的野人们,一时之间竟然有种不知如何评价的感觉。 三十六个人,打同一套棍法,居然打出三十六种套路,这也是不容易的! 下面的这三十六人,是宰予从投靠在他名下的三十六户野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年。 原本宰予的想法,是把他们操练成麾下精锐之师,用来担当开路先锋或是亲卫使用。 但很显而易见的是,宰予过分的高估了这帮野人的执行力。 宰予前几日在梦里浏览各国阅兵的视频时,还在耻笑非洲大区优秀的匹配机制,笑话人家的步坦协同居然只是要求坦克不要压到人就行了。 但现在扭头一看,我们春秋的匹配机制也不咋地嘛! 别的不说,如果我现在要是弄出一辆坦克来,这三十六个人高低得被压死几个! 宰予掏出袖子里的《纪效新书》翻了两眼,随即叹了口气,又把它放了回去。 《纪效新书》这种高级货,至少在短期之内,并不适用于这群野人。 怪不得这些兵书里都说,会指挥的将军只是下等的将军,能保证后勤运输的将军是中等的将军,只有会练兵的将军才是上等的将军。 光会指挥,没有后勤,怎么打怎么输。 会搞后勤,兵练不好,那是在搞物流。 只有三者全部精通,才是真正可堪大用的真正的将帅之才! 现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也没用,我干脆还是参照孙子的练兵方法从令行禁止开始做吧! 而令行禁止,必须从立威立信开始做。 宰予站在山丘上大喊一声:“都停下吧!” 宰予此话一出,一多半的野人立刻停止了动作,但居然还有几人依然在挥舞着棍棒。 宰予见状,皱眉厉声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停下?” 一旁的野人见到宰予发怒,连忙去纠正同伴。 还有的则慌忙伏在地上帮忙解释道。 “主人,您别怪罪他们,他们不是故意的。这几个都是从其他地方逃难来的,刚来咱们鲁国没多久,尚且不熟悉咱们鲁地的方言。” 宰予听了,忍不住想要抽自己一个嘴巴。 他练了半天的兵,闹了半天,有的兵竟然连他下达的命令都听不懂。 这不是瞎胡闹吗? 他连忙开口问道:“他们几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两个是从齐国来的,这个是从莒国来的,那个好像是淮夷,还有这个……” 野人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把宰予说得都愣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支队伍,居然还是一只多国部队,成分够杂的啊! 齐国和莒国来的倒还算好解决,这两个国家都是鲁国的邻国,所以语言的差别并不大。 但淮夷和其他国家的,那可就难办了。 宰予琢磨了半天,干脆问道:“你们当中,有多少会说雅言的?” 雅言,又叫做夏言。 当初大禹在阳城、安邑一代建立了夏朝,于是就以那一代的方言作为官方语言,称为夏言。 夏朝自称华夏,华的意思是衣装之华美,夏的意思是礼仪之隆盛。 礼仪隆盛,可以用雅字来代替。 所以夏、雅二字互通,夏言久而久之,也就被称为雅言了。 后来夏朝覆灭,商朝建立,商朝覆灭,周朝建立。 但无论是夏商周哪一个朝代,它们统治中心依然是在这一区域,所以雅言作为官方语言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 但凡诸夏国家,它们的语言都是从雅言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各国的外交活动大多也是用雅言进行。 孔门弟子来自四海八方,所以夫子平常授课时,使用的就是雅言。 说白了,就是为了大家都能听懂,所以采用普通话教学。 宰予问有没有人会雅言,结果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一个人不是很自信的举起了手。 那正是刚才替同伴向宰予传话的那个野人。 “你会说雅言?” 野人有些底气不足的回道:“我的父亲教过我一点《诗》,所以会一点,但不是很流利。” “你会《诗》?”宰予喜出望外:“会多少?” “《大雅》和《小雅》都会一点。” 宰予这下可高兴坏了。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让我宰子抓到了个知识分子! “你叫什么名字?” 野人回道:“我叫施何。” 此话一出,宰予更是被惊到了:“施何?你有姓氏?” 施何点头道:“姬姓施氏。” 宰予一听到这个姓氏,想了片刻,立刻追问道:“你是惠公之后?” “主人果然博学,我的祖先正是惠公。” “可你是惠公之后,为什么会沦落为野人呢?” 施何听了,不免羞愧的垂下脑袋回道:“我们这一支原本也是国人身份,只不过后来犯了罪,所以就……” “犯了什么罪?” 施何觉得此事有些难以诉说,只能隐晦的回答道:“我的父亲曾经追随郈昭伯。” 虽然言语十分简短,但已经足够让宰予了解他为何会沦为野人了。 郈昭伯便是鲁昭公被三桓驱逐出国的导火索。 当初郈昭伯和季平子(季孙意如)喜欢玩斗鸡,按理说,斗鸡就斗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两人不止玩,还喜欢下注对赌,赌也就算了,还互相耍诈。 郈昭伯给鸡爪子上装了铜钩,增加真实伤害。 季平子给鸡翅膀上装药粉,用来打致盲效果。 结果两边都发现对面耍阴招,于是互相指责。 但郈昭伯毕竟没有季氏强大,所以就吃了点亏。 吃亏以后,他就联合臧氏到鲁昭公那里告状,昭公正愁着找不到机会收拾季氏呢,郈昭伯给他递来枕头,他当然欣然笑纳。 昭公出兵攻打季氏,结果反而被三桓联手击败,最终只能流亡国外客死他乡。 这就是昭公出奔的前因后果,也可以总结为两只鸡引发的惨案。 而郈昭伯这个始作俑者自然也没躲过季氏的清算,施何的父亲估计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受到波及被剥夺国人身份的。 7017k 第九十九章 立威立信 宰予在弄懂了施何的家学渊源后,微微点头道:“那你认识字吗?” 施何汗颜道:“家父虽然教我认过一些字,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所以学习的时候并没有用心。 等到悔悟时,我父亲已经因为卷入郈昭伯事件死去。所以即便想学,已经再没有人能教我了。” 宰予又问道:“那《大雅》和《小雅》你是否能够通读。” “只能读出其中一部分篇章。” 听完这段话,宰予心中有了数。 认字少没事,只要肯学就行,我可以教嘛! 宰予道:“今天晚些时候,我会派人送一份《诗》给你。你找出其中能够通读的章节,负责教导他们。 从今往后,你们每天上午天气凉爽的时候,就在田间耕作。 等到过午时分,天气炎热时,就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学习《大雅》和《小雅》。 我每隔三天会检查你们的学习情况,如果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理解的地方,都可以在那时问我。” 施何闻言,可谓是又惊又喜。 他本以为能找到一位宽厚的主人已经是祖先保佑了,没想到这位主人居然还愿意教导他们读书。 这……这简直就是昊天显圣了啊! 他连忙跪伏在地,千恩万谢道:“主人恩德,万死难谢!” 但毕竟不是所有野人都像是施何那样理解读书识字的重要性。 在他们看来,读书认字只不过又给他们增添了一项繁重的工作而已。 所以,他们虽然也跟着施何一起下跪称谢,但使用的言辞却不像是施何那么诚挚。 宰予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也明白人的思维有高低之分。 《鬼谷子》里说: 对待一般人,要诱之以利。 对待勇者,要动之以情。 对待智者,要晓之以理。 对待小人,要胁之以威。 如果以上几种方法都行不通,那就只能把他绳之以法了。 施何虽然读书不多,但相较于普通野人,已经能算智者了。 所以传授知识就足以得到他的感激。 但对待一般人,还是得拿出利益来诱惑他们。 宰予朗声道:“施何!” 施何连忙起身应道:“小人在。” “我今天不是带来了五石黍米吗?你去带人给我搬过来!” 施何闻言,赶忙叫了几个同伴去搬米。 他们去了没一会儿,便一人扛着一筐黍米返回了。 宰予让他们将装米的篾筐摆在山丘上最显眼的位置,随后拔出佩剑,挑开了盖在筐上的白布。 剑光闪过,白布落下,黄澄澄的黍米立刻暴露在野人们的视线中。 宰予随手抓了把米,高高举过头顶,任由米粒从指缝间滑落。 野人们练了半天的棍法,还未曾吃过半点东西。 此刻看到黄亮的黍米,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发直,纷纷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肚子也咕噜噜的直叫。 宰予看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大笑着问道:“想要吗?” 宰予本以为他们会回答想要,谁知道野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敢开口的。 但宰予也不恼怒,而是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你们会喜欢呢,既然不喜欢,那我干脆把这些米都倒进河里算了。” 此话一出,野人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开口道:“主人,我们想要!” 宰予闻言,哈哈大笑着坐在了装米的布袋上。 “想要可以。但你们想要,我却不一定会给。这么好的黍米,不是每个人都配吃的!” 野人们问道:“那要怎么才能算配吃呢?” “问得好!”宰予朗声道:“这米,只有愿意上进的人才配吃!” “那怎么才能叫上进呢?” 宰予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指着天边的太阳说道。 “我今天教你们一首《诗》,如果你们可以在太阳落山前背会,那么就可以算作上进,也就算配吃! 我宰予说到做到,凡是能在时限内背会者,皆可领黍米一斗! 如果三十六人皆能在时限内完成,那剩下的黍米,我也交给你们分了!” 宰予这段话,可算是彻底将野人们学习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 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暴利面前,必有狂徒! 只要好处到位,别说背一首诗了,就是让野人们当场念两句诗也不是不行啊! 他们看着天上的太阳,生怕时间不够,连连向宰予问道:“主人,到底是什么诗,您快开始教吧!” 宰予想了想,开口道:“教你们背诗,主要是为了学习雅言。所以,我今天就教你们一首《大雅》里的诗篇吧。” 他迈着步子,思索着《大雅》中的诗篇,悠悠唱道。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皇天伟大光辉照人间,光采卓异显现于上天。天命无常难测又难信,一个君王想要做好也很难。天命之子帝辛得赐王位,却又让他失去国家、丧尽威严……) 这是《诗经·大雅》中的《大明》,这首诗主要讲述周朝创业发家史,也歌颂了文王武王的恩德,顺带还diss了一把商纣王。 《大明》虽然篇幅不短,但读起来朗朗上口,背诵的难度也较为适中,所以宰予才会选择它作为野人们的第一课。 宰予刚刚念完这首诗,便看见站在下面的施何正犹豫着要不要举手。 “施何,你这是怎么了?” 施何回道:“主人……那个什么,这首诗我原来背过……要不您换一首吧?” “换?”宰予摇头道:“我不换。” 施何立马面露失望道:“那……您的意思是,这一次背诗我就不算入名额了吗?” “算啊!为什么不算?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在太阳下山前背会就行,至于你是以前背的,还是现在背的,我都不管。” 宰予教授《诗》,本就是为了启蒙野人。 有了施何这个知识分子做标杆,让野人们看到知识的作用,那他简直求之不得。 最好所有人都能向施何学习,自发的去背《诗》,学习文字。 学习这种事,你们完全可以卷起来嘛! “施何,你上来背诵吧。” 果然,宰予此话一出,山丘下的野人们立刻对施何报以羡慕的目光。 施何也满脸欣喜的走上山丘,在宰予面前大声背诵完了一整篇的《大明》。 宰予也立刻兑现诺言,将盖在黍米上的白布塞进施何的手中,然后满满的装了一斗黍米进去。 做完这些,宰予还一拍脑袋道:“喔,我刚才忘了说了。总共五个篾筐,每个篾筐都有一块白布,所以前五个背出来的,还额外送一块白布。 至于后面的,就只能自己回家拿陶罐来取米了。” 宰予刚说完,野人们背诗的斗志更加昂扬了。 “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我也忘了,主人就念了一遍,我哪里记得住?” “何,你赶快来教教大家吧!我们都背出来的话,还有额外奖励的黍米呢!” 施何闻言,也想起来了这一茬,于是慌不迭的跑下山丘,热情的教授着众人。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背会了《大明》的野人越来越多,而这些背诵出来的野人又会像施何那样,继续教授其他的同伴。 宰予望着这群野人开始互帮互助,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奖励黍米,言出必行,是为了立下信誉。 而集体奖励,则是为了让他们团结一致。 只要做到了这两点,那么这支队伍就不愁无法使用了。 ------题外话------ 上联:一书二票,共三订阅,要写四书五经六艺,竟还催七八九更,十分大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章 仁报诞生 子贡家中,高宅阔院。 宰予和子贡望着院落中工整摆放的十几台转轮排字盘,忍不住感叹道。 “忙活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完成了。” 转轮排字盘看上去并不复杂,它的主体就是一个平面摆放、能够灵活转动的圆盘。 圆盘被划分为了数十个宽窄相等的谷道,每个谷道对应一个音韵,里面摆放着相同音韵的阳刻木活字。 每当准备印刷时,工匠们可以分为两组,一组念诵内容,另一组则根据内容从转轮排字盘里选出文字。 但别看转轮排字盘和木活字并非什么极具技术含量的产物,但这也并不是个轻巧的活计。 阳刻木活字的制作,还要多亏之前阳虎派来的郑国工匠,如果不是他们,宰予和子贡绝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 而转轮排字盘有小公输班和张先生的帮忙,制作起来也不困难。 但难点在于,春秋时期可没有音韵之说,而此时的语言发音也与后世大相径庭。 所以宰予都没办法去图书馆照抄作业,只能参照着《广韵》等后世的音韵学书籍重新编写一套标准。 宰予自从决定编写音韵书以来,每天一闭上眼,眼前飘的全是大篆。 后来把他逼得实在没办法,他就拉着子贡和他一起搞音韵,结果子贡刚编了两天就快崩溃了。 颜回有一天来串门的时候,发现这俩冤种双目赤红、满脸胡茬的蹲在墙角,简直快要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 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主动加入了他们的编写工作。 后来颜回把这事儿又告诉了他老爹,也同样是孔子门生的颜无繇。 孔门弟子虽然同样在孔子门下学习,但也不是每个学生之间的关系都很亲密。 因为每个人的兴趣不同、性格也不一样,所以大家都各有各的朋友圈。 这些孔门朋友圈也各有各的特点。 以宰予和子贡他俩为首,高柴、荣旂等人捧臭脚的,是喜欢议论政事、参与各项实务的圈子。宰予私下自称他们这个圈子为‘名流’圈子。 性格直率、脾气暴躁、喜欢打抱不平的圈子,则包含了子路、漆雕开、司马耕这些人。 因为他们有事没事就会聚在一起搞点拿大顶之类的比赛。 因此,宰予称他们为‘顶流’圈子。 而像是巫马施、闵损、商泽、壤驷赤这样始终坚守仁义道德的,宰予叫他们‘仁流’圈子。 而颜回他爹颜无繇的朋友圈则异常的牛叉,属于已经超乎宰予的理解范围了。 如果宰予在第一层,那他们就是在第五层,高到宰予抬头都看不见的那种。 因此宰予通常叫他们‘盲流’圈子。 盲,顾名思义,即,看不见。 ‘盲流’圈子,也顾名思义,即,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但‘盲流’圈子只是宰予给他们的定义,而国人通常称这个圈子里的人为狷士。 狂狷这两个词通常是放在一起使用的,但意思却是截然相反。 狂者,志在兼济,锐意进取。 狷者,独善其身,有所不为。 在鲁国人的印象里,宰予他们这种,就属于狂士。 而原来的颜回和颜回他爹,就都属于狷士。 虽然颜回他爹的狷士圈子安贫乐道,不喜欢参与政事趟浑水,但他们做学问的态度却比其他几个圈子的同学强多了。 所以,当颜无繇知道颜回打算帮助宰予搞音韵后,先是痛斥了颜回一顿。 说:你们那点学问,还拿出来卖弄?把东西放下,让为父来! 之后颜无繇便带着曾点、公晳哀、梁鳣等人果断加入战团。 这些人也无愧于夫子高质量学生的称号,一个月的时间就帮宰予把音韵给捋顺了。 人家辛辛苦苦帮忙做了这么多工作,宰予和子贡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白干。 但给钱他们又不要,两伙人推来推去,僵持不下。 最后时刻,还得是宰子拍板。 宰予说:几位师兄不必再让了!既然钱不要,那我就免费让你们在仁报上开个专栏,用来宣讲学问吧!你们要是再不同意,就是瞧不起我了! 这帮狷士一琢磨,用报纸宣讲学问,这个好,巧妙! 于是他们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宰予也心满意足,他们帮忙写专栏填充内容,宣扬夫子的思想,而且还不要报酬,这种好事上哪里找去? 子贡拿起一张刚刚印刷好的纸张,触摸着上面尚未干涸的墨迹,忍不住欣喜道。 “子我!忙活这么久了!也该开始印刷书籍和报纸了吧?” “书籍可以开始印刷了,就先从《诗》《书》《礼》《乐》开始吧。至于报纸,先不用着急。” 子贡皱眉道:“为什么不印报纸?” 宰予咳嗽了一声,说道:“你我之前不是估算过吗?以咱们手中的木活字数量,如果开始印刷报纸的话,那印刷书籍的速度就要放慢不少了。 而且就算咱们全力印刷报纸,还需要分出一部分人手进行选字排版。 所以一天下来,印刷的报纸数量最多也就是千份上下。 再加上咱们目前手头掌握到的信息源并不充足,一旦开始印刷,咱们的内容可能没办法填满所有版面。” 子贡听了,不以为然道:“日报内容不够,那就搞半月报嘛!子我,你这么拖拖拉拉的,是不是肚子里又在泛什么坏水呢?” 宰予一本正经道:“我听说,古时候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必然会审慎地把握国家的发展趋势,揣度各诸侯国的具体情形。 在处理基本事务时,也可以依照这个原则,只有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得失后,才能做出决定。 报纸是一种全新的事物,也就是一种新的变化。 而人,大多习惯了旧有的事物,对于未知的事物,总会产生抵触与抗拒的心理。 所以,如果我们不能在第一版报纸推出时大获成功的话,后面想要继续向国人推广,只会变得更加困难。” 子贡听到这话,想了一会儿,瞬间明白了宰予话语中的含义。 他眯眼笑道:“啊……闹了半天,你小子是想等一个大新闻啊!” 宰予嘿嘿一笑,他正想和子贡解释后续的想法呢,忽然,子贡家的门仆走进院子里,朝他拜道。 “宰子,官邸来人召您过去。” 宰予听到这话,吓得浑身一激灵。 “我翘班放羊的事情被发现了?” 仆人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只能掩着嘴笑道:“应该不是,来人催的不急,估计不是什么大事。” 宰予听了回复,还是不放心。 他捂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冲着门仆摆了摆手:“那就好,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不在。” 门仆疑惑道:“那您是不回官邸了吗?” 宰予抚正了冠帽,道:“当然不是了!你就说我压根没来过子贡家里,估计是去哪里办差去了。” 说完,宰予便在门仆目瞪口呆的视线中,一溜烟儿从后门跑了。 子贡抬起手正准备向门仆笑骂宰予几句呢,忽然他的目光一滞,一拍脑袋道。 “坏了!子我翘班被发现了,那我不也同样被发现了?子我是掌交,我是行夫,我俩都在一个官邸办公啊!” 于是,他赶忙也循着宰予开溜的路线追去,一边追还一边喊:“你小子就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7017k 第一百零一章 今日头条 宰予与子贡从后门溜到了大街上,朝着官邸的方向一路狂奔。 等快到官邸门口了,两人方才放慢脚步。 突然,宰予轻轻的咦了一声。 子贡问道:“怎么了?” 宰予指着那辆停在官邸门前的马车道:“这车我总觉得看着有些眼熟啊。” 子贡也打量了一眼:“这好像是阳虎的座驾啊?” 话刚说完,两人齐齐变了脸色:“阳虎?!” 坏了! 大领导来视察,正巧撞见他俩翘班? 今天这到底是什么狗屁运气? 二人也不敢停顿了,急急忙忙的跑进了官邸。 一路上,官邸的小吏们见了二位大人,纷纷向他们行礼问好。 “宰子,端木子。” 宰予赶忙叫住了其中一名眼熟的小吏,问道:“今天是不是阳子来了?” 小吏笑着点头道:“阳子正在前厅等您呢?” “等我?!” 宰予捂着额头,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小吏看他这样子,知道他的这位直接领导在担心什么,于是便笑着说道。 “您放心吧,阳子没有生气。咱们虽然是大司寇下属的官吏,但您是掌交,端木子是行夫,这都是负责外交事务的。 所以只要没有外宾来访,平时的工作都是很清闲的,阳子也不是不了解这一点。 如果士师和朝士遇到这种负责刑罚的官员遇到这种情况才会头疼呢,您和端木子的话,大不可必担心。 而且我看阳子今日的气色不错,应该不是来找您麻烦的,你就放心的去吧。” 小吏虽然身份低微,但好歹也是在鲁国官邸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一番分析竟然让宰予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这才稍稍放心,向对方拜谢道:“多谢指点了。” 小吏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着还礼:“您真是客气了,能够帮到您就好。对了,我叫展侨,您以后如果在处理事务时,遇到什么不熟悉的地方,都可以询问我。” 如果是一般的士人,展侨还真的懒得搭理他。 但司寇官邸里谁不知道面前这位宰子,可是阳子、孟子面前得宠的人物啊? 而且,人家还是孔夫子的得意门生。 这种既有学历,又有背景的人物,未来在鲁国必然是大红大紫的。 要想有出息,趁早下注,跟着他混准没错! 子贡听到展侨的名字,不由问道:“您是展氏,莫不是柳下惠的后人?” 展侨谦虚道:“没想到您听说过先祖的名讳。” 宰予笑着说道:“我们何止是听过?夫子对柳下惠可是极力赞赏的。 柳下惠担任士师的官职,负责掌管刑罚狱讼,虽然官职低微,却能不畏强权秉公行事。 因此,他三次受到任用,又三次遭到罢黜。 其他国家听说了他的贤能,就许他高官厚禄,请他去国外做官。 但柳下惠却不为所动,还留下了‘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的典故。 (如果用正直之道来侍奉他人,去哪里能不被多次罢免呢?如果不用正直之道来侍奉他人,又何必要离开故国家园呢?) 夫子每每说到这件事,都会气愤的为他打抱不平呢!您的先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贤人啊!” 展侨听了,也礼貌的回赞道:“您的老师孔仲尼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位贤人呢? 曲阜城内,曾经受到他教化的足有千人之多。 如果不是您的老师帮助我的先祖扬名,又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他的贤能呢?” 展侨一边说着,还一边为宰予和子贡带路。 直到走到前厅门前,三人才互相珍重的道别。 宰予和子贡步入厅堂之内,还未等抬头向里看,便听见阳虎爽朗的笑声。 “子我,喔,子贡也来了?好,好啊!” 宰予上前施礼道:“您召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阳虎呵呵笑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报纸,不知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宰予和子贡互看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一丝喜悦。 大新闻来了! “回阳子,方才我和子贡就是去督办报纸的进展工作去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新闻了。” 阳虎连连点头,赞赏道:“不错!不错啊!如果鲁国的年轻士人都能像你们一样为公事考虑的话,国家何愁不兴盛啊?” 宰予和子贡听了这话,嘴角不约而同地抽了抽。 开办报纸明明只能算是私事,但阳虎却能把它说成是公事,甚至连他俩白天翘班的事也不问了。 看来只要执掌了国政,你想把白的说成是黑的,也没人管你啊! 阳虎又道:“你们刚才说报纸缺乏新闻不是吗?我这里倒正巧有一些新消息,可以用在你们的报纸上。” 宰予和子贡都是聪明人,他俩还能不明白阳虎的意思吗? 二人齐声道:“那就请您指教了。” 阳虎哈哈大笑道:“也没什么指教的,不过是一些消息而已。你们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就算了,我说给你们听听吧。 这第一件嘛,是从南方传来的。楚人将都城从郢都迁到了鄀地。” 宰予没想到第一个消息就如此爆炸,他赶忙追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阳虎笑道:“还不是因为吴国吗?前阵子,吴国的太子终累在汉水之上,再一次击败了楚人的水师,俘虏了潘子臣、小惟子和七个大夫。 楚国的子期率领的步卒又在繁扬被吴军击溃。楚人畏惧吴国的兵锋,所以便决定迁都了。” 宰予和子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感叹。 还是来自高层的消息灵通啊! 楚国迁都的消息在曲阜都没传开呢,阳虎这边却已经把迁都的内情都弄清楚了。 宰予追问道:“那第二个消息是什么呢?” 阳虎笑道:“第二件嘛,我听说周王室的大夫儋翩联合王子朝的残党和郑国人,在成周发动了叛乱。 郑国人为了呼应儋翩,已经派出军队进驻冯地、滑地、胥靡、负黍、狐人、阙外。” 子贡问道:“晋国没有表态吗?” 阳虎摇头:“晋国的态度目前尚且不明朗。六卿在是否出兵勤王的议题上似乎分歧很大。 韩赵魏三家支持勤王,范氏和中行氏则是反对派,智氏的态度很模糊。 看样子,应该还得继续扯上一段时间的皮,估计不会很快做出决定。” 阳虎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爆炸,宰予和子贡的兴致也被调动起来了。 他们一齐追问道:“那还有什么其他消息吗?” 到了这里,阳虎终于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最后一件嘛,就是我打算与国君、三桓以及曲阜的国人举行盟誓。 并在盟誓后直接举行誓师仪式,率领军队向莒国发动进攻,夺回原本属于我国的郓地!” ------题外话------ 每个人都知道,把投票化为行动,比把行动化为投票困难得多。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零二章 受任于军 盟誓,誓师,攻莒? 这一连串的重磅消息把宰予砸的头晕。 原本只是指望阳虎稍微给点猛料就行了,没想到他居然打算玩这么一票大的。 宰予与子贡简单的交流了意见后,迅速给予了阳虎答复。 “请您放心,我与子贡这几日一定竭尽全力,争取在盟誓之前把所有新闻稿件赶制出来,争取当天就能印发。” 岂料阳虎听到这话,竟是微笑着连连摆手。 “子我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小事,我又怎么会来打扰你呢?” “您还有其他的什么要求吗?” “哈哈哈。”阳虎连声大笑:“要求谈不上,如果硬要算的话,顶多能算个请求吧。” “您但说无妨。” 阳虎开口道:“这一次攻莒,事关国家颜面。鲁莒两国围绕郓地争斗长达百年之久,而我国自僖公征服淮夷以来,武运衰颓已久,亟需异常大胜振奋国人之心。 所以,此次攻莒,我希望能够全程记录攻莒过程,等到战事结束后,再将这些文字全部披露于报纸之上。 子我,子贡,不知道你们觉得我的这个想法怎么样啊?” 宰予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阳虎的意思。 原来他是想要找我们来当战地记者啊! 不过话说回来,阳虎的这个提议还真不错! 如果攻莒成功,国人必定欢呼雀跃,如此一来,他们必定想要了解攻莒背后的故事。 而刊载了攻莒事迹的《仁报》,正好能够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所以必然会大卖特卖。 而阳虎也能从这些报道中获益,改善他糟糕的舆论环境,赢得国人的支持。 如果攻莒失败,那么阳虎的声誉必然受损。 到时候,即便《仁报》不被允许宣扬他战败的事迹,阳虎在鲁国的地位也必然会产生动摇。 况且去做战地记者,必定会上战场。 如果战胜了,可以混到一部分军功。 如果战败了,他也以战地记者的身份避免惩罚。 总而言之,这件事宰予和子贡横竖不亏,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此,宰予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阳虎的提议。 “既然阳子有心,那么我自当竭尽全力。请您放心,我与子贡必定秉公执笔,如实的记录攻莒的相关事宜,为刊发新闻做准备。” “好好好!”阳虎连道三声好,随即笑着冲门外喊道:“把我准备送给子我的礼物拿上来。” 不一会儿,一群人便抬着个大箱子步入厅堂。 阳虎走上前去,单手将箱盖掀起,指着里面的东西说道。 “虽然你们这次参与战事是为了采集新闻的,但战场无情,若是被流矢伤到就不好了。 所以我特意准备犀甲三副,佩剑数柄,再加上几套杨木干盾供你们挑选使用。” 要不说阳虎是能够以陪臣身份执掌国命的人呢,虽然宰予知道他是在收买人心,但还是忍不住为他周备的关怀生出一份谢意。 而子贡更是凭借着多年经商练就的眼界,看出了箱子里的这些东西价值不菲。 丹漆犀甲、装饰华美的青铜刺剑,再加上做工精细、赋有彩绘的杨木盾牌,这些东西随便拿出一件,都能够轻轻松松换到几十石粮食。 然而阳虎却如此轻描淡写的将它们送人,绝口不提这些物品的价值,足见他的出手阔绰。 他倒是真舍得下本啊! 阳虎向他们交代完事情后,便笑呵呵地向他拱手道别。 “今日与你们相谈甚欢,我一会儿还要去趟公宫,与国君和大夫们共同商议攻莒的具体事宜,就不多打扰你们了。” “恭送阳子。” 语罢,阳虎便微笑着迈步出门,徒留宰予和子贡站在原地。 他俩你看我我看你,显然还没有搞清楚阳虎这样折节下士、许以利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宰予忽然想起了在晋国时听到的范鞅与赵鞅之间的那段对话。 难道阳虎真的快要不行了? 又是攻莒,又是加大宣传力度的,难不成他就快要倒台了? 这可不行啊! 虽然阳虎不招人待见,但如果他现在倒台,那么就再没有人能够牵制三桓了。 只有阳虎执政时,夫子在鲁国的地位才能稳固。 而一旦三桓重掌国政,以夫子的主张和才能,必然会遭到罢黜。 因为在三桓眼中,维护公室利益,就是从他们嘴里夺食。 阳虎还在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借着仁义道德幌子与夫子站在同一阵线。 但阳虎一走,三桓就会立刻走到夫子的对立面。 另一条时间线上,孔子因为隳三都而遭到三桓排挤,最终只能带上学生们周游列国,究其根本,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在宰予看来,与其帮三桓做事,还不如在阳虎的手下‘虎口谋食’呢。 他这边正思索着,却听见子贡开口问他。 子贡颇有些纠结的说道:“子我。咱们俩这次随军出征,到底是真打,还是假打呢? 真打的话,如果胜了,名声大半要归之于阳虎。 可如果假打的话,如果败了,那岂不是成了愧对江山社稷的罪人了吗?” 宰予对他疑问的回答也很简单。 “当然是真打了!我听说,吃了别人的俸禄,就要为别人尽忠行事。 我们如今领着国家的俸禄,在这危难之际,又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个人恩怨而抛弃国家的托付呢?” 说话的功夫,宰予已经走到了箱子面前,开始为自己挑选合适的甲胄了。 一边挑,还一边说道:“再说了,咱们天天练习君子六艺,学习驾车、射箭,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在战场上施展出来吗? 你从前一直和我夸耀着自己有多么勇猛,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反而变得畏畏缩缩的了呢?” 子贡闻言瞪眼道:“谁说我畏惧了,我那不是怕成就了阳虎的盛名吗?” 二人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面貌肃穆庄重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环视左右,忽然开口问道。 “我方才听人说阳子在此,怎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宰予笑着回道:“您真是不凑巧,阳子刚刚出去了没多久。不知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如果不急的话,回头我遇见阳子可以帮您转达。” “我?” 汉子握着腰间的佩剑,道:“我当然是来向他请战的了!我听费邑的公山不狃说,阳子打算进攻莒国,所以特地来向他准许我随军出征。” 宰予上下扫量了这人一眼:“您想要随军出征还需要阳子点头吗?您这么雄壮的身躯,只要愿意战斗,去了哪里不都有人要吗?” 谁知那汉子听了这话,居然微微沉默,随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没有给宰予留下任何答复。 宰予被他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的,忍不住骂了句:“什么人啊这是?” 这时,刚才守候在门外的展侨走了进来。 他说道:“您不必和他置气,那个人迟早会死于非命。” 宰予越听越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刚刚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展侨惊讶道:“宰子您不知道吗?刚刚那个人,就是曾经与虎搏斗的卞庄子啊!” 子贡问道:“可卞庄子难道不是勇武之人吗?为什么打仗不带上呢?” 展侨尴尬的回道:“按理说,君子不应该在背后议论他人。不过您既然想听,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您吧。 卞庄子虽然勇武过人,但却并不懂得指挥军队。 他早年带领军队三次作战,三次都没能取得成功。 而作为勇士出战时,他冲锋陷阵竟然常常犹豫不决,接管的城邑也鲜有成功者。 因此,国君讨厌他,卿大夫们瞧不起他,国人们也对他的行为倍感厌倦。 大家都觉得卞庄子不过是个欺名盗世之徒罢了。 能力如此不堪、又不懂礼数的人,您和他生气干什么呢?” ------题外话------ 将求票的心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作者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月票的感情,他也许就失去了得到它的机会。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零三章 攻莒的计算 送走了卞庄子和阳虎,宰予抬头看了眼天色。 过午的天气过分炎热,反正新闻的素材也有了,印刷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今天干脆就在官邸里喝着酸浆消暑偷闲算了。 宰予回到独属于他的几案前坐下,一边饮着加了饴糖的浆水,一边翻看着几案上由鲁国公宫下发的各项命牍。 摆在最上面的,就是鲁国关于周王室内乱的回复。 周天子无法抵御儋翩和郑国联合组成的叛军,因而号召各诸侯国进京勤王。 对此,鲁君在经过与阳虎以及三桓等国内实权派卿大夫长时间商议后,给出的答复只是用朱砂在命牍上画了一个红叉。 宰予看见这个红叉,顿时心领神会。 虽然他刚刚担任掌交没多久,但因为过于聪慧,所以已经把其中的条条道道全部领会清楚了。 红圈,代表鲁国将会是对方坚定的盟友,如果对方需要的话,鲁国将不遗余力的从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大力支持。 红叉,代表鲁国决定从周礼的角度上出发,在精神上给予高度支持,并对受害者表示同情,对迫害者表示强烈谴责。 黑圈,代表鲁国对此事不便表态,但如果对方有需要的话,可以进行一定实际援助。 黑叉的意思最简单,臭蛮夷的,来我们曲阜要饭来了?狂什么呀! 因此宰予看到这个红叉,立刻就明白了该怎么对周王室的求援进行回应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随后笑着提起笔蘸了点墨汁,开始书写。 先祖周公,辅翼成王,讨管蔡二叔,平三监之乱,匡天下社稷,制礼乐而化万民,由是天下俯首,四海皆平。 而今儋翩为乱,倒行逆施,欲败礼乐,而兴己制,逆周公之命,乱天下之法。 天子欲兴义师,正天下,伐儋翩。所举大义,天下诸侯必云集应之。 天子讨贼,鲁为从足,特献金若干,以备军资。 总结起来就是,我们鲁国的先祖周公,当年可是帮周王室开创了成康之治的。 天子想要讨伐儋翩,我们也不是不愿意。 只不过我们鲁国都为王室做了那么多了,总不能事事都让鲁国出头吧? 这样,大家各退一步。 我们给点钱意思一下,天子你也别太过分,大家都互相留点面子。 宰予欣赏着自己手中的这幅墨宝,感觉无比满意。 他正准备就子贡帮他参详参详呢,却发现一旁的子贡正对着一份命牍发愁。 宰予于是起身走到他身旁问道:“你怎么了?一副丧气模样。” 子贡摇头叹气道:“公宫那边让我起草讨伐莒国的檄文,用来在誓师的时候声讨莒国,激励我军士气,我正犯愁呢。” 宰予听了,鄙夷道:“不就是讨贼檄文吗?这种东西你都不会写吗?我教你! 你先列举莒国施政的过失,痛骂他们不爱惜民众。 再找出他们曾经对天子的不敬之举,指责他们违逆天命。 然后再盘点莒国过往与鲁国之间的各项冲突,用来激发我军士卒的斗志。 这不是很简单吗?” 子贡回道:“我不是不会写檄文,我是觉得,这一场仗是不是不应该打呀?” “为什么不该打?” 子贡偏头望着宰予道:“我这段时间日日研读《管子》,我看《管子》上说,一场战争,如果发动十万甲兵,每天烧柴与吃菜的消耗可以用掉十里平原的收入。 发动一次战争,每天的费用可以用掉千金的积蓄。 普通粮食的价格大约每釜四十钱,而金价则是每斤四千钱。 而一个农夫每年耕地百亩,百亩的收成才不过二十钟。 按照齐制,十釜为一钟。 也就是说,一个农夫一年耕作的收入也只有两斤黄金的价值。 因此,发动一场十万人的战争,一天就要消耗掉五百名农夫一年的收入。 虽然我国攻莒,最多调用上下两军,但如果再加上随军的民夫,算起来也得有个三四万人了。 就为了一个小小的郓地,从出发到抵达,再加上战斗,总共打上一个月的时间,花费掉几千人一年的收入,这恐怕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措吧?” 宰予听了,忍不住为他点赞。 “看来你这段时间的《管子》没白看,居然都已经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了。 频繁发动战争对于国家的确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打赢了得到土地尚且还不算太亏,如果不能克敌那就是全局皆输。 但你不能仅仅考虑到金钱方面的利益。如果打仗只有金钱上的获益,那么各国之间为什么还要互相征伐呢?” 子贡不以为然道:“你不就是想说阳虎在鲁国根基不稳,所以想要借助攻莒翻转局面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宰予摇头道:“不止这个。” 子贡皱眉道:“难道还有其他的利益?” 宰予道:“攻莒是鲁国做出的决策。虽然这是阳虎提出的想法,但如果没有国君和其余卿大夫、乃至于国人的支持,这个提议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通过。” “国君和其余卿大夫支持阳虎我还可以理解,毕竟都是存了史书留名的想法,但国人为何要支持阳虎呢?” 宰予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莒国与我国长期交恶,两国互相征伐数百年,民众彼此厌恶,因此攻莒存在民意基础。 而国人又大多参军,倘若攻莒成功,当然也要论功行赏,拿下郓地所得到的土地自然也会被分给有功的国人。 所以攻莒这件事,阳虎等人吃肉,国人也能跟着喝汤,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你想想刚才来找阳虎的卞庄子,他那么急吼吼的想要随军出征,为的不就是能跟在后面分一口剩下的残羹冷炙吗?” 子贡听到这里,还是不放心道:“那夫子难道不会反对这件事吗?” 宰予沉吟了一会儿:“以我对夫子的了解,他就算不喜,大概也不会跳出来进行反对。” “这是为何呢?” 宰予道:“你难道忘了吗?夫子说过:名不顺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攻莒这件事,如果严格算起来,并不算是侵略战争,而是夺回原本属于我国的土地。 所以,这次战事师出有名,不能算作不义之战。 其次,夫子还说过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每个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天下自然能够得到治理。 如果越俎代庖,去插手别人的事务,便等于是乱了《周礼》中为各个官职规定的职责,这就是乱了礼法。 夫子现在担任小宗伯,战争并不属于他分内的职责。 难道夫子还会违反自己的理念,去插手本该由司马们掌管的事务吗?” ------题外话------ 更新的三个条件,投票,投票,还是他妈的投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零四章 颜回发怒 曲阜,孔子学社。 虽然还是清晨时分,但学社里却早已挤满了来聆听教诲的孔门弟子。 自从孔子出仕以来,学社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 孔子本人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政务,学生们也是当官的当官,种地的种地,收徒的收徒。 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因此今天能够齐聚学社,自然也不是巧合。 阳虎要召集国人盟誓,所以他们才得到机会返回曲阜。 除了个别远离鲁国回乡访亲的学生外,今天几乎可以算是全来齐了。 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联络着感情,讨论的话题也是各有不同。 “子蔑,当上乡大夫以后感觉如何呀?” “别提了,烦心事一堆。春耕春种,赋税收取,训练乡伍,教化民众……知道的,以为我是乡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当了执政卿呢!” “可不敢胡说。回头让夫子听见,肯定得骂你。” “别担心,我都被骂完了,不差这两句的。” “话说回来,子路,你做两司马之后感觉怎么样啊?” “《诗》中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句话可是很有道理的啊!”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子之,你说你问子渊不好吗?问子路干什么!” 公祖句兹被孔鲤骂的一脸发懵,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不过他还是将话头转到了颜回的身上。 “子渊啊,你御史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每天应对各种地方上交的事务,还要传达国君的命令,一定不轻松吧?” 颜回苦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冲他拍了拍几案上厚厚的一摞竹简。 公祖句兹凑上前一看,顿时惊道:“你怎么还把公务带到学社来办了?” 颜回叹息道:“没办法呀。全国各地汇总来的文书,数量何其之多? 这些文书全部都要由我们精简挑选,总结成概要后,再递交冢宰和国君察看。 虽然我们总共有大小御史二十四人共同处理,但文书还是太多了啊!” 公祖句兹问道:“你们手底下不还有史、府、徒等小吏可以使唤吗?没必要大小事务都由自己过目吧?” 颜回道:“但我不放心呀。反正等到挺过春耕这阵子,后面几个月应该能轻松点,我再坚持坚持吧。” 说完,颜回又拿起一份竹简开始翻开。 可看到一半,他眉头猛地一蹙,饶是性情淡泊如颜回,也不免露出杀人般的表情。 “子蔑!” 孔忠正向其他同门发着牢骚呢,突然听见颜回叫他,于是便扭头回了句:“叫我干什么?” 颜回提起那份竹简走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你这写的未免也太简略了吧?春耕完成,四个字就没了?” 孔忠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别这么着急上火嘛。我管理的是季氏的封地,春耕夏种这些的,又不影响公室的收入。 文书这些的,随便对付一下得了,你这么较真干什么?我这不还相当于帮你减少工作量了吗?” 颜回压着火气,从几案上又抽出一份竹简,将他展开在孔忠的面前。 那是宓不齐提交的文书。 虽然这份文书内容同样简略,但却将完成春耕的田亩数量,种植的作物各占多少一一标明…… 二者对比,高下立分。 “我倒也不是要你写的多么详尽,但你最起码要达到子贱这种程度吧?” 孔忠听了,缓缓扭头望向宓不齐。 宓不齐还是那副阳光灿烂的笑容。 “我提醒过你的,春耕文书最好还是写清楚比较好。” 语罢,他还微微抬起手指,指了指颜回。 孔忠心中大呼倒霉。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宓不齐之前那段话的意思。 闹了半天,他一早就算到他们的文书有可能落在颜回手里啊! 他俩去做乡大夫时,曾一起去请教过其他老资格的季氏家臣。 那些人告诉他们,像是这类交给公室的文书,意思一下就行了。 反正国君的手伸不到三桓的领地上来,御史们对于三桓领地提交的文书也不怎么上心。 孔忠听到这话就相信了,而宓不齐则多留了个心眼儿。 因为即便那些老家臣说得对,老御史不在意他们的春耕文书,但不代表颜回不在乎啊! 颜回能得夫子的喜爱,固然有天资聪慧的原因。 但孔门中聪慧的弟子多了,宰予、子贡都是其中之一,为什么夫子独爱颜回呢? 那是因为颜回对于周礼的支持,完全不亚于夫子。 而周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维护公室。 如果他们在文书上糊弄公室,被颜回发现了,那还了得? 孔忠心里一阵哀鸣:“这不是要了命了吗?” 他叹息道:“我知道了。等我返回乡里,就按照子贱提交的文书形式,重新写一份给你。” 颜回这才露出笑颜:“方才也是我失礼了,春耕文书还劳烦师兄多伤心了。” 他被颜回怼的下不来台,而宰予和子贡则一人手拿一颗甜瓜,二人靠在几案边吃边看戏。 “子渊这小子行啊!” “当了俩月御史,脾气都变暴躁了。” “以往他就算想要表达不满,也不会这么直白的指出,而是用一些比较委婉的话语劝说。” “果然,工作使人狂暴啊!”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见子羔啊?” “子羔不就在你旁边坐着呢吗?” 高柴一抬手把宰予手里的瓜打飞了:“你礼貌吗?” 众人正说着话呢,孔子忽然从屋内走出。 孔子看见济济一堂的学生们,忍不住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什么能比教导学生更能令人感到快乐的呢? 学生们见了,纷纷起身拜见:“夫子!” 孔子微微点头,学生们随即坐下。 他的视线扫过满座的学生,开口道:“距离上一次授课,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 这段时间里,不知道你们是否又好好温书,又或是学习新的知识呢?” 此话说完,学生们纷纷回道:“自然是学了。”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困惑呢?” “自然也是有的。” 孔子笑着问道:“既然如此,诸位为何还不提问呢?”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有数人应道:“夫子,我想请教您为政的道理!” 7017k 第一百零五章 孔子论政 说话的几人都是被三桓招揽至门下治理地方的。 看他们如此急不可耐想要询问为政方法的样子,显然是和孔忠差不多,这几个月被繁杂的政务折磨的不轻。 他们有的抱怨政务太多,有的则叹息事务棘手,有的则在抗议地方势力不听号令。 而孔子听到他们的问话,也不直接回答,而是微笑着说道:“不齐。” 宓不齐立刻起身行礼:“夫子。” “你与他们同样是治理地方,你难道没有遇到这些问题吗?” 宓不齐笑着摇头:“或许是我比较幸运,所以并没有遇到这些。” 此话刚一出口,便有同学问道:“难道你治理的地方,政务不多吗?” 宓不齐摇头道:“政务很多,但是我在乡里发现了五个比我更加贤能的人,我任用他们帮我治理地方,所以做起事来尤有余力。” 孔子闻言点头笑道:“治理地方,在于选贤任能。” 可这话刚说完,又有弟子质疑道:“我也知道乡里存在贤人,但我同样任用他们,不止没有将政务处理的更妥当,反而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这帮人勾结乡里的豪族,搅乱乡里的秩序,败坏当地的风气。光有才能,如果品行不端的话,又怎么任用他呢?” 孔子闻言,又笑着点头道:“选贤任能,在于辨别忠奸。” 宓不齐听完,笑着回道:“品行不端的人,的确不能任用。只不过,我凑巧得知了鉴别品行的方法而已。” 一说到这里,学生们纷纷来了兴趣:“你怎么鉴别的?” 宓不齐道:“我上任的时候,正巧碰见我的朋友阳昼。 当时他正坐在河边钓鱼,于是我就下车向他道别,顺便询问他有没有帮我治理地方的建议。 阳昼说:我的出身卑贱,地位低下,所以不懂得治理之道。但我垂钓多年,可以送给您一些钓鱼的经验。 我觉得好奇,于是便向他请教。 阳昼说:钓鱼时,刚刚放下鱼饵,马上就迎过来吞食的是‘阳桥鱼’,这种鱼,肉薄而味不美。而绕着钓饵游来游去、欲食又止的,叫做鲂鱼,这种鱼才是肉肥味美的鱼。 我刚开始并不能领会阳昼的意思。 但后来,我的马车走到距离乡里还有三五里距离的时候,我发现乡里的一些小吏居然就站在半途之中迎接我。 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些人便是阳昼所说的那种阳桥鱼啊! 经过这件事以后,我就对乡里官吏的品行有了初步的判断,在考察了所有人后,终于选出了五位品行与才能俱佳的人,协助我处理政务。” 孔子听完这段话,禁不住笑着连连点头:“以小见大,喻理于鱼。不齐啊!你应该好好的感谢那位指点了你的钓叟,他才是真正的贤人啊! 当年太公可以从垂钓中领会出治理天下的道理,你的这位朋友就算无法治理天下,但他的才能也足以用来治理国家了。 至于不齐你啊!懂得任用贤人,同样是可以治理国家的人才啊! 从前尧舜治理天下,都是一定要访求贤人来辅佐自己。 这些贤人,是治理天下的关键。 而你与能够贤人结交,又可以选贤任能。 可惜啊!你治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小了,就算让你做督管城邑的大夫,你大概也是可以胜任的吧!” 学生们听了孔子的话,都对宓不齐报以羡慕的目光。 毕竟夫子可是很少这么夸赞学生的。 能够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在少有。 唯独子路听了孔子的话,不仅没有羡慕,反而直犯迷糊。 “夫子,这话不对啊!” 孔子问道:“哪里不对了?” 子路道:“从前您在齐国时,齐侯向您询问治国的道理,您说治国在于节省财力。 前阵子国君召您询问治国之道,您说治国在于了解臣子。 楚国的叶公造访我国时,向您询问治国的道理,您告诉他治国在于使近处的人高兴,使远处的人前来依附。 现在您又赞赏子贱和阳昼的观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孔子本想回答,但他思索了一会儿,却突然笑着点名宰予:“予啊!你来为仲由回答这个问题吧。” 宰予突然被孔子叫到名字,吓得浑身一激灵。 子路问的不是您吗? 怎么这里面还有我的事? 可宰予转念一想,突然就明白了夫子这么做的意图。 于是他笑着应道:“夫子说过: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治理国家,哪里有什么不变的方法呢?只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妥善的去处理就行了。 夫子之所以劝齐侯节省财用,是因为齐侯生活奢靡,他在国内兴建楼台水榭,修筑园林宫殿,沉迷声乐。 甚至可以征收百姓三分之二的收入,供自己享乐。所以,夫子才规劝他,说为政的根本在于节财。 而楚国国土广袤而民众稀少,但他们又频发的发动战争,不断地向外征讨,民众不堪其扰,无法安心在此居住,所以夫子劝诫叶公当政后,应当让近处的人高兴,让远方的人来依附。 而我们鲁国,呃……国内形势比较复杂,群臣中奸佞横行。 在内,他们相互勾结愚弄国君。在外,他们排斥诸侯宾客,遮盖国君明察的目光,掩盖国君耳边的忠言,所以说为政在于了解大臣。 这三个国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应该因地制宜,灵活的采用不同施政策略,才能使得国家得到治理,让民众安居乐业。” 子路听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 孔子笑着说道:“我平时让你们读《诗》,就是为了让你们学习其中的道理。 《诗》中说:丧乱蔑资,曾不惠我师。 这说的就是因为奢侈无度,导致国家动乱的情况。 《诗》中说:匪其止共,惟王之卬。 这说的就是奸佞当道,引发国家祸患的情况。 《诗》中说:乱离瘼矣,奚其适归。 这说的就是频繁战争,让百姓不得不逃离的情况。 所以说,读书又怎么能只读它的表面呢?你们更应该看到它背后隐藏的道理啊!” 7017k 第一百零六章 为臣之道 孔子一袭话说完,子贡又开口发问道:“夫子,我有疑惑。” 孔子笑道:“那就说出来吧。” 子贡微微挺身,恭谨问道:“您方才说治理国家,要选贤任能、辨别忠奸、节省财用,但仅仅做的这些,恐怕还不足以使国家运转得当吧? 管夷吾生活奢靡,这算不上节省,但他依旧能够辅佐桓公称霸。 晋文公流亡国外时,没有食物即将饿死,介子推偷偷割下大腿上的肉让文公充饥。 然而文公回国继位后,在流亡时追随他的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犨都得到了封赏,唯独介子推没有得到赏赐。 介子推辞让封赏隐居山中,文公想要逼他下山,就在山中纵火,结果反而把介子推烧死。 文公这种做法,称不上是辨识忠奸,但却依然能够号令诸侯。 秦穆公下葬时,命令秦国的贤臣多达百人随同殉葬,这说不上是尊重贤能,然而他却依然能开辟疆土,东破强晋,西霸戎夷。 究其原因,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孔子闻言,笑着回道:“赐啊!你这是没有弄懂为政的根本之道啊! 国家的政事,怎么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面,而不看另一面呢? 管夷吾拥有经世之才,所以他虽然生前虽然生活奢靡,但却使得齐国富足、称霸诸夏。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生活奢靡,所以为齐国种下了奢靡之风盛行的祸乱根源,使得桓公无法分辨忠奸。 自从他逝世之后,竖刁、易牙、开方、常之巫等小人先后得到桓公的重用。 竖刁阉割自己来博取桓公的信任。 易牙烹杀自己的孩子做成肉羹取悦桓公。 开方作为卫国的公子,抛弃父亲卫懿公和蒙难的祖国来侍奉桓公。 常之巫以巫蛊之术恫吓、诱导桓公。 这些人结为朋党、互相勾结、蒙蔽君上、祸害百姓。 使得桓公病亡于宫闱之内无人过问,尸体放在床上六十七天,发臭发烂,躯干上爬满了尸虫,无人为他收敛。 齐国也因此陷入内乱,五位公子互相讨伐,使得桓公和管仲留下的霸业不再,齐国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威势。 而晋文公不辨忠奸,使得介子推被烧死在绵山之上。 晋国的百姓都哀叹介子推的命运,于是就约定在介子推死去的这天不生火做饭,寒食节由此而来。 而晋国的公卿大夫也因为介子推的死心有戚戚,再不敢以介子推这样的忠诚之士为楷模去教育子弟。 于是介子推死后,晋国的朝堂之上,秉忠行事的人越来越少,而以邪妄之言蒙蔽君主的人越来越多。 晋国公室的衰微,正是从文公开始的啊! 至于秦穆公,他能够称霸西戎,兼并十二个国家,开辟千里土地,正是因为重用贤臣啊! 他听从公子絷的建议,以五张黑羊皮换取百里奚,百里奚又向他举荐了蹇叔。 西戎王的使者由余前来拜访秦国,穆公以礼相待,所以又得到了由余的辅佐。 秦穆公听取他们的建议,向东击败了晋国,向西征服了西戎。 然而他死后,却用这些良臣殉葬,所以秦国的力量也自此衰落。 所以说,治理国家选贤任能、辨别忠奸、节省财用又有什么过错呢?” 孔子这段话说完,学生们正在思索着话语中的道理呢,宰予又突然站了出来。 “夫子,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治理国家的方法都各有各的缺点,那么有没有值得效法的完美对象呢?” 孔子听了,捋着胡须道:“完美的对象大概只有尧舜这样的圣人吧?” 宰予听了皱眉道:“可尧舜的时代过于久远,他们施政的方针已经无法考证,有没有近一些的呢?” 孔子闻言,笑着说道:“如果近一些的,大概只有郑国的子产能够稍稍接近他们了吧。” “那么子产执政的方法又是怎么样的呢?” 孔子开口道:“子产执政,在于宽猛。 政策宽厚,民众就会怠慢,怠慢就要用刚猛的政策来纠正。 而政策刚猛,民众就遭到伤害,伤害过度就要用宽厚的政策来抚慰他们。 《诗》中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这说的就是用宽厚的政策,来让民众太平康乐。 《诗》中说: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 这说的就是当宽猛互相调和后,民众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啊!” 听到这里,巫马施又站出来问道:“可是,夫子,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要坚守‘仁’道吗? 既然坚守‘仁’道,又怎么能对民众用苛政呢?” 孔子摇头道:“施啊!你这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啊!猛政与苛政并不是一回事啊! 子产用律法作为猛政,威慑民众当中的奸邪之徒。 用仁爱作为宽政,抚慰民众当中的良善之人。 如果一味的使用猛政,只会是良善的百姓受到伤害。 如果一味的使用宽政,又会让那些奸恶之辈逃脱惩罚。 子产去世前,曾将郑国的下任执政卿子太叔叫他床前,给他讲述了为政宽猛相济的道理。 然而在子产死后,子太叔却不忍心惩戒百姓,只是一味地纵容他们的行为。 结果没几年的时间,郑国境内盗贼横行,这些人聚拢在萑苻之泽,为祸国家残害百姓。 子太叔只能调遣军队去讨伐他们,把这些盗贼尽数处决。 如果子太叔按照子产的教诲去处理政事,原本只需要处死几个首恶之徒,就能将国内的不正风气逆转。 何至于要等到他们聚众成灾的时候,才派出军队讨伐呢? 子太叔用宽政的初衷,是出于仁爱之心,想要爱惜百姓。 然而他得到的结果,却是因为使用宽政,反而杀戮了更多的民众,造成了最大的不仁。 有子太叔的教训在前,为政者又怎么能抛弃子产的良言,去一味的采用宽政治理国家呢?” 说到这里,孔子心中感慨丛生,联想到子产的病故,又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抬起袖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叹息道:“子产去世时,郑国的百姓无不在街上嚎啕痛哭。 男子解下玉佩,妇女摘下耳饰,老人哭泣的就像是孩子那样无助。 他们说:子产离我们而去了,从今往后,我们还能依靠谁啊? 郑国的民众哭泣了足足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郑国的乐器也不再奏响。 子产这个人,有四个方面符合君子的标准:他自己言行谨重,事奉君主恭敬,养护百姓有恩惠,征募使用百姓公正合理。 有人说他是不仁之人,我是不相信的。 子产是郑国强大的基石,他所具备的仁爱,简直就是上古圣人流传下来的遗风啊! 他怎么会是不仁呢?如果他都是不仁了,那天下还有配得上‘仁’这个字的人吗?” 7017k 第一百零七章 吾等皆与子我同! 学生们看见夫子落泪,也感觉心里难受。 子贡则在几案下踢了宰予一脚,他低声责怪道。 “都怪你!没事和夫子提子产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夫子一提起子产就要掉眼泪吗?” 宰予听了,只感觉冤枉。 “我只是向夫子请教为政的方法而已,我哪儿知道夫子会说到子产身上去呢?” “我不管那么多,你把夫子弄哭的,你得夫子治好。要不然今天这课还怎么上啊?” 子贡一脸的恼怒,其余同学也对宰予报以杀人般的视线。 看这样子,如果宰予不能把夫子的眼泪止住,今天他是别想出学社的大门了。 宰予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开口把话题岔开。 “夫子,可这世上总是小人多、君子少。 而不能分辨小人与君子的君王又占多数。 即便我们想要像是子产那样施政,也必须要在取得君王信任后才能施行。 小人可以用邪辟的方法取悦国君,赢得他们的信任。 那我们又该用什么办法去劝谏国君,让他远离小人呢?” 孔子听到问话,抬起袖子拭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回道。 “说起劝谏君王,有五种方式可以选择。” 宰予见夫子终于不哭了,不由露出笑容。 “请问是哪五种呢?” 孔子道:“第一种叫做谲谏,即委婉而郑重地规劝。 第二种叫做戆谏,即刚直不阿地规劝。 第三种叫做降谏,即低声下气地规劝。 第四种叫做直谏,即直截痛快地规劝。 第五种叫做讽谏,即婉言隐语来规劝。” 宰予琢磨了一会儿,问道:“那这五种劝谏的方式,哪一种最好呢?” 孔子也不说哪种好,而是回道。 “五种方式,各有各的长处,应当根据不同的时机和所侍奉君主的性格妥善选用。 谲谏可以引起君主的重视。 戆谏可以点明政策的过失。 降谏可以缓和躁郁的情绪。 直谏可以陈述事务的利害。 讽谏可以顾全众人的颜面。” 宰予又问:“那从古至今,有哪些人擅长这五种劝谏的方法呢?” 孔子思索了一番,回道:“谲谏的典范是箕子,戆谏的典范是比干,降谏的典范是微子,直谏的典范是鄂侯,讽谏的典范是晏子。” 宰予听完这段话,愣了半晌。 夫子举的这几个例子,对比未免也太明显了吧? 箕子用谲谏向纣王进言,结果纣王把他降为奴隶。 比干用戆谏向纣王进言,结果纣王把他开腹剖心。 微子用降谏向纣王进言,虽然保全了自身没有遭到罪罚,但纣王依然没听进去。 鄂侯用直谏的下场也不怎么样,他直接被纣王剁成了肉酱。 这些人当中,唯独齐国的晏子因为使用讽谏,所以历仕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一直安然无恙。 三位国君也一直都很尊敬晏子,凡大小国事都要咨询晏子后才能做出决定。 而且不止国君尊敬晏子,齐国的百姓和公卿大夫们也十分尊重他。 齐庄公时,崔抒因为被庄公戴绿帽子,所以怒而弑君,造成齐国内乱。 晏子当着崔抒的面,伏在齐庄公的尸体上哭泣哀悼。 后来,崔抒打算与国人盟誓,晏子也不来参加,还用讽谏的形式规劝崔抒不要做得太过分。 旁人都劝崔抒杀掉晏子,但崔抒却不忍心的动手。 他说:晏子是百姓爱戴的人,放过他可以得到人心。 由此可见,讽谏才是进谏的最高级形式啊! 不止能够达到规劝的目的,还能保全自身,这种手段怎么能不学呢? 宰予连忙开口道:“五种劝谏的方式虽然各有各的长处,但学生还是想先学习讽谏啊!” 孔子知道这小子又在耍滑头,不过倒也没点破他。 而是捋着胡子笑道:“予啊!我也赞同你的观点啊!这些劝谏的方法都需要揣度君主的心意来采用。 如果没有明白君主的心意,还是采用讽谏的方法来规劝更稳妥啊!” 孔子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当年在齐国客居时,曾听说齐侯有一匹心爱的马病死了。 齐侯知道这个情况后勃然大怒,于是就命令把养马的小吏杀掉。 晏子听说这个消息后,立刻来拜见齐侯。 他请求道:当初尧舜时,杀人前总要历数他的罪名。现在国君想要处决养马人,我请求仿效尧舜,陈述罪名后再行刑。 齐侯正在气头上,于是就答应说:好啊,那你就说吧! 晏子于是站在养马人的面前,历数他罪状。 说:你犯了三条大罪! 第一,国君让你养马,你却把马养死,这是第一条死罪! 第二,你养死的马,又正好是国君最喜爱的一匹,这是第二条死罪! 第三,因为你养死了马,使得国君要动怒杀人。百姓听说这件事后,一定会埋怨国君因马杀人,诸侯听说之后,一定因此轻视我国。这是第三条死罪! 你养死了国君的爱马,使百姓生出怨恨,还让其他国家轻视我们,现在国君要把你处死,你知罪吗? 齐侯听完晏子的话,只能红着脸向晏子认错。 齐侯说:不要再说了,请您把他放了吧!放了吧!千万不要让他损害了我的仁爱的好名声。” 孔子说完,笑着说道:“如果你们都能像晏子这样劝谏君王,又何愁他们听不进去呢? 只要君王听进了你们的忠义之言,又何愁那些小人使用邪辟的方法迷惑国君,使得国家遭到损害呢?” 宰予听完这段话,心中顿时明悟。 啊~ 我懂了! 讽谏,就是有艺术的阴阳怪气嘛。 既要让听者明白你话语中的含义,又不能伤害对方的自尊心。 的确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啊! 要不说还得是夫子呢,讲道理深入浅出、简单易懂。 今天的课总算没白上。 对于我这种喜欢耍嘴皮子的人来说,再没有比讽谏更好的选择了。 宰予笑嘻嘻的向夫子躬身一拜:“您的教诲,我记下了。” 孔子听了之后,却笑着摇头道:“光记下可不行。” 宰予听得一愣。 记下还不行? 夫子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怎麼不按流程来了? 往常我说完這句話就该让我坐下了啊! 孔子见他一脸懵,只是笑着提点道。 “予啊!像你和赐这样擅长言语的人,如果有了机会,可一定要多多实践讽谏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宰予和子贡心里齐齐咯噔一下。 夫子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老人家难道是想让我们去规劝三桓,还是去规劝阳虎? 但这些话,他俩也不敢问。 他俩正琢磨着夫子的话呢,忽然听见夫子的声音响彻学社。 “昨日国君召集卿大夫们集会,宣布将会向莒国用兵,夺回原本属于我国的郓地。 现在,国君的命令已经由公宫向各地传达。全国各地的有志之士,都将汇聚曲阜共襄盛举。 你们当中的不少人,肯定也将会受到征召随军出征。 郓之战,师出有名,乃大义之战! 诸君皆受國家恩泽,享万民之利,怎敢不为国家效死命?” 宰予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夫子的意思。 原来他老人家是一早就得知了鲁国将会对莒国用兵,也明白他和子贡必然会随军出征。 而他们俩又得到孟孙何忌与阳虎的器重,能在他们的面前说上话。 所以夫子才有了上面的那番话,提醒宰予和子贡,如果战事出现变故,一定要竭尽全力进献忠言,防止主帅上头给国家带来灾难。 夫子这么给宰予面子,他又怎么敢不兜着呢。 宰予立刻起身表态道。 “学生听闻:君子有不战,战则必胜!君子有不攻,攻则必取!君子有不行,行则必果! 宰予身受国恩,今日便是报偿之时! 敢不遵国君之命,从夫子之令乎?” 学生们也齐齐随之起立:“吾等皆与子我同!” ------题外话------ 敢不投票,打赏者乎?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零八章 宰予出征 天空中太阳高照,林风徐动,带起阵阵树叶摩擦的声音。 林间的道路上,杂乱的脚步声隆隆作响,扛着长戈、举木盾的徒卒人头攒动,战车排成一条长龙,自森林外的原野蔓延到茂林深处。 宰予站在战车上,扶着车厢前的围栏扫视周遭情况。 今天的他与往常的打扮大有不同。 面部横着一道干涸的血痕,那是刚才誓师仪式留下的证明。 身上披着的是阳虎馈赠丹漆犀甲,腰配一柄泛着寒光青铜利剑,身背六尺三寸黑檀弧弓,头顶皮盔上插着的赤色羽翎随风飘扬。 穿着这身扮相一出场,不等出手,外人便知道,这定是鲁国的精锐之士。 而在他身前,负责担任御者的子贡也不遑多让,全身的装备几乎武装到牙齿,不止丹漆犀甲,就连头盔也是青铜铸造。 而在宰予右手边站着的,是手持长矛一脸紧张,负责担任车右的冉求。 还有同样手握长矛,在孔门中同样以勇力不屈著称的申枨,他这一次负责担任驷乘,一旦战车出现伤亡,他可以随时进行补员。 宰予所在的这辆战车,可以说是无论从人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上,都是上上之选。 宰予呼吸着湿热的空气,每一次吐息都感觉像是灌了一口水似的。 他抬头仰望头顶的太阳,忽然,一滴雨水滴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绵密的雨点 雨水冲刷而下,将宰予脸上的血痕洗的一干二净。 他闭眼体会着温热的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的感觉,忍不住叹了一句。 “苍天啊!都已经够潮湿的了,这怎么还下起太阳雨了?” 宰予正在感叹着呢,一辆战车突然从他的身边驶过。 子路站在战车上冲着他大喊:“子我!行军途中,打起精神来!你是这一乘的车左,你要是没精神,还怎么指挥手下的御者、车右和驷乘?” 说着,子路的战车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又跑到最前方传令去了。 子贡两手握着缰绳,一边驾驭着马匹,一边打趣道:“你别说,子路现在这个两司马当的还真有模有样的。” 申枨也点头附和道:“的确有作为两司马的威严,他手底下的一两徒卒被他管理的井井有条,行军有度,前后不乱。” 宰予对此则是见怪不怪:“夫子说过,就算是千乘之国的将军,子路也能做得。让他管理区区一两,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宰予这话也不完全是吹捧子路。 因为根据《周礼》规定,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四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 一两不过才二十五人。 别说两司马了,以子路多年对于兵法的钻研,就算让他当管理五百人的旅帅,照样可以得心应手。 让子路当两司马,属实是夫子做胎教——大材小用了。 冉求望着在雨水侵袭下逐渐泥泞的道路,不免忧心道:“刚刚出师,便遇见大雨侵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子贡听了,赶忙出声劝道:“你可别乱说话!刚刚出师就说这些,不吉利。” 申枨也点头认同道:“应当会没事的,出师之前不是在宗庙前占卜过吗?这次出师,乃是大吉。” 二人都觉得一点小雨无伤大雅,但宰予却站在了冉求这一边。 “子有说的倒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莒国盛产柴薪,国境之内山野众多,林荫广袤。 这点雨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必然会使得道路泥泞难行,迟滞我军的行进速度。 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在原定的时间抵达郓地,作战的时间也要向后推迟。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影响,但之后引发的一连串反应却是不得不注意的。” 子贡眉头一皱,仰头看着他。 “欸?我说,子我,你小子一个儒生,不看《诗》《书》《礼》《乐》,怎么还看上兵法了? 还兵者,国之大器,不可不察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这都是你从哪儿学来的?” 宰予震声道:“当然是太公了!太公会点兵法,很奇怪吗?” 子贡听了,一脸的不爽,他一抖缰绳,抽打着马屁股。 “太公真是什么东西都教你!管夷吾这个家伙,真是搞不清自己的地位,我天天在家里给他祭祀贡品,他也不来关照我一下!” 冉求听了这话,弱弱的问了一句:“可……子贡,你这么做应该不对吧?” “哪里不对了?” 冉求道:“我记得夫子说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不是你应该祭祀的鬼神,你去祭它,就是谄媚。见到应该挺身而出的事情,却袖手旁观,就是怯懦。 管仲应该不是你家亲戚吧?你跑去祭祀他,这不就成了夫子口中谄媚了吗?” “我……” 子贡胸口一股气没喘上来,差點活生生被冉求憋死。 宰予則喜笑颜开的拍着冉求的肩膀道:“子有啊!会说話,伱就多说一点。” 子贡怒道:“他这叫会说话?” 宰予回道:“你懂什么?夫子说过,子有遇事容易退缩,所以要多激励他。我这不是在遵循夫子的教导,帮助同学吗?” 冉求和宰予两人,左一个夫子,右一个夫子,堵得子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驳斥他俩。 他想了一会儿,刚准备开口还击呢,忽然听见后方传来阵阵鼓声。 众人回头望去,一辆架着战鼓的战车疾驰而过,而站在车上奋力敲鼓的,正是之前在官邸想要向阳虎请战的卞庄子。 子贡嘀咕道:“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個常败将军吗?阳虎还真答应了他出战的请求?” 申枨听了这话,摇头道:“也不能说他是常败将军吧。 卞庄子毕竟是能够独立对付两只老虎的勇士,如果他能抛弃以往怯懦的毛病,倒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冉求对卞庄子的出现也倍感好奇:“他就是卞庄子吗?我听说他已经三年不曾出战了,怎么这一次攻莒反而来了?” 子贡道:“肯定是覺得莒国好欺负呗!我卞庄子收拾不了齐人,还能收拾不了你莒人吗?” 宰予看着子贡那副贱兮兮的模样,嘻嘻哈哈的笑道:“子贡,你算是学到了讽谏的精髓了。” 谁知申枨听到二人的话,却极力为卞庄子辩解着。 “子贡,子我,你们俩是误会他了。 我老家就是卞邑的,所以对卞庄子了解较多。 他之所以避战三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母亲病逝,所以才守孝三年。 之前三战三败,也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死后,母亲无人照看。 这一次攻莒,他绝对会洗涮从前的污名,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你们要是不相信,咱们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 7017k 第一百零九章 春秋战国的复杂外交 山中的雨水连夜的下,虽然是夏季,但倒了夜晚时分,山中阴风刮过,还是让人禁不住冷颤连连。 山脚下的茂林之中,鲁军士卒砍伐树木、开辟空地,打算在此原地休整。 宰予此刻正在一处刚刚搭建好的简易帐篷里,坐在篝火前与子贡等人一起烤火。 他的长发湿漉漉的,身上的犀甲上沾满了成行的水珠,水滴顺着衣领流入内里,浸湿了里面的内衬。 子贡等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大家冒雨走了一天的路,全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宰予扭头看向周遭的鲁军士卒们,他们同样是一副无精打采、筋疲力尽的模样,有的坐在火堆前打着瞌睡,还有的已经开始出现咳嗽、发热的症状。 按照原本的计划,鲁军日行五十里,五日之内就可以抵达战场。 鲁军前三天都顺利的完成了行军的任务,可等到进入第四天开始下雨后,泥泞崎岖的林间道路,使得行军速度不得不随之放缓。 因此,他们第四天只走了二十里,而今天更是只有十里出头。 按照这个进度下去,鲁军至少要比原定计划晚上三天才能到达战场。 晚上三天倒还在其次,山林中蚊虫众多,再加上连日下雨,如果鲁军士卒中再爆发大规模疾病,那这一趟攻莒的前景就不容乐观了。 这就叫兵疲意沮,计不复生。 这么简单的道理,宰予懂得,领军出征的主将阳虎自然不会不懂。 所以从昨天开始,阳虎便下令军队改道,朝着向邑方向进发,打算在那里休整后再朝着郓地进军。 子贡身上裹着一块狐裘,整个人冻得连打冷颤,时不时还要连打几个喷嚏。 黑白花纹的大蚊子在他的眼前飞来晃去,两只翅膀嗡嗡作响,它瞅准了时机,蹑手蹑脚的趴在了子贡的脸颊上,口器高高扬起,正准备给子贡狠狠地来上一针。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 子贡的脸上留下了一块红彤彤的巴掌印,蚊子香消玉殒,溅了他一脸的血。 子贡原本上下眼皮打颤,昏昏沉沉的正准备睡去,一个巴掌下去,顿时把他的怒气值拉满,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他捂着火辣辣侧脸骂道:“子我!你小子又犯病了是不是?” 而宰予则是翻出掌心,指着掌缝间的蚊子碎尸振振有词道。 “伊蚊,蚊科库蚊亚科伊蚊属,会传播黄热病、登革热等传染性疾病。 我救你一命,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居然还忍心骂我。” “蚊子就蚊子,让蚊子咬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 子贡说完,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嘴里念叨着。 “不过行军的事,居然还真让你小子和子有蒙对了。按照这個进展走下去,等我们走到郓地,恐怕莒国人的援军也到了。等到那个时候,双方就只能摆开阵势,正大光明的打上一场了。” 一旁的冉求正伸出双手烤火,听到子贡的话,不由疑惑道。 “打仗不就是两国展开车阵,排开阵型,正大光明的打吗?难道还有别的打法?” 子贡闻言,不免鄙夷道:“子有啊!正大光明的打,那是诸夏国家的打法。 莒国出身东夷,他们的公室乃是己姓,国君死后也没有谥号。和这种蛮夷国家作战,哪里需要讲什么礼法呀?” 申枨也笑着附和:“和他们讲礼法,他们也要懂才行啊!” 冉求越听越迷糊:“可莒国不也是向天子称臣纳贡的国家吗?他们为什么不能算作诸夏国家呢?” 宰予听了,给他解释道:“莒国称臣可不是感沐王教德化,而是拜服于我诸夏武德。 早年间,莒国可是经常联合徐国、淮夷等东夷国家攻打诸夏,这帮蛮夷到处寇边犯境、掳掠百姓。 只是后来,诸夏势大,莒国才不得不屈服于天子治下。 所谓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知小礼而无大义,这说的就是这帮莒国人。 和他们打仗讲礼法,你是忘了宋襄公和楚人讲礼法的下场了吗?” 说到这里,子贡喃喃道:“说起宋襄公,咱们这一次去的向邑,好像还和宋襄公有些关联。” 申枨问道:“向邑和宋襄公有什么关系?” 子贡回忆道:“向邑从前是鄫国的属地,而当初宋襄公称霸时,曾经召集诸侯盟会,鄫子不想来,所以宋襄公就让邾文公把鄫子给绑了。 然后还当着盟会诸侯的面,以祭祀次睢之神的名义,将鄫子杀死在了次睢之社。 那个次睢之社,好像就在向邑附近。” 冉求问道:“向邑既然曾经是鄫国的土地,那怎么现在怎么变成了咱们鲁国的?” 谁知宰予等人听到冉求的问话,脸上的表情纷纷变得古怪了起来。 冉求茫然不知,他追问道:“你们怎么了?” 子贡回道:“因为这个话题不正确。” 申枨道:“有诋毁我国先君与贤大夫的嫌疑。” 宰予亦是点头:“而且弄不好容易惹出国际纠纷。” 冉求被他们唬的一愣一愣的:“有这么严重吗?” 宰予看了看左右,随即冲他招手道:“你要是真想听,那就附耳过来。” 冉求犹豫了半天,但好奇心终究战胜了畏惧,他凑到宰予身边侧耳倾听。 鄫国的历史悠久,夏朝时期便已经立国。 他们的祖先,乃是少康的次子曲烈。 夏朝覆灭后,鄫国臣服于商朝,商朝覆灭后又臣服于周朝。 所以虽然鄫国的势力不大,但因为见风使舵的能力强,国祚足足延续了千年之久。 只是,在周王室的力量衰微后,诸侯互相讨伐。 鄫国因为实力弱小,所以不仅会遭到淮夷的入侵,甚至还会被身边的邻国暴打。 挨揍的时间长了,鄫国受不了,只能祭出传统艺能,找个大腿抱一抱。 鄫国找来找去,发现还是身边的鲁国最合适。 齐国虽然实力强,但是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有时候办事不太讲究。 而鲁国则恪守周礼,不仅有文化吸引力,而且还是道德模范。 所以,鄫国从鲁宣公时期,就一门心思的当了鲁国的马仔,为大哥鞍前马后,按时上交保护费,以此换取鲁国的庇护。 但鄫国认了鲁国当大哥,他的邻国莒国和邾国可不愿意了。 两国觉得,鄫国的好处都让你鲁国吃了,那我们喝西北风吗? 于是,在几次交涉无果后,莒、邾两国决定结成同盟,共同反对鄫国归属于鲁国。 两国在国际上公开谴责鲁国的霸权主义行为,要求鲁国军队撤出鄫国,并表示,鄫国是鄫国百姓的鄫国,应该让鄫国民众自主决定鄫国的命运! 鄫国应该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存在,而不是鲁国的傀儡! 除此之外,两国还声称鲁国的这种做法,是在破坏周礼制度,简直就是违背了祖宗的决定! 如果鲁国人不知好歹,两国不排除采取更为激进的手段,维护地区的稳定与和平。 對於莒、邾两国的外交声明,鲁國的回复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此蛮夷之言,不足信也。 随后,鲁国火速派出了以国君鲁襄公和上卿孟献子为首的高规格外交使团,出访晋国,希望能谋求霸主国的支持。 晋悼公看到鲁国的这个架势,当即搓了搓手指头,表示:这个事,你让我很难办啊!鲁国兼并别国,如果我不管的话,我这个霸主以后还怎么服众? 鲁襄公的态度也很明确:鄫国从不向霸主纳贡,而我们鲁國地狭人少,所以每年给霸主上缴的贡品也很少。如果我们鲁国可以得到鄫国的话……可以加钱。 晋悼公听到这话,二话不说立刻拍板:就知道你们鲁国人能处,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下次不许这样了啊! 从这里开始,晋国就默许了鲁国兼并鄫国的行为。 而莒、邾两国也说话算话,你鲁国人不要体面,那我们就帮你体面。 两国立刻发兵攻打鄫国,鲁国派出大夫臧武仲迎敌,结果在狐骀被莒、邾两国击败。 晋悼公得知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 到嘴的鸭子,怎么还能飞了呢? 他正准备率军去为鲁国主持‘公道’,岂料在二十九岁的年纪突然暴毙。 但晋悼公死了不要紧,他的继位者晋平公没有忘了好兄弟鲁国,他在盟会上责令莒、邾两国将鄫国的土地交给鲁国管理。 莒、邾两国迫于大国威严,不得不交出土地,从此之后鄫国旧土尽归于鲁,鄫国一千四百年的国祚也在此终结。 7017k 第一百一十章 四武冲阵 夕阳日暮,大林之中,阵阵烟火自深林中升起。 鲁军士卒用石头垒好炉灶,将从林间捡到的柴火堆进灶台生火做饭。 宰予站在营地边缘,视线飘入幽静的老林深处,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子我!看什么呢?回来吃饭了!” 子贡端着一个小木碗走到他的身边,一边顺着碗沿儿吸溜着黍米粥,一边嘀咕道。 “林子嘛,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树林里还能窜出一堆莒国人不成?” “还真说不准。” 宰予指着营寨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道:“你看这做饭升起的烟雾,莒国人要是就在附近,说不准就会循着这些烟雾找过来。” 子贡听了,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可别说了!之前你说下雨影响行军,就让你说中了,万一这次再灵验了怎么办?” “我不说莒国人就不来了吗?况且这次行动,足足出动上下两军共计两万五千人。 虽然我们分成四路行军,但每一军都有数千人之众,这么多人在山里转悠这么久,莒国人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察觉。 况且,我们出发前还在五父之衢进行了誓师,今天已经是出发的第七天。 就算莒国人再迟钝,这会儿消息也一定传回去了。 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鲁军撒出去的斥候,却连莒人的毛都没找到,你就不感觉奇怪吗?” 子贡听到这话,只感觉后背凉飕飕,他忍不住朝着树林深处瞥了两眼。 “你的意思是,莒国已经知道了我军的动向,之所以找不到他们,是因为他们正等着我们钻进他们的圈套?” 宰予点头:“虽然不能确定,但大概率是这样。” “可……”子贡问道:“阳虎不是下令改道了吗?莒人总不能还算到了我们会更改行军路线吧?” 宰予指着头顶的炊烟道:“他们的确算不到,但莒人又不瞎,这一缕缕的烟雾,他们总不能看不见吧? 莒国乃是东夷国家,他们的士卒熟悉林地作战,行动起来肯定要快过我们鲁军。 就算我们改道,只要给他们几天的时间进行调整,肯定能抢在我们之前抵达位置。” 子贡听完,甩手往他的肩膀上一拍,瞪眼问道:“你能想到这些,为什么不去禀告主帅呢?” 宰予道:“我这不也是刚想明白吗!” 子贡赶忙把脱下的头盔又戴在了脑袋上,冲他喊道。 “你也别先吃饭了,赶快去找阳虎吧。就像你之前说的,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虽然你说的也不一定对,但最起码能让主帅小心行事。” 宰予点了点头,迈开步子朝着阳虎的营帐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指着土灶上正在煮粥的陶罐,道。 “给我留一点!” “少不了你的。” 宰予走到营帐前还未等入内,便被负责守卫的甲士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的?” “中士车左宰予,求见中军佐阳子!” 此次出兵攻莒,鲁国的上下两军被重新划分为四股军队依次行军。 前军主帅为费邑宰公山不狃,左军由大司空孟孙何忌统辖,右军有中大夫子服回带领,而季孙斯则坐镇中军。 不过虽然季孙斯名义上是中军主帅,但发号施令的却是担任他副手佐官的阳虎。 甲士上下打量了宰予一眼,问道:“伱就是宰予?” 宰予也不多嘴,只是从腰间解下铜牌递过去。 甲士看了两眼,微微点头。 “阳子吩咐过,你是那个什么……记者,对,记者!记者前来拜见不必通报,你进去吧。” 语罢,甲士收回长戈重新立正,为宰予让开了道路。 宰予大摇大摆的走进营帐,刚刚进入,便看见阳虎穿着全套的甲胄席地而坐,他的面前还摆放着一张羊皮地图。 阳虎听见有人入内,抬起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宰予,于是立马大笑着将面前的地图卷了起来。 “子我啊!你怎么来了?” 宰予同样全副武装,因此不便行礼,只能抬手抱拳算是尽了礼数。 随后,他开口道:“阳子,连日大雨滂沱,士卒日夜行军、疲惫不堪,而且我军还在林中明火造饭。长此以往,怕是会留下隐患啊!” 阳虎也不急,而是笑着抬手请他入座。 “不知道你所说的隐患到底是什么呢?” 宰予道:“我军作战,以车战为主,此次攻莒,我国更是一举出动了六百乘的精锐甲士。 我听说,步兵作战贵在掌握战场时机变化,战车作战贵在掌握地形,骑兵作战贵在熟悉小道捷径。 如今我军深陷茂林大泽,倘若突然遭到莒人袭击,战车就无法依仗地形迅速展开,这便是将优势变为了劣势。 而莒人与东夷山越习俗无异,自小便在山林中生存长大,熟悉山林作战。 所以,即便莒人的军队规模不如我军,但有了地形与天气的加持,他们却能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恐怕并非明智之举啊!” 如果是其他人对阳虎这么说话,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但对于宰予,阳虎的耐心无比充裕。 他笑着问道:“看来子我对于车战的战法颇有心得啊!既然如此,我便考一考你,你知道战车作战有哪些忌讳吗?” 考我? 宰予眉头一皱。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生气了? 还是玩上了? 但阳虎问话,宰予又不能不答。 他想起了夫子曾交给他的讽谏方法,转而回道。 “我的才能低浅,因此还没有学到战车作战忌讳,我只知道战车作战的几点优势。” 阳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谈谈优势吧。” 宰予道:“我听说在作战时,有六种情况,可以出动战车攻破他们。 第一,敌人的前后阵型尚未确定,可以出动战车攻破它。 第二,敌人的旌旗纷乱,人马調動频繁,可以用战车攻破它。 第三,敌人士气低迷,前进時犹疑不决,后退又感到恐惧,进退间举棋不定,可以出动战车攻破它。 第四,敌人全军突然惊乱,挤成一团,可以出动战车攻破它。 第五,敌人在平坦地形上与我交战,至日暮时还未结束战斗,可以出动战车攻破它。 第六,敌人长途行军,至大黑才宿营,三军恐惧不安,可以出动战车攻破它。” 宰予这段话,看似说的是战车的优势,其实是委婉的提醒阳虎:鲁军兵疲马乏、兵种弱势、地形劣势,如果在山林中接战,只会一败涂地。应该盡快脱离山林,在原野的开阔地形重整军备。 阳虎并不笨,宰予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 但他听完宰予的劝谏,只是笑着连连摇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宰予的肩膀,肯定道。 “子我啊!以你现在的才能,已经足以担当统帅了,但暂时还无法执掌一国的权柄啊!” 宰予听到这话,心里一阵疑惑。 可以担当统帅,但无法执掌一国? 阳虎见他半晌不说话,只能笑着又点了他一句。 “你放心吧,我已下令全军加强戒备,值夜士卒分组摆开四武冲阵。如果莒人真的胆敢夜袭,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问题的。况且……如果,莒人都冲到中军了,那,这种情况又说明了什么呢?” 7017k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阳虎的阴谋 宰予从营帐出来后,越琢磨阳虎的话越感觉不对。 阳虎说我足以担当统帅,这是赞同了我的建议,他同样觉得不适合在林地间开展车战。 但他同时又拒绝采用我的建议,所以说我还无法执掌一国的权柄。 但打仗就是打仗,这和管理国家有什么关系呢? 他正在思考着呢,忽然听见几个士卒抱怨的声音。 “欸……我也是倒霉,当初分编的时候,怎么就能被编入上军了呢?要是我之前被编入下军该有多好?” “娘的,这跟着阳虎打仗,也太累了!农闲时,训练那么多。出征时,还要被安排值夜。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荒山老林的,让我们大晚上全副武装的排出四武冲阵,是要做样子给林子里的野兽看吗?” “可算了吧,晚上乌漆嘛黑的,野兽也看不见啊!” “你们可别乱说话,回头让其他人抓到话柄,你们小心挨罚。” “挨罚?脏活累活我干了,还不能让我说两句实话了?咱们就事论事,待在季氏统领上军,就是比待在孟氏和叔孙氏统领下军累嘛!” “何止是比下军累?你这次打先锋的费邑徒卒,公山不狃手下的那些人,人家的日子过得也比咱们舒服啊!我之前问过他们,人家哪儿有咱们上军管的这么严?”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他停下脚步,心中迷雾顿时烟消云散,他总算明白阳虎的意图了。 刚才他之所以不理解阳虎话语中的含义,是因为他完全把攻莒这件事当成了一次简单的军事战役。 但攻莒并不能把他理解为单纯的军事作战。 阳虎攻莒,表面上为了帮鲁国夺回郓地,实际上则是为了巩固自己在鲁国的地位。 而巩固执政地位的方法有很多种,提升国内声望是一种,削弱那些可能威胁到他统治地位的对手又是一种。 此次出征,阳虎征调了鲁国的上下两军,其中季氏下辖上军的大部分都被编入了中军,由阳虎直接调遣。 而左翼右翼的部队,则是由孟氏和叔孙氏管理的下军。 作为先锋的,则是季氏家族二号人物,公山不狃率领的费邑徒卒。 虽然孟氏和叔孙氏现在明面上支持阳虎,但他们两家绝对算不上阳虎的盟友。 公山不狃可以算作阳虎的盟友,但二人的关系却并不牢固。 因为他们俩都是季氏家臣出身,一起共事多年。即便现在阳虎执掌国政,公山不狃也一直没把阳虎当上级看待过。 对于阳虎下达的命令,公山不狃觉得有利就去执行,觉得不利,那就纯当没看见。 所以说,阳虎分兵四处,但真正掌握在他手里的,只有由季氏上军组成的中军。 宰予想到这里,渐渐回过味儿来了。 我就说嘛,莒国虽然实力不弱,但这次的作战目标只是去收复郓地而已。 何至于要发动上下两军,乃至于出动费邑徒卒,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就连一般的士卒都知道孟氏、叔孙氏和公山不狃治军不严,没理由阳虎不知道这档子事啊! 而且他不仅知道那老几位治军不严,更知道战车不适合在林地作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冒着大雨在山林中搞越野拉练,还大张旗鼓的生火做饭。 他哪里是担心莒人会来偷袭,他这是生怕莒人不来偷袭啊! 再联系到阳虎最后的那段话:如果莒人都已经攻到了中军大帐了,这又说明了什么? 阳虎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莒人攻到中军,就代表着左右翼和先锋当中,必有一路被莒人打穿。 而阳虎治下的中军戒备森严,攻到中军的莒人则是强弩之末,战胜他们并不困难。 而到了那时,阳虎不止可以拿下战胜莒人的功劳,还削弱了潜在对手的力量,顺带着名正言顺的治他们的罪。 宰予嘀咕着:“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虎子,你够毒的啊! 不过你玩这么大,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如此小瞧莒人,万一到时候你也被干挺了怎么办?” 宰予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子贡他们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脚步一顿,大叫一声道。 “坏了!” 子贡一手拿着《管子》,一手放在炙烤着,边看书边问道:“怎么了?陽虎不听你的嗎?” 宰予急的一跺脚:“还什么阳虎不陽虎的!快去跟我救子路啊!” 烤火三人组齐齐扭头望他:“子路怎么了?” 宰予抄起靠在帐篷边的黑檀长弓,急道:“子路手下的那一两士卒,被编在了先锋当中啊!” …… 夜色渐深,星斗漫天,林间寒风萧瑟。 静悄悄的森林中,车轮滚動的声音逐渐响起。 举着火把四处巡逻的鲁军士卒听到声音,赶忙拔出佩剑大吼一声:“什么人!” 宰予的嗓音随之传来:“我们是《仁报》记者,奉阳子之命,前往先锋前哨观察!” “《仁报》记者?” 士卒提着的心蓦地一松,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 出发巡逻前,伍长就曾对他们嘱咐过有关记者的事情。 他记得记者就像是传令兵,拥有在各部间通行无阻的权力。 士卒扯着嗓子喊道:“有通行令证明身份吗?你叫什么名字?” “有的!我乃中军车左,中士宰予!” 士卒一听到宰予这个名字,心里又踏实了不少,名字也对的上,那看来的确是记者没错了。 他收起佩剑,迈开步子正想向马车来的方向走去。 突然,耳边刮过一阵寒风。 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唇,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痛,士卒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想要呼救,但却再也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留在他生前最后视线中的,是一张用青红染料绘制出的骇人‘鬼脸’。 在火把光辉的照耀下,只看见‘鬼脸’人缓缓收回了那柄插在士卒心脏的短剑。 随后一点一点的咧开嘴,他的门牙尽数缺失,剩余的那几些牙齿也如周遭的环境一般漆黑如墨。 猩红的舌头从牙齿的缺口中伸出,不断地卷舐着短剑上温热的血液,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迷醉般的诡异笑容。 士卒无力的倒在地上,含满了血的嘴只是喃喃:“莒……莒人来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师弟天下无敌! 子贡驾驶着马车疾驰,宰予站在车厢中高高举起令牌,朝着火把闪耀的位置挥舞。 忽然,他发现前方原本高举的火把突然落在了地上。 不知怎的,宰予背脊发凉,第六感提醒着他,前方正有危险来临。 “不好!全车戒备!” 宰予话音刚落,数道破空声接连响起,数只利箭飞驰而下,射向战车。 他下意识的侧转脑袋,正巧躲过了一只直奔他面门而来的箭矢,但脸颊还是免不了擦破了一道口子。 原本漆黑一片的深林中,数十只火把随之升起,以青红颜料涂抹面颊的莒国士卒在火光照耀下,如鬼魅般现身。 他们一只手拍打着嘴巴高声尖啸,随后抽出身边早已备好竹矛朝着战车奋力投掷。 申枨一手持矛一手握剑,连劈带砍,数根竹矛顿时被他斩成两截。 而高举木盾的冉求虽然依旧慌张,但慌张归慌张,他总算没闲着。 冉求拿着盾牌高接抵挡,竭尽全力护住驾车的子贡与身旁的宰予。 宰予则抽出背后的檀木弧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对山丘上的莒人弓手还以颜色。 他一边射箭还一边催促子贡。 “子贡!你还愣着干什么?驾车,跑啊!” 子贡急道:“你以为我不想跑?这帮莒人肯定是有备而来,竹矛都卡在车轮里了,我动弹不得啊!” 申枨大吼一声,跳下马车:“护住我!我去砍断竹矛!” 宰予闻言,立刻下令道:“子有,你去举盾护住子周,我来掩护你们!” 虽然大家都是孔门弟子,但战场之上,一切服从上级调遣。 宰予是这辆车的车左,那么车组成员便都要听从他的命令。 因此,冉求也不犹豫,立刻举盾持矛横在了莒人与申枨之间。 满脸青红染料的莒人在火光的照耀下,骇人如鬼,他们兴奋的大叫着朝冉求冲来。 “杀!!!” 冉求原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面无血色,可莒人们这一叫,却把他的胆气也给提上来了。 冉求咬着牙,也大叫着还击:“啊啊啊!!!” 他一矛插翻冲在最前方的青面莒人,宰予则连发两箭帮他干掉了紧随其后的两人。 申枨趁着这个机会,一连砍断数根车轮中的竹矛。 子贡趁势一抖马缰,大喝一声:“驾!” 迟滞已久的车轮终于重新开始转动,申枨将剑矛向车厢里一撂,两手用力爬上战车。 紧接着一手抓住围栏,冲着冉求的方向伸出另一只手,大吼道:“子有,拉住我的手!” 冉求一矛又插翻了一名莒人,正感觉自己血气上涌,打算大干一场呢,忽然听见申枨的大喊声,这才想起还没到拼命的时候。 于是他赶忙将学着申枨之前的做法,将长矛扔进了车厢,然后一手举盾挡住流矢,另一只手抓住申枨一路狂奔。 宰予则放下弓箭,拿起他们的长矛一阵乱舞,试图掩护冉求上车。 他一边挥舞,还一边大声叫骂着,竭尽全力吸引的仇恨。 “莒国的蛮夷们!乃公宰予,就是曲阜第一巴图鲁!待我把你们生擒活捉,定要把你们流放宁古塔!” 只可惜,宰予的这段话,莒人八成是听不懂。 别说莒人听不懂,就连他身边的子贡也听不懂。 子贡一边驾车,一边骂街道:“子我!你喊得什么狗屁东西?!” 但别管宰予的话莒人听不听得懂,至少那股侮辱挑衅的气势已经到位了。 莒人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每一发都是奔着宰予而来。 宰予一矛挡开一片,另一片转瞬即至。 只听见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关键时刻,阳虎送他的那副点缀了青铜甲片的丹漆犀甲,发挥了救命的作用。 冉求也趁着这段时间,在申枨的帮助下爬上了战车。 不过莒人并没有留给他喘息的时间,这帮从小就生长在山野中的东夷居民迈着大步子追逐战车。 他们挥舞着刀剑奋力劈砍车辕,试图将战车逼停。 申枨和冉求一左一右,两人挥动长矛狠狠地朝着莒人的胸口刺去。 一矛下去,鲜血迸溅,染红了他们的靴面。 申枨连声大吼,经过刚才的战斗,他心中涌现的恐惧已經全部轉化为了滿腔的怒火。 他一矛刺入莒人士卒的胸腔,紧接着,也不抽出长矛,便直接将矛尖贯穿他的躯体,又去刺另一个试图爬上战车的莒人士卒。 两人像是串糖葫芦一般被串在长矛上。 申枨愤怒的大喝一声,双肩下沉,猛地一用力,竟将两人高高挑起,如同示威一般举过头顶。 被他挑在矛尖的两个莒人受不了如此疼痛,口中连连喷出血液,将申枨浇得满头满脑全是鲜血。 热血更加激发了申枨的斗志,他大声喊道:“还有谁!!!!!” 申枨怒吼声如狼吟虎啸,贯彻山林。 威猛至厮,勇悍如虎,莒人士卒被申枨的勇武骇的心神受挫,禁不住连连后退,再不敢向前追击。 宰予也禁不住大声喝彩道。 “我师弟,天下无敌!!!” 战车绝尘而去,瞬间脱离了莒人的包圍圈。 但行了不远,宰予便看见前方火光冲天,那是一片燃烧的营寨。 营寨的大门上,公山不狃的赤色旌旗,正在烈火的焚烧下褪去颜色。 空气中,血腥味与木头燃烧后的焦灼气味混作一团,刺激着众人本就沸腾的热血。 子贡大声请示道:“车左!咱们现在怎么办?” 宰予一箭放倒了前方挡路的莒人,大吼道:“还能怎么办?!给我冲进去,把莒人都给扬了!” 子贡一抖缰绳,兴奋的连连大笑:“就等你这句话呢!” 宰予继续传令道:“车右!” 冉求震声道:“在!” “操戈盾,见近车之敌,尽击而杀之!” “领命!” 宰予吼道:“驷乘!” 申枨震声:“在!” “执戈盾,保护御者,若我战殁,汝来将车!” “领命!” 宰予一行人杀得满眼通红,战车闯入营寨之中横冲直撞。 宰予一边拉弓杀人,一边抬头寻找子路的踪迹。 忽然,他听见一声如熊罴开山般的怒喝声。 “大丈夫,可死战而亡,焉能受偷生之辱!” 7017k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杀敌,杀敌! 先锋营寨之中,喊杀声震天,宰予将目光转向咆哮的来源。 熊熊大火之中,一个浑身染血的九尺大汉两手持剑,火焰点燃了他的披风,燎断了他的长发。 只见他一剑挥下,火星四起,面前的莒人士卒顿时身首异处。 又是抬起一脚,踹翻面前挡路的战车,几名敌人来不及躲避,立刻被死死的压倒在了车轮之下。 一旁的鲁人士卒见状,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戈狠狠戳下。 噗噗的几声兵器入肉之声,呼吸之间,莒人尽数丧命。 饶是宰予,也不免被此情此景所震惊。 他感叹道:“我本以为我师弟子周已是天下无敌,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加勇猛,这是谁的部将?” 申枨的肩膀上被箭矢开了道口子,但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只是激动地大吼道。 “还能有谁?我卞邑大夫卞庄子是也!” 众人被卞庄子的勇武所折服,正在热血澎湃之际,却发现附近的莒人正纷纷朝着卞庄子的方向靠拢。 宰予等人能看出卞庄子的悍勇,莒人又怎能不想拔掉这块硬茬。 左右莒人互视一眼,操起手中长戈,朝着卞庄子的后背大吼着杀去。 卞庄子听见声音,虎目圆睁,转身劈开面前的一片长戈,伸出左臂死死的将它们夹住。 莒人见状,又有数人朝他杀将过去。 一片长戈挥舞,卞庄子手脚并用,堪堪避开一部分,但还是不免有两枚长戈插在了他的腹部。 但好在卞庄子反应及时,右臂一挽,将那两枚长戈用力拨开,又架在右侧臂弯。 但这样一来,他的左右双臂便尽数被莒人锁死,再也动弹不得。 莒人大吼着一齐发力,十数人高举长戈,竟将这位体重惊人的悍勇战将生生顶到了天上,使他双脚离地,无法发力。 另有数位空闲的莒人士卒操起长戈,准备给予这位血战多时的鲁国大丈夫以致命一击。 卞庄子见状,忍不住连声怒笑:“昔三战三败,以养母也!今母既没,唯死以报国,岂有偷生怯战之理!” 正当卞庄子以为大限将至,说时迟那时快,三发箭矢飞驰而至。 只听见噗噗噗三声闷响,莒人士卒应声倒地。 卞庄子扭头看向箭矢来向。 发矢者,执黑弓,佩轻剑,穿赤翎丹甲,着白面黑袍,正是曲阜小将,宰予是也! 宰予放声大笑:“将军无偷生之意,但上天自有好生之德!将军欲死,天意难从!二三子听我号令!驱车驰驾,以救将军!” 战车奔腾,尘土飞扬,子贡驾车横冲直撞,掀翻无数莒人徒卒。 冉求、申枨左右护卫,戳死一片敌军。 正当莒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宰予的战车之上时,又有一名勇将带着一支小队又从斜里杀出。 这支小队进则同进,退则同退,饶是在如此混乱的战场环境下,依然能够进退有据,与大部分鲁军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支小队的领军者,正是子路! 子路一剑劈死身前敌人,大吼声震得人两耳发聋。 “杀一人者,赠千钱!杀五人者,晋伍长!斩首二十五级,我自当向公宫表荐,举其为两司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子路这一嗓子嚎出来,小队士卒们心中仅存一点畏惧也被驱散了。 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望向莒人目光中不再是恐惧,而是对于升官发财的渴望。 这哪里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啊! 这就是一个个行走的钱袋子啊! 他们战意勃发,披荆斩棘的为宰予的战车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卞庄子的坦途。 战车呼啸冲过,申枨眼疾手快,用长矛击倒了几名阻挡在前的敌军。 子贡也不含糊,申枨敢把敌军击倒,他就敢驱车压过去。 宰予则从箭壶中连连抽箭,也不管瞄准不瞄准了,抬手就往敌军多的方向一阵抛射。 这种极端的战场环境,准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射速才是最关键的。 冉求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地,时不时总要提醒子贡注意车速,提醒宰予和申枨小心流矢。 可当他发现这几個人没有一个在听他说话时,冉求终于疯了。 他瞅准战车周遭的敌军,谁来砍谁。 一只流矢射中了冉求的肩膀,然而不止没有让他感到畏惧,反而让他怒气勃发。 他瞅准了一个准备扒车的莒人,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莒人眼冒金星、口鼻出血,眼见着就要被奔驰的战车甩出去。 但冉求却并不准备放过他,而是揪住了他的衣领,生生将他提起,随后拿起短剑冲着他的腹部连捅数刀。 “我让你不要扒车,不要扒车!君何以聋哉?!” 有了宰予等人的搅局,卞庄子的压力骤减。 那些将他高高顶起莒人士卒畏惧战车的威势,纷纷避让开来。 失去了他们的支撑,卞庄子的双脚重回大地,他高举手中双剑,奋力呐喊道。 “贼众败走!贼走!随我逐而击之,破贼!” 夜间作战形势瞬息万变,不论是鲁军还是莒军,一旦陷入混战,就很难分辨战况。 卞庄子的大喝声传遍全场,鲁军士卒的胆气顿时提了几分。 春秋时期的战争,说白了,打的就是一个士气。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鲁军的装备本就比莒人更为精良,平时训练也参照诸夏战法。 莒人趁着夜色突袭,原意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削了鲁人的士气,他们自会奔逃败亡,如此一来便可以达到以寡敌众的效果。 但让莒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鲁军战阵中居然有卞庄子、子路这样的悍勇之士,又有宰予这样的搅局者出现。 虽然就算让卞庄子和子路甩开膀子杀人,也杀不了多少莒人。 但他们悍勇的表现,却能够极大的提升鲁军的士气,坚定他们的抵抗意志。 而宰予的战车,更是一个显眼的灯泡。 他在营寨中横冲直撞,虽然效果也就那样,但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大,尤其是在一片火海的映衬下,活脱脱像个战神。 宰予听见卞庄子的呼嚎,也急中生智的大喊道:“我乃中军车左宰予,奉阳子之命,前来援救先锋徒卒!” 子贡也高声附和:“援军已至!诸君随我杀敌!” 此言一出,周遭鲁军士气再度高涨! 他们欢呼着冲向莒人,一时之间,竟然有逆转战局,大举反攻的迹象。 宰予的战车冲到了子路的小队身旁,他正想要向子路开口问话,却看见子路竟然抱着一枚战鼓朝他扔了过来。 “有事等战事结束再说,你将战鼓架在车上,激励士气!” 宰予也知道这不是扯皮的时候,他将战鼓平放在车厢之内,冲着子贡大喊。 “子贡,我来敲鼓,你驱车绕着营寨多跑几圈!” “领命!” 子贡抖动缰绳,车轮再次开始轉動。 宰予没有鼓槌,便直接以手为槌,狠狠的敲击在鼓面。 咚! 咚!! 咚!!! 戰鼓奏响,传遍山野八方。 三声缓慢而又坚实的锤击,这是鲁军进击时使用的鼓点! 身陷莒人包围中的先锋主帅公山不狃一刀砍死面前的敌人,又抬脚踹飞另一个。 他听见鼓声不由大喜过望:“进击之音?援军来了?!” 他身旁的亲卫们也兴奋的仰天大喊:“援军已至!援军已至!” 很快,援军已至的呼嚎声在营寨四处响起。 鲁军战意勃發,而莒人则被吓破了胆。 站在山丘茂林中俯视全局的莒人统帅俯瞰全局,眉头禁不住皱起。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明明刚才还是一片大好的战局,怎么突然间就逆转了呢? 他来回扫视着鲁军大营,终于让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那个在鲁军大营中横冲直撞的战车,以及那个站在车上以手击鼓的年轻甲士。 一旁的护卫们望着主帅阴晴不定的表情,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道要不要向他进言。 一片沉寂之中,还是主帅自己先开口了。 他叹了口气道:“罢了,鸣笛收兵吧!” 护卫们望着山下的战局,心有不甘道:“可……就这么走了吗?明明可以一举拿下的啊!” “局势已经逆转,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 护卫们纷纷叹气:“欸……” 莒人主帅的心里同样不是滋味儿,他正准备离开,可想了想,忽然又转身看向那辆奔驰的鲁军战车。 “鲁人虽然胜了,但也不能让他们好受,传纪胜过来!” 7017k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中门对狙 山下,火光冲天。 林荫之中,背负长弓、着戎服、袒露左臂的巨汉,阔步来到将帅身边躬身抱拳。 “纪胜,拜见将军。” 莒人主帅的黑眸凝视下方战场,火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照出了一片血红。 “纪胜,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的祖先纪昌曾向飞卫学射,而飞卫是古代神射甘蝇的学生。这些话,不是骗我的吧?” 纪胜朗声回道:“自然不是。” “好!” 莒帅抬起手臂,指向鲁君大营中疾驰的战场,问道:“如果我命你射死那击鼓之人,你有几成把握?” 纪胜顺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心里默默估算了一番距离,郑重回道。 “八成!” 莒帅闻言大笑:“真有那么准?这么远的距离,我看那击鼓甲士,不过才有手指般的大小,你确定能有八成把握射中?” 纪胜自信道:“八成把握射死,十成把握射中! 我的祖先纪昌向飞卫学习射艺时,飞卫曾教导他说: 练习射箭,首先要练眼功。必须要把眼睛练到看小物体像看大东西一样清晰,看细微的东西像显著的物体一样容易,然后才可以谈射箭的事情。 他遵循飞卫的教导,将一个虱子挂在窗户上,每日都要认真的观察它。 三年之后,虱子在他眼里仿佛有车轮那么大,用这种方法观察其他物品,就像山丘那么大。 他用篷秆做箭射击,一下就贯穿虱子正中,分毫不差。 我虽然做不到祖先那种程度,无法对虱子百发百中丝毫不差,但朝着硕大的人放箭,还是可以射中。 如若不中,纪胜愿献上项上人头,供将军赏玩!” “好!” 莒帅放声大笑,冲着左右护卫喊道:“将国君赐我的箭矢取来!” 不多时,护卫便捧着一根与常人认知不同的箭矢回来了。 这根箭矢,长度大约三分之一个高柴,箭矢通体由桦木打造,箭头由青石磨制而成,斜开出八条棱角。 在月光的照耀下,裹着黑漆的箭身,一寸一寸的泛着点点青芒。 饶是纪胜这样的弓手,也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箭簇,他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箭矢?” 莒帅冷笑道:“此箭,乃是天子赐予我莒国的神异之物。从前武王灭殷,国势强大,声名威震四海八荒。 四方部族纷纷向周天子称臣纳贡,这箭矢便是北方肃慎部族向天子进献的贡物,名为楛矢石砮。 天子登位后封赏天下,同姓诸国分给珠宝财物,异姓诸侯分给远方来贡的珍品,以示周王室的恩惠。 我莒国乃是己姓,所以在向天子称臣后,便分到了肃慎进贡的楛矢石砮。 此次出征前,国君为祈福我军胜利凯旋,便将楛矢石砮赐给了我,希望我军能承接武王灭商的浩荡武德,一举击溃鲁军。 但现在看来,大胜怕是不可能了。那便干脆用这楛矢石砮射死一人,挫一挫鲁军的声威吧!” 纪胜郑重的从莒帅的手中接过箭矢,抱拳回道:“纪胜,定不负恩帅所托!” 他一只脚踏在身前的石头上,挽弓搭箭,屏住呼吸瞄准了山下鲁军大营中奋力击鼓宰予。 宰予一边敲响战鼓,一边高声呼嚎:“杀敌!杀敌!” 他浑然不知,暗处的秃鹫已经伸展利爪,准备取走他的性命。 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山谷,空中飘舞的火星迷了他的眼睛,宰予敲鼓的动作为之一滞。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去揉酸胀发痒的眼睛。 然而,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天边月色正浓,月光穿透山林,将山野上的茂林照的清晰透亮。 在皎洁月亮的面前,站着个巨大的人影,他力开满弓,臂膀青筋暴起,然而持弓的手臂却不见半点动摇。 宰予禁不住叹道:“这是何等的力士?” 然而不等他说完,便看见那人拉弓的手臂猛地一松,如同鸡鸣鹤唳般尖锐的尖啸声突然爆响。 梦幻般的箭簇旋转飞舞,带出一阵气流,卷起林间落叶,如吐着信子的巨蟒朝着宰予,张开了它骇人的血盆大口。 宰予惊叫一声:“有狙!” 随后赶忙俯身想要躲避,然而这一箭却并不是冲着他的脑袋来的,而是直奔他的胸前。 宰予还未弄清前因后果,便感觉一股巨力顶在了他的左胸,壮实的身躯立足不稳,竟然直接被带着飞下了战车。 子贡听到鼓声停息,忍不住回头去看,岂料正巧看到了宰予‘飞龙在天’的一幕。 他惊声喊道:“子我!” 子贡想要驱使着战车停下,但前驱的战马正在興頭上,哪里肯听他的話。 申枨和冉求见了,也不等子贡停车了,而是直接纵身一跃跳下马车,几個翻滚护在了宰予身边。 他们一边挥舞长矛杀退莒人,一边扭头去观察宰予的情况。 “子我!你怎么样了?” 宰予躺在地上连连吐气,巨大的冲击力顶的他好像断了几根肋骨般难受。 但宰予卻并没有半点恐惧,相反,他很愤怒。 平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么生气。 他作为鸣鼓之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却让敌人一箭射下了战车。 这是何等的耻辱? 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士可杀,岂可辱?! 宰予忍着剧痛,拾起一旁的长弓,随手拔出一枚插在尸体上的箭矢。 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剧烈的疼痛放大了宰予的感知能力,他仿佛能透过喊杀声听见山林中的鸟语,仿佛能看见隐没在森林之中的一道道黑影,以及那个望着他得意微笑的莒人神箭手。 宰予感觉自己的手,这辈子都从未这般稳定过,注意力也从未像是此时这般集中过。 他的呼吸仿佛停滞,时间也停止了流动,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他的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那个害他中箭的敌手。 圆弓满贯,宰予猛地撒开弓弦,大吼声压过万千喊杀之声。 “死!!!!!” 箭流激荡,穿透林间。 纪胜得意的大笑声猛地一滞。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黏稠的血液正在流淌,宰予的弓箭在他的脸上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纪胜长长的出了口气。 宰予虽然现在还有余力还击,但他那一箭正中宰予的心脏。 虽然宰予还能凭借一腔热血和意志坚持片刻,但距离死亡已经不远。 而宰予的回击,只是划破了他的脸皮。 看来这一次,是他赢了。 纪胜正想大笑讥讽宰予,岂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哀嚎。 “主帅!主帅死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是我最后的波纹了 主帅死了!!! 莒人的哀嚎声传遍山林。 此话一出,那些还打算负隅顽抗的莒军也丧了心气。 众人四散奔逃,潜入山林,化作鸟兽散。 卞庄子浑身浴血,杀得双目猩红,大喊着就要追击。 子路见他上头,赶忙出声规劝道:“将军,不要再追了啊!夜色已深,莒人逃入山林,如果再行追击,这是取死之道啊!” 卞庄子不听他的劝说,执意想要追击。 子路见,只得冲上去一把抱住卞庄子腰,将他摔倒在地。 他指着卞庄子,拿出以前夫子教育他的话,劝说道。 “我的老师教过我: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将军执意追击莒人,陷自己于必死境地,这是明智君子该做事吗?” 谁知卞庄子听了这话,九尺高的汉子忽然瘫坐在地捶胸嚎啕了起来。 “吾闻之:节士不以辱生。志气节律的士人君子,不会带着耻辱苟且存活! 我为了赡养母亲,作战时总是犹豫不决,以致于我军三战三败。 国君侮辱我,公卿大夫们瞧不起我,国人非议我! 如今母亲已得善终,我又怎么能背负着这样屈辱的名声继续存活呢?” 说着,卞庄子抽出腰间佩剑就要自刎谢罪。 子路见了,吓得赶忙扑了上去,他将卞庄子压在身下,与他争夺着佩剑的控制权。 子路一边与他角力,还一边劝说着:“夫子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为什么将军非得要让别人理解您了! 您恪守孝道,上对的起母亲,下对得起国人。 今日一战,救下无数士卒性命,也可以算作对三次战败的救赎了。 何必非要以死证明您的高洁呢?” 一旁随从卞庄子出征的卞邑士卒们也哭着跪了一大片。 他们竭力请求着:“大夫治理卞邑,百姓安居乐业。 正是因为有您作为表率,所以卞邑的老人没有不得到赡养的,卞邑的民众没有不恪守孝道的。 您想要以死保全忠孝,那是准备抛弃我们独自离去了吗?” 卞庄子听到这里,手上的力道猛地一松,子路趁机夺过宝剑,将它扔到了一边。 他连连喘了几口粗气,想要劝慰卞庄子,但又觉得词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正当子路一筹莫展之际,只见子贡正搀扶着受伤的宰予走了过来。 宰予望着这位九尺大汉嚎啕大哭的模样,不止没有好言相劝,反而鼻子一皱,猛地喝骂道。 “大丈夫当效管夷吾,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岂能如匹夫匹妇,自刎于沟渎之中,怨天下莫知之者也!” 卞庄子听了这话,羞耻与愤怒情绪百般交杂,他一边猛地站起身,一边哭着一边回嘴骂道。 “竖子!安敢辱我?!” 如果是从前的宰予,见到卞庄子这虎背熊腰的汉子,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没开口,胆气就要弱上几分。 但从现在开始,面对他人的暴力威胁,宰予丝毫不显惧色。 毕竟他宰子现在也算是个阎王殿前开过窗、奈何桥上喝过汤的人物了。 大丈夫,一死而已,死亦不惧,有何惧哉?! 宰予继续痛骂道:“我常闻:智者务其实,愚者虚其名!遭人毁谤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战前,我师弟子周曾竭力为你辩解,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卞邑的士卒听见宰予的话,各个起身举起戈矛,大骂宰予。 “竖子!岂敢辱没卞子声名!” 子路见状,赶忙上前准备捂住宰予的嘴:“子我,快别说了,你少说两句!” 谁知卞庄子一边抬手擦着脸颊上的泪与血,开口骂道:“你让他说!” 卞庄子让他说,宰予也不和他多客气。 他直接骂道:“以我所见,你不止算不上大丈夫,连一般的君子也称不上,还敢欺名盗世,骗取世人称赞?” 卞庄子也不知是气疯了,还是怎的,他回嘴骂道。 “我从来只知道君子才是天下最值得尊重的人,难道大丈夫還比君子更值得世人称赞嗎?” “当然了!” 宰予道:“我听说,小人谋身,君子谋国……” “那大丈夫谋何?” 宰予震聲道:“大丈夫,当谋天下!” 说完这句话,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扯动了伤口。 宰予忽的面色泛红,连连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子贡见了,慌忙把他放在一旁倾倒的战车边躺下。 “子我!你没事吧?” 宰予捂着胸口连连喘息,子贡这才发现,他胸口的犀甲竟然被破开了一道手指大小的口子。 子路见了也连忙上前急道:“子我!你可一定挺住啊!” 宰予眼睛半睁半闭,他死死的握住了子贡的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家书颤颤巍巍的递了出去。 子贡的眼里泛着泪光,他握紧了宰予的手臂,大喊着:“子我!” 宰予只是笑着摇头:“我怕是不行了。” “你别说这种话啊!你还欠我四百石粮食没还呢!” “粮食,我大概是还不上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用这枚大钱抵债吧……” “子我!” 子贡从宰予的手中接过那枚沾着血的刀币,一时之间泪如雨下。 宰予望着被子贡死死捏在手里的那枚刀币,眼皮渐渐沉重,他的身躯逐渐倾颓,一点一点的滑落在了冰凉的土地上。 “这,是我最后的波纹了……” “子我!!!!!!” 卞庄子见状,也急忙大喊道:“随军的医者呢?快!快把医者叫来!” 然而大营中一片混乱,谁也不知道医者处在何方。 卞庄子又急又气,只能命令手下士卒:“快!我们分头行事,务必找到医者!” “领命!” 卞邑徒卒们慌不迭的遵循着卞庄子的命令去寻找医者。 而卞庄子本人也不再提追击的事情,而是火急火燎的去找人救治宰予去了。 申枨和冉求此时刚刚解决完附近残活的敌人,一过来,就看见宰予闭着眼躺在地上,而子路与子贡则围着他嚎啕痛哭。 他俩的眼睛瞬间就酸了,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他们大声询问着:“子我?子我他?!” “该不会?” 二人只感觉浑身一软,也瘫倒在地,伏在宰予的身体上放声痛哭。 一时之间,四个大汉的哭嚎声竟然遮蔽了天空。 就在众人哭嚎之时,原本被鉴定为死的宰予,忽然抬起了脑袋向四处张望。 看到卞庄子还没走远,于是又往地上接着一躺,一副寿終正寝的模样。 子路等人哭得正是伤心,因此没有发现宰予的小动作,但子贡的余光却瞥见了。 他见状,登时怒的狠狠地踢了宰予的屁股一脚。 “我们都哭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装死是吧?” 7017k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朝成名天下知 今日的天气不错,太阳高高挂起,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 鲁军士卒行走在广袤的原野上,经过数天的跋涉,他们终于走出了广袤的森林,迈向开阔的平原。 而在原野的土路上,受了伤的宰予靠在战车上,今日的他卸下了厚重的犀甲,胸前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用来包扎伤口的白布。 纪胜的那一箭虽然没有把他射死,但也实实在在的贯穿了犀甲的防御。 好在那楛矢石砮虽然名头响亮,但毕竟已经搁在莒国的国库里封存太长时间。 如果莒国人是从武王手里接过的楛矢石砮,那算算时间,这箭矢的岁数可就了不得了! 因为距后人的记载,周朝建立是公元前1046年,而今年则是公元前504年,也就是说,这楛矢石砮高低得有个五百年的历史。 所以就算莒国人保养的再好,岁月总会侵蚀它的躯干。 也许当初天子赐给莒国人时,楛矢石砮的确是锋利无比的神器。 但根据宰予实际感知到的打击效果来看,这箭头属实钝了点。 而且不止钝,楛矢石砮的质感也属实脆了点。 宰予望着手中断成数截的‘传说神器’,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我这算不算是破坏文物? 宰予思来想去,最终得出结论。 破坏文物就破坏吧,如果纪胜没有用楛矢石砮,而是拿一般的箭矢射他的话,说不准这会儿宰予已经去阴间报道了。 怎么说也是捡了一条命呢,折了一截破箭头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鲁国乃是君子之国,随军出征甲士中有相当一部分懂行儒生。 所以当大家认出射中宰予的那根箭矢,乃是武王御赐神器‘楛矢石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晚先锋大营中,有不少人目睹了宰予驾车狂奔,然后被利剑击中的场景。 然而,宰予却能够身中神箭不死,除了受了点皮外伤以外,啥事都没有。 而射中他的‘楛矢石砮’反而断成了数截。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宰予乃是上天赐福之人! 有大气运加身! 很快,中军车左宰予身怀异能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开始在鲁军士卒中流传。 刚开始流言还比较尊重客观事实,可到了后来,流言越传越邪乎。 有自称宰予同乡的士卒说,宰予出生的时候就不同凡响,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有凤鸟出现,天边还有五彩祥云显现。 还有的说,宰予他妈生他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境中有羿射九日的情形出现。 后来,又变成了宰予便是羿的转世,而那晚上拿箭射他的莒人弓箭手,便是羿的徒弟逢蒙转世。 众所周知,羿曾帮助尧帝射落九日,又用神箭为天下人除去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这六种为祸人间的妖兽。 这样的神话英雄,却遭到了徒弟逢蒙的背叛,被他拿着桃木棒打死。 而莒人弓箭手身为逢蒙的转世,遇到羿转世的宰予,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只不过这一次,宰予气运加身,早有提防,所以才没有被射死。 虽然这谣言挺离谱的,但联系到宰予在大射仪上大发神威,还有射死莒人主帅的事迹,乍一听起,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传得满天飞,以致于阳虎都被唬住了。 他特地派人来慰问宰予,顺带询问他,这些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此,宰子的答复是: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不做评价。 但在阳虎看来,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毕竟,天机不可泄露嘛! 于是,在此之后,阳虎对于宰予的态度就更加热情了。 而且不止阳虎,这次随军出征的几位大人物,全都派人给宰予送来了慰问品。 季孙斯说回国之后,要亲自在国君面前替宰予请功。 孟孙何忌直接带着一坛蜂蜜前来拜访,还凭着同为孔门弟子的关系,和宰予套起了近乎。 先锋主帅,费邑宰公山不狃,给宰予送上了一把精致的玉剑,说是能辟邪,还邀请他去费邑做客。 统帅右翼的大夫子服回送来了祖传的药方,说是能加速伤口愈合。 顺带,他还旁敲侧击的问宰予,有没有收学生的打算,他的儿子子服何马上就要到找老师的年纪了。 宰予看着这些鲁国的大人物们,一个个脸上带笑献殷勤的模样,心中不由感叹。 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滋味儿,他这些天算是领会清楚了。 我读了一肚子的书,都没能叩开这些大人物的家门。 谁能想到,一个虚无缥缈的玄乎传言,居然能让他们争先恐后、纷至沓来呢? 宰予躺在车上,痛饮一口公元前504年的蜂蜜酸浆,高声唱道。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驾车的子贡听了,不禁皱眉扭头望他:“子我,你唱什么呢?” 宰予也不回答,只是冲着子贡举起葫芦:“赞美羿!” 子贡觉得他大概是又发病了,也见怪不怪,只是问道。 “阳虎让你写的报道你写完了吗?就在这里喝着酸浆唱着歌。” 宰予笑着坐直了身子:“报道好写,但阳虎让我写的这個报道,属实难以下笔啊!” “他让你写什么了?” 宰予道:“他让我把那天晚上冲入先锋大营的事迹写出来,回头刊载在第一期仁报的头版头条。” 子贡眉头一皱:“阳虎疯?头版头条不留给自己,让给你?” 宰予嘿嘿一笑:“他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担心把自己放在头版头条,會讓国人质疑咱们仁報的真实性。 恰巧这次攻莒中,又有一些值得提及的好人好事,比如卞庄子,比如子路,比如我呀……” “那为什么偏偏选你上头版头条呢?” “你傻呀?选卞庄子和子路上头版,那和阳虎就一点关系没有了。 而且最糟糕的还不是和他没有关系,而是国人觉得和他有负面关系。 如果国人稍微往深处一想,为什么卞庄子和子路会陷入苦战,先锋大营怎么就会遭到莒人夜袭。 而如果选我,阳虎不止能蹭到一点边,还能将遭到莒人夜袭变成阳虎故意诱敌深入。 毕竟我击鼓的时候,可一直喊得都是:奉阳子之命,前来援救。 头版头条放我上去,阳虎的脸上也有光,还能让国人相信报道的真实性。 再加上我军士卒回国后,肯定会把那天晚上的事四处宣扬。 这样一来,曲阜的民众肯定对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感到无比好奇。 所以,把我们驾驶战车冲入莒人战阵的故事放在头版,还能进一步推高《仁报》的销量,增加《仁报》的传播度和影响力! 这么一举多得的事情,陽虎何乐而不为呢?” 宰予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但子贡却只提炼出了一个关键点。 “我们驾驶战车,我们这两个字,用得好。” 宰予看到子贡一脸奸笑的模样,还有身旁冉求和申枨渴望的眼神,立马知道写报道的活儿,自己是不用干了。 他将笔杆和纸张递给他们,随后悠闲的往围栏上一靠。 “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们随意发挥,看着来吧。” 7017k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恩德的价格 曲阜郊外的旷野上,战车排列成行,鲁军士卒昂首前行。 这一次攻莒的作战,比预想中来得更加顺利。 自从莒人林间突袭失败后,他们干脆退到第二线进行防御,完全没有与鲁军在郓地硬碰硬意思。 而在鲁军包围郓城之后,郓地的民众也早早的在城头挂出了鲁国的旗帜,相当丝滑开城投降,一点要抵抗的意思都没有。 毕竟鲁、莒两国围绕郓地的争夺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那里的老百姓早就对两国轮流坐庄的模式习以为常。 鲁国人来了,就感沐诸夏礼仪教化,高唱诗书礼乐。 莒国人来了,就在脸上涂抹染料,转身遁入东夷。 你们两国打你们的,别耽误我们郓人养桑种地。 而郓地的顺服也让阳虎等人十分满意。 他们在与郓地的国人盟誓之后,也没有继续进攻莒国的想法,而是高高兴兴地带着军队返回了曲阜。 各部伤亡不大,还为鲁国收复了失地,在史书上留下了一句‘阳虎、季孙斯、孟孙何忌帅师攻莒,收复郓地’的评价。 对于这些渴望青史留名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的呢? 鲁军凯旋而归,与此同时,盘点杀敌数的工作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 根据随军计吏的统计,宰予的车组最终得到了斩首三十一人的高度评价。 宰予原本对于这个战果极其满意,但当他得知了卞庄子的战绩后,还是忍不住陷入了沉默。 卞庄子居然足足阵斩五十人。 这是何等骇人的战绩? 他一个人杀得居然比宰予他们一个车组还多。 宰予一度怀疑计吏是不是为了树立典型,所以把卞庄子那些亲卫杀掉的敌人也算在了卞庄子的头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卞庄子就算没杀满五十个,二三十个还是有的。 宰予带着从计吏那里传回的消息,一路小跑追到了前方的战车旁。 驾车的子贡看他回来了,满脸期待的问道:“计吏怎么说?给我们算了多少杀敌数?” 冉求和申枨也满眼放光的望着他,大家都指着这次的战功向上晋升呢。 大家如此期待,宰予也不好拂了众人的兴致。 只好开口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 申枨急不可耐的问道:“好消息是什么?” 宰予咳嗽一声:“我们车组与卞庄子合砍八十一人。” 冉求和申枨听了,激动地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竟然直接击掌表达内心喜悦。 而子贡则眉头一皱:“那坏消息呢?” 宰予的脸一拉:“卞庄子杀了五十个。” 子贡抿了抿嘴唇:“那倒也不算太坏。我们四人斩首三十一人,分摊下来每个人也有七八个。” 宰予两手撑着车轼爬上战车,坐在车厢中灌了两口凉水,随后一抹嘴唇,道。 “我刚才和计吏说了,三十一人当中,算我一个就行。其他三十个都分给你们了。” 宰予一早就盘算好了,这次论功行赏,他的功劳主要在于稳定军心和射杀莒帅。 多杀几人、少杀几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对于子贡他们几个来说,多一个斩首,少一个斩首,其中的区别可就大了。 因为盘点功劳,一般是以五为单位递增。 五人以下,是一种赏赐。 十人以下,是另一种赏赐。 而十人以上的赏赐,又有不同。 如果宰予让出他的那份,那么子贡等人,就可以算作每人斩首十颗。 他们能得到的封赏,可以直接上升一个台阶。 子贡他们也不笨,宰予这话刚说完,就知道他是打的什么算盘。 冉求慌忙辞让道:“子我,我怎么能窃取你的功劳呢?” 子贡也反对道:“子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都是同样奋力杀敌,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你没必要分给我们。” 申枨也想出声赞同,但又有些贪恋功劳,他思前想后、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 “子有和子贡说得对。” 宰予早知道他们会反對,因此早就準备好了一番说辞。 “夫子说过: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斩首十人以下,不过得些财物作为封赏。 而斩首十人以上,你们爵位則必然被提升。 我让出几个杀敌数,不会影响到国君对我的看法,也能成全你们的好事。 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为了遵循夫子的教导,立志成为君子啊! 你们执意不接受,是想坏了我的德行吗?” 申枨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冉求则依然还在犹豫。 唯独子贡一脸坦然:“既然伱想要成人之美,那我也不劝你了。 不过我记得夫子从前曾说过:君子者,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君子,会用正直的手段回报仇怨,用恩德来回报恩德。 既然你授我们以恩德,那么也得接受我们以恩德来回报你。” 宰予一只手撑着脑袋,斜躺在车厢里,笑着说道:“你们不都回报过了吗?” 冉求茫然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报了?” 宰予道:“我被射下马车时,若不是你与子周舍命护我,我必定被莒人围攻而死,这难道不是回报吗?” 冉求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他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子我……” 申枨则笑着给了他一拳:“都是同门,何必那么客气呢?” 宰予笑着回道:“那你们又何必和我那么客气呢?” 子贡道:“子有和子周算是回报过你了,但我还没有回报呢。” “你?你也回报了呀。” “我什麼时候回报过了?” 宰予道:“你忘了?你不是答应,免了我四百石粮食的账吗?” “嘶……” 子贡这才想起,那天晚上宰予装死时,对他说过的话。 子我这小子,该不会从那时候开始,就在算计我吧? 子贡扭过头去看他,正巧对上了宰予温暖纯真的笑脸。 “子我。” “怎么了?” 子贡仰天长叹道:“你这恩德的价格,有点贵了啊!” 7017k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打仗就打仗嘛,不要把关系闹僵 鲁军刚刚入城,便看见街道两边站满了前来迎接大军凯旋曲阜国人。 这些人当中以女子居多,偶尔见到一些男人,也多是上年纪的老丈。 这倒不是曲阜的壮年男人对大军凯旋不感兴趣。 而是因为此次鲁军伐莒,除了一部分留下维护日常秩序的男人外,曲阜的壮劳力几乎全员随军出征。 而这些夹道欢迎的妇孺正是他们妻儿父母。 已经成家的鲁军士卒们有人认出了人群中的家人,连忙挥舞手臂大笑着向她们致意。 至于那些未成家的士卒也没闲着,他们的身上洒满了年轻姑娘们抛来的花瓣。 你未娶,她未嫁。 鲁军的凯旋仪式,更是一场别开生宴的相亲大会。 姑娘们都知道,军队里集中了整个鲁国的适婚青年。 而且,只要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多少都立下了一些功勋。 年轻力壮,又建立了功勋,人数还这么多,能慢慢的挑选。 姑娘们怎么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她们可不是那些豪族家里的女儿,要讲究什么媒妁之言。 在婚娶这件事上,庶民出身的女儿家就得讲究一个先下手为强。 而在这些年轻士卒当中,最受欢迎的几个,自然是走在整个队列最前端的宰予车组。 子贡手握缰绳,坐在战车前端,腰板挺得笔直,在一身朱红战甲的衬托下,整個人显得面若冠玉,英气勃发。 申枨和冉求一左一右,他们持矛傲立,两眼圆瞪,双臂紧绷,显出强壮肌肉。 二人也知道自己长得没有子贡那么帅气,做不到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所以干脆突出一个‘宝相庄严’作为卖点。 毕竟春秋时期的男人嘛,长得不帅没事。 有把子力气,能下地干活,那同样是种本事! 他们突出卖点的策略果然收效不错,姑娘们的鲜花接踵而来,在车厢中铺一层又一层,直接盖住了他们的靴子。 一阵微风刮过,吹起无数花瓣,带起了鲜红披风。 宰予披坚执锐,立于车厢正中,他的单手举着一块盖着红布的木质托盘。 托盘里盛放着的东西,稍微有点小血腥,正是莒帅的项上人头。 其实宰予也没想拿着人头出场,他原本是打算找计吏要点莒帅的随身物品意思一下得了。 比如莒帅的佩剑什么的。 但计吏却告诉他,莒帅的佩剑他估计是拿不走了,不过如果宰予不介意,他可以端走。 然后,计吏就给了宰予这个盘子。 其实诸夏国家之间对垒,一般不会对敌军主帅行枭首之举,因为这种行为可以视作对敌国的极大侮辱与挑衅。 而且国际舆论也会对这种野蛮行径大加斥责,大家都认为这种行为是不符合《周礼》规范的。 毕竟,打仗就是打仗! 打仗死人很正常,但枭首就是你的不对了! 大家只是打仗而已,为什么要把关系闹僵呢? 许多人一直没搞懂这中间的逻辑关系。 认为两国都已经兵戎相见了,这外交关系难道还有继续下降的空间吗? 但这一点却并不是矛盾文学。 打仗不枭首一直是得到广泛承认的国际共识。 就连春秋霸主楚庄王都不得不遵守这个规则。 当初晋国与楚国在邲地交战,楚军大破晋师。 楚将潘党向楚庄王提议砍下晋人尸体的脑袋筑成京观,以此彰显楚军武德,向后代昭示楚国的武功。 幸好楚庄王的头脑还算冷静,心说:“你潘党到底是大脑发育不完全,还是小脑完全不发育啊?!” 我要真这么干了,我还不得被诸夏各国联合起来怼死啊? 但心里话归心里话,楚庄王嘴上的答复还是很漂亮的。 庄王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止戈二字,合起来是个武字。 武功,是用来禁止暴力、消灭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百姓、调和大众、丰富财物的。 现在我让两国士兵暴露尸骨,这就是暴力了。 显耀武力以使诸侯畏惧,战争就不能消灭了。 强暴而不消灭战争,哪里能够保持强大? 还有晋国存在,如何能够巩固功业? 违背百姓的愿望,百姓如何能够安定? 没有德行而勉强和诸侯相争,用什么调和大众? 趁人之危谋取自己的利益,趁人之乱谋取自己的安定,如何能丰富财物? 现在武功具有七种美德,而我对晋国用兵不满足任何一条,用什么来昭示子孙后代? 况且晋国的士卒都是尽忠为执行国君的命令而死,不褒赏他们也就算了,难道还能拿他们的尸首建造京观来惩戒吗?” 楚庄王说完这段话后,就下令将晋国士兵的尸首全部安葬,随后又在黄河边祭祀了河神,修建了先君的神庙,向他们禀告了战争胜利的消息,之后离去了。 楚庄王安葬晋国士卒的行为,一方面凸显了他个人的德行高尚,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周礼》的威慑尚在。 但《周礼》毕竟只是针对诸夏国家。 對於莒国这种反复横跳于東夷与诸夏间的墙头草来说,就算他们被枭首,也没什么人帮他们说话。 就像是宋襄公当初会盟时拿鄫子祭天一样,像是莒国、鄫国这些边缘的夷狄国家,如果安分守己还且罢了。 但只要稍有不慎,激怒了诸夏国家,他们动起武来只会比夷狄更加野蛮。 明明是鲁军的凯旋仪式,但宰予手里端着这么渗人的玩意儿,實在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致来。 佳人们接连不断的向宰予抛来花环锦簇,可却迟迟不见他回应,因此纷纷出声嗔怪他不解风情。 宰予心里叫苦连连,想和她们解释吧,这事儿说来话长。 直接掀起托盘的红盖头,用事实说话吧,这行为实在讨打。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宰予干脆拿出当年鲁国贤人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气度来,就当卖一个正人君子的人设吧。 曲阜城内的街道上,花香弥漫,就当宰予以为自己的鼻子快要被熏得失灵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鲁国公宫。 公宫的卫士们在高阶上,从高到低一字排开,居于正中的是一脸庄重的鲁国上卿叔孙州仇。 他奉国君之命,在此迎接鲁军大胜凯旋。 季孙斯、孟孙何忌等人连忙走下战车,来到叔孙州仇正前方拜道。 “得蒙皇天后土垂怜,文王武王庇佑,季孙斯(孟孙何忌),得胜归来!” 叔孙州仇微微点头道:“贺!” 立于公宫左右的乐官得到命令,鼓瑟和弦,奏响凯旋之音。 季孙斯、孟孙何忌再拜言谢。 叔孙州仇高声传令道:“奉国君之命,召大功之人,入公宫受赏!传季孙斯、阳虎、卞庄、宰予、仲由上殿!” 几人闻言,纷纷下车行礼:“遵国君之命!” 7017k 第一百一十九章 意外之喜 鲁国公宫。 宰予一行人在叔孙州仇的带领下,走过漫长的步道,登上高台,步入公宫室内。 他打量着这里的装饰。 自打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来到这么象征身份的地方。 公宫百步为宽,百步为长,内设数根用以支撑穹顶的大柱,地板全部由黑檀木铺就而成,四面燃着十数盏凤鸟宫灯。 鲁国各个氏族的公卿大夫们悉数到场,他们分列于公宫左右,一个个神情肃穆微微垂首。 而在公宫的正上方端坐的,正是早已等候他们多时,两鬓斑白、脸上带笑的鲁侯。 宰予瞅一眼鲁侯身旁,果然如之前夫子所说,摆放着一个装满一半水欹器。 这欹器的造型与宰予家中那个简直一模一样,绝对是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 鲁侯笑着开口道:“早先时候,我已收到了从郓地返回的战报。 诸君尽心竭力,为鲁国恢复旧土,安定万民,其功德不可不表,其劳苦不可不书。 寡人德行浅薄,才智不足。能得诸位匡扶,实乃寡人之幸,更是国家之幸,万民之幸啊!” 众人纷纷齐齐俯身道:“君上言重了。” 鲁侯开口唤道:“季子。” 季孙斯微微俯首,迈步出列:“季孙斯拜见君上。” 鲁侯笑道:“此次大捷,全都是你这个主帅的功劳啊!” 季孙斯闻言,恭谨回道:“我季孙斯以君上的命令去调动鲁国的将士,三军将士听从您的命令奋勇战斗,我季孙斯又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鲁侯听了,笑着点头,又唤道:“不是你的功劳,那就是中军主将阳子的功劳喽?” 阳虎闻言出列,朗声拜道:“我阳虎从主帅那里接受命令,用来命令中军的将士,中军将士服从命令拼命作战,我阳虎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鲁侯笑着又问:“既然不是阳子的功劳,那想必一定是先锋主将公山不狃的功劳了吧?” 公山不狃闻言出列:“我公山不狃从中军主将那里接受命令,用来命令先锋将士,先锋将士服从命令奋勇杀敌,我公山不狃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宰予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腹诽道:“真正抢功的时候,你们一个二个的,全都奋勇争先。场面上的话,倒全都说的冠冕堂皇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不……” 宰予心里还没骂完呢,就听见鲁君突然叫到了他的名字。 “既然不是公山不狃的功劳,那想必就一定是冲入莒人战阵,射杀莒军主帅那个人的功劳了吧?” 宰予闻言,赶忙出列回道:“我宰予从所有统帅那里接受命令,用来指挥手下的车组成员,他们服从命令奋勇杀敌,我宰予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鲁侯本想继续往下追问,可实在是没有人能归功了。 正好宰予也是个让他脸熟的,于是他干脆拿宰予打趣道。 “可你有胆气冲入战阵,这就已经说明了你奋不顾死的决心。而且我听说你在莒人的战阵中足足杀了个七进七出,你有七倍必死胆气,这怎么能说是没有功劳呢?” 宰予谦虚的回道:“我之所以敢于在莒人的战阵中杀个七进七出,不是因为我勇猛,而是拉着战车的马儿不听使唤,我无法使它停下罢了。” 鲁侯闻言不由指着他哈哈大笑。 他扭头冲着一旁的孔子说道:“仲尼啊!你的这个学生,建立了功劳,却不喜欢夸耀自己,这已经可以算得上君子了吧?” 孔子郑重出列,恭谨拜道:“即便算不上君子,但也已经可以称得上克制了。” 鲁侯微微点头:“寡人记得,从前你对我说过:克己复礼,以为仁。现在他已经称得上是克制了,就是不知道懂不懂得礼阿?” 孔子听了,俯身回道:“宰予的礼,学的还是不错的。” “喔?是吗?” 鲁军得胜归来,所以鲁侯今天的兴致还算不错,于是便起了些玩心。 他站起身来问道:“那我就来考一考他吧。” 宰予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紧。 别吧! 我的礼虽然学的还不错,但仅限于官制、王法等方面的东西。 要是拿各种祭典仪式来考我,我可不一定能答上来啊! 宰予沉痛的闭上了双眼,心说这回弄不好要给夫子丢脸了。 但鲁侯可不知道宰予是怎麼想的,他抬頭看向殿外,正巧看見了外面的社稷坛,于是便问道。 “你知道社庙中土地神的神位,应该用什么材质的木头制作吗?” 宰予听到这个问题,猛地松了口气。 这题他会。 宰予干脆利落的回道:“夏商周三代用的木料各有不同。 夏朝时用松树,商朝时用柏树,周朝时用栗树。 用栗树的意思是说:使老百姓颤栗。” 宰予这话刚说完,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公宫顿时一片死寂。 公卿大夫们先是猛吸一口大气,齐齐看了宰予一眼,随后各个把脑袋低下,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鲁侯也半张着嘴巴,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对宰予的回答作何评价。 因爲他其实并不知道问题的真实答案,问这个问题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谁知道竟能问出这么大个雷点。 问题是他问的,宰予也是正儿八经的回答,如果鲁侯责怪他,反倒显得小人了。 可如果不责怪他,那不是显得鲁侯本人残暴不仁吗? 故意挑这么一个难搞的问题提问,一旦这事传到国人的耳朵里,是个人都要质疑鲁侯是何居心。 众人不知所措之时,还是孔子站出来打圆场。 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说道:“已经做过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已经完成的事不用再劝谏了,已经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宰予原本准备在这里打住了,可听到夫子的回答,他心里又冒出个鬼点子。 “可做错了的事情,就那么算了吗?” 孔子上朝一向秉持着恭敬肃穆的态度,可宰予这句话一出来,饶是以他的修养,都差点没绷住,险些把老腰闪了。 但宰予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孔子不回答肯定是不行的。 他沉默了半晌,黝黑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红晕。 然后只能叹息道:“既然做错了,那就去改正。改正以后,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题外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老看着你么?” “不知道。” “你的手里有推荐票和月票,所以一直看,百看不厌。”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二十章 此时的宰予,正在修订周礼 清晨,当太阳刚刚出现在大地上,一丝微弱的阳光顺着窗户照在了宰予的脸上。 宰予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捋开遮在眼边的长发,他垂着脑袋,发出阵阵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忽的又掀开被子,疾步小跑来到门边,将家里所有够分量的物件全部抵在门边。 然后小心翼翼的拖出家中的藏书箱,打开箱盖,认真的挑选起了这些被他视若珍宝的竹简。 很快,十几份竹简被宰予选了出来,这些竹简都有一个言简意赅的名字——礼。 宰予打开一份竹简,又挑了一张洁白的纸张铺在面前,他提着笔杆的手微微颤抖。 虽然他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但真的让他动手做,宰予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毕竟这可是传承了五百年的祖宗之法啊! 不过宰予转念一想,又记起了夫子前日说过的话:如果错了,那就去改正吧。 如果错了,就要改正!祖宗之法错了,那也得变上一变啊! 宰予大着胆子展开《礼》,打算用辩证眼光去把它批判一番。 他目光扫过,开始阅读了起来。 【天子将要外出,必须要先祭祀上帝、社稷、宗庙。诸侯将要外出,必须要祭祀社稷和宗庙】 【诸侯被天子赏赐弓矢后,才有权力征伐】 【诸侯被赏赐了鈇钺,才有权力刑杀】 【诸侯被赏赐了圭瓒,才能自己酿造鬯酒】 嗯…… 这几条整体强调一个君权天子授,虽然整体比较繁琐,但总归和民众关系不大,而且现在普天之下的诸侯也没有几个搭理天子的。 况且,把这条改,实在太过显眼,就暂且不动吧。 宰予的目光接着向下扫去。 【天子命令诸侯兴办教育,诸侯才可以设立学校。其中,小学设在公宫的东南,大学设在郊外】 【天子的大学叫辟雍,诸侯的大学叫頖宫】 宰予看到这里,大笔一挥,将‘天子命令诸侯兴办教育,诸侯才可以设立学校’这一条杠掉。 改成了‘天兴教化,礼乐万民,诸侯理应兴办教育’。 【天子、诸侯在没有战争的时候,每年田猎三次】 【其目的在于,第一是为了准备祭祀的供品,第二是为招待宾客准备菜肴,第三是为了充实天子、诸侯日常所用膳食】 看到这里,宰予又加了一条,‘第四,是为了与民同乐,将田猎所获分给庶民,以昭示天意浩荡、分享地利恩德’ 【田猎的规定是:天子打猎不应四面合围,诸侯打猎不应把成群的野兽全部杀光】 【射杀野兽之后,天子要放下指挥的大旗,诸侯要放下指挥的小旗】 【大夫射杀野兽后,就应命令协助驱赶野兽的副车停止驱赶】 【大夫的副车停止驱赶之后,百姓开始田猎】 这一条看起来还成,天子、诸侯、百姓,大家其乐融融,都可以田猎获取膳食,不过还是有进步的空间。 宰予大笔一挥,将百姓后面加了一条庶民。 【正月以后,渔人才可以到川泽捕鱼。九月以后,才可以开始田猎。八月以后,才可以设网捕鸟。到了十月,才可以进入山林砍伐】 【昆虫尚未蛰居地下之前,不可以烧野草而猎取野兽。田猎的时候不捕捉小兽,不取鸟卵,不杀怀胎的母兽,不杀刚出生的小兽,不捣毁鸟巢】 宰予微微点头:“可持续发展,而且这一条还能帮助修养仁爱之心。对待鸟兽尚且不能随意杀戮,对待人又怎么能胡乱处决呢?保留了。” 【农户帮助耕种公田,不另缴田租。商贩缴纳地皮税后,不再缴所得税。物品出入关口,只稽查是否违禁,而不抽关税。在规定的时限内进入山林川泽采伐渔猎,就不加禁止】 宰予看到这里,不由停笔叹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因为《礼》的缺点而叹息,而是为了《礼》的优点无法被执行而叹息。 就这一条来说,这样的政策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了。 这是典型的公室向民众让利的宽仁政策啊! 但这样的政策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施行。 就拿农户只需要帮助耕种公田,不需要额外缴纳田租这一条来说,最先破坏这个规定的,恰恰就是最恪守周礼的鲁国。 当初武王伐纣建立新秩序后,曾经与四方诸侯盟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正是这句话,奠定了周朝土地政策的基调,那就是以井田制为基础的土地公有制。 天下所有的地都归属于周天子,不承认其他任何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只承认他们拥有对土地进行耕种和收获的权利。 天下所有土地,以九百亩为一个单位,按照井字划分为九個一百亩的小方格。 外围的八个方格交给农户耕种,让他们自享这些田地的收益,不对这些田地课税。 而正中的那一百亩田地,則作爲公田,由八户人家一同耕种,公田的收入上缴國家,交给公室分配使用。 后来的情况,是个人都能猜出来。 私田精耕细作,公田随便应付交差。 久而久之,公田的收入越来越少,很難满足国家的日常用度。 各国的公室穷得荡气回肠,但有一句话叫做穷则思变。 面对愈发拮据的财政状况,各国纷纷祭出了改革措施。 首先进行改革的,依旧是来自齐国的那个男人。 管仲推出了‘相地而衰征’的新政策,主要内容大致是:将全国的田地,不分公田、私田重新进行统合,再将农户平均分配到土地上进行耕作,并根据土地肥沃程度、作物产量高低,按照梯度收取租税。 不过管仲的改革,终究还是在土地公有制的范畴下进行的。 但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作为齐国的邻国,鲁国看到隔壁齐国因为改革获利后,也动了更易祖宗之法的心思。 鲁国的先君鲁宣公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根据时代发展的需要,提出了一个颇具开创性的伟大设想——初税亩改革。 初税亩改革,既吸收了管仲改革的成功经验,也有推陈出新的措施。 初税亩的主要措施是,今后不止公田的税收要上缴国家,私田也要抽取十分之一的收成交给公室。 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两条,那初税亩就不叫做改革,而是单纯的加税了。 鲁宣公为了劝说国内的公卿大夫以及普通国人同意改革,还另外做出承诺: 寡人知道你们在耕作私田之余,还额外开辟了不少没有登记的私田,这些新开垦的私田,以往国家是不承认的。 但只要你们同意初税亩,那这些新开垦的田地只要按时缴纳了十分之一的田赋,也可以正常登记了。 鲁宣公这几句话,看似只是轻飘飘的同意为新田地登记造册,但实际上却是承认了鲁国境内的土地私有化。 因为这些新田一旦正式登记,就可以随意买卖交易。 所以从初税亩改革开始,鲁国的土地公有制就等于正式宣告瓦解。 在鲁宣公施行初税亩改革之后,各国纷纷跟进,代表了土地公有制的井田制也正式宣告退出历史舞台。 而华夏历史上,持续了两千余年的土地兼并,则从此拉开了序幕。 7017k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就是周礼! 宰予细品了一下这一条,觉得虽然过于理想化了,但却并不应该删减改动。 因为但凡立法,都要讲求法理支持。 打仗,要师出有名。 改革,自然也要有理有据。 如果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打算推动土地公有化,周礼中的这条规定,将会为他的改革举措提供坚定的立法支撑。 到时候要是有人敢跳出来唱反调,宰予就可以拿周礼来镇压他。 你敢反对我? 你反对我,就是反对周礼! 反对周礼,就是反对周公! 反对周公,就是反对天子! 反对天子,就是反对文明社会! 反对文明社会,就是戎狄蛮夷! 既然是戎狄蛮夷,来人呐,把他推出去枭首! 想到这里,宰予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在图书馆里看《韩非子》的时候,发现夫子病逝之后,儒家居然分裂成了八派。 其中有以‘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作为指导纲领,对墨家形成影响深远的子张之儒。 有以《中庸》为学派观点,提出效法古之圣王,以‘仁义礼智圣’为人生守则,被誉为‘有道之儒’的子思之儒。 有安贫乐道、钻研学问、修养德行,时不时以《诗》讽谏的颜氏之儒。 有以‘仁政’‘民本’思想为指导纲领,四处游说君王,希望他们能够施行‘王道’的孟氏之儒。 有学而优不仕,认为人性善恶难分,理应仗剑行义,铲奸除恶、爱抚善弱的漆雕氏之儒。 有在儒家与法家学派之间左右摇摆的仲良氏之儒。 有抛弃礼法中的礼,一路向着法的方向大步迈进,与其他几派格格不入的孙氏之儒。 有以史鉴今,奉《春秋》为圭臬的乐正氏之儒。 还有被这八派共同开除了儒籍,由子夏、子贡和他们学生所领导的西河学派。 除此之外,还有像是商瞿这样一心钻研《易经》的小门小派。 只不过因为影响力不大,所以也没什么人搭理他们。 反正自打夫子死后,儒家的混乱景象和这纷乱的天下没什么两样。 大家各说各的,每个学派对《周礼》解读都不同,对夫子言论的理解更是五花八门。 他们唇枪舌战,党同伐异,遇到说不过的,就开除对方儒籍,指责反对派是贱儒。 之前宰予还不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可今天他对《周礼》一番删删减减,总算明白了这些不孝子孙这么做的理由了。 他们大肆指责不同观点,哪里是为了讨论学问呀! 这帮小崽子,分明是在争夺对夫子言论和《周礼》的解释权啊! 在儒家当中,《周礼》便是金科玉律,夫子也是雷打不动的圣人,谁能拿到解释权,谁说的话就有份量。 夫子之后,先是孟氏之儒的孟轲占了上风,所以‘仁’就变成了‘仁政’‘民本’‘人性本善’。 再之后,孙氏之儒的荀况占了上风,所以‘仁’又变成了‘天行有常’‘天人相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再到后来,荀况的学生韩非干脆连儒家的皮都懒得披了,虽然他依然在书中尊夫子为圣人,但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儒生看待了。 而且他尊夫子为圣人,也是为了立个牌坊,可不是为了讲什么仁义道德。 《韩非子》的手抄本宰予一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拿出去展示过。 如果把那本书送给夫子看,宰予用屁股想都知道,夫子肯定会气的破口大骂。 这帮后世的小崽子,真是一点夫子的教诲都没记住! 嘴上标榜自己是夫子的传人,心里想的全是争权夺利! 这种不正之风,必须从源头掐住! 既然大家都兜售私货,干脆统一兜售我的算了! 最起码我的货还比较接近夫子! 宰予想到这里,修订《周礼》的信心更足了。 他提起笔正准备继续搞他的修订版,岂料他家的门突然抖了一下。 “嗯?”子贡的声音在外响起:“子我!你家的门怎么打不开?” 宰予吓得小手一哆嗦,赶忙将几案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箱子里,然后才手忙脚乱的搬开东西,打开门。 子贡刚一进门,顿时被满屋子飞扬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 “你刚才干什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宰予随口胡诌道:“我不是打算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吗?我现在高低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再住这种小破屋子不合适。” 子贡熟稔的找到宰予家中的陶碗,从水罐里舀了碗水喝。 “说的也是,你现在有田有地,说不准又要晋升为小行人了。堂堂下大夫,再住这种房子,的确不合礼法。” “嗯?”宰予一愣:“小行人?下大夫?” 子贡欣赏着宰予脸上错愕中带着些许微妙的表情,他今天特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宰予发癫的。 “你还不知道吗?我听说季孙斯等人在国君面前竭力为你请求封赏,说你有勇有谋、能言善辩,又立下大功。 所以想要连升你两级,直接跨过元士,晋你为下大夫,担任小行人的职務啊!” “我?下大夫?” 宰予指着自己,绷了半天的神情差點没维持住,嘴角连连抽搐。 “子贡,你不是在那我找乐子吧?” 虽然士大夫通常连在一起,但士和大夫终究不能當成一码事。 士,算是步入了掌握权力的阶层,但终究只是个听命办事的角色。 但大夫,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概念了。 大夫都会拥有属于自己封地,在他的封地上,大夫就是等同于国君般的存在。 他可以招募家臣,自由任命管理封地的官吏,组织训练保卫采邑的守备力量,决定治理采邑的各项施政措施。 正因为如此,宰予直到现在都难以接受自己已经如此牛叉的事实。 子贡一边喝着水,一边观赏宰予既不像哭、又不似笑的抽象表情。 宰予反复确认道:“夫子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子贡,你真的没有骗我?” 子贡道:“我骗伱干什么?我、子周还有子有的晋升命令可一早都下来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你的封赏一直没下来吗?” “我想过啊!我以为是我那天在公宫说错了话,所以国君让我功过相抵了。” 子贡对宰予在公宫的言论早有耳闻,他撇嘴道。 “你那天在公宫的言论的确不妥,但那也不是你的过错,国君自己问的问题,怎么能怪到你的身上呢? 再说了,这一次可是季孙斯、孟孙何忌、阳虎等人联名为你請求。国君就算再不乐意,也得考虑他们几位的意见吧。” 子贡的这段话,算是给宰予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他左思右想,忽然发问道:“你刚刚说子周和子有也受到了封赏,他们的封赏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俩原来都是庶民之身,封赏当然是赐下士爵位,再加上一些财物呗。 子有领了膳夫的职务,子周做了服不氏。” 听到这里,宰予一瞪眼道:“膳夫?服不氏?这不就是厨子和遛鸟耍猴的吗?” 子贡不以为然道:“你别管他俩干啥,最少也吃上了公室的饭,不是吗?” “那可不行,我得管管!” 宰予提起袍子迈步就往外跑。 子贡见状,赶忙起身问道:“你干什么去啊?!” “我马上都是下大夫了!我的师弟怎么能做厨子和驯兽师呢! 下士的爵位可以领,但公室的官,他俩就别做了,来给我做邑宰和邑司马不比做厨子强多了?” 7017k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报纸大卖 这一日,子贡早早的就来到宰予的家门前。 还不等他开口呼唤,宰予便已经拎着自制的小布包推门出来。 他今天起得这么早没有别的原因,而是今日又是上课的日子。 他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随大军外出征讨莒国,已经很久没有聆听过夫子的教导了。 久别课堂,宰予甚是想念那些聆听夫子教诲的日子。 因此,他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 子贡看到他出门,不由问道:“子我,昨天你去请子周、子有去你封地任职,他们答应没有?” 宰予哼一声道:“我给的报酬比公职高,邑宰和邑司马的权柄也比膳夫和服不氏大,他们为什么不答应?” 子贡闻言,调笑他道:“子我,你之前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你,比起半年前,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说到报酬两个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宰予听到,也是心中感叹。 半年以前,他还是個一穷二白的小学生,家中的存粮只够维持三天。 而现在,他即将晋位下大夫,拥有自己的采邑。 作为小行人,他能独立出使他国执行外交任务。 产业上,报纸、书籍的印刷也走上了正轨。 前天第一期《仁报》正式出炉,每份报纸的售价为一钱,也可以用半捆苎麻、树皮进行兑换。 子贡在报纸发售前曾担心销售状况会不太乐观。 因为报纸一钱的售价其实并不算太低。 在鲁国,一石粮食也不过才十钱左右。 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也就是一钱能买到六斤粮食。 一般人压根就不会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去买报纸。 虽然普通国人也可以用苎麻和树皮等原材料进行兑换,但真的有人为了买报纸,特地跑到原野上剥树皮、打苎麻吗? 可报纸的销售情况,居然远超子贡的最好预期。 一千份刚刚印刷好的报纸还没等正式发售,就被公宫和公卿大夫们托人走关系订走了一百份。 有了这些公卿大夫们带头,国人们自然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阅读报纸竟成了曲阜城中的时尚。 认识字的,端一份报纸站在街边阅读,立马就能吸引来一群人围观。 不认识字的,也买上一份报纸别在腰上,别管看懂看不懂,买了报纸,就是有面子,就是有文化! 如果再稍微上进些的,哪怕不认识字,买来了报纸,也得找个认字的给自己念念。 咱就算听不懂孔夫子专栏里的那些大道理, 领会不清狷士专栏里的那些淡泊明志, 最起码也能从头版头条《中军车左宰予临危受命,夜破敌军羿射莒帅》的新闻里找个乐不是吗? 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节士不以辱生,阵斩五十人!卞邑大夫的赎罪之战,卞庄子的两面人生》 不是我比其他人勇猛,只是我把大家用来讥讽他人的时间,都用来杀敌了而已。母亲,你看到我了吗?孩儿终于洗清身上的污名了! ——卞邑大夫卞庄子,泣不成声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专访鲁国勇士:仲由》 其实我只是个普通的孔门学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当了两司马了,还是感谢国君的信任吧。 ——孔门学子仲由,如是谦虚道。 《小伙子你驾什么车啊?》 我驾的战车啊!子我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都提的什么问题? ——端木赐因言辞激烈,并殴打本报记者,被拖出采访现场。 子贡实在没想到,提升报纸销量关键,居然是他认为最没用的那些没溜儿报道。 这些由宰予主笔书写的专访内容,一下就抓住了曲阜国人心,一时之间,曲阜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传诵这些故事的声音。 卞庄子、子路、宰予,还有他端木赐,全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二人结伴行走在通往学社的土路上,时不时还能听见行人们讨论报纸内容的欢笑声。 “这个宰予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啊!既能在莒人的战阵中杀个七进七出,也能提笔书写文章。” “你觉得卞庄子、宰予、仲由交手的话,哪一个能够取胜?” “我觉得是卞庄子,人家毕竟杀了五十个。” “说的也是,那宰予和仲由呢。” “报纸上说,仲由的队伍击杀了六十五个莒人,宰予的车组只杀了三十一个,应该是仲由更厉害吧。” “怎么能这么比呢?仲由的队伍有二十五人,宰予的车组只有四个人,有本事你给宰予二十五个,他肯定比仲由杀的多啊!” 宰予听着这些国人的议论声,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些问题,好像似曾相识啊! 我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 他脑内灵光一现。 对了! 是在陈韬的手机上! 《给诸葛亮五千个詹姆斯,能否北伐成功?》《关羽和吕布到底哪个更厉害?》 宰予不由叹道:“我果然赌对了啊!不管是什么时代,大部分人关心的破事,总归也就那么几件了。” 宰予话音刚落,又听见旁边的国人又议论开了。 “你们说,如果让我国的端木赐驾车,和宋国的南宫長萬比赛,你们说谁会赢呢?” 南宫长万,是宋闵公时期的宋国大夫。 他因为战败,回国后遭到宋闵公的羞辱,一怒之下直接弑君。 各国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组织军队来攻打他,南宫长万再次战败,只能选择出逃。 但他是个极为孝顺的人,逃跑的时候,还不忘带上自己的老母亲。 他把母亲装在独轮车里,自己推着独轮车,一天之内,就从宋国都城商丘跑到了陈国,足足跑了二百里。 也就是这时候没有奥运会,要不然南宫长万高低得拿几块金牌。 宰予听到国人们調笑子贡,正准备上去搭话調笑两句,谁知子贡却把小脸一拉,扯着他往前走。 “你说伱,子贡,不至于。人家还没让你和子路打架呢,赛个跑而已,不至于。” 他俩走了一阵,忽然看见前方有两个熟脸,二人的身高和体型差距极为显著。 那正是刚刚升任卒长的子路和曲阜小巨人高柴。 子路也不知道给高柴说了个什么笑话,居然把高柴逗得捧腹大笑。 宰予笑嘻嘻的凑上前去,追着他们问道:“子路,有什么乐子,也说给我们听听啊!” 子路见他俩来了,也不藏私,而是乐不可支的把他的见闻分享了出来。 “昨天啊,夫子正巧有事要去拜见季孙斯,我正好没事就陪着夫子一起去了。 结果一到季氏的府上,却发现他在内室睡觉。 季孙斯被叫醒后,出来接见夫子。 谁知道,夫子一开口什么话不说,先探问他的病情,说:您是生病了吗? 季孙斯回道:没有呀,您为什么会觉得我生病了呢? 夫子回答:根据礼,君子没有遇到大的变故,则不睡在外室。如果不是祭祀、不是有病,白天也不在内室睡觉。所以我才会询问您的病情啊!” 7017k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各有所长,亦有所短 宰予和子贡等人有说有笑的走进学社的大门,刚进门就听见夫子的谈笑声。 众人扭头一看,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孟孙彘正拿着一份《仁报》站在夫子的身旁,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提问。 “夫子,这句‘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应该怎么解释呀?” 孔子听见了,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笑着为他解答。 “这句话不能单独拆开来问,必须要联系上下文才能理解。 上文是你师兄子贡的提问,他问我:治理国家有三个条件,粮食充足,军备充足,民众信任。如果必须去掉其中一条,应该去掉哪一条。 我回答:去掉军备。 他又问:如果再去掉一条呢? 我回答: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总归都是会死的,但如果没有民众的信任,国家就不能够立足了。 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孟孙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后,他又歪着脑袋问道。 “夫子,那列位师兄中,谁在取信民众、诚信为人的方面做得最好呢?” 孔子笑着回道:“大概是回吧?说起诚信,就连我也比不上他呢。” 坐在前排的颜回听到这话,赶忙起身拜道:“夫子,您真是谦虚了,我怎么能比得上您呢?” 孟孙彘扭头看了看颜回,忽然发现宰予等人站在学社门前,于是他又问道。 “那您觉得子贡师兄为人怎么样呢?” 孔子回道:“子贡在聪敏方面比我强。” “那子路师兄的为人怎么样呢?” “子路在勇气方面比我强。” 孟孙彘又问:“子我师兄为人怎么样呢?” 孔子听了,望了眼宰予,笑道:“子我在权变方面比我强。” 孟孙彘听到这个解答,大惑不解道:“夫子,既然师兄们都比您强,那他们四个人为什么要拜您为师,向您学习呢?” 孔子听了和声笑着,他冲着孟孙彘道:“彘啊!坐下吧,我来告诉你原因。 回啊,守诚信却不够灵活。 赐这个人,很聪敏却不能受委屈。 仲由有勇气却不能示弱。 至于予啊!他确实权变,可惜总喜欢耍小聪明。 有了这些缺点,即便把他们四個人的长处加起来和我交换,我也不愿意。 这就是他们要向我学习的原因啊!” 宰予等人原本听到夫子的夸奖,一个个都满脸笑容,可听到这里,却齐齐神情一僵,三人面面相觑,知道是得意过头,又被夫子敲打了。 他们三个老实了,可跟在他们身后的高柴却不满的嘟囔道。 “子豚这小子,怎么把你们都问了一遍,唯独不问我呢?” 宰予小声安慰着他:“许是没看见你吧?” 高柴痛击他的膝盖:“你又开始了是吧?!” 孔子见到他俩打闹,立刻咳嗽道:“予啊!柴啊!你们在干什么呢?” 他俩闻言浑身一激灵,赶忙老老实实地行礼致歉:“夫子。” 孔子没好气道:“既然来了,还不入座温书?难道你们学到的知识,都已经掌握的很牢固了吗?” 众人听了,赶忙入座,从随身的布袋里翻出竹简、书本开始温习课业。 在他们的带动下,没多久,学社中便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孟孙彘见了这个情形,幼稚的小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他扭头冲着夫子说道。 “怪不得师兄们都要向您学习呢。” 子贡听到这话,差点被噎死,他借着读书声的掩护,小声嘟囔道。 “子豚这小子,才跟着夫子学习几天,这小嘴皮子功力见涨啊!” 宰予借着翻书的间隙,学着夫子的语气回了句:“赐这个人啊!很聪敏却不能受委屈。” 子贡眼睛一瞪,回顶了一句:“予啊!你又开始耍小聪明了?” 他俩正斗着嘴呢,忽然听见台上的夫子咳嗽一声,学社中的读书声立刻静了下来。 孔子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学生,笑着开口道:“此次我军攻莒,诸君大胜而还。不知道你们从这一次的战事中,有没有什么收获呢?” 子路闻言,大笑着起身道:“夫子,我有!” 孔子微微点头:“说吧。” 子路笑得分外开心:“我晋升为了上士,还当了卒长!” 子路此话一出,坐在前排的宰予等人明显感到,夫子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仲由啊!你……” 宰予见到夫子发怒,赶忙上来替子路打掩护。 “夫子,我也有。” 孔子听到,只能暂且先将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咽下。 “予啊!你说吧。” 宰予毕恭毕敬的施礼道:“我听说,国家进行戰争,并不是出於喜好,而是用来诛灭残暴、讨伐叛乱的。 用正义讨伐不义,就像决開江河之水去淹灭小小的火炬一样,就像在无底的深渊旁边去推下一个摇搖欲坠的人一样,其胜利是必然的。 所以此次我军攻莒,虽然在大军出发前,看似胜负犹未可知,但其实胜利的结果早已注定了。” 孔子闻言,气消了一半,他笑着点头道。 “予啊!伱算是领会到了战胜敌人的道理了!只不过,你只领会了其中一点,却没有领会战争的全貌啊!” 宰予听了,知道夫子传授道理的瘾又上来了,于是也相当懂事的给他递着话。 “请您指点。” 孔子开口道:“从前我曾教导你们,有三种事务,必须慎重对待。 其一,为祭祀前的斋戒。 其二,为亲友家人和自身的疾病。 其三,为国家间的战争。 战争是为了伸张正义,不是为了作战而作战。 我在齐国时,曾听到司马穰苴说过一句话: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如果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制止战争,那么即使发动战争也是可以的。 我也曾告诉过你们: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用未经训练的民众作战,就等于是抛弃他们的生命。 我还说过: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良善之人教化百姓七年,能让民众催生出守卫国家的决心,让他们生出与国家同生共死的愿望,这样的话,也能让他们去战场作战了。 此次攻莒,鲁国的士卒有收复故土的愿望,有平时不懈的训练,也有进攻的正当理由,所以其胜利是必然的。” 7017k 第一百二十四章 菟裘大夫宰子 孔子说完这段话,忽的又冲着宰予问道。 “予啊!你是否知道菟裘归计的由来?” 菟裘归计? 宰予思索了片刻。 鲁国的先君鲁惠公有两个儿子,年长但地位卑贱的是公子息,年幼但地位崇高的是公子允。 惠公去世后,大夫们想要拥立年长且贤能的公子息继位。 公子息想要推辞君位,又担心弟弟公子允太过幼小,如果公子允继位,势必遭到大夫们的轻视,无法顺利的治理国家。 于是公子息就与大夫们约定,由他代为摄政,等到弟弟公子允成年后就将国君的位置还给他。 大夫们同意了,自此公子息开始摄政,是为鲁隐公。 隐公摄政之后,每日费心费力治理国家,仁爱百姓,交好友邦。 他曾想去棠地观看当地的渔夫捕鱼。 大夫臧僖伯规劝他,说这样不合礼制。 隐公不听劝告,执意要去。 当年冬天臧僖伯去世了,隐公知道这个消息后,心中很是愧疚。 他说:叔父是带着对我的怨恨离开的啊,寡人怎么敢忘记他的忠诚呢? 于是,就按照原等级加一级的葬仪安葬了臧僖伯。 隐公从此以后,直到去世,再也没有任何违礼的行为,对待国政也愈发用心。 隐公十一年时,公子挥来见隐公。 公子挥对他说:“您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国君了,在您的治理下,国家安定,民众富足,满朝的臣子们没有不听从您的。现在您的弟弟公子允已经长大。 不如由我来替您把他除掉。这样一来,您可以继续当您的国君,事成之后,也让我当个太宰,好吗?” 谁知隐公听到公子挥的话以后,十分惊愕。 他回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太子允要当国君是先君的命令啊! 我不过是因为他年幼缘故,才代他做十几年的国君。 现在公子允确实已经长大了,所以我正在菟裘那个地方修建房子,将来好在那里养老送终。 至于国君之位,我已经决定还给允了。” 公子挥遭到隐公的拒绝后,害怕自己来见隐公的事情传到公子允耳朵里,会遭到清算。 于是扭头又去找公子允,向他诬陷隐公,说隐公想要杀掉他继续做国君。 公子允听信了他的话,就派人杀掉了哥哥鲁隐公,随后自己继位为君,是为鲁桓公。 宰予思前想后,觉得夫子忽然拿出菟裘归计这个典故,肯定是意有所指。 因为隐公的死乃是一桩鲁国人尽皆知,但又难以启齿的丑事。 隐公的一声完全可以用‘克己复礼’四個字来概括,他本想回到菟裘养老送终,却遭到小人的杀害。 夫子提到隐公,难道是让我向他学习吗? 宰予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让他尽心尽力匡扶公室,他努努力还能摸到点边。 但让他成为坦荡君子后,还得被公子挥和鲁桓公这样的小人暗算而死,宰予扪心自问做不到。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呢,克己奉公闹到最后,落了这个结局。 如果我是隐公,怎么着也得把这俩小人一起扬了。 宰予虽然油嘴滑舌惯了,但他也不想对夫子撒谎,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宰予干脆道:“学生愿意学习。” 孔子闻言,也解读出了他的潜台词:“也就是说你做不到吗?” 宰予寻思了一下,咬了咬牙:“可以努力学习!” 孔子听了,连声笑道:“罢了罢了,你倒也没必要那么努力学习,因为那也不是个值得努力学习的目标啊!” 宰予听得一愣:“啊?” 孔子捋着胡子道:“那日你在公宫不是说的很清楚吗?错了,就要改正。对的,才应该坚持。 就结果来看,那位也并不是全都做对了啊!” 台下的子路听着夫子和宰予之间的谜语对话,挠了挠头,问道:“夫子,你和子我说什么呢?” 颜回、子贡等聪明的则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出声道:“子路,你别着急,让夫子说完,回头你不明白的,我们可以给你解释。” 孔子笑着继续对宰予说道:“那日你在公宫说过的话,对我也有所启发啊!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你今后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今天早上我却突然想通了。 你效法的对象,应该是晋国从前的贤大夫的羊舌职啊!” “羊舌伯华?”宰予皱眉问道:“为什么是他呢?” 孔子道:“从前晋平公问祁奚:羊舌大夫是晋国的优秀大夫,他的品行怎么样? 祁奚推辞说不知道。 晋平公说:我听说伱从小在他家长大,你现在隐藏着不愿说,是为什么呢? 祁奚回答说:他小时候谦恭而和顺,心里觉得有过错,不会留到第二天来改正。 他作为大夫,凡事皆出于善心而又谦虚正直。 他做舆尉时,讲信用而不隐瞒功绩。 至于他的外表,温和善良而喜好礼节,广博地听取而时出己见。 晋平公说:你这不是知道吗?那刚才我问你,你怎么说不知道呢? 祁奚说:他的职位经常改变,我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官,所以不敢说知道。” 孔子笑着望向宰予:“羊舌职同样是位灵活变通的权变之人,他难道不是值得你效仿的对象吗?” 宰予想了想,俯身拜道:“如果是像羊舌大夫这样的品行,我可以竭尽全力的去修养。” 孔子听了,又补充道:“而且不止羊舌职,他的儿子羊舌伯华也同样是值得你学习的对象啊! 如果普天之下的统治者都能像羊舌伯华一样,那么天下可能就安定了。” 宰予问道:“他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孔子笑道:“他小的时候,聪敏而好学。壮年的时候,勇敢而不屈服。年老以后,拥有了道而能屈居人下。有了这三种品质,安定天下又有什么难的呢?” 听完这段话,还不等宰予回答,子路便已经开口质疑了。 子路道:“夫子!小的时候,聪敏而好学。壮年的时候,勇敢而不屈服。 有这两种品质就够了,何必有道之后,还要屈居人下呢?” 子贡听到這話,自顾自的小声道:“子路有勇气,但不能屈服,夫子还真没说错啊。” 子路聞言,斜眼瞪了他一眼,吓得子贡慌忙正坐。 孔子则笑着摆手:“仲由啊!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了。 作战时,以多攻少,没有攻不克的。 处于尊贵地位的,向低贱地位的人表示谦逊,没有得不到帮助的。 从前周公辅佐成王,掌握着天下的权柄,尚且还要向普通的读书人咨询。 他每天要接见一百七十人,吃饭时遇到有人拜访,便赶忙将吃到嘴里的食物吐出来,立马去接见他们。 周公这么做难道是因为他没拥有道吗? 这是为了得到有才能的人来任用啊! 有道之人却不礼贤下士,怎么能说他有道呢?” 子路听了,心中有所明悟。 而宰予同样若有所思,他忽然眼前一亮,朝着夫子拜道。 “夫子!学生想明白了。” 孔子含笑:“你想明白什么?” 宰予回道:“学生虽然无法成为隐公那样的君子,离羊舌大夫那样的贤能也尚缺修行,但学生愿意成为像是郑国的子皮、齐国的鲍叔牙那样的贤人!” 子贡听得一愣,他问道:“子我,齐国不是有管仲,郑国不是有子产吗?你为什么不成为他们,偏偏要成为子皮和鲍叔牙呢?” 谁知不等宰予开口,孔子便已经帮他回复了。 孔子望着宰予连连欣慰点头,随即冲着子贡道:“赐啊!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管仲和子产虽然贤能,但他们怎么能比得上鲍叔牙和子皮呢?” 子贡疑惑道:“夫子,此话怎讲?” 孔子笑着回道:“你觉得是自己努力成为贤人的人贤能呢,还是能举荐贤人的人贤能呢?” 子贡闻言,恍然大悟道:“那还是能举荐贤人的人贤能啊!” 孔子点头道:“这就对了。我听说鲍叔牙举荐了管仲,使得管仲得以显達。 子皮举荐了子产,使得子产得以显达。 但却从来没有听说管仲和子产让比他们更贤能的人显达。” 语罢,孔子起身冲着宰予说道:“予啊!之前国君想要将菟裘附近的土地授予你时,我还心存疑虑,觉得你未必可以胜任。 但现在看来,你的贤能何止能够胜任菟裘大夫的职务啊,只要你能举荐比自己更贤能的人,就算让你治理国家,也未尝不可啊!” 7017k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个三年计划 曲阜东郊的原野上,行驶着数辆战车,战车后面跟着十辆牛车,上面搭载着一众老幼妇孺,还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穿着便装的男人们则扛着大包小包跟在车后,四周还有装备齐全的披甲卫士随行护送。 一阵风儿刮过,掀起战车前端挂出的赤色旌旗,旗帜舒展,顿时现出一个刚劲有力的‘宰’字! 这正是菟裘大夫宰予的队伍。 宰予全副武装的站在车内,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横于眉骨之上极目远眺。 昨天中午,他正式得到了国君的任命,被授予了下大夫的爵位,并得到了菟裘一带的土地,和在此劳作的三百户人家。 在得知宰予被任命为下大夫的消息后,季孙斯、孟孙何忌、阳虎等人纷纷送上贺礼。 季孙斯送来了三辆战车及配套人员,帮助宰予加强军备。 叔孙州仇送来了耕牛十头,帮助宰予发展生产。 孟孙何忌则‘偶然’从儿子孟孙彘口中得知宰予喜欢倒腾木匠活,于是干脆从自己的名下直接划出了二十户工匠赠送给宰予。 而‘巧合’的是,小公输班他们一家人,‘正好’在这二十户工匠的行列中。 张先生原本不乐意离开繁华的曲阜,去菟裘这种穷乡僻壤生活。 可女儿女婿和外孙子都走了,再加上宰予三顾茅庐,屡屡以下大夫的身份,不惜屈尊登门拜访。 张先生转念一想,给谁干活不是干呢? 最起码这个叫宰予的小伙子还懂点行,而且还尊重自己这种技术人才。 于是,在宰予任命了他的女婿为‘菟裘首席木匠’,并特聘张先生为‘菟裘终身木匠学教授’后,老头便乐呵呵地一起跟着来了。 而阳虎送给宰予的礼物,则是三十套皮甲和木盾。 有了这些皮甲和盾牌,宰予终于可以将手下的那支‘乌合之众’武装起来。 之后,他又找子贡预支了一部分售卖书籍收益,为这支队伍添置些凑合能用兵器。 而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后,这帮人也终于开始有些正规军的模样了。 别的不说,最起码今天行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被战车压到,最起码也算是做到了初步的步车协同吧! 三桓家大业大,阳虎大权在握,出手自然阔绰。 其余的大夫们的贺礼就没有他们那么有分量了。 他们大多是送些绢布之类的日用品,了不起再搭一块玉。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礼物再小也是情,宰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至于给这些大夫们的回礼嘛,当然是刚刚印刷出来的纸质版《诗》《书》《礼》《乐》了! 经过这一番收礼回礼,但凡是在鲁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做到了人手一套,也算是变相的为新产品打广告。 宰予站在战车上回头望去,三辆战车,三十名徒卒,还有过百名随从迁移的民众。 一会儿到了菟裘,还有三百多户人家,接近两千人准备聆听他宰子的教诲! 这是何等的荣幸! 我宰予,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 宰予兴奋的在车厢中来回踱步,他回忆着昨晚睡觉时在图书馆中查阅到的资料。 菟裘的四周,拥有着大量自然资源,金、银、铜、铁、铝、铅、锌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还有云母、石灰石、硫铁、滑石、耐热黏土等等。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煤矿! 十亿多吨的储量,从深层到浅层一应俱全。 宰予忍不住仰天长叹:“天不生我宰子我,大炼钢铁如长夜啊!” 这么好的地方,不发展重工业白瞎了。 “国君把我放在菟裘算是放对了。由我镇守这里,向东可以震慑杞国,向西可以威慑铸国,向北、向北……向北的齐国…… 齐侯你也别太嚣张!你们先突破了阳虎把守的阳关,再来谈和我过招的事情!” 宰予正在自言自语着呢,忽然听见身旁有战车驶过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来者正是被他任命为邑司马的师弟申枨。 冉求冲着宰予抱拳施礼,然后抽出腰间的账本,开始汇报道。 “主君。遵照您的吩咐,装车的财物已经清点完毕,总计是绢布二十匹、玉饰……” 宰予赶忙扬手道:“子有,你就别喊什么主君了,太生分了,你和从前一样叫我的字就行。” 冉求听了这话,立马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之前和子周、子羔他们商议过,既然我们接受了你的招揽,那就是成了你的家臣。 作为家臣,焉有直呼主君名讳的道理呢?那不是乱了礼法吗?” 宰予又劝了一阵子,可冉求却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说到后来,就连和冉求站在同一辆战车上的高柴也来帮腔了。 “主君,你就不必再劝了,礼法不可妄动。” 宰予望着高柴一本正经的表情,忽然嘴角一抽,作势就想要笑。 高柴知道他的嘴里肯定又没准备什么好话,连忙眼睛一瞪,从腰间抽出剑来道。 “子我,呃,不是……主君,我劝你谨言慎行啊!士可杀不可辱,这可是你自己写在《仁报》上的东西!” 宰予看他这样,只得把笑容憋回去,严肃回道:“子羔所言极是,本大夫采纳了。” 一旁的子贡靠在围栏上,忽的打趣問道:“子我。你说你這算不算挖夫子墙角? 先是子有、子周,現在连子羔也被你撬走了。你也挺会选人呀,都是同学里课业最优的那一批。” 宰予咳嗽一声道:“你懂什么!之前夫子不是说了吗?能够推举比自己贤能的人,才是真正的贤能。 我知道同学里有优秀的人才,我不去推举他们来辅佐我,难道还要特意挑差的来吗? 再说了,同学裡面最优秀的我还没请动呢?” 说完,宰予又硬舔了上去:“子贡,你再考虑考虑我的条件,你要不满意,我可以继续加钱。” 子贡一脸嫌弃道:“早和你说了不是钱的事。你一个小小的菟裘大夫,也想请动我?季氏召我去做邑宰,我都没搭理他,你凭什么呀?” “凭咱们多年的兄弟情义啊!” “你少来这一套啊!” 子贡傲气道:“我呢,不缺钱,也不缺想和我做朋友的人。要想请动我,说来也简单,当初管仲是怎么被请出山的,我就得被怎么请出山!” “啊……要管仲那样的,是吧?” 宰予琢磨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他忽然大喝一声:“车右、驷乘,给我把他拿下!” 宰予一声令下,子贡猝不及防,当时就被两个大汉按倒在了地上。 他气的破口大骂道:“子我!你是不是有病?拿我干什么?” 宰予蹲在他身边道:“你不是说要像管仲那样出山吗?当初管仲是先当了俘虏,然后才出山的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调调呢。” “谁说我喜欢当俘虏了?我说的是以国相的位置来邀请我?谁让你把我绑了?快把我撒开!” 宰予听了,赶忙示意周边人道:“撒开、撒开……” 子贡起身后,捂着被按得生疼的脖子,破口大骂道。 “子我,我当时就不该信了你的邪。你说邀我去菟裘考察,这刚刚出曲阜没多久,就把我按在这儿,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宰予道:“没什么心思啊!我的确是邀请你来考察的。你可是我们菟裘第一个三年计划里的重要组成部分啊!” 子贡捂着脖子,一脸狐疑:“什么组成部分?” 宰予震声道:“当然是招商引资的组成部分了!” ------题外话------ 我赌你的枪里没有推荐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残军败将 菟裘距离曲阜的距离并不算太遥远,才一百多里的距离。 或者说,就连鲁国也不过才是个方圆五百里的国家。 不过虽然只有一百多里,但考虑到队伍里还有老人和小孩,所以宰予一行还是走走停停,跑了足足五天。 第五天清晨,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城邑。 小公输班原本正在缠在宰予给他讲小孔成像的基本原理。 他看见这座城邑,忽然闭上右眼,伸出大拇指比量了一番,很快给出了这座城邑的东西长度。 “宰夫子,前面这座城邑大约有四千到五千尺长,我说的对吗?” 宰予对于公输班的聪慧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 前天刚刚教给他大拇指测距法,今天就能活学活用。 要是再给他十年学习时间…… 止楚攻宋? 墨子他有榴弹炮吗? 不过这终归是说笑,公输班年纪尚幼,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最重要的道德观都还没有形成。 宰予作为夫子的传人,相当有信心教导出一位拥有灵活道德底线的仁义匠人。 宰予笑呵呵地掏出饴糖,肯定道:“学得不错!” 小公输班得到夫子的肯定,信心更足了。 他笑嘻嘻地接过饴糖,又掏出腰带上的别着的作业本,恭恭敬敬地递给宰予。 “这是昨日的课业,请夫子检查。” 宰予接过作业本,也不看,而是直接塞给了旁边正在看风景的子贡。 “数科东西,以后就让你端木夫子检查吧,我对这些不熟悉。” 子贡不情不愿接过作业本,要不是宰予许诺送他《九章算术》,他才懒得帮小孩儿改作业呢。 他翻开公输班的作业本,谁知第一题就把他看得眉头紧皱。 端木夫子山中遇虎,端木夫子欲走,虎追之。假使端木夫子每息走五尺,虎每息走八尺,二者间距为一百八十尺,试问,端木夫子几息之后被虎追上? “子我!你出的都是什么问题?凭什么就得我遇上老虎,你怎么不遇呢?” 宰予听了,嫌弃的翻开作业本的下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谁说我没遇上,我这不是遇上了吗?” 子贡定睛一看。 宰夫子山中遇虎,虎欲走,宰夫子追之。假使…… “嘿!子我你小子……” 子贡正准备开口骂人,忽然听见后边的队伍里传来阵阵惊叫声。 众人回头望去。 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衣衫凌乱、满脸脏污的野人。 他们直奔载满了粮食的牛车,随手抓了一把肉干和面饼抬腿就跑。 宰予见状,连忙大呼一声:“子周!” 申枨大喝一声道:“在!” “给我擒下他们!” “遵命!” 一声令下,申枨命令御者追击野人,三十名徒卒也紧随他的战车之后上前追击。 两条腿的,终究跑不过马儿四条腿。 申枨倒拿青铜戈,用戈柄一个接一个的将他们掀翻在地,徒卒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接连制服。 “都不许动!老实点!” 大部分野人都被这群全副武装的士卒吓得面无血色,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跪地求饶,嘴里叽哩哇啦的说了一大堆。 剩下那些,甚至连畏惧都已经顾不上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将刚刚抢到手的食物塞进嘴里。 看样子,似乎已经饿了很久了。 而中间那个明显比其他人壮上一大圈的野人,则不慌不乱的坐在地。 他先是仰天长叹,随后掏出一根肉干,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每咀嚼一口,还要品味一会儿,似乎在体会盐巴鲜美的滋味儿。 申枨见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蹦下马车,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窃来的食物,还吃的一脸坦然!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吗?” 一旁的徒卒首领施何弱弱的提了一句:“申司马,这群野人说的好像都是莒地的方言。莒国人,大概是真的不懂这些。” 申枨被他一句话噎的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正在这时,宰予的战车也到了。 他下了车,先是扫了一眼这些野人的装束,忽然觉得这群人好像和一般的野人不同。 虽然衣衫脏乱破旧,但最起码穿戴整齐,而且其中的一部分居然还披着皮甲。 只不过从他们身上的皮甲上残留的刀剑伤痕来看,显然是经历过一场大战。 宰予还没说话呢,忽然听见那個领头的壮实野人开口道。 “是你?” 宰予皱眉扭头道:“你会雅言?” 那野人激动的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愤怒之色,他挥舞着拳头朝宰予打来。 “我被你害得好惨啊!” 宰予平时与子贡打闹惯了,对于应对这种偷袭颇有心得。 他见野人靠近了,轻飘飘的抬起腿,紧接着便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撩阴脚。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二百斤的汉子满脸痛苦的应声倒地。 宰予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问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阁下为何偏要苦苦相逼呢?” 野人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方才咬牙切齿的回道。 “你让我怎么好声好气的同你说话?那日战场之上,你射死我方主帅。 按照莒国律令,主帅阵亡,我们这些随扈左右的士卒也要被一并处死! 我们这些亲卫只能顶着两国的追杀,沿着边境逃到鲁国境内,沦为无家可归的野人! 你让我怎么能不恨伱啊!” 宰予听到这话,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又仔细的打量了面前这人的五官,顿时惊道。 “你是那天射我的莒人弓箭手?” 对方叹道:“只恨我之前没有认出你来!若非如此,我必将你一箭射杀。” 申枨闻言,顿时勃然大怒,他扬起手就要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手下败将,安敢言勇!” 宰予赶忙止住了申枨:“慢着!” 语罢,宰予笑呵呵地冲野人问道:“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野人不屑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他不回答,宰予也不着急,他起身冲着他那些被制伏的同伴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可免他一死。” 话音刚落,便听见好几声答复接连响起。 “他叫纪胜,是神箭手纪昌的后裔!” 纪昌闻言,不由大怒呵斥道:“大丈夫,不过一死而已!你们怎么能向敌人屈服呢?” 宰予则笑呵呵地点头,随后冲着身边的徒卒们吩咐道。 “刚刚回答问题的那几个人,给他们呈上好酒好菜。” “领命!” 不多时,徒卒们便为他们拿来了一坛好酒,又送上了几块面饼和肉醢供他们下酒。 其余的莒国败卒见到同伴得到如此待遇,脸上露出了渴望之色,他们纷纷问道。 “君子,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们也可以回答!” 宰予听到这话,笑得更开心了。 有带路党就好辦。 宰予踱着步子,说道:“我剛才听纪胜说,你们都是莒帅的亲卫。如此说来,你们一定都是莒国军中的善战之士吧?” “我可操六种兵器!” “我能力敌三人不落下风!” “我能在林间日行百里!” 宰予从徒卒的手中接过一坛酒,又吩咐手下为这些败卒送上陶碗。 他挨个为他们倒滿酒水,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我听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我虽是鲁人,也曾与诸位交战。但两国兴起战事,双方各为其主,替国家竭尽忠诚,向君主报效生命,这本就是没办法的事情。 攻莒之战,各位趁夜色,奇袭鲁军先锋大营,以寡击众,以少攻多,这是何等的无畏气魄? 在战场上,我与诸位是敌人。战场之下,我敬诸位是英雄。 这碗酒水,我宰予敬拜诸位!” 语罢,宰予端起陶碗一饮而尽。 莒国的败卒们见了,一个个眼含热泪。 他们为莒国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抱必死的决心随军出征。 但莒国的实力本就无法与鲁国争锋,莒帅的阵亡与他们也没多大干系,然而他们却要因此遭到国家的追杀,丧尽了尊严,像是猪狗一般被四处驱赶。 母国如此对待他们,本以为普天之下再没人能理解他们,谁能想到,敬重他们的,居然是来自敌国将军? 败卒们齐齐起立,随着宰予一同将酒水饮尽。 “我等,同样敬拜君子大恩!” 纪胜看到手下都被宰予收买,忍不住怒道。 “你们怎么能为了一点小恩小惠而折腰呢!国家养士,难道是为了让你们背信弃义的吗!” 宰予闻言,却只是哈哈一笑,摇着头说道:“纪子,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 纪胜怒道:“哪里不对?你骗得了他们,但休想用你的邪言妄语诓骗与我!” 7017k 第一百二十七章 鸟能择木,木能择鸟乎? 宰予笑着指向道边大树上的小鸟问道。 “我没有与您争辩的意思。但是我像请教您,鸟儿能够选择树木落脚,树木能够选择哪一只鸟落在它的身上吗?” 纪胜道:“树木当然不能选择鸟了!这种小孩子都懂得道理,还需要来问我吗?” 宰予点头笑道:“正如您说的那样。鸟儿可以选择树木,树木却不能选择鸟儿。这就像是民众可以选择国家为它效劳,但国家却无法选择它的民众一样。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我的老师也曾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如果君主能够以礼相待,那么身为臣子,自然应该对君主竭尽忠诚。 因此君子不会站立在危墙之下。 尽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运。 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所以君子羞于犯下恶行,也耻于抱负无法实现。 现在您侍奉莒侯尽心尽力,却将要遭到他的杀戮,而您却不愿离开他,这就已经是错误了。 况且,您如果真的不愿离开他,就应该返回莒国接受死亡的命运,为什么要逃亡到鲁国境内呢? 但人皆有趋利避害、畏死乐生的天性,您想要逃避杀戮的惩罚,我也可以理解。 但您既然已经打算逃避错误的刑罚,又为何要袭击我们的车队,劫掠我们的粮食呢? 您以士人的身份自居,然而却犯下了如同贼寇一般的恶行。 这岂不是错上加错吗?纪子,您这样做,到底是意欲何为啊?” 纪胜听完了宰予这番话,半张着嘴巴,不知道如何应对。 宰予这段话,算是彻彻底底将他仅存的那点体面彻底撕下。 若是耿直士人,决意为主君尽忠,那就应该返回莒国引颈就戮。 若是明智君子,立志替贤君效力,那就应该离开莒国另寻明主。 可他现在的作为,既不耿直,也不明智,不似君子,也不士人。 纪胜沉默了片刻,忽的仰天长叹。 “纪胜无知,今日有幸蒙受您的教诲方才醒悟。是啊!逃避罪责,哪里谈得上忠贞呢?袭击他人,又怎么说得上是仁义呢? 大丈夫一生行事,岂能乞食为生,为今之计,唯有以死保全忠义!” 说完,纪胜忽的拔出腰间的佩剑横于脖颈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宰予瞬发撩阴脚。 砰! 纪胜应声倒地。 宰予见状,立马伏在纪胜的身上,酝酿了许久的悲怆表情终于派上了用场。 “您何至于此啊?” 但纪胜在短时间内连挨宰予两脚,已经疼的连翻白眼、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直抽抽了。 他哪里还有工夫理会宰予的问话? 宰予其实早知道纪胜会有这个反应。 在这个时代,不懂变通、脑子还不大好使的忠义之士总是这样。 之前纪胜不自杀,是因为他还没想通自己已经不忠不义了。 如今想通了,第一念头肯定就是抹脖子。 一旁的莒国败卒见状,也哭喊着跪了一片。 “纪子!国君无道,您何必为他尽忠啊?” “刚开始流亡时,我们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的兄弟都被莒国的军队杀害,又有一些葬身山涧兽腹,还有一些饿死在了路上。现如今,就剩下我们九个了啊!” “我们为国死难,却要遭到杀戮,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们战败,留在国内的妻儿不是被贬为罪隶,就是被他人继承。你真的甘心这样一死了之吗?” “您何不听一听这位君子的话呢?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君主无道,何不侍有道之主啊?” “君子如若不弃,我等愿奉您为主!” 说完,八个莒国败卒齐刷刷的跪了一片,他们脸上涕泗横流。 纪胜出身中原,对于莒国的东夷习俗还不算了解。 但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莒人却知道战死、战败严重性。 东夷诸国,不通礼仪教化,遵循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 他们就算回国乖乖接受惩罚,只要他们一死,家中积累下的财富也很快会被他人掠夺,妻儿也会变成他人的妻儿。 所以说,他们死了也等于是白死。 与其这样,倒不如反了算了! 宰予见到他们如此,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公元前六世纪,什么最值钱? 人! 你甚至都不用是个人才! 你只要是个人就行。 任何有志于图谋更进一步的英雄豪杰都在推行惠民政策。 韩赵魏扩大田亩面积吸引民众前来耕种,齐国的田氏开仓放粮收买民心,鲁国的三桓更是厚待国人久矣。 明眼人都知道,原野上还有大片的土地仍然没有开垦,四周的夷狄也没有征讨干净。 如今的大周到处都是蓝海,随处都是机遇,远没有到与民争利的时候。 也就是现在这帮人还没有放下对待野人的成见,要不然也轮不到宰予向他们兜售仁政。 就算是八个身强力壮的野人来投,宰予都欣喜的不得了。 更别说面前这八位,还是莒军中的精锐了! 宰予看着他们结实的肌肉块,心中啧啧道:“这大膀子,不打铁可惜了!” 他笑着搀扶他们起身:“诸位愿投效于我,我又岂敢不接纳你们啊?” 说完,他又斜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纪胜。 上一次纪胜射他的那一箭,给宰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如此勇士,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用五百年的老古董都差点把我愉悦送走,如果给他配上两千五百年后的武器…… 那还不得当场给我表演一个脑洞大开啊? 宰予一边想着,一边搀扶败卒们挨个起身。 他发现这些士卒虽然嘴上说着投效,但面部表情里明显還能读出些许犹豫。 不過這也是正常,鲁、莒两国毕竟是世仇,贸贸然加入鲁国效力,他们心里肯定还是害怕的。 于是,宰予冲着施何打了个眼色后,便转身离开了。 施何心领神会,笑着操起莒地的方言和这帮心有余悸的败卒套起了近乎。 “你们老家哪里的?” 士卒惊异道:“欸?你也是莒人吗?” 施何拿起一张饼,分了一半递给对方。 “那倒不是,不过我们这些徒卒里,有不少是从莒地逃难来的,我闲着没事就和他们学了点莒国的方言。” 说到这里,徒卒里的莒人们纷纷站出来附和着。 “我们都是莒人,大家算是同乡。” 有的莒人士卒斜倚着长戈说道。 “你们运氣真不错,幸亏遇上的是我家主君。如果是遇到其他的鲁国大夫,别说分给你们酒水食物了,你们的小命肯定不保。” 站在一旁的同伴也笑着附和。 “是啊!即便是鲁国,像是主君这样仁厚的君子也不多呢!帮主君种田,只收一成的田租,你们都没遇见过这种好事吧?” 年纪大一点的则严肃的教导他们。 “跟着主君就好好做事!肯定亏待不了你们。我在碰见主君之前,一家老小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不止能吃饱饭了,还能有一身体面衣裳。你瞧瞧我穿的这一身,还可以吧?” 还有的则在瞪着眼警告他们。 “主君对我一家人恩同再造。我可警告你们!不要把夷人的那些坏毛病带过来,侍奉主君就一心一意的!要是敢对主君不利,别怪我不顾同乡情面!” 这帮败卒被连哄带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施何笑着上来打圆场道:“放心吧。只要你们好好做事,主君肯定亏待不了你们。 我们这些人都是野人出身,主君对待我们这些野人都能如此宽厚,更别说对待你们这些莒国来的国人了。 我看你们都会说雅言,想必读过书吧?” 败卒们连连点头:“读过一点。” 施何笑道:“那就太好了!主君一向尊重读书人。我就是因为读书认字,所以才被提拔成了徒卒的长官。 现在主君即将去采邑就任,你们认识字的话,肯定很快就能得到提拔的。” 败卒们先是一阵惊愕,随后便是狂喜:“主……主君有采邑?他是大夫?” 施何笑着点头,抱起双拳遥祝天空。 “菟裘大夫,宰子!” ------题外话------ 我们常公子根本不会求票,他怎么可能是作者呢?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取火材料 “哎!哎!快别睡了!” 菟裘城上负责守备的乡勇原本靠着柱子睡得正香,忽然被同伴吵醒,他不由怒道。 “吵什么吵!不知道我最近新婚吗?晚上睡不了,白天让我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同伴急道:“不是不让你睡,你往城外看。” 乡勇揉了揉眼睛,趴在城垛上向外眺望,远方的原野上来了一溜长长的车队。 当头的那辆战车上放着块门板,门板上赫然绑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汉子嘴里塞了块破布,双手双脚皆被紧缚,再加上那愤怒至极、目呲欲裂的神情,即便隔着这么远,都能体会到他满满的怒气与怨气。 “坏了!这该不会是山上的贼寇绑了咱们菟裘的百姓,打算来要钱赎人的吧?” “可我看着又感觉不像呀!你看那车队后面,还跟着老弱妇孺,哪有贼寇行动还拖家带口?” 乡勇琢磨一阵,待到车队走近,忽然看见战车上高高飘扬的‘宰’字旌旗。 他登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坏了!这是宰大夫的车驾!快,你快去通知城中大小官吏,主君来了!” 宰予的战车行驶到城下,他抬头望着菟裘低矮的城墙。 这也就不到四米高,比曲阜的坚城矮了一半还多。 这点高度,如果遇到有人攻城,甚至都不用使用什么攻城器械,找几个先登勇士背几条绳子就爬上去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了防止大夫们叛乱,《周礼》里对除了大夫采邑的城墙高度做了限制。 不论是什么级别的大夫,其封地内的城墙高度一律不得超过十八尺,也就是说,寻常城邑的城墙顶多四米出头,就已经是极限了。 虽然大部分国家卿大夫们都不把这条规定当回事,但鲁国毕竟是礼仪之邦,所以,除了三桓的老巢郈邑、费邑和郕邑外,其他所有城邑都没有超过十八尺。 如果我宰子没被封在菟裘也就算了,现如今我来了,那菟裘的防备怎么能如此费拉不堪呢? 宰予正琢磨着如何打造一座不世坚城呢,忽然听见城墙上传来一声问话。 “敢问城下的,可是菟裘大夫的车驾?” 宰予抬头一看,正巧望见一张挂满了汗水的难看笑容。 “你这么紧张作甚?” 乡勇结结巴巴道:“紧张?我、我有吗?不过听您的语气,您应当就是主君了吧?” 宰予也不回答,只是盯着他点了点头。 乡勇心中发虚,嘴里来回扯着车轱辘话。 “不知主君今日到来,城中大小官吏未曾远迎,我刚刚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还请主君稍等片刻。 对了,您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到城楼上安坐,我这里备了些酒水,可以供您解渴。 当然呢,如果您不愿意呢,也可以……” 宰予与身边的子贡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确信。 其中有鬼! 宰予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道:“入城!” 乡勇见了,急的大喊:“主君且慢啊!菟裘的百姓知道您今日到任,特地为您摆下宴席。您肯定不认识路吧?来,我来为您前头带路。” 他赶忙的从城头上跑下来。 刚来到宰予的车驾边,还未等从御者手中接过缰绳,只听见呛朗一声,只觉得脖子有点凉。 乡勇浑身打着颤,慢慢的扭过脑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主君,您这是干什么?” 宰予也不多废话:“本地的衙府,你应该知道怎么走吧?” “我……” 乡勇想说不知道,可他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剑,还是艰难的點了點頭。 “好!你上来带路。” 乡勇赶忙连滚带爬的上了车,他抬起手臂,刚想动点歪心思,就听见身后的宰予又开口了。 “本地的粮仓,应当没有着火吧?” 乡勇一个哆嗦,立马指出了通往衙府的正确道路,希望借着指路躲避这个问题。 誰知宰予居然又问了一遍:“我说,本地的粮仓,应当没有着火吧!” 乡勇眨巴着眼,望向宰予,他思前想后考虑了半天,才开口道:“着火了……” “嗯?!” 他脖子上的利剑往前又送了三分。 乡勇赶忙接道:“着了,但没完全着!” 这下子,一旁的申枨不明白了:“什么意思?粮仓还能烧一半的?” 乡勇也不敢说的太明白,他也害怕事后遭人报复,只能和宰予说着黑话。 “本地的粮仓从知道您即将赴任的时候,就开始烧了。最先着火的是今年的新粮,您也知道的新打的粮食,一点就着,不耐烧。 那些陈粮,受了潮,所以那些火都特地避开了。 从粮仓着火那天开始算起,火已经烧了足足五天了。 但还没完全烧完,如果您再晚来个两三天,估计就一点剩不下了。” 宰予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他赴任前,就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因此赴任前,特地没有派人来菟裘通知他们迎接。 没想到这帮家伙,警觉性还挺高,不用他提醒,就率先‘放火’了。 宰予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道火苗是从城中那个地方蔓延出来的吗?” 乡勇听到这个问题,纠结的不知如何作答。 宰予见了,也不着急,而是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我……”乡勇都快哭了,他直接给宰予跪了下来:“大夫,主君!我、我不敢啊!”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班,教教他死字怎么写!” 公输班含着饴糖,开心的从袖子里掏出纸笔,道:“你真笨!我来教你,死字有四种写法……” 不等公输班说完,宰予又将乡勇从地上提起,指着身后绑在门板上披头散发、气的满脸通红的纪胜,说道。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不说,我今天晚上就把你和他关在一个房间。他可是东夷,东夷你知不知道,会吃人的!” “我、我、我……” 乡勇吓得六神无主,他看了眼纪胜,又想了想一家老小,只能咬牙道。 “我听说,桑木、榆木、杨木都是点火的好材料。大夫,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的,我真的不能交代了。” ------题外话------ 我要票,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二十九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衙府之内,宰予安坐堂上,他的身边堆放着小山般高耸的竹简。 冉求、高柴、子贡等人正加紧翻阅着这些原本封存于衙府中的公文。 申枨仗剑立于宰予身旁,施何带着徒卒们守在门外。 堂下则摆着十几张几桉,几桉前正坐的人员有老有少,他们当中既有菟裘的小吏,也有当地大族的族长。 宰予望着这群人一脸紧张的神情,忽的咧嘴一笑。 “我听闻诸位皆是菟裘当地的知名之士,为本地发展付出甚多。我身为菟裘大夫,初到采邑,理应宴请诸位,以示宽抚。” 宰予话音刚落,便看见下面站起一位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起身,他慢悠悠的放下拐杖,费力的想要向宰予行礼。 宰予看到,立马出声道:“《礼》中常说:长者从权。您既然不便施礼,那就免礼。有什么事,直接说便是。” 老头听了,回道:“大夫果然是孔夫子教导出的学生,您知礼达义的程度,真是如同古时的圣贤一般啊!” 宰予眼睛一眯。 这就开始给我戴高帽了? 还特意挑个老头来倚老卖老,这是算准了我不会拿长者开刀吗? 果不其然,老头紧接着说道:“您身为菟裘大夫,想要设下宴席,宴请菟裘百姓,我们自然满心欢喜。 只是,主君您将将到任,便立刻开始工作,恐怕会累出病来啊!” 宰予听到,只是哈哈大笑,说道:“有各位英才辅左,有列位乡老协助,有各家大族支持,我怎么会积劳成疾呢?” 说完,宰予大手一挥,喊道:“呈上饭食!” 几名徒卒端着木托盘,将一碗碗粝米粥放在众人面前。 他们低头一看,这黍米粥中用的粝米已经霉变黑黄,有的上面还包裹着一层泥灰。 对于他们这些吃惯了细粮的人来说,这样的饭食显然难以下咽。 老头刚想说话,却听见宰予先开口了。 “《礼》中说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没有肉就吃不饱,所以要常备有肉。 我看方才说话的那位长者应该已经年过六旬,来人,给他呈上肉醢左餐!” 众人面面相觑,望着面前的稀粥,他们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时之间,竟然全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宰予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粝米粥,面不改色的饮了一口,随后看着堂下众人,不咸不澹的问了一句。 “喝啊?你们为什么不喝啊?这从粮仓中拿出来的新粮,难道不好吃吗?” 粮仓二字一出,堂下众人的脸色齐齐一变,他们着急忙慌的端起碗一饮而尽。 霉烂的腐臭味混杂着灼烧后残留的焦味,在他们的口腔中连翻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有人想吐,可刚刚呕到一半,却发现宰予的目光飘了过来,于是只能抿着嘴,强行将已经顶到嗓子眼的粥水再次咽下。 宰予看到这里,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重现露出了笑容。 “这粝米粥诸位觉得味道如何?” “好!” “美味!” “大夫赐下的饭食,岂有难吃的道理?” 宰予听到,笑容更加灿烂:“既然这么好吃,那你们就一人再来一碗吧!反正这种粝米仓库中有的是,今天你们吃多少我全包了。” 一听到还得来一碗,这群菟裘当地的大人物可吓坏了。 他们接二连三的起身拜谢,口中连道。 “其实我今天来赴宴前已经吃过了,实在是吃不下了啊!” “我听说,好的东西,浅尝即可,却不能贪恋它滋味儿。人的贪欲是无尽的,怎么能不注意修养呢?” 宰予听到这话,微微点头道。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只不过,如今菟裘的仓库中全是这般‘奢侈’的食物,我如果长久的食用这样的东西,又该如何止住我的贪欲呢?” 堂下的这些人也不笨,他们知道宰予多半已经知道了他们偷运粮食的事情。 请他们吃饭是假,要回存粮才是真。 他们扭头看了看屋外徒卒手中明晃晃的青铜戈,又看了眼满眼带笑的宰予,知道今天在粮食和小命之间怕是只能选择一个。 “主君顾虑周全,长期食用这般侈靡的食物,的确会助长心中的欲念。既然如此,我愿意用二百石普通粮食,兑换您的一百石‘上等’粮食。”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的口风也开始松动。 很快,仓库中的两千石存粮,便被这些人以四千石的价格抢购一空。 正当他们以为这一茬就揭过去了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儒生捧着一份竹简来到宰予身边。 “主君,菟裘的耕田已经统算完毕。” 宰予点头道:“念。” 高柴展开竹简,朗声念道:“菟裘全境共有公田四千亩,私田六万五千亩,其中桑氏九千六百亩,俞氏九千三百亩,杨氏八千五百亩……” 堂下被点到名的三家大族齐齐打着哆嗦。 宰予的手指敲打着几桉,出声将高柴打断:“子羔,你没算错吧?” 高柴摇头道:“应该没有,我和子贡他们核算了三遍。” 宰予点了点头,又说道。 “那这田亩数量,怎么和我从子渊那里看到的春耕上计不同呢?我记得菟裘的春耕上计里写的可是公田四千亩,私田三万五千亩啊!” 高柴瞥了眼堂下那群人讨好似的笑脸,只是哼了一声。 “春耕到今天毕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也许这多出的三万亩私田,都是这两个月里新开垦出来的吧!” 宰予站起身环视堂下,欣慰点头道:“诸位不愧是国家之栋梁,两个月内竟能开垦出三万亩良田! 我有诸位,何愁治理不好菟裘啊!既然如此,两个月之后,我希望能再看到三万亩新田被开垦! 对于诸位来说,今年之内,再开垦出九万亩耕地,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大夫……我们……” “九万亩……” “府衙中的数目,有时候也……” 不等他们分辨,冉求又捧着一份竹简来了。 “主君,菟裘的人口户数也已经统算完毕。” “情况如何?” 冉求一板一眼的正声回道:“比之上年,菟裘的户数没有变化,但人口数量增长达九百五十四人,其中桑氏增长一百八十二人,俞氏增长一百三十三人,杨氏增长一百零七人。” 宰予眼睛一扫,问道:“堂下桑氏族长可在?” 拄着拐杖的老头慌忙起立:“老朽桑种在。” 宰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的拱手恭贺道:“一年之内,一百八十二人,您可真是老当益壮啊! 既然您的桑氏一年能够添丁进口一百八十二人,那明年,我想再看到一百八十二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桑种忙道:“主君,这一百八十二人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的儿孙辈、子侄辈的。而且,这些人,也不是说生就能生的啊!” 宰予拂袖怒道:“那我可不管那么多!去年能生,本大夫一来,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生了?你这是在质疑本大夫的施政能力吗?” 听到这话,桑种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大夫,主君,这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但这生孩子,也得讲究一个……” 宰予打断道:“既然不是我的问题,那就是你们的问题!既然你们生不出,要不要我派人去你们桑氏,帮你们生孩子啊!” 语罢,宰予冲着门外喊道:“施何!” “小人在!”施何屁颠屁颠的跑了进来。 桑种见了,赶忙把拐杖一扔,老腰也不疼了,腿脚也利索了。 他往地上一趴,慌忙请求道:“主君,使不得啊!” ------题外话------ 全世界不相信你,我读者相信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三十章 宰子来了,天就亮了 自从鲁宣公推行初税亩改革后,鲁国的土地买卖就正式合法化了。 新开垦的私田只要按时缴纳赋税,就可以得到官方承认拥有权。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新开垦的田地主动申报。 尤其是在菟裘这样的小地方,土地买卖并不像首都曲阜那么频繁,地方势力的构成也相对简单。 菟裘的土地交易大多发生在当地豪族之间,因此只要两个家族私下达成协议,即便不需要官方公证也不会产生纠纷。 因此,当地的新田自然是能不登记就不登记。 只要每年拿出一部分新田的收成去贿赂邑宰,当地的邑宰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新田不登记,损害的是公室的利益,那些粮食又没有揣到邑宰的腰包里。 公家是公家,个人是个人。 邑宰们一向公私分明。 而且对于地方豪族来说,不申报新田,除了不用缴税以外,还可以少承担军赋。 在鲁国推行初税亩之后仅仅四年,刚刚继位的鲁成公又推出‘作丘甲’改革,意图壮大鲁国军力。 循照鲁国旧制,每一甸田地平时需要供养兵车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而一甸可划分为四丘。 所以在‘作丘甲’之后,则将原先由一甸承担的军赋分摊到下属四丘上,并提高征调的甲士数量。 原先四丘出三甲,而现在则变成了一丘出一甲,要求各丘提供的步卒数量也有提升。 如果这些豪族规规矩矩的将新田申报,不止要将十分之一的收入上缴国家,还得多承担不少军赋。 如果按照春耕上报的菟裘田亩数量计算,当地田亩还不到三丘。 所以每逢战时,当地最多提供三名甲士,六十名步卒,再加上部分牛、马就很够意思了。 可如果按照实际数量统计,那么菟裘负担的军赋将直接翻倍,除此之外,还得额外供养一辆战车。 这一增一减,可就是不少钱了。 而这些家族瞒报人口数量,则是为了躲避徭役。 《周礼》规定,上至六十岁,下至二十岁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为国家义务劳动三天。 只不过,能老老实实履行这条规定的国家几乎不存在。 国家遇上突发事件,抽调民力临时服役的事时常发生。 那些穷门小户没有门路,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服徭役、申报新田。 而像是桑氏、杨氏、俞氏这样的豪族,对于徭役自然是能避则避,对于赋税,当然是能少交绝不多交,能不交那肯定不交。 当地的胥吏也多是由这些大族的族人担任,这些职位世袭罔替,豪族们自然也在当地一手遮天。 而由公室派来的历任邑宰们,则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一事的准则,能放则放,不能放就大家一起协商。 因此,自从初税亩施行百年以来,大家相处的也还算和谐。 可让这些豪族始料未及的是,这里居然会被国君封赏给他人。 宰予和他们非亲非故,自然也没有继续惯着他们的心思。 一上来就给了他们三记下马威,算是把这群在当地作威作福惯了的老爷们吓到了。 宰予这次赴任,光披甲步卒就带了足足三十人,再加上孟孙何忌送他的三辆战车和十二名精锐甲士,以及急于建功的八名莒人败卒。 而菟裘城满打满算也只能凑出三名甲士,如果真打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且就算他们能把宰予赶出城去,到时候一个犯上作乱的帽子扣下来,下次来的可就是前来平叛的鲁国正规军了。 这些豪族可不是城外那些光脚的野人,大家在菟裘都有家有业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还真不敢和宰予硬碰硬。 他们各个一言不发,心中计算着该出让多少利益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宰予望着他们这副犹豫不决模样,知道这群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直接开口问道。 “子羔,你向来熟谙礼法,告诉我,瞒报新田、人口,按我鲁国律法当如何处置?” 高柴来到宰予面前,俯身拜道:“回禀主君!依照律令,首罪当诛,曝尸于市,严正典刑!从者,处劓刑,徒三百里!知情不报者,处墨刑,贬为罪隶!其财产,全部充公!” “啊?” 此言一出,原本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族长、官吏们齐刷刷跪了一片。 他们也顾不得许多礼数,只是以头抢地,额前都磕出血来。 “主君恕罪啊!那些瞒报的田地,我并不知情啊!” 宰予不紧不慢道:“田地你可以不知情,你家中突然多出百来号人,你也不知情?” “我、我……” “主、主、主君……我等菟裘百姓,早已归入您的名下,不宜再行公刑啊!” “若是要动,也该是動家法才是啊!” 動家法? 這可是你说的啊! 宰予呵呵一笑,冲着冉求打了个眼色。 冉求心领神会,立刻捧着事先准备好的十几根麻绳,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根。 这群人看见麻绳,吓得脸都白了。 “主、主君……这是何意啊?” 宰予道:“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老师乃是曲阜的孔夫子。 夫子从前教我《礼》,《礼》中有句话,叫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于庶人……” 听到这里,胥吏、乡老们心中悬着的石头放下了一半,可很快,他们心又提了起来。 宰予道:“我从前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刑罚不加到大夫身上,礼不用到平民身上。 但夫子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凡治理君子,用礼来约束他的心,是因为把他们归属为有廉耻之节的人。 所以古代的大夫,有犯了不廉污秽之罪而被罢免放逐的,不叫做因不廉污秽而放逐,而叫做‘簠簋不饬’。 有犯淫luan或男女無别罪行的,不叫做淫luan或男女无别,而叫做‘帷幕不修’。 有犯罔上不忠罪行的,不叫做对上不忠,而叫做‘臣节未着’。 有犯软弱无能不胜任其职之罪的,不叫不胜任其职做软弱无能,而叫做‘下官不职’。 有触犯国家法纪之罪的,不叫做触犯国家法纪,而叫做‘行事不请’。 也就是说,不是不处罚犯罪的大夫,而是因为大夫们都是懂得廉耻礼义的人,不宜用刑罚的名字来羞辱他们。 大夫中犯有大罪的,君王也不特地派人按着他用刑,只是派人传话说:这是大夫你咎由自取的,我对你已经有礼了。 大夫听到这段话后,自然会面向北方下拜接受君王的命令,然后跪下横剑自杀。 所以说,即使是刑不上大夫,而大夫犯罪也不能逃避处罚,这是教化的结果。 所谓礼不下庶人,是因为庶人忙于生计,不能很好地学习礼,所以不能要求他们有完备的礼仪。” 宰予含着笑意扫过他们惊惧的面容,缓缓起身道:“我既然是向夫子学艺,学有所成后自然也要运用。 诸位虽然不是大夫,但也是菟裘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即便犯了错,我也不忍心羞辱你们。 你们既然要求我用家法处罚你们,那我便效仿古代的圣王那样,赐你们一根麻绳吧。” 说着,宰予指着门外临时竖起的十几根旗杆说道:“看到那些旗杆了吗?诸位可以随意挑选一根自己喜欢的。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这都是列位咎由自取。现在,我已经对你们有礼了。接下来,就看列位自己了。” ------题外话------ 我说过,我想要票,但却没有得到票。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列位读者咎由自取的。现在,我已经对读者有礼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民众的贷款,宰子还了 乡老胥吏们被吓破了胆,一个个伏在地上高呼。 “主君,我愿纳金赎罪。” “我愿捐出田亩,献予主君。” “我家中还有些存粮,也愿意捐出,以供主君调配使用。” 申枨闻言,勃然大怒道:“你们将主君当成什么人了?他怎么会接受你们的贿赂?!” 宰予亦是点头附和:“我来菟裘,为的是保境安民,可不是为了欺男霸女、与民争利的啊!” 乡老胥吏们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那主君想要怎么办?” 宰予喊道:“子有。” 冉求出列:“在。” “将你的计算,说与他们听。” 冉求捧着一份厚厚的账目,照着上面的文字念道。 “主君来菟裘前,命我们计算过菟裘一年之内能够开垦出的田亩数量。 参照季氏封地费邑计算,费邑乃六千户之大邑,上年开垦的新田不过万亩。 所以菟裘今年最多新增五百亩田地……” 听到这里,立刻有人颤颤巍巍的出声道:“可我们菟裘,实际上并不止三百户啊……” 宰予合眼点头:“那就是说,你们瞒报了人口户数,是吗?既然瞒报了……子周!” 申枨出列:“在!” 宰予摆了摆手:“给他体面。” 申枨闻言,立刻拿起麻绳套在了说话那人的脖子上。 随后像是抓小鸡子一般,将那人夹在咯吱窝里,大步向外走去。 “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瞒报,主君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此话一出,申枨把手一松,将他扔在了地上。 末了,还冲他啐了口痰。 “不知廉耻东西!” 那人也不敢和申枨争辩,只能连滚带爬跑回堂内跪下。 宰予见,只是吩咐道:“子有,接着念。” 冉求道:“菟裘一年开垦五百亩,要想开垦出三万亩新田,要花费六十年。 也就是说,最早开垦的新田欠了六十年的田税没有缴纳,最近开垦的新田也欠了一年没有缴纳。 一百亩的田地,考虑虫害情况和折损,每年大约需要缴纳七石五斗的田税。 按照这个税率推算,菟裘欠缴田税共计六万八千六百二十五石!” 六万八千六百二十五石! 这个数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变色。 申枨、冉求等人气的满脸通红。 他们实在没想到,这帮地方豪族居然胆大妄为到这种程度,国家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他们蛀空的! 豪族们则是吓得。 他们也没想到自己欠了这么多税,六万多石,这要是秋后算账,他们一个二个全都得倾家荡产! 至于宰予,虽然面上不显波澜,但他心中也是一惊。 六万八千六百二十五石,两千吨粮食,足够三千多人保质保量的吃上一年了。 啧!这帮虫豸! 给他们叛个死刑立即执行都算轻了。 就算叛个死刑反复执行,我看也不为过。 宰予扫视全场,开口问道:“这还只是田税,我还没同列位算军赋呢。诸位有何想法呀?”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乡老胥吏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宰予的目光落到他们的身上。 宰予看他们不说话,于是干脆道:“两万多石粮食,我怕你们一时之间也凑不出来。 但你们如今毕竟也算是我的家臣了,虽然犯了错,但只要愿意改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的。” 这帮人本以为必死无疑,如今听到有活着的希望,赶忙抬起脑袋,强行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追问。 “主君不管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宰予道:“我听说每到雨季,菟裘附近的淄水便会淹没田地,有时遇到虫害,一年的收成也要折去大半。 遇到荒年灾年,菟裘的贫民们经常要借贷度日,有的因为交不上田税,只能将田地质押出去。 而在座诸位都是蒙受王化的仁义之士,自然不能坐视乡邻陷于水火之中。 于是便将家中的钱、粮借给贫民,使他们得以吃上一口饱饭,又或是按时完成田税的缴纳。 遇到实在无力负担田税的,便用‘高价’购入他们手中的田地,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宰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哪里还不知道宰予的意思。 他们立刻表示道:“主君如此关怀民众,请允许我们把借贷的凭证捐献于堂下。” 宰予满意点头道。 “我怎么能让你们吃亏呢?民众向你们借出的粮食,就从你们欠缴的田税里面出。如果还完了民众的欠债,还有富裕的田税……” 他们连声应道:“我们自当将剩下的粮食充入本邑的仓廪。” “如果田税不足以偿还民众的欠贷……” 他们又齐声道:“我们不是还欠了不少军赋吗?就用那个部分来补足!” 宰予看他们如此上道,不由惊喜道:“你们进步的很快啊!” 众人俯身拜道:“有了主君的督促与教导,我们怎么敢进步的不快呢?” 说完这段话,白胡子老头桑种还不放心,他又说道:“主君,我桑氏一族,感沐主君的恩德,愿意献出三千亩田地,恭祝您上任之喜。” 宰予听了,摆手道:“欸!老丈这是什么话?” 桑种坚持道:“主君如果不接受,我桑种今日就跪在这里不走了。” “可不敢!” 桑种还没跪下呢,宰予便三部走两步冲了上去,将他扶起。 “老丈年过六十,哪里有让您跪一天的道理呢?三千亩田地我收下了,您快快请起。” 桑种望着一脸真诚的宰予,憋了半天,才嗓音打颤的蹦出了一句话。 “谢过主君了。” 有了桑种带头,其余人等哪里还敢不捐? 杨氏、俞氏也同样捐出三千亩,其他各家又凑出三千亩,再加上菟裘原本拥有的四千亩公田。 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工夫,掌握在宰予手中的土地数量就达到了一万六千亩。 子贡站在一旁看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在曲阜苦心经营多年,才不过攒下了一丘的土地(14400亩)。 而宰予谈笑间,得到的田地就超过了他多年努力。 子贡心中不由叹道:“我还以为我低买高卖就已经是暴利了。现在看来,当大夫何止是暴利,这简直就是明抢啊! 抢了也就算了,菟裘的民众知道了子我帮他们还贷之后,还得念着子我的情谊。 这难道就是《管子》里说的:既推行了礼仪教化,又满足了国家的需要吗?” ------题外话------ 原来那个作者在我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当时他没有票时,是多么的伤心。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胡萝卜加大棒 菟裘城中心的高台外,黑压压的围了一堆人。 这里站满了菟裘城中的民众,他们望着正在忙碌搬运简牍和粮食的甲士,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是要开仓放粮?” “可今年也没遭灾呀,为什么要放粮呢?” “也许是新大夫上任,所以先发些粮食出来,让我们好安心干活?” “还有这好事?” “可那些简牍又是干什么用的呢?” “那就不清楚了。” 宰予听着台下民众的热议声,又瞥眼身边三位大族肉疼表情,忽然笑着冲众人拱手道。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别无他事。我听闻自古以来,但凡大事,都需要与民众举行盟誓。 昔日夏后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武王有孟津之会,三者大事皆成。 虽然出任菟裘大夫,不可与夏后立国、商汤灭桀、武王伐纣这般伟业相提并论。 但我宰予自认德行浅薄、才能低下,因此执政理民,不敢不慎重考量。 我在曲阜时,久闻菟裘百姓好礼沐化、仁风盛行。 但百闻毕竟不如一见,我今日将将到任,菟裘大族桑氏、俞氏、杨氏便主动献上债券、贷书,要求将其当众焚毁,以示乡贤爱民之心。 此等仁风,就算是在曲阜,也是少有人能做到啊!” 宰予说完,微笑着望向身旁三族族长:“三位真是好仁知义,身上还残存有上古仁人的遗风啊!” 三位族长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主君哪里的话,您爱护百姓,体恤万民。有您在前为表率,我们自然也应该有所表示。” 此话一出,高台之下一片哗然。 “桑氏、俞氏、杨氏居然自愿焚毁债券?” “这……我去年还借了他们二十石粮食呢,等到秋天就得还二十五石,这么说来,不用还了?” “昊天开眼了!” “什么叫昊天开眼,这明明是大夫的恩泽!” 宰予听到,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能说是我的恩德?焚毁债券乃是几位族长自发自愿,这是他们的恩德才对啊! 《诗》中说: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也。 和易近人的君子,是人民的父母。 菟裘每逢天灾,列位族长便向民众借贷,使得百姓在春天能安然耕种,夏天能够有余力耕耘,从而满足了国家需要,这都是几位族长的功绩啊! 各位族长为菟裘作出了如此贡献,现在又主动要免去你们的债务,我只不过是窃取了三位族长的名声,怎么敢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呢?” 宰予话到这里,三位族长苍白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原本他们以为烧了债券是纯粹的损失,但现在看来,最起码还赚了点好名声回来,最起码也算有点收获吧。 宰予接着说道:“列位族长作出如此贡献,如果我不能有所奖赏的话,怎么能叫做赏罚分明呢?” 语罢,宰予大喊一声:“把我之前准备好的牌匾端上来!” 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个端着牌匾的甲士。 牌匾上用丹漆用大篆书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仁义之家。 这些甲士将牌匾交到几位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族长手中,紧接着又听见宰予的声音传来。 宰予冲着身边的小吏吩咐道。 “凡是拥有这块牌匾的人家,将他们家中的大门一律用丹漆粉刷,里门的门槛一律加高,作为对他们仁义之举的表彰。” “领命!” 几位族长听了,受宠若惊伏在地上推辞道:“主君,我们……我们何德何能受此礼遇啊?” 宰予摆手道:“我听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你们行仁举,爱护民众。有礼义,敬重百姓。 那么我自然也应该以仁举回报,以礼义相待。 涂刷门楣,加高门槛,赠予牌匾只是我个人的奖赏。 之后,我还会将你们的善举上报曲阜公宫,国君知道菟裘有你等知礼之士,必会满心欢喜、另赐嘉奖。” 几位族长听到这里,不免跪地拜伏:“主君恩德隆盛,我桑氏(杨氏、俞氏)怎敢不为主君效死命!” 宰予听了也不多说,只是从身旁的甲士手中接过火把交给他们。 “三位族长,点火吧?” 族长互视一眼,笑着拜道:“我等当与主君共举。” 宰予听了哈哈大笑。 果然都是些有眼力的人。 他与三位族长举着火把走下台阶,来到由债券堆叠起的小山前。 宰予将火把往上一扔,族长们也有样学样将火把扔了上去。 菟裘百姓望见债券山上冒出的熊熊大火,欢呼声此起彼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们满脸笑容的高唱着《淇奥》,表达着对宰予品德和才学的称颂以及仰慕之情。 宰予听到,也笑着以《民劳》回颂,表示自己理解百姓的劳苦,一定会减轻赋税、徭役,宽以待民。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虽然他五音不全,但他的这首《民劳》还是博得了满场喝彩。 宰予见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开口道:“自周公制礼作乐,规定天下章程以来,田税向来是以十抽一。 但即便如此,遇上灾年害年,依旧有人食不果腹。 推其原因,在于地力不同,同样是辛勤耕作,有的田地可以年产两石,有的田地却只能年收八斗。 所以,有的人缴纳田税后,尚还可以存下余粮,有的人如果缴了田税,却无法养活妻儿老小。 从前我不在菟裘,自然无法干涉当地征税,但现在我来了,那么菟裘的田税自然也要变上一变。” 听到这里,围观的民众纷纷竖起了耳朵。 烧掉了债券固然是好,可如果田税不变,他们遇上灾年还是得借贷。 总不能次次借完贷后,都讓三家大族放火烧掉债券吧? 一時之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宰予的身上。 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指着它向众人发问。 “大家想必都知道这是什么吧?” 民众们定睛一看,很快就有人给出了答案。 “这不是石涅吗?我们这里,山野旁的路上经常能见到。” 宰予笑着点头:“没错!正是石涅!从今往后,菟裘的田税,只收一半的粮食,也就是二十税一。 至于另一半的田税,则可以选择用石涅冲抵,也可以缴纳粮食。 每两石的石涅可以冲抵一石的粮食。 而且,今年是我治理菟裘的第一年,所以今年的田税可以全部以石涅进行缴纳。 当然,如果大家不愿意,也可以直接缴粮食。” 此话一出,在场百姓无不瞠目结舌。 用石涅缴税? 还有这種好事? 这东西也不值钱啊! 主君要这东西干什么? 不止百姓傻了眼,一旁的子贡也听傻了。 他揪着宰予的衣襟,小声嘀咕道:“你是不是又发病了?我们当初讨论《管子》时怎么说的? 粮食才是根本,你弄那么多没用的石涅,是准备干什么?” 还不等宰予回复,一边的百姓们已经三五成群的叫嚷着要出城了。 “快!赶紧进山拣石涅!回头晚了,弄不好主君就反悔了!” “跟我来,我知道山旁边有个洞,那里面全是石涅,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一大筐!” “把家里的女人也叫出来,今天能拣多少是多少,最好能把今年的田税全部提前交上。只要咱们提前缴了,回头主君想反悔,也没办法了。” “你等等我,我先回家取筐!” 宰予听到这些话,嘴角忍不住扯出一道狰狞的笑容。 图书馆资料说的果然没错,这里有浅层的露天煤矿! 他这副表情看的子贡心里直发毛。 子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该不会真疯了吧?” 宰予却只是一把将他的手撇开:“你才疯了呢!” “那你笑什么?” 宰予听了,也不回答,只是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 他从施何手里接过两个竹筐,自己背一个,往子贡身上又扣了一个。 子贡见了,惊道:“子我,你又想干什么?” 宰予瞪眼道:“去挖煤啊!身体力行以为仁!民众都去挖煤了,咱俩难道干坐着吗?今天挖不满一石,你我谁也别想从矿洞里活着出来!” ------题外话------ 无有一推荐,哪有四更新?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属于菟裘的时代 夕阳落幕,山野的道路旁。 两个穿着短衣的汉子背着一筐石涅靠在路旁的大石头上休息。 他们黝黑的面庞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甚至能闪出一丝光辉,五官在煤灰的遮盖下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忽然,身材稍稍高大些的汉子朝身旁的同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上好的白牙。 “子贡,我说的吧。干起活来,就得穿裤子,你今天挖石涅的速度,明显比前几天快多了。” 子贡听了,先是瞪他一眼,随后瞅了眼下身的新裤子。 原本好好地一条裤子,挖了一天石涅,已经全都被汗水和煤灰浸染成墨色。 子贡仰天哀叹道:“我就算平时没有注意修养德行,昊天也不用这样惩罚我吧!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放着好好地曲阜大宅不住,跑到菟裘和你一起挖石涅啊! 挖也就算了,还要让我换上胡人的裤子。 宰予干了一天的活,也没心思听他抱怨,他只是自顾自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面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一边嚼着饼,还一边说道:“你也可以不穿,我又没有强迫你穿。 不过你要是不穿裤子,干活的时候只穿个兜裆布,那挥舞石锄的时候,还不得露个精光?怎么的,你是打算给大家伙展示展示你的‘长处’吗? 你可别忘了,还有不少妇孺也跟着在洞里捡石涅呢。 要是让夫子知道你做出如此无礼的举措,你还有脸回曲阜吗?” 子贡气的指着他说道:“噫!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你现在还有半点学礼君子的模样吗?快把饼分我一半!” 子贡一把抢过宰予手中的饼,塞到嘴里狠狠的咀嚼,一边吃,还一边恶狠狠的瞪着宰予。就好像他吃的不是饼,而是宰予的肉一样。 宰予看着他吃饼的模样,只能悻悻地舔了舔手上残留的饼渣。 他俩正斗着法呢,一旁的道路上,一個接一个背着竹筐的百姓从他们身边路过。 有的认出了他们,还要特地停下来打声招呼。 “主君,端木子。” 宰予听了,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怎么样,我给你们发的裤子还好穿吗?” 那人咧着嘴笑道:“主君发的裤子都是从曲阜带来的绢布做的,能不好吗?” 宰予他们挖了十几天的石涅,渐渐地也和来这里采石涅的民众混熟了。 为了能拉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宰予特地将赴任前别人赠他的几十匹绢布全部裁剪成了裤子。 凡是遇见没穿裤子的,就发上一条。 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虽然对于上层的士大夫来说,裤子这种东西,他们是不屑穿的。 但对于底层的劳动人民来说,有绢布衣服穿就不错了,管他是什么样式呢? 更别说穿着裤子干活的确比腰上栓个兜裆布方便,不仅不用担心风光毕露,而且也能做到日常保暖。 虽然现在正值夏末,但矿洞里的温度依然不会太高。 多穿点衣物保暖总是好的。 整个菟裘不过三百户,超不过两千人,这些天来采石涅又占了大多数,所以没多久,菟裘全邑都知道了自家主君喜欢窝在洞里挖石涅、发裤子的异闻。 再加上前几天,宰予又公开宣布,将会以两石石涅兑换一石黍米的标准,向全城居民收购一千石石涅。 当有人真的拿着石涅换到了黄澄澄的黍米后,菟裘的百姓终于相信了宰予之前的所有承诺 虽然不知道主君到底想拿石涅干什么,但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这玩意儿! 以往放在路边,他们看都不看一眼的石涅,忽然就变成了发家致富的好宝贝。 治理地方,推行政务,最重要的就是执政者的信誉,所以当宰予的信誉树立後,石涅便源源不断的充入了他的口袋。 子贡垂丧的望着背後的箩筐,以及装的满满当当的石涅,忍不住發问道。 “子我!你到底是打算干什么?你要是再不告诉我,我可回曲阜了?我堂堂鲁国中士,来菟裘可不是为了帮你挖石涅的!” 宰予知道他是真急了,于是便拉着他走上山坡,指着前方浩荡奔流的淄水说道。 “菟裘的宝物就埋藏在这奔流不息的河水之中,只有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他!” “淄水?” 子贡观察着奔涌的河水,问道。 “你是说捕鱼?’ “不对。, 子贡又看了眼背后漫山遍野的林木,问道。 “那是造船? ” 宰予依然摇头:“还是不对,不过接近了一点。” 子贡皱眉沉思着,他回忆着淄水的走向,紧皱的眉头渐渐化开。 “由淄水乘船向东,可以进入杞国。向西,可以抵达孟氏采邑中最大的成邑。 如果不在成邑停留,继续向西可以汇入汶水,直至济水,途中会经过铸国,还有郈邑、阳州、宿邑等大邑,最后抵达卫国。 而如果由汶水往北,将会再次进入淄水的主河,一路通往齐國,最终抵达齐都临淄。” 子贡望向宰予:“子我,你之前说要招商引资,该不会是打算让我把家业全部置办在菟裘吧? 你小小一个菟裘,不过三百户的人口,就算其中有瞒报的户数,可就算全部拆开,也不过四百户而已。 这么点人,我凭什么要把家业全都放在这里?菟裘有什么别的地方没有的特产吗?”“当然有了!” 宰予抬手指向河边不远处。 子贡顺着指向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排半埋入地下的椭圆形炉窑,一排排长烟囱整齐划一的竖起,而施何则正带着手下的徒卒们一铲一铲的向里面装填着什么。 子贡看到这个情形,眉头微簇,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情形。 忽的,他惊声问道:“子我!你要烧制木炭吗?” 宰予笑嘻嘻的从子贡身后的框里取出一枚石涅:“不烧木炭,我们烧石涅。而且不止要烧石涅,我们还要用它来炼制恶金与美金。” 7017k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宰子之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晋国都城,新绛,赵氏下宫。 赵鞅正在伏案审读各地呈报上的奏牍,虽然公务繁忙,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半点疲累。相反的,他觉得十分愉快轻松。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赵鞅最近就遇到了几件喜事。 前几天,宋国大司城乐祁奉宋君之命出使晋国,以加强两国之间的盟邦关系。 他奉国君之命前往绵上迎接乐祁入晋,二人相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过,如果单单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让赵鞅如此喜悦。 最让他高兴的是,乐祁居然将随身携带的六十面杨木盾牌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六十面杨木盾虽然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赵鞅也看不上这点小利。 但这却代表了乐祁对于六卿态度的转变,宋国的乐氏,之前一向侍奉范氏,然而这次来到晋国,却主动向赵氏释放善意。 赵鞅想到这里,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看来范鞅这老匹夫不讲道义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啊! 范氏的威望降低,而我的威望则稳步提高,再加上天赐的曲辕犁,范氏和赵氏,真可谓此消彼长啊!” 先前宰予献上的曲辕犁已经正式投入使用。 就目前各个城邑反馈上来情况看,曲辕犁的效果居然比董安于等人事先预估的还要好上不川 如果曲辕犁能够大规模投入生产,那么赵氏开垦荒地的效率必将成倍增加。 有了土地,就能进一步扩大田亩,开出更优厚的条件去吸引在六卿之中游移不定的民众。而赵氏名下的民众越多,能够供养的军队也就越多。 晋国六卿貌合神离久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爆发冲突。 多积攒一分人力,在日后斗争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就越多。 说到这里,赵鞅不免又想起了那个在他面前巧舌如簧的儒生。 他的余光忍不住瞥向几案的一角,那里端端正正的摆放着几本纸质书籍。 那都是子贡的商队这段时间从鲁国运来晋国售卖的。 自从赵鞅给宰予和子贡大开方便之门后,他俩手下的商队便接连不断的从鲁国涌入赵氏封地。 开始,他们还只是卖些诗书礼乐之类的普通书籍。 可到了后来,居然还出现了不少连赵鞅都不曾见过的书籍。 像是什么教导小童读书识字的《尔雅》, 专门占卜道理的《易传》, 描绘上古时期名山大川、异兽精怪的《山海经》, 别有生趣的数科典籍《九章算术》《周郫算经》, 讲解医者诊断判病原理的《伤寒杂病论》 还有讲述了天文历法的《太初历》等等。 赵鞅一开始差人买几本回来,原是为了当做教导族人教材来使用的。 但一次闲来无事时,他随手取了几本来看,谁知这一看,就是通宵达旦。 想到这里,赵鞅不免心痒,他放下手头的公务,随手抽出还没看完的《易传》,刚刚翻开扉页,就看见前言部分写着一行小字。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宰予。 赵鞅见了,忍不住连拍大腿,叹道:“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诗书礼乐无一不通。宰子我,真神人也!!!’ 赵鞅想到这里站起身,在屋内悔得四处踱步。 “我当时怎么就没把他留下呢!欸....还是小看了他啊!” 赵鞅想了想,忽然又往案前一坐,拿起笔蘸了点墨正要在竹简上写字,可刚写了一行,又感觉不对。 宰子我的纸张已经在赵氏的领地上流通,如果我用竹简给他传信,会不会令他感到疏远呢 还是差人去买点纸回来,如果因为这点细枝末节,让双方产生误会就不好。 赵鞅冲门外喊道:“来人。”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家仆跌跌撞撞的闯入房内。 “主君!大事不好了!” 赵鞅皱眉问道:“出了何事?竟要如此惊慌?” 家仆咽了口口水,满脸惊惧道:“范鞅刚刚去见了国君,说...说 “他说什么了?” “他说:乐祁奉宋君之命出使别国,然而没有正式完成使命就私自与您饮酒,这是不尊敬两国国君的表面,不能不加以惩戒! 中行氏的中行寅也在一旁帮腔作势,国君于是就听信了他们的谗言,让他们带人去把宋国使团的人全给抓了!” “什么?!’ 赵鞅拍案而起,一时之间,血气上涌,竟感到有些许头晕目眩。 他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面,由乐祁送给他的杨木盾牌,白杨木上描绘的正是一只展翅玄鸟。 赵鞅的脑子仿佛触电一般,他猛然想起了宰予之前对他说的那段话。 不久之后,将会有玄鸟降临在赵氏,只不过它带来的却未必是福祉,而有可能是灾祸。但玄鸟并不是引起灾祸的原因,真正引起灾祸的,是在它身后作祟的熊和罴啊! 赵鞅喃喃道:“宋国乃是殷商后裔,向来以玄鸟作为图腾。而范氏和中行氏都是出自荀姓他们的祖先 说到这里,赵鞅的手情不自禁地一松,毛笔应声落地。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赵鞅惊道:“快!火速给我修书一封,传信宰子我!” “领命!” 仆人正要转身出门,赵鞅忽然又出声将他叫住。 “慢着!” “主君?’ 赵鞅思索片刻,喊道:“让毋恤跟着一起去!” 齐都,临淄。 一处临街的小宅子里,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者正端坐在庭院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翻阅着手中的纸质书籍。 老人念叨着书中的句子,时而像是沉思,时而又像是困惑,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丝好奇。“豆麦之种,与稻梁殊,然食能去饥 豆麦的果实与稻谷小米虽然不同,但吃了都能消除饥饿。 这话倒不像是鲁国的儒生能说出来,这个宰予真的是孔丘的学生吗? 还是说,多年不见,孔丘终于放弃他复兴那些繁文缛节的想法了?” 老人嘴里正念叨着这些话。 忽然,他的家门外停下了一辆马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身材雄壮的中年男人。 他走到门仆面前问道:“晏子在家吗?’ “主人正在看书。他之前吩咐过,如果您来拜访他,直接进去便是。 男人点了点头,缓缓推开大门,生怕惊动了老人。 但这点动静,依然没有逃过晏子的耳朵,他抬头看见中年人,立马撑着席子勉强起身道。“穰苴啊!你怎么来了?” 田穰苴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国君 晏子一听到‘国君’这两個字,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 他叹了口气,放下书本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吧,国君这次又要干什么?” 田穰苴伴在他的身边,扶着晏子登上马车。 “其实和上次差不多。下面的小吏第一次拜见国君,不太懂礼仪,盯着国君看了好一会儿 国君被他看得恼了,便问他:你在看什么? 那小吏倒也是个率直人,竟然直接答道:国君长得实在俊美,所以多看了一会儿。 您也知道国君的脾气,听到这话之后,他怒不可遏,大喊着:非礼!非礼! 非要把那小吏推出去处死。虽然小吏的行为的确不符合礼仪,但处死也太过了点。我们都劝不动国君,就只能请您来帮忙了。” 晏子听了,无奈叹息道:“这本来这只能算是一桩逸闻,如果国君真把人处死了,回头消息传到别国,让他们知道我国的国君遭人‘非礼’,还不得被笑话死? 这个道理,连孔仲尼的学生都明白,为什么国君就不明白呢?” 田穰苴听了,不由惊异道:“您难道也在看宰予的著作嗎?” 他從怀里摸出一卷书籍,送到晏子的面前,书籍的封面赫然写着《尉缭子》三个字。晏子看了一眼,道:“这《尉缭子》我虽买了,但仍未读过。” 田穰苴笑着回道:“这《尉缭子》的确有不少独特见解,其中不少段落都对我有所启发。可惜啊!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去见一见这个所谓的鲁国儒生。这样的贤能之士,只能蜗居于鲁国这样的小国,实在可惜了。’ 吴都,吴城。 “父亲!” 相国府上,伍封兴冲冲地拿着一卷书籍冲入正堂。 谁知刚进去,却看见父亲伍子胥正与一个面相黑红的男人相对而坐,彼此畅谈。 伍封见了,赶忙俯身拜見:“孙子。” 二人齐齐回头看他。 伍子胥见他这副莽撞模样,不免训斥道:“封啊!你怎能如此失礼?” 一旁的孙武只是笑着道:“子胥,罢了。’ 语罢,他又望着伍封手中的那卷书籍问道:“这是什么?” 伍子胥瞥了一眼,说道:“大概是纸吧。封这小子,出使鲁国的时候,曾经带了一些回来。这東西书写起来,的确比竹简方便。’ 伍封听到,只是笑着将那书籍双手呈上:“父亲!这可不仅仅是纸,而是我之前同你提到过的,宰子我的著作。 您常说鲁国的儒生无一用处,但孩儿想知道,您看完这本书后,难道还能继续说出这番话吗?’ 伍子胥听了这话,只当是儿子和自己较劲,但孙武却饶有兴致的接过这本书。 封面上赫然写着《三十六计》。 7017k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巨额的经商收益 菟裘城中,府衙之内。 宰予正坐于高堂之上,上下眼皮打着颤,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昏昏睡去。 坐在堂下的子贡手中捧着厚厚的账本,一页页的翻过,激动地两手发抖。 这半年以来,他发往各地的商队不断传来捷报,运往赵氏与齐国的书籍全部售空,售卖情况远超最好预期。 因为书籍的内容多寡、运输距离长短各有不同,所以抛去人工费用和印刷成本后,每本书纯利在几百钱到数千钱不等。 其中利润之高,令宰予和子贡咂舌不已。 但奈何以前的竹简成书实在过于昂贵,一份四万字《诗》,如果用竹简书写,需要用掉三千多枚竹片,分成二三百份售卖,总价高达数万钱。 而宰予他们售卖《诗》,同样的内容,却只需要用掉四百页纸,甚至还有空余的地方写一些夫子的批注与理解。 而价格也从数万钱骤降至四千钱。 但四千钱的售价毕竟还是太高了,于是他们又将《诗》拆成《风》《雅》《颂》三个部分,单独进行销售。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囊中羞涩,于是在经过与各商队主事的协商后,他们又推出了散卖业务。 所谓散卖,即一页一页的卖,四百页买不起,你可以买四页嘛! 四百页四千钱,散卖一页十钱。 而且为了推广大周普通话‘雅言’,在宰予的授意下,《雅》的售价一律下调至三钱左右。 三钱,在那些物产丰富的大国,可能也就是一天的饭钱。 你如果连这点钱都不愿意出,宰子也没办法救你了。 而在不同书籍的定价上,宰予他们也采取了灵活的销售策略,主要肩负着扫盲作用的《尔雅》 《诗》《山海经》等启蒙和趣味性读物,一律走低价策略。 而主要针对富裕士大夫阶级的《易传》《周易》《尚书》《尉缭子》等书籍,则作为主要盈利点。 这一经营策略果然取得了巨大成功,根据各地商队发回的账目反馈来看,半年多的时间,印刷造纸业已经为宰予和子贡赢得了高达近百万钱的巨利。 不过各商队传回来的也不全是好消息。 有人发现,他们在曲阜售卖的书籍,只要刚刚上架,就会被本地商人一扫而空。 随后,再被他们整体装车,加价发往吴、越、郑、楚等子贡旗下商队仍未涉足的市场。到了后来,甚至连宋、卫等邻国的商人也闻着味儿来进货了。 对此,各个商队主事纷纷表示:“娘的,看对手挣钱比我们自己赔钱还难受,要不干脆把曲阜的书籍供应停了!把他们的货源掐断,看他们还怎么卖!” 但对于主事们的抗议,宰予和子贡皆是不屑一顾。 我们虽然是商人,但首先是个儒生。 卖书是为了赚钱,但更重要的是传播文化教育。 子贡原先对于提高民众识字率的认知,还主要是出自身为儒生的天然道德感。 但这半年以来,他却深刻认知了民众不识字的害处。 他每每想要扩建造纸工坊,都会因为无法招募到足额工匠而陷入苦恼。 因为雕刻活字,不止要懂木工活,还得要认识字。 而排版选字,也得识字才能干。 更重要的是,他们卖的书也只有认识字的人才会买。 识字的人不多,他就招不到足够的工匠,也没有足够规模的市场进行销售。 别看现在他们书籍卖的挺火,可等大部分人都买到心仪的书籍后,贩售书籍的蓝海市场也将走向终结。 所以说,识字率低下,已经严重的阻碍到了他端木赐的资产增长! 子贡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喃喃自语的念叨着。 宰予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小子最近的路灯相是越来越重了。 他之前与子贡曾经有过君子协议,卖书的收益,《诗》《书》《禮》《乐》這些古已有之的书籍,在扣除成本后,宰予占据三成。 而像是《易传》这些由宰予提供的新书,宰予拿走利润的六成。 所以這半年二人共计获利百万上下,宰予的实际收益在五十万左右。 五十万钱,按照鲁国的平均粮价计算,就是两万五千石的粮食。 一年下来,就是整整五万石。 而整个菟裘所有的田地加在一起,一年的粮食收入才七万石不到而已。 也就是说,哪怕全菟裘的百姓集体躺平,宰予也勉强养得起他们。 有了造纸印刷业作为支撑,宰予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他咳嗽了一声,将目光抛向子贡:“我说. 子贡听到宰予开口,立马笑得和朵花一样:“什么事?” 宰予看他这样,一本正经道:“端木赐,你看你现在这个嘴脸,百万而已,区区百万,至于吗? 当年管仲主政齐国,仅仅是将齐盐的售价每斗上调了二錢,齐国每月的进项便增加了千万之多。 我听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你能不能有点远大的追求?’ 子贡听了,立刻觉出了宰予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说?又想出什么来钱....不对,是推行王道教化的新法子了?” 宰予道:“我打算招募人才,在菟裘开办乡校,用来教导当地民众读书识字,争取在短期一内教会他们简单的读写方法,你觉得如何?” “那当然是好事了...话到一半,子贡猛地皱眉:“子我,难道你的意思是?” 宰予正色道:“我身为菟裘大夫,自然有保境安民的职责。我说过,主政的菟裘前三年,施政的重点是招商引资。 菟裘在这個三年中,将竭力改善营商环境,吸引高技术、高附加值产业落户菟裘。”宰予口中接连不断冒出的新词,将子贡唬的一愣一愣的。 不过虽然只听了个半生不熟,但子贡还是终于觉出味儿来了。 “你是打算让我把造纸工坊搬到菟裘来?” 宰予也不说话,只是将摆在案上的一张纸向他面前一推。 “我其他的话也不多说了,你同意的话,就在这上面签下名字吧。” 子贡拿过这张纸看了一眼,只见纸张抬头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 关于端木纸业落户菟裘的相关盟誓协议。 7017k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宰予献策 菟裘城外的原野上,行驶着一辆马车。 车中坐着的,是孔门学子秦商。 秦商手里端着本《三十六计》,这本《三十六计》自从他买到手之后,就一直悉心研读。孔门学子如今纷纷出仕,秦商也追随父亲秦堇父的脚步,做了孟氏的家臣。 他的父亲秦堇父在鲁国可以说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襄公时,鲁国参与由晋国主导的十三国联军,加入了灭亡偏阳国的战斗。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人多势众的联军居然拿城坚壁固的偏阳毫无办法。 眼见着战事不利,秦堇父在危难之际三次徒手攀爬偏阳的城墙,虽然三次都遭到守军阻挡未能成功,但秦堇父三次从城墙上摔下,居然毫发无损。 后来偏阳人主动出城抢夺联军粮草,又是秦堇父挺身而出,他与狄虎弥联手杀退敌军,并带领手下士卒顺势攻入僵阳城中。 但没想到却中偏阳人埋伏,二人陷入苦战,狄虎弥见势不妙直接砍断战车的车轮挥舞着作为盾牌。 偏阳人想要歼灭这支孤军深入的小部队,于是便下令落下城内闸门,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 这时,夫子的父亲叔梁纥眼疾手快,竟然双手托住城门,使得鲁军得以顺利撤出。 此战之后,秦堇父便与狄虎弥,还有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一同被称为鲁之三虎。 如此秦堇父这样的虎父在前,秦商岂能甘为犬子? 所以自打进入孟氏效力后,秦商便夜以继日的学习兵法。 家传兵法学完了,自然就得找点其他书籍填补,谁知上市集一看,曲阜卖的最好的兵法,就是师弟宰予鼓捣出的《三十六计》。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秦商都没想到,原来自家师弟对于兵法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 但让秦商惭愧的是,这《三十六计》他只能理解一小部分。 因为《三十六计》共分为《计名》、《解语》和《按语》三个部分。 其中《解语》是对于计策的解释,而《按语》则是对于计策的考证。 《解语》是每一计都会有的,但《按语》却不是每一计都会写的。 有《按语》的故事,这一计自然就好理解,但没了《按语》,秦商就感觉有些抓瞎了。所以趁着最近不忙,他干脆便带上《三十六计》专程到菟裘跑一趟找宰予答疑。 秦商的马车驶入菟裘城,刚刚来到府衙前,他便看见这里已经停着数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了 这是哪家达官贵人的车驾? 秦商带着疑惑步入府衙,还未等走近内堂,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话音。 “宰子,如今宋国使团被囚,您是否能有良策,救我乐大司城于水火之中呢?” 宰予居于主位,望着下方满脸焦急的赵氏使者,以及旁边一脸茫然的赵毋恤,不由觉得有些棘手。 根据他的记忆,宋国的使者这一趟去晋国,多半是没办法活着回国了。 范鞅对于乐氏向赵氏示好的行为极度恼火,虽然没办法从明面上针对赵氏,但作为晋国的执政卿,他拿捏一个宋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赵鞅能把人派到我这里来问策,看样子应该是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再加上我的预言给他带来的震撼又是在太大,所以才做出如此这般不合情理的行为。 也怪他最近风头太过,处处都想压范鞅一头,这才激怒了那位心眼本就不大的执政卿,造成了现在这般难以收场的结局。 宰予思前想后,也不径直回答使者的问话,而是冲着一旁的赵毋恤问道 “毋恤。我之前让你记下的三十二字,你记熟了吗?’ 赵毋恤闻言,恭恭敬敬的站出列:“夫子的教诲,毋恤怎敢忘却。” 宰予笑着问道:“那你就说说看,是哪三十二个字吧。 赵毋恤闻言,一字一句的背诵道。 “能柔能刚,其国弥光。能弱能强,其国弥彰。纯柔纯弱,其国必削。纯刚纯强,其国必 亡。 一旁的赵氏使者听到这话,忍不住身子一震。 他扭头望向身边这位一向不受赵氏家臣待见的小庶子,满眼都是惊讶之色。 宰予起身道:“纯剛纯强,其國必亡。这是我教给毋恤的道理,但天下的道理原是共通啊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势力越广大就越感到恐惧,威望越强盛就越感到害怕。 势力扩大,大多是因为抢占敌人的利益。 威望越强,大多是战胜了敌人的结果。 战胜敌人,就会招致怨恨。 扩大势力,就会招致憎恶。 愿意帮助你的人少了,而憎恶你的多了,势力虽然强大,怎么能不时时感到恐惧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在平安的时候就想到危险,在显赫的时候就想到困窘,在有所得的时候就想到有所失。” 赵氏使者听了,悔恨道:“宰子,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对主君说这些话也于事无补啊!’ 宰予听了,只是摇头:“我这段话,并不是对你家主君说的。 “那是?” 宰予道: “这是对晋侯说的。 “对国君?’ 宰予看他还不懂,只能从旁提点道:“当初夷狄侵入诸夏,齐桓公尊王而攘夷。 他帮助鲁国击退淮夷,重建被赤狄摧毁的刑卫两国,又协助燕国抵御山戎的入侵,平定了宋国的内乱,责令不服礼义的楚国向天子纳贡。 桓公称霸数十年,他的德行感化四方,他的仁义四海通行,于是王道得以重新推行,诸夏也都服从于他的領导了。 而纣王时,九侯有个美丽的女兒,他把她献给纣王。 然而却因为不合纣王的心意,便遭到了杀害,九侯也因此被剁成肉酱。 之后,纣王又任用费仲管理国家的政事,但费仲善于阿谀,又贪图财利。 天下各国见到九侯竭尽忠诚的下场,又不堪忍受费仲的贪婪,于是渐渐地都不来朝拜了,而是去归附施行仁义的文王,这便是商朝覆灭的开端啊! 如今天下各国中,尽心尽力服侍晋国的只剩下鲁国和宋国。 先前鲁国请求晋国出兵讨伐齐国,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如今宋国派出的使团,又因为不合贵国国君的心意,所以遭到了囚禁。 而我看到东方的齐侯正摩拳擦掌的收买卫、郑等国,这些小国归附齐国,就像是流水汇入大江一般。 我实在是不明白,贵国的君王这样做,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呢?” 7017k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宰予已经很接近夫子了 赵氏使者听完了宰予这番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宰予这是让他向赵鞅转达,向晋侯劝谏的话术啊! 纣王手下贪婪的费仲,指的就是屡屡接受他国贿赂的范氏和中行氏。 而因纣王残暴,费仲贪婪,小国于是纷纷疏远殷商,这就是目前晋国所处的境地。 而齐侯有复兴桓公霸业的心思,这几乎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 如果赵鞅能用宰予这番话去向晋侯进言,就算无法让他立刻下令释放乐祁,最起码也能让他产生动摇,进而使得国君疏远与范氏、中行氏的关系。 使者心悦诚服的拜道:“您果然是位辞辩出众的贤能君子,您的话,我会如数转达给主君的。’ 宰予点了点头,他抬眼往正堂屋外一看,正巧发现师兄秦商站在那里。 于是赶忙起身问道:“不兹,你怎么来了?’ 秦商正在琢磨着宰予之前所说的那番话,听见宰予叫他,于是干脆问道。 “子我,你方才的这段论述,是不是《三十六计》中所说的‘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呀?’ 使者一听,也有所明悟。 攻击团结强大的敌人,不如瓦解敌人分而击之。攻击敌军的强硬部位,不如攻击敌军的薄弱部位来得有效。 现在晋侯与范氏、中行氏站在同一边,那就要想办法分化瓦解他们,让晋侯明白范鞅要求抓捕范鞅,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并非是为了维护国家颜面。 而范鞅之前说,乐祁没有觐见国君便私下与赵鞅饮酒,这并不符合礼法,也不尊重国君。但明眼人都知道,范鞅才是那个最违礼的人。 他与晋国上任执政卿魏舒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在魏舒死后,范鞅立马行使执政卿的权力进行打击报复。 他以玩忽职守的罪名,判处魏舒有罪,下令撤除魏舒尸体的柏木外棺,把他以大夫之礼下葬,而不是以上卿的标准下葬。 后来又收受季氏的贿赂,搅黄了护送鲁昭公回国的会盟,威胁卫宋两国代表。 所以宰予没有建议赵鞅与范鞅硬磕,而是举出贪婪的费仲来比拟范鞅,这正是攻击敌人最薄弱的部位-德行。 使者方才还只是觉得宰予的言辞精妙,可如今细想,居然还有如此多重多样的考虑。他不免再次想到先前赵鞅对宰予的评价-宰子我,真神人也! 使者叹服道:“您的才华,果然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我本以为已经彻底领会了您意图,没想到,我所看到,原来只是您的表面,而非是您精华p阿!” 宰予听了,只是微微点头。 他正准备说话,忽然,子贡穿着短衣、长裤、背着篾筐从堂外走了进来。 “子我,走啊,去 子贡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堂内站着的一帮人。 秦商瞠目结舌的望着他,半晌才缓过劲来。 这还是那个对仪容仪表吹毛求疵子贡吗? 他怎么会这副打扮? 使者也吓了一跳。 这人的打扮的像个低贱的下人,怎么敢直呼宰予的字呢? 鲁国不是最讲求礼仪的君子之邦吗? 为何宰予的采邑中会出现这般不分尊卑的情况? 子贡见一群人都在望他,刚刚还无比自然的神情立刻变得微妙了起来。 他的脸很快红的发烫,说话的底气也弱了三分。 “这....丕兹来了,还有这位.....应该是赵氏的毋恤小君子吧?” 秦商忍不住问道:“子贡,你这穿的都是些什么?’ 子贡正思索着该如何辩驳,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诗》中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贪求,这样做难道有什么过错吗?’ “嗯?这不是子路常说的话吗?怎么你 秦商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之前夫子表扬子路的那件事,他顿时明白了子贡的意思,于是赶忙向他道歉。 “原来是这样,先前是我失礼了。” 但秦商是明白了,可赵毋恤还迷糊着呢。 他向宰予发问道:“夫子,端木子穿成这样来找您,是要去做什么呀?” 宰予笑着回道:“他是要找我去挖石涅。” “挖石涅?”赵毋恤疑惑道:“您如今不是已经贵为大夫了吗?如果想要石涅,便让百姓去挖便是,何必要亲自动手呢?” 宰予哈哈大笑着给他解释。 “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了。正好半年多没见了,我今日便再给你上一课吧。” 赵毋恤听了,立马恭谨的走到堂中拜道:“请夫子教诲。” 宰予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我的夫子曾经教导过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作为管理者,如果自身的行为端正,那么即使不发布命令,想要做的事情也能推行得通。而如果管理者自身不端正,就算发布了再多的命令,百姓也不会听从。 我治理菟裘,希望民众能够努力劳作,但如果自身不能以身作则、参与劳动,那么民众又怎么会愿意听从我的调遣呢?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年立春这一天,天子和诸侯们,都要亲自来到田地中劳作,以鼓励百姓和万民开始春耕。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比管理国家、治理万民更值得慎重的了。 以法令去约束奸邪之徒,以的言行和行动来影响和感召良善之人,而不能仅仅想着依靠发布施令、施加惩罚来推行政令。 君王以身作则,大夫们就会效仿。 大夫以身作则,士人们就会子我约束 士人自我约束了,那么民众就会愿意学习。 民众都愿意学习了,那么国家难道还不能得到治理吗?” 赵毋恤听完这段话,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宰予听到,笑着又对他说道:“毋恤啊!今天你还犯了一个错误。” 赵毋恤问道:“请问夫子,是什么错误呢?’ 宰予道:“穿着好的,并不比穿着差的高贵。相貌美的,也未必比相貌丑的贤能。 一个人是否高贵,怎么能从他的外在去判断呢? 当年尧不用帝王的身份去会见善绻,而是面朝北方恭敬地向他请教。 太公只是一個贫贱的钓叟,而文王亲自为他推车。 子产在郑国为相,去见壶丘子林,跟他的学生们一起坐在下方,排定座次时一定要按年龄就座,而不去拿自己的相位压人。 像是尧、文王这样的圣人,子产这样贤德的君子,都不会以出身高低去评价他人,所以说轻视贫穷、低贱的人,是治理国家、选贤任能的大忌。 从前,你的先祖赵宣子看见桑树下有一个饿倒在地的人。 他停下车,便吩咐侍从把這人带回家,還准備了干净的食物给他吃。 两日后,这人身体好转,終于能睁开眼看了。 宣子问他:你为什么饿到这种地步? 他回答说:我在绛给人做仆隶,回家的路上断了稂,羞于去乞讨,又厌恶私自拿取别人的食物,所以才饿到这种地步。 宣子给了他两块干肉,他拜谢接受了却不敢吃。 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有位老母亲,我想把这些干肉送给她。 赵宣子很欣赏他,于是就说:这些肉你先吃了,母亲的份,我另外再给你。 于是又赠给他两捆干肉和一百钱,才让他离开。 过了两年,晋灵公想杀死赵宣子,就在房中埋伏了甲士,等待赵宣子到来。 赵宣子知道了灵公的意图,酒喝到一半就急忙走出去。 灵公命令房中的士兵赶快追上去杀死他。 有一个人追得很快,先追到赵宣子跟前,对他说:请您快上车逃走,我愿为您回去拼命!赵宣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避开回答说:用名字干什么?我是桑下饿病的那个人啊! 之后,他返回身去与灵公的兵士搏斗而死,赵宣子则得以登上马车活命。’ 宰予说到这里,笑着问道:“如果赵宣子以外在去判断一个人的贤能与否,那么赵氏怎么会延续到今日呢?你身为赵氏的子孙,又怎么敢不牢记他的教诲呢?” 赵毋恤听了,小脸泛红,颇有些惭愧道:“学生知错了,多谢夫子指正。’ 赵氏使者也禁不住连连感叹:“真是位贤德的君子啊!也许这就是主君希望小君子能跟随您学习的原因吧?” 至于秦商,他听完了宰予的这段话后,总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他左思右想,但又想不明白。 最后,还是站在旁边的子贡酸溜溜的说了句:“子我这小子,他的言辞,已经很接近夫子了。” 7017k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宰夫子的答疑小课堂 “夫子?你这么一说,还的确有点像呢。” 秦商叹了口气:“从前我还真是小看子我了。我单知道他言辞出众,却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这般高深的智慧。” 子贡问道:“说到这里,你今日特地来菟裘是有什么事吗?” 秦商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红着脸说道。 “说来惭愧,我虽然比子我虚长几岁,但却连这《三十六计》都读不通透,我今日过来,是特地来向子我求教的。” 子贡听到这话,笑着安慰他道:“刚才子我不是举了赵宣子的例子吗? 一个人的品行与才能,不能以他的出身贵贱去衡量。 相应的,为什么年长的就一定比年少的博学呢? 像是尧舜这样的圣人,尚且要时常向他人求教。 你向子我提问,这有什么好惭愧的呢?” 听完子贡这段话,秦商心里好受多,他笑着点头道:“你说对啊!不知道不是耻辱,不知道却还不向他人请教,这才是耻辱。” 说着,秦商便向宰予作揖道:“子我,我这里可有不少困惑,今日要多麻烦你了。” 宰予闻言,只是笑着请他入座:“师兄何必如此急着谢我?万一你问的问题,我答不出来,岂不是让你白跑一趟了?” 听到这话,赵氏来的使者不免笑道。 “您真是说笑了,您能著出《三十六计》这样的作品,难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宰予谦虚应道:“这些东西怎么能说是我的著作呢?这不过是我从上古的先贤身上,总结出的行事方法罢了。” 秦商听了,立刻来了兴趣,他从翻开《三十六计》,指着其中的一行字念了出来。 “反间计中说: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这一段应当作何解释吗?” 宰予说道:“比之自内,不自失也。这一段出自《周易》中的比卦,原来的意思是说:只要亲善内部的人员,就可以使自己免遭损失。 但在《三十六计》中,因为加上了疑中之疑,所以也可以理解成: 在敌人布置的疑阵中再布疑阵。顺势利用敌人派来的间谍作为内应,为己所用,那么我方就可以免遭损害了。” 秦商问道:“这一招之前有过先例吗?” 宰予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从前纣王派胶鬲来到周国为纣王打探消息,他们后来因为受到武王的感召,便决定为武王效力。 他们回到殷都后,将假消息传给了纣王,为武王统合天下势力留下了充足的时间。” 秦商听到这番话,脸上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 “可胶鬲这么做难道不是不忠吗?” 宰予笑着摇头:“当然不是了。胶鬲原本只是一介盐商,但因为才能出众,所以被文王发掘,推荐给了纣王,这才得以担任了大夫的职位。 文王是武王的父亲,胶鬲这么做,何尝不是为了回报文王当年的恩德呢? 纣王倒行逆施,连年征伐,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文王武王举大义于西鄙,乃是上承天命,怎么能说胶鬲不忠呢? 他这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况且夫子也曾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纣王对臣子不礼,他又怎么能要求臣子对他忠诚呢?” 赵毋恤闻言,好奇道:“夫子,您是从哪里得知武王对胶鬲,一定是以礼相待呢?” 宰予回道:“当初,武王与诸侯在孟津盟誓,起兵伐纣。 大军走到鲔水,纣王又派胶鬲去刺探周国军队的行军情况。 武王会见了他,胶鬲问道:您将要到哪里去?请不要欺骗我。 武王说:不欺骗你,我将要到殷地去。 胶鬲问:哪一天到达? 武王说:将在甲子日到达殷都郊外。你拿这话去禀报吧! 胶鬲于是便离开了。 这时候天空下起雨来,日夜不停。 然而武王却不愿意停下脚步,而是命令加速行军。 将军们都劝谏说:士兵已经很疲惫了,请让他们休息休息吧。 武王说:我已经告诉胶鬲将在甲子日抵达殷都郊外,他将会把这个消息禀报给纣王。如果我们不能在甲子日不能到达,这就是让胶鬲失去信用。胶鬲没有信用,以纣王的残暴,一定会杀死他。我加速行军,是为了救胶鬲的命啊! 周军的将士们听到这句话也不再抱怨,反而三军用命,加快脚步向殷都进发,想要救助胶鬲的心,就像是救助自己的兄弟姐妹般强烈。 最终,武王果然在甲子日那天,到达了殷都的郊外。 这时殷商的军队已经先摆好了阵势迎战。 武王的军队刚刚到达战场,就开始交战。 但疲惫的周军不止没有被殷人挫败,反而将对方杀得大败。” 秦商闻言,不由赞叹道:“不愧是武王啊!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胶鬲和微子才愿意为他尽忠吧。 如果當時受到武王招揽的是我,我也一定會像是胶鬲一般为他竭尽忠诚!” 子贡也微微点头:“夫子常说仁者,但武王更是一位义者啊!” 赵毋恤看着他们连连赞叹,只觉得小脑袋有些迷糊。 他还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于是他直接发问道:“夫子。武王的军队顶着大雨连日行军,而殷商的军队则以逸待劳,为什么疲惫的一方却能战胜精力充足的一方呢?” 宰予回道:“因为这都是仁义所带来的力量啊! 武王不愿意放弃胶鬲,因此,周军的将士们也知道,武王也一定不会放弃他们。 所以大家哪怕筋疲力尽,也愿意咬着牙继續为武王效命。 而纣王,仅仅是因为周军无法在甲子日当地到达,便会将胶鬲戮杀。 殷商国内,邪恶胜过了忠良,贤德的人争相出逃,百姓也不敢对暴政发表言论。 它的混乱达到了极点,已经无以复加。 两相对比,难道两军的将士们还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吗? 武王做的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事情,纣王做的却是人们所厌恶看到的事情。 所以说,纣王事先摆好阵势又有什么用处呢? 以大义征讨不义,以仁德征伐暴虐。 即便实力弱小的,也能推翻实力强大的。 即便疲乏不堪的,也能战胜精力充沛的。 当仁义得以施展时,即便是敌人的臣子也会愿意为你奉上施展反间计的空间。 而当暴政被推行时,亲善你的臣子们也会纷纷远离,这样的话又怎么能使自己免遭损失呢? 所以说,要想从军事上战胜敌人,又怎么敢不厚待民众,施恩百姓,聚拢人心呢?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这段话,重要的不是前面的疑中之疑,而是后面的比之自内,不自失也啊!” ------题外话------ 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作者,因为曾被温柔的读者那样对待,深深了解那种被温柔相待的感觉。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里有矿 宰予一袭话说完,赵母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他的年纪毕竟还小,有的东西也无法全部听懂。 宰予倒也没指望他能全部领悟,按照宰子的想法,仁义这两个字,还得靠长年累月的熏陶。 科学知识可以一步一步的学,但一个人的观念如果不从小树立,等到长大了,除非遇到重大变故,否则就很难更易。 而赵母恤又是个贱庶子出身,自小饱受歧视,所以更容易对底层民众产生共情心理。 只要他三观不长歪,那宰夫子就算豁出老命也得把他捧到下任赵氏宗主位子上。 宰予和善的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还想继续问吗?” 赵母恤想了想,随后俯身道:“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学生想继续思考,如果思考之后还是不明白,我再来请教夫子。” 宰予听了这话,心里那叫一个舒畅。 赵母恤这小子可比公输班懂事太多了。 两人的性格虽然都比较内向,但公输班碰见问题,从来都是有什么问什么,非要一路问到底才行。 如果是数科之类的小问题,宰予应付起来还不算吃力。 但问题是,公输班有时候非要拿着木匠活来问他。 宰予虽然在图书馆里看过一些物理书籍,但他又没真上手干过,公输班和他扣工艺细节,宰予又能怎么办呢? 宰予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在晚上睡觉前偷偷摸摸地在后院加练木工。 不过加练木工倒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这半年的时间,他和小公输班还是一起折腾出了不少新玩意儿。 比如轻木雨伞、可同时发出三根弩箭的连弩,还有专门用来防止子贡开门破户的锁钥等等。 现在宰予的后院里,几乎堆满了这些或有用或没用的发明试制品。 宰予正想着公输班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徒之间有心灵感应,宰予余光一瞥,忽然发现公输班的小脸正贴在门外的墙壁上。 他正扒着窗户向内眺望,小手一个劲的朝宰予招呼着,似乎是叫他赶快过来。 宰予见状,叹了口气:“班啊!你又在干什么呢?” 公输班听到夫子叫他,于是便迈着小步子蹦蹦跳跳的跑进堂中,兴奋的开口道。 “夫子!你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了?” 小公输班将背在身后的小手向前一伸,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是一把红泥。 “夫子,你看,你一直想找的赤土!我跟祖父他们进山伐木的时候找到的!” 宰予见了那把红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好!好啊!” 秦商和赵氏的使者一脸懵的望着这师徒二人,不知道一把红泥巴有什么好高兴。 宰予见了,便笑着给他们解释道:“我听说,万事万物皆有其分布的规律。 就好像最好的美玉产自昆仑之山,爰金总是出产于楚国汝河、汉水的右面洼地一带,珍珠产在赤野的末光一带。 只要掌握好它们分布的规律,便能享有地利的财获。” 秦商疑惑道:“那这和赤土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贡帮忙解释道:“管子曾说过:山地表面上有赤土的,代表泥土下存在恶金。 表面有铅的,代表泥土下有银矿。 表面有丹沙的,下面有爰金。 表面有磁石的,下面有美金。 现在发现了赤土,就代表菟裘的山野里,很有可能存在恶金。 你现在还不明白子我为什么高兴吗?” 从半年以前,宰予就陆陆续续开始炼制焦炭,但却一直找不到铜铁的痕迹。 毕竟这两样矿产可不像是煤炭那样,有可能在浅层地表出现。 而现在这个时期,他又搞不到金属探测器,于是只能用笨办法派出人手一点点的去探。 但菟裘的民众平时忙着种地,闲余时期也养成了挖石涅的习惯。 所以从夏季到秋末的这段时间,几乎没人对潜入深山老林探矿感兴趣。 直到冬天到来,才开始有一部分人趁着农闲,一边进山打猎,一边顺手探矿。 费了这么大的劲,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让班这小子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现在矿是找到了,还得需要有人力进行挖掘,也得有熟练的炼铁师傅帮忙冶炼。 而菟裘的民众,只有区区百户的国人,再加上两百来户的野人,还有跟随子贡的造纸工坊一起搬过来的那些工匠们。 这些人平时都要做自己的工作,大概率是没时间干兼职的。 那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宰予想了又想,忽然把目光投向了东方。 要不去齐国看看? 现如今,天下的冶铁中心主要有三个地方,一个是楚国的宛地,一个是晋国赵氏的邯郸,还有就是齐国的临淄了。 赵氏虽然与他关系不错,但毕竟晋国太过遥远,要去那里,来回就得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如果去齐国的话,他可以在菟裘直接登船,然后顺着淄水顺流而下,一路直达临淄。 而且齐国也是最早施行官山海政策的国家,所谓官山海,即将国内的各种名山大川一律收归国营。 而官山海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政策,就是盐铁专营。 齐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齐铁的冶炼与开采,则进一步提高了齐国田地的开垦效率。 因为齐国铁矿的最大用途,就是用于制作农具。 这时的冶铁技术尚不成熟,冶炼出来的铁矿含碳量通常偏高,所以很容易折断,不适合用来制作兵器。 所以管仲在将铁矿收归国有后,便直接规定,从今往后,兵器一律用铜制作,而铁则专门用来制作农具。 虽然当时管仲在定这条规矩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铁器制作农具带来的深远影响。 但齐国却的的确确因为这条政策富强了起来,而富强的最主要依据便是人口增长。 齐都临淄,乃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城。 到了后来战国时期,齐国仅临淄一城就达到了七万户的人口。 宰予细细琢磨着这个人口数量,就算现在临淄没有七万户,有个五万户也是不少了。 五万户里,只要能找个三五个熟练的冶铁匠人愿意来到菟裘带徒弟,让他们把前期的困难问题攻克了,后面慢慢培养冶铁工匠还不是信手拈来? 宰予想到这里,立刻出声道:“快!让子有和子周马上来见我!” ------题外话------ 原来你一直都注视着别的作者。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四十章 两小儿去齐 这一日的清晨,宰予没有照例去与子贡采石涅。 而是选择带着赵毋恤与公输班行走在菟裘的街道上。 这里比不得曲阜那般繁华,城邑的规模也不算大。 不过或许是鲁人传统尊礼的性格使然,整个城邑的规划依旧保留着相当典型的宗周邦国特点。 四四方方,层次分明,在府衙的西方,是菟裘的工坊聚集地 从前菟裘的工坊,大多只能出产些简单的猎弓、部分日用陶器,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也只有不到十户人家。 而自从宰予到来之后,这里的产业种类明显增多,从曲阜迁移来的一部分造纸产业,由张先生领导的木艺加工产业,还有就是最近新开辟的焦炭产业了。 商品种类的增多进一步促进了菟裘当地的商业发展。 当地市场上流通的货品,从最初的粮食、皮毛、日用陶器等寥寥几类,快速增加了以书籍、焦炭、煤焦油三大类、十数小类的新型商品。 而商品数目的增加,直接为菟裘带来了庞大的商队流量。 自从子贡通知这些商队,今后大部分书籍将会在菟裘印刷后,整个鲁国的书商便开始朝着菟裘汇聚。 他们进货之余,自然瞥见了菟裘城中的这些新商品。 他们对于煤炭的兴趣不高,但让宰予意外地是,这帮商人对于炼焦的副产物煤焦油却异常感兴趣。 煤焦油燃烧的气味虽然不大好闻,但却能很好的取代动物脂肪充当照明物。 最重要的是,用煤焦油照明要比动物脂肪便宜太多了。 而更让商人们惊喜的是,菟裘的粮价居然要比鲁国的平均粮价高上十钱,而他们对于其他商品的需求也是出乎意料的高。 不论是来这里贩卖日用品还是粮食,都很有赚头。 于是,在商人们发现了这一点后,坐拥煤焦油和书籍两大高利润商品菟裘,仅仅在半年时间内,就迅速成为了鲁国商人们行商路线中必须经过的一个城邑。 常跑鲁齐一线的商队,通常在曲阜购入手工艺品与粮食,之后在菟裘卸货,改装煤焦油与书籍,之后再顺阳关往北走,一路走到临淄进行销售,再从那里购入齐盐齐铁带回鲁国。 菟裘粮价和日用品价格偏高,宰予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或者说,这就是他主动进行调节的结果。 他和子贡这半年来,在造纸行业获利百万,得到的那些钱自然也不能白白放着。 可如果用这些钱直接在国外大批量采购铜铁和粮食,这做法完全不现实。 因为像是铜铁、粮食这种商品,大多属于各国管制的战略资源。 买卖的数量如果不多,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可如果一次性吃进大批量,难免会惹上麻烦。 为了解决这问题,宰予在和子贡商议后,便决定参照管仲的做法,人为的在菟裘制造通货膨胀。 他先是以菟裘大夫的身份,以高于平均粮价的价格,向当地民众收购他们手里的余粮,减少市面上流通的粮食。 之后又规定,菟裘邑将会以现金收购石涅、柴薪等资源,继续做大市面上流通的货币量。菟裘不过是个人口两千的小城,这两项政策一齐施展,很快当地各项商品的价格便出现了上浮。 而商人们看到这里有利可图,自然也乐得拉着商品来这里售卖。 他们在这里卖出粮食、金属、日用品,又帮助解决菟裘书籍和煤焦油的销路问题,还带来了一批商户定居菟裘。 而宰予和子贡手中的钱币也换成了满仓的粮食、布帛、铁器、食盐等资源。 而菟裘的商品价格虽然上涨了,但菟裘百姓手里的钱币持有量也大大增加。 再加上菟裘的田税还可以用石涅冲抵,各地商贾运来的商品又变向调节了商品价格。所以总得来说,民众的生活质量不止没有下降,反而还稳步提升。 一开始对宰予颇有微词的桑氏、杨氏等大族对他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桑氏的老族长桑种时不时就要来府衙给宰予嘘寒问暖,处处和宰予表忠心,昨天更是直接拍着胸脯和宰予打保证。 “主君,开采石涅这种辛苦活,以后就交给我们桑氏干吧,您就不必费心劳神了。宰予当然不可能上了这老小子的恶当。 之前让他们采石涅,一个二個都推三阻四的,现在看到采石涅来钱比种田快,就连田都不乐意种了。 而子贡回曲阜办事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夫子,他老人家听后,禁不住笑着感叹。 “当初子产主政郑国时,郑国的民众不满他的施政措施,于是便怨恨的唱歌咒骂他。 说:计算我的家产而收财物税,丈量我的耕地而征收田税。谁杀死子产,我就助他一臂之力。 可等到子产执政的第三年,郑国得到了很好的治理,于是民众又唱歌去歌颂他。 说:我有子弟,子产教诲。我有士田,子产栽培。子产如果死了,还有谁能继承他呢?菟裘虽然比不得郑国,但予只用了半年,就做到了子产执政三年达到的效果,这也是相当值的称颂的啊!’ 不过夫子的这句夸,宰予倒也不敢完全接受。 他很清楚,菟裘现在只能说是富,但远远称不上是强。 但只富不强带来的后果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还是得尽快提升把军备实力啊,说到这里,去临淄的船什么時候才到啊 宰予嘴裡正嘀咕着呢。 走在他身边的赵毋恤和公输班纷纷抬头看他。 趙毋恤迷茫道:“夫子,你不是说只要心怀仁义,天下就都会归附吗?为什么要提升军备呢?’ 小公输班则相当懂事的开口道:“夫子,之前您说的那个连弩车,我有点新想法,等到 宰予听了,赶忙把公输班的小嘴一捂:“什么连弩车?我不记得有什么弩车。” 公输班被捂着嘴,但还是忍不住支吾道:“就是那种有四个轮子,可以四处推着走,一箭射出去能射穿城墙的,唔唔 宰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饴糖,忙不迭的把公输班的嘴堵上。 随后,他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道:“毋恤啊!齐国的田穰苴说过: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仁义不是不战,而是以正确的方式进行作战。 凡是用兵,有几条准则,不要进攻无过的国家,不要杀害无辜的人民。 杀害人家的父兄,掠夺人家的财物,奴役人家的子女,这些都是强盗的行为,不是仁人君子应该认同的。 而相反的,如果战争的目的是保护自身、平定暴乱、又或是制止不义的行为,那就是可以进行的。 天下的事务,没有什么是一定能做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不能做的,只要根据实际的情况灵活调整就可以了。” 赵毋恤听完,眼巴巴的望着宰予:“那按照您这个说法,只要满足了一定的条件,我就可以陪您一起去齐国了吗?” “去齐国?’ 宰予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直呼:“坏了!” 怎么还让个小孩儿把我将军了? 公输班听到,也从宰予的身后钻了出来。 “如果毋恤能去,那我也要去!” “你们 宰予正在想着该如何拒绝他俩呢,忽然看见子贡的马车穿過人群,从城外驶来。 子贡见了他,赶忙站在车上冲他喊道。 “子我!淄水上来船了!” 7017k 第一百四十一章 淄水之上一扁舟 淄水之畔的小渡口上,停靠着一艘硕大无朋的恢弘舰船。 舰船分为上下两层,顶层是一处由圆木搭建而成的平台,上面陈设着数个用于遮阳的帷幕伞盖。 平台四周的围栏,则站着十数位身背劲弩,手持长戈,浑身披甲的肃穆军士。 而在平台下方,则伸展出数十根一丈多长的蹼状船桨,几十名赤膊的棹手脖子上搭着汗巾,满头满脑全是汗水,一缕缕的水汽从他们身上蒸发冒起,在冬阳的照射下分外清晰。 宰予望了眼这战船,又扭头望了眼身后的菟裘城,禁不住向子贡发问。 “这到底是什么船?这高度都赶上城墙了。 子贡鄙夷道:“这你都不认识?这是吴越地区制造的大翼啊!” “大翼?这就是大翼?” 子贡这么提了一嘴,宰予很快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 虽然这个时期的战争主要还是以陆战为主,但已经有不少临江临海的国家发现水军重要性 这里面最为重视水军发展的,当属楚、越、吴、齐四国,这四个国家率先成立‘舟师’,积极训练水军。 而上述四个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对于商业有着相当程度的依赖。 楚国人需要销售他们出产的铜、金,还有云梦泽中的各种兽类毛皮等。 吴越需要向外倾销他们当地生产的丝绸织物、金属制品等等。 至于齐国人,他们要卖的东西就更多了。 所以这四個国家的舟师,在发生战争时就用于作战,太平的时候,也可以用作商船。而大翼就是目前吴军舟师中正在服役的主力舰型。 这种舰只宽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二丈。 一艘满载的大翼,可以搭载战士二十六人,棹手(桨手)五十人,舳舻手(舵手)三人,长钩手、斧手各四人,吏、仆、射长各一人,并装配有三十二张强弩与三千三百发箭矢。 不过大翼还不是吴军舟师中最大的舰只,最大的舰只乃是吴王的旗舰‘余皇’,听说上面能够搭乘数百人之多。 可惜的是,那艘传说中的余皇在鲁昭公十七年的吴楚战争中,让楚国人当成战利品拖走了。 也不知道吴国人在最近几年的战争中有没有把它抢回来。 如果没抢回来,那宰予要是想要一睹余皇的风姿,还得去一趟楚国。 宰予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这艘大翼,禁不住心中感叹。 怪不得人家楚、越、吴、齐生意做得好呢! 谁掌控海洋,谁就掌握了世界,说这话的蛮夷还挺有见识。 虽然我掌握不了海洋,但如果能掌握内河,还是一样可以掌握天下嘛! 宰予正在感叹着呢,忽然看见对面的大翼上走下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他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但眼中时不时闪过的一丝狡黠,却让子贡嗅到了一丝来自同类的威胁。 子贡压低嗓音轻声道:“子我,你小心点。这人我刚才和他打过交道,不是什么好对付的。 宰予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好对付的?” 子贡只是沉声:“你想啊!大翼大多是隶属于吴越舟师,他能用大翼经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家伙就算不是吴越地区的公室子弟,也得是军中的重要人物。” 军队经商? 宰予听了,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想要批判一番的情绪。 “您想必就是菟裘大夫宰子我了吧?” 当宰予回过神来,对方已经面带微笑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宰予闻言施礼道:“想不到您竟然听说过我的名字。” 那公子听了,只是欣喜的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卷。 “想不到真的是您!我虽然久居荒远鄙陋的蛮夷之地,但即便如此,您的大名也时常在我耳边被人提起啊! 由您整理修订的这份《管子》对我启发甚大,这次我奉君王之命北上齐鲁,就一直想去曲阜拜见您。 只是没想到,您竟然已经被任命为菟裘大夫,果然贤能的人才是不会被世人所埋没的啊! 宰予听了这话,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思右想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应答,于是干脆祭出老办法,投石问路。 “您为什么说自己居住在荒远鄙陋的蛮夷之地呢?” 那人不好意思的应道:“实不相瞒,我本是楚人,后又居住于吴越之间,那里的礼仪教化实在是无法与中原诸国相比较,更别说与以君子之国著称的鲁国论高低了。” 宰予听了,只是微微摇头:“您是位好学的君子,而我的老师曾教导我:有君子居住的地方,礼乐就会被推行,礼乐得以推行了,那又怎么能够叫做蛮夷之地呢?”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宰予会这么回赞他。 他哈哈一笑,冲着宰予作揖道:“《诗》中说:言念君子,其温如玉。这大概说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宰予也笑着回道:“《易》中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这大概就是形容您这样谦虚好学的人吧?’ 子贡听到他俩的对话,也笑着说道:“《诗》中说:未见君子,忧心慑慑。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这说的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啊!” 此话一出,三人互视一眼,纷纷大笑。 宰予道:“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那人闻言,也不隐瞒,只是笑着说道:“越国小臣范蠡,如果您二位不嫌弃的话,称我为少伯便好了。 子贡还礼道:“鲁国掌交端木赐,您叫我子贡便好了。” 子贡说完,便将目光抛向宰予,只见这小子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即将发病。 范蠡? 这不是子贡二號機吗? 既有辅佐勾践称霸的王佐之才,又有‘飛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处世智慧,还有三次散尽家财都能东山再起的经商才华。 而且看他现在这样子,貌似还没有在越国显贵起来啊! 不过宰予倒没有急着和他套近乎,而是笑着问道:“您是范氏,莫不是与晋国的范氏又什么关联?’ 范蠡听了这话,只是轻笑:“您果然心思缜密。不錯,我本是晋国范氏的旁支,只是后来先祖举家搬到了楚国居住。 到了我这一辈时,因为在楚国得不到什么机会,所以便奔向了越国。” 说到这里,范蠡不禁有些汗颜:“真是有愧于先祖啊!从礼乐之邦到远离诸夏,再到边远的夷人之国,若是在越国还无有出头之日,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在祭祀时告慰先祖的英灵了 宰予听了,只是笑着说道:“人生际遇,有起有伏,您何必如此忧愁呢? 当年您的祖先范武子因为迎奉公子雍回国,战败后不得不流亡西陲的秦国。 但他却也因此得以在河曲之战中为秦国献计,最终帮助秦军击败晋军。 当时的晋国执政赵宣子因此看见了他的才能,所以便用计将他迎回了晋国。 之后,他又接过执政卿的位置,使得范氏得以在晋国世代延续,直到今天仍未断绝。 有他的英灵在上护佑着您,而您又继承了他好学的优点,所以您又何必因为暂时的一点挫折而忧愁悲伤呢? 在我看来,只要您做出功绩、并且有决心重返诸夏,那么自然也会有赵宣子这样慧眼识珠的人,准备用执政这样的高位去越国迎奉您啊!’ 7017k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禹之后 “从前我看《管子》时,还以为您是位年纪颇大的长者,没石到居然如此年轻。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经身居大夫这样的高位。 与您比较起来,蠡真是惭愧不已啊!” 宰予与范蠡相谈甚欢,二人谈笑之间,忽然看见船上又走下一位鬓角斑白的老人。 只不过这老人显然与宰予印象中的老年人截然不同。 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是老眼昏花、走路直哆嗦了。 但这越地的老人,不止精神矍铄、双目灼灼,甚至连外型也十分的野兽派,给宰予一种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力。 大冬天打赤膊,尚且可以夸一句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 右胸用青红树汁刺出的蟠龙出海纹身,也可以用吴越地区的图腾崇拜解释。 但左胸刺的这个金鸡报晓,宰予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你纹个龙,宰子敬你一声社会。 你纹只鸡,是石表达什么含义呢? 那老人见到宰予在看他,于是便干脆冲他拱了拱手,就算是行过礼了。 宰予也不敢要求老人家细节上做的多好,只得笑着给他还了一套完整的。 之后,他还忍不住向范蠡发问:“这位老丈是?’ 范蠡听了,只是笑道:“哦,忘了给您介绍了。这位是我国的欧先生。” “欧?” 宰予回忆着关于欧氏的相关资料。 欧氏在越国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大的氏族了,欧氏源自姒姓,也就是大禹后人。 当初大禹治水成功,在会稽召集群臣,并举行庆功大会,所以他死后,也被埋葬在这里。而夏朝传位到少康时,他为了能够正常祭祀与守卫大禹的陵墓,便将庶子无余分封到了会稽,建立了号为‘禹越’的国家。 后来夏朝覆灭,商朝建立,商朝覆灭,周朝建立。 在长达一千五百年的历程中,中原地区互相征讨,其他地方自然也没有闲着。 大家时而文斗,时而武斗,直到武王伐纣结束,天下还是不得安生。 武王死后,周公辅佐年幼的成王治理朝政。 周公一看这情况,觉得不行。 你们打仗抢地盘我不反对,但大家必须得立个规矩,打仗得按套路,不能胡打。 这個套路,主要有立足于一个基本点。 那就是,大周人不打大周人。 你打夷狄没人管你,甚至王室还鼓励你,赐下弓矢,把你的自由战争权点开。 齐、鲁放在东海之滨,赋予你讨伐淮夷的权力。 晋、燕置于北野之地,赋予你征讨赤狄、白狄、林胡的权力。 秦伯则有干掉西戎的责任。 陈、蔡、楚这些国家理应为王室抵御南蛮。 本来越人压根懒得理会周天子,觉得从前商朝人都管不到我们,你个小周还敢和我们摆谱 但等到后来,周公连破管蔡二叔,平定三监之乱,周朝的各个邦国也开始对附近不服王道教化的夷狄施加铁拳制裁后,越人终于害怕了。 坏了,大哥玩真的! 既然打不过,那索性就加入吧! 于是在周成王二十五年时,周天子召集天下诸侯盟会时,越人也腆着脸来称臣纳贡了。越人的要求也不高,主要是和周天子表达了以下诉求。 我们以前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所以走上了社会的岔路口,忘记按月给帮会缴费,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自动脱离了会籍。 我们现在打算补缴从前欠下的会费,你看能不能批准我们重新入会? 周天子一听这话,心里一阵冷笑。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没事的时候装大哥,出事了才知道谁是真的哥了? 晚了! 周天子两手一摊,淡定的表示:帮会刚成立的时候,对你们这些上古圣贤的后代是有优惠政策的。 我知道你们是大禹的后代,大禹当年厚待我们的祖先后稷,这个恩,我们自然是记在心上的。 但是啊!大禹的后代我们已经封过了。 杞国你知道吗?他们也是大禹的后代。 我们给杞国封的可是公爵! 而且不止大禹的后代,蓟国封给了黄帝的后裔,焦国封给了炎帝的后裔,铸国封给了唐尧的后裔,陈国封给了虞舜的后裔,宋国封给了商汤的后裔。 以上这老几位都是公爵,而且每个上古圣贤的后代都只封了一个国家,所有册封均按照周礼进行,所有流程公平公正公开。 每个圣贤的后代,只能册封一个国家。 现在你们跳出来要我再封一个,这不合适。 而且封一个也就算了,你突然让我封四个,这不是开玩笑吗? 其实周天子倒也没说错,因为这时候的越人已经不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禹越了。 来纳贡的越地国家一共有四个:且瓯国、欧人国、区阳国和沤越国。 后来沤越灭掉了其余三国,周天子才给沤越上了个子爵。 而另外三国的后人则以国名为氏,改成了欧氏、区氏,以作区别。 这个氏可以说相当具有越地的特点,那里有姓氏的国人,氏欧或区的占了大半。 范蠡笑着接道:“齐国冶铁行业向来发达,而我这次奉君王之命北上齐国,正是为了陪欧先生寻访上好的精铁,用于铸造绝世利剑。” 冶铁?铸剑? 宰予忍不住又是一愣,怎么感觉这个故事这么熟悉呢? 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连忙追问范蠡道:“不知道欧先生的名讳为何呢?” 此时欧先生正好走过来,听到这话,只是捋着胡子笑道。 “石不到大夫居然还对我的名讳感兴趣?老夫欧冶子。” “欧冶子?!”子贡惊声道:“您就是那位焉楚子铸造了神劍太阿、工布和湛卢的欧冶子嗎?” 欧冶子笑了笑:“只是有些铸剑锻造的才能而已,哪里比得上众位治国安民的君子呢?”宰予听了这话,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娘的,还说要去齐国找铁匠,这直接送了个神匠上门。 只不过,以欧冶子如此大的名气,只是不知道菟裘这座小庙,容不容得下这尊大佛啊!宰予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道:“方才我听少伯说,先生北上齐国是为了寻访铁精难道您这一次打算铸造的是铁剑,而不是铜剑吗?’ 欧冶子捋着胡须笑道:“其实世人所知的太阿、工布和湛卢也是铁剑啊! 我铸剑多年,过手的材料不计其数。 世人常以为铁不如铜,称铁为恶金,称铜为美金,这实在是谬误。 他们认为铁不如铜,这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真正上等的铁之精华罢了。 那种材质,不是铜可以与之比拟的。 但可惜的是,老夫铸剑一生,也只在楚地见过那种真正的铁精。 但现在楚吴交战,矿山无法开采,冶铁业也陷入停顿。 越王命我铸出如同太阿、工布、湛卢那般锋利的宝剑,那我也就只能北上齐国碰碰运气了 宰予听到这话,不免欣喜道:“欧先生!实不相瞒,菟裘新近发现了一处铁矿,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去鉴赏一二呢?’ 范蠡闻言,不由欣喜道:“喔?菟裘竟然也有铁矿?我从前只知道曲阜附近有铁矿出产卻不知道原来菟裘也有。 但欧冶子却欲言又止。 “菟裘有铁是件好事,只是鲁地出产的铁矿,多半是 这话在其他人听来,仿佛有种失礼、泼冷水的意思。 但宰予非但没有感觉受到冒犯,反而愈发惊喜。 欧冶子,果然懂行! 他早在图书馆里查过,菟裘附近的铁矿多是贫铁矿。 贫铁矿虽然同样含铁,但含铁量为通常在三成到四成左右,矿体含有大量脉石和各种有害元素。 所以不止冶炼过程中耗费的染料多,冶炼出来的品质也较为低劣。 他在图书馆查了那么久资料才得出的结论,然而欧冶子却仅仅通过经验便能判断各地铁矿的高低优劣。 真不愧是神匠啊! 7017k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什么叫国际知名铸剑师啊? 菟裘城外,欧冶子等人登上了宰予的车驾。 -路上众人欢笑不断。 “欧先生,原来您的这个纹身是扶桑木与三足鸟啊!” 子贡望着欧冶子胸前的那个金鸡报晓纹身,一路上连连称奇。 欧冶子也笑着回道:“中原之地,对吴越向来知之甚少,您不知道也是在常理之中。反倒是宰子能著出《山海经》,明确指出‘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宰子久居中原,然而却能知晓千里之外的传说与风俗,其学识之深厚,智慧之渊博,实在是让老夫汗颜啊!” 宰予听到欧冶子夸他,赶忙把话锋一转。 他对于吴越的了解,也仅限于图书馆的资料了,万一欧冶子在神话传说的问题上纠结下去,还不得让他现个大眼? 宰予道:“我听闻,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各人皆有所长,亦有所短。 您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剑匠,您觉得我的知识渊博,而我又何尝不想向您请教铸造之术呢? 欧冶子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宰予的潜台词。 他笑着说道:“铸造之法,说来也简单,但做起来却也困难。 铸剑的模子平正,铜、锡的质量好,铸剑工匠的技艺高明,火候配料都恰到好处,四者缺一不可。 我师承楚国巨匠离索,当初他授业于我时,曾教导过我 要想铸造出上好的铜具,要严格遵守六种调制的比例。 若要铸造钟鼎之类礼器,则要把材料分为六份,其中铜占其五,锡占其一。 若是想要制作砍伐树木斧斤,则把材料分为五份,其中铜占其四,锡占其一。 制作杀伐之用的戈戟,则是铜三,锡一。 不同调制比例,可以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但具体添加的数目多寡,还需要在这个比例上进行微调,每个匠人各有不同。” 欧冶子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顿。 宰予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说到底,打铁是人家吃饭的手艺,添加金属的比例多寡都是不能轻易对外传授的。 他和人家非亲非故,欧冶子能说個大概已经很够意思了。 宰予闻言,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他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我先前在曲阜看匠人们铸剑时,都要事先准备黄白两色的金属,原来那便是铜和锡啊! 欧冶子听了,笑着问道:“您喜欢看人铸剑?” 宰予看欧冶子入套,连忙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回道。 “我虽不懂,但确是喜欢看的。我看匠人们做剑时,就像是您说的那样,总是要将铜与锡分开进行使用。 用铜多的,铸造出来的器物韧性十足。用锡多的,铸造出来的器物坚硬无比。 于是我就想,能否采用分别浇铸的方法,在铸造剑脊时,使用含铜量高的铜水,这样能使剑韧性好,不易折断。 而在铸造剑刃时,则使用含锡高的铜水,使它硬度变大,让剑刃更加锋利。” 欧冶子刚开始听着还满脸的笑容,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古怪了起来。 就连一旁的范蠡也看出了他脸色不对,忙问道:“欧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子贡还以为是宰予的话冒犯了对方,于是连忙上来解围道。 “子我,这种儿戏般的方法,怎么能用在铸剑上呢?” 欧冶子盯着宰予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您真的只是喜欢观看铸剑吗?” “确是如此。 “那您的祖上,是否是匠人出身呢?’ 宰予也不直接否认,而是委婉的回道:“我是姬姓宰氏。” 欧冶子听到这,也明白了宰予的意思。 宰氏,说明宰予的祖上做过家宰、大宰、小宰、宰夫、内宰、里宰这些官职,但无论哪个都和工匠不沾边。 在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欧冶子忽然心情复杂的仰望苍天。 他铸剑大半辈子,直到中年时,才领悟复合铸造的工艺。 然而宰予只是站在工坊里看人家铸剑,就能想到这种妙招,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欧冶子憋不住问道:“您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想法?’ 宰予见他上钩,于是又继续抛出鱼饵:“就像您说的那樣,我同樣认焉,铁的强度要远大于铜。 但之所以大部分铁具比不上铜具,只不过是因为它们当中含有的杂质太多。 对于这个的说法,欧冶子深有体会。 他奉命为越王铸剑,刚开始想要铸造的便是铁剑,然而越国出产的铁矿质量实在是不敢恭维。 当初楚国那样质地优良的铁矿,尚且需要优中选优,千锤百炼,才能铸造出工布、太阿這样的神兵利器。 “听您这么说,莫非是想到了什么祛除铁中杂质的方法?” 宰予听了这话,故作苦恼道:“也仅仅是想法,还没有实践过 本来我打算在菟裘尝试的,奈何我们这种小地方,实在是找不到懂得铸造冶炼的匠人啊!我之所以要搭船前往齐国,正是为了寻访愿意来到菟裘冶铁的匠人啊!” 欧冶子听到这话,也是将信将疑。 一般来说,若是寻常人对他说这种话,欧冶子只会当对方信口开河。 可宰予偏偏又能提出吴越地区秘而不传的复合锻造法。 万一他真的知道提纯铁的方法,那该如何是好啊? 欧冶子犹豫了半晌,忽然开口道。 “若非我身负王命,我还真想留在菟裘帮您尝试一二。但如今我奉命为越王铸剑,留在您这里就不合适了 宰予听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也是,欧冶子哪里是那么好请的呢? 人家可是国际知名铸剑师,凭什么给小小的菟裘面子? 正当宰予以为事情已经没有转机的时候,欧冶子突然又开口道。 “不过我虽然不能亲自来辅佐您,但却可以向您举荐一位合适的人选。” 宰予眼睛一亮。 那也行! 欧冶子举荐的人,总归不会太差。 “敢问欧先生说的到底是何人呢?’ 欧冶子想了想,红着脸咳嗽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您千万不要怪罪,我要举荐的人,其实正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女婿,名字叫做干将。 7017k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治水还送老婆?(3400字) 淄水之上,碧波荡漾。 雄舟大翼随着浪涛起起伏伏,三名舳舻手整齐划一的吆喝着号子,五十名棹手随着号声摇动手中的船桨。 远观上去,那连绵起伏的船桨如同音符一般有节奏的律动着。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宰予端坐在二楼平台的帷幕之下微微合目,体会着越地的风情逸趣。 之前欧冶子告诉宰予,他的徒弟干将与莫邪已经先行去了齐国,等他们到了齐国后,便让干将去菟裘辅佐他开矿冶铁。 但宰予生怕干将这种高精尖人才被拐跑,再加上菟裘有冉求、高柴他们管着,宰予也比较放心。 于是他非要拉着子贡亲自去齐国跑一趟,以表达他对高级技术人才的尊重,顺带出国旅游,趁机疗养一番。 宰予听着耳边时不时响起的越地民谣,感觉歌词朗朗上口,曲调优雅动听,听上去颇有生趣。 只可惜越地方言与鲁地区别甚大,宰予虽然觉得好听,但却不能领会其中含义。 但好在他可以请教身边的范蠡。 宰予问道“少伯,棹手们唱的是什么?” 范蠡端起面前的酸浆小酌一口,随后笑着解答道:“这是我们越地的民谣《涂山歌》。当初大禹奉命治水,年过三十而未娶,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之后不能生育,无法留下子嗣。于是他就向上天祈祷:如果您同意我娶妻的话,请给我答复。 正巧他此时路过涂山,在路边看到了一只白色的九尾狐。 于是大禹就很高兴对身边的人的说:狐狸是白色的,我的衣服也是白色的,狐狸有九只尾巴,这是不合常理的,说明是上天派它来答复我的,我马上就能娶妻了。 生活在涂山附近的涂山族人听说了这件事,也认为这是上天对大禹的垂怜,于是就邀请他过去作客,并把涂山氏之女嫁给了他,大禹称她为女娇。” 宰予听到这个故事大感惊奇。 上天办事这么讲究吗? 治水还给分配老婆的? 大同社会也没这个福利待遇啊! 宰予琢磨了一下,别管灵不灵验,多少信一点,反正不吃亏。 想到这里,他忽然挪了挪膝盖,朝着江水连连下拜。 范蠡见了,忍不住问道:“宰子,您这是干什么呢?’ 宰予闭上眼,嘴里嘟囔着祷词:“如果您同意我娶妻的话,请给我答复。’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旁的欧冶子连声大笑。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您竟是这样有趣的妙人。” 范蠡见了,也只能哭笑不得的问道。 “宰子,以您的尊贵和财富,娶妻难道还用向上天祷告吗?’ 一旁的子贡揶揄道:“那可说不定,也许他就要像过了三十岁的大禹那样,没了生育能力呢。 宰予本想发怒,可他看见这么多人望着他,也不好当面发作。 于是只得咳嗽一声,借用夫子的话阴阳怪气他。 “夫子说过: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德行高尚的君子,对人的一举一动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对人的一颦一笑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对人的一言一语没有失礼的地方。 所以君子的容貌足以使人敬畏,君子的脸色足以令人畏惧,君子的讲话足以令人信服。《甫刑》上说:外表恭敬,内心戒慎,要使别人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点可以挑剔的话。语罢,宰予还一本正经的转过头,冲着旁边吃着瓜果看着书的公输班与赵毋恤说道。“班,毋恤,我说的话,你们记住了吗?’ 俩小孩儿被宰予问的一懵,只得点了点头。 “回夫子,记住了。 子贡怎么能听不出宰予这小子是在指桑骂槐,他回怼道。 “从前夫子还说过:祭祀祖先的时候,就要如同祖先真的在那里。祭祀神灵的时候,就要如同神灵真的在那里, 平时不敬神灵,等到有求于他们的时候,再去祭祀,这实在不应该是君子所认同的行为啊 语罢,子贡也微笑着冲着赵毋恤和公输班说道。 “班,毋恤,我说的话,你们记住了吗? 俩小孩儿又是满脑发懵的点了点头。 “回端木夫子,记住了。’ 俩人唇枪舌剑,明暗交锋,再加上赵毋恤与公输班懵圈的回答,看得一旁的欧冶子与范蠡忍俊不禁,只能笑着摇头。 范蠡笑着赞了句:“二位可真是少见的博学之士啊!佩服,佩服!” 宰予和子贡只是微笑着异口同声道:“哪里哪里,都是我们的夫子教得好。 公输班天真的问道:“夫子的夫子也这么说话吗?’ “呃 “可不敢胡说!” 公输班这一问,直接把宰予和子贡干沉默了。 他俩哪里敢说是啊! 如果他们说了,公输班信以为真,到时候不小心在夫子面前提起今天的事,他俩还不得被夫子按在地上疯狂摩擦? 他们可不想像孔鲤那样,天天被夫子挑刺。 赵毋恤年纪虽小,但却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不少。 他看出了两位夫子的尴尬,于是便暗地里揪住了公输班的衣角往后托了托。 公输班被揪的不舒服,一脸不高兴质问道:“你拉我干嘛?’ 赵毋恤见他还不懂,只得开口解围。 他冲着宰予道:“夫子。” “怎么?‘ “夫子是想要娶妻吗?” 宰予闻言,摸摸红透的脸颊:“倒也没有那么想 谁知赵毋恤听了这话,笑容灿烂的说道:“如果夫子想娶妻的话,不如考虑一下我的阿姊季嬴吧! 阿姊她从小待我极好,相貌也生的美丽,夫子也是个知礼博学的君子。 如果夫子能娶了她,我就太高兴了!’ 宰予一听这话,身上汗都下来了。 当赵毋恤的姐夫,这危险系数属实有点高啊! 他姐姐季赢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嫁给了代国的君主。 赵毋恤为了完成他爹赵鞅夺取代国的遗愿,就把他姐夫请到夏屋山喝酒。 然后在宴会上,命令斟酒人趁机用斟酒的勺子刺死了代君,之后发兵夺取了代国。 季嬴得知弟弟杀死丈夫的消息后悲痛欲绝,说:因为弟弟怠慢了夫君,是不义。因为丈夫埋怨弟弟,是不仁。我虽然不能埋怨弟弟,但也不能回家了。 于是季赢就哭泣着拔下发笄自刺而死。 代人怜悯季嬴的遭遇,于是就把她自杀的地方叫做摩笄山,改称她为摩笄夫人,以此来纪念她。 他连忙拒绝道:“毋恤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你阿姊也是个温柔美丽的好女孩儿。 但你姐姐年纪尚幼,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啊!’ 赵毋恤想了想,回道:“夫子说的也是。不过我阿姊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还有三年就能出嫁了。 等到那个时候,您在好好考虑我说过的话吧。’ 宰予听到这里,感觉还不放心,他抿了抿嘴唇,考虑良久后,摸着赵毋恤的头说道。 “当初楚国的叶公来拜访我的夫子,告诉他说:我的家乡有個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就将他的父亲告发了。 我的夫子听了之后说:我家乡正直的人和你讲的正直人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除非亲人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否则亲族为他隐瞒,是不应当治罪的。 对待有罪的亲属尚且要爱护,对待无罪的亲属又怎么能不珍惜呢? 毋恤啊,你姐姐这么爱护你,你一定要记得对她好点。” 赵毋恤听了,天真的笑道:“我就是因为想要阿姊好,所以才想要让您娶了她呀! 您能教我爱护亲族的道理,难道还能不爱护自己的妻儿吗? 天底下,肯定没有比您更适合阿姊的丈夫了。” 宰予听了只是搓了搓脸。 这小崽子,不愧是我宰予教出来的学生。 才跟了我多久,这小嘴皮子利索不少啊! 一旁的范蠡等人听见赵毋恤的话,也纷纷笑道:“毋恤年纪虽小,但说起話来卻條理分明。宰子,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 欧冶子也哈哈大笑的望着赵毋恤道:“将来我的孙子如果能有毋恤一半聪慧,那我也就放心了。 弟弟这么聪慧,姐姐肯定也一定是个贤淑的女子。贤淑女子和您这样的君子,当属良配啊 子贡听了,也趁机拿宰予开涮:“当初让你娶我妹妹你不乐意,觉得我端木赐没有德行难道赵氏女也配不上您菟裘大夫吗?” 宰予被一帮人调侃的有些架不住,连忙开口转移话题。 “不是赵氏女配不上我,是我宰予配不上赵氏女啊!” 宰予这话倒是实话,赵氏在晋国地位尊崇,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的是一国之君。 而他宰予现在虽然有些虚名,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鲁国下大夫,地位上实在没办法匹配。 “赵氏女?”范蠡问道:“您说的难道是晋国赵氏?” 宰予苦笑着点头,他把赵毋恤拉到身边:“我的这个学生,正是赵氏宗主的孩子啊!”“赵氏的孩子?” 范蠡听到吓了一跳。 他先前还以为赵毋恤最多只是鲁国卿族的孩子,没想到居然是晋国六卿的子嗣。 欧冶子也惊叹道:“想不到赵氏居然会把族内子弟送到您的身边接受教导。” 范蠡亦是感叹:“您果真是大才啊!’ 正当众人吹捧之时,忽然见到江水中央的冒起了一连串泡泡。 众人齐齐转目看去,水中慢悠悠的冒出一只青背大龟。 子贡见到,吓了一跳。 “大禹向上天祷告,路见白狐,得娶涂山女。你向上天祷告,水现旋龟,难道你小子还真能娶了赵氏女不成?” 赵毋恤见了这青龟,更是高兴地连连拍手:“夫子!您看,上天都在启示您啊!” 范蠡在短暂的惊讶后,更是起身恭贺道。 “宰子,看来,您是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启示啊! 《礼》中说:何谓四灵?麟、凤、龟、龍之四灵也! 这四种灵物,是上天意志的显化,是昊天对您的回应啊!” 而一向拥有灵活信仰的宰予,同样是心里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仰望苍天,碧蓝的天空中,只有一朵白云飘荡。 宰予心里嘀咕道:“难道,天命真的在我?‘ 7017k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经济殖民(4000字) 清晨的阳光升起,宰予从船舱出走出,耳边传来阵阵浪涛声。 他向左右的江面看去,竟发现了十数条载满了货品的船只。 这些船只有大有小,造型各异,大一些的大概有七八丈,小的则只有普通渔船大小。 他们载着的商品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载着白花花的齐盐,有的则载着成堆的农具,还有的则是一筐又一筐的粮食。 如此多的商旅,这等发达的水上运输,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距离齐都临淄已经不远了。 宰予舒展的伸了个懒腰,他抬头向二层的平台望去。 子贡和范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二人此时正聊得火热。 范蠡道:“我读《管子》,主要有几点体悟。 要想经商致富,主要还是在于积贮货物。 钱币本身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有将它兑换成货物,才能产生价值。 做生意的首要之务,就是保证手中不能持有大量滞留的钱币。 不过花钱买进货物,也不能随意乱买,必须得精中选精,综合形势来考虑购入的货品种类。 像是那些容易腐败的货品,一定记得不能久藏,若是想要冒险囤积,以求高价卖出,多半是要赔本的。 做生意还是得仔细的研究市场上商品过剩或短缺的情况,以此来判断物价的涨跌。 物价贵到极点,百姓买不起,需求就会减少,那么它的价格就会下降。 物价贱到极点,百姓买得起,需求就会上升,那么它的价格就又会上升。 所以,做生意的时候,一定要赶在手中货物贵到极点前,及时卖出,视同粪土。 同时还要观察市场上的货物,看看哪种货物已经贱到了极点,要及时购进,视同珠宝。 货物与钱币的流通周转,必须要做到如同流水那样顺畅。 如此一来,大概就能致富了吧?” 子贡听完,赞赏道:“少伯,我也赞同你的观点。 商人们夏天购买裘皮,冬天购买葛布,旱天购买船只,雨季购买车子,就是这个低买高卖的道理啊! 不过我觉得,虽然做生意是为了谋取利益,但却不应谋取暴利。” 范蠡听了,饮了口酸浆问道:“您是怕被买家记恨吗?” “那倒不是。”子贡道:“寻常吃进、卖出货物,如果能有十分之一的利润,就已经很高了。 如果超过了这个界限,那么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样,你贩卖的货物一定是具有很高风险的商品。 要么是容易腐坏,要么是违禁物品,要么就是囤货居奇。 这三种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不能稳妥的获得经商收益,所以想要有所成就的商贾,是绝不会去博取十分之一以上利润的。” 范蠡听了,开口问道:“可如果遇上了灾年,哪怕是普通粮食的价格也不止十分之一的利润啊!你的观点,请恕我不能苟同。” 范蠡话音刚落,便听见宰予的声音悠悠传来。 “有的商品赚取十分之一以上的利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但有的商品,是万万不能超过十分之一的。” 范蠡饶有兴致的问道:“此话何解呢?” 宰予懒洋洋的晃悠到他的身边坐下。 “把池水抽干去捕鱼,哪里会捕不到鱼呢,只不过第二年就没鱼捕了。 把森林烧光了去狩猎,哪能会抓不到野兽呢,只不过第二年就没野兽抓了。 做生意还是得讲究个细水长流,粮食这种东西,囤货居奇这种行为,实在不是君子和良贾应有的作为。 经商的根本在于民众能承担商品的价格,如果粮价居高不下,商贾又能从哪里获取利益呢? 所以说,薄利多销,以仁为本,有道行商,才是商贸的根本之道啊!” 范蠡闻言,先是一皱眉头,思索了片刻后,方才微微点头道。 “细细想来,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不过很快,范蠡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可经商毕竟只能富足商贾,又如何能使得民众富裕起来呢?” 宰予笑了笑,说道:“要想使民众富足,要做到两点。” “是哪两点呢?” “其一,便是提高民众的生产能力,假使一名农夫耕作百亩田地,可以获得百石粮食的收益。 若是百亩田地的收益能提升至两百石,那么他每年就能多出百石的粮食去换取其他商品。” 范蠡听到这里,不由问道:“您说的不错,可问题是,如何才能让田地的岁产翻倍呢?” 宰予道:“田地的收成不止受到土地肥力的影响,也会受到水患、干旱的影响。 如果可以沿河道附近修建堰渠、深挖沟壑池塘,那么丰水时,可以用它们来蓄积河水,防止洪灾肆虐。 而当干旱降临时,也可以利用它们积蓄的水源灌既农田。 平时,又能用它们来养育鱼虾,增加鱼获收入。 这难道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吗?” 范蠡听了大感惊奇:“这……倒的确是个好法子,只不过,单凭商贾的力量,恐怕无法完成如此繁杂庞大的工作吧?” 宰予点头道:“所以说,此时又要配合运用第二种方法。” “那么第二种方法是什么呢?” “修建大型工程,必须要得到来自国君的支持。但国君有的贤明,有的则显得昏庸。 因此,即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些人也分辨不清。 所以,也要根据君主的喜好,采用不同的办法游说他们。 有的要用利益引诱,有的要用道义说服,有的则要用恐惧慑服。” 子贡听了,忍不住小心脏一紧,可片刻之后,他又放松了下来。 这也就是不在曲阜,要是夫子听见这段话,还不得把子我这小子吊起来打? 而范蠡闻言,则是忍不住大感惊奇:“用恐惧慑服君王?” 他只听说过国君用刑罚慑服臣民的,还从未听说过商贾能够反过来恫吓国君的。 “宰子,此话怎讲啊?” 宰予道:“少伯,你觉得,对于国君来说,是农人更重要呢?还是商贾更重要呢?” 范蠡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农人更重要。” “那你觉得为什么农人更重要呢?” 范蠡道:“世人皆知,农桑乃国家根本大事,没有农人务农,哪里来的粮食呢? 没有粮食,国家还如何存续呢?” 宰予听了只是笑着摇头:“那你久居越地,应当熟知附近东夷的生活习性,他们难道也是以农桑为本吗?” 范蠡听了,忽的一愣,他皱眉思索了一阵子,方才开口道。 “东夷多以渔猎获取食粮,对于耕地务农并不特别看重。” 宰予又问道:“那你知道西戎和北狄的习性又是如何吗?” 范蠡听到这里,半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明白了宰予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宰予话语里潜藏的含义已经完全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以致于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宰予见他不开口,于是便替他回答了。 “《礼》中说:住在南方的蛮人,他们额头上刺着花纹,走路时两脚拇趾相对而行,其中有不吃熟食的人。 住在西方的叫戎人,他们披散着头发,用兽皮做衣服,其中有不以五谷为食人。 住在北方叫狄人,他们用羽毛连缀成衣,住在洞穴中,其中有不以五谷为食人。 中原、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人民,都有安逸的住处,偏爱的口味,舒适的服饰,便利的工具,完备的器物。 由此可见,国家并非一定要依仗农桑才能存续。 《礼》中还规定了天子颁布的九种税法,诸夏国家也大多遵守这个准则收取税赋。 一曰邦中之赋,二曰四郊之赋,三曰邦甸之赋,四曰家削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币余之赋。 其中前六种都是田税,第七位才轮到关市的税法,第八位是山泽的税法,第九是公用剩余财物的回收法。 无错 所以说,诸夏之所以重视农桑,并不是因为农桑本身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诸夏国家的财税收入大多源于田税。 所以国君们才不得不重视农人的意见。 而如果有哪个国家的关市收入或山泽收入与田税旗鼓相当时,那么商贾的意见就会被同样重视起来。 而如果关市与山泽收入占据国家财税收入的大半时,商贾的意见便会等同于国君的意见,商贾的仇人便等同于国君的仇人,商贾的利益也等同于国君的利益了。 这也是有别于诸夏的蛮夷戎狄并不重视农桑的原因。 因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并非是农桑提供的,而是蓄养的牛羊所出产的,捕鱼狩猎所获得的啊!” 范蠡和子贡听完了宰予的这段论述,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这番话,乍一听起来骇人听闻,可细细回想却觉得颇有道理。 子贡仔细梳理了一下这个方桉的可行性,忽的问道。 “子我,可你的这番论述,恐怕只能在小国进行实践吧? 方圆五百里乃至千里的大国,怎么可能单靠商贾提供的收入去养活全国的百姓呢?” 范蠡也点头认同道:“而且过于偏重于商业的发展,不注重农桑之务,这岂不是把自己的命脉交到了他国的手中吗?” 宰予听到他俩的质疑,心中暗赞一句。 真不愧是两个经商奇才。 一眼就看破了这套思路的弊端。 在人均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时期,大国一味地强调商业发展,的确是取死之道。 但他既然提出这个想法,自然就不是给大国准备的。 可不要忘了,他宰子的封地菟裘旁边,就有两个规模合适的国家可以进行实践。 一个是黄帝后裔建立的铸国,一个是大禹后裔建立的杞国。 宰予自从知道要到菟裘就任以后,一早就在图书馆把这俩国家的老底翻了个干净。 杞国境内出产生铁、煤炭还有磷矿(燧石)。 而铸国就更妙了,那里不止有铁、煤,甚至还有大量铜矿和诸夏少有的天然硫磺矿,甚至还有岩盐。 铁煤铜的作用不言而喻。 而有了硫磺和磷矿,简单煅烧后,就可以用来做磷肥,提高农作物产量。 至于岩盐,埋藏的深度在百米左右,虽然这个深度现阶段暂时无法触及,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幻想,如果找准了位置,努努力还是有点机会的。 铸国与杞国的国力本就弱小,如果略施小计,用大肆收购这些矿产的方式,逐渐掌握住他们国内的经济命脉…… 那以后,宰子说什么,那还不得就是什么吗? 夫子反对无义战争,那就尽量不打仗,毕竟万一打起来,可是得死上不少人的。 菟裘的民众,那都是宰予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为了菟裘的人口增长,他可是操碎了心,怎么能把人拿出去打仗送死呢? 这不合乎周公的原版周礼,也不合乎夫子的改良版周礼,更不符合宰予的新时代特色周礼。 宰予一想到这些事,就忍不住连声发笑。 子贡望着他这副模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范蠡则一脸担心的望着他,衝着身边的子贡问道:“宰子这是怎么了?”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一般他露出这种笑容,指定没什么好事。” 二人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船头的棹手们喊道:“范子,前面就是临淄城了!” 众人闻言,连忙扶着围栏向前眺望。 只见天际线上,一座巍峨大气的万丈雄城逐渐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众多来采买售卖的商伍行走在沿河的宽广周道上。 耕地以临淄城为中心,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农人们挥汗如雨,齐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还未进入临淄,便能看见行人人头攒动、商队络绎不绝的盛况,这让宰予顿时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新鲜感。 早在到来之前,他便查阅过临淄的相关资料,这座先秦古城占地超过八万鲁制公亩,如果按后世单位换算,大约16平方公里,足有两千多个足球场的大小。 不过虽然宰予早就在图书馆资料中得知了临淄的雄伟,但当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华夏雄城时,还是忍不住感叹。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这便是大国上邦的恢弘气度吗?” ------题外话------ 求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向佛祖许愿 佛说:我可以让你许一个愿 我对佛说:那就让我所有的读者给我投票。 佛说:只能四天。 我说:行。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佛说,不行,只能三天。 我说,那就昨天,今天,明天。 佛说:不行,两天。 我说:那就白天,黑天。 佛说:只能一天 我说:行。 佛茫然的看着我说:哪一天。 我说:每一天。 听懂掌声。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敢抽我的税?(3200字) 眼见着临淄越来越近,棹手们的干劲也越来越足了,他们整齐划一的挥动着船桨,大翼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速向临淄驶去。 棹手们一边划着船,嘴中还一边高唱着越地的民谣。 只不过今日的曲子不像前几日那般复杂,而是换了一首简单的。 “候人兮猗!候人兮猗!” 宰予听到他们唱歌,不由又向身边的范蠡发问:“这唱的又是什么?” 范蠡只是苦笑着摇头:“这帮家伙,是在向我讨要赏赐呢。” 宰予愣道:“您是如何知道他们在向您讨赏的呢?” 范蠡道:“这是因为,他们唱的乃是《候人歌》啊!” “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范蠡回道。 “当初大禹求娶涂山氏后,只向帝尧告了几天婚假,之后便又去治水了。 后来他治水时再次路过涂山,于是涂山氏想要与他相见,但又觉得害羞,就作了这首《候人歌》。 之后,又让出嫁时一同陪她嫁给大禹的姐妹们,站在涂山之阳的山坡上,向他放声歌唱。 所谓候人兮猗,意思就是:我在等着你啊! 涂山氏作《候人歌》,是委婉的表达自己对于丈夫的思念。 这群小子唱《候人歌》,同样也是委婉的表达这一趟随我北上辛苦,家中的妻儿肯定无比思念他们。” 宰予听了哈哈笑道:“少伯,看来这一次你不赏他们也不行了。” “谁说不是呢。” 范蠡笑着站起身,冲着棹手们喊道。 “你们妻儿的愁绪我已经感受到了,等到使命完成返回越国后,我自会去大王面前为你们请赏,让你们能够好好地补偿她们的!” 棹手们闻言,无不是大笑着欢呼,划船的劲头也比往常大了许多。 子贡则还在回想《候人歌》的由来,他惊叹道。 “我之前一直以为媵婚是周公立下的规矩,没想到早在大禹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姐妹陪嫁的习俗。” 宰予则不甚在意道。 “岂止是大禹时,虞舜娶妻时,不也是一同迎娶娥皇与女英两姐妹吗? 从前夫子就说过:商继承了夏的礼仪制度,因此,其中所减少和所增加的内容是可以知道的。 周又继承商的礼仪制度,所废除的和所增加的内容也是可以知道的。 如果将来有继承周的,哪怕是一百世以后的情况,也是可以预先知道的。 由此可见,一切风俗、礼仪、制度都有其源流,怎么可能凭空诞生呢?” 子贡听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夫子之前曾经哀叹过,说: 夏朝的礼,我能说出来,但是它的后代杞国保留下来的史料很少,不足以证明我的话。 殷朝的礼,我也能说出来,但它的后代宋国保留下来的史料同样很少,也不足以证明我的话。 这都是由于文字资料和熟悉夏礼、殷礼的人不足的缘故。 如果足够的话,我就可以得到证明了。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啊!” 周礼中的媵婚,同样是同姓不婚。 除此之外,还要求诸侯向他国求娶‘嫡夫人’时,其它两个女方同姓国应当主动派出公室女,与‘嫡夫人’一起出嫁,这两个同姓国公室女就称为‘媵夫人’。 而无论是嫡夫人还是媵夫人,她们出嫁时姪娣作为陪嫁。 姪就是兄长女儿,即夫人侄女,娣就是夫人的妹妹。 因此一个诸侯娶妻,会同时娶九名女子,之后永不再娶。 之前夫子在讲周礼中的媵婚时,曾经给他们解释过,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遵循周礼中亲亲尊尊的原则。 夫人有了侄女和妹妹的陪伴,那么三人中无论哪一方有了孩子,都会互相感到高兴,对孩子视同己出,使得她们可以荣辱与共、不相嫉妒。 而且无论三人中哪一方不幸病亡,其他两人都会尽心尽力抚养对方的孩子,确保孩子能够顺利成人。 而之所以要设立嫡夫人和媵夫人,则是为了制衡诸侯宫闱中的各方势力,强行将后宫划分为三个小团体,防止任意一国的势力在后宫中做大。 至于诸侯之后永不再娶的规定,则是为了让陪嫁的姪娣也能得到受宠的机会,防止她们滋生不满的情绪,进而维护亲亲和谐的周礼大义。 当然了,夫子讲周礼从来都是捡好听的说,坏的方面要么不去提及,又或者直接不教授。 宰予当初听媵婚这课的时候,就觉得夫子实在是把周公想的太完美了。 这媵婚制度,虽然看起来是让诸侯宫闱和谐,但实际上,还不是为了防止两国结亲后走的太近,进而威胁到周天子的统治地位吗? 人家两国本来娶妻娶得好好地,你非要往后宫再塞两个女方同姓之国的媵夫人,还不是想把后宫的水搅浑,让嫡夫人和媵夫人为了儿子互相斗起来吗? 嫡夫人和媵夫人都有自己的小团体,还有娘家人作为后盾支持,一旦等到要立新君的时候,互相结仇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三位夫人都是公室女子,背景雄厚,她们为了儿子能当上国君,使出的手段可不止寻常宫斗剧下下毒、玩弄点心机那么简单。 夫人们那可真是一言不合就回娘家向国君老爹哭诉,要老爹为她们主持公道。 而但凡有点实力的老爹,哪个不想扶女儿和外孙子上位呢? 一个国家立新君,三个国家跟着在后面操心。 文明一点的给女婿施加外交压力,野蛮一点的,为了女儿和外孙子的未来,直接出兵干涉立储。 所以说,周公这招可真是食铁兽叫外卖——笋(损)到家。 他宰予能看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天下的聪明人自然也能看透。 至于夫子,他老人家多半是看透不说透。 因为夫子一直想要回到周公那个礼乐通行的古代治世,所以让诸侯们弱一点,维护天子的地位与权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周公的这个损招,也就只有在周天子得势的西周时期才能推行。 诸侯们打又打不过天子,还不得捏着鼻子认了。 而等到了周天子支棱不起来的春秋,诸侯们自然纷纷狂起来了。 现如今的天下,哪个国君娶妻还讲究媵不媵的,爱怎么娶怎么娶,想娶几个娶几个。 至于天子管不管这事? 我们这些诸侯的军力足够设立三军六军,天子他有几个军? 而夫子面对这个情况,也只能是干瞪眼。 宰予不由得想起上周的《仁报》刊载的头版头条。 《郑军强攻洛邑,天子巡狩姑莸》 这标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主要是为了照顾天子的颜面和夫子的心情。 什么天子巡狩,那就是仓皇出逃。 郑国人的攻势也是够勐的,把周天子一顿收拾,揍得他完全找不着北。 半年的时间,成周领土大半落入郑国手中。 不过晋国人总算是做点人事了,晋国大夫阎没已经率军进入成周,并在胥靡筑城防御。 yy 有晋国的帮助,相信周天子在姑莸也巡狩不了多久了,最多再有三两个月,天子就又能回到他忠诚的洛邑,继续去歌舞升平了。 不过被郑国勐揍了这一顿后,周天子的家底估计是一点都不剩了。 至于夫子嘛,他老人家真是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就剩一个连。 这个月的《仁报》稿件宰予已经审过了,夫子在个人专栏里揪着郑国一顿疯狂输出,怒斥郑国,说郑国自从子产去世之后礼乐不存、仁义不行。 而专栏里最精彩的部分,无外乎夫子对于郑国执政卿驷歂的freestyle。 夫子一条条的罗列了驷歂接任执政卿后的种种罪证,将他与前任执政子产与子太叔进行比较,把驷歂批的是一文不值。 因为其中的内容过于精彩,也符合目前鲁国亲晋敌郑的外交政策,所以宰予一看到夫子的这篇专栏,就知道本期《仁报》必定大卖。 之前,他还特意叮嘱造纸工坊的工匠们加印再版。 果不其然,临出发前的时候,公宫那边就派人提前订购了一大批的本期《仁报》。 听颜回那边透露的消息说,阳虎建议国君将本期《仁报》下发到鲁国各邑,并张贴于城门前的醒目位置,用来宣传郑国的不仁之举,让国人都了解郑国的可恨之处。 宰予正在思索着这些事呢,等回过神来,发现大翼已经靠岸了。 他正准备起身下船,突然看见渡口前围拢过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齐国甲士。 他们手持青铜戈大喊道:“所有人,先别下船,待我们检查完所有货物后,你们才能下来!” 宰予以前从未碰见过这种情况,不由扭头望向范蠡与子贡,问道。 “这是干什么呢?” 范蠡笑着说道:“看来您以前不曾经商啊,这是齐国日常的关津检查。为的是防止商贾偷运违禁货品,也是为了防止敌国冒充商贾发动奇袭。” “检查?” 宰予饶有兴致的望着那些登上甲板的齐国甲士和关津小吏。 甲士守在大翼周围负责维护秩序,而小吏则下到船舱,开始挨个检查货品。 这一趟范蠡他们带的货品主要是越地出产的锡矿和丝绸织物,而宰予和子贡登船时,也带了一箱工坊印刷的书籍。 小吏在挨个检查完毕,确认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后,很快就返回甲板汇报。 “一切正常。” 领头的甲士听完汇报后,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哪个是管事的?” 范蠡连忙笑着施礼:“有什么事,您对我说就行。” 甲士闻言,点头道:“老规矩,按照我国关税之法,所有货物逢百抽一,你们留下足额的货物用于缴纳关税,之后就可以卸货了。” ------题外话------ 投票,是一种品质,一种精神,更是一个读者的灵魂。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四十七章 齐女实在太奔放(4000字) “百抽一?” 范蠡闻言不由惊讶:“贵国的关税什么时候降到这么低了?我记得从前最低都是百抽五啊!” 范蠡这些年久居越地,对于中原各国的税率掌握的不算及时。 但子贡却对于鲁国周边各国的税率了如指掌,因此见范蠡不解,便笑着对他解释道。 “其实齐国的税率从很早以前就是关税百抽一,市税百抽二,这是当年管夷吾定下的规矩,也是齐国关市税的常态。 反倒是近些年齐国这种高昂的税率,才是反常的。能恢复到这种税率,才是常态啊!” 不过齐国的关市税率如此之低,当然不是从前桓公和管仲发什么善心。 因为齐国颁布了新的关市税法后,隔年桓公就在诸侯盟会上,就向前来参会的诸侯们三令五申的强调了这个收取准则。 强调还不算,桓公还要与诸侯盟誓,逼着大家伙儿一起按照这个准则收税。 对于齐国人这种春秋版‘开门,自由贸易’的行为,诸侯们迫于齐国的压力,也不得不按照这个税率收取关市之税。 毕竟人家齐桓公可说了,如果有谁不同意,就是破坏诸夏团结,就是心怀叵测,以后你被夷狄侵略了也别喊我去帮你平事,我不再是你亲爱的老大哥,你也不是我孝顺的好弟弟了。 这种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连拉带踹的两面手段,诸侯们只得就范。 但其他国家是这么收税了,可齐国人自己却并没有老老实实执行这个税法。 因为齐国的关市税赋基本上全都会被用作军费,所以每当桓公想要对外用兵时,齐国的关市税赋就会被提高。 而每逢灾年时,就干脆取消关市税赋,用于降低本国物价,同时吸引国外商贾载着粮食等货物来到齐国售卖。 但不论如何调整,关税和市税相加之和不会超过货品价值的十分之一。 而十分之一的关市税赋,对于大部分商贾都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数字。 先前子贡与范蠡讨论时,他们所能接受的利润率正是十分之一。 因为税赋一旦如果超过了这个数目,大部分货品就都得赔钱,商贾们自然都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 而如果税赋低于十分之一,就算利润薄一些,最起码还能靠薄利多销弥补回来,毕竟齐国的人口数量摆在那里,谁都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东海大国的消费市场。 十分之一,一直是齐国的关市税红线,乃是万年不变的祖宗之法。 范蠡回忆了《管子》中的内容,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转而又问道:“不过那毕竟是从前管子定下的税法,我听说当今的齐侯……呃……” 说到这里,范蠡赶忙止住话头,扭头望了眼下面的齐国甲士们。 不过宰予和子贡也明白范蠡的意思。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齐侯一直视先祖桓公为偶像,而他的性格也的确与桓公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 二人都喜欢侈靡之物,极度沉迷于享乐之事,养了一帮弄臣来找乐子。 但与此同时,两人也同样提拔了一批极其贤能的臣子来辅左自己,桓公有管仲、鲍叔牙,当今齐侯有晏子和田穰苴。 但当今的齐侯从能力上来说,毕竟无法达到桓公的高度。 而晏子虽然同样贤能,但比起管仲终究要差上一些。 桓公作为霸主,他享乐的钱财,是从诸夏各国吸血吸来的。 但现如今的齐国早已不复当年威势,所以当今齐侯享乐,大多只能吸本国的血。 为此,而国君想要吸血,则必然要在税赋上动歪脑筋。 这也是前些年齐国关市税率一直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 齐国甲士们听见范蠡抱怨齐侯,非但没有人出声反对,反而还有几个人跟着起哄。 他们笑着说道:“关市税率降低,你们这群商贾与其感谢国君,不如感谢我国的晏子和鬼神吧!” 宰予知道齐国的百姓拥戴晏子,但没想到他们喜爱晏子居然到了这种程度。 他不由好奇的问道:“此话怎讲呢?” 甲士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道:“前些年国君生了疥疮,每逢两日就要发作一次,后来又恶化成了每日都要发作。 无论国君怎么医治都无法痊愈,这一定是鬼神降罪于他。 所以国君便认为是负责祭祀的祝、史做的不够周到,打算杀掉他们向鬼神谢罪。 晏子知道这件事后,就去觐见国君,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 国君问: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晏子道:如果是有德行的君主,政务没有荒废,上下没有怨恨,举动没有违背礼仪的事。那么他的祝、史向鬼神陈述实际情况,就不会有惭愧之心。 所以鬼神安心享用祭品,国家受到鬼神降下的福禄。 而如果祝、史恰好碰上放纵的国君,国内上下怨恨嫉妒,行为邪僻背理,放纵欲望、满足私心,掠夺百姓的积蓄,闹得天怒人怨,还不肯改悔。 如果祝、史祭祀时陈述实际情况,这是在报告国君的罪过。 如果他们掩盖过错、专谈好事,这是虚诈欺骗。 如果真假都不能陈述,只好说些不相干的空话来讨好鬼神,那么鬼神也不会享用他们国家的祭品,还会让它发生祸难。 所以说,发生了坏事,怎么能去责怪祝、史不努力呢? 况且,国内只有祝、史为国君祈福,民众却满心怨恨的在诅咒,两个人的祈福又怎么能抵得上全国的诅咒呢? 国君听了晏子的话很高兴,于是就放宽政令,废除禁令,减轻赋税,免除民众对官府所欠的债务。 过了没多久,国君的疥疮果然痊愈了。 所以说,你们怎么能不感谢晏子与鬼神的恩德呢?” 这话说完,齐国的甲士们无不哈哈大笑。 宰予和子贡见了此情此景,只得直呼神奇。 像是这样当众诋毁国君的话,在鲁国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 也不知是该说齐地民风奔放呢,还是从前齐侯实在过于不当人了。 甲士们嘲讽完了国君,心情都彷佛好了不少,他们清点完了船内货品,拿走了该上缴的部分后,便纷纷哼着小曲离开了。 范蠡望着正在搬运货物的棹手们,估摸着这么多货物,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弄完。 而公输班与赵母恤则趴在船边的围栏上,望着码头岸边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力夫们。 两人跑到宰予身边央求道:“夫子!带我们出去玩玩吧!” 宰予也知道这两个小子最近待在船上肯定憋坏,于是他便向一旁范蠡说道。 “少伯,我先去城内订下旅舍,顺便带着他们到处转转。等到午后,再回渡口与你们汇合。” 子贡也说道:“我也好久没来临淄,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考察一番本地商品的价格。” 范蠡闻言,起身施礼相送道:“那就午后再见了。” 宰予和子贡还礼后,便带着两个小崽子下了船。 临淄的渡口设在距离大城不远的位置,四人顺着一路晃悠着,没多久就来到了临淄的城门前。 饭团探书 宰予仰视着比菟裘城墙高出三四倍的临淄城墙,望着由石砖铺成的广阔周道,以及数不胜数的旅舍、商队,不得不感叹临淄的发达繁华。 临淄城中有着几条纵贯全城的主干道,他们顺着道路一路向前,路途中人流涌动,着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摩肩接踵、挥汗如雨。 因为行人实在太多,小孩子玩心又重,宰予不得不左手牵着赵母恤,右手拉住公输班,以防这俩小子被人流冲散。 至于子贡则是从头到尾就没消停过。 一进入临淄的西市,这家伙不管遇到卖什么的,都要上去问两嘴。 问完了,还得在宰予耳边碎碎念。 “子我,这个便宜啊!曲阜的黍、麦可得比临淄贵上三四成。” “布帛的卖价也这么贱?那还能挣到钱吗?喔,原来是田氏的生意,那就怪不得了。” “不愧是靠着淄水的巨城,鱼获的价格也能压到这么低?” “也就是我们卖书和原材料能挣钱了,这市场调控的,能卖出高价的商品基本都控制在齐人自己手中。” 宰予被子贡搅得烦不胜烦,但公输班和赵母恤也没让他安生。 公输班是看见吃食就走不动道,赵母恤虽然嘴上不说,但那种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的样子,宰予更是受不了。 所以刚进市集没多久,宰夫子的腰包便立马开始出血。 而赵母恤和公输班则左手抓一串烤鱼,右手拿两只小梨。 小嘴被堵上了,脸上也带着笑了。 学生们不闹腾了,宰夫子也终于有时间游览一番临淄的风土人情了。 他从刚进西市便发现齐人与鲁人的众多区别。 天下人常说鲁风好儒备礼,齐风宽缓豁达、不拘于礼,现在看来是一点不假。 市集中往来的大半都是齐国的女子,她们身上的着装更是五花八门艳丽无比,宰予四处扫视只觉得都要把眼睛看花了。 有的齐女发现宰予在看她,不仅不恼,反而还冲着他抿嘴一笑,调皮些的甚至还会冲他眨眨眼睛。 宰予被她们这么一弄,才想起自己这么做是违礼了。 他赶忙在心中默念夫子非礼勿视的教诲,忙不迭地将视线挪开。 岂料他的这个反应居然引得女孩子们笑声连连。 “这位君子是鲁国来的吧?” “也只有鲁国的男人才会这么矜持,看他两眼就害羞了。” “我倒喜欢矜持稳重的,多有意思呀。” “男人胆子不大,怎么称得上是男人呢?还是咱们齐地的男人更有男子气一些。” 宰予知道齐地民风奔放,但实在没想到能奔放成这样。 他这还没走呢,这帮女子就在他面前议论开来,这不等于骑脸输出吗? 而赵母恤则不满的抬起头揪住了宰予的袖子。 “夫子!不是说好了要娶我阿姐的吗?你怎么能看别的女子呢?” “我……”宰予还是第一次感觉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母恤啊,你这话说的,可就有失公允了。” 子贡则连忙拉住宰予往外走:“你可别说话了,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别惹齐国的女子,你非不相信。 现在见识到了吧?咱们赶紧走!齐女可不比鲁女温婉的性情,要是惹怒了她们,非得指着你的鼻子一路追着你骂不可。” 齐女见到他们要走,又是一片笑声。 “二位君子别走啊。” “看我们难道就这么白看了?鲁国的君子还真是不知羞呢。” “按照你们鲁地的风俗,是不是看了别家的女子,就得把她娶走呀?” “嘤嘤嘤,我不清白了,君子要对我负责啊!” 眼见着这帮女子开始搞起了地域黑,宰予和子贡连忙加快脚步脱离战场。 当初面对莒人时,他俩都没觉得有这么恐怖。 齐女热情奔放,今日宰予算是感受到了。 他们一路目不斜视的小跑着,直到离开了市集这才敢放慢脚步。 两人弯着腰扶着膝盖连喘粗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赵母恤还是那副气都都的模样,公输班则不满于二位夫子落荒而逃的表现,大叫着让宰予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子贡缓过气来,冲身旁的宰予翻了个白眼。 “你说你也是,没事看她们干什么?” 宰予死鸭子嘴硬:“集市里那么多人,我不看她们,我的眼睛往哪儿放?” “你就不能看看男人吗?” 宰予怒道:“食色,性也。女子衣装艳丽,本就夺人眼球,而且数量又那么多,数量多的我不看,专盯着数量不多的男人看,那不成了我的取向有问题了吗?!” 子贡本想反驳,可一琢磨宰予的话,论据充分,论点鲜明,好像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俩正辩着呢,忽然看见前方缓缓驶来一辆装饰朴素简陋的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座低矮的小院前,一位身高矮小的老人在御者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宰予打量了一眼这老者的身高,脱口而出道:“这身高,难不成是子羔的亲戚吗?” 子贡想了想高柴的家世,回了句:“还真说不准,子羔乃是姜姓高氏的旁支,他祖上就是齐人,在齐国有点亲戚也不稀奇。” ------题外话------ 故事的最后,我们连求票都是奢求。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女子道泣(4400字) 宰予望着老人下了车,道边的路人们见了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行礼。 老人见了,同样含着笑向众人回礼,随后便走入了低矮的小宅院。 赵母恤看见这个情况,说道:“这位老丈,一定是位很有德行的贤人吧?” 一旁的公输班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住的宅子还没有我家的大,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普通,身材也这么矮小,他如果贤能的话,怎么会这么贫贱呢?” 赵母恤回道:“夫子不是说过吗?判断一个人贤能与否,怎么能从外貌和衣装来辨别呢? 没有财富,却能让民众敬仰,说明他的德行出众。 身材矮小,却能让民众拜服,说明他的才学不凡。 这样的人,肯定是齐国的君子啊!” 公输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而宰予则笑着摸了摸赵母恤的脑袋。 “母恤啊!你已经懂得识人的道理了。” 子贡则揪住一旁的路人,向他们问道:“住在这里的老人,是贵国的哪位贤人呢?” 路人笑着回道:“这是我国的晏子啊!” 晏子?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 他俩扫量了一眼晏子的住宅。 这里紧邻街市喧嚣吵闹,宅前的台阶上也爬满了青苔,所以这宅院的年岁应该也不小了。 闻名列国的晏子,居然就住在这里? 子贡早就听夫子说过晏子是个德行高尚、私欲极少的君子,但住这种地方,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吧? 临淄城中富裕点的国人,居住条件估计都比晏子要好。 他忍不住向路人发问:“我早就听说贵国的晏子是个质朴君子。 但即便他节俭度日,不贪图物欲享受,但贵国的国君难道就看着他在这里遭罪吗? 将君子置于贫困的境地,这恐怕不是君王对待贤德君子的应有做法吧?” 路人听了摇头道:“其实国君也曾想让晏子住的好一些,他好几次派人帮晏子翻修房屋,但都被晏子阻止了。 他直接赐给晏子财物金钱,让晏子自己雇人修房子,晏子也推辞不受。 后来,国君趁着晏子出使国外,直接派人把他的宅子拆了,帮他扩建了房屋。 但晏子回来之后看见新宅子却很生气。 因为,为了扩建房屋,国君把附近的邻居都赶跑了,还强占了他们的土地。 晏子于是立马去觐见国君,非要让国君把他的祖宅恢复原状,国君拗不过他,只能照办。 之后,晏子又亲自登门拜访从前的邻居们,掏钱帮他们建好房屋,请他们回来居住。” 子贡听完,惭愧叹道:“虽然贫穷,却乐于道,虽然富裕,却又遵守礼义。怪不得夫子连一句晏子的坏话都不肯说,这个人真是君子啊!” 宰予也说道:“如果晏子和管子的品德与才能互相交融,大概就能算作夫子口中的圣人了吧?” 子贡问道:“此话怎讲呢?” 宰予道:“夫子虽然觉得管子有仁,但却又说他铺张浪费、不知礼。 我先前听到过夫子抱怨管仲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啊! 他有三处豪华的房屋,他家里的管事也是一人一职而不兼任,这怎么谈得上节俭呢? 国君在宫门前立了一道影壁,管仲也在自家门口立了影壁。 国君设宴招待别国君主时,在堂上设有放置空酒杯的土台,管仲宴客也作了这样的土台。 如果说管仲知礼,那还有谁不知礼呢?” 子贡听了,与宰予齐齐沉默。 二人互视一眼,齐声叹气。 夫子心中圣人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要有晏子的品德,再加上管仲的才能。 二者当中无论哪一个,想要做到都难如登天。 他俩还是先争取做一个讲道德、但又有点才能的瑚琏吧。 至于圣人什么的,放在心里尊敬就行了,至少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向他们看齐了。 宰予忽然开口道:“夫子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拜访当地的贤人。 咱们不来临淄也便罢了,既然来了,又怎么能不拜访晏子呢?” 子贡听到也觉得有点心动。 谁不喜欢和君子交朋友呢? 但他又有些苦恼:“可……晏子地位尊崇,我们这一趟又是以私人身份造访齐国,所以不能用公务的名义拜访他。 但如果以私人的名义拜访,又该找谁帮我们引荐呢?” 宰予也有些头疼:“早知道就把子羔一起带来算了。他不是姜姓高氏吗?说不准还能让他去齐国高氏那里攀攀亲戚。” 子贡眼珠子一转:“欸!对了!我记得夫子从前陪同先君昭公流亡齐国时,曾经给齐国上卿高张做过家臣。 高张一直很尊敬夫子,还曾经把他引荐给了齐侯。如果我们用夫子学生的名义去求见他,高张说不定会接见我们。” 宰予一想,觉得子贡的这个建议的确有谱。 齐国的姜姓国氏和姜姓高氏是受到周天子册封,专门辅左齐国公室的两大公族,因此又素来享有‘天子之二守’的美誉。 这两大家族在齐国轮流执政,世代担任上卿的职位。 哪怕当年管仲实摄齐国相事,都不敢与这两家在地位上争锋。 当年管仲奉命出访成周时,天子打算以上卿之礼接待管仲。 天子的做法吓得管仲连忙辞让,说: 我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普通官吏,齐国还有天子您亲自任命的上卿国氏、高氏在,如果他们届时在春、秋两季来朝见天子,您将怎样接见他们呢? 请恕我以天子之臣和齐国臣子的双重身份冒昧地辞谢了。 天子再三坚持说:你是我舅父家的使臣,我赞赏你的功绩,请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但管仲依然坚决辞让,最终只接受天子用下卿的礼仪来接待他。 以高氏地位之尊崇,如果让高张当中间人,晏子肯定得卖他个面子。 而且这样一来不止结识了晏子,也结识了如今在齐国如日中天的上卿高张。 春秋嘛,要想搞好外交,玩的就是一个人脉,多认识点人总是好的。 尤其作为鲁国的大夫,跟齐国的当权者搞好关系就更重要了。 宰予点头道:“你这个主意的确不错!正好这里距离市集也不远,咱们去拜访高张总不能空着手去。走,咱们回去买点瓜果礼品啥的,就当是见面礼了。” 子贡警告道:“买东西归买东西,这回你可别四处乱看了啊!” 宰予瞪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俩人带着公输班和赵母恤一路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忽然公输班站住了脚,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宰予问道:“班啊,你又怎么了?” 公输班扯着宰予的袖子,抬起小手指着前方小巷子说道:“夫子,你看,有个姐姐在那里哭。” 宰予顺着公输班指着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一个女子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两眼通红。 一旁还围着不少妇人七嘴八舌劝说着。 “唉,造孽啊!” “你父亲也是的,没事喝什么酒呢?” “这怎么能怪他呢?饮酒过度是不对,但他又不是因为饮酒受到的惩处。” “那棵槐树可是国君的宝贝,还特意派了人去看管,怎么就能让他闯过去折了枝叶呢?” “毕竟是夜晚,可能守着槐树的小吏也在打瞌睡吧?” “罪名定下来了吗?不至于是死罪吧?” “依照国君的脾气,就算不是死罪,恐怕也得砍断他的双手啊!” “唉,这……没了手,以后还怎么吃饭干活啊?那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妇人们议论的工夫,宰予和子贡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听了个七七八八。 从前在鲁国时,他们就听说齐侯喜欢瞎胡闹,现在他们算是见识到了。 怪不得一路上总能听见临淄国人吐槽国君,他这真是活该挨骂。 为了一颗槐树,就要砍手杀人,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他俩看那女子实在可怜,于是便上前探问道。 “这位姑娘……” 女子抬头看他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即将被行刑的父亲,哭得竟然更厉害了。 这下子,宰予和子贡顿时受到了围观妇人的一致谴责。 “唉呀,你们两个会不会说话啊!” “人家正在伤心呢,你们来添什么乱?男人都出去,出去!” 宰予和子贡在孔门之中向来以言辞闻名,还是头一次被人骂作不会说话。 他俩顿时有些气恼。 子贡回嘴道:“你们这帮妇人,就知道在这里酸讽,酸讽难道就能救人了吗? 饭团探书 我们再不济,好歹能帮着想想办法!” 子贡这话一说完,立马引起阵阵嘘声。 “长得倒是挺俊美,但一说话就看出你的虚伪狡作。” “你以为你是谁?国君能听进你们的意见?” “我看又是哪个打算趁着人家姑娘伤心,过来骗身子的伪君子。” “你们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和你们不客气了啊!” 子贡向来善于言辞,也喜欢与人谈论道理,但奈何这帮妇人压根不和你讲道理,上来就把你定性成了不怀好意的伪君子,这道理还怎么讲? 子贡觉得招架不住,被妇人们逼得连连后退。 但宰予眉头一皱,他听到妇人们刚才逼问子贡的话语,突然想到了一个半馊不坏的主意。 宰予喊道:“慢着!国君虽然听不进我们的主意,但不代表国君听不进晏子的主意啊!” 妇人们闻言,纷纷嗤之以鼻道。 “小年轻,说话都没个章法的!晏子虽然能劝动国君,但一般人能见得到他老人家吗?” “而且我们还都是妇人,晏子都一大把年纪了,如果贸然接见我们,那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声吗?” 宰予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晏子之所以能有好名声,不就是因为愿意接济贫苦,帮助民众救灾救难吗?” 妇人们听到这里,纷纷讥笑道:“算了吧。平时想要见晏子的人多了,就算他愿意见我们,等到排到我们的时候,早都行刑完了,等到那时候又有什么用呢?” 妇人们在嘲笑,可那跪地哭泣的女子听了宰予的话,哭声却渐渐小了。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开口问道:“您既然这么说,想必一定是有办法让我马上见到晏子吧?” 宰予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的确有,但我需要你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 “牺牲?” 女子先是一愣,随后脸颊勐地一红,垂下了脑袋。 妇人们听了,纷纷涌了上来,泼辣的挥舞袖子驱赶宰予。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说了半天,还不是搀人家的身子?” “欺负女子,不知羞耻!你这样做,还能算是丈夫吗?” 子贡也怒道:“子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我今日必须和你绝交!” 赵母恤也生气了:“夫子!说好了娶我阿姐,你怎么能食言呢?” 宰予被一群妇人追打,只能连喊冤枉:“不是啊!你们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没有那个想法啊!” “那你是什么想法?” 宰予从地上捡起冠帽戴上,整理好衣衫,这才没好气的对天发誓道。 “我宰予向昊天起誓,如果我有半点违心之言,必叫我不得其死!” 妇人们见他发了这么重的誓言,这才渐渐相信了他的话。 哭泣的女子也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宰予身边施礼致歉。 “君子有什么办法还请教我,只要能救下父亲,别说您没有那个意思,就算您有……贱妾也……” 宰予可不敢让她说下去,这要让她说完,回头让子贡传回夫子那里,还不得坐实了他欺男霸女的谣言? 宰予连忙道:“我说的牺牲,并非是要让您委身于我,而是啊,您要想立马见到晏子,恐怕得牺牲一些清誉啊!” “牺牲清誉?”女子听了没有半点犹豫的回复道:“即便如此,贱妾还是希望向您请教。” 宰予见她一口答应,这才放心。 于是便给她指点道:“事发突然,非常之时,必须行非常之事。 诚如这些‘淑女’们所说,每天想要拜见晏子的人不计其数,所以要想见他,您必须要给出一个足够引起他注意的理由。” 齐女请教道:“那么请问,是怎样的理由呢?” 宰予想了想自己的那个馊主意,只觉得自己都有点臊得慌。 如果是在鲁国,他多半是不敢给姑娘们出这种损招的。 但在齐国,或许还有一定可行性。 宰予大着胆子开口道:“待会儿你就给晏子家的看门人说:家住城郊的贱妾,希望向晏子陈情,由于我欲念难耐,请允许我在您的后宅充一充数。” 此话一出,刚才还喧闹的场面立刻陷入一片死寂。 一堆人的视线全落在了宰予的身上,目光中有的耐人寻味,有的情绪复杂,有的则像是在看弱智。 宰予被看得浑身虚汗直冒,只得连声讪笑,以缓解尴尬的气氛。 子贡倒吸一口凉气:“子我,你……” 宰予立马开口将他打断:“当然,那个什么……如果您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随后,宰予一转身,就像脚底抹油直接开熘。 岂料齐女突然上前握住了宰予的手。 二人四目相对,她认真的点头道:“如果贱妾真的能通过这个办法见到晏子,救下我的父亲。那么您的恩德,贱妾一定不会忘记。” ------题外话------ 如果贱妾真的能够求票的方式得到票,那么列位读者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不会忘记,嘤嘤嘤……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夫子!我帮你看了!(4600字) 晏子一回到家,便从房间里拖出一张洗的发白的布垫铺在庭院里,又让老仆从书房取出之前仍未读完的书卷,随后便坐在院中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读起了书。 他看得正入迷,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了看门人急促的脚步声。 晏子放下书卷,问道:“怎么了?’ 看门人回道:“晏子,那个什么 他说了一半,总觉得这事儿有些难以启齿。 晏子笑着端起身旁的陶杯饮了口水,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呀往日里你说话不都是直来直去的吗?’ 看门人无奈的笑了笑,俯下身子在晏子耳边念叨了几句。 晏子先是眉头一皱,随即哭笑不得道:“难道临淄的国人都以为我晏婴是个贪图美色的人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女子来私奔呢?’ 看门人笑了笑:“当然不是。您可是百姓交口称赞的君子,她许是仰慕您的品行与才学吧2 晏子想了想,自嘲似的笑道:“女子们总是喜欢相貌俊美、身材高大、力能挽弓、精力旺盛又有品德才学的年轻君子。 我晏婴虽然勉强可以窃取品德才学这一项,但毕竟年纪也这么大了。现在依然有女子来私奔,这是不合情理的。 我看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缘故,你去带她来见我吧。” 看门人领了命令,于是便走回去打开宅门, 没过一会儿,便领着女子来到了晏子的面前。 她一进门,晏子便抬眼观望了一阵,嘴里念叨着:“奇怪啊!看她的神色,眼眶发红,微微浮肿,情绪低落,这分明是在烦恼着什么啊。’ 于是,等到女子来到他的身边,晏子便直接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忧愁呢?” 女子闻言,先是一惊,随后才谦卑的向晏子施礼,之后才回复道。 “国君在槐树旁挂了一道敕令,冲撞它的人一律判刑,毁坏它的人一律处死。 妾的父亲没出息,没有听说有这道敕令,晚上喝醉酒后冲撞了它,官吏于是便将他逮捕马上就要惩处他了。 妾曾听说过,英明的君主君临天下制订法令,从来就不减少俸禄,不增加刑罚,也不因为私愤而损害公法,不因为禽兽而伤害民众,不因为草木而伤害禽兽,不因为野草而伤害禾苗。然而现在,国君却打算因为一株树木的缘故而杀掉妾的父亲,使妾成为孤身女子。 这样的敕令已经在百姓中传开,并且成为一国之法了。 尽管如此,妾还是听说过,勇武之士是不会凭着人多势强而欺凌孤弱的,明惠之君是不会背离正确的事理而随便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 如今国君既然已向百姓发出了敕令,倘若这道敕令真地可以为国立法,并且对后世也增添好处,那么妾的父亲纵然一死也是应该的,妾给他收尸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事实上,现在的敕令并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一株树木的缘故,就要惩处妾的父亲。 所以妾担心这样做,将会使明察的官吏执法的威信受到伤害,也会使英明的君主处事的声名受到损毁。 邻国要是听说出了这种事,都会认为我们的国君爱护的是树,轻贱的是人,这样一来,必然让他们轻视齐国。 您是有大智慧的贤德君子,希望您能明察妾的话,公正的裁断妾父犯禁这件事。 晏子初时还只是觉得齐侯处事不公,可他听完了这女子的话,又不免惊奇。 他立刻起身道:“国君的行为的确是太过分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国君面前替你说话。 语罢,晏子立刻冲着看门人喊道:“快!给我备车,我要立马去公宫面见国君。” “遵命!” 女子闻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跪伏在地,大声感念着晏子的恩德 “国人都称颂您是齐国不可多得的君子,这种时候,大概也就只有您这样的君子,愿意替妾的父亲说话了吧?‘ 晏子闻言,只是笑着感叹道:“何必谢我呢?这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啊! 为了拯救自己的父亲,不惜污损自己的清白名声,来向我这个即将入土的老家伙表达爱慕 明明是这么有才学的女子,说出的话语都是那么的饱含道理。 你有这样的智慧与勇气,别说我晏婴会帮助你了,就算是国子和高子他们听到你的话,也会愿意去帮助你的。 女子听到这里,脸颊飘上一抹绯红。 她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将一直想说的话倾诉了出来。 “晏子,我....这些话,其实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是一位君子教我说的。 “喔?’ 晏子闻言,好奇道:“想不到我国竟然还有这样有才学的贤人吗?” 随后,他又自责的叹了口气:“我晏婴辅佐国君处理政事,理应为他推举贤人,帮助国君匡正行为。 然而现在,临淄城中有这样的贤德君子,可我却不能知晓他的姓名,这实在是我的罪过啊 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等我从公宫回来之后,你愿意带我去见一见你口中的那位君子吗? 女子闻言,高兴的连连点头。 “当然愿意。’ 她正苦于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宰予呢,现在晏子主动提出要去见他,她心中自然百般欢喜。对于有才学的君子来说,有什么能比得到晏子的赏识更好的报答呢? 而且听晏子的意思,好像还准备向国君推举宰予做官,这就再好不过了! 她连忙说道:“那位君子担心您会怪罪我用私奔的理由来见您,所以对我说,一会儿如果您发怒,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他的身上。 可我虽然是个粗鄙的女子,识不得许多字,也未曾读过多少书,但至少懂得些知恩图报的道理,因此一直不肯答应。 那位君子见我不答应,于是就一直等在您的家门之外。 打算过一会儿见到您发怒,就亲自过来向您致歉。 您要是想要见他的话,现在出门一定能遇上他。’ 晏子闻言,更是欣慰点头:“我之前还对他的品德略有怀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我晏婴小人了。 你口中的这位君子,对民众有怜悯之心,明白与人相处的礼仪,然而又能多行权变之法。现在天下人口中的贤才,能做到这三点中的一点,就已经能够得到许多称赞了。 现在他三点都具备,我晏婴去敬仰他都来不及呢,我又怎么敢去责怪他呢? 请你务必带我去见一见他。’ 女子点了点头,便引领着晏子走出了他的小宅院 刚出门,女子便望见了站在门前不远处正和子贡争论的宰予 她低下头,红着脸给晏子指出了人,随后小声道:“晏子,那位穿白色深衣,相貌英武不凡,身形伟岸高大,谈吐礼数得体,笑容温和明媚,性格刚毅温柔的,就是我所说的那位君子了。 晏子听着女子口中蹦出来的这一连串形容词,被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什么好词都让他占了啊! 你这么说,老朽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呀? 他问了句:“对了,先前忘记问了,该怎么称呼你?你的父亲又叫什么名字?’ 女子闻言,一阵犹豫,她咬着唇,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晏子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女子想了想父亲,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我的身世有些复杂。我的母亲是田氏的侍妾,而她的祖上来自燕国,所以您可以称呼妾为燕妫,而我的父亲和我求您去救的那个父亲,其实 “好了,我知道了。 晏子叹了口气,抬手示意燕妫不必再说了,他已经明白了。 这女孩儿的母亲是田氏的侍妾,而看她这个纠结的模样,她母亲多半是不受宠的。 当今田氏家主田无宇的嫡长子田常有个特别的爱好,他自从成年以来,便在全国各地寻觅身高七尺以上的女子,遇到合适的便直接娶进门, 因此他前前后后娶了得有一百多位妻妾,照顾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田常只是娶妻多,顶多说他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可偏偏他又不是这样的人。他之所以娶这么多,完全是别有用心。 因为田常虽然喜好娶老婆,但与此同时又喜好招揽门客。 而且,他安排给门客的住处与他的后宅相距也不远,最令人佩服的,他居然从来不禁止宾客出入他的后宅,而且对于门客和侍妾们私下里的小动作置若罔闻。 因此,田常虽然‘工作’热情一般般,但他的儿子和女儿却异常的多。 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都是门客和侍妾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田常这么做,当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兴趣爱好,而是为了巩固自己在田氏的地位,也是为了收拢人心。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人丁兴旺,子孙后代多,那他在家族里说话就有分量,田氏家主第一顺位继承人的位置就不会被动摇。 而门客们自己也知道对田常有愧,况且人家还帮着养儿女,田常的地位如果被动摇,他们的子嗣也会跟着遭殃。 所以田常手下的门客,都异常的忠诚,各个都可以豁出命去捍卫田常的利益。 而田常挑选的姬妾又都是身材高挑、容貌美丽的女子,所以他的后代大多也身材高大,田氏的教育又一向很好,所以他后代里也涌现出很多人才。 对于这种局面,田常的心倒也挺大的,反正都是氏田嘛,管他谁的种呢,只要氏田就当是我的劳动成果了。 反正他选继承人时,也是从嫡子中挑选,侍妾们的生的庶子,就用来辅佐他吧。 而燕妫之所以对她的父亲难以启齿,多半就是因为她的父亲本是田氏的一个门客。 贫寒的门客与不受宠的侍妾,在田常无比开放的管理模式下,突然擦除点爱情的火花,倒也不难理解。 晏子叹了口气,杵着木杖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宰予和子贡的面前。 还未等接近,便听见了二人的嘀咕声。 “子我,你这招可太损了。你就不怕晏子回头责骂你吗?’ “晏子责骂怎么了?让他老人家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从前夫子骂我骂的还少吗?又没让你挨骂,你急个什么劲?’ 晏子听了,忽的提起拐杖敲了敲地,宰予和子贡把头一低,这才注意到这位身材不足六尺的老人。 二人急忙行礼道:“晏子。’ 晏子望了他俩一眼,故意装作一副生气的语气:“你们两个,谁是那个出主意的人啊?”宰予正想开口,谁知子贡抢在他的前头率先请罪道。 “晏子,是我,要骂你就骂我吧!’ 宰予听了,连忙上前一步:“晏子,您别听他胡说。这是我出的馊主意,您要怪,就怪罪我吧。” 晏子瞥了-一眼他俩身边的赵毋恤和公输班,忽的换上-一副笑脸,向他们问道。 “你们两个小孩子看起来这么聪明,想必一定知道是他们两个谁说的是真话吧?’ 赵毋恤和公输班互视一眼,他们都有些犹豫。 晏子见状,咳嗽了一声道:“我听说,小小年纪不讲信义的话,长大了可是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的。’ 俩个小孩子眨了眨眼,望着宰予和子贡看了半天。 公输班伸出手指正要指认,可到了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竟然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夫子待我这么好,我不能指认夫子。 赵毋恤赶忙将手里剩下的一颗梨塞进了他的手里:“班,你别哭。” 晏子见状,小老头笑着问道:“那么谁是你们的夫子啊?’ 二人下意识的伸手指向宰予:“他!’ 宰予摸了摸脸,嘴里念叨着:“我可真是带了两个聪明学生啊!’ 不过他倒也没有推辞,反正他一早就准备好了挨骂来着。 他应道:“晏子,话的确是我教她说的,您如果心中有怨的话,就请惩戒我吧。”晏子见了,只是连连笑着,他正想要说些什么,门仆却已经驾着马车来了。 “晏子,走吧。’ 晏子于是只能长话短说,他冲着宰予道:“我本以为今天只是见到了一位君子,没想到实际上是遇见了两位大君子还有两位小君子啊! 您和您的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等到我从公宫救下那位淑女的父亲后,再去找你们详谈吧。 请问您的住处在哪里?方不方便让我登门拜访呀?” 宰予闻言,受宠若惊道:“怎么敢让您登门拜访呢?您如果想要见我们,我们这些晚辈才应该去拜访您啊!’ 晏子闻言,笑着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他看了眼天色,说道:“等我从公宫回来,估计得等到过午了。下午,我在府上恭候您的拜访。” 语罢,晏子便向他们施了礼,随后在仆人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离开了。 而宰予,他的脑子还有点发懵。 晏子没生气? 子贡则颇为汗颜的抹了把脖子上的汗珠:“我们恐怕把晏子他老人家的气量想的太小了啊 不过也真没想到,他居然对于这种登门求见的方式毫不在乎。 这种事,大概也就能在民风开放的齐国才会被接受吧?’ 他正感叹着呢,突然,原本在远处观望着他们的燕妫忽然红着脸跑了过来,随后将手中的香帕塞进了宰予的手中,然后便扭头跑开了。 宰予还在愣神呢。 一旁原本还在嚎啕大哭的公输班,突然鬼灵精似的从他的手中抽出方帕。 “唉!班小子,你干什么呢?!’ 宰予正想抢回来,谁知道公输班拔腿就跑。 他一边跑还一边打开方帕,看着上面绣出的文字,大声的喊道:“夫子!我帮你看了,这个姐姐叫燕妫,是田氏的女儿,齐国的田氏!” “你小子给我站住!” 7017k 第一百五十章 晏子荐宰予 齐国公宫,大殿之上,空荡荡一片。 此时早已过了早朝的时间,但依然有个身形壮硕的男人坐在殿上。 他的衣装极为考究,头戴黄玉冕冠、身穿绛色宽衣、腰系博带、佩两枚青玉。 如果有不了解情况的人见了他,八成得以为是桓公小白从陵墓中‘揭棺而起’了。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桓公本人,而是桓公的真爱粉。 与此同时,也是他的后代,兼cosy桓公的狂热爱好者。 除此之外,他的称号还有很多。 齐国知名爱马人士。 绿色齐国概念的发起人。 相貌俊美到令男人都为之失神的花样男子。 足迹遍布东海全境的资深旅行家。 一个月能有十八天在打猎的老派射手。 知错能改,改了再错,错了再改,改了还错,不是在犯错,就是在改错路上的薛定谔式君主。 反晋同盟的发起人和唯一领导者。 佞臣和贤臣我全都要的享乐派贤王。 齐国历届君主中最长待机纪录的领跑者。 一三五复兴桓公霸业,二四六沉溺声乐女色,周日休息的时间管理大师。 他就是当今齐国的国君,伟大的,齐侯杵臼。 或者,你也可以称他为齐景公。 此时的齐侯身上还带着些未散的酒气,他正独自坐在那里生着闷气。 刚一回想着刚才臣子劝谏他的样子,齐侯就忍不住想要站起身给他来上一套祖传的太公拳法。 抛开我喝了七天七夜的酒,不去上朝的事实不谈,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呢? 况且哪怕退一万步,就算我错了,你就不能私下给我提意见吗? 当面给我难堪,这是做臣子该有的表现吗? 齐侯气的牙根痒痒,但当众打人肯定是不能打。 本来被臣子当众斥责就已经够没面子了,要是他再当众殴打臣子,那不彻底成暴君了吗?齐侯略作思考,开始分析如果是桓公遇到这种情况,偶像他会怎么做。 齐侯正琢磨着呢,忽然看见门外的卫士跑了进来。 他禀报道:“君上!晏子想要求见您。 齐侯一听,立马换上了一副喜色,他站起身来刚想说话,岂料突然打了个酒嗝。 “嗝快,快召晏夫子过来见我,我正巧有事想请教他呢!” “遵命!” 齐侯望着卫士跑出殿门后,立马解开衣襟使劲的扇抖着,试图能让自己身上残留酒气淡一些。 岂料,还没等他扇完呢,晏子声音便响起。 “您这是干什么呢?’ 齐侯吓得一哆嗦,赶忙收敛衣襟,扶正冠冕 一本正经的说道:“天气有些炎热,寡人扇扇风,凉快凉快。” 晏子不咸不淡的回了句。 “我听说,上古贤明的君王,总是自己吃饱了还知道有人饥饿着,自己穿暖了还知道有人寒冷着,自己安闲了还知道有人劳累着。 如今已是隆隆寒冬,您披着狐裘在宫内大喊炎热,然而我国的百姓,却依然还有人受到严寒的折磨。而今您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吗?” 齐侯没想到随口说的一句话,居然会牵扯出这么一长串的事情。 而且,这事他的确也不占理,于是只能红着脸不好意思的给晏子认错道。 “您说得对。现在寡人明白这个道理了。” 晏子于是又笑着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齐侯想了想,肉痛的回道:“不如就命令各地的官吏,给民众加发用于烤火取暖的木炭吧 冬日里的赋税,对于售卖柴薪炭火的商人,一律降低他们的市税,您看如何?” 晏子闻言,立马俯身拜道:“您距离那些上古的圣王,已经又近了一大步了。 齐侯听到这句话,开心了不少,他旋即追问道: “刚刚弦章来劝谏我,说如果我再不停止饮酒,就请赐他一死。 但如果我像这样听从了他的话,那就是臣下的话成了国家的法制了。 可如果我不听从,我又不想他这样忠诚的臣子死去。 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晏子听了,并没有直接给出解决方案,而是笑着向齐侯祝贺道。 “太幸运!太幸运了啊!” 齐侯被晏子的话搅得一头雾水:“您是说,我有弦章这样的臣子是我的幸运吗?” 晏子摇头笑道:“这怎么能是您的幸运呢?这是弦章的幸运啊!” 齐侯还是没搞懂:“此话怎讲呢?’ 晏子道:“弦章多亏碰上了您这样圣明的君主啊! 要是碰上桀纣那样的暴君,弦章恐怕早已经死了。” 晏子这招以退为进算是把齐侯彻底拍舒服了,他心里对于弦章的不满一扫而空,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您说的是!算弦章的命好!罢了罢了,不饮酒就不饮酒吧。细细想来,这事我做的也有不好的地方。 齐侯高兴了,晏子趁机向他提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今天来觐见您,是因为我听说国中出现了一件怪事。” 齐侯闻言,好奇问道:“喔?什么怪事?’ 晏子道:“我听说,崇尚玩乐珍奇,威风气派向君主看齐就叫做逆,随意惩处杀害无罪的人就叫做贼。 如今临淄城中,就出了个少见的逆贼,乘车而过的人路过它必须急驰,步行而过的人遇见它必须小跑,它的威风气派与君王相同,这分明是行逆。 冲撞它的人就要判刑,伤坏它的人就要处死,如此不合理地动刑施杀,这就是可以说是贼了。 我知道临淄城内有这样-一个逆贼,所以为齐国未来的命运深感担忧,所以不得不赶忙来面见您,如实的向您汇报这个情况。 齐侯闻言勃然大怒,他大骂道:“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在寡人的脚下胡作非为!请夫子您立刻带人去把这个逆贼捉到堂下,寡人必须亲自审问他!” 晏子闻言,为难道:“君上,这个逆贼,恐怕就连我也不敢与他争锋啊!因为就是您赋予了它这些权力的,我又怎么敢忤逆您的命令呢?’ 齐侯闻言一愣:“我的命令?” 晏子点头道:“我说的逆贼,正是您心爱的那一株槐树啊! 百姓看待它,就仿佛看待第二个国君一般,让草木尊贵到如此的地步,而将拥戴您的民众置于草木之下。 这样尊卑失位,等到时间一久,我恐怕他们就会尊奉那棵槐树去当我国的国君啊!”齐侯听得一阵脸红,他站起身道:“唉呀,今日真是又被夫子你指教了! 如果不是您,寡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这么严重的过错。” 齐侯喊道:“来人啊!” “在!” 齐侯下令道:“立马撤走守护槐树的官吏,拔除悬挂敕令的木柱,废除关于伤槐受刑的法令,释放冲撞槐树的囚徒!它的性命怎么能比民众更重要呢?’ 晏子见了,长舒一口气。 随后又笑着向齐侯说道:“现在齐国只剩您一位国君了,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向您举荐几位我刚刚发现的贤人了。’ “贤人?” 齐侯听到这两个字,瞬间来了兴趣。 他平生有三大爱好,独自享乐,找佞臣陪自己享乐,找贤臣阻止自己享乐。 收集贤人是桓公的爱好,所以自然也是他的爱好。 齐侯两眼放光的催促道:“不知道您说的贤人,是什么样的君子啊?” 7017k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还有意外收获? 宰予和子贡原本打算趁着上午的好时光,好好地在临淄城中游览一番。 但因为担心赶不上下午拜见晏子,于是便匆忙地在城中订好了旅社,之后又将赵毋恤和公输班送去给范蠡他们照看,然后才忙不迭地来到晏子家门前等候。 虽然等待的时间漫长,但好在晏子的家宅距离西市不远,他们趁着这段时间又详细的摸排了当地的物价。 二人对于晏子为何始终不肯搬离这里,似乎又有了新的理解。 子贡念叨着:“市集虽然吵闹,但这里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又可以随时掌握商品价格的变化。 晏子不肯搬离此地,恐怕除了崇尚节俭之外,还存着及时了解百姓生活状况的心思吧?’宰予也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如果仅仅懂得辞辩之术,如何能够治理的好齐国呢? 言谈不过是晏子用来向君王劝谏的武器,如果不能很好的体察民情,又怎么能提出合理的治国方略呢? 奉受君命,负责管理百姓,如果居所与民众隔得远了,就容易受到他人的蒙蔽。 如果不是常常出门采买,他又是怎么了解商品价格涨跌的呢?’ 二人思索着,等到回了菟裘之后,要不要效仿晏子,将居所搬到市集附近 由于菟裘这半年以来,商户的数量渐渐增加,原本的市集,已经没办法完全容纳来往的商旅了。 所以宰予之前一直念叨着要重新规划商业区域,与此同时还要扩建居民区,兴建一批可供商旅入住的旅舍。 菟裘虽然名义上只有三百户人家,但实际上,如果以小家庭为单位划分,这三百户足可以拆成五百户人家。 而且现有的三百户里,只有一百户是居住在菟裘城内的国人,而剩下两百户则是居住在城郊的野人, 等到新的居民区扩建完成,就可以将挑选出部分野人,把他们迁移到城内居住,将其转化为国人身份。 野人转化为了国人,那么菟裘的兵源自然也就多了。 宰予虽然很想直接从野人中募兵,他也曾经这么干过,但从前他毕竟是以私人身份进行的。 如今他已是菟裘大夫,如果公然宣布野人募兵法,免不了会遭到鲁国舆论攻讦。 在实力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和规则叫板前,宰予也只能尽量找漏洞钻空子,而不能正面与礼法对线。 反正菟裘是他的封地,转国人身份不就是下个文,再搬个家的事情吗? 这事儿简单的很,随便找点理由就行。 没必要为了图方便而惹祸上身 但单靠他一个人,扩建城区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做不起来。 毕竟下命令简单,但执行起来却很困难。 菟裘拢共就这么点人,要想大兴土木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强征徭役,要么大把撒币 强征徭役这种事,宰予实在是狠不下这个心。 毕竟他好不容易才在菟裘积攒起一点人望,没必要因为这点事就砸了招牌。 最重要的是,他还指望着菟裘的民众能把他宽政的名声传扬出去,吸引附近山野中那些不上户口的野人前来投奔呢。 春秋末年,大争之世,人才是第一生产力。 没有人,他还施展哪门子的仁政啊?! 但大把撒币,以宰予目前的能力又暂时做不到。 他虽然从贩售书籍中获利颇多,但为了调节菟裘的物价,吸引附近商旅前来贸易,基本上也没剩几个钱。 他的那点存款,都换成了满仓的粮食和盐铁、煤炭了。 虽然这些东西也可以用来支付报酬,但总归还是要储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说不准哪天就遇上点天灾人祸,没有储备赈灾可不行。 况且为了在菟裘境内提倡道德、推行教化,他又参照周礼中的条款,颁布了几项律令。为了防止贫寒家庭弃养老人、孩子和残障人员,宰予特意设置名为‘掌仁’的官职。 由他们负责给年满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八岁以下的孩子发放补贴,按月供给粮食与一定量的肉食。 对于那些愿意抚养孤儿的家庭,按照抚养的人数,按比例减征赋税,每多抚养一个,便减征三十亩田税。 至于那些聋、盲、喑、哑、瘸腿、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也同样可以按月领取足量的食物。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鼓励措施,所以菟裘境内的风气大为改善,道无孤寡,不见贫乞。 但这些良政虽然好,但可都是要掏出真金白银的。 所以当宰予想要扩建居民区时,他的腰包顿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不过好在好兄弟子贡关键时刻顶了上来,菟裘招商引资的政策初见成效。 子贡一口气买下了菟裘城内多处未开发的土地,并准备动用手头的资源,在这里兴建旅舍用于盈利。 但子贡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做慈善的。 指望他开发商业地产没问题,但让他建福利房,那就有点不现实了。 居民区的钱,宰予还是得想想办法,给它解决了。 宰予正考虑着该从哪里搞钱呢,忽然看见前方慢悠悠地驶来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造型朴素无甚装饰,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晏子的座驾。 而旁边那辆,看起来就有些花里胡哨了。 绛紫的车帘,漆木的华盖,还点缀着五颜六色珠玉做成的风铃,马车一摇一晃,路上的行人都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动。 子贡皱眉道:“这是齐国的哪位卿大夫,又或是哪个富商的座驾吗?这装饰风格,未免也太浮夸了。 宰予则观察起了两辆马车的行进方式,很快给出了他的判断。 “这辆车的主人,不是齐国上卿国夏,就是上卿高张。’ 子贡问道:“何以见得呢? 宰予指着那两辆车说道:“你看,临淄的道路无比宽阔,两辆车明明可以并驾齐驱,然而晏子的马车却总是谨慎的缀在这辆车的后面。 这显然不是晏子的马车不能超过他,而是晏子不想与这辆车的主人争锋。 晏子贵为上大夫,实摄齐国相事,最得齐侯的信赖与百姓的爱戴。 哪怕是同为上大夫的田氏族长田无宇,他的车驾遇上了晏子,也不会如此坦然的行驶在前。 所以说,能有这么大面子的,必然只有‘天子之二守’的国氏和高氏了。” 子贡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为什么就不能是齐侯的座驾呢?” “齐侯?’ 宰予被问的一愣,他转念一想。 好像也有这个可能啊! 不过齐侯这时候出宫干什么? 难道是打算出城游玩? 可看这车驾附近,好像也没带什么卫士啊? 宰予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不大可能是齐侯的车驾。 但却也不能立马排除这个可能性。 因为据他的了解,齐侯好像一向都是不怎么按套路出牌的人。 不过如果是齐侯的话. 宰予灵机一动,心中忽然涌现出了一个来钱的点子。 他冲着子贡问道:“想挣钱吗?‘ 子贡眉毛一挑:“你又想坑谁?” “你别管那么多。 宰予道;“待会儿我们先探一探来人的口风,如果确定真的是齐侯,记得接我的话茬儿。 子贡吓得一哆嗦:“子我!你有毛病是吧?这怎么还越玩越大了? 最开始坑夫子,后来打算坑阳虎,现在怎么都直接盯上齐侯了? 你可千万别胡来!要是被看穿了手脚,惹得齐侯发怒,倒霉的可不止是咱们两个人!如果齐侯因此迁怒了鲁国,你我就算自杀谢罪,也没办法向国人交代。’ 宰予不以为然道:“这怎么还能牵扯上国家呢? 况且就算来的真是齐侯,又能怎么样呢?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鲁国的掌交。 我,也不是鲁国的大夫。 我们仅仅只是两个从鲁国来的普通商人,你只要记住这一点,那我们就可以安然无恙了。 子贡正想同宰予分辩一番。 可还未等他开口,晏子的马车便在他们面前停下。 晏子下了车,和蔼的笑道:“让你们久等了,请进吧。’ 晏子说完,便迈步走向宅院 而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也从宰予和子贡的身边驶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子贡微微皱眉,眼神中划过一丝失望, 虽然他有些担心宰予胡来,但毕竟已经跟着他干过几票大的,所以子贡虽然忧虑,但心中对于赚钱期待还是占多数。 眼下期待落空,这怎么能不让他郁闷呢。 不过还没等他烦恼完,便感觉有人在托他的衣角。 他望向身边的宰予,只见宰予冲他打了个眼色。 子贡心里一惊,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居然没有径直顺着大道行驶,而是蓦地拐了个弯,似乎绕到了晏子家宅的后方。 这 子贡心中一惊。 坏了! 弄不好,还真被子我料中了! 这马车上坐着的,难不成真的是齐侯? 二人连忙跟在晏子的后面走入宅院。 晏子的家并不大,穿过狭小的庭院,前方便是用于招待宾客的偏厅。 里面只简简单单摆放着几张几案,而晏子做的主座前还堆满了成卷的纸质书籍。 两人在晏子的邀请下入了座,刚饮了口门仆送上的酸浆,便听见耳边传来晏子的笑声。“我听二位的口音,想必是从鲁国来的吧?” 宰予笑着放下杯子,点头回道:“真是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我们的确是从鲁国人。晏子饮了口水,随意的聊着天:“鲁国最近好像不太平呢。 去年年初,先是与郑国交战。 夏天的时候,又派军去攻打了莒国。 一年之内,数次派军作战,国内的民众想必过得很辛苦吧?’ 宰予闻言,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征战对于百姓来说,的确没有太多益处啊! 自从上古时期开始,频繁发动战争的国家,总会遭到灭亡。 鲁国其实原本也不想发动战争,只不过决定战争与否的权力,并不掌握在寻常的百姓手中啊!’ 晏子听了,放下茶杯问道:“唧...您的意思是,阳虎?’ 宰予闻言,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晏子见了,倒也没有责怪,而是捋着胡子笑道。 “既然您认为频繁发动战争的国家总会灭亡,而莒国和鲁国为了争夺郓地的归属,已经争斗了百年之久。 依您的看法,它们当中的哪一个会先亡国?” 宰予没想到晏子居然会突然提出这种问题 他琢磨了一下晏子问这话的缘由,再联想到刚才那疑似齐侯的车驾,瞬间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 晏子该不会是在试探我的理念与才能,打算把我举荐给齐侯吧? 这 事情貌似有些大条了。 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接近齐侯的机会。 先见齐侯,和他搭上线再说。 多个人脉多条路嘛! 万一鲁国内部哪天出了什么变故,我直接带着菟裘归附齐国,倒也不是不行。 想明白了这一点,宰予的回答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回想了一番纪胜等人的表现,郑重其事的答道。 “攻取郓地的战役,我也曾经参加,因此我对莒人有所了解。 根据我的观察,莒国的百姓性情多变而没有教化,贪求务得而喜欢虚伪,崇尚勇力而鄙视仁义。 士人好武但容易暴怒,躁急而容易泄气。 因此,他们的国君不能体恤他的臣民,臣民也不能尊奉他们的国君,上下之间不能同心同德,这样一来治理国家的纲纪就丧失殆尽了。 所以说,莒国必然先于鲁国而亡。 晏子微微点头,笑着又问:“那您觉得鲁国怎么样呢?’ 宰予本想直接作答,可他忽然又想到了阳虎,心中瞬间又多出了一个损招。 他先是叹了口气:“钦 晏子奇怪道:“你难道认为鲁国就快要灭亡了吗?” 宰予闻言,摇头道:“鲁国的君臣,做事还算是合乎礼法,因而百姓勉强可以安定泰然的生活。 教养得以推行,臣民尊奉国君,国家的纲纪尚且存在。 所以我认为,鲁国还是可以长期存在。 晏子问道:“那您刚才为什么要叹气呢?‘ 宰予道:“尽管如此,我认为鲁国在另一个方面仍然存在过失。因为这个过失,足以导致鲁国的灭亡,所以我才忍不住叹气啊!’ 晏子问道:“请问,是哪方面的过失呢? 宰予道:“像是邹国和滕国这样的小国,他们小到连野鸡也能跑出它们的地界,可却仍然能够保住公侯的爵位。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实力强大,而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一直坚持以小事大、以弱事强的缘故。 而宋国,只不过是方圆五百里的小国罢了,鲁国靠近强大的齐国却要去亲近弱小的宋国这本就已经是错误了、 鲁国不敬服齐国这样强大的邻国也就算了,可偏偏还要去舍近求远地寄望于晋国,这就是导致国家覆亡的前兆了。 我听说,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我深刻地为国家的命运感到担忧,然而我的这些话,终究不会被我国的阳虎所听信。他执掌着鲁国的权柄,然而却做着激怒强大邻国这样愚蠢的事情。 由这样的人执掌国政,鲁国又怎么能不灭亡呢?’ 7017k 第一百五十二章 姜还是老的辣(4K) 晏子听完了宰予的话,笑着又问道。 “既然鲁国的形势已经很危险了,为什么没有人去劝阻呢? 难道鲁国没有贤能的臣子吗?难道曲阜没有忠义之徒吗? 为什么大家就这样坐视阳虎胡作非为,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呢?” 宰予听到这话,也不正面回答,而是旁敲侧击道。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初周公制礼作乐,规定官职,划分职务,用三公、九卿、大夫和士人来治理天下。 三公者,智慧明达,通晓道理,应变自如,能辨事理,深谙天道运行的规律。 他们说出的话足以调和阴阳、匡正四时、节制风雨。只有像这样的人,才可以推举他做三公。 所以,三公的职责在于理解天道。 而九卿,则要按照四时的节令做事,开通沟渠,修筑堤防,种植五谷,明晰地理。 能够开通没有堵塞的沟渠,把对人民不利的事变成有利的事。像这样的人,就可以推举他做九卿。 所以,九卿的职责就在于施德于民。 而做大夫的人,出入之间,都要与庶民保持一致。取舍之时,都要和民众的利益同进同退。合理的征收赋税,充实国家的府库。 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行为举止合乎规范,言辞谈话恰如其分,说出的话足以被民众效法,成为世人表率的同时,又能不悖于自身。 像这样的人,就可以推举他做大夫。 所以,大夫的职责在于推行仁政。 而士人的标准,则是要在懂得道义的同时,不能失去仁善之心。 事情成功了,不独占赏赐,忠诚正直,敢于坚持己见,不存奸诈之心,大公无私,说话注意分寸。 像这样的人,就可以推荐他做士人。 所以,士人的职责就在于推行道义。 三公解道,九卿守德,大夫怀仁,士人行义。 道德仁义皆在其位,别说是小小的鲁国了,就算是天下,也同样能得到治理。 如果缺少了道,那么剩下的德与仁义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宰予这么一大圈绕下来,寻常人肯定会被说的满头雾水。 但在座的都是擅于言辞的春秋顶级人精,谁还能不懂宰予的意思呢。 他无非就是在阴阳怪气鲁国的三桓家族嘛。 三桓当中,季孙斯身为鲁国上卿,居然能被家臣随意拿捏。 而孟氏和叔孙氏明明有能力和阳虎一较高下,可他们为了不让季氏一家独大,对阳虎执掌国政的事情直接选择性失明。 鲁国的‘三公’都这个德性了,他们这些底下人就算想扳倒阳虎,也没那个能力啊! 子贡听完这段话,吓出了一身汗,他总算明白宰予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子我这小子,是打算把阳虎和三桓往死里整啊! 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现如今楚国衰落,而齐侯又一直有心复兴桓公的霸业。 而天下诸国苦晋久矣,因此齐侯刚刚表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争霸态度,郑、蔡等国立马闻风而动。 郑国敢出兵攻打周天子,反复在晋国的底线上来回试探,这么肥的胆子是谁给的? 还不是齐国人给的吗! 如今的天下,大部分小国对于晋国的命令都是阳奉阴违。 依然真心实意尊奉晋国为霸主的,只有宋国和鲁国。 而宋国上卿乐祁因为介入了范氏与赵氏的冲突,因此刚到晋国就被范鞅下令囚禁。 宋国遭到如此羞辱,如果形势再继续恶化下去,他们说不定就会跳反。 等到那个时候,也就只有阳虎执掌的鲁国愿意继续尊奉晋国了。 而齐国与晋国争霸,当然不可能一上来就和对方大哥直接开练,争霸也是得循序渐进的。 因此,一旦齐侯下定决心争霸,必然要杀鸡给猴看。 问题是,现在猴儿太多,鸡不够用了! 一旦宋国跳反,那么也就只剩下鲁国这只鸡能杀了。 就算宋国不跳反,以鲁国对待齐国的狂妄态度,也必然是第一个挨重拳的。 之前阳虎派季孙斯、孟孙何忌出使晋国,还想忽悠晋国人跟他一起讨伐齐国,想要借此一战扭转自己恶劣的名声。 现在看来,齐国人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子贡想明白了这一茬,顿时心中发凉。 他之前都没有意识到,鲁国居然已经陷入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而宰予说这段话,则有两个目的。 一是提前将鲁国的大夫、士人与阳虎、三桓做切割。 二是拐弯抹角的暗示齐侯和晏子,鲁国的民众其实对齐国并没有什么偏见,我们鲁国之所以奉行亲晋政策,这全是阳虎和三桓的锅啊! 虽然这段话不足以更改齐侯杀鸡儆猴的决心,但只要他接受了这个暗示,那么攻打鲁国时,必然会手下留情。 因为这等于让齐侯看见了一丝把鲁国争取到齐国阵营的希望。 而齐国攻打鲁国的出发点,也就从最开始的杀鸡儆猴,变成了铲除小人阳虎,帮助鲁国重回正确的道路,彰显仁德霸主风范。 换而言之一句话。 你们齐国人把阳虎把守的阳关冲塌了我都没意见,但能不能别来糟蹋我们菟裘,求求了! 晏子听到这里,沉吟一阵,问道:“鲁国的国内,难道还有反对阳虎的卿大夫吗?” 宰予闻言,假意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子贡立马明白自己来活儿了。 他含笑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喔?”晏子惊奇道:“请问是哪一位呢?” 子贡回道:“是小宗伯孔子和他的学生们。” “孔子?是孔仲尼吗?” 子贡恭敬道:“正是。” 晏子听到这两个字,神色立刻平静了下来。 “想不到他居然在鲁国被任用了。不过以他过往追随鲁昭公流亡国外的行为来看,他的确不可能认同阳虎的做法。” 子贡闻言笑道:“鲁国的百姓爱戴他,就像是齐国百姓爱戴您一样,您二位都是一样德高望重长者。 现在孔子如此反对阳虎,鲁国百姓又怎么会认可他呢?” 晏子闻言,胡须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摇了摇头。 “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 子贡疑道:“请问是哪两个呢?” 晏子回道:“我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者君子,我与孔仲尼也并不一样。” 子贡这才想起晏子并不喜欢夫子,但他又觉得这老头实在有些倔,于是便请教道。 “如果不是君子长者,您二位为什么能够得到百姓的爱戴呢?既然能得到百姓的爱戴,您和孔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晏子听了这话,起身回道。 “如果民众爱戴我,大概不是因为我是个君子,而是因为我是个忠臣吧?” 子贡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 宰予见他上头,赶忙伸手想要拉住子贡,但子贡这年轻气盛的年纪,哪里听得进他的劝。 子贡起身问道:“您这话的意思是说,跟随鲁昭公流亡国外的孔子并非忠臣吗?” 晏子也不反驳子贡,而是笑着回答道。 “大概是你与我对于忠臣的标准不同吧。” “那么请问您对忠臣的标准是什么呢?” 晏子回道:“君王遇到了灾难,真正的忠臣不会为他去死。 君王流亡国外,真正的忠臣不会去跟随。” 子贡闻言更恼了,他问道:“君王剖开土地来封赏给臣子,分出爵位来使他们尊贵。 但到了君王遇到灾难的时候却不肯死节,出国流亡的时候却不肯随行,这难道能够称之为忠吗? 请恕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晏子摇头道:“贤能的忠臣如果有什么建议就被君王采用,君王就会一辈子都不至于遇到灾难,做臣子的又何至于为他去死呢? 贤能的忠臣如果有什么劝谏就被君王接受,君王就会一辈子都不至于出国流亡,做臣子的又何至于跟着他流亡呢? 假如什么建议都得不到采用,君王一遇到灾难就为他去死,这不叫做忠诚,而叫做枉死。 假如什么劝谏都得不到接受,君王一出国流亡就跟着去,这不叫忠诚,而叫做愚昧。 所以说,真正是忠臣的人,应该总是能够向君王提供好的建议,却又不会盲目地同君王一起陷入到灾难之中。 所以从前纣王无道,微子屡屡向他提出建议,然而却不被接受,于是便离开了他。 而比干强行向纣王劝谏,最终被剖腹挖心。 但最终殷商的遗民得以在宋国的土地上延续下去,殷商历代先君的神灵得以继续享用祭祀,这难道是比干的功劳吗? 这都是微子这位忠臣功劳啊!” 子贡听完这段话,脸色直接变了三变,想要出口反驳,但晏子的论断有理有据。 他要想指责,只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发难。 可他偏偏又是个重视结果的实用派,这让他如何张得开嘴? 而宰予的脸色也随之变了变。 姜还是老的辣,子贡这小子落入圈套了。 今日谈话谈到这个份上,这气氛显然不适合再继续谈下去。 于是宰予连忙起身向晏子请辞。 “您今天为了帮助无辜的民众免除罪行,多有劳累。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我们改日再来登门拜访,接受您的指点吧。” 晏子闻言,忽然笑着问了一句:“我刚才的话,没有冒犯到您吧?” 宰予勉为其难的笑了笑。 “讨论学问而已,君子和而不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与子贡向晏子拜别后,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等到二人出门后,晏子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晏子撑着老迈的身躯想要拜见,但还未等起身便听见齐侯的声音响起。 “夫子您这么大年纪,就不必拘礼了。” 齐侯饶有兴致的望着走出门外的子贡和宰予,问道。 “这两位年轻人,有点意思。您对于他们的话,怎么看?” 晏子缓声道:“鲁国人,大概是真的厌恶阳虎了。” “您也认同吗?” 晏子点头道:“为了挽回名声,阳虎甚至不惜请出反对他的孔仲尼出仕。 又动用鲁国的军力去帮助晋国讨伐郑国,以此换取晋国人对他的支持。 然而在此之后,他又向莒国大动刀兵,看来晋国并没有理会他的殷勤啊。 然而即便如此,鲁国来的这两位年轻人却依然没有改变对于阳虎的態度。 市集上,從鲁國来的商人们,一提到阳虎,也多半是抱怨为主。 要不是形势危急,阳虎这一年来的种种动作,又怎么会表现的如此急躁呢? 由此可见,他在鲁国的确是不得人心啊!” 齐侯闻言不由面露喜色,他哈哈大笑道。 “如今宋国为了乐祁被囚的事情,被晋国弄得心生怨言。 晋国的六卿彼此争权夺利,陷入内耗,无暇顾及周边战事。 而鲁国的阳虎又不得民心。 看来寡人伐鲁的决定还真没有做错啊!” 齐侯一想到鲁国即将臣服于他,不免心情大好,于是又问道。 “夫子,您看方才這两位年轻人,值得启用吗?” 晏子闻言,只是摇头。 齐侯惊讶道:“您觉得他们没有才能吗?” 晏子又摇了摇头。 “那您是觉得他们品行未端?” 晏子还是摇头,不过这一次他给出了回答。 “能够分析出鲁国现在的形势,这足以说得上才能出众。 愿意对路边的弱小伸出援手,这足以称得上有品德高洁。 只不过,如果他们愿意去做孔仲尼那样的忠臣。 那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为您这位随时想要攻打他们母国的君主效力呢?” 齐侯闻言,不好意思的问道:“您还是不同意我攻打鲁国的计划吗?” 晏子也不说是不是,只是起身向他拜道。 “看重士人和庶民以死相效之力的,就能禁除敌国的邪恶行径。 听信中正之言,任用贤能之士的,就能震慑心怀不轨的诸侯。 能够爱护国内的庶民百姓,乐于对世人造福的,就能使邻国顺服于您的仁义之举,使得天下人都敬仰您的德行。 单单依靠战争在战场上击败敌人,去使得他们拜服于您的武力之下。 这虽然能令他们短暂的口服,但如何能教他们长久的心服呢?” ------题外话------ 也许,求票就是这样,是时机不对,也是缘分不够。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三章 齐侯召见(3K2) 傍晚时分,临街的一处旅舍中,宰予的小房间里坐满了人。 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棋盘,宰予与范蠡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在棋盘上行棋。 他们玩的游戏正是弈棋,也就是后人常说的围棋。 春秋时期可供娱乐的项目还算不少,有音乐细胞的,可以去吹竽、鼓瑟、击筑、弹琴。 生性好赌的,可以选择斗鸡、走犬、投壶。 喜欢上对抗的,可以蹋鞠、击剑、弋射等等。 而像宰予他们这些喜欢动脑子的,就玩六博、弈棋这种博弈性质的棋类游戏。 至于为何宰予和范蠡下棋,房间里却围了这么多人,那就是人性使然了。 这就像是后世公园老头下棋,总有一帮智囊团站在后面为他出谋划策一样,这些围观群众也是同样的性质。 棋盘上,宰予形势一片大好,范蠡被逼的退守角落做困兽之斗。 他举棋不定,刚想要落子,就听见身边的子贡说道。 “慢着!再多想想,不着急。” 范蠡有些无奈,他说道:“子贡,要不干脆别想了,投子认负算了。我怎么想,这都已经是死局了啊!” 和宰予相处这些天,范蠡已经服气了。 论学识,人家能整理编订出那么多书籍。 论才能,人家年纪轻轻就做了鲁国的大夫。 论相貌,也是身高八尺一表人才。 现在就连玩乐,他都被宰予吊起来打。 试问天下间还有什么是菟裘宰子不会的吗? 子贡抬头看一眼坐在棋盘对面半睡半醒的宰予,气的拳头都硬了。 鬼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明明从前一直是个臭棋篓子,怎么最近实力精进这么快? 实力进步也便算了,一边下棋一边打瞌睡,这也太羞辱人了! 难不成太公在梦里还教他下棋吗? 太公当然不会教宰予下棋,但陈韬的手机显然有这个功能。 再加上还有图书馆中的《棋经》《棋决》等古籍加成,宰予的棋力想不进步都难。 宰予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对手还未落子,不免有些泄气。 这俩下的也太慢了,他都在图书馆看完半本《博物志》了,怎么对方还没落子呢? 也许是宰予心里骂街的话被范蠡和子贡感应到了。 他刚吐槽完,范蠡猛然落子。 宰予扫了眼棋盘,想都不想紧跟着落子。 一子刚刚落下,在场众人全都换了副脸色。 “这……” “妙啊!” “输了输了,这棋没法下了。” 范蠡纵观全局,也只能无奈认负。 他笑着冲宰予拱手道:“您的弈力可谓精深,蠡自愧不如啊。” 宰予闻言,谦虚的推辞道:“弈棋作为技艺,不过是一门小技艺,只要稍微用心,自然能够有所进步。 少伯你之所以在弈棋之道上比不过我,是因为你把心思都放在了治国理政这样的大务上了啊!” 范蠡听了,笑着说道:“弈棋怎么能算是一门小技艺呢? 当初帝尧造围棋,丹朱完善了它的规则。 帝舜觉得他的孩子商均愚钝,于是就教他弈棋,来开启他的智慧。 弈棋的历史悠长,上古的那些圣人们也喜欢钻研这项技艺。 而弈棋之道发展到现在,上到天子诸侯,下到庶民百姓,喜欢弈棋的人数目众多。 您既然这么擅长弈棋,为什么不像是编纂整理《管子》那样,把您对于弈棋之道的体悟也整理成一本书呢? 如果您真的愿意出这么一本书,绝对会畅销于天下之间。” 范蠡这段话算是给宰予新启发。 对啊! 出书又何必拘泥于宣扬各派学说的书籍呢? 像是《棋经》这种不会危及到民众性命的娱乐应用类书籍,也可以拿出来印刷嘛! 让诸侯卿大夫们沉迷下棋,总比让他们沉迷打仗好吧? 宰予正琢磨着第二批宰夫子推荐读物该印哪些的时候,忽然欧冶子满脸带笑的推开门走进屋内。 众人见了欧冶子,急忙起身拜见。 范蠡笑着问道:“欧先生,看您这么高兴,想必是找到干将他们了吧?” 欧冶子笑着点头:“找到是找到了。但我之所以这么开心,也不完全是见到了他们。” “喔?难道还有什么喜事吗?” 欧冶子大笑了两声:“我从干将那里听说,吴国的军队好像最近在吴国遭遇了一些挫折。” 范蠡和欧冶子都为越国效力,吴越两国世代结仇,如今吴国人倒了霉,他们自然开心。 子贡听到这话也十分好奇。 他问道:“按理说楚国人先前一直被吴国按着打,就连国都都沦丧了,现在怎么还有力气还手呢?” 欧冶子笑道:“我听说,吴王平定了弟弟夫概发动的叛乱后,夫概逃往楚国避难。于是吴王便又动了伐楚心思。 岂料楚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支象军,他们用布料浸满油后系在象的尾巴上,然后点火使象群惊慌,驱使他们冲入吴人的战阵。 吴人见到这个阵势,只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被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楚人有象军助阵,秦人又在后面虎视眈眈,吴军见事不可为,于是也只能偃旗息鼓地退回吴国了。” 范蠡闻言疑惑道:“象军?楚人从哪里弄到了这么一支部队?” 宰予应道:“大概是从前逃到殷商的遗民帮他们训练的吧? 我记得从前夫子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说过: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 后来成王时,管叔、蔡叔、武庚带领殷商遗民,联合淮夷,在东方掀起叛乱。 周公奉成王之命率军出征,王师在成周誓师。 周公登上高台,作《大诰》,追思文王、武王的恩德,昭告上苍的意志,历数敌人的罪过,陈述大道以号令天下。 之后,周公披上战甲,备满长箭,拿起鼓槌,奏响战鼓,号令六军,领军东征。 王师所至,所向披靡,阵斩管叔,诛灭武庚,流放蔡叔,殷商遗民尽数归附。 三监已平,然而周公征伐的脚步却没有停止,他乘势向东方不服王道教化的淮夷部族进军。 三年之内,夷灭了奄国等五十余个东夷国家。 又在东海之滨击败了殷商的旧部,诛杀了殷商的名将飞廉,又安抚他那些愿意归顺的族人。 经此一役,宇内震动,天下部族无不顺服于天子治下。 自此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之后,周公为了安抚百姓,又将从前殷商豢养的那些恶兽向远方驱逐。 中原地区的虎、豹、犀、象都被放逐到了南方,使得中原地区再难见到这些恶兽,天下百姓为此赞赏周公的德行,四海都恢复了太平。 那些从前为殷商效力的驯兽师,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楚国的吧?” 范蠡听完宰予的话,忍不住赞叹道:“您还真是博学啊!” 范蠡正想要继续向宰予请教呢,忽然旅舍中的舍人跑上来传话。 “请问,在座的客人中,哪一位曾经去拜访过晏子?”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去过。” 舍人闻言,松了口气,随后笑着请道:“还请您二位跟我出来,公宫派了一辆马车在门外等候,说是国君想要请两位客人去一趟。” 齐侯有请?! 范蠡和欧冶子一脸震惊的望向宰予和子贡。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临淄才不过一天的时间。 宰予和子贡是怎么和齐侯搭上线的? 不过宰予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 他先是冲子贡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按原计划行事。 子贡心领神会。 二人起身向舍人道:“请您去回复使者,我们整理好衣冠后便出去。” 舍人点头后便跑去回复了,而宰予和子贡则来到房間拐角的大箱子前,從堆滿了书籍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瓶。 范蠡见状大惑不解道:“您二位去见齐侯,带着这个瓶子干什么?” 宰予闻言只是笑道:“我们此次来到齐国,一来是为了感受齐地的风土人情,二来也是为了经商。 齐国最富裕的人,莫过于齐侯了。要去見他,怎么能不带上我们的商品呢?” 范蠡疑道:“可我看这瓶子平平无奇,难道您能让见惯了繁华器物的齐侯,买下您手中的这个瓶子不成?” 宰予哈哈笑道:“纸本身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只要写上了文字,就能买出万钱的高价。 瓶子也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只要装上了酱油,就能让人欲罢不能。” “酱油?什么是酱油?” 宰予也不解答,只是笑着揭开瓶盖,将瓶子在他的鼻前微微晃了晃。 顿时,一股浓郁的鲜香之气瞬间萦绕在范蠡的鼻前。 范蠡细细回味了一番这个味道,不由问道:“这……闻起来与肉醢的气味有些相近。 但似乎又少了些肉醢的腥味,多了几分豆的清香之气。” 宰予听完这话,顿时被吓了一跳。 你这鼻子也太灵了吧? 再让你多闻几次,是不是就连配方都得被闻出来? 春秋时期人们常吃的肉醢,其实就是酱油的最早期形态。 肉醢的制作工艺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把肉碾碎,然后再加入酒曲和盐,放在太阳底下发酵两周。 这样做出来的肉醢,会散发出一种超乎寻常的鲜味。 而这种造成这种鲜味的物质,在后世通常被称为谷氨酸钠,它还有个通俗易懂的小名——味精。 但用鲜肉来发酵谷氨酸钠,不仅成本高,而且效率也不算太高。 肉醢的鲜美程度,又怎么能与宰予精研的酱油相提并论呢? 以齐侯的过往性格来看,吃喝玩乐无一不通,不让他接触到酱油也便罢了,一旦让他品尝过如此美味,那还不得顿顿来二斤酱油下饭? 有了齐侯做表率,齐国的士大夫们肯定也会跟着效仿,齐国的民众自然也得跟着尝尝鲜。 这样一来,菟裘酱油还用愁销路吗? ------题外话------ 当你向读者求票时,读者也在等你更新。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宰子见齐景公(4K4) 夜色渐深,星辰漫天,但齐国公宫依旧灯火通明。 梧宫殿内,丝竹、管弦之乐柔柔飘来,一群穿着轻薄丝衣的年轻舞者伴歌而舞。 齐侯舒服的靠在寝台的垫子上,一边观赏着歌舞表演,一边呵呵的傻乐。 时不时他还要伸出手,从旁边的摆放着各式水果的漆盘里揪出一只杏儿放进嘴里。 至于为什么光挑杏子吃,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吃杏子。 而是这寒冬腊月的,杏儿早就过了季。 偌大的齐国,也就只有他齐侯的地下冰窖里,才有这些事先储备好的反季节水果。 杏子本身没多好吃,但冬天的杏子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吃一口酸甜的杏儿,享受着汁水在口中爆开的酣畅感觉,齐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 “当国君真好啊!” 齐侯正在心里偷着美呢。 忽然,一名戴着黑帽的小臣快步走到齐侯身边,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嗯?这么快就找到人了?你问寡人要不要把声乐撤了?” 齐侯看的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撤下倡优和舞者。 他回道:“不必撤,让他们直接来见我。” 小臣听了,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委婉的规劝道:“您这么做,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尊重……” “嗯?!” 齐侯一转眼,皱着眉头望向他。 小吏被吓得连忙低下脑袋住了嘴,他心中连声暗骂自己,没事多嘴干什么,这不是找骂吗? 岂料齐侯不仅没有责骂他,反而平心静气道。 “虽然寡人很不高兴,但你的话倒是没说错。 待会儿把两位鲁国来的君子带来后,你自己去找内府领一千钱赏赐吧。” 说完,齐侯又兴致冲冲的继续看起了表演,似乎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臣也轻舒一口气,赶忙领了齐侯的命令退出宫门,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 “欸……君上虽然贪图享乐,但还是有一点好,那就是会听从劝告,不迁怒于人啊!” 他走了没多久,宰予和子贡便被领到了宫门之外。 还未等踏入大殿,子贡听见殿内传出的靡靡之音,脸色就忍不住变了几变。 他小声嘀咕道:“齐侯不是打算召见我们吗?为何殿内管笙大作?这是没把咱们当回事吗?” 宰予想了想,忽然压低嗓音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齐侯就是在自取其辱。一会儿你先忍耐片刻,由我来做应对。” 子贡将信将疑,不过他回想了宰予这一年多以来的神奇表现,还是打算暂且相信他。 两人深吸一口气,很快调整好了心情,迈步踏入梧宫。 他俩刚进门,便看见一个赤膊纹身披头散发的倡优,手持火把跳到他们的面前。 他噗的吐出一口酒雾,火把瞬间被点燃,在空中爆出一团火球。 齐侯见了,乐不可支的连连拍手。 “好!好啊!” 子贡面色铁青,心中的气恼简直无以复加,他忍不住想要扭头离开,谁知宰予这时却开口了。 宰予笑着问道:“您看来十分喜欢女乐、歌舞和杂伎之类的表演啊!” 齐侯听到这话,不由来了兴趣:“寡人听晏子说,您是鲁国来的君子。您懂音乐,我还可以理解,但没想到您居然还对歌舞、杂伎有所研究。” 宰予笑着回道:“我不敢以君子自居,但确实习练过君子六艺。既然懂得君子六艺,自然也就懂得了歌舞、杂伎的道理。” 齐侯疑惑道:“这是为什么呢?” 宰予见他入套,于是便笑着拿出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回道。 “我的老师给《易》做注解时,曾说过: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 学《易》时,只要掌握了八卦,就能向外延伸为推导出六十卦,三百八十四爻,这样一来就能掌握《易》,天下之事也就可以全部通晓了。 因此,天下之间的事情都是共通的,只要掌握了其中一项,将它向外推导,也就能理解其他事务的道理了。 那些踩着鼓点的舞者,她们的身形婉转如同转动轮环,柔美轻盈,他们身段纤弱如同风中落叶,乌黑的秀发在风中卷曲舒展,舞步疾速如同惊飞的仙鹤。 那些表演杂伎的倡优,他们的动作如同猿猴那般敏捷,可以从一支竹竿腾空纵跃到另一支竿上。有时像是蛟龙那样屈伸自如,有时又像是飞燕那样飞落枝头。 这些舞者并不是天生就有着柔软身段,这些倡优也不是生来就轻捷矫健,而是经过长期训练积累慢慢纯熟才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程度的。 这就像树木的生长,每天是看不出它增高长大的,但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它长高变粗了。 这就像打磨坚硬金属的磨石,短期是看不出磨石自身磨损的,但时间一长就发现磨石变薄了。 蒺藜的生长迅速,每天能看到它像虫子那样蠕动,变高,但长得如此快的蒺藜却不能用来做栋梁。 而那些楠木、枕木与樟木,需要七年的时间才能发现它们长大成材,但就是这些生长缓慢的树木才能拿来做棺木和舟船。 所以说,有些事情虽然做起来简单,却未必是好事。 而有些事情难以成功,但却可以建功立业。 这对于人来说,也是这样。 君子修养美德和才干,虽然眼前不能立马见效,但时间一长,自然也会收获回报。 君子如果沉溺于声乐女色,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快乐,但时间一长,还怎么肩负起栋梁之责呢? 《诗》中说: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 每日每月都有进步,日积月累学问才能长进。肩负着重大的责任,牢记住才能显明德行。 这说的,正是这样的情况啊!” 齐侯听完这段话,赶忙起身向宰予致歉。 “寡人没有德行,不懂得礼数,因此慢待了您。 还好及时得到了您的指点,否则我险些犯下大错啊!” 随后,齐侯又冲着身旁的小臣们连使眼色,催促道:“快快!把这些都赶紧撤了。” 宰予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着回道:“您怎么会没有德行呢?我来齐国之前,听我的老师说过,您本是一位有德行的君王啊!” “喔?我有德行?”齐侯受宠若惊道:“请问您的老师是谁呢?” “我的老师,正是鲁国的孔子啊!” “唉呀呀!原来你们是孔子的学生啊!” 齐侯一听到他们是孔子的学生,就连态度都变得亲昵了不少。 当初孔子陪同鲁昭公流亡齐国时,他就十分欣赏孔子,甚至一度想要任命他为大夫。 但晏子得知以后,却来觐见他,说:“自从圣君贤相去世之后,周王室日益衰落,礼乐制度已经很难再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如今孔子讲究仪容服饰,执行繁琐的上下朝礼仪,甚至举手投足都有规定动作,这是几代人都学不完、一辈子都很难搞清楚的礼仪。 国君要想用他这套礼仪来改变齐国的旧俗,恐怕首先在百姓这里就行不通。” 齐侯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用卿大夫的待遇去礼遇孔子,给他丰厚的俸禄,但却始终没有再提任用他的事了。 想到这里,齐侯忽然有些明白了晏子之前为何不再去推荐面前的这两位年轻人了。 他记得晏子和孔子之间,好像是存在了一些嫌隙的。 当初孔子第一次来拜见他时,齐侯问孔子说。 “先生来到齐国,还没有去拜见过我国的晏子吗?” 孔子回答:“我听说晏子侍奉三位君主,都能顺从他们。 可见晏子是个有三种心思的人,所以我没有去见他。” 孔子走后,齐侯也没多想,随口就把他的话告诉了晏子。 晏子听完立马就不高兴了,他回答道。 “我没有三种心思。而只有辅佐君主,帮助国家安定繁荣,这一种心思而已。 正因为如此,我才顺从三位君主并辅佐他们。 就辅佐君主这件事而论,不管是将对的说成错的,还是将错的说成对的,这都是错误的做法。 孔子在这二者中必定占据一个,所以才会这样说我。” 孔子后来在齐国住的日子久了,渐渐理解了晏子的做法,所以就去登门去向他致歉。 不过以晏子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到直到现在都没有原谅他。 这么一想,齐侯感觉思路都顺畅了不少。 怪不得晏夫子刚开始对这两个年轻人还是赞不绝口,可等到后来口风又变成了难以使用。 看来当初孔子那句‘三仕其君,皆能顺之’的评价,给晏夫子造成的伤害,要远比大家想象中的还要大啊! 可到了这里,齐侯又有些纠结了起来。 既然这两个年轻人,是孔子的学生,那他到底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当初在如何使用孔子的问题上,齐侯就十分头疼。 或许是他对孔子的礼遇太高,引起了其他人的妒忌。 又或者是他宣扬的学说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遭到了他们的忌恨。 孔子离开齐国前,临淄城中就已经传出了某些风声——如果孔子再不走,那干脆也别走了,就地埋在齐国吧。 而齐侯当时迫于形势压力,并没有出面保下孔子,只能隐晦的告诉他赶紧跑路。 对于这件事,齐侯心中一直怀有愧疚。 此时看到孔子的学生,他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只能不好意思的问了句:“孔子他……没有怪罪寡人吧?” “责怪您?”宰予想了想,朝着身边的子贡问道:“有吗?” 子贡回道:“还是有一些的。夫子说大兴土木,扩建宫室,奢侈浪费,不崇节俭,这都是您做的不对的地方。” 齐侯听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旧事。 他笑道:“当年他也的确对寡人提过这些事,寡人也是慢慢在改正吧。” 宰予笑道:“不过除了这些事以外,夫子还是夸您居多的。” “喔?”齐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孔子夸赞的地方吗?” 宰予道:“当初我国的先君昭公流亡到齐国,您不止接纳了他,还许给昭公两万五千户作为食禄,并且还打算召集诸侯护送昭公回国。 虽然之后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从您的行为中,也足以分辨出您心中存在的大义。 您厚待我国的先君,想要在诸夏之中推行仁义之举。 鲁国的百姓惦念您当年的恩情直到今日,您的身上怎么会没有值得夸赞的地方呢?” 齐侯听到这里,脸更红了。 所谓的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其实就是他的宠臣梁丘据私下里收取了季氏的贿赂,在他的面前进献谗言,让他放弃了送鲁昭公回国的打算。 虽然他后来发现了这件事,但一来吧,梁丘据和他关系实在太好,二来梁丘据也已经病死了,他何至于要去找一个死人的麻烦呢? 说到这里,宰予从袖子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酱油,双手呈上道。 “鲁国的民众一直惦记着您的恩德,而我今天得知被您召见后,也一直想献上些什么,作为对于您过去恩德的汇报。 不过您的召见实在过于突然,因此我也没法献上多么珍贵的宝物,那么便干脆用这一瓶我亲手酿造的酱油来表达我的心意吧!” 齐侯听到这里,也有些感动了。 “唉呀,寡人……寡人真是何德何能,竟能让鲁国的民众如此爱戴啊?!” 小臣从宰予的手中接过陶瓶,端端正正的放在了齐侯的面前。 齐侯拔开瓶盖,看见里面黑乎乎一片,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宰予回道:“您可以把它当成肉醢的酱汁,吃饭的时候佐餐用,或者在烹调的时候使用也可以。” 齐侯听的一脸懵:“酱汁?君子难道也会做制做酱汁这样卑贱的事务吗?” 宰予听了,只是笑问:“虽然我不能算是君子,但制做酱汁也不能算是卑贱的事务。” 齐侯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劳累并且低贱的工作,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啊!” 宰予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像是神农氏、舜、禹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圣人君子了吧?” 齐侯点头:“当然可以。” 宰予道:“上古的时候,民众吃野菜、喝生水,采树上的果实充饥,吃生肉裹腹,因此经常受到疾病和有毒食物的侵害。 在这种情况下,神农氏品尝百草的滋味、泉水的甘苦,一天中要受到七十次毒害之多。他把这些知识教导给民众,因此民众知道怎样避开有害的东西、选择有益的事物。 舜建造了房屋,修筑了土墙,用茅草、芦苇盖屋顶,使民众不再住在野外的洞穴,都有了房屋家室。 禹冒着暴雨、顶着狂风,疏导江河,凿通龙门,开辟伊阙,修筑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种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泽,随着山势砍削树木作记号,平整土地、治理水域。 神农氏、舜、禹所做的工作,如果单独拆开来看,不过是品尝草木、堆砌砖瓦、搬运泥土罢了。 但这些事务虽然看起来很微小,却能为民众兴利除害。 所以,又怎么能因为某些事务不起眼,便觉得它们卑贱,认为君子应当对他们敬而远之呢?” ------题外话------ 你连投票的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五章 齐与晋,孰强?(4K2) 齐侯闻言,颇感惊奇。 本来他看宰予和子贡年少,便有些看轻他们,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学识,但毕竟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在治国做人上,总会存在许多不足之处。 他之前便拒绝了小臣的劝谏,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顺便,他还可以趁机试探宰予和子贡有没有直言不讳的胆量。 能够顺从他的臣子,齐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 但能够直言不讳指出他过失的,却只有晏子、弦章、田穰苴等寥寥数人。 岂料,不试则已,这一试算是试出宝来了。 这两个年轻人不止有胆量直言进谏,而且用来劝谏的一言一词全都有理有据,既顾全了他的面子,又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别的不说,这种臣子,可比弦章那种‘国君你不听我的,我立马一头撞死’的极端派好多了。 年少而博闻,处卑而不亢,有礼而守节。 这是少有的贤才啊! 想到这里,齐侯感觉自己的爱才之心动了。 他面对宰予的态度顿时变得庄重了不少。 齐侯和善的向他致歉道:“我世居东海之滨,处于偏远鄙陋之地。 虽有先君桓公在上,但奈何寡人见识浅薄,终究还是无法参透先君德行的广博,以致于不能辨明是非,让您见笑了。 宰予闻言,只 想找个人一起聊角色侃剧情?那就来-起@点-读书呀,懂你的人正在那里等你~ 齐侯闻言,颇感惊奇。 本来他看宰予和子贡年少,便有些看轻他们,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学识,但毕竟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在治国做人上,总会存在许多不足之处。 他之前便拒绝了小臣的劝谏,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顺便,他还可以趁机试探宰予和子贡有没有直言不讳的胆量。 能够顺从他的臣子,齐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 但能够直言不讳指出他过失的,却只有晏子、弦章、田穰苴等寥寥数人。 岂料,不试则已,这一试算是试出宝来了。 这两个年轻人不止有胆量直言进谏,而且用来劝谏的一言一词全都有理有据,既顾全了他的面子,又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别的不说,这种臣子,可比弦章那种‘国君你不听我的,我立马一头撞死’的极端派好多了。 年少而博闻,处卑而不亢,有礼而守节。 这是少有的贤才啊! 想到这里,齐侯感觉自己的爱才之心动了。 他面对宰予的态度顿时变得庄重了不少。 齐侯和善的向他致歉道:“我世居东海之滨,处于偏远鄙陋之地。 虽有先君桓公在上,但奈何寡人见识浅薄,终究还是无法参透先君德行的广博,以致于不能辨明是非,让您见笑了。’ 宰予闻言,只齐侯闻言,颇感惊奇。 本来他看宰予和子贡年少,便有些看轻他们,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学识,但毕竟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在治国做人上,总会存在许多不足之处。 他之前便拒绝了小臣的劝谏,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顺便,他还可以趁机试探宰予和子贡有没有直言不讳的胆量。 能够顺从他的臣子,齐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 但能够直言不讳指出他过失的,却只有晏子、弦章、田穰苴等寥寥数人。 岂料,不试则已,这一试算是试出宝来了。 这两个年轻人不止有胆量直言进谏,而且用来劝谏的一言一词全都有理有据,既顾全了他的面子,又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别的不说,这种臣子,可比弦章那种‘国君你不听我的,我立马一头撞死’的极端派好多了。 年少而博闻,处卑而不亢,有礼而守节。 这是少有的贤才啊! 想到这里,齐侯感觉自己的爱才之心动了。 他面对宰予的态度顿时变得庄重了不少。 齐侯和善的向他致歉道:“我世居东海之滨,处于偏远鄙陋之地。 虽有先君桓公在上,但奈何寡人见识浅薄,终究还是无法参透先君德行的广博,以致于不能辨明是非,让您见笑了。 宰予闻言,只齐侯闻言,颇感惊奇。 本来他看宰予和子贡年少,便有些看轻他们,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学识,但毕竟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在治国做人上,总会存在许多不足之处。 他之前便拒绝了小臣的劝谏,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顺便,他还可以趁机试探宰予和子贡有没有直言不讳的胆量。 能够顺从他的臣子,齐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 但能够直言不讳指出他过失的,却只有晏子、弦章、田穰苴等寥寥数人。 岂料,不试则已,这一试算是试出宝来了。 这两个年轻人不止有胆量直言进谏,而且用来劝谏的一言一词全都有理有据,既顾全了他的面子,又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别的不说,这种臣子,可比弦章那种‘国君你不听我的,我立马一头撞死’的极端派好多了。 年少而博闻,处卑而不亢,有礼而守节。 这是少有的贤才啊! 想到这里,齐侯感觉自己的爱才之心动了。 他面对宰予的态度顿时变得庄重了不少。 齐侯和善的向他致歉道:“我世居东海之滨,处于偏远鄙陋之地。 虽有先君桓公在上,但奈何寡人见识浅薄,终究还是无法参透先君德行的广博,以致于不能辨明是非,让您见笑了。’ 宰予闻言,只齐侯闻言,颇感惊奇。 本来他看宰予和子贡年少,便有些看轻他们,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学识,但毕竟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在治国做人上,总会存在许多不足之处。 他之前便拒绝了小臣的劝谏,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顺便,他还可以趁机试探宰予和子贡有没有直言不讳的胆量。 能够顺从他的臣子,齐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 但能够直言不讳指出他过失的,却只有晏子、弦章、田穰苴等寥寥数人。 岂料,不试则已,这一试算是试出宝来了。 这两个年轻人不止有胆量直言进谏,而且用来劝谏的一言一词全都有理有据,既顾全了他的面子,又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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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先君桓公在上,但奈何寡人见识浅薄,终究还是无法参透先君德行的广博,以致于不能辨明是非,让您见笑了。” 宰予闻言,只 7017k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3K6) 从齐国公宫出来后,宰予与子贡坐在马车上,两个人都长长的出了口气。 他们都没想到,今天面见齐侯的过程,居然能如此顺利。 子贡小声问道:“子我,你小子有一套啊!齐侯都能让你忽悠的团团转! 你这三言两语把他哄得,既答应出钱又答应出力。 看齐侯的意思,你要是真能把阳虎扳倒,他都能当场给你封个大夫!” 宰予闻言,摇头道:“齐国的大夫我可不敢做。” “为什么?” 宰予闻言,憋了半天,只得回了句:“命中犯克。” 虽然那些古籍的记述也不一定准确。 但宰予心里始终还是绕不过《史记》和《韩非子》里的那句‘宰予不免于田常’。 娘的!这句话也太吓人了。 虽然我这辈子大概率不会重蹈覆辙,但这种事哪里说得准? 万一我又卷进齐国内部的风波,让田常再把我咔嚓了怎么办? 田常本名田恒,汉代时,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所以就把典籍中的恒字全都改成了常。 而他就是如今田氏族长的嫡子,铁打不动的田氏下任族长。 我可没兴趣和他掰手腕,鲁国的阳虎和三桓我都还没搞定呢,哪里有心思和他斗法。 田氏代不代齐和我有半枚刀币的关系吗? 那是人家晏子该操心的事! 说到这里,子贡又有些发愁。 “不过你虽然暂时把齐侯唬住了,但阳虎哪里是那么好扳倒的呢? 现在咱们拿了齐侯的东西,要是办事不利,恐怕就不好交代了吧?” “有什么好怕的?区区阳虎而已,又不是扳倒三桓,这事儿没那么高难度。 再说了,就算这件事办不成,咱们大不了往晋国赵氏那里一藏。 我还就不信了,齐侯难道还有能耐直接去新绛把我揪出来? 况且这事儿如果办成了,也可以让鲁国的百姓远离刀兵水火,这难道不是仁吗? 如果夫子知道了,他也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 子贡闻言,眉头一挑:“你确定夫子会赞同?” 宰予咳嗽了一声:“前提是你别告诉夫子这中间的是非曲直。 总而言之,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 你管我是用什么手段做成的呢? 权变!权变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子贡听了宰予的话,心情十分复杂。 他端木赐,光明磊落的堂堂君子,怎么就能跟着这小子越陷越深呢? 他现在都有些怀疑,宰予当初让他把家业置办在菟裘,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现在,他的身家性命、名誉损益,都和宰予完成了深度捆绑。 二人可谓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高柴、冉求、申枨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宰予的家臣,但他们如果想要和宰予解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而他端木赐作为合伙人,怎么跑? 一旦公司倒闭了,他和宰予都得被破产清算! 子贡只能长叹一声。 “你小子最好把这事儿办成!你要是办不成,不等夫子开口,我就得先掐死你,然后再伏剑自刎,以谢夫子教导之恩。” 宰予道:“你不要那么悲观嘛!有点志气行不行?我听说,士不可以不弘毅! 你之前要做管仲第二的气势哪里去了?管仲可匡扶桓公行霸道,难道你子贡就不行吗?” 子贡眯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宰予朗声道:“汝来为纵,我且作横,横则匡帝,纵则佐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进而一怒则诸侯惧,退而安居则天下熄! 居九重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布万世之达道! 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子贡就算再老道,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年轻。 宰予这一番话说完,子贡顿时有种血脉贲张,热血沸腾,恨不能拔出腰间佩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的感觉。 他握住宰予的双手,震声问道:“子我,此话当真?!” 宰予见他兴奋的脸都涨红了,憋了半天,只吐了一句。 “反正不假!” “彼其娘兮!又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子贡暴怒之下,正准备对准宰予打出一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但还没等出招,忽然听见驾车的御者冲他们说道。 “二位君子,我们到了。” 二人只得先下了车,但还未等走近旅舍,便抬头看见旅舍前停着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车前站着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怀中抱剑一言不发的游侠。 那男人见到他们,先是冲着他们和善的笑了笑,随后缓步上前行礼问道。 “两位君子莫非就是白天帮助了我女儿的人吗?” “您的女儿?” 宰予上下打量了他华丽的衣着一眼,又望了他身后的马车和那些剑客。 这人怎么看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他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我白天救助的那位姑娘,可不像是豪富人家的女儿。 她要是真的显贵,她的父亲又怎么会被治罪呢? 不过宰予还是礼貌性的问了一句:“我的确曾经帮助过一位名叫燕妫的姑娘,您难道就是她的父亲吗?”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看来我没有找错人。我的女儿告诉我,正是由于你们出手襄助,我手下的门客才不至于遭到国君的杀戮。 我田恒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既然二位君子曾有恩于我田氏,那么我自当百倍报偿!一点谢礼聊表敬意,还请您二位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田恒? 听到这个名字,宰予和子贡的脸色全都变了。 子贡变色,主要还是因为田氏。 天下的明眼人都知道田氏隐隐有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趋势。 当初吴国的延陵季子来到齐国游历时,就曾规劝晏子明哲保身,交出权柄,退还采邑,以此来避免灾祸。 与晏子同病相怜的晋国贤臣叔向,也曾与晏子私下探讨过两国的局势。 叔向认为公室的衰微已经不可避免,晋国的公室终究会被六卿取代,齐国则会落在田氏手中。 而夫子平日授课时,也曾对学生们提及过在齐国客居时的经历,他老人家每每说到田氏都忍不住叹息。 虽然夫子没有明说,但他离开齐国,必定有田氏搅局的因素存在。 因为以夫子的政治主张,他一旦在齐国得到任用,受到打击的必然是像三桓、六卿、田氏这样妄图取公室而代之的乱臣贼子。 子贡的脸色就已经很精彩了,但和宰予的脸色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宰予的心里都已经骂开了。 好啊! 前世千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我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另一条时间线上你把我宰了,现在跑来赔礼道歉了? 田恒,你可以啊! 我菟裘宰子没去找你,你倒跑来找我宰子了! 娘的,晦气! 不过宰予心里骂完了,又觉得有些迷糊。 我救的难道不是燕妫的父亲吗? 怎么变成救了门客了? 宰予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到田恒身后走出一名衣着稍显寒酸的中年人。 他手中捧着一方垫着丝绸的红木小盒,恭恭敬敬的走到宰予的面前,双手呈上。 “您的恩德,小人谨记在心,日后您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庄熊纵然万死,也不敢推辞!” 他的一言一句皆是言真意切,不含半点虚假,一时之间都把宰予给听迷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我的记忆混乱了? 但宰予也没多想,只是从庄熊的手中接过红木盒子,回道。 “您客气了,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还是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的。您无辜受难,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庄熊听了这话,张着嘴想要再对宰予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而田恒则笑着向宰予问道:“我听说二位是鲁国来的君子,但还未请教过二位的名讳。” 子贡闻言,只是勉强的笑了笑:“在下端木赐,字子贡。” 而宰予则还在纠结要不要和田恒摊牌。 田恒看他久久不语,奇怪的问道:“您为什么不说话呢?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宰予听见这话,终于也不再犹豫了。 我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我可是向上苍祷告,在淄水里见到青龟的人,你的命难道还能比我更硬? 这波天命在我! 宰予回道:“宰予,字子我。” “宰予?”田恒琢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回想了一下,忽然惊声道:“宰予!您就是那位发明了纸张,撰写了《易传》《山海经》和《尉缭子》的宰子吗?” 宰予被他这么一说,不觉有些脸红:“也不全是我撰写的,有的书籍只是由我编订而成。” “您真是过于谦虚了啊!即便只是撰写了一部分,您的学识也足以让我拜服了!” 田恒见到宰予承认,神色愈发惊喜。 他本来只是习惯性的前来礼贤下士,没想到竟然让他碰见这么一条大鱼。 宰予这两个字,或许临淄的平民百姓还不熟悉。 但这个名字,却在临淄的上层圈子里一早传开了。 大家都说这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治国理政保境安民,文韬武略无一不通的奇人。 如果不是齐鲁两国最近的关系愈发紧张,田恒都有直接前往鲁国拜见他的想法。 谁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贤才,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悠呢。 这叫什么? 这就叫缘分啊! 田恒兴致冲冲的向宰予发出邀请:“请恕我冒昧,不知道您现在……不,不是现在,您哪一天有空,可以来我们田氏的府上作客吗? 能够与您这样有见地的贤人君子相见,哪怕只是谈论上一小会儿的工夫,我都愿意聆听您的指教。” “这……” 宰予也有些犯了难,他不想和田恒挂上关系,至少不是现在就挂上关系。 但他也不好直接拒绝田恒,于是只能委婉道:“贵国的国君今晚刚刚召见过我,明日我还得去公宫与他议事,恐怕不太好安排时间啊!” “国君召见您?” 田恒一听到这话,对于宰予的贤能更加深信不疑。 唉呀!我怎么晚了一步! 还是国君的消息灵通啊! 宰子来齐,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居然是他! 这要是让国君把宰子给争取过去了…… 本来一个晏子就已经够难对付的了,要是再加上宰子…… 田恒想想这事儿就觉得头疼。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田恒微微一笑,也不再劝了,而是朝着宰予拜道。 “既然是君上召见您,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您哪天闲下来,随时可以来田府作客,恒始终在府上为您设下座位,等候您的大驾光临。” 语罢,他便不再纠缠,而是向着宰予行礼告别了。 田恒这前后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宰予都看懵了。 这人什么毛病? 而子贡则耸了耸他那拥有灵敏嗅觉的鼻子,说道:“我闻到了。” 宰予疑惑道:“你闻到什么了?” 子贡面色深沉“我闻到了……阴谋的铜臭味儿。” ------题外话------ 贪婪:没有更新却依然想要月票的欲望 色欲:想要霸占所有读者的欲望 贪食:得到了一张月票却想要更多的欲望 妒忌:看见别的作者有票而自己去没有的欲望 懒惰:拿了票却不想更新的欲望 傲慢:读者不投票我就不更新的欲望 暴怒:更新了却依然没有票的欲望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宰子,你嘛时候娶妻啊?(4K) 天色刚刚放亮,宰予便睁开了眼。 这倒不是他有什么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而是天气太冷,被冻醒的。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不过虽说是寒冬腊月,但能像今年这么冷的,也还是极为少见的。 春秋时期的气候比陈韬所处的年代要暖和上不少,黄河以北的地区遍地都是竹子、梅树这样的亚热带植物。 所以说,宰予这次来到齐国,只备了件裘袄。 如今天气突然冷下来,他还真有些不抗冻。 他哆哆嗦嗦的从冰凉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穿衣服时,只感觉胳膊都被冻得有些僵硬。 他张口喊来旅舍店家,在房间用的篝石中添上些新柴火,燧石摩擦溅起火星,坐在火堆旁烤了好一会儿,这才感觉身体暖和了不少。 宰予回忆着昨晚在图书馆里的新收获,感叹道。 “我还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如果时间再往后推上个六七百年,冬日里,淮水都要被冻结,遇上这种天气,庶民百姓还怎么活啊!” 按照现在的气候,齐鲁地区的农业生产,完全可以做到一年两熟。 只不过因为受限于人力、生产工具和耕地条件,只能采用轮作的方法,大多数农田都是两年三熟,只有少数良田可以做到一年两熟。 这一趟来到齐国,把铁匠的事情解决了,也就得到了稳定的铁农具来源。 如果再能从齐侯那里搞到一点启动资金,那么开渠引水、改善农田耕作条件的钱也有了。 回头再从铸国进口一批磷矿,烧点磷肥出来,那明年菟裘的粮食产量还不得至少翻上一番? 现在粮食够了,就得考虑提升人口了。 宰予昨夜具体研究了一下临近时期各国的生育政策,正好发现了一条已经被证明为成功的方案。 那就是在二十年以后,越王勾践推行的人口增长计划。 第一,壮年男子不得娶老妇,老汉也不得娶年轻少女,不是为了生孩子的结婚,全都是耍流氓,我们越国人不相信什么跨越年龄的爱情! 第二,女子十七岁,男子三十岁,如果还不结婚的,他们的父母通通送去坐牢,啥时候儿女都成婚了,啥时候放出来。 第三,越国的女子快要分娩时,必须向国家事先报备,由国家安排医官和接生婆过来照看,尽量降低因为分娩造成的死亡。 第四,家里生了男孩的,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了女娃的,奖励两壶酒一头猪。生三胞胎的,国家给分配奶妈。生双胞胎的,国家发放生育补贴。 第五,如果是孤儿、寡妇、残疾或者贫困的家庭,由国家负责供养和教育他们的孩子。 宰予当时看到这些政策,就感觉很不错。 首先,这是已经被认证过,在春秋战国可行的政策。 其次,这些政策的花费,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只要大家愿意生,不就是钱吗? 是觉得我宰子掏不起还是怎么的? 别说生孩子给两壶酒一头猪了,我那些规划中的新居民区可都还没挂牌出售呢! 只要大家白天挖煤种地,晚上卖力‘加班’,宰子保证你们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生满三个,额外免除一年徭役。 生满五个,所有小孩年满八岁后,集体免费入学菟裘乡校。 生满八个,颁发‘儿孙满堂’特别称号,奖励夫妻二人菟裘新居民区商品房一套。 如果有条件特别困难,实在找不到对象的,我也可以给你们安排相亲。 这种条件下,如果还是有顽固分子抗拒不生的话。 像是孔鲤这种的大龄单男,必须出重拳! 全家进行劳动改造,通通送去城外矿洞挖煤!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这话我说的,夫子来了也不好使! 宰予正琢磨着他的人口大计呢,忽然子贡推门走了进来。 宰予见了他,越看越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子像个反面典型。 他冷不丁问了一句:“子贡,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子贡被他问的一愣,没好气的回道。 “我都没娶妻呢,怎么生啊?未经婚娶,男女山中野合,那是不合乎周礼的!” “那你为什么不娶呢?你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家财万金,出口成章,你这样的人,难道还找不到姑娘成婚吗?” 子贡鄙夷道:“你昨天还和我说大丈夫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怎么今天格局就不见了呢? 大丈夫不娶则已,娶必齐姜、宋子!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了我的眼?” “齐姜宋子?” 宰予正色道:“子贡,你这话就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 宰予道:“《诗》中说: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想吃鱼,难道一定要吃鲂鱼、鲤鱼才叫吃鱼吗? 娶妻,难道必须要娶齐国、宋国公室的女儿才叫娶妻吗?” 子贡不屑一顾道:“虽然这的确是《诗》中的话,但恕我不能认同。 作这首诗的人,分明是娶不到齐姜、宋子,所以才特意说些酸讽的话罢了! 世人皆知宋齐两国公室的女子容貌冠绝天下。 齐有文姜、宣姜、庄姜等诸多美人,而宋国亦有南子这样的绝色。 《诗》里也有称赞她们的句子: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见过了此等美人后,你的眼里难道还能容得下别的女子吗?” 宰予听了,忍不住骂道:“我呸!端木赐,你庸俗,你下贱!” 子贡也火了:“我怎么就下贱了?我喜欢美丽的女子有什么过错? 夫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我喜欢就是喜欢,难道还不准我说出来了吗? 再说你不也喜欢吗?凭什么不允许我喜欢?” “我呸!我喜欢归喜欢,但我宰予说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夫子问我,我也敢在他老人家面前这么说! 但你小子上回在夫子面前明明可不是这么回答的啊!” 子贡听了,小脸猛地一红:“夫子……夫子面前说的话能当真吗?权变!权变你懂不懂?” 宰予愣道:“这不是我的言辞吗?” 子贡也知道自己理亏,只得和稀泥似的劝道:“行了行了,知道是你说的。回头我帮你把这句话记述在《论语》里,总行了吧? 《论语·子我》子我曰:权者,权也。子不知乎?” 宰予听了,还是不满意,他哼了声,道:“那可不行,这段不完整,还得加一句。 《论语·子贡》子贡曰:吾爱女色,何过之有?人前之言,岂为真乎?” 子贡被宰予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半天,脑筋突然转过弯来了。 “欸?不对啊!子我,你总催着我成婚,你怎么不娶妻呢?” “我?我……” 这下换宰予无言以对了。 子贡揶揄道:“你现在这么得齐侯看重,大可以去向他求娶齐国公室的女子啊! 齐姜难道还配不上您菟裘宰子的高身份吗? 你要是娶了齐侯的女儿,那鲁国的这一亩三分地上,就算是国君遇上你,那不也得尊称一声宰子吗?” “子贡,你过分了啊!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子贡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看他:“嗯。” 宰予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只得又来一句:“大丈夫当四海为家!” “嗯。” “蛮夷未灭,何以家为?” “嗯。” “刚才我说话有点冲,咱们谈谈别的吧。” “好的。” 宰予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他其实倒不是不想娶妻,只不过他现在做的事情实在过于高风险。 不论是驱逐阳虎,还是诈骗齐侯,这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为。 如果一个不慎,就是灭族之祸。 要是不先把这些家伙搞定,他贸贸然娶妻生子,岂不是害了人吗? 他倒是想娶齐侯的女儿,但这样的政治联姻,哪里轮得到他菟裘宰子。 齐国的公室女子,不是嫁给诸侯,就是许给各国世卿一级的高官。 哪怕像是阳虎这样执掌国命的家伙,都没资格混进这帮大周oldmoney的上流圈子。 也就是说,他宰子想娶齐姜,怎么也得爬到鲁国三桓的那个位置,才能上牌桌说话。 唉…… 看来婚姻大事,还得暂且往后拖一拖啊! 不过这样看回来,赵毋恤他姐姐好像还真挺合适? 宰予正在思考着迷茫的未来,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子贡推开门,范蠡走了进来。 范蠡见宰予一副沉思状,不由笑着问道:“宰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子贡笑道:“他在思索该娶什么样的女子呢。少伯,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我?”范蠡哈哈大笑道:“当然是贤淑温柔的了。” 宰予听到这话,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你骗鬼呢? 我怎么记得你小子娶得可是西施啊! 诸夏的历史,上下五千年,论容貌,你老婆排第一,说这话你臊不臊的慌啊? 一个个嘴上都说自己喜欢品德好的,真正娶起老婆来,全部都奔着年轻貌美的去了。 恶心! 我宰子听了都想吐! 不过范蠡坐下后倒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开口提出了一个请求。 “那个……宰子,我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 宰予平复下凌乱的心情,问道:“您请讲,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范蠡听到这话,顿时露出笑容。 “我就知道以您的心胸,必定不可能拒绝我的请求。是这样的,欧先生一直想进入临淄的冶铁工坊观摩。 奈何按照齐国的法令,冶铁工坊皆是国营,如果没有国君或是工正的谕令,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干将他们之前也曾尽力与相关的官吏协调,但却一直不得其法,始终未能获准入内。 我听说昨天您曾受到齐侯召见,所以就……” 宰予听到这里,立马明白了范蠡的意思。 人生地不熟的,上面没人,不好办事。 那你可真算是找对人了。 不过,他也没打算立马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 要是他一口答应下来,回头事情办砸了,他没法对范蠡交代。 如果事情办成了,那也会让范蠡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难度,记不住这个人情。 要是他给个不确定的答复,就算事情没办成,范蠡和欧冶子不记他的功劳,还得念着他的苦劳。 因此宰予只是回道:“既然是欧先生所托,我自然应当尽力去做。 但是齐侯性情多变,他与我之间也只是初识,最终结果如何,我也不敢肯定啊。” 范蠡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回道:“这一点蠡自然明白,您只要愿意帮忙就行。 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功,那也不是您可以左右的。” 宰予点了点头,他看了眼窗外的太阳,拢起身上的裘袄,冲着子贡说道。 “昨天齐侯与我们约定的是今日午后觐见,咱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二人熄灭了房间里的炭火,顺着过道走出旅舍。 刚来到门口,便看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而田恒则正坐在车上,捧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阅读着。 旁边的仆从见到宰予等人出来,立刻向他禀报道:“主君,宰子他们出来了。” 田恒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卷,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冲着他们笑着施礼道。 “宰子。” 宰予疑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田恒笑道:“昨天晚上您对我说,国君今天还要召见您,于是我便猜测,他是不是打算邀请您二位参加每月固定的私宴。” “私宴?”宰予问道:“齐侯难道每月都要邀人赴宴吗?” 田恒回道:“您想必也有所耳闻,国君喜好饮酒,不过他并非喜欢独饮,而是喜欢与人同乐。 因此,每逢国君晚上兴致勃发时,都要乘着车挨个造访国中卿大夫的宅邸,邀他们一同饮酒作乐。 为了这事儿,还闹出过不少趣闻轶事呢。” ------题外话------ 桥都麻袋,我这样求票有什么错吗?呐,告诉我啊。搜噶,你已经不投票给了我啊!真是冷酷的读者呢,果咩纳塞,让你看到不愉快的内容了。像我这样的作者,果然消失就好了呢。也许只有在二次元的世界,才有真正美好的读者存在吧,呐?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田恒,你挺上道啊! 宰予和子贡上了田恒的马车,刚刚坐稳,田恒便满脸带笑的给他们讲起了齐侯的‘奇闻轶事’。 “当年国君年轻时,饮酒直到深夜。 他觉得一人独饮不过瘾,于是就命令驱车去晏子家,打算带上他老人家一起喝。 谁知敲开晏子家的门后,发现他竟然穿好了朝服。 晏子站在门口问:是诸侯入侵了吗?是国家出事了吗?如果不是,国君为何半夜三更来臣下的家中呢? 国君说:酒味香,音乐美,我想和您一起分享啊! 晏子说:宫中有专门负责铺席端酒送菜的人,我不敢参与这一类事情! 国君见劝不动晏子,于是就命令说:那去田穰苴家喝吧! 谁知敲开了我族叔的家门后,却发现他穿好了战甲,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 族叔穰苴问道:是敌国入侵了吗?是大臣有叛乱吗?如果不是,国君为何半夜三更到我这里呢? 国君说:酒味香,音乐美,我想和司马您一起分享啊! 族叔的回答也和晏子一样:宫中有专门负责铺席端酒送菜的人,我不敢参与这一类事情! 国君自讨没趣儿,于是便吩咐左右,驱车去到我国大夫梁丘据的家中。 梁丘据亲自奏乐,左手操瑟,右手拿竽,陪伴国君饮酒。 国君喝得大醉,说:真是开心呀!今天我饮酒,没有晏子,穰苴这样的人,国家如何治理?没有梁丘据这样的人,我又如何寻欢作乐呢?” 听完这个故事,宰予和子贡忍不住互视一眼。 从前他们就听说田氏有狼子野心,今日一观,果然不假。 虽然田恒嘴上说的是齐侯的奇闻轶事,但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存了什么坏心眼儿。 不过偏偏你还不能指责他说齐侯的坏话,因为这毕竟是齐侯自己干过的事。 按照齐国史官一脉相承的刚直脾气,这件事肯定已经被如实记录在案了。 既然都写进齐国的馆藏史料,那也就由不得人家田恒拿出来调侃。 要怪,也就只能怪齐侯自己太没溜。 不过田恒故意对我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想让我对齐侯心生嫌隙,从而远离他吗? 还未等宰予想清楚,田恒又笑着从袖子里取出《易传》,虚心的向他请教起了问题。 宰予无法推辞,因而也只好为他一一解答。 二人谈着谈着,田恒突然把话题转到了纸张和他们贩售书籍的行为上。 “能够发明纸张,还能撰写出如此之多的精妙典籍,您的才学真是令我拜服啊! 《诗》中说: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这形容的,大概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宰予对他的话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回道:“您真是过誉了。 撰写了再多的典籍,掌握了再多的知识,如果不能应用,又有什么用呢? 《诗》中说:为酒为醴,烝畀祖妣。 储存亿万新稻粮,酿成美酒甜又香,献给祖先来品尝。 齐国之所以如此富庶,平民百姓之所以可以过上这种好日子,全都是仰赖了田氏诸多贤才的辅佐啊!” 田恒笑眯眯的回道:“如果齐国的士人都像是您这样博学恭谨,那么国家何愁治理不好呢? 即便齐国无法得到您和子贡这样的贤才,如果您的著作可以在这里流传开来,那么也是一件有助于国家的幸事啊!” 他这话一出口,子贡立刻嗅到了潜藏的商机。 “您的意思是?” 田恒回道:“您或许知道,我的子嗣众多,因此一直担忧他们无法得到充分的教导。 而宰子的著作《尔雅》,便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启蒙书籍,因此我想私下里向您预先订购一百本,作为族学之用。 不过我这么做未免也自私了些,毕竟齐国需要这些书籍的人数不胜数,然而每个月运到齐国的书籍却只有那么多本…… 唉呀,这还真是两难啊…… 我有个不好启齿的请求,不知道我能否替齐国的百姓央求二位,加大对于齐国的书籍供应呢?” 对于这些贸易细节上的问题,宰予一向不怎么过问,都是全权交给子贡处理。 但子贡听了田恒的请求,也有些犯了难。 “您替齐国百姓请命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我们贸然提升了每月的印刷数量,到时候运到齐国的书籍全都滞销了……” 子贡说的很委婉,说到底,他是担心赔本。 虽然书籍的印刷成本不高,但运费和人力支出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况且,商品到了齐国后,还要被抽取关市税。 如果空跑几趟还好说,一旦跑的多了,容易把家当全都赔进去。 田恒闻言,哈哈大笑道:“这一点还请您放心。加大供应的要求是我提出的,如果书籍滞销,自然也应该由我田氏负责。 这样吧,我愿意与您和宰子订立誓约,自下月开始,凡是您二位运到齐国的书籍,田氏一律按照市价收购。 只要您运的过来,不论多少,我田氏全部吃下,您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宰予听到这话,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田恒这是打算干什么? 大斗出,小斗入,用来收买民心。 现在又打算垄断纸质书市场,借此来为自己培养人才,顺便收买中低层的士人吗? 二道贩子? 菟裘纸业齐国大区总代理? 好家伙! 无限量收购。 田恒这小子是想要参股啊! 不过宰予倒也没有出声反对。 他在晋国的图书销售有赵氏撑腰,在齐国当然也得找个靠山。 再说了,田氏愿意出血给齐国民众普及教育,宰予简直求之不得。 而且按照田氏的一贯做派,他们收购图书后,基本不可能加价销售盈利。 反而还有可能降价销售,用来聚拢人心。 你这么懂事,那我就不和你计较上辈子拿我开刀的事情了。 赚钱嘛,普及教育嘛,不丢人。 宰予道:“没想到田子居然有此仁心,既然您愿意造福百姓,那么我们自然应当鼎力相助。” 田恒笑着正想要与宰予继续谈论相关细节呢,但时间过得太快,马车已经来到了齐国公宫的门前。 田恒见了,只得请宰予先下车。 “不急,后面的事,一会儿晏饮时,我们还可以细细详谈。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向您求教呢。” 对于田恒的这种请求,宰予一般是拒绝的。 毕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般都是用来搅动风云的,就算给人答疑解惑,那也仅限于自己的学生。 可田恒毕竟是大客户,就当是他付费提问了吧! 众人下了车,还未等进入公宫,便看见后面也来了一辆马车。 只看一眼这车朴实无华的造型,就知道必定是晏子的座驾。 晏子的马车停下,御者毕恭毕敬的搀扶着他下了车,还未等脚掌落地,便听见晏子的询问声响起。 晏子一脸奇怪的望着御者,问道:“你的家中最近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吗?怎么感觉你最近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御者听见这话,不好意思的回道。 “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观察。上个月,我的妻突然提出要与我和离,不愿意再同我一起过了。” 晏子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呢?是我每个月支付给你的报酬不足以让你养家吗? 如果不够,你应该尽早告诉我啊!怎么能等到家人都开始抱怨了才说呢?” 御者摇头道:“您对待我们这些侍从,向来都是极好的。给我们提供的报酬,也十分丰厚。 我的妻想要离开我,并不是因为报酬的原因。 她听说我当了您的御者后,曾经偷偷从门缝里观察过我替您驾车的模样。 她说:‘晏子身高不过六尺,却做了齐国的相国,名声在各国显扬。 我看他外出,志向思想都非常深沉,时常保持着谦卑待人的态度。 现在你身高八尺,才不过做人家的车夫。但看你的神态,扬起马鞭大声呼喊,不仅没有羞耻,反而自以为挺满足。 我不要这样没有志气的丈夫,所以要求和你离婚。’ 我想了想她的话,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因此十分羞愧,便改正了从前的行为,希望能够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晏子闻言,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 “能有这样的贤妻,这是你的福气啊!而你知错能改,这同样也是很宝贵的品德啊! 现在你的品德已经足够使用了,之后就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才学了。” 说着,晏子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了他:“这本《书》你且拿去。 我给你三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参透其中的道理,那么再继续替我驾车,就实在屈才了。 等到那时,我自当向国君表荐,让你出仕为官。” 御者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的双手从晏子手中接过书卷,口中连声道谢。 晏子只是微微笑着,随后便迈开步子朝着公宫前的台阶走去。 田恒见了晏子,微笑着想要上前打招呼。 岂料晏子竟然对他视而不见,直接从田恒的面前走了过去,只留他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宰予和子贡见了,也对晏子的‘失礼’举动瞠目结舌。 他们一直以为这位受齐国百姓敬仰的矮个子老头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却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一面。 明明上一刻还对着地位低下的御者大加赞扬,下一刻却又能直接对势力庞大的田氏嫡子甩脸色。 他们现在总算明白夫子为何要夸赞晏子了。 刚中有仁,仁中有刚。 傲上而不忍下,恃强而不凌弱。 既能够仁爱民众,又能够维护公室。 从这个角度来看,晏子和夫子居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怪不得夫子说他与晏子是和而不同呢! 他俩虽然运用的方法和政治理念不同,但其目的却是高度的一致。 田恒阴沉着脸,望着晏子一路远去,直到他走入公宫,方才压着火气对宰予和子贡说道。 “晏子大概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所以看不清人吧。我们也走吧,国君一会儿该等急了。” 他扭头望了眼晏子的御者和马车,冷哼了一声,随即领着宰予和子贡踏入公宫。 田恒应该不是第一次参加齐侯的私宴,他熟门熟路的带着宰予和子贡来到了一处偏殿。 里面时不时传出阵阵鼓瑟箫乐声,还有齐侯的郎朗大笑,以及众人的谈话声。 宰予步入室内,随意扫了一眼,发现参加私宴的客人并不算多。 不过似乎大家与齐侯的关系都很亲近,这一点从他们都能与齐侯自如的谈笑上就能看出。 众人看到有新客到来,谈笑声都为之一滞。 齐侯看到田恒,也笑着喊道:“田家的儿子,你身边的那两位都是鲁国来的远客,他们不懂我的规矩,所以可以免除惩罚。 但除了他们之外,你今天是最后一个到的,按规矩来说可要罚酒啊!” 坐在齐侯身边,与田恒长得有几分相像的白胡子老头也附和道:“恒啊!君上已经下酒令了,你还不快行酒受罚?” 田恒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随后行礼道:“田恒迟到,自当罚酒。不过在此之前,我请求国君先罚晏婴饮酒。” 晏子听了这话,面色不改,似乎司空见惯。 “喔?”齐侯喝酒喝到一半,放下酒爵问道:“这是为何啊?” 田恒道:“君上您赐给高官来使他尊贵,赏赐百万钱财来富足他的家室,群臣的官职没有比他更高的,俸禄没有比他更多的。 然而他却穿着缁衣麂裘,乘着简陋的车子,驾着劣马来参加您的宴会,这难道不是当着远方客人的面,去掩盖君上您的赏赐吗?” 子贡闻言吸了口凉气。 他原来还以为田恒挺大肚呢,闹了半天,是在这儿等着晏子呢! 而宰予则饶有兴致的望着晏子,打算看他会如何应对。 “这……”齐侯琢磨了一下:“说的好像不错啊!罚,罚晏子喝酒!” 一旁的侍从立马端来酒爵来到了晏子身边,晏子接过酒爵,离开座位踏着老迈步子走到堂中。 他向齐侯行礼道:“君上您是让我喝了酒然后说呢?还是先说了,然后喝酒呢?” 齐侯有些不高兴,他皱眉问道:“您难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那就说了以后再饮酒吧!” 晏子说:“您赐给我官职来使我显贵,我不敢因为显贵而接受官职,只是为奉行君王的命令而接受。 赏赐百万钱财来富足我的家,我不敢为了富有而接受这么多钱财,只是为了传扬君王的赏赐而接受。 我听说古代贤明的君王,大臣中如有接受优厚的赏赐,但不管理国家事务的,就要惩罚他。 在处理政务上,不能胜任工作的,就要惩罚他。 如果君王的内臣,大臣的父兄,如有离散到郊野的,这是我的罪过。 如果君王的外臣,大臣的下属,如有流亡在四方的,这是我的罪过。 如果兵器不够完备,战车没有整修,这是我的罪过。 但乘着破旧的车子,驾着劣马来参加宴会,这怎么是我作为臣子的罪过呢? 况且,我用您的赏赐,使我父辈那一代的人没有不乘车的,母亲一族的人没有不丰衣足食的,妻子这一族没有挨冻受饿的。 国中没有入仕为官,家中贫苦遭难,等待我的赈济然后才能烧火做饭的有数百家。 像是我这么做,到底是掩盖了君王的赏赐呢? 还是传扬了君王的赏赐呢?” 齐侯闻言,忍不住起身道:“说得好啊!方才是寡人误解您了,来人,替我罚田恒喝酒,喝两倍的酒!” 晏子不显喜怒的回到座位坐下,而田恒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 他本想阴晏子一把,谁能想到居然把自己给坑了! 宰予和子贡则不免在心底暗暗为晏子点赞。 什么叫做讽谏? 什么叫做顶级的阴阳怪气啊? 晏子能连续辅佐三位国君,始终压制着田氏,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齐侯盯着田恒饮完了两大杯酒,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还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在座的群臣也许没有察觉,但却被正对着他的宰予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心中泛起了一丝狐疑。 这…… 齐侯看起来假痴不癫的,难道他也同我一样,其实从头到尾都看了个通透,只不过一直都在装愚? 宰予细细一琢磨,越想越觉得的确有这种可能。 能够安坐齐国君位长达五十年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什么纯洁可爱的良善之辈? 他该不会一直在拿晏子和田氏互相制衡吧? ------题外话------ 读者:我有了。 作者:有了什么? 读者:推荐票和月票? 作者(狂喜):谁的? 读者(羞赧):你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宰子,鲁之明哲者也!(4K) 田恒一口将酒水灌入肚中,两杯水酒下肚,脸上浮现沱红之色。 今天他本是想将晏子一军,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自己落了下乘。 不止被罚了酒,还得冲着晏子低头。 田恒压着火气,先是向齐侯行礼:“谢君上赐酒。” 又转过身朝晏子拜道:“今天,也受您的指点了。” 对于田恒的致歉,晏子并未理会,他放下筷子,抬头向齐侯问道。 “我从方才就发现您的脸上有一抹淤青,您是受伤了吗?” 齐侯原本正在饮酒,听到晏子的话,瞬间被呛到了。 他连连咳嗽了两声,酒水溅的满身都是。 一旁的小臣见了,赶忙拿起绢布上前为他擦拭。 齐侯尴尬的摸着后脑勺,回道。 “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观察。寡人脸上这伤嘛……说来也惭愧。 您应该知道公宫路寝后边有一株桃树吧?” 晏子闻言,没好气道:“您这是爬树摔的?” 齐侯讪笑道:“其实寡人本来也没想爬树的,但阳生那小子看见桃树上有个雀彀,就揪着寡人的袖子,非要让我给他取下来……” 晏子闻言,问道:“您取下来了吗?” 齐侯不好意思道:“我本来已经取下来了,但后来我看见雀彀里的鸟儿还太幼小,所以又放回去了。如果不是要放回去,我也不至于摔成这样。” 听到这话,方才还一脸严肃的晏子顿时露出了笑容。 宰予和子贡也笑着冲他连连点头。 齐侯见了,红着脸道:“寡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众位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晏子闻言,撑着老迈的身躯起身,慢慢地走到堂中向景公行礼祝贺。 “您误会我了啊!我哪里是在取笑您呢?我是在高兴啊!我在高兴,我们齐国的国君有了圣明帝王的仁德!” 齐侯疑惑道:“我只是爬树取下雀彀,看见鸟儿还弱小,所以又放回了。这和圣明帝王的仁德有什么关系呢?” 晏子摇头道:“您去取雀彀,看见鸟儿还幼小,所以又放回去了,这是想使幼小的鸟儿长大。 您的内心仁爱,连飞禽走兽都受到恩惠,何况齐国的百姓呢? 您这样做,就是圣明帝王的办事的原则啊!” 齐侯都不记得上一次被晏子这么夸奖是什么时候了,他红脸笑着,将目光抛向了刚才同样发笑的宰予和子贡。 “您二位也是这么觉得的吗?寡人……寡人难道真的称得上是仁爱吗?” 宰予笑着行礼,反问道:“我的见识不高,学问浅薄,因此不敢断言您是否仁爱。我只是想问您,您为什么看到鸟儿幼小,就要将雀彀放回去呢?” 齐侯回忆了一下,应道:“寡人也是做父亲的人,看到那些幼小的鸟儿,就仿佛看到我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它们恐惧战栗的样子,所以便放了回去。” 宰予与子贡相视一笑,随后齐声道:“先前我们还不能确定,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了,您当然可以称为仁爱了。” 齐侯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宰予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您尊敬自己家的老人,进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的老人。 您爱护自己的孩子,进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这都不能称之为仁爱,那还有什么能称之为仁爱呢? 我听说,有道德的人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活着,便不忍心看着它死。 仁爱的人听到它们哀鸣的声音,便不忍心吃它的肉。 所以,有道义的君子通常远离庖厨。 这不是君子不愿去做低贱的事情,而是君子不忍心看见生命走向死亡,听见生灵痛苦哀嚎罢了。 您不忍心破坏雀彀,让它们失去自己居住的场所。 那么又怎么能忍心毁坏民众的家宅,让他们流离失所呢? 您不忍心看见幼鸟痛苦呻吟,让它们陷入恐惧战栗的境地。 那么又怎么能忍心看见稚童哭泣哀嚎,让他们挨饿受冻呢? 您作为父亲,愿意为了您的孩子爬上桃树,冒着摔倒的风险,为他探取雀彀。 那么齐国的民众,难道不愿为了他们的孩子,冒着身死的风险,为他们博取暖衣食粮吗? 只要您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难道还需要发愁,齐国的民众不愿为您效命吗? 我听说,以道德仁义取得天下的方法,叫做王道。 以王道处理政务,就连天下都可以治理的好,难道还不足以治理好您的齐国吗? 如果您可以把今天对待幼鸟的仁爱之心,推广到齐国的民众身上,那么,还需要担心不能与上古尧舜那般圣明的君王相提并论吗?” 宰予一语言毕,满场的宾客都向他报以惊讶的目光,晏子亦是鲜有的赞赏点头。 在场的这些人大多以为这个面生的年轻人,估计又是齐侯从什么地方收拢来的弄臣。 没想到,宰予这一袭话条理清晰、逻辑俨然,甚至还有压过方才晏子谏言的趋势。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俊杰,为什么他们从没有听说过呢? 齐侯听了宰予的劝谏,心中热血涌起,他忍不住起身赞道。 “寡人糊涂,之前一直不能懂得这个道理。今日听到您的言论,寡人才知道原来做错了那么多事。” 他忽然扭头冲着台下右首坐着的中年人说道:“国子!” 中年人起身出列:“臣国夏,在!” 齐侯道:“寡人想了想,之前让你建的离宫就暂且不要修了,寡人的宫室已经足够使用了。 先前晏子一直跟我说郭外民宅有不少破漏的,就让那些已经征发的工匠去修缮这些地方吧。 工匠里也有不少做了父亲的,他们尽心尽力为寡人做事,也不能让他们的孩子挨饿受冻。 对于被征发的工匠,一律增加他们每日的口粮,额外配给肉食与火炭,让他们的家人能够安稳的渡过这个冬日吧。” 国夏闻言,也笑着行礼道:“工匠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感念您的仁德恩义。您距离那些上古的圣王,又近了一大步啊!” 齐侯饮了一口酒,只觉得今日的酒尝起来都比往日的甜。 他乐呵呵地回道:“这怎么只是寡人的恩德呢?这同样是晏子和这位宰氏君子的恩德啊!” “宰氏君子?”国夏问道:“之前还未曾请教,这二位君子是?” 齐侯大笑着回道:“差点忘了同你们介绍了,这两位是从鲁国来的君子,宰予和端木赐。” “宰予?” “端木赐?” 听到这两个名字,在场众人无不变色。 晏子也忍不住抬眼多看了宰予一眼。 他喃喃道:“原来是那个宰予啊,那就怪不得了。孔仲尼的学生里,大概也就这么一个可堪大用的了。” 齐侯见到大家都变了脸色,愕然问道:“怎么?你们都认识吗?” 这些宾客听见这话,一个个哭笑不得。 但凡是齐国的读书人,谁还能不知道宰予和端木赐的大名? 端木赐这个名字一提出来,谁都得赞一声天下巨贾。 现在临淄市面上流通的所有纸质书籍,全都是经由端木赐旗下的商队卖出。 至于宰予,这个名字就更了不得了! 宰子的大名,在临淄的士人圈子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平时大家谈论学问,若是不知道宰予的名字,那是一定会遭到耻笑的。 因为不知道宰予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要么,你是个不懂得与时俱进的老古董,读的都是些大家翻烂了的古籍。 要么,你就是对于做学问完全不上心,因为谁都不相信会有人买不起菟裘宰子的著作。 四钱一页的价格你都不买,这绝对无法用家境贫寒来解释,这只能说明你小子压根不学无术、不求上进。 所以说,不管读过没读过宰予的著作,别人问起来一定要说读过。 不管听没听说过宰予的事迹,问起来也一定要说听过。 在士大夫的圈子里,知不知道宰予这个人,已经从单纯的提问变成了复杂的面子之争了。 也就是齐侯这种成天打猎、听歌,不喜欢读书,然而身份又高到没人敢指责的家伙,才会傻乎乎的说出自己没有听说过宰予的名字。 国夏听到齐侯失言,赶忙想办法帮他往回掰。 国夏道:“君上,我上月还送了您几本从鲁国商人手中买来的纸书,您想必……” 国夏话到一半,就连连冲齐侯打眼色。 齐侯也是个机灵人,他稍一思索便立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唉呀!寡人也是读书读得不细!难道这两位就是那些书的作者吗?” 子贡闻言,连忙澄清道:“我只是负责书籍的贩售罢了,书籍的编纂与修订,全都是由宰予一人完成。” 齐侯原先还以为自己是从大海里捞出金块了,却未曾想到人家的名气早就已经如此响亮。 他心里嘀咕着:“幸亏多提了一句,要不然还差点闹出了笑话啊……” 他虽然算不上什么贤明的君王,但在选用人才方面还是小有成就的。 若非手下一众贤臣良将,齐侯也没有底气与晋国叫板。 如果宰予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平民,那么他稍作收买便可以取得人心。 但他现在可是名扬列国的顶级名士,要想收买他,如果不奉上大夫一级的重赏,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得到他的效力了。 可如果贸贸然给他封个大夫的话,恐怕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毕竟孔子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给一个在齐国没有跟脚的外人奉上高官厚禄,这不是要用他,反而会害了他啊! 齐侯一眼扫过堂下的臣子们,顿时头疼不已。 他心里也拿不准主意,于是干脆将话题抛给宰予,顺带试一试他的深浅。 “您虽然不是齐国的臣子,但却能对寡人一再进献忠贞之言。如今齐国的百姓也将蒙受您的福祉,寡人想要赏赐您,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宰予闻言,只是俯身道:“百姓能够得到福祉,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的仁德,我又怎么敢窃取了您的成就呢? 不过,虽然我没有功劳,但宰予厚颜,还是想要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齐侯正色道:“您请讲。” 宰予再拜:“我这一次北上齐国,是为了陪一位老先生寻访铁精用于铸剑。 我们听说齐铁质地优良,于是便想要进入冶铁工坊观摩工艺。 但贵国的工坊皆是公家经营,外人要想入内,必须要得到工正的许可,所以……” 齐侯听到这里,不免有些感动。 “您难道就只是想要进入冶铁工坊观摩一番吗?” 宰予点头道:“只需要这些就够了。” 齐侯闻言,都被宰予弄得不太好意思。 他问道:“您真的不再多要些什么吗?去工坊观摩而已,这能叫什么赏赐呢?” 宰予听了,只是笑道:“我听说: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 在不应被困住的地方却被困住,名声必然受到辱没,不应该占据的东西而去占据,自身必然陷入危险。 我本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功劳,您允许我进入冶铁工坊观摩技艺,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又怎么敢去图谋更多呢?” 宰予此话言毕,齐侯忍不住叹道。 “《易》中说: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大概说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当初你的老师孔子在齐时,曾告诉过寡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就算是一介匹夫,尚且不可夺去他的志向,寡人又怎么敢改变您的意志呢? 您的意思,寡人明白了。 既然如此,落座吧。 咱们今日只饮酒,谈趣闻,其他的,就不要多言了。” 宰予和子贡朝着齐侯行礼后便入了座。 田恒也坐到了自家老爹田乞的身旁。 田乞眼睛半睁半闭,借着饮酒的机会抬起袖子遮在嘴边,朝儿子发问道:“这便是那位菟裘宰子吗?” 田恒点头道:“您觉得这人如何?” 田乞望了坐在对面的宰予一眼,昏黄的老眼中泛出了一丝光亮。 “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识大体,有敬畏。 《书》中说: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 他大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明哲了。” 田恒闻言,亦是点头赞同道:“宰子,鲁之明哲者也!” ------题外话------ 有些人,一投票,就是一辈子。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章 齐国赘婿噬主啦!(4K) 从齐国公宫出来后,宰予喝得头脑晕乎乎的,他与子贡本想直接返回旅舍休息。 奈何田恒实在太热情,非要邀请他们去他的府上再来个下半场。 于是,宰予和子贡本着必须得陪客户喝高兴了的行业恶习,只能应了他的邀约。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菟裘明年的发展预算,可都得指着这位未来的田氏宗主呢。 为了菟裘的民计民生,宰予和子贡今天就是喝死在酒桌上,也不能喊半句醉。 他们坐着车,一路摇摇晃晃的来到了田恒的宅邸。 还未等进门,他们便看到田恒的家宅前人来人往,热闹的简直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反倒像是喧闹的市集。 宰予刚刚向田恒抛出疑问的目光,田恒便笑着主动为他解释道。 “我平日里喜好养士,这些都是我家的食客。他们虽然比不得您二位那般才学出众,但也是各有所长的能人异士。” 子贡此刻喝的半醉,往日里时时牢记的许多礼数也被他抛之脑后。 他一边抬起袖子扇着风,一边随意的问道:“各国的大夫们爱好养士的多不胜数,但您手下的食客未免也太多了些吧?这总共有多少人啊?” 田恒今日也喝了不少,他从最初就被齐侯罚酒,后来又因为攻击晏子,所以宴饮的过程中,又连连被向来亲近晏子的部分卿大夫劝酒。 也就是他田恒平时专门练过酒量,如果没有经过训练,怕是一早就被放倒了。 田恒打了个酒嗝,一边摆着手,一边大笑着应道。 “不多不多,我手下的食客,三百人而已。” “三百?” 宰予迷瞪着眼道:“我的菟裘也不过才三百户人家,而田子你的食客就有三百人了,田氏果然是齐国的大族啊!” 田恒一边打嗝一边说道。 “哈哈哈!什么大族不大族的,宰子你的菟裘人口不多,这不过是你不想要罢了。 你要是想要,那还不是随手得之? 我记得您在宴会上不是说了想要铁匠吗? 回头我想想办法,找个几十户铁匠,让他们跟您回菟裘,这人不就有了吗?” 宰予醉笑着:“我的菟裘就是乡野地方,远比不得临淄繁华,想找到几十户愿意跟我走的,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田恒道:“如果是正常情况,工匠们当然是舍不得临淄的繁华。但总有特殊情况不是吗? 临淄的民众,谁没有受过我们田氏的恩惠? 齐国的百姓,谁没有得过我们田氏的好处? 小的,受过升斗之米。 大的,也有因田氏得以躲过杀身之祸的。 前年冶铁工坊的炉子垮塌了好几座,炉子里的铁水都流到了临淄的街道上,差点把东市的房子全点着了。 国君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下令将当时在工坊做工的所有匠人全部处死。 多亏我父亲极力劝阻,这才保全了匠人们的性命。 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想要报答田氏,但父亲一直都没有答应。 只要您想要人,回头我去和匠人们说一声,他们肯定会愿意跟您去菟裘的。 至于国君那边,您也不用担心,他这么欣赏您,您要点匠人走,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宰予原以为今天就是来喝酒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意外之喜。 不得不说,田氏收买人心的手段的确有一套。 要不是宰予看过史书,知道田氏后面的一系列操作,他都差点心动了。 田氏可和晋国的韩赵魏不一样。 韩赵魏能够三家分晋,基本上是实打实靠拳头打出来的。 而田氏则是玩弄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他们的发迹史颇有些司马氏代魏的味道。 或许不应该这么说,应该是司马氏代魏颇有些田氏代齐的味道。 因为按照时间顺序,明明是人家田氏先来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后世的史书里对田氏代齐的评价,一直比不上三家分晋。 毕竟无论怎么说,得国不正这四个字,田氏齐国是怎么也逃不脱的。 对于田氏这种拥有耍弄诡计传统的家族,宰予怎么敢掉以轻心? 三个醉鬼勾肩搭背的走下了马车,在仆人们的搀扶下一路晃荡着走进了门。 刚刚进门,便看见一名着青色深衣、头戴玉笄的妇人正掐着腰冲着个男人凶巴巴的发怒。 “你说你,替你在公宫那里谋了个写文书的差事,你又不去做! 让你去耕田,你又嫌累! 真当我们田氏是养闲人的吗?” 宰予和子贡见了这副奇景连连咂舌。 “这……” 田恒见了,却大笑着跑上去打圆场,他走到妇人面前,好声好气的劝解着。 “阿姊,你就别骂了。他不愿做就不愿做吧,你非得强逼着他干什么呢?” 妇人没好气的瞪了眼田恒,随后抬起袖子掩在鼻前。 “你还好意思说!又喝的醉醺醺的回来,懒得和你说话!” 说完,妇人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丝毫没有给田恒留面子的意思。 田恒见了,也只得讪笑一声,随后从袖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装钱的小袋子递给挨骂的男人。 “你就别傻站着了。还不赶紧拿着钱,去东市买点她喜欢的小玩意儿回来。阿姊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不把她哄开心了,你今晚还打算睡好觉吗?” 男人听了这话,连忙从田恒的手里接过钱袋子,感恩戴德道:“子常,今日多谢你了。” 田恒冲他眨了眨眼,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同我客气,你和我阿姊关系和睦,我也能少挨点她的骂。” 说着,男人赶忙提着钱袋跑出了门。 田恒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但宰予和子贡却看傻了。 他们虽然一直知道齐国的女子地位高,但这直接指着丈夫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不是有点过了? 田恒看他们不解,便笑着为他们解释道。 “端木子,宰子,你们不要误会。我们齐地的女子,并不是都像我阿姊这样…… 不,不对…… 我阿姊也挺好的…… 也不是,我没有说你们娶妻也要娶我阿姊这样的…… 不,我没有要诽谤我阿姊的意思啊……” 田恒本来酒就喝多了,突然解释起来,还真有点把自己绕进去的意思。 说到最后,他干脆避开他阿姊,直接讲起了他们齐地的风俗。 “我们齐国有个风俗,家中的长女是不能出嫁的,而是要留在家中主持祭祀,称为巫儿。 因为不能出嫁,所以要解决婚姻大事,就只能对外招赘。 刚才您看到的那个男子,就是我阿姊的丈夫,也是我们田氏招来的赘婿。” “赘婿?” 宰予听到这里,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从前读书,看到书中说:太公望,齐之逐夫也。 我从前一直以为这是说,太公望是被齐国放逐的男子,闹了半天,太公他老人家是个被逐出门的齐国赘婿啊!” 说到这里,宰予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从陈韬手机里看到的歪嘴龙王画面。 歪嘴赘婿的鼻祖,是不是就从太公这里开始的? 从前的太公,你爱答不理。现在的太公,你高攀不起! 三年之期已到,恭迎太公! 齐国赘婿噬主啦! 子贡瞥了眼宰予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一准没在想什么好事。 他顺手给了宰予的脑壳一下,骂道:“太公他老人家天天在梦中给你授业,你就这么揭他老人家的老底?” 田恒哈哈大笑道:“也不算是什么老底吧。 毕竟这就是太公过往的经历,在齐国人尽皆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齐地的风气远比鲁地开放,你们倒也不用总是纠结于这些。 做赘婿也不算是什么丑事,男子家贫无法娶妻,做赘婿也算是一条出路嘛! 来我田氏做赘婿,总比在外食不果腹强吧?” 子贡闻言,不由问道:“那这么说来,当年齐桓公时,有女公子不嫁者九人,这也是为了做巫儿,留在家中进行祭祀吗?” 田恒听到这话,不由尴尬道:“其实公室女子,倒没有巫儿一说。毕竟公室的祭祀,有专门的官吏掌管。” “那为什么这九位女公子不嫁呢?” “这……” 虽然齐地风气开放,但对于这个问题,田恒还真不大敢回答。 因为这事儿算是齐国公室最难堪的那种丑闻。 桓公的九个姐妹之所以不嫁,是因为她们与桓公之间产生了某种超越了亲情的关系。 其实这也不是桓公个人的爱好,而是从桓公他哥襄公那一代就开始了。 从这往后,齐国的公室就有了骨科传统,每隔几代就会闹出点幺蛾子。 还好现任齐侯并没有这方面的喜好,要不然齐国的卿大夫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擦屁股。 你喜欢女孩子没什么,哪怕多娶几个也没问题,但你不能可着自家门口的草吃啊! 你把周围这一圈吃完,谁还看不出来你家门前最秃啊? 欸,也只能怪齐国公室血统确实优良,无论男女,各个都生的英俊美丽。 这也就是不能雌雄同体,要不然历代齐侯非得自我交配了不可! 田恒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聊下去,只能拿喝酒的事情来岔开话题。 “不提这个了,咱们且去饮酒。我家中的酒水,虽然比不得国君那般醇厚,但胜在品种繁多。 不知道您二位是想试试浓烈黍酒,清新可口的鬱鬯,还是味道绵长的的桂酒呢? 又或者,是在这冬日里,试一试我特制的挫糟冻饮呀?” 田恒口中接二连三蹦出新鲜酒名,宰予有的连听都没听过。 他以往贫贱时,有时候馋了,只能买些掺了水的薄水酒醨。 遇上有良心的酒商,还能给他称够分量的。 遇上没良心的,买回来的直接就是带了些酒味的酸醋。 宰予也不知道该选哪个,于是便偏头问子贡:“你觉得呢?” 子贡虽然走南闯北见的多了,但田恒说的这些酒,他也没喝过。 “要不都来一点?” 田恒闻言,哈哈笑道:“行!那就都来一点!” 三个人一路乐呵呵地走进偏厅,屁股刚刚焐热,便看见一群女婢端着酒勺,为他们挨个添满酒水。 宰予喝得已经上了头,端起酒爵想也不想一口灌下。 酒水刚刚下肚,便感觉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般,似乎灵魂都要飘出躯壳了。 “这、这是什么酒?” 田恒拿起筷子,吃了口菜,笑着应道:“这是从楚地传来的美酒瑶浆,是用薁混合秬鬯酒配制酿造而成的美酒。 只不过这种酒酿造的工艺十分复杂,所以就连我的手里也没有多少存留。如果不是今日您二位到来,我也舍不得拿出这种美酒宴客。” 薁就是野葡萄,而秬鬯酒则是用黑黍与郁香草酿制成的顶级美酒。 薁这种东西算不得什么稀奇的物品,漫山遍野长得都是。 但秬鬯酒却是很了不得的东西。 周天子赏赐诸侯时,有九种特定的礼物,被称为九锡。 所谓九锡,即是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秬鬯酒正是九锡之一,这也足以看出这东西是何等的稀有珍贵。 “秬鬯?” 果不其然,子贡听到这两个字,惊得酒都醒了一半。 田常见了,笑着请他坐下:“放心。这秬鬯本是天子赐给国君的,国君偶尔也会赐给我们这些臣下。 这不是我们私自酿造的酒水,二位就放心的喝吧。” 子贡听到这里,才稍稍放心。 而那边,宰予已经吨吨吨又干了一杯。 子贡担心这些礼数,宰予可从来不管这些。 秬鬯?秬鬯又怎么了? 这酒天子喝得,莫非我宰子就喝不得? 他连干几杯,品味着秬鬯酒的余韵,忽然又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 一个秬鬯酒都能让这些卿大夫趋之若鹜,如果我把后世的那些酒搬出来,岂不是又一笔赚大钱的生意? 宰予越想越觉得这行有前途。 不过,在酿酒之前,还是先得把菟裘的粮食产量给提上来。 这样看来,在改进农具、开凿水渠、灌溉农田的同时,也得尽快跑一趟铸国了。 他们那里的磷矿,可是制作化肥的必要资源。 菟裘的粮食产量能不能翻倍,可都全都指望它了! ------题外话------ 这么多时日过去,望着他我依然会心动。 他还是我器宇轩昂的王子。 他定定地望着我,脸上仍带着之前的一丝微笑,眼中却是没有月票给我的悲伤。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来教你怎么代齐(4K) 酒过三巡,田恒、宰予和子贡也彻底放开了,他们敞开衣服举杯高歌。 子贡的小脸红扑扑的,他举杯唱起了《诗》中的《鱼丽》,借此感谢田恒的款待。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宰予则抬起筷子夹起切成薄片的鲂鱼片,将生鱼片放进自己带来的酱油中涮了涮,随后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肥厚鲜美的滋味儿在口中蔓延扩散。 这让他同样忍不住赞道。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田恒听到他俩吟诗,也笑着引用《诗》中的《鹿鸣》,来吹捧二位来客的品德。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语罢,三人相视大笑,田恒一边夹起鲂鱼片在酱油中涮着,一边开口问道。 “宰子,您带来的这酱油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用它来涮鱼片,这滋味儿可要比蘸盐粒好吃多了。” 宰予听他这么喜欢酱油,哈哈笑道:“既然田子这么喜欢,回头我便让商队来齐国贩书的时候,再给您捎上一点吧?” “这……这不大好吧?” 田恒醉眼朦胧道:“酱油的酿造成本,恐怕并不便宜吧?我没有任何功劳,怎么能接受如此昂贵的馈赠呢?” “欸……您这么说就不对了。” 宰予道:“我听说北方有种叫做蟨的虫兽。 它的前脚像老鼠的脚,后脚像兔子的脚,因为这种体型,所以它的行动很不方便。 这种虫兽非常爱护蛩蛩和巨虚。 当它食到甘美的嫩草时,它一定要嚼碎了去喂蛩蛩和巨虚。 而蛩蛩和巨虚看到有人来了时,也一定要背着蟨一起走。 蟨不是天性就爱护蛩蛩和巨虚,而是因为它要借助它们的脚才能行走。 蛩蛩和巨虚也不是天性喜欢蟨,而是因为蟨得到甘草总是会喂它们。 像是它们这样的禽兽昆虫尚且还知道相互扶持、倚重、报答,何况是对于想要在天下间建功立业的士人君子呢? 我的夫子曾教导过我:君子施舍恩德给别人,不应要求别人感激。君子受到别人的恩惠,却一定要记得报答。 现在您款待我与子贡,不要求得到我们的感激,这便是君子般的行为了。 但即便您不要求感激,我们又怎么敢不去回报呢?” 田恒听完这话,不由大笑道:“既然宰子您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敢毁坏您的德行呢? 我现在愿意接受您的酱油,以此来成全您的君子之行了。”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田恒虽然不要他回报,但他又怎么敢不去回报呢? 能够互利互惠的,叫做合作伙伴。 单方面接受人家的好处,那和臣属下仆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不想着偿还田氏的付出,等到有朝一日他们索取回报时,他又怎么能拒绝呢? 田恒望着宰予的衣装,忽然开口道:“不过,我既然接受了您的酱油,也总该还礼。 虽然我这么说有些冒昧了,但您贵为鲁国大夫,但这一身穿着未免寒酸了些。 您何不让自己看起来富贵些呢?” 田恒刚说完,便拍了拍手,大声唤来下仆:“来人呐!去替我取上把冰纨、绛绸、彩锦各取十匹,送与宰子和端木子!” 宰予和子贡听到这话,端着酒爵的手都抖了一下。 冰纨、绛绸、彩锦,这都是齐国最为精美的布料。 冰纨薄如蝉翼、质感轻柔,绛绸则是提炼困难、纺织费力,至于彩锦更是集齐国纺织业之大成的产物。 这些东西价格昂贵无比,甚至堪比爰金。 宰予的酱油就算再贵,也只是属于昂贵日用品的范畴,其价值怎么能与这些顶级奢侈品相比拟呢? 面对田恒层出不穷的糖衣炮弹,宰予冷静应对。 他缀着三分醉意,笑着抬手劝阻道:“田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要的富贵,并不是衣着上的富贵,而是君子的富贵啊!” 田恒不甚在意道:“二者有什么不同吗?” 宰予道:“所谓君子的富贵,就是借东西给人家,不要人家感恩戴德,也不向人家索取。 给人家东西吃,不使唤人家,也不奴役人家。 家人爱戴他,邻居喜欢他,不肖的人也能受到感化,前来侍奉他。 大家都希望他能够长寿快乐,祝愿他不为忧患所困扰,这就是君子的富贵了。” 田恒听到这话,原本想要强请宰予接受礼物的心思也熄了。 或许是酒喝多了,他竟发自真心的赞了一句。 “欸……是我把您想的小人了啊!您这样深谙君子之道的人,怎么会被这些浮华的外物困扰呢?” 宰予见到他有些醉了,于是便灵机一动,趁机给他戴高帽,向他灌输‘仁政’的思想。 “我哪里是什么君子呢?在我看来您这样的人,才是更接近君子的人啊!” 田恒笑问:“喔?此话怎讲呢?” 宰予道:“我听说,臣下得到了主君的赏赐不去报答,反而苟且营私趋炎附势,这是祸害的根源。 主君不赏赐臣下的功劳,害怕失去自己的利益,这同样也是乱的根源。 所以说祸乱的根源,是由于不懂得施加恩惠和不懂得报答而产生的。 把恩惠施给君子,君子就能得到幸福。把恩惠给小人,小人能为你尽力。 把恩惠给一个人,能使一个人活下去,把恩德给上万人,能够使得整个国家都仰慕您的德行。 恩德不分大小,怨仇也不分大小,给别人好处会得到幸福,和别人结怨会招来灾祸。 所以说,怎么可以不多行仁德之举,从而除去怨仇呢? 从前武王伐纣前,与士卒们在孟津盟誓,武王作下《泰誓》。 《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上天的所见,都是来自民众的所见,上天的所闻,都是来自民众的所闻。如果百姓有什么过错,这都是我作为君王没有引导好的责任。 武王将功劳施予民众,而把过错一人独揽。 于是,士卒们都愿意为武王效死命了。 《泰誓》中又说: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这次如果我战胜了纣,不是我勇武,是因为先考文王没有过失。如果纣战胜了我,不是我的先考文王有过失,而是因为我这小子不好。 武王将功劳施予鬼神,而把过错一人独揽。 于是,就连鬼神也愿意襄助武王了。 武王作完《泰誓》,便率领战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徒卒数万人渡过大河。 王师于甲子日抵达战场,与纣王的军队在牧野决战。 太公领受王命,率领数百甲士为前导,击溃殷商先锋。 武王亲率中军突入敌阵,战鼓雷动,王师斗志高扬。 殷人前阵由食不果腹的奴隶组成,他们本就对纣王心怀怨恨、毫无战意。 此刻见王师已至,更是斗志全无、一触即溃。 他们纷纷倒戈相向,跟随王师攻向那些在后阵督战的纣王亲卫。 牧野之战,王师势如破竹,翌日便攻入朝歌,纣王登上鹿台,自焚而亡。 多施仁义,必有德报。 多行不义,必然自毙。 我听说田氏在齐国多行仁义之举,体谅民众的难处,这就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君子了。 如果还能够明晰过失,减轻民众受到的罪责和刑罚, 那么,又何愁得不到民众的帮助,何愁得不到鬼神的垂怜呢?” 田恒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惊叹道:“您果然是位少有的博学之士啊! 得到酱油的快乐,不过是口腹之欲上的快乐。 而得到您指教的快乐,却是能够荫泽子孙、传扬万代的快乐啊!” 宰予谦虚道:“您真是客气了。” 田恒听到这里,感觉能得到宰予的指点,实在是机会难得,于是他忍不住继续请教道。 “可您刚才只是谈到了周的得与商的失,我能否继续向您请教更早以前的得失呢?” “更早以前?” 宰予慢声道:“更早的年代太过古老,我的学识不高,德行浅薄,不敢妄议那些上古时期的先贤。 不过如果您坚持要问的话,我也只能借用老师对我的教导,谈一谈夏、商、周三代各自用来治理天下的礼仪与方法了。” 田恒闻言喜道:“还请您指点。” 宰予道:“夏人的治国之道是尊重君王的政教,他们虽然敬奉神灵,但却并不过分亲近。 夏人亲近自然,讲究人情而性情忠厚。 夏礼把俸禄放在第一位,而把威严放在第二位。把赏赐放在第一位,而把刑罚放在第二位。 因此,他们的政教可以亲近却无法得到尊崇。 所以到了夏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愚昧而无知、骄横而粗野、鄙陋而缺乏修养。 殷人则尊崇神灵,凡事都要以神灵为先。 君王作为表率,率领百姓共同敬奉神灵。 殷礼把神灵放在第一位,而把礼仪放在第二位。把刑罚放在第一位,而把赏赐放在第二位。 因此,他们的政教严格而无法被民众亲近。 所以,到了殷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好勇而斗狠,欺强而凌弱,心意放荡而鲜有羞耻。 而周人的治国之道,讲求尊崇礼法,看重给予与施恩惠。 周礼虽然敬奉神灵,但却不把它当作唯一标准,使用法令,但又接近人情、讲求仁厚。 它的赏罚办法既不同于夏,又不同于殷,唯以爵位的高低作为轻重的标准。 因此,他们的政教宽紧不一,上至天子诸侯,中到诸卿大夫,下到士人庶民,时而亲近、时而远离。 所以,到了周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贪利而取巧,花言巧语而大言不惭,互相伤害而各自欺骗。 这大概就是三代以来,各自的得与失吧?” 宰予说完了这段论述,田恒端着酒爵,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安静的氛围之中,子贡的呼噜声骤然响起。 田恒听见这呼噜声,哈哈大笑着说道:“唉呀,看来今天的确是喝得有些多了。你看,端木子都已经睡着了。” 他这话说完,却久久没有人回应。 田恒扭头一看,越来宰予也闭上了眼睛,他同子贡靠在一起,两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显然都已经不胜酒力,沉入梦乡去会见周公了。 田恒见了,端起酒爵又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微笑着招呼道:“来人呐!” 门外走入几名下仆:“主人。” 田恒摆手道:“去,给宰子和端木子安排两个房间,送他们过去睡下吧。” 下仆们搭着宰予和子贡的胳膊,将他们给抬了出去。 田恒目送着两人离开,嘴中还在回味着酒水的余味。 但还没等他品味清楚,偏厅的后门中忽然走出一个拄着拐杖满脸老人斑的白胡子老头。 那正是他的父亲田乞。 田乞步履蹒跚的走到田恒身边,缓声问了句:“这个宰予和端木赐,你怎么看?” 田恒见父亲来了,赶忙起身行礼,随后又回想了一番宰予说过的话,这才慎重的给出了一个评价。 “他们虽然是孔仲尼的学生,但他们的理念似乎与他们的老师有所不同。” “与鲁国那只瞻前顾后的虎比起来如何呢?” 田恒想了想:“他们比那只虎更敢于做选择。” 田乞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与鲁国那三棵扎根已久的参天巨木比呢?” 田恒笑道:“那三棵树已经没有继续生长、遮蔽天空的愿望了。” 田乞扭头问道:“那他们就有吗?” 田恒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些都不重要。” 老头佝偻着背,咳嗽了一声:“何出此言啊?” 田恒回想起方才宰予对于夏商周三代礼法的论述,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 “因为他们不喜欢周礼。” “不喜欢周礼?” 老头田乞提着拐杖用力的杵了三下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孔仲尼的学生,居然不喜欢周礼。这倒也可以算作是一桩奇闻了。” “父亲,那您看?” 田乞转过身子,老迈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慢慢离开了田恒的视线,只留下他浑浊的嗓音依然在堂内回荡。 “我田氏最喜欢的就是交友,既然是鲁国来的朋友,那你就帮一帮他们吧。” ------题外话------ 所谓读者的富贵,就是投票给作者,不要作者感恩戴德,也不向作者索取更新。 给作者打赏,不使唤作者,也不奴役作者。 本站的作者爱戴他,外站的作者喜欢他,太监烂尾的作者也能受到感化,前来开新书了。 大家都希望他能长寿快乐,祝愿他不被忧患所困扰,这就是读者的富贵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二章 呜呼,善哉!(4K6) 第二天,太阳高高挂起,宰予才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皮。 昨天陪田恒喝完酒后,他就被带到了这里休息。 但由于担心田恒会派人过来‘借种’,又或者害他犯下一些不该犯的错误,并因此留下些洗不清的把柄在田氏的手上。 宰予前半夜一直强打精神,试图令自己保持清醒。 可他毕竟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白日积累下的疲累,到了后半夜他终究没有敌过浓厚的睡意。 这一觉睡得可谓安详,一晚上的时间,宰予睡得堪比去世,对外界的一切情况浑然不觉。 就连做了梦,到了图书馆里,宰予依然还是在睡觉。 不止如此,他还做了个梦中梦。 梦里,他看见太公正坐在江边垂钓,而他就蹲在太公旁边,看着他老人家钓了一天的鱼。 宰予刚一睁眼,抬头望见陌生的屋顶,昨天的记忆立刻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心中猛地一惊,赶忙一把掀开被子。 万幸的是,被窝里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不存在什么赤条条的七尺美人。 宰予先是长出一口气,但转瞬,他的心里竟还涌现了几分失望。 什么意思? 瞧不起我? 这是觉得我菟裘宰子的基因不够优秀吗? 这怎么也不考验我一下呢? 觉得我经不起考验? 宰予在被窝里又磨蹭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整理好衣衫,对着房内的铜镜将披散的头发束好,随后戴上帽子推开了房门。 刚刚出门,还未等看清周围的环境,他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疲惫中带着欣喜的声音。 “宰子,您醒了?” 宰予扭头看去,发现那是个怀中抱剑、眼里布着血丝的中年人。 “啊,我记得你,你是叫庄熊吧?你是燕妫姑娘的……呃……不对,你是田氏的门客吧?” 话说到一半,宰予才想起他和燕妫的复杂关系,于是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庄熊高兴的点头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宰予疑惑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庄熊恭敬行礼道:“您从国君的手中救下了我的性命,但我只是个鄙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报您。 我从昨日燕妫的口中得知您在田府下榻,于是便自发的过来替您守门,希望能用自己浅薄的才能为您做一些事。” 宰予听到这里,惊讶道:“这么说,您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一个晚上了?” 庄熊不好意思的点头道:“我没有才能,也并不富贵,只有技击之术还算拿得出手。 所以我无法给您进献良言,也无法用财物来回馈,只能替您守门,防止那些奸邪之徒来接近您了。” “昨夜有人来过吗?” 庄熊也不好直说,只能委婉道:“有几个走错地方的。” 听到这里,宰予总算明白了过来。 看来不是田恒没耍心眼儿,而是全都被庄熊给挡了下来啊! 这下宰予心里好受多了。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 算你田恒还懂点‘礼数’。 搞明白了前因后果后,宰予望着一脸忠厚的庄熊,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翻出了一个小袋子。 “这一晚上,您受累了。我也不知道该回报您点什么,这些钱财算是我的心意吧。” 谁知庄熊见了,脸上的笑容猛地一肃。 “您这是干什么?我来替您守门,并不是为了索取回报。” 宰予道:“虽然我知道您不是为了回报,但我看到您的举措,又怎么能不想着报偿您呢?” 庄熊郑重其事的朝着宰予拜道:“我为您守门,您便想要报偿我。那当初您想要救下我性命的时候,难道也是为了谋求回报吗?” “当然不是。” 宰予见他这么执拗,连声劝道:“您之所以能够活命,这全都是晏子的功劳。 我怎么敢窃取他人的功劳而成就自己的名声呢? 再说了,就算我有功劳,属于我的那一份回报,已经由田子支付给我了。 您替我守门,这已经是另外的功劳了。” 庄熊闻言,还是坚持不受:“田子是田子,我是我,救命的功劳又怎么能与守门的功劳相提并论呢?” 宰予听到这话,感觉头都大了。 他灵机一动,转口道:“欸,你说的也有道理。” 庄熊见宰予改口,脸上笑容重现。 但很快,宰予又开口道:“不过您守门的功劳我可以不答谢,但燕妫姑娘通知你来为我守门的功劳,我却不得不偿还。 我与燕妫姑娘之间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恩德可言。 但她却这么关心我的安危,这份心意我不得不领受报答。 就请您把这个袋子转交燕妫姑娘,作为我感谢她的体现吧。” 庄熊也没想到宰予会来这一招。 燕妫与他的关系虽然大家都知道,但却是不能直接摆在台面上说的。 宰予借燕妫来表达感谢,他还真没有办法替她拒绝。 庄熊捏着袋子,憋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应答。 正当他不知道该不该收钱时,忽然听见宰予一声惊呼。 “坏了!昨晚有你替我守门,那子贡怎么办呢?” 子贡这小子,昨天晚上该不会迈出了走向男人的关键一步了吧? 可恶啊! 我怎么能被他抢在前面?! 庄熊听到这话,不由笑道:“请您放心,端木子就睡在您的隔壁。 因为两个房间隔得不远,所以昨晚我也一并照看了。” 宰予听到这话,终于松了口气。 好险,差点被他领先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旁边房间的门也慢悠悠的被推开了。 子贡一只手扶着脑袋,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完全从酒劲里缓过来。 他不满道:“子我,你一大早在外面喊什么呢?” “这还一大早?” 宰予指着天空中高高挂起的太阳道:“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子贡抬头看一眼,刺眼的阳光差点把他的眼睛晃瞎。 “这……怎么都这么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吧?昨天彻夜未归,少伯他们该担心了吧?” 庄熊闻言,赶忙回道:“请二位放心,昨天宴会后,主君便吩咐人去旅舍报了信,他们不会顾虑您二位的安危的。 主君今早外出办事前,也为您二位准备好了马车,如果要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 宰予闻言,心中暗道。 “喝完了酒还能把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清楚,田恒这小子昨晚果然没醉。” 既然没醉,那我昨晚说的那些话后,还能继续对我们以礼相待,看来我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宰予心里想着,嘴上也没闲着。 “那就麻烦您帮忙通传一声,我们想要现在返回旅舍。” 宰予和子贡等了没多久,便来了人带他们走出田府大门,马车早已等在了那里。 二人上了车,御者一抖缰绳,车轮转动,很快,他们的车驾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庄熊的目送着他们远去,手中还捏着那个装钱的米黄色布袋。 忽然,一道靓影从他的身边闪过,从他的手中取过钱袋。 庄熊感觉手中一轻,忍不住扭头看去,正想骂人,可看清楚了那女子的样貌后,却连忙改口道。 “你……欸?唉呀,这是宰子的钱袋,不能随便动的啊!” 燕妫闻言,不甚在意的嘟囔道。 “我方才在墙角处听得清清楚楚,这袋子分明是给我的,我想怎么使用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庄熊见女儿这番作态,急道:“可这是宰子的钱啊!你要是日常用度上有欠缺,我可以给你攒一攒。 但宰子待我恩重如山,怎么能去用他的钱财呢?” 谁知燕妫闻言,却把袋子打开,像是倒豆子一样倒出里面存着的刀币,将它全部交到了庄熊的手中,唯独却把那袋子给留了下来。 她捧着那米黄色的钱袋打量着,只觉得钱袋面上用红线绣着的‘宰’字分外好看。 随后,燕妫也不管他爹说什么,便迈着步子快步跑开了。 庄熊见了女儿这副姿态,就算再愚笨,也懂了她的心意。 他心情复杂的望着女儿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眼前方人流熙攘的街道。 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这般君子,恐怕只有卿相的嫡女才能……我的女儿……田氏的庶女……到底能不能行啊?” …… 此时的宰予正坐在马车上迎面吹风醒酒,许是昨晚受了凉,他竟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宰予捂着鼻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不妙的心思。 是不是有哪个小人在惦记着我呢? 他机警的朝四处看了看,谁知正巧看见坐在他身畔的子贡正一脸深思。 “你想什么呢?” 子贡喃喃道:“我看你那《三十六计》里,有一招美人计。 我在想,为什么昨晚那么好的机会,田氏居然没对我用呢? 是不是看不起我?我端木赐,难道还不值得他们用美人来收买吗?” 说到这里,子贡忽然扭头望向宰予:“你昨晚……” 不等他问完,宰予便抢先点头:“你别问,问就是有。” “我……” 听到这里,子贡的心中顿时升起了名为妒忌的情绪。 “可恶啊!我端木赐,到底哪里不如你,难道我还配不上……不对,子我,你是不是又骗我了?” 子贡狐疑的将宰予上上下下全都扫视了一遍。 “不对,你小子肯定说了假话! 依你的个性,如果得逞,还不得使劲把我往泥里踩? 你今天一句都不提,这分明就是有问题!” 宰予闻言,心中大叫一声坏了。 让这小子看明白了! 不过宰予也没有继续与他多分辩。 他与子贡都是多年的损友了,二人皆是善辩之士,宰予深知在对方面前多说多错的道理。 与其奋力争辩不如一言不发。 透露的信息越少,他就越猜不透你,只要这样,才能给对方最大的折磨。 果然,在子贡连问了几遍,而宰予不予作答后。 子贡就率先崩溃了。 他连声逼问道:“田氏必无使美人诱子,必无使美人诱子,非邪?非邪?!” 对此,宰予的回答只有一句。 “呜呼,善哉!” 正当子贡捋起袖子准备与宰予既决生死也分高下时,马车到站了。 二人刚从车上下来,便看见公输班和赵毋恤一人手拿一根树枝,正蹲在门口摆弄着什么,而欧冶子和范蠡则围在他们身旁看得津津有味。 宰予和子贡围过去一看,发现这俩小子原来正在用石头垒成城墙和兵器,又用树枝在地上画出许多小人,正在玩攻城打仗的游戏。 此时公输班作为攻方久攻不下,赵毋恤为守方固若金汤。 公输班气急,便开口道:“我要掘开晋水淹了你的晋阳城!” 赵毋恤听了,也生气了:“你掘水灌城,这不仁!” 公输班不服气道:“打仗就是打仗,还讲什么仁不仁的!” 赵毋恤回道:“可夫子说了,不仁就是不仁,就算打仗,也得有仁义之名,然后才能动兵。 你不讲仁义,就是输了,这一战是我赢了。” 公输班听到赵毋恤把宰予搬出来,顿时蔫了:“那……那我不掘水了。我……我、我用我的飞鸢栽上菟裘的煤焦油,浇在你的城里,然后再用火矢点燃!” “飞鸢载不了许多油,怎么可能把全城点燃?” “寻常的飞鸢载不了,我的飞鸢就是能载,你不信,等回了菟裘,我做给你看!” 赵毋恤也知道公输班的木匠活厉害,因此也不敢与他在这方面多争辩,只得转移话题道。 “那……那你也没有厉害的弓手!我的晋阳城墙高耸,你射不进来!” “射不进来我就用羊黔之法,在城外垒起土丘,居高临下往城中射击! 再说了,那个莒国的蛮人纪胜,他的弓术那么好,就算不垒土丘,他也射的进!” “纪胜为什么要归你?” “为什么不能归我?他天天在菟裘的矿洞里挖石涅,还骗我的饴糖吃。 我有恩于他,再用上将军的高位去请他,他肯定听我的!” 宰予听到这里,头上汗都下来了。 是我教育的不对吗? 这俩小子一天天的,都学到了点什么? 他赶忙咳嗽一声,公输班和赵毋恤扭头一看,发现夫子来了,赶忙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给宰予行礼。 “夫子!” 宰予没好气道:“你看看你们俩。来齐国前,答应我不会落下课业。 可现在一到齐国,就天天在这里摆兵棋做游戏,还互相争辩不休,这是君子应该认同的行为吗? 我看你们玩的这么开心,想必是把诗三百都背熟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出题考考你们吧!” 子贡听到这话,只感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 子我这小子,怎么还把夫子的那一套‘恶习’给学会了? 赵毋恤和公输班听到宰予要提问,慌忙摆手道。 “夫子,您先别问。” 宰予气道:“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们还没背熟。” “那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背熟?” “您不问的时候。” “你们……” 宰予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病要发了。 从前他只以为夫子最大的成就是写了《春秋》。 但现在看来,夫子他老人家最值得称道的成就是教导了三千弟子啊! 赵毋恤和公输班这种学生都能把他气成这样了,而夫子还要教导子贡和他这样的学生,也是够不容易的。 人民教师,果然不好做啊! 范蠡看到这里,连忙上来打圆场:“罢了罢了,都是小孩子,说话直来直去的,您就不要怪罪他们了。” 欧冶子则捋着胡子笑道:“这两个小子虽然顽劣了些,但确实聪慧。 尤其是班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对匠人的手艺了解的通透,真是让老朽惊讶啊! 倘若将来我的孙儿能达到班小子一半伶俐,我也就放心了。” 欧冶子这话刚说完,旅舍中便传来一声嗔怪的女声。 “父亲,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在乱说些什么呀!” ------题外话------ 如果让你等上一张月票,毫无音信的月票,你会等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有结果。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三章 埋设暗子(4K) 宰予和子贡扭头望去,旅舍的屋檐下,正站着个唇薄淡面、眉眼秀丽的女子。 她下着罗绮裙,上穿紫绮襦。 乌黑的秀发柔顺光泽,虽然没有穿戴多少华丽的发饰,也没有像诸夏女子那般盘成长鬟,但仅仅是用布带束成马尾垂在侧肩,便看上去清新丽人。 宰予见了她这个发型,先是一愣,随后脑子一抽,忍不住念了句。 “好危险的发型啊!” 不过好在这话并没有传到对方耳中,女子迈动步伐,迅如飞凫,完全不似大多美人那般娇弱,反而有种灵动敏捷的飘逸感觉。 紧跟再他身后走出来的,是个身形壮硕肤色、棕黑的高大汉子。 二人相伴来到欧冶子的面前,还不等宰予发问,欧冶子便率先开口为他们介绍。 “宰子,这便是我的女儿莫邪,还有女婿干将了。” 莫邪听了,不等宰予开口,便好奇的打量着他,毫不顾忌的问道:“您就是父亲提到过的那位菟裘宰子吗?” 她这么一问,瞬间把宰予给整不会了。 按礼说,莫邪是已经嫁人的女子,她当着丈夫的面,这么大大咧咧的去与一位年少有为、英朗帅气的鲁国君子搭话,真的不犯忌讳吗? 宰予犹豫的朝他身边的干将望了一眼,发现这个黑汉子一言不发的跟在莫邪身后,居然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宰予心中迟疑。 难道……你小子也是个赘婿? 宰予这么一琢磨,好像还真有这种可能。 欧冶子乃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师,无论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受到国君的极高礼遇。 如果他肯去菟裘,宰子也得给他评个铸剑学的学科带头人。 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既不缺钱又不缺名。 而且欧先生貌似就这么一个女儿,招个赘婿继承家业,把他这一身铸剑的技艺传承下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宰予望着干将这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他估摸着要是真打起来,十个高柴也不够他抡的。 宰予心中不由感叹道。 “什么叫打铁还需自身硬啊?怪不得欧冶子招你做赘婿呢,够硬!” 宰予一直盯着干将看,迟迟没有回答莫邪的问题,这瞬间激起了她的不满。 “您在看什么呢?为什么您不愿意直视我呢?” 宰予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回道:“不是我不看您,而是我的老师教导我:非礼勿视。 我听说吴越的女子,乃是天下的绝色,她们的面貌有如坠落凡尘的神女。 正所谓,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吴越女子有此等容貌,而我的德行又是如此浅薄。 如果我看得太久,担心自己会陷入沉迷,从而失去君子应该秉持的操守。 所以,我才不去看您啊!” 俗话说,对付大部分女孩子,只要夸她长得漂亮,就一定能博得她的好感。 这句话往前推五千年,往后再推五千年,都是适用的。 红颜祸水、倾国倾城明明都是贬义词,但就是因为占了一个漂亮,所以竟然渐渐的演变出了褒义。 果不其然,莫邪听了宰予的话后,终于开心了。 她眼角含着笑,也不再去与宰予计较之前的事了。 她抬起袖子遮掩笑容:“女子的容貌哪里有什么定数? 吴越的女子也是有丑有美,那不过都是天下人误传的话罢了,您大可以不用在意。 不过您要是不担心德行的话,我倒是有几个容姿俏丽的密友。 您不喜欢美人,这些美人倒是很喜欢君子呢。” 子贡听了,郑重其事道:“在下端木赐,虽然不是君子,但勉强算是个瑚琏。 等您回到越地,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帮我问问有没有喜欢瑚琏的。” “瑚琏?”莫邪闻言一愣:“为什么您是瑚琏呢?瑚琏不是一种器物吗?” 子贡道:“瑚琏虽是器物,但还是可以一用的。” 子贡的话落在宰予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感觉不对劲。 子贡这小子,果然是开车的一把好手啊! 可他望着周边人全都面色如常,宰予又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 是……是我不干净了吗?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听出不对来? 正当宰予纠结着要不要给大家伙解释解释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来了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见到宰予和子贡,笑着走下马车向二人施礼道。 “子我,子贡,好久不见啊!” 宰予和子贡也惊呼道:“颜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的这人正是孔门弟子颜浊邹,他是当初孔子陪同鲁昭公流亡齐国时收下的学生。 说起孔子收他为徒的故事,那就又是一段传奇的演绎了。 颜浊邹本是泰山脚下一代的大盗,从前跟随他一起在梁父盘踞作乱的足有千余人之多。 但后来也不知道颜浊邹是怎么想通了,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儒。 他来到夫子的门下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就在齐国出仕为官。 后来夫子离开齐国时,颜浊邹并没有跟着一起走,不过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去鲁国看望夫子,宰予和子贡也因此见过他几面。 颜浊邹责怪道:“你们两个,到了齐国也不过来拜访我。 我还是从国君那里接受了命令,才知道你们俩到了临淄。” 子贡笑道:“不是我们不去拜访您,而是我们不知道您的住所啊!” 颜浊邹听到这话,想想觉得也是。 他虽然在齐国出仕,但当的也不是什么大官,住处也没那么好打听,于是也就原谅了他们俩。 宰予问道:“您方才说从国君那里领受了命令,齐侯是打算请我们过去吗?” “那倒不是。”颜浊邹摇头道:“国君和田子命我带你们去一趟冶铁工坊。” “冶铁工坊?” 听到这四个字,欧冶子和范蠡的脸上立刻现出笑容。 没想到宰予居然还真替他们把事情办成了。 “不是我要去,劳烦师兄您安排我身边的欧先生他们过去一趟吧。” 宰予这一趟来齐国本来就不是为了观摩齐国的冶铁工艺的,他只是为了确保干将和莫邪能够愿意去往菟裘。 而参观齐国的冶铁工坊,也只是为了让他们死心罢了。 要想得到强韧的钢铁,还得看宰子的手段。 至于与齐侯建立联系,与田氏搭上关系,还结识了晏子,这都纯属是意外收获。 现在任务完成,宰予自然也乐得在旅舍好好休息,等着欧冶子他们心灰意冷返回,然后再给他们抛出最后一丝希望。 范蠡和欧冶子先是向宰予道了谢,之后便领着干将、莫邪坐上了颜浊邹安排的马车,一路向着冶铁工坊的方向驶去。 而颜浊邹则没有选择和他们一起去,而是留在了旅舍,打算和宰予他们联络联络同门感情。 他来到旅舍中坐下,还未等宰予和子贡开口,便听见他一声叹息。 “唉……” 子贡一边为他倒上解渴的酸浆,一边问道:“师兄为何叹息啊?” 颜浊邹一脸复杂的问道:“子路……他还好吗?” 宰予笑着回道:“他还是那个样子,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只不过最近更是比以前跟开心了些。” “为什么最近更开心呢?” 子贡想起子路天天穿着破袄操练士卒的样子,忍俊不禁道。 “还不是因为立下了功勋,使得自己学成的技艺有了用武之地吗? 子路他半年前在郓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国君晋升为了上士。 他现在手下管理着一百名士卒,每天习剑练兵,试问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他高兴地呢?” 颜浊邹闻言,苦闷的低头饮了口酸浆:“子路啊……当年明明我和他差距不大的,可现在……欸,要怪,就怪我自己吧。 当初夫子离开齐国时,我尚未修养好德行与才学,但却因为贪图利禄,没有跟着他老人家一起回去。 结果啊……如今夫子离开齐国已经十二年了,我的才学依然鄙陋,品行也饱受质疑。 十二年前,我去做了田氏的家臣。 现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虽然他们帮我谋得了一个下士的爵位,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宰予闻言,不由问道:“师兄为什么这么说啊?难道是田氏给您的报酬不够吗?” 颜浊邹摇头道:“田氏对待家臣食客向来大方。 我虽然地位低下,但十二年下来,总归积攒了几百亩田地。 如果要是计算起来,这报酬已经比某些小国的上士还要优渥了。” 子贡不解道:“那您为什么还要叹息呢?” 颜浊邹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苦闷,他抬头冲着店家问道:“有酒吗?给我上一坛!” 很快,舍仆便为他端来了酒水,颜浊邹一口饮下,只觉得淤积在胸口的郁闷终于得以抒发。 他说道:“夫子从前曾教我《易》,说: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意想不到的灾难。好比有人将牛系在不该系的地方,行人顺手牵走,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收获,而对失牛的人来说,是灾难。 我当时以为田氏邀我作家臣,是我的意外收获,但却没想到,这却是我意想不到的灾难啊! 夫子在齐国时,受到包括田氏在内的诸多卿大夫的排挤,所以不得不离开齐国。 当时田氏用重金去聘请我们这些跟随夫子学习的学生,子路经受住了诱惑,而我却背离了夫子。 虽然夫子并没有责怪我,但我又怎么能不感到愧疚呢? 你们或许知道,我年少时曾是盘踞在梁父一带的盗寇。 因此,我满心以为田氏聘我过去,必将委我以重任,让我待在司马穰苴的手下领兵。 没想到,他们在让我掌了几年兵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调离。” 说到这里,颜浊邹伸出手掌放在宰予和子贡的面前,自嘲般的笑了笑。 “你们看我这手掌,太久没有握过缰绳,太久没有练过剑艺,如今竟然变得细嫩了不少。 要是被子路看到,他少不得又要笑我。” 颜浊邹摇着头,忽然看见面前盛酒水的陶碗里掉进了一根花白的头发。 看见这枚白发,颜浊邹忍不住潸然泪下:“若是当时我坚定志向,继续留在夫子身边修养德行、学习六艺,又怎么会是落入今天这步田地? 十二年了,我才终于明白了君子济世的道理。大丈夫,当建功于天下,立业于万代,怎么为了一口食粮,而背离大道呢?” 宰予听到颜浊邹的话,也感觉心里怪难受的。 你要说颜浊邹做错了啥事,好像倒也没做错啥。 他本来就是穷苦出身,老盗寇,穷怕了。 所以在夫子这里本科毕业之后,也没有选择继续深造,直接就近选了一家和夫子有过节的大企业入职。 但没想到这大企业挖他过来是为了整垮夫子,夫子一离开,他就被调去边缘部门放羊了。 钱不少给,事不多做,按理说,也算是个养老的好差事。 但颜浊邹来公司上班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结果一下子在公司里蹉跎了十多年,好好地士人君子直接被整成了佛系老油条。 如今他在齐国已经成家立业,再让他跳槽也不现实。 况且就算他现在走了,你让他去哪儿呢? 子路三十多岁能在鲁国出仕,那是因为子路的名气本来就大,再加上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未曾懈怠,还有夫子给写推荐信,所以才能有这么个结果。 而以颜浊邹的年龄,还有十多年都没有长进才能,再加上背离恩师的名声,哪家企业会要啊! 颜浊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要这么晃荡过去了,因此强颜欢笑的劝道。 “罢了罢了,今日二位师弟过来,我就不提这些灰心丧气的事了,咱们喝酒。” 他正准备痛饮一番,但却看见宰予忽然把手一抬:“慢着!师兄如今在田氏做的是什么职务?” “职务?”颜浊邹自嘲道:“说出来你们可能都想不到,我现在是个琴师。” “琴师?” 宰予眼珠子一转,他又想到了个鬼点子。 他笑着冲颜浊邹招手道:“师兄你且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可以扭转乾坤。” ------题外话------ 我想花很长时间去了解一个读者,而不是轻易地在一起。我想要细水长流的月票,不轻言放弃。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四章 菟裘学派(4K4) 夕阳日暮,田恒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乘着马车返回家中。 虽然从田府的大门前走到日常饮食的膳厅并不算太远,但田恒每次经过这条道路,都要走上很漫长的时间。 没办法,这条道路上进进出出的食客实在太多,每见到一人田恒都要停下脚步与他们寒暄几句。 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维护情谊。 虽然有些话并不是发自真心,但这些事却是不得不做。 广施恩惠,笼络人心,是父亲田乞定下的家规。 而他手下的这些食客,也是田恒能立足于田氏的根本。 所以即便再烦再累,田恒都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贯彻着礼贤下士的守则。 但人总是会累的,如果不是真心实意的做事,久而久之只会加重疲劳,使得自己产生倦怠。 对此,田恒也有自己的调解方法。 他走入膳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到几案前坐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婢们也连忙为他呈上冬日冰饮来缓解疲劳,没过多久,又有膳夫捧着鼎、镬等食具走出。 他们把鼎、镬放在田恒面前的几案上,又在下方添上细碎的木条木枝,再用干草做成的火绒点燃。 小火烧了没一会儿,鼎镬中的用鱼虾熬出的油亮汤底便咕嘟咕嘟的翻滚了起来。 田恒夹起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片放在鼎里涮了涮,看到肉色变白,便及时取出。 然后,将羊肉片放在装着用酱油和茱萸末调成的蘸料中蘸了两下,方才慢悠悠的放进嘴中。 滚烫羊肉带来的鲜美的滋味儿不断地刺激着田恒的味蕾,让他忍不住满灌一口冬日冰饮,祛除嘴中的热辣。 一杯水酒下肚,田恒闭眼回味道:“舒服,太舒服了!” 这一刻,他感觉这一天的劳累仿佛都被驱散,终日的奋斗也有了回报。 冬日的羊肉,再配上冰饮和酱油,就算是天帝,恐怕也没有我这样的享受吧? 这时候,如果再听上一首曲子,那就更美了。 田恒想到这里,开口喊道:“乐师呢?去把乐师给我叫来!” 女婢们听见田恒吩咐,赶忙出去喊人。 田恒则趁着这个时间,又夹起几片羊肉,放在另一个用青梅干与盐粒调成的蘸料中试了试味道。 田恒一边咀嚼着,一边客观的评价道。 “其实这也不能说差,但肯定不如酱油鲜美。 不过青梅的酸配上盐粒的咸,却可以化解羊肉的膻味与肥腻。 但既然都已经是吃羊了,肯定要的就是这份肥腻,所以两相对比之下,还是酱油与芥子末更胜一筹啊!” 就在食评人田恒对今日的餐点发表点评时,颜浊邹已经抱着瑶琴来到门外等候。 “田子。” 田恒见他来了,放下筷子笑着说道:“进来吧。” 颜浊邹来到屋内将瑶琴放下,掀开盖在琴弦表面的布帛,略微调了调琴弦,然后挺直腰板,便冲着田恒问道。 “您今日想听些什么?” 田恒正在尝试将一旁的芥子末与酱油混合而成的新口味,刚入口便被呛得咳嗽连连。 他一边抬起袖子遮掩,一边随意吩咐道:“就弹你最擅长的曲目吧。” “最擅长的?” 颜浊邹听了先是一怔,随后脑海中浮现了夫子仁厚的面容与和蔼的微笑。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当年夫子在齐国时,为了学《韶》,三个月都尝不出肉的滋味儿。 而《韶》也正是夫子教他的第一首乐曲。 颜浊邹回想着过往的经历,心中五味杂陈:“那我就弹一曲《韶》吧。” “《韶》?好啊!这可是一首好曲子。” 田恒对于颜浊邹的选曲也是无比满意,因为《韶》乃是虞舜时的乐曲,而他们田氏正是帝舜的后裔。 今日他得到了如此美味珍馐,怎么能不与先祖分享呢? 颜浊邹得到他的肯定后,闭上眼睛追思着过往的记忆,指尖拨动奏响琴音。 悠扬的乐曲在膳厅内婉转飘扬,田恒欣赏着美妙的乐曲,吃一口肥美的羊肉,再饮一口美酒,只觉得此生的心愿似乎都已经满足了。 有琴声作伴,田恒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一边聆听琴音,一边涮着肉。 初时,田恒还不感觉有什么,但越往后听,他越感觉不对。 田恒的眉头越皱越紧,甚至连涮肉的筷子都停止不动了。 “这……明明音律是对的,但今天的琴声,为什么听起来如此悲伤啊?是您的瑶琴坏了吗?” 颜浊邹的琴声为之一止,他的两手放在瑶琴之上抚平琴弦,膳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颜浊邹慢声道:“让我来检查看看吧。” 他俯下身子调整琴弦,然后又弹了一段。 田恒听到琴音,脸上现出笑容:“这才对嘛!您这瑶琴估计是用的时间太长,音律都失衡了。 这样吧,一会儿您下去之后,找家宰取上些钱财,去换一把新的瑶琴吧。” 颜浊邹摇头道:“曲调悲伤不是琴的问题,而是因为弦绷得太紧,所以调子显得低,调子低了,听起来就会使人感到悲伤。 而琴弦能绷得紧,更说明这把瑶琴是良材所作,明明是良材,却被用来弹奏不适合它的曲子,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悲伤呢?” 田恒原本吃的正欢,他听到颜浊邹这话,一个不小心,刚送进嘴里的羊肉差点卡在嗓子眼里把他噎死。 一旁侍候的女婢急忙上前替他顺气,田恒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望着颜浊邹一脸严肃的模样,方才想起自己失礼了。 这种听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夹枪带棒的话,怎么能从颜浊邹的嘴里蹦出来呢? 不过眼下这会儿工夫,田恒也来不及多想了,他忙不迭的整理衣冠,冲着颜浊邹的方向正坐。 “您是觉得琴师的职位并不适合您吗?可我觉得您的曲子谈的实在美妙啊!” 颜浊邹摇头道:“我食用的是田氏的俸禄,我所处的地位也是田氏赐予的。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如果您觉得我的琴弹得好,让我担任琴师的职务,我也没什么抱怨可言。 但我听说,万物各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恭谨朴实的人,可以让他们侍奉主君,进献忠贞之言,这是他们不费力就可以做好的事情。 也可以让他们领兵作战,抵御强敌寇仇,但这却违反了他们的天性,因此即便尽力去做也难以成功。 骐、骥这样世人皆知的良马,可以让它们一奔千里,这是它们容易做到的事。 也可以把它们放在宫中,让它们去捉老鼠,但这样做的效果却还不如一只刚出生的小猫。 泰阿、龙渊这样的宝剑,它的锋利天下闻名,但木匠用来砍木头,却还不如用寻常的斧子。 无法领兵作战,难道是仁厚之人的过错吗? 无法捕捉老鼠,又应是骐、骥这样良驹的过错吗? 无法用来伐木,又该是泰阿、龙渊的过错吗? 我是个愚钝不明的人,无法了解其中的道理,所以想要向您请教其中的缘由。” 田恒听完这段话,忍不住面色肃然。 他满脸歉意的低下脑袋向颜浊邹诚恳认错:“从前我不知道您竟然贤能到了这种程度,现在我打算调整您的‘琴弦’,让您能够奏响合适的乐曲,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颜浊邹听到田恒的话,亦是俯身回礼道:“如果您愿意这么做的话,我将会在战场上为您抵御贼寇,在原野上一奔千里,在刀锋中削铁如泥了。” 说完这段话,颜浊邹便抱着瑶琴退出了膳厅。 田恒目送着他的身影一路远去。 他反复回味着颜浊邹的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桌上盛满了酱油的漆碟。 他一瞬之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田恒嘴角露出一丝说不上什么感觉的笑容,他夹起羊肉片在碟子里涮了又涮。 “宰子啊!宰子!你都已经离开临淄了,还给我留了这么个问题。 这么点小事,你直接来找我说说不就行了吗?弄得这么麻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田恒将羊肉送进嘴中,闭上眼睛,感受着汁水在唇齿间流动的感觉。 忽然,拿着筷子的手缓缓放到了几案上,他好像想明白了。 田恒睁开眼睛,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笑叹道。 “妙啊…… 《诗》中有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菟裘宰子,何止是鲁之明哲者也? 此人,乃天下之明哲也!” …… 就在田恒正在吃涮羊肉的时候,他口中的‘天下之明哲’正与范蠡他们泛舟于淄水之上。 大翼中抛出一张渔网,将无数鱼儿揽入船中。 随着公输班和赵毋恤的一阵惊呼,渔网散开,落了满船的鱼儿。 两个小鬼一人扑倒一条,抱着大鱼来到宰予身边要求道:“夫子!我们要吃这一条!” 宰予正蹲在旁边用酱油和姜、芥等调味料配制着蘸水,他回头一看这俩小子手里的鱼,差点吓了一跳。 “这鱼比你们脑袋还大呢,能吃下吗?” 负责片鱼的子贡走了过来,从他俩手中接过鱼,也着实吓了一跳。 “冬日里,居然还能捕到这么肥美的鱼?不过你们俩可想好了,这鲫鱼可不适合做鱼脍,你们别吃吐了。” 宰予也劝道:“给他们俩做个煎鰿算了,小孩子吃什么鱼脍?” 赵毋恤和公输班听到这话,俩人一百个不满意。 “凭什么夫子你能吃,我们就不能吃?” “夫子你说过:君子视之万物,一视同仁而已。您要是不让我们吃,您也別吃了。” “欸?!” 宰予先是一愣神,旋即怒道:“要造反了还?大周可还没亡呢!” 赵毋恤和公输班见宰夫子发怒,俩人一溜烟儿的躲到了欧冶子的身后。 他们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躲到这位外表粗狂内心慈爱的长者身后,宰予都不会再追究了。 宰予见状,只是呵呵一笑。 随后从袖子里掏出本子和笔,在赵毋恤和公输班的名字后面又添了一笔。 细细数来,他俩名字后已经积满了三个正字。 一个正字,便代表抄写《诗》《书》《礼》《乐》《易》各一遍。 三个正,便代表了三遍。 两个小子,和宰夫子玩这套? 这都是你宰夫子当年玩剩下的东西! 正当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只待回了菟裘就可以反攻倒算之际,他忽然看见公输班带着赵毋恤扑到了莫邪的怀里撒娇。 “莫邪姐,夫子他不让我们吃鱼脍!” 莫邪搂着两个小子,好言好语的宽慰着。 她早就想要个孩子了,奈何干将那家伙一直沉溺于打铁,明明一把子力气,却把一大半都用在了铸剑上面。 莫邪自己想要孩子却不能如愿,所以这几天看见赵毋恤和公输班,对他们宠溺的心情几乎都能溢出来了。 “没事,宰夫子不给你们,我来做给你们吃。不就是鱼脍吗?走,我带着你们去选鱼。” 说完,莫邪便一手一个将两个半大小子抱起。 宰予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转过身去,他两手掐腰,望着白浪翻滚的浩荡淄水,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滑出。 妈的,输了! 我输的太彻底! 我输就输在同年龄段时,没有这样的超人勇气与智慧! 不过现在毋恤和班能有这样的意识,也可以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吧? 想到这里,宰予再看两个学生,忽然有了种老怀大慰的感觉。 他感叹道:“我总算能够理解夫子那种盼我成才的感受了! 果然,天下夫子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啊! 谁不盼着自己的学生能得点好呢?” 他正感慨着呢,子贡吊着一块刚片下来的鱼肉从他身边冒了出来。 “你小子嘀咕什么呢?” 宰予慨叹道:“我在想,我现在只不过是收了毋恤和班两个学生,就已经把他们教育的这样出色了。 如果今后我可以像是夫子那样桃李满天下,那么未来的天下想必一定会是一派……” “礼坏乐崩的景象吧!”宰予话还没说完,子贡便在后面翻着白眼接了一句:“得了吧!你看看这两个小子被你教的,那简直就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班我就不提了,他的天性可能是活泼了点。 但毋恤原本可是个恭谨守礼的孩子,跟在你的身边学了两个月,怎么也变成同一种味道了? 你最好别让夫子知道你收了学生,要是让他知道你的学生都是这种感觉的,非得把你骂死不可!” 宰予可以挨骂,但唯独受不了挨子贡的骂。 你个言语科第二的,有什么资格骂第一? 以下犯上? 再说了,未来由你和子夏的学生、后辈们组成的西河学派可是被集体开除了儒籍的,什么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悝、乐羊、西门豹、公叔痤…… 宰予原本心里正骂着呢,可越骂越感觉没底气。 坏了,怎么感觉子贡的这些后继者们还挺厉害的? 宰予沉默片刻,犹豫再三,忽然扭头望着子贡问道:“那个什么,我说子贡啊……” “嗯?”子贡看见宰予一脸的谄笑,后背猛地一凉:“子我,你该不会又在惦记着我什么吧?” “没有,哪儿能呢,咱都兄弟。哪儿有什么惦记不惦记的?” 宰予笑着说道:“我是觉得吧,教学生这件事,以我目前的能力,恐怕还不足以独自做好。 你看……要不然,咱们组个学派联合招生,你意下如何啊?” ------题外话------ 我作为一个作者,更新完之后求票是非常合理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多智近鬼(4K) 清晨时分,淄水之上,寒风凛冽。 宰予立于船头,闭上眼睛,伸手感受着四方传来的干冷空气。 在他的身后,扎着小辫的赵毋恤和公输班也有样学样,同样伸展手臂模仿夫子的造型。 忽然,宰予猛地睁开眼,四肢伏地,进三退二,时动时静,时走时停。 一边练着,宰予的口中还念念有词:“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赵毋恤和公输班也学着他的招式,如样照做,对于夫子口中的口诀也依样背诵。 此时的范蠡刚刚睡醒,他走出船舱伸了个懒腰,便看见宰予带着学生们练功的场景。 他大惊失色,正想提醒三人注意‘走光’,但眼睛一瞥,却看见他们居然早就换上了练功穿的‘胡裤’,这才稍稍放心。 他又在旁边观摩了一阵,忽然感觉这套功法有点意思,于是便笑着上前问道。 “宰子,您这练得是什么呀?” 宰予一套做完收功,双腿盘曲席地而坐,调整呼吸后方才徐徐睁眼道:“五禽戏。” 范蠡好奇道:“喔?何为五禽戏?” 宰予道:“所谓五禽之戏,是观摩飞禽走兽的行动,从而推衍出的一套强身健体之法。 如果长期习练五禽戏,可以感悟天地道法,祛除身体疾病,使得四肢强健灵活。 如果短期习练,也可以增进食欲,有助于纾解内心郁气。” “真有这么神奇?” 范蠡这话刚一问出口,就察觉自己失言了。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种话,范蠡肯定当他是自吹自擂,但面前坐着的这位可是菟裘宰子。 他能写出《伤寒杂病论》,开发出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范蠡问道:“不知道您这所谓的五禽,是哪五禽呢?” 清风掠过,带起宰予的衣角,他茕茕孑立,站在船头,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所谓五禽者: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 范蠡闻言,笑着问道:“五禽戏这个名字太过平凡了,您为什么不借用世人敬畏的五灵来命名呢? 五灵者,麟、凤、龟、龙、虎。 同时五灵也可以分别对应东方青帝、南方赤帝、中央黄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这五位天帝。 有了五灵在前,您难道还怕这套法门不被世人所接受吗?” 谁知宰予听到这话后,只是微微摇头。 他不是没想过给五禽戏改个名,但他怕改完名之后会被夫子捶死。 虽然如今的天下早已礼坏乐崩,但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现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菟裘大夫,怎么敢窃取五灵的名德呢? 宰予开口道:“现在的天下间,凤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而五灵的德行则太过广博,以我的身躯实在难以承受啊!” 此时的赵毋恤和公输班也练得累了,他们听到宰予谈起五灵,于是便闹着要他讲故事。 “五灵的德行到底有多广博呢?” 宰予瞥了俩小子一眼,心里觉得他们最近的尾巴扬得太高,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于是便开口说道:“就拿凤凰来说吧。 当年黄帝登临天子之位后,秉承上天恩泽,明天道而修自身,向百姓推行仁德,由是天下太平。 然而,却迟迟不见凤凰来临。 黄帝日夜思念凤凰,于是就向贤人天老请教道:凤凰是什么样子的? 天老说:凤凰前面长得像鸬鹄,后面像麒麟,蛇颈鱼尾,鹤头鸳鸯腮,龙纹龟身,燕喙鸡啄。 凤凰的头上戴着德,顶上显着义,后背负着仁,心中怀揣着诚信与智慧。 它吃东西的时候讲究规矩,饮水时讲究仪容。 离去时有文彩,来临时有祥瑞。 凤凰晨鸣称作‘发明’,昼鸣称作‘保长’,飞鸣称作‘上翔’,集呜称作‘归昌’。 它的羽翼挟着仁义,心中怀抱忠诚,脚下踏着正路,尾巴系着英武。 小声叫时必定和着钟乐,大声叫时必定和着鼓槌。 凤凰伸长脖颈,伸展双翅。 五色光彩全部呈现,兴起八方风云,风云降下及时雨,这就是凤凰的形象。 凤凰推究万物,顺随福泽,幻化各种形状,通晓天地之间的规律。 它离去就发生灾难,出现就带来福泽。 凤凰通览九州大地,观望八方风云,文治武功齐备,匡正国家,慑服奸邪。 它的威严光照四方,无论是圣人、仁人、贤人都拜服在下。 所以,当君主有了凤凰一方面的美德,凤凰就会经过这里。 有两方面的美德,凤凰就会在这里停歇。 有三方面的美德,凤凰就会在春秋两季来临。 有四方面的美德,凤凰就会在四季出现。 如果君主能够兼具它五方面的美德,那凤凰就会终身居住在这个国度了。 黄帝听完天老的描述,感叹道:嗨呀!凤凰的德行,真是盛大啊! 于是他就头戴冠冕,系上黄色的衣带,在中宫斋戒。 凤凰感受到了黄帝的德行与诚意,于是就遮天蔽日的降临了。 黄帝从东阶走下,向西行礼说:上天赐福,怎敢不承受天命? 于是凤凰就降落在东面的园圃中,吃黄帝园林里竹实,栖息在梧桐树上,终身不再离去了。” 说到这里,宰予扭头看向赵毋恤和公输班,问道:“我从前让你们背《诗》,《诗》的《大雅》里有一首《卷阿》,你们背熟了吗?” 公输班被宰予问的一愣,但一向认真刻苦的赵毋恤却已经反映了过来。 他举手问道:“夫子,《卷阿》里有一句: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说的大概就是您刚才说的这件事吧?” 宰予听了,满意的点头道:“毋恤啊!现在我已经可以同你谈论《诗》里的道理了。” 公输班听到宰予夸奖赵毋恤,急的问道:“夫子,那您什么时候能同我谈论《诗》呢?” 宰予装作痛心的摇头道:“连《卷阿》你都背不来,我就是有心与你谈论,你能了解我与你谈的是什么吗?” 公输班听到宰予的话,红着脸垂下小脑袋,认真的给夫子行礼认错。 “从前是我冒犯了夫子,现在我将要去背《诗》了。希望您在我背完了《诗》后,可以愿意同我谈论道理。” 说完,公输班便迈着小步子一路跑了回去,临走前还不忘气鼓鼓的瞪了赵毋恤一眼。 “居然瞒着我偷偷背《诗》!” 赵毋恤还想解释:“那是我从前就背会了的呀!” 但公输班可不听他解释,毕竟以他那装满了木匠手艺的小脑袋瓜子而言,估计是很难理解赵毋恤这种读上几遍就能熟练背诵的超凡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像宰予搞不明白,为啥他俩天天费劲巴拉的提问,但要想得到夫子的夸奖却难如登天。 而颜回只是坐在那里听讲,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答,就能让夫子对他赞不绝口。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夫子说:我整天对颜回讲学,他从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像个愚笨的人。但等他退下,我观察他私下里同别人讨论时,却能发挥我所讲的,可见颜回他并不愚笨呀! 这叫什么事?! 颜回啥也不干,天天被夸奖。 怎么换到我这里,就变成了: 宰予这小子不是个仁人啊! 你不是问这种问题的人! 朽木不可雕也!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 不过让宰予欣慰的是,子贡这小子也没强到哪里去。 赐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不是你可以做得到的。 你是不如颜回,我和你都不如颜回啊! 瑚琏也! 赐啊,你真的就那么贤能吗?我可没有闲工夫去议论别人。 这么想想,宰予的心里好受多了。 不过倒也不怪夫子喜欢颜回,宰予现在回头想想,自己要是有个颜回那样的学生,估计也得喜欢的不行。 不管教什么,一点就透,这就可以算是聪慧了。 学会了之后,他还真的能身体力行的去做,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动摇他践行理念的决心。 这种学生,怎么能不讨老师的喜欢呢? 宰予望着浪涛连连的淄水,心中感慨油然而生,正想赋诗一首歌以咏志呢,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回头看去,子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来了。 子贡皱着眉毛,嘴里嘀咕着:“子我,你刚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这你都知道? 宰予赶忙转移话题,他观察淄水附近,发现接连出现了不少农田,于是便开口道。 “已经能见到田地了,看来这里距离菟裘已经不远了。” 一旁的范蠡负手在后,惋惜道:“可惜啊!这段日子与您相处下来,收获颇丰。 我本想继续与您探讨学问,奈何我身负王命,不得不返回越地向君王回报。 此次离别,等到下次与您相见,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啊?” 宰予笑着回道:“咱们下次相见,应当不会太晚吧。” “喔?宰子何出此言啊?” 宰予道:“贵国的君王,难道不是希望能够寻访到能够用来打造神兵利器的铁精吗? 此番他派你出访,未能觅得铁精,想必您在越地稍作整顿后,很快就会再次被派出寻觅吧?” 范蠡笑问:“听宰子的意思,等我下次出访时,您的菟裘必能炼出铁精?” “能不能炼出来,也不碍着您来我这里作客,不是吗?” 宰予与他相视一笑,范蠡笑得连连点头道:“您这句话,乍一听起来,粗陋无比,但细细一想,倒是极有道理啊!” 说白了,公款旅游嘛! 这还需要宰子教你? 徐福寻个长生不老药,敢找始皇帝要童男童女三千人,还要好吃好喝供养着,出海坐的都是巨船。 结果不止药没找到,还连人带船一齐卷走,携带公款公船直接潜逃。 你范蠡寻个铁精,就配一艘大翼,船工甲士九十人而已,还得帮越国兼职卖货。 就这种差事,你找越王特批点经费,来我们菟裘玩几天怎么了? 最起码你是正儿八经来考察的,因为菟裘真的有铁矿。 况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呢,万一菟裘真炼出了铁精怎么说? 你不来,那不等于工作失职了吗? 宰予将如何合理合法在工作中摸鱼的方法交给范蠡后,他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都变了。 “宰子所言极是,那咱们就数月之后再见了?” 宰予笑问:“要数月这么久吗?” 范蠡藏着笑说道:“如果只有旬日,那未免做的也太假了。” 子贡听着他俩的黑话,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不管啥样的人,和宰予在一起待久了,都这个调调。 也就只有他端木赐才能出淤泥而不染。 子贡倚着栏杆,望向淄水两岸,忽然发现前方的天际线上现出了菟裘的低矮城墙,紧接着又看见前方的河岸边,真有一群人沿着河堤疏浚沟渠。 这是宰予去齐国之前给冉求、高柴他们下的命令,让他们趁着冬季农闲时,发动民众先把旧有的水渠休整疏通一遍。 先前宰予刚刚到任时,之所以没有先行开凿水渠,是因为当时的民心还未聚拢,民力尚且不能使用。 而现在,菟裘的三百户民众储存了足够的粮食,又能源源不断地用石涅从菟裘的仓廪里兑换现成的粮食。 此时再征调他们去做事,大部分人自然也就不会推三阻四了。 而宰予上任菟裘后,第一件民生工程为何要从整理水渠开始做,那就是另一个讲究了。 宰予默默回忆起自己在图书馆中翻看过的书籍。 九月,大雩。 ——《春秋左传·定公七年》 大雩是周礼中规定的一种求雨仪式,通常情况下只会在四月举行大雩,以此来祭祀天帝与山林川泽之神,并祈求风调雨顺。 而如果大雩的仪式出现在其他月份,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一年有大旱降临。 宰予一遍一遍的回忆着《左传》的内容,忍不住心中感叹道。 “今年可真是个风云既变的年份啊! 鲁国大旱,我存在仓廪中的那些存粮,可就该发挥作用了!” ------题外话------ 如果读者信任我,就不需要我说什么,也不需要费心求证。因为读者投出的票会告诉其他作者,求票这种事我根本不用去做。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秋第一杠精(4K2) 菟裘城边,用数块木板搭建的简易渡口旁,大翼停船靠岸。 宰予和子贡脚踩黄土仰望青天,忍不住感叹:“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啊!” 他们的身后,是公输班、赵毋恤和干将莫邪。 至于田恒答应他的那几十户匠人,因为人数太多,需要协调解决的事情也很多,所以就没有随他们一同乘坐大翼归来。 如果事情般的顺利,再过一个月,这几十户铁匠就能到位。 如果不顺利的话,三个月也差不多该搞定了。 在铁匠们还没有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宰予打算先让干将莫邪从菟裘的民户中挑选些聪明伶俐的,小规模的试验炼铁工艺。 就算初期炼出的铁质量不佳也没事,反正菟裘的铁大部分都要用于制作农具,对材质的要求没有那么高。 做完了农具,剩下的铁则主要用来制作防具。 防具嘛,能挡一刀就救了老命了,用的铁脆点也不碍事。 再说了,就目前菟裘的守备力量,连皮甲都只能凑出五十套,还有工夫嫌弃铁甲质量不好吗? 至于那些用来制作兵器的精铁、精钢,就等到干将他们把现有的冶铁工艺搞明白了,再用灌钢法慢慢摸索吧。 等他们把路数摸透了,齐国的匠人也正好到了,那时候正好可以无缝衔接、大炼钢铁。 不过说到炼钢,还得事先准备好用于炼钢的木炭。 煤炭虽然可以用于炼铁,但煤炭中含硫量太大,所以连带着炼出来的铁也含有大量的硫杂质。 灌钢法虽然可以分离出杂质,但分离出的主要还是炭、硅等熔点高的杂质,而硫的熔点只有一百多度,所以灌钢法拿它是一点办法没有。 因此,宰予要想炼钢,还是得用木炭来炼。 不过这段时间宰予光顾着收煤了,仓库里是一根木头都没有。 不过对此,宰予倒也有自己的办法。 反正前期的劣铁都是用来做农具,到时候在城门口贴个告示:二十捆柴火换一条崭新的曲辕犁,每户限换一条。 这样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宰予正在思量着自己振兴菟裘的发展大计,忽然看见前方来了一辆车。 车上站着的,正是他的师弟申枨。 申枨一边笑着冲他们招手,一边大喊道:“我看见淄水上来了艘大船,一猜就知道是你们回来了!” 申枨下了车,正想和宰予他们熟络熟络感觉,突然看见他们身后的干将和莫邪,不由一愣。 他问道:“这两位是?” 宰予开口为他介绍着:“这二位是越国来的名匠,干将与莫邪。” “越国的名匠?” 申枨眉头一皱。 他也没搞懂,宰予去了一趟齐国,怎么就能带回来俩越国的名匠。 不过他是菟裘大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但申枨依然还是犯了难。 因为宰予先前签发过一份《菟裘招贤令》。 《招贤令》中规定了对于愿意来到菟裘供职的贤才,将按等级提供各种待遇。 其中,贤才被分为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类贤才的标准比较高,要求能够熟练掌握夏商周三代的礼法制度、历史源流和施政策略。 当时申枨一看到这个要求,第一反应就是:子我,你直接报夫子的名儿不就完了吗? 天下间能够符合这个标准的,要么是不屑于出仕为官,要么就已经成了大国的座上之宾。 而偌大的鲁国,能满足这个要求的,据申枨的了解,估计也就只有夫子了。 哪儿有这么招贤的? 这不是看人下菜碟,专人设专岗吗? 挖我们过来任职也就算了,现在还想撬走夫子。 真就挖鲁国公室墙角,薅鲁国公室羊毛。 不厚道啊! 而到了乙类贤才这里,标准就下降很多了。 乙类贤才只需要通读《诗》《书》《礼》《乐》《易》,并在君子六艺中有所专长就行了。 而到了丙类贤才这里,标准又下降了一大截,你只要通读一份典籍,并且有些特长就行。 丁类的要求最简单,认识字、会读写。 而四类贤才的待遇也是大为不同。 丁类授田百亩。 丙类授田三百亩,提供菟裘乡校教授职务,并分配免费住房。 乙类授田五百亩,每年额外提供俸米千斗,并授予大宅一套。除此之外,还会被加入菟裘特别人才计划,为大夫幕僚,随时准备递补菟裘职缺。 至于甲类,工资多少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主要是菟裘大夫会亲自执弟子礼,将其奉为上师。 申枨熟读《菟裘招贤令》,但里面确实没有标明名匠到底算是什么等级的人才。 于是只好请示道:“这……到底该配给什么样的礼遇呢?” 宰予道:“子周呀,你怎么这么教条呢? 我不是在《招贤令》里开了个特殊人才条例吗? 这样的名匠,直接以特殊人才条例为依据,按照乙类人才办理。” 申枨点头领命,于是便走到一边开始与干将、莫邪介绍起了他们将会得到的待遇。 干将、莫邪听完申枨的话,二人都变了脸色。 干将慌忙道:“宰子,我们只是来菟裘验证能否炼出铁精,并没有在这里久住的想法啊!” 莫邪也委婉的回绝道:“我们乃是越人,向来思念故土。鲁国的水土人情与越地不同,我们恐怕难以适应呀。” 谁知宰予对此混不在乎:“无妨!《招贤令》是我下的,那我就得言出必行。 《招贤令》中明白规定着,只要是来到菟裘生活居住的贤才,一律提供这样的待遇。 您二位虽然只是短暂客居,但也是在菟裘生活居住,只要是生活居住,那就必须按照法令办事。 君子说出去的话,就像是离弦的箭,那是收不回的。 以后就算您二位离开菟裘,那这些田地与宅邸,也依旧是属于你们的。 而且,子周,你方才介绍错了《招贤令》的内容。” “错了?”申枨回忆了一下,回道:“主君,应当没错啊!” 子贡听了,撇嘴道:“子周,这的确是你错了。你方才为他们介绍时,只说了一人的待遇。 但这却是两位名匠,所以要提供的田地不是五百亩,而是一千亩,要提供的俸禄也不是一千斗,而是两千斗。 至于宅邸嘛,可以把两套小一点的合成一套大的,毕竟他们是夫妇,也不好让人家分居两地不是吗?” 申枨闻言,哈哈大笑的拍着脑袋,他走到莫邪的面前致歉,道。 “我方才只以为您的丈夫才是匠人,没想到您同样是名匠。怠慢了您,还请恕罪。 待会儿还请您二位先行入住菟裘的馆驿,明日太阳落山前,我一定会按时将千亩田契与宅邸文书奉上。 至于今年的俸米,不知道您二位是要现在领取,还是……” 干将平素一向沉默寡言,但这突如其来的恩惠,却让他感觉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他说了半天,嘴里来来回回却依然是那几句话:“宰子,我……您……” 莫邪没好气的踩了他一脚,随后左手按在胯骨上膝盖微曲,竟向宰予行了个标准的女子常礼。 莫邪道:“您的恩德,我们谨记在心,但这些田宅我们实在是不能……”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宰予没来由的一摸脑袋。 莫邪奇怪道:“您这做什么?” 宰予心情复杂的说道:“原来你是懂得诸夏间的礼数的啊?” 莫邪听到这话,刚刚还面色如常的脸蛋,蓦地一红。 她垂着脑袋,心虚的回道。 “以前我陪父亲去过楚地,楚人虽然同样远离中原,但礼数还是懂得一些的,所以我就跟着学了一点。 只不过……礼数毕竟步骤繁杂,所以有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记起来。” 宰予道:“记不起就记不起吧,自然一点也好。 不过既然礼数不一定能记起来,那我的这些所谓恩德,你们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田地和宅邸,你们该收下就收下,不用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宰予这招以退为进,看似原谅了莫邪的失礼,实则把收下田宅和记忆好坏挂上钩。 所以这话一出口,莫邪就再没了回绝的理由。 她如果继续拒绝,就说明先前是故意失礼,这就等于当面侮辱宰予了。 即便莫邪不懂得中原的礼义,但人家对你不错,你却想着打别人脸,这样的行为就算是在越国,也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 所以要怪,也只能怪她先前礼数不周,没把宰予当回事吧。 宰予见干将和莫邪不再推辞,这才心满意足的冲着众人说道。 “冬日天气寒冷,其他的事,我们先回菟裘再说吧。” 说完,他便领着众人上了车。 干将莫邪和两个小孩儿坐同一辆,而他则与申枨、子贡坐一辆。 刚刚上车,马车的车轮还未开动,申枨便压低嗓音开口道。 “主君,刚刚外面人多,我没好意思说……” “怎么了?” “就是那个《招贤令》,要不要再改一改?” “你是说加入匠人这一类吗?” “不是……我是说原来的条款,要不要修订。” 宰予问道:“为什么?” 申枨无奈道:“您离开菟裘前往齐国这段时间,菟裘来了个符合《招贤令》条件,但却没办法用的人。” 宰予皱眉道:“嗯?还有这种怪人?” 子贡也觉得奇了怪了:“他什么来头?” 申枨一想到那个人,气的脸都红了。 宰予和子贡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和高柴、冉求可是受了大罪了。 “那狂生,是郑国邓析的弟子!” “邓析的学生?” 宰予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明白申枨为什么会这副表情了。 邓析,乃是诸子百家中名家的祖师爷。 从先后顺序来看,邓析的活跃时期要早惠施和公孙龙一百多年。 不过活跃时期早,不代表邓析的嘴皮子不利索。 他的嘴皮子不止利索,而且还极其喜欢喷人。 惠子无非也就和庄子互喷而已,公孙龙子也只会和同他地位差不多的人交流感情。 而一遇见大人物,惠子和公孙龙子还是比较能克制自己骂人的欲望,尽量采用讽谏的方式进言。 而邓析子就不一样了。 他可真是逮谁喷谁。 邓析作为名家的代表人物,自然也有其政治理念。 他的观点在这个年头说起来可能有点大不敬——不法先王,不是礼义。 这段话很好理解:不去效法上古的圣王,也不尊崇现有的礼法制度。 按理说,邓析有这种想法,他应该会与郑国的大力改革者子产关系不错。 但实际上,子产当政改革时,邓析居然嫌弃子产改革的力度不够,屡屡在公开场合批评子产的施政策略,他认为改革不彻底就是彻底不改革。 但实际上子产改革时,都已经差点被郑国的卿大夫和部分国人逼得要流亡国外。 在子产推行改革期间,郑国国内数次爆发叛乱,还屡屡发生失火等离奇事件。 要不是子产抱着必死的决心坚持推行改革,说不定还真就被那些暗地里的人给搅黄了。 然而这种力度,邓析居然还嫌不够,他这样的行为,基本已经可以被鉴定为春秋二极管。 不过对于邓析的行为,子产倒也没有去理会。 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子产还是个宽厚的仁人,他可能觉得邓析还年轻,有些愤世嫉俗的想法也很正常,等到年纪大了,自然也就会好转了。 谁知道,直到子产死的时候,邓析依然没有改变他的看法。 而子产之后,子太叔接任郑国执政卿,邓析又开始改喷子太叔。 可子太叔比子产还要仁爱,于是也没去理会邓析,而是任由他在国内发表看法。 不过现如今,子太叔也去世了,郑国的执政卿也换成了驷歂。 驷歂可没有子产和子太叔那样的好脾气。 这位可是敢带着郑国军队痛击周王室、暴打周天子的一流狠人。 你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不是找收拾吗? 不过邓析倒也是条硬汉,他喷人从来不看你是什么人,只要你不对他的胃口,他就喷你。 毕竟,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嘛。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驷歂一上任,就开始着手收拾邓析和他的学生们。 前段时间郑国一直有风声传出,说是邓析如果还不收敛,那驷歂就打算直接把他给办了。 邓析子对此的评价很简单,可以用两个字总结概况:就这? 不过邓析的腰杆子硬,不代表他的学生们腰杆子也硬。 邓析不跑,不代表他的学生们不跑。 只是没想到,邓析的学生们没地方混饭吃,居然都跑到菟裘来了? 宰予捏着下巴,琢磨道:“这可有点不好弄了,如果单论口舌,他的学生才是天底下最能抬杠的那一批啊!” ------题外话------ 是你苍白了我对月票的等待,讽刺了我对求票的执着。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讼棍方胜(4K) 菟裘的府衙前,摆着张席子,一个衣帽端正的男人坐于席上,他的身边围了一圈或老或少的菟裘民众。 男人手中捧着一份竹简,大声宣讲着:“我方胜至鲁三月,游览各地,遍观各邑法令,阅览鲁地之法,大多政令不过徒增笑耳! 但众邑之中,菟裘的部分政令还算是可以一观。 只不过呢,菟裘的法令,就算与我郑国的子产之法比较,也是去之甚远,更别说与我的老师邓析所著的《竹刑》相提并论了!” 周围的民众听了方胜的话,有的人脸上明显现出厌恶的神色。 因为不管他如何贬低菟裘的政令,事实就摆在那里。 宰予就任菟裘大夫这半年多以来,大家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了不少。 别的不说,就冲宰予允许大伙以石涅冲抵田税这一点,一年下来就不知道给他们省出了多少粮食。 如果换了其他人说这话,菟裘的百姓免不了直接给他甩脸色。 但方胜说这话,他们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听着。 因为方胜有言在先,只要他们能耐心听完他说的话,他就免费教他们讼狱。 说白了,就是教他们打官司。 其实方胜刚来菟裘时,也没多少人理会他。 直到前阵子,菟裘出了件奇案。 方胜居然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帮助被告方逆转胜诉。 自那以后,来到府衙前听他宣讲,求他办事的就越来越多了。 而在方胜背后的府衙台上站着的,高柴则是一脸愤愤的望着他,看他的表情,简直是恨不得直接冲上去给方胜邦邦两拳。 高柴在菟裘担任的职务是邑司寇,主管刑罚诉讼。 方胜逆转取胜的案子,正是由高柴亲自督办。 那件案子的案情其实并不复杂。 原告方是住在菟裘城北的老人愚叟。 之所以称这老人为愚叟,倒不是存了侮辱他的心思。 而是这老人先天智力上有些缺陷,而附近的邻居们就一直称他为愚叟,所以久而久之大家都不记得他的本名叫什么了。 老人本来有妻有子,但前年他的老伴去世了。 他的两个儿子,则在攻莒的时候,被征调参军,结果双双死在了战场上。 妻子全都离他而去,原本妻儿双全的愚叟瞬间就成了孑然一身独夫。 宰予、冉求、申枨、高柴这些菟裘的管理层都是参加过攻莒之战的。 虽然他们与老人的儿子素未谋面,但总归还是念着战友的情谊。 所以在知道了愚叟的情况后,除了按月给愚叟发放鳏、寡、孤、独的特别补贴外,还额外分了一头牛和三十亩良田给他作为抚恤。 有了这三十亩良田和愚叟原本持有的二十亩土地,再加上耕牛和补贴,愚叟就算把田地租出去,然后直接躺平,这辈子也不愁吃喝了。 但愚叟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再加上先天智力上有残缺,所以得了田地后,从前日子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心的伺候着田地,用心的喂养着耕牛。 也许是昊天也可怜愚叟的命运,半个多月前,愚叟的耕牛居然生下了一头小牛。 愚叟得了小牛之后,高兴地几天没睡着觉。 后来,他去市集上买盐时,看见那些来菟裘做生意的商队带着一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 他觉得小马看起来漂亮,于是就拿小牛去同人家换了小马。 谁成想愚叟换马的情形居然被桑氏的一个族人看见了。 他知道愚叟的智力有问题,于是就等到没人的地方,呵斥愚叟:“你养的是一头牛,牛是不能生马的,你这马是哪来的?莫不是偷来的!” 于是他就强行把愚叟的马牵走了。 愚叟丢了马,伏在地上大声哭泣,正巧被在附近巡视的申枨看见了。 申枨问完了情况后勃然大怒,立刻就带着愚叟去找了高柴。 高柴二话不说,直接下令去桑氏拿人。 桑氏的老族长桑种被吓得够呛,当时就想把人交出去。 可他一问才知道,干这事的居然是他最宝贝的亲孙子。 如果就这么把人交出去,按照鲁国律法判处,那么如果按偷窃论罪,以小马的价值,要受劓刑。 如果按照抢夺论罪,则应当判处死罪。 桑种知道这个情况后,左思右想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方胜。 方胜接了讼,安排好一切后,来到府衙之上面对高柴。 他不仅否认了偷窃和抢夺的罪名,还反诉愚叟偷窃不成反而诬告他人。 方胜说愚叟的母牛生了头小牛不假,但他却说他丢的是一匹小马。 而桑氏族内最近正好买了一匹母马,前阵子也刚刚生下了一匹小马,小马的模样与愚叟牵着的那一匹一模一样,所以桑种的孙子才会把小马夺走。 高柴不能决断,于是就暂且把两人一起收押。 之后他自掏腰包从曲阜请了位兽医去桑种家里察看,结果真的如方胜说的那样,的确是有一匹刚刚生产的母马。 而且那匹小马也与母马十分亲近,基本可以断定为母子。 而愚叟的左右邻居也无法为他作证,证明他拥有一匹小马,只能证明他曾有过一头小牛。 至于小牛到哪里去了,大家就不清楚了。 而当时卖马给愚叟的商队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菟裘。 面对这样的情形,高柴只觉得一口气直接顶破天灵盖,恨不能直接对方胜和桑氏用大刑。 但他的手里又没有他们犯罪的证据,于是只能无罪释放。 至于方胜反诉愚叟诬陷的事,又让高柴费了一大把的精力去为愚叟开脱。 最后他还是通过邻居们的证言,以愚叟丢了牛,但智慧存在缺陷,导致他误以为自己丢了马的理由,去为他豁免罪责。 虽然这件案子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但高柴的心里依然恶心的不行。 他咬牙切齿道:“怪不得邓析在郑国那么招人厌呢,我也早该想到,他可是会攻讦子产的人,他教出来的学生,能有什么好东西?” 冉求在一旁劝着:“罢了罢了。愚叟的损失,不是由我们掏钱替他补上了吗?老人家现在也挺高兴的,你就别纠结这个事了。” 高柴骂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心中一口气的问题! 只要我能把方胜和桑氏的孙子办了,就算让我三年不食俸禄,我都觉得开心! 所以说,天下就是因为像是方胜这样的人多了,所以才会混乱不堪! 我从前还不知道郑国的邓析为何要屡屡非难子产之法,私自著作竹刑,现在我算是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了! 子产命令不要悬挂法令,邓析就对新法加以修饰。子产命令不要修饰新法,邓析就把新法弄得偏颇。 子产变法,邓析就在郑国明码标价:学习大的狱讼要送一件上衣,学习小的狱讼要送一件襦袴。 他和他的学生们把错的当成对的,把对的当成错的,混淆对错的标准。 他们想让谁获胜就让谁获胜,想让谁失败就让谁失败,并以此来为自己谋利。 从前法令不向民众公布,是非的标准掌握在君王的手中。 所以当君王圣明时,天下就能得到治理。 君王昏庸,天下也就随之纷乱不堪。 而邓析却想趁机从君王的手中篡夺解释礼法的权力,还要将这个权力收归己用,他这是想做什么? 子产为圣贤,可以容他。 子太叔为仁人,也可以容他。 他们两位都是世上少有的贤才,所以哪怕邓析在国内兴风作浪,依旧可以治理国家。 但我高柴自认比不上子产与子太叔,如果继续放纵邓析的学说在菟裘流传,要不了多久就会使得民众催生邪辟之心,钻研利欲之术。 这样一来,还如何治理的好菟裘?!” 高柴从腰间拔出剑来,神情激动道:“子我信我,以我为邑司寇,监管菟裘刑狱。 如今境内奸邪横行,人心浮动。 若我不能除去此獠,在上愧对皇天后土,在下愧对黎民百姓。 如此一来,我心何安?!” 冉求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赶忙一把将高柴抱住。 “子羔,你别冲动啊!方胜改是为非,是犯了罪,但你现在一剑把他杀了,难道不同样是犯罪吗?” 高柴骂道:“夫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我杀人,自当以命偿之! 岂能见仁不顾,任凭小人招摇过市?” 冉求见劝不动他,只得将高柴拦腰抱起,直接将他举了起来。 高柴双腿离地放不上力,只能气的揪住自己的冠帽摔在地上。 “子有误我啊!” 高柴正骂着呢,忽然看见前方来了辆马车。 冉求看见驾车的申枨,立刻反应了过来。 “是子我和子贡,他们回来了!” 马车停下,宰予下车望见高柴和冉求这个造型,顿时生出一脑门子问号。 他愣道:“子有这是干嘛呢?强身健体?拿子羔当杠铃使呢?” 申枨瞥了一眼坐在府衙前讲学的方胜,立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他压低嗓音把高柴和方胜的恩恩怨怨都陈述了一遍。 宰予和子贡越听眉头皱的越皱。 “抢愚叟的牛,彻底不要脸了是吧?邓析怎么什么学生都收?” “这已经不能用讼师来称呼了,这不就是一根讼棍吗!” 申枨叹气道:“讼棍也没办法,他对鲁国的律法太过了解。事情又做的太干净,我们就算想要惩戒他,也拿不到证据。” 子贡听到这话都气笑了。 “子产明法的目的,本是为了告知民众律法的条目,让他们不至于去触碰罪责,同时使得他们不至于被权贵随意恫吓。 与此同时,也是为了对郑国的公卿大夫起到监督作用,让他们不敢自行解释礼法中的内容,也不能以隐蔽礼法条目的方式来逃脱刑罚。 没想到公布刑罚,反倒给了一些邪辟之人以可趁之机。 如果天下人都像是这样颠倒黑白,随意钻空子,那反倒顺了那些阻挠变法者的意了。 子产在郑国变法如此艰难,看来不止丰卷这些人的‘功劳’,邓析和他的学生们想必也出力不少啊!” 宰予虽然对方胜的行为感到愤怒,但却并不感觉奇怪。 邓析的主张虽然听起来挺超前,但无论如何也跳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大圈子。 他虽然提出‘不法先王,不是礼义’的主张,但归其原因也还是为了争夺话语权。 从前律法的解释权掌握在天子、诸侯、世卿这样的世袭大贵族手中。 而邓析要求公开律法条文、著下竹刑、还收钱教人打官司,他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将律法的解释权下放到土地私有制带来的地方大族手中。 而很显然的是,愚叟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在邓析考虑的范畴中的。 不过宰予倒也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始与旧有的大贵族阶级交手呢,倒是先和邓析的门人交锋了。 如果换做是千年以后,宰予面对这样的地主阶级代表,肯定不敢和他们刚正面的。 但你他娘的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 现在可是春秋,我宰予虽然只是个下大夫,但再怎么说也是卿大夫阶级的组成部分。 你们这些刚刚诞生百来年的地主也敢和我世袭大贵族别苗头? 在我的主场,坑我的百姓,完了还要在我的地盘上处处口嗨? 真当我不敢把你一刀宰了? 你的老师邓析可以在郑国跳那么久,那是子产和子太叔厚道。 我宰予虽然同样爱惜羽毛,但也不怕直接溅一身血。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治不了阳虎和三桓,我还治不了你? 宰予心思一动,肚子里的坏水又翻滚起来了。 宰予面色如常的来到方胜的面前,忽的开口问道。 “您想必就是郑国邓析子的学生了吧?” 方胜抬头望了眼宰予,又看了眼他身后的申枨,问道:“能有申司马为您随扈,想必您就是菟裘宰子了吧?” 宰予笑着点头道:“正是。” 方胜起身笑道:“久仰您的大名,我从郑国而来,为的就是与您探讨学问。只是没想到您居然去了齐国,现在您终于回来了,何不与我坐而论道啊?” 宰予看了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好小子,狂是吧?! ------题外话------ 请抬起你的头,我的读者,不然月票会掉下来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邪高一尺魔高一丈(5K6) 宰予施礼问道:“不知道您从郑国远道而来,是有什么话想要指教我呢?” 方胜许是前些年在郑国被子产和子太叔惯坏了。 又或者是听说了宰予在菟裘的仁义名声,所以宰予这时候给他脸,他倒还真是照收不误。 方胜慢声笑道:“指教谈不上,但我的夫子传道授业时,曾教导过我‘不法先王,不是礼义’。 鲁国自诩为礼仪之邦,当年晋国的韩宣子造访贵国,甚至发出‘周礼尽在鲁矣’的感叹。 众人皆以为这句话乃是褒扬,但在我看来,却无异于世上最恶毒的诋毁。 我的老师教导我,使社会繁荣的法制,简单而易行。 而使社会混乱的礼制,纷繁复杂难以遵循。 上古时期的音乐听起来,质朴而不哀伤。 而现今诸侯庙堂上奏响的乐曲,怪诞而恣意造作。 上古时期的民众质朴而敦厚,而现如今的民众欺诈多行。 上古的刑罚很轻微,但民众却不会触犯条例。 而如今的礼法规定了各种肉刑,甚至连割鼻子、砍四肢这样的刑罚也用上了,但人们依然不会以犯罪为耻。 从这一点来看,‘周礼尽在鲁’这句话,难道不是对鲁国的诋毁吗?” 方胜这句话一出口,围观的民众中有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周礼这两个字,说出来很简短,但在鲁人心中却有着宛如泰山一般沉重的份量。 周礼是周公所作,而周公又是鲁国的先祖。 当年周公的长子伯禽代替周公来到鲁国赴任,用了三年的时间改变鲁地的风俗。 自那以后,周礼就一直是鲁国人的骄傲,而鲁国也已经用周礼走过了五百年的岁月。 当年伯禽就藩时,鲁国才不过是拥有曲阜等寥寥数座城邑,面积不足百里的小国而已。 然而五百年过去,历代鲁君东征西讨,夷灭吞并数十个东夷国家,终于发展成了方圆五百里的地区大国。 而周公、伯禽的族人也随着鲁国征讨的步伐,散布在鲁国的各个大小城邑,亲缘关系近的成了大夫,亲缘关系远的就成了当地的国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你在鲁国不遵照周礼办事,大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那玩意儿的确不方便,也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但你做归做,可如果你要开口挑周礼的刺,这和当面骂他们的祖宗也没什么区别了。 宰予一早就观察到了他们的神色变化。 对于方胜这种不用挖坑,他自己就会往里面跳的行为,宰予只有一句话:请加大力度! 不过该给的‘支持’,宰予也绝不含糊。 他顺着方胜的话头,回道:“我只听说周公作礼,是为了匡扶天下社稷,厚爱黎民百姓……” 宰予的话还没说完,方胜便大笑着将他打断:“厚爱?周公如果真的厚爱,那为什么连厚爱弟弟都做不到呢? 他诛杀管叔与蔡叔,这是哥哥对于弟弟没有厚爱。 尧舜皆为天子,然而他们的孩子都没有成为天子,这是父亲对儿子没有厚爱。 盗匪贼寇破门入户行凶,是因为他们贫穷,然而君王依然要将他们绳之以法,这是君王对百姓没有厚爱。 所以说,这天底下,又有什么厚爱可言呢?” 宰予听完方胜的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总算明白高柴和申枨简直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了。 真是我说什么,你就杠什么! 不愧是二极管教出来的徒弟,什么事都得拉到极端条件下进行讨论! 周公不讨伐管蔡二叔,那大周不就亡了吗? 尧舜禅位,这难道不是他们不厚爱儿子,却厚爱民众的体现吗? 你要说厚爱儿子,尧舜后面的大禹你怎么不提了? 盗匪贼寇入门破户不惩罚,我建议他们去抢你家,我可以特批抢你家不算犯罪。 从前我还不相信子产和子太叔的德行,现在我算是信了。 他们能忍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的! 虽然宰予心中的火气已经上来了,但他知道还没到填土的时候。 于是马上调整好情绪,平心静气的反问道。 “既然您认为天下万物都没有厚爱,那您的意思是说仁义道德都不值得提倡吗?” 方胜闻言眼前一亮,他都没料到宰予的话居然会喂得这么舒服。 方胜开口道:“我的老师说过:河流枯竭了才能够显出空旷的峡谷,将山丘夷平才能填满深渊。 而当圣人死去了,窃国的大盗才不会再次兴起,所以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所以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当人们用量器计量谷物时,总有盗贼连计量谷物的量器都一起偷了去。 当人们用权衡称量多少时,总有盗贼连标定重量的权衡也一起偷了去。 而当人们用符玺作为信用担保时,总有盗窃者连同符玺也一起偷了去。 所以,当用仁义来矫正过失时,那么,总有人会连仁义也一起偷走了。 那些盗窃财物的小贼被诛杀了,而盗窃国家的大盗却成了诸侯。 这也不正好说明了,是那些诸侯把仁义偷走了吗? 诸侯偷走了仁义,那些追随他们作乱的,也就变成了仁义之人了。 而造成这样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都是那些提倡仁义道德的‘圣人’们所导致的啊!” 方胜话音刚落,便听见呛朗一声,申枨拔剑出鞘,怒目圆睁的指着他说道。 “竖子!你在这里偷偷摸摸的说谁呢?” 方胜瞥了眼申枨,不屑笑道:“我从前听人家说,菟裘的百姓可以畅所欲言,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虚妄之言罢了。 当年尧在路旁设置敢谏之鼓,舜在室外设置了诽谤之木,以此来聆听民众的声音。 商汤为了听到百姓的呼声,在身边设置了名为‘司直’的官员,要求他每日反馈民众的言论。 武王在朝堂之上刻下了诫慎铭文,提醒自己不能偏听偏信。 这四位君王都有着圣人一般的才干,尚且还需要如此勤奋努力。 而有栗陆氏诛杀劝谏的东里子,宿沙氏诛杀劝谏的箕文,夏桀诛杀劝谏的关龙逢,商纣诛杀劝谏的比干。 如今我的德行比不上东里子、箕文、关龙逢和比干。 但如果您想要成为栗陆氏、宿沙氏、夏桀、商纣那样的君主,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的扮演上述四位贤人的角色。” 方胜说完这话,便把脖子一伸,眼睛一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这倒不是他真的求死,而是他料定宰予不敢杀他。 他来菟裘前,就打听过宰予的为政风格。 他治理菟裘半年多的时间,竟然还没有动用过肉刑,虽然期间判过几次死罪,可那些犯人犯下的几乎都是无法饶恕的重罪。 而对于其他轻微的罪责,惩罚措施基本都是送去挖煤,菟裘本地人称之为劳动改造。 至于因言获罪的案例,还从未出现过。 所以方胜才有这个胆子在宰予面前胡吹大气。 换而言之,如果他真不怕死,他又何必离开郑国? 反正都是一死,和邓析一起死在郑国还可以留个名节,而死在鲁国可真就是白死了。 宰予一早就摸透了方胜的心理,又想要高洁的名声,偏偏还贪生怕死,贪图惠利。 想用夏桀、商纣来威胁我? 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宰予按下申枨持剑的手,说道:“菟裘的百姓自然可以畅所欲言,只不过光是听你我的对话是不是略显偏颇了? 我虽然身居鲁国,但邓析子的言论,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我听说邓析子主张君主不能凭借自身喜好去选用人才。 治理国家与封地时,不能轻易的惩罚或赏赐他人,不能专断的任用他人,要谨慎收敛自己的情绪,从公正的角度评价一个人贤能与否。 我虽然很喜欢您的言论,认为您是个卓尔不群的高洁之士。 但您是否贤能,却不能以简单的三两句话来评判。 我还听说邓析子提倡广泛的吸取民众的意见,我现在召集菟裘百姓,向他们听取关于您的言论,应该没有问题吧?” 方胜闻言心中一喜,他之所以这么期待宰予归来,就是为了等着他来授予田地。 之前因为愚叟的缘故,高柴等人一直拖着他的待遇。 而邑中几个大族那边,方胜早就打点好了,该给钱的给钱,该帮忙的帮忙。 桑氏的族长更是拍着胸脯和他打包票,一定会向宰予举荐他。 有了这几家大族力撑,方胜还怕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吗? 他笑眯眯的回道:“我来到菟裘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的名声您大可以去打听。” “不不不。”宰予摆手道:“授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我记得邓析子还有一句话,叫做:名不可以外务,智不可以从他,求诸己之谓也。 名文的法令不可以交给他人起草,律法的审理也不能随意听从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求助于己。 我听邑司马说,前段时间,您曾经卷入了愚叟的案件是吗?” 方胜闻言,脸上笑容蓦地一僵,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有这么一回事。” 宰予点头道:“愚叟案件情况复杂,案件发生时我又不在菟裘。 而我听邑司马说,案件结束后,您与桑氏依然觉得判罚不够公正,要求对愚叟处以诬陷诽谤之罪。 而愚叟在结果出来时,更是当庭哭泣。 既然双方都不服判罚结果,而周礼在您的心中又不足效法。 所以我觉得,这起案件应当发回重审,按照邓析子的教诲,由我亲自审理,您觉得意下如何啊?” 方胜听到这里,明显有些慌神,他的眼神飘摇不定,但嘴上却始终不肯服输。 “这……既然您愿意遵循老师的教诲,我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宰予微微点头,冲着申枨说道:“申司马,鸣响中堂之钟,召集民众!” 申枨屈身抱拳,中气十足的喊道:“臣申枨,领命!” 他龙行虎步,行走如风,经过方胜身边时带起一阵疾风,吹乱了他的衣角,末了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方胜被吓得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宰予趁着他走神的工夫,冲着子贡打了个眼色。 子贡心领神会,只是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施何,便悄无声息的领着几个甲士离开了。 咚,咚,咚! 铿锵有力的钟声奏响,声音传遍菟裘附近的郊野。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不少菟裘的青壮年们从城外扛着耒耜往回走,原本留在家里做工的女子们也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出门探望。 他们三五成群的挤在府衙前的空地上,有的看见了一个多月不见的宰予,还会笑着冲他行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主君回来了?” “您的身体可还好啊?” “郊外的沟渠我们都疏浚完了。” 对于他们的话,宰予也是一一笑着回应。 菟裘拢共就这么两千来号人,基本都是熟脸,人家一番好意,宰予也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而方胜的目光扫过这些人,却越看越是心惊。 前面的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桑氏那几个大族的人呢? 他寻觅了好一会儿,方才从人群的最末端找到了桑氏的老族长桑种。 而且不止他,几个大族全都缀在了人群的最后面,就好像一起约好了要迟到一样。 方胜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不妙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回头仰望站在高台上的宰予,发现他正准备开口。 宰予望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菟裘民众,朗声道:“前阵子,本邑发生了一起窃马案,当事人分别是城北的愚叟和桑氏的族人,这件事想必大家都了解吧?” 菟裘就这么大点地方,愚叟的案子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宰予此时一开口,人群中立马就有人开口喊道:“我知道!那就是桑氏欺负人!愚叟他儿子要是还在,他们肯定不敢这么干!” 后排的桑种一听这话,吓得连拐棍都扔了,立刻开口喊道:“你们可别血口喷人!那案子早有定论,证据不足,无罪,都是无罪!” 要是换了以前,桑种一开口,这帮平头百姓没有一个敢反驳的。 但今时不比往日,以前不敢和桑种争论,是因为大家都要租他们家的地,把他们惹毛了,把你田租涨上来,全家老小就揭不开锅了。 但现在的菟裘,能赚粮食的办法可太多了。 不管是进山寻矿,还是去采石涅,甚至于直接租种公家的田地,都可以满足温饱。 不靠桑氏也能有饭吃,这让大家伙说话的底气都硬了几分。 “我呸!你们桑氏做坏事,还需要证据吗?也就是现在主君来了,你们收敛了一点。从前你们犯得事还少吗?” “过去十年,你们从我手里多收了多少粮食?” “你们前阵子还想把矿洞包圆,不让我们进去采石涅。要不是我们告到申司马那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边普通国人一顿叫骂,桑氏的族人也反唇相讥道。 “少在那里颠倒是非。从前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地是我们的,我们想收多少收多少。你们种不了,那就别种啊!” “我们什么时候想要包下矿洞了?那明明是洞里人太多,我们帮着维持秩序罢了!” 两边骂的欢,唯独桑种明白,和他们骂没用,只有讨好了宰予才能得好处的道理。 他伏在地上请愿道:“主君,那案子都是高司寇审理的,所有判罚都是循照礼法,您就算再审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啊! 我们之所以要讼愚叟诬陷,也是为了争一口气。 您要是说一匹马,我们桑氏也不缺这个钱,完全犯不上啊! 愚叟要是不满意的话,大不了我们把马送给他,都是乡邻,何必伤了和气呢?” 宰予望着桑种这个厚脸皮老头,心里冷哼道:“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以退为进?把马送给愚叟?” 宰予冲着桑种摆手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如果要按周礼审, 你们和愚叟都是无罪,高司寇的判决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嘛,你们请的这位讼师方才对我说,周礼不公,所以我便打算按他的意见,将本案重新审理。” 桑老头一听这话,胡子都立起来了,他两眼瞪着方胜,那表情简直恨不能把他杀了。 “你……” 不等他说话,宰予又道:“不过不按周礼,我也不知道遵照什么原则去审理了。 但我记得邓析子说过,要广泛的听取民众的意见,并以民众的愿望来制定法则。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从第一排开始,觉得桑氏死罪愚叟无罪的,站左边。 觉得桑氏无罪愚叟死罪的,站右边。” 宰予这话刚说完,菟裘的民众居然没有一个迈步的,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选。 正当大家伙不知道该往哪边站时,站在最前排的几个人突然迈步往左边走了过去。 眼见着有人迈步,那些和桑氏素来有怨的,也大着胆子跟了过去。 有了他们带头,后面乌泱泱的人全都跟了过去,而等到桑氏等几个大族开始站队时,左边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而右边则空无一人。 这下子,就连桑氏的族人都不敢往右边迈步了。 “族长……我们?” 桑种捂着脸,颤颤巍巍的伏在地上道:“主君,老朽虽然愚钝,但尚且知道鲁国一向以礼法治国。您怎么能说不遵礼法就不遵了呢?” 宰予摇着脑袋,指着方胜道:“我没有要不遵,我只是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桑种望着方胜,眼里都冒着火:“主君,这等邪人,您怎么能听信他的谗言啊?” 方胜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他出声指责道:“桑先生,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宰予亦是点头:“他怎么能是邪人呢?他可是郑国邓析子的学生。再说了,你们先前不还请他为你们辩护的吗?” “我……” 桑种百口莫辩,忽然灵机一动道:“唉呀,我先前不是救人心切,一时糊涂了吗?我本就相信我那孙儿无罪,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才请了他辩护。 谁知道,他压根就没有发挥作用,在庭堂之上也是胡言乱语,就连他的那些言辞,也是我们事先为他提供的啊!” “唉!”方胜急道:“老狗!你咬我?你忘了是谁帮你胜诉的了?你这么说,是打算让我拼个鱼死网破吗?” 桑种闻言,冷哼一声道:“什么鱼死网破?老朽行的端做得正,你有什么证据,大可以拿出来,我还怕了你不成?” 方胜听到这话,勃然大怒道:“你!证据,还是我帮你们……” 桑种竖目横眉,小风一吹,胡子飘飘,一身正气。 “你什么你?我说了,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在我鲁国做事,怎么能不循周礼? 你这等邪人,也敢迷惑主君,破坏我等乡邻之间多年的情谊?! 主君!老朽不才,恳请主君把这邪人屠戮于公堂之上,以正我菟裘风气!” ------题外话------ 真的喜欢你手中的那一张月票,总觉得以后都不会再有一张月票会让我这么喜欢了,不是它们不如这一张,而是我的心不一样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宰老爷心善,看不得这些(5K2) “你!” 方胜抬手指着桑种,气的满脸涨红,浑身发抖,简直说不出话来。 宰予一早就料到桑种会有这个反应,他来菟裘半年,已经把当地豪族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老桑头就是个属泥鳅的。 桑氏能在他的手上发展壮大,一路甩开俞氏、杨氏等当地大族,靠的就是老桑头灵活多变的手段、机警灵敏的嗅觉。 先前他请方胜出来辩护,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他总不能真的把孙子交出去受刑吧? 可现在方胜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孙子也没事了,还想让老桑头帮你和主君硬顶,那真是想太多。 菟裘说到底是宰予的封地,生杀大权都握在他的手里。 别说宰予现在还和你讲道理,就算他不和你讲道理,你拿他也没办法呀。 在鲁国,谁不知道宰予是得到阳虎和三桓共同看重的人物,与此同时,居然还能是孔夫子的高足。 就宰予这种正邪难辨、忠奸不明的复杂成分,既有实力派撑腰,又有舆论支持的奇葩人物,你怎么和他斗? 别的不提,就看现在这个民意趋势,桑种但凡敢和方胜站在一边,都不用他动手,菟裘的百姓就得把他们桑氏扬了。 如果说宰予是天下之明哲者也,那他老桑头就是菟裘之明哲者也。 关键时刻,桑种果断退一步海阔天空。 “主君,不遵礼法是他的事,我们桑氏蒙受王道教化,一向遵礼好乐,凡事以仁义道德为先。 您想要广泛听取百姓的意见,那为何不能听听来自我们的想法呢? 方胜不遵礼法,那是他的事。 我们桑氏愿意以周礼为先,按照礼法来评判案件。 高司寇署理案件,审判公正严明,我们绝无异议。 不过愚叟的境遇凄惨,我们身为乡邻,坐视他陷于困苦的境地,这同样于礼不合。 我与愚叟年纪相仿,同样育有二子,他的两个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的两个儿子也是他看着成长的。 攻莒之战,菟裘全邑奉受君命,征调青壮八十九人随军出征,我的小儿子也同样在此行列。 战争酷烈,死伤难免,但不论怎么说,父亲惦念儿子的心情却是不变的。 我的儿子虽然得以保全己身返回菟裘,但我对愚叟晚年丧子之痛依然可以感同身受。 如今,他失了妻儿,独身一人,境遇凄惨,会做出些疯傻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作为乡邻,我们又岂能弃他于不顾? 您就任菟裘时,就发布命令,鼓励国人互相帮扶,收养孤儿,赡养老者。 现在,我打算响应您的号召,以德为表,藏仁于心,与愚叟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与他互相扶持,共度晚年。 老朽厚颜,愿请主君见证我二人兄弟之情,歃血涂唇,告警神明,若有背违,可使天地神灵共诛之!” 宰予望着老桑头手指苍天赌咒发誓,心里禁不住感叹:“我的天,他好有诚意啊!” 既然老桑头这么识趣,宰予也不再难为他了。 “桑老先生也是曾经读过《诗》《书》,做过吏员的。 我来菟裘前,夫子就曾经教导我,让我多多考察当地的明贤之士,时常向他们征询意见,这样才能治理好封地。 桑老以仁义为本,爱抚乡邻,不愿舍弃周礼,这同样也是人情。 贸然让你们舍弃礼法,用别的方式进行判决,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礼法治国,向来讲求仁爱,桑氏与愚叟作为正反两方,只要你们都同意按照礼法判决,那就按照礼法去判决吧。” 桑种听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 宰予能说这话,就说明没打算把他往死里整,接下来,只要愚叟也愿意和解,那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不过对于桑种来说,这事儿还不算完。 小老头满眼愤愤的瞪了一旁的方胜。 这个郑国来的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看不起周礼,你谁啊? 周公是你小子可以诽谤的吗? 真以为我们鲁人和你们郑人一样,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 你是救了我的大孙子,可差点却把我桑氏全族搭进去,这事没完! 桑种开口向宰予请愿道:“主君,这人口出邪言,蛊惑乡邻。老朽恳请您动用礼法,将他绳之以法。” 宰予听到这里,摇头道:“他刚才说周礼繁复复杂,我觉得说的有点道理。 因为如果按照周礼来说,凡是审案断罪,一定要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的角度加以衡量。 脑子里始终要考虑罪行的轻重,量刑的深浅,个案与个案不同。 要竭尽才智,发扬忠恕仁爱之心,才能使得案情真相大白。 而像是说话这种事,怎么能轻易判定他说的是邪言妄语呢? 所以这件事,应该算作疑而难决的案子。 而礼法中,一旦遇有疑而难决的案子,需要与民众共同审理。 如果民众也感到疑而难决,那就应该宣布当事人无罪。 处理类似的案件,一定要参考一下过去判重判轻的先例再形成判决。 判决书拟好之后,要由史把判决书提交给正。 正再审理一遍,然后把判决书提交给司寇。 司寇在有卿大夫等人的陪审下在外朝再审理一遍,然后再把判决书提交给天子。 天子又命令三公共同审理一遍,三公审理之后才能把判决书提交给天子。 可这样一来的话,实在是太过繁复了。 既然这位郑国来的先生觉得复杂,而他又觉得应该广泛听取民众的意见。 那我们就省略掉后面的步骤,直接以民众的愿望,来断定他说的话能否算作邪言妄语吧。” 说到这里,宰予又开口道:“还像是之前一样,觉得是邪言妄语的站左边,不是的站右边。” 宰予话音刚落,桑种便朝着方胜怒哼一声,带着族人站到了左边。 而原先站在左边的民众,则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方胜见到这个情形,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宰子,不……大夫……” 然而就像是先前方胜打断宰予一样,宰予不等方胜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又冲着民众说道。 “既然大家都觉得是邪言妄语,那下面就该定罪了。觉得死罪的站左边,觉得直接释放的站右边。” 这下子,还是没有人挪步。 方胜看到这里,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了脚,他声音颤抖着说道。 “您怎么能如此断罪呢?像是这样不是死罪就是直接释放,那还怎么能体现律法的公正呢?” 宰予讶然道:“怎么会呢?我断罪的过程都是遵照您的教导啊!” “这怎么会是我的教导呢?”方胜急道:“我什么时候教您这样处置案件了?” 宰予两手背在身后,说道:“我记得您先前说过,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厚爱的。 周公没有厚爱、尧舜没有厚爱,像是这样的贤圣,尚且不会厚爱他人,而我宰予自认无法与这样的圣人等量而观。 就连他们都做不到厚爱,那么又怎么能要求他人做到厚爱呢? 既然不存在厚爱,那么犯罪了便是死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非死罪则无罪,这也符合您喜欢上古简约法条的愿望。 您反对周礼的繁复,倡导我听取民众的意见。 现在我按照您的要求处事,简化了礼法中的条目,让民众决定您的罪责。 如此一来,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 宰予不等他说完,又接着补充道:“您遵循邓析子的教诲,摒弃仁义道德,又要以民众的愿望来制定法则,然后再用法令来治理天下。 既然如此,摒弃了仁义道德的法令,又是怎样的法令呢? 我听说,当年郑国有个富人淹死了,渔人捞到了这人的尸体。 富人家里请求赎买尸体,得到尸体的渔人索要的报酬很多。 富人家里就把这情况告诉了您的老师邓析,向他求助。 邓析说:你安心等待就好了。那个人无处去卖尸体,只能把尸体卖给你们。 得到尸体的渔人见富人家里不来买尸体了,对此很担忧,于是也去求助邓析。 邓析又回答说:你安心等待,他们肯定得买你手里的尸体。 这样一来,富人家不能得到尸体安葬,渔人也不能拿到打捞尸体的报酬。 如果天下人都像是邓析子所说的那样去做,那么家人溺水后,还有人会去寻找尸体安葬吗? 打鱼的渔夫见到溺水者的尸体,他们是打捞呢,还是不打捞呢? 如此卖弄口舌,让富人家背负了无法安葬家人的恶名,也让渔夫无法获得适当的报酬。 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逐渐被败坏了啊! 现在邓析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听取民众的意见制定的法令。 而当民众求助于他时,他又不去解决渔人与富人的需求,而是等着他们一次次的上门向他求助。 他的口中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试图模糊对错的界限,混淆正邪的区别,并游荡其中,以此为自己牟取利益。 他本身就是这样败坏仁义的人了,然而却又去要求大家与他一同败坏仁义。 您到菟裘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然而这一月以来,菟裘的狱讼案件就已经比之前半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难道菟裘的百姓是突然变得喜欢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了吗? 难道菟裘的风气是忽然变得邻里不睦、盗匪横行了吗? 我宰予虽然智慧浅薄,但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子产执政郑国多年,他执政期间宽猛并用,于是郑国大治。 而等到子太叔执政时,他却只用宽政,而废弃猛政,结果郑国的芦苇之泽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聚拢出千万盗匪。 现在来看,子太叔用宽政导致郑国大乱,并非他的过错。 郑国之所以会陷入混乱动荡的境地,恐怕邓析和您这样人是出了大力的吧? 推行宽政,便一味地抬高宽政的上限,使得请得起讼师的奸邪之徒全都因此免罪。 推行猛政,便一味地降低猛政的下限,使得囊中羞涩的良善之人全都因此获罪。 邓析与他的门徒将奸邪与良善混作一团,使得世事陷入混沌,制造混乱,颠倒黑白,增加狱讼,再借此广收门徒,诽谤时政,收取酬金。 大家争先恐后的拜入他的门下学习,奸邪之人学会了诉讼的方法后,便去以此诬告他人。 而性情纯良的生怕没有学会诉讼的方法,在遭到诬告无法为自己辩护。 而那些学不起诉讼的贫民自然也成了被诬告的对象。 邓析的门人一边说着不要仁义道德,不屑于效法上古的贤王。 可您方才又去替那些盗贼匪寇辩护,说他们盗窃是因为贫穷。 还说盗窃财物的只是蟊贼,盗窃仁义的诸侯才是大盗。 诚然盗匪盗窃是因为贫穷,但能请得起讼师为他们辩护的盗匪,这些人是真的贫穷吗? 您将盗窃财物与盗窃国家的概念混为一谈,到底是想要指责那些不施展仁政的诸侯,还是想要为那些多行恶举的蟊贼开脱呢? 如果以仁义道德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暴虐的诸侯,还是盗窃财物的蟊贼,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对象。 可为什么我听您话语中的含义,您想要表达的却是:既然鄙陋的肉食者可以不被追究,那么蟊贼也同样可以不被追究呢? 如果邓析子所倡导的法令是这样的话,那这样的天下,难道可以称之为被治理了吗? 他反对上古的贤王与仁义道德,到底是上古的贤王们做得不对,仁义道德阻碍了天下的治理呢,还是上古贤王与仁义道德阻塞了他敛财牟利的道路呢?” 宰予这一段话说完,方胜哑口无言。 再华丽的言辞,在事实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邓析的学说与道路,被宰予毫不留情的一把扯开,露出了掩藏在绮丽外表下的真容。 邓析从来就没打算为万民牟利,他只不过是艳羡他人食肉,想要趁机进去分一杯羹的参与者罢了。 如果说像是桀纣一样的暴君便是盗窃了天下的诸侯,那邓析就是偷偷摸摸的盗匪。 广收门徒,私作刑法,混淆视听,败坏风气。 嘴上冠冕堂皇,心里全是蝇营狗苟。 菟裘的民众们虽然并不都能听懂宰予的论述,但有一句话他们是明白的。 自从方胜来到菟裘后,邻里之间的确不像是从前那么和睦了。 他处处向人讲法,教大家以法牟利的方法,邻里之间从前能够私下解决的小事,也逐渐发展到了必须要闹到公堂上。 有一人因为诉讼得了好处,其他人见到,同样害怕吃亏,于是也纷纷跟着方胜钻营法条。 久而久之,菟裘的风气也就慢慢改变了。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打死这个邪人!” 民众一呼百应,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举起耒耜,从家门中出来的妇女拾起路边的枝条,小孩子也捡起极快小石头朝方胜扔了过去。 方胜看见这么多人朝着他冲了过来,吓得双膝发抖,跪在地上,黄土都湿了一地。 宰予见了赶忙喊了声:“子周!” 申枨得了命令,立马带着周边甲士冲了上去,拦住了激动的民众。 申枨一边拦,一边喊道:“踢两脚打两拳差不多了,别真打死了。这人死在咱们菟裘的地界上,太晦气!” 可哪怕申枨已经出来劝架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方胜的肚子上已经挨了十几脚。 脑袋也被小孩儿用石子砸了个大包,鲜血顺着额角一路往下流。 他伏在地上双手抱头,一边惨叫着,一边爬到了申枨的身后。 申枨见了,直接抬腿给了他的肚子一脚,将他踢出了两米远。 “爬也不知道爬快点,还要我来帮你?!” 宰予从高台上走下,望着他的这副惨样,摇着头说道。 “如果按照民众的意见来办理,你已经是十成十的死罪了。 但从仁义道德的角度来看,随便说几句话,实在不至于扣一个死罪。 方先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方胜惊恐的望着后面群情激奋的菟裘百姓,嘴皮子连连结巴:“仁、仁、仁义,还是仁义道德好!” 宰予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仁义道德好,那我就按仁义的方法处置你吧。 菟裘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民众不欢迎你,我恐怕是不能用你了。 鲁人也大多遵循周礼办事,所以鲁国其他地方想必也接纳不了你。 既然如此,我还是把你送回郑国吧,那里邓析子的门徒众多,民众也愿意追随你的学说,你觉得意下如何?” “把我送回郑国?” 方胜闻言,吓得转过身子跪在地上,连连给宰予叩拜:“大夫,使不得啊!现如今的郑国……唔唔……” 但不等他说完,一旁的高柴便趁机往他的嘴里塞了块石头,彻底堵住了他的嘴。 高柴冷声道:“你放心,最近我们正巧有一支去郑国的商队要出发。 一路上给你管吃管喝,除了给你松绑以外,所有要求都能满足你。 我们菟裘邑一向以仁为先,不伤读书人一毫一发,保证把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按照我们老师孔夫子的说法,如今的郑国执政驷歂简直是有着桀纣一般的德行,对于邓析的门人,他更是倍加‘喜爱’,等你回了郑国,想必他会好好待你的。” 高柴的话刚说完,方胜便唔唔的连连摇头,眼里都写满了惊慌,他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都磕出了血来。 宰予见了,心中顿生不忍,他扭过头去,连连摆手。 冉求见到宰予的动作,立刻冲着身边的甲士吩咐道:“快快快,还不赶紧把他带下去?宰子心善,看不得这些。” ------题外话------ 快快快,还不赶紧把月票投出来,读者心善,看不得作者没有月票的样子。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章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3K8) 夕阳落幕,金黄的余晖洒满菟裘内外。 宰予站在府衙的高台上,目送着去往郑国的商队离开城门,朝着如血的残阳驶去。 冉求、高柴等人站在他的身边,望着宰予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终于,还是和宰予关系亲近的高柴先开了口。 “子我……不,主君啊,我说……” 宰予打断道:“子羔,主君什么的就不用叫了。 你我都是同门学子,大家也都是治理百姓,无非是分工不同而已,何必为了一个称呼那么纠结呢。” 高柴回道:“这不是亲近与否的问题,这是尊卑失位的问题。” 宰予道:“那以后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就叫主君吧,这里都是同学,你再叫主君就生分了。” 高柴知道辩不过他,于是也就先不和他纠结这些了。 而是直接问道:“子我,我说你这是等什么呢?” “当然是等子贡回来了。” 宰予话音刚落,就见到子贡带着几个穿着便衣的甲士从巷子的拐角里钻了出来。 高柴看见他们,之前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口:“我早就想问了,你安排子贡他们混入民众当中,率先出来站队,趁机引导民意,这是不是卑鄙了些?” 谁知高柴这话问完,不等宰予回答,冉求就率先反驳道。 “这怎么能说是卑鄙呢?你才憋了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而同样的问题我在心里都憋了快三年了。 从前我想去和夫子请教,又担心被他老人家责骂。但从今天的结果来看,我的想法应该没错。” 宰予听到冉求的话,欣慰的点了点头。 看来我这次来菟裘上任,没有带错人啊! 宰予赴任时挑中的人选,如果从德行的角度来说,并非是孔门学子中最顶尖的那一批。 冉求、申枨、高柴,这三个人在图书馆的史料记载中,可都是存着黑历史的。 如果宰予没有横插一脚,历史按照原有轨迹推衍的话,冉求会成为季氏的家宰。 他为了帮季氏推行‘用田赋’改革,更是把夫子气的破口大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在《论语》中,晚年的夫子更是多次批驳冉求,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而关于高柴最经典的故事,就是他与子路一起在卫国做官,后来卫国爆发动乱,高柴审时度势,觉得大势已去,于是就劝子路和他一起逃离卫国。 但子路在明知事不可为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返回国都作战,最终留下‘君子死,冠不免’的名言后结缨而死。 而高柴则顺利的逃出了卫国,保全了性命。 至于申枨,对他的记载虽然不多,但那三两句话也能看出他的性格。 子曰:吾未见刚者。 或对曰:申枨。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说白了,大家都认为申枨刚强,但夫子觉得他私欲太多。所以一旦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吹进来,那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就有可能经受不住考验,随时会叛变革命,因此不能算作刚强。 不过,他们三个人的缺点在宰予看来,那都不是个事。 申枨不就是贪点财吗? 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反正也没打算让他用爱发电,宰子还养不起他是怎么了? 而冉求和高柴的缺点,在宰予看来甚至都不能叫缺点。 这两个人是明摆着的实用主义谋士,觉得能干成的事情,哪怕顶着夫子的骂和舆论指责,也一定要去完成。 觉得干不成的事情,那该跑则跑,不会去和对手硬碰硬。 而从冉求和高柴的简历上看,他们的实用主义显然是收到了极佳效果的。 冉求被孔子认定为孔门学子中政事科第一人,长期担任季氏家宰的职务。 后来夫子能被迎回鲁国,冉求也是出了大力的。 如果不是他经常在季康子身边吹耳旁风,夫子能否体体面面与三桓和解都得打个问号。 而高柴虽然没有冉求那么稳当,但他的简历同样很豪华。 高柴在鲁国做过费邑、郕邑和武城的邑宰,其中费邑和郕邑分别是季氏和孟氏的老巢,高柴能分别在这两个地方做市长,他的才能可见一斑。 更别说高柴后来随夫子到了卫国后,居然还担当了卫国的士师,负责卫国都城帝丘的刑狱事务。 这样的有本事的人物,在夫子看来有道德瑕疵,所以都不如颜回贤能。 但在宰予看来,他们的瑕疵可真是瑕疵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如果这次来菟裘带的不是他们,而是颜回、曾晳这样的,那他要是想玩点什么新花样,绝对得被处处掣肘。 如果再狠一点,说不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被一杆子捅到国君和夫子那里去了。 高柴皱着眉头向冉求发问:“难道操纵民意还不能称作卑鄙吗?” 冉求摇头道:“这不是操纵。 这就像是想要教人脱下衣衫一样,只需要用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热了自然会脱去衣衫。 而如果去用凛冽的寒风吹掉他们身上的衣衫,那么寒风越大,他们也只会把衣衫抱得越紧。 民众心里本就对桑氏和方胜不满,所以只需要略微引导,他们自然会站到左边去。 而如果桑氏和方胜得到民众的爱戴,就算拎起民众的衣领,拖住他们的脚往左边走,就算最终可以让他们立于左首,可他们的心却还是站在右面的。 如果诸侯们不去思索为何民众一经引导就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反而去指责这样的手段卑鄙,这就好像医生看病看不好,却去责怪病人不该患上他不会治疗的疾病一样。 民众的学识不一、智慧的高低不同,所以容易受到奸人蒙蔽。 但他们却知道身上是冷是热,肚中有粮无粮,这些东西都是看得见摸得到的。 如果治理国家的政策公正合理,自身的行为没有任何错误,那么只需要把事情挑明,像是方胜与桑氏这样作祟的小人自然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而敢于挑明真相,这难道不是陈述事实吗? 既然是陈述事实,又怎么能说是卑鄙呢?” 宰予听完了冉求的话,自己心里都有些发虚。 这话也就冉求能帮他说,如果让他自己来,宰予多半是说不出的。 虽然方胜的确作恶多端,但投票这种事,除了讲良心以外,用利益也是可以收买的。 他安排子贡下去带头,又让维护秩序的甲士们把各家大族安排在最后,就是为了上双保险。 人都有从众心理,再坏的人也不可能一点道德良知都没有。 收了黑心钱,心里肯定不踏实。 如果这时候再看见大多数人都站在道德良知的一边,这种道德罪恶感就更加深重了。 不过宰予心里明白这一点就行了,他也没有去特意点破冉求话语中的漏洞。 原因嘛,自然是冉求说的好听了。 毕竟大家都喜欢看到伟光正的一面,伟光正的学说也可以摆在明面上宣传,而那些黑深残的部分就藏在心里折磨自己吧。 宰予心中低声叹了句:“罪过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方胜来菟裘这一趟,倒也不是完全负作用。 至少把他除去后,菟裘百姓的荣辱道德感已经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毕竟审判桑氏和方胜的决定,是由菟裘的百姓一起做出的,每个人都出了力。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站队,但却将正义的关辉洒到了每个人的身上。 从刚刚散场时,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就能看出,每个人好似都觉得自己成了惩奸除恶的君子。 宰予不用想都知道,方胜的案子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一定会成为菟裘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么想来…… 好像民气可用啊! 宰予忽然眼睛一转,忽的抬头望向天边的夕阳:“方胜宣扬的虽然是邪辟之说,但这件事对我还是有所启发的。” 申枨问道:“什么启发?” 宰予道:“你们还记得《书》里说的吗? 从前蚩尤开始作乱,波及到平民百姓。 蚩尤死后,他的部众依然四处寇掠贼害,内外作乱,争抢窃盗,欺诈强取。 这些人不遵守政令,于是就制定了五种酷刑作为法律,并以此来降伏这些罪犯。 但到了后来,刑罚的范围就慢慢波及到那些无罪的人了,劓、刖、椓、黥这样的肉刑也开始被滥用。 法令诛杀无罪之人,民众互相欺诈,社会变得混乱不堪,没有公平正义,誓约也不再可信。 许多遭受冤屈的无辜百姓向昊天上帝申诉,昊天了解实情后,发现天下没有芬芳的德政,刑法所发散的只有腥气。 上帝怜惜那些无辜受罚的百姓,就降下神威处置施行虐刑的暴君,制止和消灭行虐的罪犯,使他们没有后嗣留在世间。 又命令重神和黎神,禁止下地之民和上天之神相互感通,从此神和民再也不能升降往来了。 由此可见,肉刑的滥用是上天所厌弃的,而无辜之人蒙受冤屈是上天所憎恶的。 虽然愚叟的案件最终得到了解决,但谁能知道下一个愚叟什么时候出现呢? 等到那个时候,难道还要召集全城的百姓,耽误他们种田谋生的时间,才能为他伸张正义吗?” 高柴还以为宰予是在责备他工作不力。 他摘下冠帽,就准备向宰予请罪。 “主君,高柴无能,请……” 宰予看到他这个架势,连连摇头道:“子羔,我不是在责怪你。 我听说上古贤王每每遇到不能判决的案件时,都要召集百姓与他们共同商讨。 但这样一来,也太过打扰百姓了。 所以我打算简化贤王们留下的制度,每逢案件审理时,都要从菟裘的民户中随机抽取九人,作为陪审团,让他们一同参与判决。 虽然这些百姓未必懂得礼法,但总归是明白伦理道德的。 有了他们监督,也可以防止官吏贪赃枉法,清正菟裘风气,你觉得这方法可行吗?” 高柴本来是不大乐意的,因为这等于从他的手里分权。 可他想了想愚叟的事儿,又觉得被方胜这样的讼棍恶心的不行。 在犹豫片刻后,高柴还是在权力和公正之间选择了公正。 “这么做的话,虽然于礼不合…… 但如果是上古贤王们留下的制度,那就是可以讨论的。 不过突然提出这样的举措,还是过于突兀了。 还请您容我回去以后,翻阅典籍,具体看看上古先贤们,到底是如何运用的。 过两天我把所有典籍整理好了后,会呈交府衙案前。” 高柴没把话说透,但宰予懂他的意思。 陪审团可以搞,但他得回去先找找立法的依据,看看能不能往三皇五帝身上靠一靠。 只要能绑中其中一个,那就算国君问起来,菟裘最起码也可以有话说,不至于冷不丁被扣一个违礼的帽子。 但宰予可不怕这个,不就是违礼嘛? 现如今的鲁国,除了夫子以外,哪个公卿大夫还不违个礼啊! 更重要的是,曲阜那边好像已经有人窃取了造纸技术。 这些人眼红印刷行业的暴利,进展快的甚至已经加入对于纸质书市场的争夺。 从渡口回城的路上,申枨就一直在念叨着说,曲阜的市集已经出现了部分粗制滥造的《诗》《书》。 有了《诗》《书》,《礼》还会远吗? 等到我的《礼》成了市面上的通行版本,到时候谁才是违礼,那还说不明白呢! 因此,宰予不甚在意的对高柴说道:“武王伐纣时,向上天起誓:百姓有罪,在予一人。 我虽比不上武王的德行,但同样怀有一颗仁爱之心。 如果国君追查,我也可以同样在此起誓: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题外话------ 写书有如一股奔流,没有月票,激不起美丽的浪花。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3K2) “主君,送焦炭这种事,何必您亲自登门呢?” “过冬的粮食我们已经一早备好了,您就不用惦念了。” 宰予在阵阵欢声笑语中,从菟裘城南的一家民户中走出。 他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又回头冲着站在门前送他百姓们施礼拜别,这才带着施何等人离开。 直到走远了,施何方才开口向他问道:“主君,这些小事交给我们来就是了。 您是贵人,理应身居庙堂之上,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呢?” 宰予闻言,只是回道:“夫君子者,事必躬亲,我虽然不是君子,但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希望可以亲自去做的。” 施何听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可……我最近学孔夫子注释的《礼》,那里面说了,君子之志,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您的品行万民敬仰,自然是不用怀疑的,修身这一项您已经可以算是做到了。 接下来的齐家,就是要管理好自己的封地,可管理封地也用不着亲自上门送炭这种事吧?” 宰予听到这话,忽然扭头冲他一笑:“你勤奋好学这是好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句话说的也没错。 而我之所以要挨家挨户的上门检查他们是否储备了足够的存粮,冬日下发的焦炭是否已经足量的发放到了他们的手中,也正是在践行这句话啊!” 施何不解道:“此话何解呢?” 宰予只是笑着:“夫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啊?” 施何听完先是一愣,旋即惭愧俯首道:“今日又受了您的指教了。” 宰予只是嘴上笑着,迈步向前走去,但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老腰一闪,疼的脸都变了色。 嘶~ 装x的感觉是很好,但挨家挨户的去拜访,真的做起来也的确很累。 菟裘三百户,两三千人,宰予紧赶慢赶,尚且要三天才能走访完。 如果将来人口多了,还不得把他累死? 别的不说,他才行了三天的礼,就已经把腰弄成这样了。 如果再来三天,恐怕以后就得让施何他们抬着担架带自家主君四处走访了。 菟裘的发展,不仅缺人,更缺值得信任的人才啊! 施何见他闪了腰,赶忙上来搀扶着:“主君,您没事吧?要不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我扶您回去休息?” 宰予嘶嘶的吸了两口气,虽然腰疼,但好在年纪轻,他缓了一阵子也就好了。 他开口拒绝道:“别的事可以往后推,但接下来这件事不行。” 宰予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接下来得去菟裘乡校视察。 教育事业,是菟裘第一个三年计划中的工作重点之一。 不过这个年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读书识字的重要性。 越是文盲,越是不懂得知识的可贵。 但人家不愿学,宰予也不能拿枪逼着他学,只能拿饵诱他上钩。 在前些天首次印刷的第一期《菟裘月报》上,更是以‘使民知之,使童教之,力进扫难,肃正风气’的标题,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菟裘大夫宰予在第一次菟裘教育会议上的重要讲话。 宰予表示,菟裘乡校的建设与发展工作,离不开国君与各位卿大夫的大力支持,开展扫盲运动的创举更是得到了鲁国各界的高度肯定。 菟裘乡校是菟裘发展的重中之重。 在未来三年中,全邑将继续贯彻对菟裘乡校的资源倾斜政策,设立奖学粮机制,加大对乡校入学的补贴力度。 而乡校也将始终贯彻成人教育与启蒙教育并行的办学方针,做到成人与幼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本国豪商端木赐在会上发言,他表示,他名下的端木纸业已与菟裘乡校达成联合办学协议。 凡是在菟裘乡校圆满完成所有教育科目,获颁菟裘乡校毕业文书者,皆可免试进入端木子旗下端木纸业、端木印刷等产业供职。 未来三年,端木纸业预计将为菟裘邑提供三百个待遇优渥的工作岗位。 邑司寇高柴表示,菟裘刑狱各司未来的新进吏员,将从菟裘乡校礼科毕业生中择优录取。 邑司马申枨表示,菟裘的防务工作与菟裘乡校的发展息息相关,为响应宰子‘建设属于菟裘的职业化防备力量、做懂仁义道德的正义之师’的号召。 未来三年,菟裘守军将全员进入菟裘乡校脱产学习,本着以仁义为先的理念,大力推动射、御两科的操练工作,同时对《尉缭子》《三十六计》等军争书籍做重点学习。 并以全员学习情况作为选用标准,从现有人员中选拔一批能力与道德品质全部过硬的伍长、两司马等中层干部。 邑宰冉求做最后总结,并宣布如下决定。 菟裘大夫宰予全票当选菟裘乡校终身校长。 鲁国仁商端木赐获赠菟裘乡校荣誉校长,兼任菟裘乡校书科总教授。 邑宰冉求全票当选菟裘乡校副校长,兼任菟裘乡校乐科总教授。 邑司寇高柴兼任菟裘乡校礼科总教授。 邑司马申枨兼任菟裘乡校射、御两科总教授。 菟裘乡校边,抱着小马的愚叟一边傻呵呵的晒着太阳,一边听着身边的年轻人给他念着报纸。 愚叟问道:“这报纸上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意思就是,主君要办乡校,让大家都识字。” 愚叟一边捋着小马的鬃毛,一边念叨着:“识字好啊!识了字,就会算账了。 我每次去市集上买盐,总是算不明白。 人家是算多了,还是算少了,我都弄不清楚。” 年轻人听了,只是躬着身子说道:“买盐这种事,您就不用烦心了。您现在是我爷爷的结义兄弟,以后吃饭都上我们家吃去,您自己就不要做了。” 愚叟听了这话,只是摇头:“那不行。你爷爷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白吃兄弟家的饭呢?我不去。” 年轻人听到这话,竟然扑通一下直接给愚叟跪下了,他带着哭腔恳求道: “叔爷爷,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我给您老人家跪下了行不行,您就原谅我吧。 我爷爷说了,我今天要是不能把您老请到家里吃饭,他回去就打断我的腿。” “打断你的腿?” 愚叟听到这里,慢慢抬起脑袋,用手按在他的脸上,帮他揩去泪水:“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打断腿呢? 打断了腿,还怎么走路、种田啊?我的两个儿子要是还在,我肯定舍不得打断他的腿。” 年轻人听到这里,身子猛地一颤,抬头看了眼愚叟眼角深刻的皱纹,情不自禁垂下了脑袋。 愚叟放下小马,牵住了他的手:“走,我带你去和你爷爷说说,怎么能打断你的腿呢?” 可无论愚叟怎么拉,跪在地上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起来了。 宰予领着施何等人走来,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施何听到二人的对话,心里情绪翻涌,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憋了半天,还是向愚叟问道:“您不恨他吗?为什么还帮他说话呀?” 愚叟听到有人问他,只是抬起脑袋,想了一会儿,方才笑着回道。 “大家都觉得我愚笨,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不恨。但我知道为了禽兽伤人,这是不对的。” 施何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有什么坠在心里,感觉胸口闷闷的,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而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只是伏在地上,大声哭泣了起来。 “叔爷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宰予看到此情此景,抿着嘴唇,良久,方才叹道:“这大概就是夫子所说的教化吧。” 旋即,他又冲着愚叟俯身施礼道:“您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德行的人了。” 愚叟听了,只是憨笑着摇头:“我哪里是什么有德行的人,有德行的人怎么会连自己的儿子都保全不了呢?我只不过是个愚笨的人罢了。” 愚叟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它的余韵却在宰予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等到宰予回过神来时,愚叟已经拉着泣不成声的年轻人离开了。 施何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只感觉又酸又涩,他猛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叹了出来:“欸!” 宰予负着手,凝视着愚叟的背影,喃喃道:“愚人?” 施何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愚叟呢,这明明是个智者啊!” 宰予听了,只是摇头:“他不是智者,他的确是个愚人。” “啊?” 施何没想到宰予会这么说,他联想起愚叟的遭遇,一时之间竟有些气愤:“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愚叟他明明……” 宰予扭头看着施何,回道:“我说他是个愚人,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因为愚人不是个好词啊!” 宰予听了,只是问道:“为什么愚人不是个好词呢?” 施何脱口而出道:“因为愚人是会吃亏的啊!” 这话刚一出口,施何自己就愣住了。 宰予望着远方的夕阳,慢声念道。 “大概就是因为这么想的人太多了,所以愚叟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吧? 我听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如果一个人,人人都夸赞他有德行,但他却不认为自己有德行,那么这个人是最有德行的。 愚叟本是个最有德行的愚人。 然而这样有德行的人却失去了他的孩子,连他的小马也不能保全,这难道是他的罪过吗?” 如血的残阳落在了宰予的脸上,将他的脸颊照的半是明艳半是阴晦。 “这全都是我们这些没有德行的智者所造成的罪过啊!” ------题外话------ 如果你愿意,我就永远投月票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永远投推荐票给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就问你牌面大不大吧 寒冬的冷风呜呜的吹,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三辆战车并驾齐驱。 宰予站在车上扶着围栏,只感觉脸都快被吹麻了。 站在他身边的子贡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身上裹着一层狐裘,以往常戴的儒冠也换成了皮毛。 但即便如此,还是嫌不够,非得在脸上又裹了一层帛巾才肯罢休。 他们一大清早便告别温暖的被窝,来到原野上策马奔腾,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最冷的时节即将过去,春暖花开之日已经不远。 而春日到来后,春耕的工作也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按照图书馆资料的记载,今年鲁国将逢大旱,因此稳定粮食生产就成了宰予迫切关心的头等大事。 在他的安排下,菟裘境内大大小小的沟渠、河塘都已经开始提前蓄水。 冉求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划着开挖新的渠道,力争将水源的灌溉范围遍及菟裘的所有耕地。 也得亏是菟裘有淄水作伴,如果没有淄水,突然大旱数月,宰予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水。 不过光是保障菟裘的农业生产还远远不够,一旦旱灾发生,必定会有大量的饥民、流民出现。 这些饥民在其他大夫看来,随时有可能转变为烧杀抢掠的暴民,纷纷对他们避之不及。 但在宰予看来,只要能喂饱了饥民,那这群人都是大大的良民。 如果喂饱了他们,这群人还是作奸犯科,那时候再按暴民论处也为时不晚。 不过这样一来,矛盾就出现了。 第一,菟裘仓廪里储存的粮食,到底能养活多少灾民? 第二,如果喂饱了灾民,这里面依然有心怀邪念的人想要引发动乱,那宰予手里这仨瓜俩枣到底能不能打得过人家? 菟裘现在的粮食储备量,足够当地民众保质保量吃上半年。 而宰予手下的有生战斗力,则包括了完全脱产进行军事训练的甲士五十人,战车三辆以及偶尔进行训练的八百青壮年。 虽然八百青壮听起来挺唬人的,好像和斯巴达三百勇士一样。 但实际上,这八百人的军事素质完全不能和完全脱产训练的五十甲士比拟。 而他们的装备差距,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菟裘甲士的装备,是由宰予仿照魏武卒的标准统一配备的。 虽然宰予还做不到像魏武卒那样,让他们每人都穿三层铠甲,但最起码也是人手两套皮甲,冠胄带剑。 除此之外,每人还装配有菟裘木匠工坊出品的三发连弩,随身携带五十枚弩箭。 在经过申枨半年多的调教后,这五十名甲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令行禁止都很难做到的乌合之众了。 而五十名甲士中,最为悍勇的当属那八个莒人降卒。 这八个人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或许是觉得宰予每月百钱的军俸给的实在太多。 所以他们每次训练都拼了命的想要证明自己对得起这个价钱,不止如此,他们还主动充当起了宰予的说客。 每逢休息日,就要结伴去看望在城外矿洞里接受劳动改造的老上司纪胜。 当年的莒国神箭手纪胜这半年来,上午在菟裘煤矿里接受劳动改造,下午在菟裘乡校里接受思想改造。 在经过了长达半年的周礼洗礼后,他终于幡然悔悟,弃暗投明,下定决心重新做人。 前几天,纪胜更是在《菟裘月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为什么走上了与戎狄蛮夷作斗争的道路》的文章。 目前,纪胜已经洗心革面,宣誓为菟裘效忠,并在军中官复原职,负责统率他原先的八名部下。 有申枨的指挥,有纪胜这样的神射手辅助,再加上训练有素的五十名甲士。 如果真把菟裘那八百个只有农具傍身的青壮年拉到原野上和他们对阵,恐怕只会得到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宰予这时候也总算理解了,后世为什么能够出现八百打十万还能大胜而还的案例了。 精兵这种东西,单个提溜出来可能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只要成百上千,那发挥出的力量足以抵挡万人之军。 虽然这样的精兵很烧钱,但宰予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按照他的估算,以书籍的贩售利润而论,他足可以支撑起一支三百人左右的带甲精兵。 三百甲士,说出来好像不多,但这也得分和谁比。 和齐晋等霸主级大国比较,宰予这三百人的确不够看。 和鲁宋等地区性强国比较,宰予也算不得什么强人。 但如果我们继续把心理预期下调,将对比的对象换成距离菟裘不到百里的杞国和铸国…… 那宰予的三百甲士就忽然变得有点恐怖如斯了。 这两个国家虽然在西周时期也曾显赫一时,他们一个是大禹的直系后裔,一个是黄帝的直系后裔。 两国的国君都是周天子钦封的公爵,哪个国家见了他们不得敬一声社会? 但社会也是当年的事了。 铸国自从被封在铸地后,国土的大小基本没变过。 杞国则更惨,他们一开始其实不是混齐鲁这一片的,杞国的祖先原先被封在杞地。 而杞地并不在齐鲁大地,而是在中原富饶之地。 至于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一路转进到这一片的,那还得感谢宋国、淮夷、徐国等势力的大缺大德。 没办法,哥几个倒也不是想收拾你小杞,实在是中原的地太好了,哥哥们经受不住诱惑啊! 杞国不仅经常受到身边邻居的铁拳制裁,在外交阵线上也是一败涂地。 杞国最早是公爵国,但后来接连遭贬,侯爵、伯爵,现如今竟然成了子爵。 杞国和铸国都是兵力百乘的小国,国内的甲士数量差不多也就在三四百这个区间里。 不过虽然都是甲士,但杞国、铸国明显不可以与菟裘甲士相提并论。 说到底,这时候还没有职业化军队的概念,各国的甲士都是打仗的时候临时叫出来,平时虽然也参加军事训练,但无法做到像菟裘这样完全脱产训练。 这也是后世吴起的魏武卒能够横行天下的重要原因。 明明是业余选手的娱乐局,突然弄个职业选手下场参赛,被暴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宰予今天要去拜访的地方,正是杞国的国都平阳。 不过他此行的目的一点都不暴力,他只是去杞国谈生意的。 只有这笔生意谈成了以后,宰予才可以暴力起来。 或许是因为杞国多灾多难的历史,所以杞人的忧患意识一向很强烈。 杞子从知道宰予上任菟裘大夫起,就曾多次邀请他去杞国作客,想要和这位新邻居搞好关系。 但宰予那时候还不知道杞国可以做兵器的铜矿,更不知道那里有可以做磷肥的磷矿,于是只能委婉拒绝。 可现在他知道了,那杞子就算不请,宰予也要主动送上门来。 上个月,他特地已经派人给曲阜那边打了个报告。 报告里说,如今天下局势波谲云诡,齐晋之间暗自角力,鲁国要想抵御齐国,必须要联合杞国的力量。 我菟裘大夫宰予身为鲁国的小行人,值此国难之际,岂能坐视不理? 宰予愿为国君分忧,出使杞国,争取杞人支持。 因为宰予朝中有人,再加上对杞关系一直不是鲁国的外交重点。 所以曲阜方面在审议了宰予的报告后,很痛快的通过了他的提案。 顺带着,还给他批了一笔出使资金。 就这样,范蠡还没有公费旅游呢,宰予倒是先来了一把‘花公室的钱,办自己的事’。 因为出使的事,宰予已经事先派人照会过了杞国。 所以这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 而当太阳越过天空中线时,宰予已经看见杞国都城平阳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而平阳城前,还整齐划一的列着数队乐师。 还不等宰予靠近,便听见声乐飘飘。 宰予眉头一皱:“这是在搞什么?” 子贡也狐疑道:“该不会是杞子亲自出城相迎了吧?” ------题外话------ 我喜欢看你投票的样子,你投票的样子真好看。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三章 自作孽,不可逭(3K2) 宰予隔着老远看到这个阵势,赶忙命令停车。 他站在车上先是清点了一下城门前的乐师与舞者人数。 刚刚数完,宰予的脸就绿了。 驾车的申枨也嘀咕道。 “四十八人,这是诸侯所用的六佾啊!杞子自己用这个规格倒是没有问题,可如果拿来迎接咱们,那就……” 子贡则闭上眼睛聆听着悠悠传来的乐声,很快就分辨出了是哪首曲子。 “他们奏的是《大夏》。” 《大夏》是大禹时期所作的乐章,原本的作用是为了歌颂大禹治水的功绩,周王室偶尔也会在祭祀时选用这首曲子。 杞国作为大禹的后人,他们奏《大夏》也没什么问题,但宰予能不能受却是个问题。 宰予本以为他第一次作为主使出访,应该会是轻松加愉快。 谁能想到,杞子居然一上来就给他出了个难题。 这小子是成心要搞我,还是…… 宰予转念一想,再联系到杞国近年来发生的变化,以及杞子先前对他屡屡献殷勤的行为,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现如今的这个杞子,并不是通过和平方式继承君位的。 而是在三年前,通过弑兄的手段上位的。 弑兄、弑父、弑君这样的行为,虽然在这个年代并不鲜见。 但你既然做了,也要做好随时承担后果的准备。 因为这样的行为完全不符合周礼中亲亲相爱、尊卑有别的准则,所以你干出这种事,就等于授人以柄,给了邻国合理的战争理由。 从前没有战争理由,各国想扁杞国,还得生搬硬套找点借口。 比如不敬天子、贡品太差、朝拜不及、国君无德之类的。 现在杞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各国想要讨伐他,简直是名正言顺,这理由正当的,就好像真的是来主持正义的一样。 杞子应该是自己也知道这个国君的位子来的不大光彩。 但偏偏他又没有实力去和邻国掰手腕,因此要想坐稳君位,只有一种办法。 官方一点的说法,叫做通过灵活的外交手段在强邻间进行斡旋。 通俗一点的说法,叫做硬舔。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杞子应该舔的不错。 至少他上位这三年来,齐国和鲁国都暂时没有动他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拉的下脸,舔两国的国君和世卿还不算完,就连我这个菟裘大夫他都要舔。 不过杞子敢舔,宰予可不敢收。 三桓敢在家里跳天子才能用的八佾,那是因为他们在鲁国根深蒂固,就算用了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说了他们也可以不听。 但以宰予现在的实力,可不敢有半点逾越。 如果他大大咧咧的接受了,一旦这事儿传回国内,虽然国君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治宰予的罪,但他在鲁国先前积攒下来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遵礼好乐这四个字,是宰予在鲁国的立身之本,也是夫子教导学生的守则。 一旦逾越,那么他在鲁国的舆论体系中的评价就会急转直下。 说白了,如果他自己都不守规矩,以后还怎么拿修订版《周礼》去制裁别人呢?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立法令,最重要的就是信誉。 一旦失信,这是付出多少东西都挽回不了的损失。 宰予想通了这个道理,于是便冲子贡微微摇了摇脑袋。 子贡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命令御者策马上前,由他这个副使先去与杞子交涉。 杞子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眺望远方的鲁国使团,然而却只见到一辆车驾缓缓驶来。 子贡的车驾还未等到近前,他便命令停下马车,然后遥遥的向杞子拜道。 “鲁国副使,掌交端木赐,拜见国君。” 杞子听到子贡的话,笑着问道:“端木子为何不靠近些说话呀?” 子贡闻言,面色板正的回道:“这是因为外臣有罪过,所以不敢靠近。” “啊?”杞子疑惑道:“您何罪之有呢?” 子贡抬手扫过一众乐师,回道:“外臣奉受君命,担纲副使的职务,出使国外。 身为使团的副使,我本应事先打探清楚贵国的日程安排,将我国使团的人员身份与到达时间预先通知给您。 然而我却没能做到这一点,险些使得您违反礼仪,以诸侯的礼仪去接待了我国的大夫。 外臣犯下大过,罪无可赦,还请您责罚。” 杞子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 不过他不是气的,而是吓得。 他从前没有与宰予打过交道,以往给鲁国送礼,都是和三桓、阳虎等人接触。 而这些人的德行也是众所皆知了,他们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礼数的规格越高越好,越僭才越能说明杞国对他们的恭维。 有了和三桓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很难不让杞子把鲁国的卿大夫们当成一群虫豸。 所以在得知宰予即将造访的消息后,杞子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出城相迎这一招。 其实他一开始是打算出城三十里相迎的,但杞子转念一想,如果他对宰予就用了这一招,那以后三桓来了,他又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去迎接呢? 总不能再出城六十里吧? 况且,如果真出城六十里的话,那不得跑到鲁国的地盘里去了吗? 杞子听完了子贡的话,说道:“唉呀,这怎么是端木子你的罪过呢? 两国距离遥远,使者传递消息有所出入,也在情理之中。” 子贡俯身道:“既然您不愿责罚我,那就请您赦免我的罪过。” 杞子忙问道:“寡人该怎么赦免您的罪过呢?” 子贡抬起头,挥袖扫过眼前的乐师、舞者,朗声道。 “请您先回到宫中,向臣子们下达命令,令他们撤去六佾之舞,平息《大夏》之声,再派遣贤能的大夫,来迎接我国的使团入城。 这样一来,我的罪过就能被您赦免了。” 杞子听到这段话,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鲁国的使者应该没有生气。 如果生气了,说的话也不可能这么给他留面子了。 杞子闻言,先是朝子贡拜谢:“蒙受您的指教了。” 子贡闻言,笑着向他拜别,随后便调转车头回去报告了。 远处的宰予见到聚集在城前的人群渐渐疏散了,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想要下令入城,忽然听见公输班童稚的嗓音传来。 “夫子,你为什么不愿接受这样的礼仪呢?” 赵毋恤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我记得您从前说过,执掌国家的君主,要敬重贤人,这样就可以远离祸患了。 现在夫子您是天下少有的贤人,而杞国又这么敬重您,您不愿接受他们的礼遇,这是不愿帮他们免除祸患吗?” 宰予眉头一皱向后看去,这两个小子居然躲在马车上用来装礼物的大箱子里。 “欸?你们什么时候跟来了?这个时间,你们不是应该在乡校上课吗? 还有脸笑!逃课!逃课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公输班腆着脸道:“乡校的课程,怎么能比得上您的教导呢? 我们同夫子去了一趟齐国,学到的东西,就比在乡校里三个月学到的还多。 如果能再同您来一趟杞国,那还不得抵得上半年的学习吗?” 宰予正想开口让公输班这个厚脸皮的小子开口背《诗》,谁知赵毋恤又发问了。 “夫子,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您为什么不愿接受杞国的礼遇呢?” 宰予望着赵毋恤那一脸期盼的样子,也不好对小孩子说的太明白,只能回道。 “做君主的自然应该礼贤下士,但做贤人的又怎么能不谦虚谨慎呢? 《易》中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一个人只要抱着谦虚不自满的态度,天地鬼神们都会帮助他,那么无论到什么地方还愁不得志吗? 接受杞国的礼遇,这看上去像是件好事。 但须臾之间,又有可能变成坏事。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从前,商纣的时候,麻雀在城墙的角落里生出一只乌鸦。 商纣命人占卦,卜人说:大凡小动物生出大动物,国家一定风调雨顺、太平康乐,君王的名声也会传扬到远方。 商纣听说这件事后,沾沾自喜于麻雀带来的福份,再也不去治理国家了。 所以横暴没有限制,国外的侵犯也就来了,殷国于是被灭亡了。 这就是明明得到福兆反而酿成了祸患的例子。 而在殷商武丁时,先王的仁政丧失了,刑法也废驰了。 有一天,武丁的廷堂中居然长出了一棵桑榖,这颗桑榖七天就长成了一人合抱那样粗大。 武丁命人占卜,卜人说:桑榖是野外生长的植物,然而朝廷里长出野生植物,估计是要亡国了。 武丁感到害怕,于是时时警醒自己,小心谨慎地地修养自己的德行,施行先王的仁政,帮助灭亡的国家复兴,延续其他家族断绝的传承,启用隐居的贤人,阐明尊敬老人的方法。 三年以后,天下大治,万国来朝。 远方的国君因语言不通要经过翻译才能来朝见的,就有六个国家。 这就是得到祸兆,然而却修养德行,结果反而得到福气的例子。 像是麻雀生出乌鸦,庭院长出桑榖,出使国外却受到不合规格礼遇,这都属于异常的情形。 商纣与武丁的例子还历历在目,身为士人君子,又怎么敢见到福兆便直扑上去,而不考虑它背后所隐藏的祸患呢? 况且,以大夫身份去接受诸侯的礼遇,这本就是逾越本分,我又怎么敢不考虑其中的是非曲直,而坦然接受呢? 《书》中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毋恤啊!这句话,你可千万要铭记在心啊!” 赵毋恤听得一愣。 为什么夫子只把这话对我说,而不对班说呢? 他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很懂礼数的俯身接受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您的教诲,毋恤记下了。” ------题外话------ 作者一直追随读者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四章 菟裘租界 平阳公宫中,醇酒的香气悠然飘出,管弦乐声悠扬婉转。 宰予与子贡坐于杞子左首,而杞子的右首坐着的则是杞国的诸位大夫。 不过杞国的大夫人数,明显无法与齐鲁这样的国家相比较。 虽然宰予早有心理准备,可等到晚宴开始时,还是险些没绷住。 他知道杞国小,但全国上下只有三位大夫,是不是过分了点? 虽然这件事很离谱,但细想起来,似乎又合情合理。 杞国不过是个方圆几十里的小国,杞子自己占着最肥的平阳,分走了一大半。 剩下这六位大夫,平分剩下的土地,一人估计也就占着二三里。 怪不得《礼》中说,小国之上卿,位当大国之下卿呢。 原来不光是出于尊卑的考虑,还有现实意义的基础啊! 宰予掂量了一下杞子的份量,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对鲁国的下大夫都这么谨慎了。 杞子不谨慎不行啊! 就宰予进入平阳看到的情况而论,杞国这个百乘之国的名号虚得很。 不论是民户多寡,还是日常守备,城邑面积,平阳都是无法与曲阜、临淄相提并论的。 曲阜和临淄都是万户以上的大城,其中临淄的民户更是高达七万。 而杞国的平阳,宰予粗略估计,也就千户出头。 杞国最富饶的城邑都这样了,剩下的就更别指望了。 也就是说,真要打起仗来,杞国倾全国之力,把牙咬碎了,能出动的大概也就是两三千人。 就这么点兵力,宰予现在都能和他碰一下子。 而等到三百甲士武装完毕后,宰予甚至有种自己可以干挺杞子的幻觉。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说是幻觉,因为弱小国家突然暴毙的例子在春秋屡见不鲜。 当年鲁国的邻国鄅国就是这么灭亡的。 鄅国比杞国还要弱小,国内仅有鄅邑一座城池。 鲁昭公十六年秋天,鄅国的国君鄅子带着国人出城耕作,结果他一出城,消息马上就传到了邻国邾国的耳朵里。 邾国对鄅国早有图谋,于是就趁机对鄅国发动了偷袭。 他们在鄅邑一顿打砸抢,就连鄅子的老婆和女儿都被邾人抢跑了。 鄅子带着国人结束劳作回家后,望着一片狼藉的家,全都傻眼了。 辛辛苦苦种地不就是为了养家吗? 现在老婆孩子都没了,那还活着干什么呢? 鄅子大哭一场后,便决定和妻女一起去做俘虏。 邾人看他这么可怜,于是便把老婆还给了他,但把女儿给扣住了。 鄅子欲哭无泪,于是只能带着老婆去投奔岳父宋国左师向戌。 向戌看到女儿女婿被这么欺负,顿时勃然大怒,立马向宋君上表,要求讨伐邾国。 邾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只得乖乖奉还俘虏和财物。 有了鄅国的前车之鉴,杞子怎么能不谨慎呢? 这场酒喝的,真是宰予不动筷子,他们谁都不敢动。 杞子这么谨慎小心,搞得宰予都不大好意思和他提要求了。 宰予正想着该怎么和杞子提这件事呢,谁知道杞子倒是先开口了。 “宰子?” 宰予举杯请道:“您有什么事召唤我吗?” 杞子笑着说道:“我听说您是孔子的学生,想必一定精通《诗》吧?如今酒宴正酣,我们何不吟诗助兴呢?” 宰予一听要吟《诗》祝酒,马上就明白了杞子的言外之意。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外交人员,《诗》一直是宰予和子贡重点的研究科目。 说白了,在这个讲求脸面的时代,很多事情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所以在做外交工作时,就需要通过《诗》来传递需求。 杞子提出吟《诗》,宰予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回道:“精通谈不上,不过既然您有此兴致,我自然应当奉陪。” 宰予话音刚落,就见到对面站起了一位杞国大夫。 他举着酒爵来到堂中,向杞子拜道:“淳于阳,愿献诗一首,以作余兴。” 杞子微微点头:“准。” 淳于阳微笑着来到宰予面前祝酒,具备高唱道。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一头死去的獐子在荒野,白茅缕缕将它包。有位少女春心荡,小伙追着来调笑。 林中丛生小树木,荒野有只小死鹿。白茅捆扎献给谁?有位少女颜如玉。 慢慢脱啊别慌张!不要动我衣带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淳于阳一曲唱罢,宰予和子贡的脸色都变了三变。 淳于阳唱的乃是《诗》中的《野有死麕》,这本是一首描写先秦时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干柴烈火,林地‘作战’的爱情诗。 但淳于阳这时候吟这首《野有死麕》,肯定不是为了开黄腔。 杞国再小,也不可能在这种外交场合玩这种无厘头的操作。 既然不是开黄腔,那么淳于阳自然是意有所指。 《野有死麕》是以少女的角度作下的诗歌。 诗中的主要内容,是一边嗔怪少年太过猴急、动作粗暴,一边又舍不得直白的怪罪心上人,只能委婉的劝告他不要动作太大,以免招来围观人等说闲话。 淳于琼这个时候唱这首诗,显然是出自于杞子授意。 杞国这是想拐弯抹角的告诉我们,他们的心是属于鲁国的,但是又不肯公开发声支持鲁国啊! 宰予和子贡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确信。 杞国想当墙头草,还没开打呢,倒先把墙骑上了! 宰予听完,也不说话,只是摇头笑了笑。 而子贡则站起身来,同样唱道。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 这一首是《诗》中《常武》的第五章和第六章,《常武》主要讲的是周宣王率军亲征徐国的事迹。 而其中的第五章则讲述周宣王势如破竹大败徐国军队的战斗。 而第六章则是讲述了周宣王凯旋而归,徐国俯首称臣按时纳贡,再不敢生出叛乱之心的章节。 这时候吟出《常武》,还特地选取了其中的五、六两章,子贡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白。 杞国要么老老实实地听从鲁国的调遣,要么就像当年的徐国一样,准备接受来自鲁国的铁拳制裁吧。 子贡吟完了诗,伸手将手中的酒爵朝着淳于阳递了过去。 只见到淳于阳身子一颤,接过酒爵的手都在颤抖,他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回礼谢道:“多谢您的祝酒。” 子贡和善的微笑着:“祝您健康长寿。” 这下子可把淳于阳吓得不轻,以致于脸上都失去了血色,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 宰予见了这个情形,差点绷不住笑了。 这是二人一早就确立的分工。 他们来之前就说好了,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宰予一早就想过了,如果不能把杞子慑服,还怎么让杞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原料产地呢? 万一现在和杞子把条件谈成了,改日出了什么变故,杞子直接把他的资源供应掐了怎么办? 他之所以要向公室那边打报告,以正式身份出使杞国,而不是用私人身份拜访,为的就是扯虎皮做大旗,拿偌大的鲁国给他撑场面。 至于鲁国国内,国君、阳虎包括三桓,压根就没对他这次出使有什么指望。 因为杞国就这么点实力,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宰予能劝得动杞子最好,劝不动杞子拉倒。 杞国对鲁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伙伴,但对宰予来说,这可是菟裘农业的救星,搞经济殖民的第一块试验田。 不借着鲁国来恫吓杞子,以后还怎么把杞国产业空心化,怎么让他对我宰子唯命是从? 此时厅堂中的气氛接近凝固,杞子僵硬的笑了笑,抬起袖子擦拭着额前的汗珠。 “二位何至于呢?” 宰予闻言,忽然哈哈大笑着起身:“这句话,就是您的不对了。您难道还看不清如今天下的局势吗?” 杞子愣道:“天下的局势?” 宰予慢声道:“从东方日出之地旸谷,再到西方日落之地虞渊,从南方当阳明亮之地明都,再到北方日未至之地幽都,一张横贯天下的华盖已经落下! 这张华盖后坐落着所有诸夏古老国家的首都——新蔡、帝丘、新郑、宛丘、薛邑和莒父。 这些城邑和周围的人口全都位于齐国势力范围之内,全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仅落入齐国影响之下,而且越来越强烈地为临淄所控制。 几乎在每一处都是齐国商人占了上风。到目前为止,除了您治下的杞国以外,根本没有实现真正的商贸自由。 而我此行的目的,正是为您的杞国,带来真正的富饶与繁荣。 并以此来对抗那些将仁义道德抛之脑后,只知道钻营私利,将民众利益置于他们个人利益之下的齐国商人!” 杞子一开始被宰予激动地语气吓得浑身一激灵,可转瞬,又猛地一皱眉头,随即缓缓舒展开来。 “原来您这一次来,并不是想让我们杞国出兵啊!” 宰予闻言,只是缓缓坐下,微微摇头道:“国君这一次派我前来,并没有强迫您出兵的意思。我们体谅您的难处,因此,在对齐事务上,只需要您保持中立。” 杞子闻言长出一口气,随即喜上眉梢:“那您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商贸自由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下,不等宰予说话,子贡便笑着上前说道:“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够下令取消对于鲁国商人设立的高额关市税。” 对于子贡的提议,杞子竟然没有半点要拒绝的意思。 杞国的体量本就不大,关市税更是远远比不上田税的份额那么多。 如果仅仅是取消关市税,便能换取鲁国的友谊,那杞子自然乐意之至。 他哈哈大笑着起身道:“原来如此,寡人明白了。” 子贡见他一口答应,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既然您如此痛快,那么我们也不能让您吃亏了。您或许知道,我的手下操持着庞大的商队业务。 而您的杞国紧邻齐国,所以我想要在您的国境内租下一片土地,用来建设仓库储存货物……” “租赁土地……” 听到这里,杞子终于犹豫了。 土地是国家的根本,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农田。 取消关市税他可以接受,但如果要动田地,可就是挠到他的命根子了。 宰予也早料到了这一点,他笑着说道:“您放心吧。我们要租赁的并非是平坦的地块,而是紧邻山壑的地方,而且我们的报价,想必您也一定会满意的。” 杞子犹犹豫豫的问道:“贵国打算出多少?” 宰予抿了口酒水,淡淡道:“三百亩土地,一年,二十万钱。” ------题外话------ 投出的月票总是使作者变得美好,不管投出月票的作者是什么样的人。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五章 菟裘高级军争研修班 菟裘乡校,日明煌煌。 庭院中的杨柳枝头抽出一抹新芽,嫩黄的小鸟立在枝头,正用鸟喙啄挠着翅膀。 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课堂,照亮宰予的面庞。 今日他的打扮与往日大有不同,既没有穿着儒生的白衣冠帽,也没有身着象征身份的黻纹冕服。 而是身披丹漆犀甲,头顶赤翎羽盔,腰挂佩剑。 站在宰予身畔阶下的,是一身戎装的申枨。 而在申枨对面站着的,则是同样全副武装的菟裘五十甲士。 申枨的目光掠过在场每个人,又扭头望了眼窗外的太阳,随后迈步来到宰予的面前,俯身抱拳,震声喊道。 “限令时辰已至,菟裘甲士应至五十,实至五十!请您讲课!” 宰予点了点头,同样神情严肃,高声号令道:“全员听令!” 五十甲士整齐划一,微微抬头,收腿立正。 “坐!” 甲士们齐声抱拳:“谢主君赐座!” 宰予听到这话,眉头一皱,道:“错了!” 甲士们原准备入座,可听到宰予的话,动作纷纷一滞,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错在哪里。 难道是有什么地方违礼了吗? 众人齐齐看向行伍中唯一的文化人施何,可施何也是一副‘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于是他们又把目光抛向申枨,谁知申司马也是一头雾水。 申枨心里嘀咕道:“子我难道忘了夫子的教诲吗?礼不下庶人啊!没学过礼的庶人,应该体谅他们的违礼之处。 对待普通的庶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我们这些穿着戎装、不便行礼的军人了。”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宰予开口道。 “今日我与大家同穿戎装,这是为了告诉诸位,我与你们同样是菟裘守军中的一员。 军伍中,只有一切以军令行事,没有什么赏赐与惩罚的分别。 我让大家坐下,这是下达命令,并非是什么赏赐。 而众位坐下,这同样是执行将令,是忠于你们的职守。 既然是忠于职守,又何必谢我呢? 我自从命令申司马治军以来,一直要求诸位铭记身为军伍之人的职责。 我也要求诸位熟读《尉缭子》,但现在看来,众位并没有读到心里去。 《尉缭子》有云: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由其武议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焉。 凡是用兵,不进攻无过的国家,不杀害无辜的人民。 杀害人家的父兄,掠夺人家的财物,奴役人家的子女,这些都是强盗的行为。 战争的目的是平定暴乱,制止不义行为的。 对于被讨伐的国家,要使农民不离开他们的土地,商人不离开他们的店铺,官吏不离开他们的机关。 因为用兵的目的,只在于惩罚祸首一人,所以能不必经过流血战斗就可得到天下的拥护。 诸位身为军中精锐,随军出征,不是为了感激某个人的赐予,而是为了守护心中的道义。 菟裘甲士,应以仁为本,以义为身。 诸君不动则已,动则诛灭不仁! 诸君不发则已,发则征讨不义! 夫菟裘之用兵,非乐之也,将以诛暴讨乱也! 夫以仁诛不仁,以义诛不义,若决江河而溉爝火,临不测而挤欲堕,其克必矣!” 宰予一段话说完,刚刚投诚不久的纪胜羞愧的垂下了脑袋,申枨的眼里则含着笑。 而甲士们的眼中则纷纷放出光来,他们单手握拳,用力的捶在胸前,高声回道。 “吾等领受将命!” 宰予一一扫过他们真诚的笑脸,这才满意点头道:“坐吧!” 宰予之所以要说这话,还是为了明确和端正菟裘建军的指导思想。 他只是时代中燃起的一枚小小炬火,凭他的光芒,尚且无法照亮天下。 就算他有朝一日真的能照亮天下,那他百年之后,这天下又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宰予遍览图书馆中的各类典籍,其中人亡政息的例子不胜枚举。 夫子当初也曾对他说过,哪怕像是黄帝那样圣明的人,他的福泽也不过照耀了天下五百年而已。 如果仅仅是以利益收买菟裘的甲士,那么这帮人自然也能被其他人用利益收买了去。 而如果能够从最初就确立菟裘军伍作为‘仁义之师’的作用,那么这就不是单单可以靠利益拉拢的武装了。 但强调仁义,不代表就要让菟裘的军伍过苦日子。 宰予这段时间重点研究了一番诸子百家中墨家的兴盛与衰败。 可以说,墨家的败亡,与他们一味强调大义、提倡大家收敛私欲、一起过苦日子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初墨子还在时,他尚且可以运用超凡的人格魅力聚拢人心,用圣人般的私德品质做出表率。 可墨子一死,墨家立马一分为三,分化成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相里氏之墨入秦,安心做起了工程研究。 相夫氏之墨入齐,在稷下学宫搞起了墨辩,成为与名家并肩的哲学流派。 邓陵氏之墨入楚,虽然这一派依然坚持以‘义’为准则。但他们‘义’的形式,却从墨子时期止楚攻宋的国家大义,退化成了仗剑行义的游侠作风。 三墨每况愈下倒也不能说全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愿意投身墨家的门人越来越少。 所以三墨迫于愈加恶劣的生存环境,所以不得不在墨家的原教旨上做出一些调整,大搞‘修正主义’。 大家虽然都喜欢墨家的精神,但真让他们过墨家那种穿粗衣吃粗粮,每日辛勤劳作,而劳动所获还要上交学派统一分配,有点余粮就要拿去救济穷人的日子,恐怕是不容易的。 而宰予之所以要挑在今天确立菟裘建军的思想,也正是为了避免走上墨家的老路。 如果在菟裘没有得到治理前说这话,那就是抛开生活待遇大谈仁义道德,不仅无法取得甲士们的信任,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反感。 因为这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而如果这话放在菟裘军建成之后说,又未免显得矫揉造作。 这五十名甲士都是未来菟裘军中的骨干,其中必定会涌现出立下大功的人才。 如果不把这些话事先和他们说明白,来个约法三章,将来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这些人来个居功自傲、败坏风气,还真不好出手整治他们。 除此之外,由于杞国商路已经全面打通,源源不断的杞国青铜正涌向菟裘,因此宰予的全面扩军计划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面前这五十人将在今天的课程后,被集体拔擢,升任伍长。 俗话说得好,兵仁仁一个,将仁仁一窝。 这些预备役伍长的个人操守将很大程度的决定未来菟裘军伍的整体作风。 如果这些主官的思想品质都不过硬,难道还可以打造出一支真正的仁义之师吗? 最重要的是,宰予得告诉他们,菟裘的军伍不是忠于某一人的,而是忠于仁义的! 至于何为仁义,应当以宰子的修订版《周礼》为准。 如果我宰予百年之后,我的后继者中出现了虫豸,也尽可讨之。 吃不起饭就造反,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些潜台词或许面前这帮大老粗暂时还不能全部领会,但只要确定了指导思想,后续只要反复加深印象就可以了。 宰予倒也不担心他们最终不能理解。 因为在他的要求下,邑宰冉求已经明文发布了‘参军之人必须进入菟裘乡校接受教育’的要求。 以菟裘目前的实力,和那些权贵卿大夫拼人数注定是拼不过的。 所以要想和阳虎他们掰手腕,菟裘的军伍必定要是一支综合素质过硬的队伍。 再加上这帮人未来还得熟悉更为先进的武器装备,学习能力怎么能不加强呢。 如果都是一帮目不识丁的老粗,宰予的工作也不好展开啊! 正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 菟裘的军队本就不是冲着攻城略地去的,而是帮助各国解决纠纷,对部分冥顽不灵的国家进行批判和制裁的。 说白了,这是宰予的维和部队。 你们各国对戎狄蛮夷不讲武德,我没有意见。 但如果天天惦记着自家兄弟手里的仨瓜俩枣,那就休怪我宰子出重拳了。 附近的地太烂,不好开拓,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解决。 扩张到了极限,我可以帮你想想怎么下海。 只要你讲仁义,对待百姓行良政,凡事都好商量。 如果你非要觉得压榨百姓很开心的话,那就对不起了。 好好想想你们国家有没有流亡在外的公子,难道你这个国君的位置,就只有你能坐吗? 不管是哪位公子想要回国,那我宰予一定帮帮场子! 宰予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为阶下的甲士们讲述着即将推行的菟裘军制改革。 “治军从严,治民从宽。军中号令不严,则兵无战力。 金、鼓、铃、旗,是军中常用的指挥工具。 一次击鼓部队就前进,二次击鼓部队就冲击。 一次鸣金部队就停止,第二次鸣金就代表马上退兵。 铃则是主将用来向下传达命令的。 而旗则决定了军伍的走向,旗帜指向左边部队就向左,指向右边部队就向右。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行军之法,想必申司马先前也教导过你们,在这里我就不多赘述了。” 甲士闻言也纷纷点头。 宰予口中所说的不止是鲁国的行军之法,也是天下间最常用的行军方法。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战法,所以从前诸夏间作战时,基本可以算是明牌打。 你冲一波,我冲一波,大家再对冲一波,哪边人多士气旺,哪边就获胜。 宰予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但吴国的孙子也曾说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凡菟裘之军出动,必定是兴起义师,讨伐不义之人。 既然是不义之人,那同他们作战的方法,自然也就要变上一变。 而要想战事获胜,诛灭不义,则必定要用奇兵。 而使用奇兵时,为了迷惑敌人,就要变换这些指挥信号了。 有时鼓声一阵是令部队向左冲击的,有时鼓声一阵是令部队向右冲击的。 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进的鼓声,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进的鼓声,鼓声不断是跑步行进的鼓声。 发出商音的鼓,是将使用的鼓。 发出角音的鼓,是帅使用的鼓。 发出徵音的鼓,是伯使用的鼓。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求诸位必须学习君子六艺中的乐科。 如果诸位连声乐都分辨不明,那还怎么号令部众,从将、帅、伯那里领受命令呢?” 宰予这话刚说完,甲士中就有人惭愧的低下了脑袋。 之前申枨就向宰予汇报,说军中有人除了射御以外,不愿学习其他几科。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些人了。 宰予道:“对于立志于仁义的君子来说,六艺没有一门是多余的。 学《诗》是为了与敌将谈判,学《书》是为了了解古今兴衰、分析其中胜败,学《礼》是为了明晰法令并以此调度部下,学《乐》是为了从将帅那里领受命令,学射御是为了能够射杀敌人。 射御学得好,可以做以一当十的勇士。 《乐》学得好,可以做上传下达的伍长、什长。 《礼》学得好,可以做独当一面的统军大将。 《书》学得好,可以做决定发动战争与否的元帅。 而《诗》学得好,则可以做不动刀兵便消弭战事的辅国重臣。 现在二三子不去看重《诗》《书》《礼》《乐》,却唯独看重好勇斗狠的射御,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吗?” 宰予说到这里,连申枨都忍不住脸一红。 从前他还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要骂他不学《诗》《书》,要不是宰予这番话,他现在都还蒙在鼓里呢。 宰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学《诗》《书》《礼》《乐》,就算委派你们领军,最后也不过是一介庸将而已。 只懂得射御的庸将,就无法懂得我方才所说的这种奇正变化的法则。 他们只会一意孤行,以先击搏杀为勇,像这样作战,就没有不失败的。 只有学会了《诗》《书》《礼》《乐》,才能懂得进退的方法,明白古今的战例,洞察双方的局势,了解敌我的忧患。 只有这样,才能在出兵时,做到考虑周全。进军中,做到信心绝不动摇。在战斗中,当快则快,当慢则慢,这样作战,难道还不能取得胜利吗?” 听到这里,纪胜联想到攻莒之战中的失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忍不住起身,朝着宰予拜道。 “纪胜,蒙受校长指点了!” 宰予被他这一声喊得头脑发懵。 校长? 啊,好像这么叫我也没错。 我是菟裘乡校的校长,他们听我的课,叫我一声校长,也是理所当然。 宰予的视线扫过在场的甲士们,发现他们的面上都现出尊崇无比的神情。 宰予看到这里,忽然感觉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涌现出一股优势在我的豪迈感。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用布帛制成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菟裘高级军争研修班’。 “嗯……” 宰予摸了摸下巴,随后站起身冲着纪胜点头道:“好!这就对了。乡校之内,无主仆之分,以后你们就统统叫我校长好了!” 紧接着,宰予又提起手边的狼毫笔,在‘菟裘高级军争研修班’的左下角又加了三个小字‘第一期’。 ------题外话------ 读者,给我投个票! 草,走,忽略! ?????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到底知不知礼? 十余辆马车疾驰在郊外的原野上。 孔夫子缁衣白裳,头戴四旒冠冕,腰系玉珩素带,手持旌节,一丝不苟的端坐于车上。 如果让宰予和子贡看见夫子这副打扮,都不用夫子告诉他们,他俩就能知道他老人家是打算干什么。 因为夫子曾教过他们: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 华夏之所以被称之为华夏,正是因为隆盛的礼仪与华美的服饰。 而中原国家自称华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向周边的戎狄蛮夷炫耀。 我们这些诸夏阔气、文明,不像你们这帮蛮夷,穿个破兽皮,你有什么可豪横的啊? 穷也就算了,偏偏还不懂礼貌,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诸夏都是老人上人了。 而夫子今天穿的这么华,坐的这么夏,手里还拿着旌节,想必是奉受了国君的命令,准备去往四方传达命令。 事实上,的确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春耕的时节已经到来,为了督促各地按时完成春耕任务,鲁君特地派出了数名大夫前往各地视察。 孔子视察的片区集中于鲁国北方,所以宰予的封地自然也被囊括其中。 其实,对于大夫的私人封地,孔子本不用这么上心。 如果换了其他人来,基本也就是走个过场。 但奈何孔子就是个较真的人,再加上宰予这小子因为心虚,竟然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敢去见他老人家。 就算他偶尔要回曲阜办点公事,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生怕与夫子撞个正着。 毕竟有很多事,他没办法和夫子解释清楚。 孔子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在他身旁陪同出行的颜回则有些心不在焉。 颜回虽然依然还是御史,但却因为工作出色,爵位小升一级,从下士变成了中士。 但升官自然不是白升的,作为中士御史,颜回也摇身一变成了小领导了。 他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外,还要管理手下的两个下士御史,以及二十多个协助工作的吏员。 而因为颜回在去年的春耕工作中表现出色,所以上级领导本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精神,让颜回牵头完成鲁国今年的春耕上计工作。 而就颜回这些天陪同夫子视察各地的情况来看,这活儿恐怕不太好干啊! 而一旁的战车上,还站着个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负责保护孔子一行安全的卒长子路。 子路站在车上极目远眺,忽然开口道:“我看见在田地上耕作的农人了,夫子,咱们应该已经快要到达菟裘的地界了。” 孔子听到这话,微微点头,突然出声道:“车速慢下来。” 子路问道:“啊?为什么?” 颜回回道:“夫子应该是想仔细的观察子我治理菟裘的成效吧? 子我治理菟裘快一年的时间。 他刚到任时,经常能在曲阜听到关于他的诋毁之声。 后来,听到的又全是关于他的赞誉之声。 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合情理,夫子大概是想弄明白子我治理菟裘的真正成效吧?” 子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于是下令随行车马放慢速度。 孔子坐在马车上,观望着四处的田野,田地里的农人们正辛勤耕作着,从淄水通来的沟渠里灌满了河水,通过田垄间的水道一路向前,最终与菟裘的护城河交汇。 孔子见了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头。 颜回见了,近日来紧绷的神情也逐渐松弛了下来,长长的呼了口气。 子路见他俩这副表情,也猜不透这两个谜语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如果再问,好像搞得他很笨一样。 于是子路只得暂且压下疑惑,命令车队继续前进。 马车驶入城内,他抬头望向街道两边房屋,看到了从道路上驾着大车、载着货物来往于市集与城门外的商贾。 孔子见了,又是轻轻颔首。 子路也不知道夫子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道:“夫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孔子道:“去府衙。” 众人的车驾来到府衙前,还未等下车,便碰见了来府衙申请经费的申枨。 申枨原本大大咧咧的走在路上,忽然见到府衙前停了一堆马车,正想上前盘问两句,就看见车上下来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黑脸大汉。 待到申枨看清他的面容,更是吓得纳头便拜:“夫子,您怎么来了?” 孔子听到这话,只是微微摇头:“枨啊!近来可好?” 申枨赶忙回道:“托您记挂,我最近过得还行。您要不现在这里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把子我、子贡、子有、子羔他们一起叫过来。” 谁知孔子听了这话,只是笑着摇头:“不用了。他们估计很忙吧?你带我去府衙里面转转,我看完便离开,就不打扰他们了。” 申枨被夫子的这段话也搞得摸不着头脑。 夫子这身打扮,难道不是来视察的吗? 如果是视察的话,怎么能不见当地的主官就走了呢? 但申枨也不敢多问,既然夫子都这么说了,那他就带夫子转一圈吧。 于是申枨只得硬着头皮在前方领路,行进之中,他还不忘把腰间挂着的金玉收到袖子里,生怕夫子再来一句:枨也欲,焉得刚。 在他的带领下,孔子在府衙中转了一圈,便点了点头向申枨拜别了。 申枨站在府衙的高台上,望着夫子的车驾离开府衙门前,一时之间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夫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 而正当申枨思索之际,便看见宰予的车驾悠悠驶来。 随后便是宰予与子贡的议论声。 “子我,现在齐国的匠人也到了,是不是该准备炼那个什么钢了?” “你急什么?书和酱油、煤焦油这些东西难道还不够你卖的吗?” “虽然那些东西获益还不错,但怎么能和钢相提并论呢?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钢剑削铁如泥,那这东西可比书和酱油这种东西抢手多了。” 宰予听到这里,回道:“子贡,你就没想过吗?钢这玩意儿……” 宰予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望向申枨,结果发现这小子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于是不由问道。 “子周,你这是怎么了?” 申枨回道:“刚刚夫子来过了。” “夫子?” 宰予和子贡听到这两个字,差点吓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二人接连发问道:“夫子是否询问过菟裘的明文政令?” 申枨摇头:“没有。” “夫子是否询问过菟裘的市易商税?” 申枨又是摇头:“没有。” “夫子是否询问过菟裘的军伍编制?” 申枨还是摇头:“没有。” 宰予长舒一口气:“那夫子问了什么?” 申枨回道:“夫子什么也没问。” 子贡愣道:“那夫子总不能大老远从曲阜跑过来,什么都不干吧?” 宰予也愣道:“夫子也学会公款旅游了?他总不能什么话也没说吧?” 申枨开口道:“夫子还是说了话的。” 宰予和子贡异口同声的问道:“夫子说什么了?” 申枨回忆了一下夫子当时的神情,模仿着他的语气,抬起袖子笑着念道:“善哉予也!” 善哉予也? 夫子这是…… 觉得我干的还不错吗? 申枨说完这段话,又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红色的小匣子递给了宰予。 “对了子我,夫子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 菟裘郊外,孔子一行人渐渐行的远了。 子路站在车上寻思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夫子,您今日不是来菟裘考察子我治理成效,分辨曲阜那些关于他流言的对错的吗? 可您怎么连见都不见子我一面,就告别了呢。” 孔子闻言,只是笑着回道:“那是因为我已经见到我想要见的东西了啊!” 子路不解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道:“我来到菟裘境内,看见沟渠已经疏浚,田地规划整齐,庄稼生长茂盛,这说明他对待百姓恭谨谦敬,能够践行自己说过的话,所以民众都愿意为他尽力。 而等我进入菟裘的城邑,街道两边房屋完好,来往的商贾络绎不绝,各家各户门前树木葱茏,这说明他施政时忠信以宽,所以民众的生活殷实,商贾也相信他的信誉。 而来到菟裘的府衙之中,满园清静,诸下用命,这说明他能明察以断,所以菟裘的政事不被扰乱。 我已经见到了这些,难道非要去见到予本人,才能分辨他的是非对错吗?” 可子路想起了曲阜流传的那些关于宰予的诽谤之辞,忍不住追问道:“可即便如此,曲阜那些人不是说子我的施政存在一些违礼的地方吗?” 孔子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仲由啊!这不是你所知道的。我问你,你觉得齐国的晏子贤能吗?” 子路点头道:“晏子使得齐国不受外侮,在内慈爱百姓,他当然是贤能的君子。” 孔子点头道:“那你觉得晏子能算得上知礼吗?” 这下子,可算是把子路问住了。 子路当年曾经跟随夫子流亡齐国,对于晏子的一些所作所为有所耳闻。 晏子虽然同样尊重礼法,但对于一些礼仪上的细节却并不多做考究,而是能够简省就尽量简省。 这样的做法,在子路看来,当然属于不知礼。 于是,他便径直回道:“晏子不知礼。” 谁知道孔子听了只是摇头:“晏子知礼。” “嗯?”子路眉头一皱:“如果晏子知礼的话,那管仲岂不是也能算是知礼了?” 谁知子路此话一出,不等夫子回复,颜回倒是先摇起了脑袋。 “晏子知礼,但管仲不知礼。” 子路傻眼了:“这是为何啊?” 颜回只是念叨着:“这二人虽然都治理了齐国。 但管仲生活奢侈,家中使用的器物形制,出行乘坐的车马装饰,皆与桓公无异。 这便是违反了礼中‘尊尊’的准则,因此管仲即便治理了齐国,也不能算是知礼。 而晏子生活简朴,从不逾越身为臣子的本分,得到的俸禄也能与家人、民众一同分享。 这便是把握住了‘礼’中仁爱的宗旨,因此哪怕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所出入,也并不影响他是个知礼之人的本质。 夫子之所以说管仲不知礼,而晏子知礼,就是这个原因啊!” 子路听到这话,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说道:“看来是我先前听信谣传,误会子我了。” 孔子听了,只是摇头道:“仲由啊!你难道忘了我之前所说的了吗? 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从前你曾因为他人的言论误解过晏子和管仲,现在,可万万不能再因此误会阿予了!” ------题外话------ 有时候,一个读者只要好好投票,就足以拯救某个人。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夫子,你是不是暗示我?(4K4) 夜晚时分,菟裘府衙的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 宰予端坐在几案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枚夫子留下的木匣。 匣子里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本由菟裘工坊出品的《太初历》。 “嗯?” 宰予从匣子里拿出书本,喃喃自语道。 “这书是由我印刷的,夫子把它交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宰予随手翻开书本,很快他便发现了这本《太初历》的不同之处。 这书里除了印刷的黑墨小字外,竟然还缀着许多用朱砂圈出的红字批注。 宰予翻着翻着,竟然又从书中翻出了一封折叠的信笺。 他打开信笺,上面的文字浮现眼前。 上古时期,黄帝考察星辰运转,制定历法,划分四时,建立五行,确立阴阳,明察了万物死生消长的规律,纠正了闰月余分数值的大小。 并按照历法设置了分管天地的神祇和其他物类的官员,这些人统称为五官。 五官各自掌管自己的职务,不相杂乱、侵扰。 之后,百姓根据时令进行农桑、渔猎,因此能够安居乐业。天上的神祇按照四时得到祭祀,因此愿意降下灵明。 民与神各有所职,互相敬重,不相冒犯,所以神祇给百姓降下好年景,百姓以丰洁的礼品飨祭神,以致灾祸不生,养生所需,永不匮乏。 万民为了感激黄帝的恩德,于是便把黄帝制定历法这一年称为‘开元’,意思是万物的开端,走向新的纪元。 历法是万民生养的依据,国家的农桑生产都要根据历法进行。 自从黄帝制历开元以来,夏设夏历,殷有殷历,周有周历,在鲁亦有鲁历。 其中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所以又把它们合称三正。 我国在僖公以前,所采用的历法都是如殷商历法那样,以建丑之月(今农历12月)作为正月。 而在僖公之后,则改为建子之法,即如我大周王室那般以建子之月(今农历11月)作为正月。 而我观你所著的《太初历》,则是效仿夏历之法,以建寅之月(今农历1月)作为正月。 夏人崇尚自然,所以《太初历》倒也不失为一种效法古制,复兴王道教化的历法。 而你又以黄钟律管长九寸为启发,以音律起历,取九之极数,推衍九九八一之法,将一日划分为八十一个区隔,倒也不失为一种以音合道的想法。 只不过三正历法之中,皆将一年划分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 而《太初历》中则将一日推定为三百六十五日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日。 关于这一点,我曾向负责掌管历法的大史以及负责观测星象、辨明测知天下吉祸福凶的保章氏请教,《太初历》中关于年、月的日数测定,他们似乎不能苟同。 我也与他们一同翻阅了自鲁国立国以来,近五百年来的观星记录与天文记载,关于年月的推定上,《太初历》似乎的确不如三正那般精准。 宰予看到这里,后背直冒凉气。 他都没想到,夫子看本《太初历》居然能这么较真,还特地跑去请教大史和保章氏,亲自翻阅星象资料,然后才敢给出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关于《太初历》不如夏商周三代历法精准这一点,夫子还真没说错。 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的时间是365.24219天,这一数字与三正历法推定的365.25天极为接近。 而《太初历》对比三正的进步意义本就不在于精确。 《太初历》的进步,主要在于引入了二十四节气,并以节气划分,创新式的提出了在十九年中插入七个闰月,以系统性纠正天文统计误差的概念。 从前的历法虽然也会设置闰月纠正误差,但闰月的设置,却是不成系统的。 而是每年根据大史和保章氏等历法、天文官员的推算,决定是否在今年插入一个闰月。 如果大史和保章氏精通天文、历法,数科学得也不错,那么尚且还可以起到修正误差的作用。 可夏、商、周都是大几百年的朝代,在几百年的过程中,总会碰上些一窍不通的棒槌。 所以越到后来,历法的误差就越大,而历法的误差大了,就容易耽误农时,耽误了农时则等同于作死。 所以每当新朝代建立,都会展开新历法的编订工作,以纠正上一个朝代留下的天文误差。 这一点不止适用于先秦,后世的那些朝代也基本如此。 而鲁僖公时,鲁国之所以要变更历法,也是为了纠正四百年前制定的旧鲁历在时间推移过程中产生的误差。 宰予看到这里,也不由感叹起了夫子的才能。 “像是夫子这种熟知三代历法,又这么较真的人,如果让夫子抛去那些繁文缛节,去做农务、天文方面的工作,绝对也是天下少有的干臣啊! 怪不得图书馆的资料里都记载了夫子治鲁三年而大治的事呢。 他对于农桑、气象、天文、律法都这么懂行,只要手头的权力足够,方圆五百里的鲁国,他想不治理好都难啊!” 但说到这里,宰予又忍不住叹了句:“可惜,乱世将至,礼坏乐崩。这种时候,夫子可以安邦,但却不能定国啊。” 他翻开书信的下一页,继续阅读了起来。 予啊!虽然《太初历》的部分推定不可算作精确,但你二十四节气的设想,却让我甚感欣慰。 你的《太初历》仿照夏时的历法,将原先四时又详细划分为二十四节气,但又不毁损它的精华。 《夏小正》中说: 正月。 蛰伏于地下的动物开始出来活动了。 大雁开始向北飞了。 野雉扇动翅膀在山间鸣叫。 鱼儿顶着河面的碎冰游出水面。 人们绑好了耒耜,扛着它来到田间地头。 园子里的韭菜也冒出了新的一茬。 南方的伟风吹来,阴寒的日子一去不回,洗去满地的泥水。 田鼠从田垄的洞里钻出来。 农夫们唱着歌儿除去田间的杂草。 水獭捕到肥美的鱼儿,一定要把鱼儿陈列在水边祭祀后再食用。 农夫也一定要赶在雪水融化和小雨飘洒时耕种田地啊! 为庙祭事先采集好要用的芸草,天上的‘禄’星就能看到了。 天刚黑时,参星在夜空的中南方。 北斗七星的柄悬挂在下方。 柳树开花了,梅、杏、山桃也就相继开花了。 母鸡伏卧在它的卵上,于是鸡雏也被孵化了。 《夏小正》给民众指示了正月要做的事务,描述了万物复兴的迹象,还告诉了百姓正月到来的征兆。 而你的《太初历》中,又根据《夏小正》,将春季分成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样的节气,告诉民众具体工作的时间。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立春到来,万物就开始复苏了,寒冬就过去了。 雨水到了,春季的小雨就开始播撒了,冬日中封冻的土地也被浸润了。 惊蛰来了,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万物生机勃发,农人们也可以开始耕种了。 我这些日子在鲁国各地游历,察看春耕的事务,四时的更替正是如你在二十四节气中所说的那样啊! 予啊!或许你此时最大的功绩,还不是治理好了菟裘,而是订立了这二十四节气吧? 治理菟裘,只是保全了一邑之民,而二十四节气却是能够造福天下的创举啊! 前些日子,国君曾向我问起了三代之历法,我便向他推荐了你的《太初历》。 国君对于《太初历》也是极为赞赏,于是便准备效法当初僖公变革历法的举措,将你的二十四节气加入鲁历之中。 只不过关于你十九年置七闰的想法,大史和保章氏尚且不能认同。 所以不久之后,国君可能会传你来一趟曲阜,让你向他当面陈述这样做的依据。 当年我国的贤大夫叔孙穆子出使晋国时,晋国的范宣子曾向他询问:“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 叔孙穆子对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若是二十四节气能被取用,或许你也可以算是有了一桩久而不废的不朽功绩了。 此事事关鲁国百年兴衰,你可千万要做好准备。 切莫不可像是从前那样,再当着国君的面信口胡言了。 宰予看完这封夫子留下的信,再看一眼那本布满了朱砂批注的《太初历》。 他总算明白夫子为什么不光要给他留信,还要给他留下这本书了。 他一开始以为批注是夫子的读书笔记,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什么笔记,这分明是给他留的参考答案嘛! 这些批注中涵盖了各种注释,又延伸扩散到了诸多上古圣王的典故,还结合了当前鲁国的农桑事务,将其一一对应。 夫子这简直是想方设法的帮他找变革鲁国旧有历法的合法性和实际性。 由此也可以看出,夫子他老人家是真的很喜欢这本《太初历》,对二十四节气的推崇也并非是出于爱护学生的爱屋及乌,而是真的觉得这一套可行。 虽然夫子觉得《太初历》可行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觉得《太初历》是继承自《夏小正》的作品。 但不论如何,最起码夫子比之从前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总算有了改变。 只要把‘述而不作’这条去掉,‘信而好古’倒是没什么问题。 在重视文化传统和吸取历史经验的前提上去开辟创新,这味道就对了。 不跨出这重要的一步,我的新《周礼》还怎么搞? 宰予摸着脑袋嘀咕道:“夫子你看你这事儿闹得,还非得这么拐弯抹角的暗示我。我哪怕对权变之术的掌握稍微低一点,都不能领会清楚您老人家的深意啊!”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夫子,毕竟鲁国本来就是个谜语人国度。 鲁国也是诸夏国家公认的,最为含蓄的国家,直白一点的说,就是最不喜欢说人话的国度。 夫子在这封信中没给宰予引用个七八头十句《诗》,已经足以看出他心情的急迫了。 其实宰予暂时也没准备在鲁国搞历法改革,但既然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了,国君和夫子也都很支持,那他就往上努把力吧。 宰予捧起那本标满了注释的《太初历》,开始仔细的研读了起来。 “喔?我当初写这段话的时候,还有这个意思吗?” “黄帝?这里还能和黄帝挂上钩?” “这个地方,是想让我往当年朝歌天空下起血雨那件事上靠啊!” “啧!不得不说,夫子的水平是比子羔高啊!让子羔找点陪审团的立法依据,憋了十几天才憋出两页纸来。你看看夫子,这整本书上,全部都是知识点!” …… 卫国,帝丘。 迈入而立之年的卫侯端坐于大殿之上,他的目光扫过阶下。 他的左手边端坐的是卫国上卿北宫结和宠臣弥子瑕,右手边端坐的是卫国大夫祝佗、孔圉、王孙贾、蘧伯玉等人。 众人一言不发,大殿上一片沉默。 卫侯见他们都不说话,于是便率先开口道:“诸位难道对方才齐国传来的国书没有半点看法吗?” 卫侯此话说完,还是没有人应答。 他见到这里,心平气和的继续问道。 “寡人没有德行,幼年便继承了君位,即便才能不足、智慧欠缺,但有赖诸卿辅佐,虽然曾遭逢齐豹之乱,但最终还是得以保全禄位。 诸卿的良策,寡人也是尽量听从,所以卫国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理。 在对外上,诸位奉劝寡人侍奉北方强大的晋国,寡人也采纳了诸位的劝谏。 卫国对于晋国的侍奉,就算不能说是丰厚,但也称得上是恭敬了。 现在齐国威胁要进攻我国,不知诸卿之中,哪一位愿意出使晋国,求取救援啊?” 卫侯这话说完,堂下的臣子们纷纷左顾右盼、装聋作哑。 如果卫侯这话是放在一年多以前问,说不定这帮臣子还会有人敢站出来向晋国求援。 但现在,谁还不知道晋国把奉命出使的宋国使者乐祁扣押在晋,已有一年之久。 而在三年前,蔡国请求晋国帮忙攻打楚国的召陵会盟上,卫国还与晋国的执政卿范鞅发生过一些小摩擦。 当时中行寅因为向蔡侯索贿不成,于是便劝告范鞅随便歃个血意思一下就完事了,没必要帮着蔡侯打生打死的。 而范鞅的想法也与中行寅不谋而合。 不过他为了安抚蔡侯的情绪,便在安排诸侯歃血时,把蔡侯的顺序提到了卫侯前面来。 卫侯丢了面子,为此憋了一肚子火,于是便派大夫祝佗去找范鞅讲理。 祝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范鞅说服,使得卫侯依然排在蔡侯前面歃血。 但这个梁子毕竟已经结下来了。 范鞅这人是众所周知的小心眼,谁知道他心里会不会记恨呢? 再说了,这次晋国扣押宋国的乐祁,就是他下的命令。 他敢扣宋国的使者,难道就不敢扣押卫国的使者了吗? 卫侯见到群臣还是不说话,终于有些怒了:“北宫结!” 北宫结被他叫到名字,赶忙出列:“君上。” 卫侯也不和他多废话,径直问道:“当初是你一直要坚持和晋国联合,结果现在齐人对我国不满。是去晋国找晋人求援,还是去齐国找齐人和解,你自己选一个吧!” ------题外话------ 想求票,从三更到五更 念月票,从日落到黄昏 觅订阅,从月初到月末 得打赏,从今生到来生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给国君打个预防针(3K3) 鲁国公宫的偏厅里,鲁侯笑眯眯的与宰予相对而坐。 今日他召宰予过来,并没有带上其他人。 这里除了宰予和鲁侯以外,也就只有负责记录国君日常言行的史官了。 鲁侯与宰予先是简单的谈了谈一年来治理菟裘的种种感想,随后便问起了《太初历》中的种种关节。 在二十四节气方面,主要还是以鲁侯询问,宰予解惑为主。 而到了划定年份的方法与年、月的详尽时间上,鲁侯就开始提出些自己的见解与质疑了。 不过宰予在来之前,早就把夫子给他的参考答案烂熟于心。 保险起见,他还特意提前三天来到曲阜,提着两坛酱油找鲁国的大史和保章氏喝了几顿大酒。 小礼一收,小酒一喝,大史和保章氏自然什么都招了。 其实国君犹豫的点主要还是在于闰月的设置上。 就像夫子之前说的那样,根据大史和保章氏的推算,《太初历》和现有的鲁国观星资料有点对不上,每年的天数还是旧《鲁历》算的准一些。 关于这一点,宰予已经在私底下和大史他们商量过了,天数还是按照他们的想法来。 这么做有两个理由。 一来,旧《鲁历》的确比《太初历》更接近正确答案。 二来,更易历法的功劳,宰予也不敢一个人独吞。 毕竟归根结底,更易历法应该是大史和保章氏的工作。 如果不让他们参与,分点功劳给他俩,那不等于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无能吗? 像是《太初历》这种功劳,宰予日后有的是,没必要因为这点东西就和别人撕破脸。 再说了,如今鲁国的朝堂之上,不是阳虎的人就是三桓的人。 宰予想争取这些人的支持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大史和保章氏则是少有的中立派,用一点恩惠来换取他们的好感,将他们绑上新周礼的大船,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鲁侯探问道:“关于新历的纪年方法……” 宰予笑着应道:“纪年方法这一点,先前《太初历》出版时,大史和保章氏就曾经修书与我探讨过。 这一次国君您召我过来,我还特地去拜访过他们二位,这才发现《太初历》中的确存在不小的误差。 如果您真的打算变革历法,采用二十四节气划分四时的话,也不急于一时。 您可以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寻懂得星象天文的贤才,由大史与保章氏考察他们的才能,再命令冢宰组织他们,结合《太初历》与三正历法,调阅公宫之中的星象记录,最后将结果编订成册,呈交给您审核。 这样一来,国内的贤才得到了发掘,官吏都能发挥自己的作用,而您想要做的事自然也就能做成了。” 鲁侯闻言,不解道:“就连您这样能编订《太初历》的贤人,如今也是鲁国的大夫了。 难道鲁国的贤人还没有被寡人搜罗完吗?” 宰予闻言,摇头道:“您这样说就不对了。 伊尹本来是有莘氏陪嫁的媵臣,商汤把他封为三公,天下经他治理得到太平。 管仲曾在成阴当过蟊贼,那时的他表现的像是个天下最平庸的人,但齐桓公得到他后,将他尊奉为仲父。 结果齐国也得以在天下称霸了。 百里奚曾经是个路边乞食的仆隶,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将他换来,让他治理国家。 于是秦国得以开辟西土千里。 太公望本来是个老妇人的弃夫,他做过朝歌城里的酒贩、屠夫,迎接宾客的舍人,但都不能获得成功。 结果遇上文王后,七十岁做了周的国相,九十岁又被封做齐国的国君。 以上说的这四个人,如果不是遇到圣明的君王,他们可能还在食不果腹,甚至于就象连绵不断的葛枯死在旷野里一样。 《诗经》上说:绵绵之葛,在于旷野。良工得之,以为纹缔。良工不得,枯死于野。 连绵不断的葛呀,生长在旷野里。 技术精良的工人得到他,就把它织成夏布和麻布。 技术精良的工人没有得到它,那它就只能枯死在旷野里了。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从前,楚庄子与晋国在邲地交战,结果大获全胜。 但回到国内后,他在朝中议事,却始终闷闷不乐。 于是申侯就摘下帽子过来向他请罪,说:您在忧虑什么呢? 楚庄子说:这不是你的过失,我听说世上不会没有圣人,国家不会缺少贤人。能得到他们做老师的,可以称王。得到他们做朋友的,可以称霸。现在我没有才能,而群臣还不如我,楚国真危险了。 打败了晋国、称霸天下的楚庄子尚且觉得身边的臣子不够贤能,觉得自己没有才能。 现在下臣没有辅佐您称王称霸,所以我自然算不上国家的贤人与圣人。 而您也没有打败晋国,所以应该也比不上楚庄子。 得不到贤才辅佐,这是楚庄王所忧虑的事,然而您却反感到喜悦。 下臣私下里,深感忧惧啊!” 说完,宰予便拜倒在鲁侯的面前。 鲁侯本来也没想到宰予会给他来这一手,他羞愧道:“这是寡人的过错,宰子何必向我谢罪呢?” 宰予之所以说出这段话,当然也不是专为挤兑鲁侯寻开心的。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如今鲁国的朝堂里都是阳虎和三桓的党羽。 而为了拔除这些生长在鲁国的毒草,必须要依靠鲁侯的力量。 虽然鲁侯的权力处处受他们掣肘,但不论如何,鲁侯才是名正言顺的鲁国之主。 鲁国的一切命令都要从鲁侯这里发出,官吏的任命,爵位的册封也都要经过他的许可。 没有鲁侯的首肯,一切行政命令都不具备合法性。 当然,合法性在这个年代也有另一种称呼——大义。 现在宰予在菟裘发展的不错,自然也要开始在国内寻找可靠的盟友了。 这些盟友既不能忠于三桓,也不能忠于阳虎。 而符合这个条件的人,自然得是起于毫末之中的下层人士。 而在鲁国,尤其是曲阜,有学问的下层人士,基本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号——孔门弟子。 因为放眼整个鲁国,乃至于放眼天下,你都找不到第二个像是夫子这般学识渊博、物美价廉、还来者不拒的老师了。 整个曲阜城里,受过他老人家教导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而那些秦、燕、齐、晋等国来的留学生,也得有个大几百号。 这也是夫子在鲁国,乃至于天下间,都有着强大影响力的根本原因。 这个年代,话语权只掌握在有知识的人手中。 而夫子的学生多,所以他的舆论声势自然也大,你不服都不行。 所以宰予这里明面上是借着《太初历》让鲁侯广纳贤才,实际上还是想要趁机推选更多的孔门学子进入鲁国的权力阶层。 这些同窗们没当官的时候,可以一人一口吐沫喷的阳虎和三桓抬不起头。 如果鲁侯采纳他的意见,在鲁国底层广纳贤才的话,等到孔门弟子大批量进入鲁国的中下层官僚系统,那阳虎和三桓现在就可以给自己选棺材了。 鲁侯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按照您的想法,在国内遍览贤才,凡是能为修订新历出力的,便赏他们百石米,您看如何?” 宰予听了,默默不语。 鲁侯又问,但宰予还是一言不发。 直到问了第三遍,宰予忽然大笑出声。 鲁侯顿时觉得有些气恼:“你难道是把我说的话当儿戏吗?” 宰予摇头道:“君无戏言,下臣自然不敢把您的话当做儿戏。” “那您为何发笑呢?” 宰予道:“下臣是在笑我治理菟裘时,发现的一件怪事。” 鲁侯的眉头紧紧皱起:“什么怪事呢?” 宰予道:“菟裘的民众中有一个人。 他祭田时,仅仅拿了一把米,一壶酒,三条鱼。 但却向鬼神祈祷说:高地种上黍稻,低洼的地方让它可以收获上百年,就算传给后代,也还要富足有余。 我是笑他送给鬼神的太少,但是求鬼神的太多啊!” 鲁侯听到这里,严肃的神情一松,竟然大笑出声。 “行了行了!寡人知道您的意思了。 对于那些能够帮助修订历法的人,就按照功绩赐予爵位,封给他们田地吧。 唉呀,宰子啊!寡人怎么从前就没有发现,您竟然还是这样的一个妙人啊!” 宰予笑着问道:“您从前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鲁侯笑着回道:“我从前听说你是孔夫子的得意弟子,所以一直以为你是个像孔夫子那样学识渊博、恪守礼仪的儒生。 后来,你又在攻莒之战中大显身手,一箭射杀敌人的将帅,但等到论功行赏时,又谦虚的辞让自己的功劳。 所以,我又觉得你是个勇武谨慎的士人君子。 再到前阵子,我听说你治理菟裘颇有成效,那里的民众丰衣足食,那里的百姓都在称颂你的恩德。 所以,我又觉得你是个懂得治国理政的贤能大夫。 可现在听了您的劝谏,我却又发现了您风趣、雅致的一面。 您可真是为不可多得的贤才啊!” 宰予听到这里,谦虚道:“下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做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到的,远比听别人说的更为确切可靠。 您从前不了解我,是因为您没有与我深入交往过,所以才会对我产生各式各样的看法。 这些看法有好有坏,但却都是不真实的,具体情况如何,还需要您亲自确认后才能确定啊! 我听说从前宋国有一户姓丁的人家,他们在家中打井。 有了井后,挑水浇园和日常饮用都不用去到河边打水了,于是他们就感慨道:有了一口井,就好像家里多添了个人干活一样啊! 结果邻居们听了这话,却传成了丁家在井里打出了一个人。 甚至连宋君也信以为真,还特意把丁家人召过去询问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说对于许多事,您作为国君,都应该认真去思考,千万不要盲目轻信啊!” ------题外话------ 作者渴求着读者订阅赋予的永恒月票,畏惧着读者票仓枯竭带来的投票减少。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七十九章 虫豸开会 宰予从公宫走出,深吸一口初夏雨后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 他走下高阶,来到等候他多时的马车旁,正琢磨着待会儿到底是去找孔鲤联络感情呢,还是去找商瞿把酒言欢呢? 宰予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干脆把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一起叫出来乐呵算了。 反正夫子外出视察去了,也没人能管着他们,大家今日来个不醉不归岂不美哉? 正好他今天还把田恒送他的美酒带来了,也让大家伙尝一尝齐国的佳酿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宰予正要登上马车,忽然有一人小步疾趋来到他的面前,先是冲着他俯身施礼,随即小声说道。 “宰子,阳子有请。” “阳子?” 宰予听到这两个字,忍不住扭头向右看去,只见街对面停着辆顶着红漆华盖覆着轻纱的马车。 车上坐着位九尺的巨汉,轻纱帷幕隔去了他的半边面容,但却依然可见他嘴角缀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嘶…… 阳虎怎么也来曲阜了? 他不是在阳关坐镇,主持政事吗? 今年年初,齐国为了释放善意,主动向鲁国移交了他们先前侵占鲁国的北方领土。 而为了加强对这些土地的控制,阳虎便搬到了鲁国北方的阳关居住,并在那里主持国内政务。 宰予之前要求出使杞国的公文报告,也是先传递到阳关,在得到阳虎首肯后,才转到曲阜交由国君批复。 阳虎突然在曲阜出现,难道是打算重新回到曲阜主持政务了吗? 还是说……另有图谋? 宰予微微点头,回道:“我知道了。” 他登上马车,冲着御者吩咐道:“跟上前面那辆车。” 宰予刚刚登上马车,便看见前方阳虎的车驾动了起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了没多久,便出了曲阜城,最终停在了郊外的一处园圃前。 这处园子里栽培着杏、桃等果树,放眼望去,满园郁郁葱葱。 宰予抬头一看,正巧发现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是在搞什么东西? 宰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通阳虎带他来这地方干什么。 他下了马车,阳虎大笑着走了过来。 “子我!许久不见,你,消瘦了不少啊!” 宰予琢磨着阳虎话语中的意味,最终还是决定来个稳妥的回答比较合适。 “阳子为国尽心竭力,有了您做表率,我又怎敢怠慢呢? 只不过我的智慧不足,才能不高,因而也就只能多付出些心力了。 心力用的多了,这人,自然也就消瘦了。 但即便如此,依旧不能很好地履行大夫的职责,以致于国内时不时就会响起关于我的批驳之声。 真是惭愧啊!” 阳虎听到这话,笑着回道:“欸!你治理菟裘的功绩,大家有目共睹。 至于那些小人的攻讦之词,你完全不必去理会! 治理国家,处理政事,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按照礼法来呢? 你安心的做事,不要被那些说你‘违礼’的毁谤之词左右。 这人呀,贫贱的时候,其他人从不关心他是否违礼。 但富贵的时候,哪怕时时注意、刻刻小心,也总会遭到他人的指责! 对于这一点,我算是深有体会。 你放心吧,那些毁谤你的话,我是不会去相信的! 至于国君和朝中的诸卿大夫们,他们都是贤能的君子,肯定也懂得分辨是非的道理。”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明白过来了。 我说怎么我到菟裘一年的时间,居然连一次朝中弹劾都没收到。 即便我和孟氏、季氏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再加上挂着夫子门生的招牌,所以生存环境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 但一次弹劾都没有,也属实离谱了些。 一开始还以为是没人拿我当回事,现在看来,原来是阳虎帮我全部压下来了啊! 虽然对菟裘早期的发展来说,这是件好事。 但既然承了阳虎的好,那回头他遭罪的时候…… 宰予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阳虎哈哈大笑道:“子我,你为国为民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太过操劳。 你看看你这一年以来,既是创办造纸工坊,又要书写报道,还得治理城邑。 长此以往,岂能久乎?”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这又是什么意思? 想从我手里分权? 这是看中了我手中的哪项权力? 造纸工坊的收益? 他现在执掌国政,捞钱的办法多了,应该不至于贪图这点钱财。 菟裘的封地? 三百户的小邑而已。 阳虎代理季氏家政,统领季氏所有领民,还要掌管鲁国上军的一万两千五百人。 他肯定也瞧不上菟裘这块蚊子肉。 宰予左思右想,觉得能让阳虎惦记的,估计也就只有《仁报》了。 这一年以来,《仁报》的地位在鲁国稳步上升,几乎成了鲁国各大官邸必订的机关报。 鲁国各地的行政长官,基本也是人手一份《仁报》。 曲阜的百姓也喜欢从《仁报》里找乐子。 而各地来往的商旅为了了解天下大事以及鲁国的政策变化,也产生了购买《仁报》的需求。 因此《仁报》的发行量也从最早期的每期数百份提升到了每期三千份。 即便已经扩产,但每期《仁报》一经发售,还是会被抢售一空。 阳虎估计也是看到了《仁报》的巨大潜力,所以才动了将它收归手中的心思。 宰予明白了阳虎的潜台词,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 你不就是想要《仁报》吗? 我可以给。 但不能这么直接的给。 宰予回道:“阳子所言极是,我近来也时常感到精力匮乏。 既要治理好百姓,又要为国家谏言献策,还要为《仁报》书写文章,实在是难以应付。 只不过先前为了报答国君和列位卿大夫的信任,为了报偿您的提携之恩,所以才一直咬牙坚持。 虽然如此,但现在还是已经无法忍受了。 《仁报》中的时事与天下版面,其消息来源一直是由公宫方面给出,之后再交我润色成文发布。 因此,宰予厚颜向您提请,从今往后,直接将时事与天下版的书写工作移交公宫官吏进行。 至于书写文章的费用,则由我来一力承担,也算是弥补了官吏们代我出力的损失了。” 在旁人听来,宰予的话简直滴水不漏。 在阳虎看来,《仁报》的价值就在于‘时事与天下’,宰予愿意将其交出已经足以说明了他的心意。 而且,宰予又不明着说《仁报》是交给阳虎的,而是交给公室的,这就是给大家都留了面子,也给《仁报》的公信力留了余地。 如果国人知道《仁报》乃是阳虎操持,他们自然很难再相信报纸上关于阳虎的正面报道。 但如果是公室撰写的文章,那就不一样了。 最后,宰予甚至还愿意承担支付公室官吏代笔的费用。 但宰予的心思自然没有这么简单。 这话乍一听起来,好像是宰予愿意将《仁报》中影响力最大的版面交给公室。 但细细一琢磨,如今阳虎总理国政,交给公室就等于交给了阳虎。 可如果再往深处一想,书写文章的其实既不是公室,也不是阳虎,而是公宫的刀笔吏们。 给刀笔吏提供润笔费的人,又是宰予。 那这里面就存在可以操作的空间了。 阳虎听完了宰予的话,心中对他仅存的一点怀疑都消失了。 他拍着在鱼的肩膀,感叹道:“子我,真国之柱臣也!” 宰予听到这话,也笑得灿烂:“阳子过誉了。不知道您今日带我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阳虎闻言,拍着自己的脑袋大笑着:“你看看我这个记性,差点忘了同你介绍了。 最近各地的春耕工作都完成的差不多了,所以各地的要员都陆续来到曲阜述职。 这些要员里有不少能臣干将,先前我就想把你引荐给他们,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要么是这个人不在,要么就是那个人不在。 但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曲阜,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你请过来与大家结识一番。” 宰予笑道“有了这么多贤臣,看来今日这园圃之中,可谓是群英荟萃啊!” 阳虎亦是笑着点头:“对对对!群英荟萃!这四个字用的妙啊!” 宰予问道:“不知道阳子您要为我介绍的都是哪些贤人呢?” 阳虎笑道:“说起这里面的能人,那可就多了! 像是你我的老相识,费邑宰公山不狃。 还有东阳令公鉏极, 梁父令叔孙志, 季氏的贤君子季寤和叔孙氏的贤君子叔孙辄。” 宰予听到这几个名字,只觉心肺骤停。 这哪里是什么群英荟萃,这不就是一群虫豸开会吗? ------题外话------ 今日单更,明日悔过。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章 怎么同虫豸一起治理鲁国? 园圃的庭院之中,阳虎坐于主座,他的左右各排列着三张几案。 坐在他的右手边的第一位的,是季氏之中仅次于阳虎的二号人物公山不狃。 他负责管理的费邑,是季氏封地中的头号重镇,在他治下的民众足有近万户之多。 而紧挨着公山不狃的,则是季寤。 季寤是季氏前代族长季孙意如的庶子,因为庶出的身份,所以在季氏中一直不被看重。 但在阳虎上台后,季寤看准时机,依附了阳虎,于是他在季氏的地位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前年,季寤受阳虎举荐,担任行司马,负责掌管国君出行时的安全事务。 半年后,又升任舆司马,负责保养、管理上军的战车装备。 又过了半年,他升任军司马,爵进下大夫,负责协助小司马处理鲁国军务。 最近,季寤虽然没升官,但职务上却又做了调动。 他从军司马的职务上平调去了上军,成了上军的二十五个旅帅之一。 而季寤下属的这个旅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全部由曲阜国人组成。 所以一旦曲阜发生了什么变故,季寤的这个旅可以随时出动。 而在季寤身旁的,则是与他人生际遇差不多的叔孙辄。 叔孙辄同样是叔孙氏的庶子,也同样不受家里待见。 阳虎当政之后,也是果断抱紧大腿,结果一飞冲天。 而叔孙辄的职务也同样是上军旅帅,他的这个旅也是全部由曲阜国人组成。 因为与阳虎密切的利益关系,二人一直对阳虎百依百顺。 甚至可以说,他们效忠的对象并非国君,也非三桓,而就是阳虎本人。 至于阳虎的左手边,菟裘大夫宰予、东阳令公鉏极、梁父令叔孙志一字排开。 宰予的身份自不必介绍。 但东阳和梁父这两个战略要冲则不得不提。 梁父位于鲁国的北方边境,紧邻阳虎亲自督管的阳关,这一片也是阳虎重点耕耘的区域。 与此同时,梁父的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过了梁父,便可以离开鲁国直达齐国境内。 而东阳则位于鲁国东南边境,与公山不狃督管的费邑遥相呼应。 而这个地方,距离吴国和莒国也都不算遥远。 所以宰予刚一看到这群人,就知道阳虎是做了什么打算。 虎子还是对自己不自信啊! 他这是提前给自己把后路都找好了。 如果曲阜生变,先动员兵力在曲阜拼一拼。 如果拼不过的话,可以往北跑,也可以往东南跑。 往北就带着阳关和梁父等地归降齐国,往南就带着费邑和东阳等地归降吴国或莒国。 宰予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的脸。 心中痛呼道:“和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的好鲁国?!” 不过他扭过头来又发现了一件事。 阳虎把他放在菟裘,好像也有点深意啊! 出了曲阜城,无论是向正南、正北、还是正西方向走,都会进入孟氏和叔孙氏的封地,唯有向东一路跑到防地后,再转向北方,渡过洙水,经过菟裘,才能抵达阳关。 如果不从菟裘走,西方就是孟氏的大本营郕邑,东方则是不敢得罪鲁国的杞国。 当然,阳虎也可以选择不从大路走,但不走大路,车辆在荒野、丘陵中行驶,速度必然受到影响。 而众所周知,跑路的时候必须得快! 要不然,那不让别人追上了吗? 啊…… 想到这里,宰予终于觉出味儿来了。 虎子,你是真敢信我啊! 看来我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虎子是真听到心坎儿里去了。 宰予正在寻思着呢,阳虎则大笑着端起酒爵来到众人面前挨个劝酒。 “来来来!众位都是国家不可多得的贤才良士,正是有了众位的辅佐,鲁国才能太平安宁。 阳虎不才,窃取百姓之名,来向众位祝酒一杯。”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纷纷举杯道:“阳子敬酒,岂敢不饮?” 咕咚咕咚…… 众人捧起酒杯,仰头豪饮,三两息的时间,他们的酒爵都见了底。 他们刚刚放下酒爵,身旁侍候的女婢便又拿起酒勺,一点点撇去坛中酒水的浮沫,再次为他们添满。 这时,公山不狃又站了起来。 他举着酒爵说道:“阳子操劳国事,又忙于家政,若无您的鼎力支持,费邑又如何能治理的这么好呢?我代表费邑父老,敬阳子一杯!” 阳虎则哈哈大笑:“哪里的话!费邑治理的好,这全都是子泄你的功劳,我又怎么敢窃取了你的功绩呢?来,我们同祝子泄一杯!” 阳虎此话一出,众人又举杯敬祝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之后,季寤、叔孙志等人又纷纷起立表忠心。 甚至还引用了《诗》中的《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而等到叔孙辄时,只见他高举酒爵,深情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长大太辛劳!) (看那莪蒿相依偎,却非莪蒿只是蔚。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长大太劳累!) 叔孙辄唱时,宰予正在饮酒,结果听到这句诗,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他连连咳嗽,正当他以为自己完蛋了之时,宰予抬头一看,顿时放心了。 原来不止是他,就连公山不狃等人望向叔孙辄的脸色都变了。 其实大家有这个反应倒也不奇怪。 阳虎提拔了大家,各位引用个《木瓜》表达感谢,尚且还在情理之中。 但叔孙辄引的却是《蓼莪》,把阳虎比作他的父母。 这真是脸都不要了! 我本以为我的底线就已经够低了,没想到叔孙辄这小子压根没有底线。 阳虎也注意到了众人神情的变化,他赶忙抬手打断道。 “叔孙子啊!这首《蓼莪》与今日欢乐的气氛不合。” 叔孙辄一看周围气氛不对,又发现阳虎神情严肃,立马慌了。 他结巴着回道:“我……阳子……” 周围的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凝固,宰予见状,灵机一动站起身道。 “我素来听说叔孙子享有贤名,是鲁国不可多得的君子。 我听说,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 既然如此,叔孙子唱这首《蓼莪》,想必是意有所指。 您恐怕是想要提醒阳子仁爱百姓,使得天下父母老有所养,天下孝子有老可养,让阳子劝谏国君体恤他们的疾苦吧?” 叔孙辄听到此话,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握住了宰予的手。 他连连点头道:“宰子!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宰予听了,笑着扭头望向阳虎:“阳子您看?” 阳虎闻言,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 他扶着几案站起身道:“我听说,治理国家应该尊重君子的意见。 所以叔孙子向我劝谏,我自然应当听取他的意见。 更何况,现在除了叔孙子以外,又有您这样的君子一同劝谏。 两位君子的意见,我又岂敢等闲视之呢?” 阳虎说完,朝着宰予俯身拜道:“您的教诲,我记下了。改日,我便向国君进谏,让他采纳您体恤老幼的良策。” ------题外话------ 没想到吧,我又更新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君子也!(3K) 宰予从阳虎的园圃中走出,他的面上还带着些酒晕,眼神半开半闭,似乎有些迷醉。 一身酒气的叔孙辄搀扶着他出了门,一边走还一边说着感谢的话。 “宰子,今日若是没有您,我……” 宰予扬起手臂将他打断。 “欸!我只是揣摩出了您话语中的深意而已。 您的言语高妙,意蕴悠远,只不过其中的道理稍显曲折,要经过一番思考后才能领会您的深意。 我能比阳子先领悟到,并非是我比阳子智慧,只不过是我当时还没怎么喝酒。 阳子没有领悟到您的深意,也并非是阳子比我愚笨,只不过阳子当时已经痛饮数杯,因此思维混沌罢了。 只不过宴饮时,思维混沌的情况总是占了多数,所以叔孙子您以后还是尽量说些直白欢乐的话语吧。” 叔孙辄闻言,一脸感激的冲着宰予点了点头。 “您的教诲,我一定谨记在心。” 说着,他便亲自搀扶着宰予登上了马车,又冲着他拜了两拜后,方才目送着他离去。 叔孙辄的仆人走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的问道:“主人,方才那位是什么人吗?” 叔孙辄闻言,笑着感叹道:“方才那位便是菟裘宰子啊!” 仆人一脸惊异道:“他便是菟裘宰子吗?” 这时,公山不狃也从园圃中走了出来,他望了眼门口的马车数量,开口问道:“宰子走了吗?” 叔孙辄点头道:“刚走。” 公山不狃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回去呢?” 叔孙辄回想起宰予对他的帮助,以及刚才谦让的表现,于是下定决心为他做点什么。 他叹息道:“我不走,是因为在感叹宰子的德行啊!” 公山不狃不解道:“德行?什么德行?” 叔孙辄于是上前把刚才宰予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听完后,也是忍不住感叹道:“《礼》中说:君子恭敬以撙节,退让以明礼。 君子总是待人恭敬并且克制自己,有了功劳,又能以谦让的态度来表明礼节。 我从前还在曲阜听到过诋毁他的言论,说他违背礼制,不是个君子。 现在看来,那不过都是些小人的构陷之辞罢了! 如果这样人都不是君子,那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君子呢?” 公山不狃这句话刚说完,叔孙志等人也结伴从园圃中走出。 他们看到公山不狃与叔孙辄在此,于是便上来拜见。 叔孙辄又如数将宰予方才的行为对他们复述了一遍。 与叔孙辄同族的叔孙志也赞道。 “《诗》中说: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听那蝈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 没有见到那君子,我心忧愁又焦躁。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的心中愁全消。 宰子大约就是这样让人心向往矣,并且值得依靠的君子吧!” 公鉏极同样附和:“《诗》中说: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君子的品德,就好像是金与锡般精坚,又好像玉圭和玉璧般温厚庄严。 这大概说的就是宰子这样的人吧?” 季寤开口道:“我听说,君子事奉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必定恭敬尊重。 而接待地位不如他的人时,则谦虚和气。 小人事奉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必定谄媚巴结。 而接待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必定傲慢且忽视他人感受。 我们都要以这样的小人为警戒,而去向宰子这样的君子去学习啊!” 季寤这话刚一出口,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谁还听不出季寤的意思? 他明面上是在赞扬宰予。 实际上却是暗踩叔孙辄,痛骂他是个少廉寡耻的小人。 当然,大家也不会真的以为季寤是什么道德卫士。 能来园圃作客的,不是阳虎的忠实盟友,就是由阳虎一手提拔起来的爪牙。 叔孙辄和季寤同是三桓家族的庶子出身,同样在家族中不受待见,而他们的发迹路线也十分相似,如今更是同在季氏掌管的上军担任旅帅。 但季寤担任上军旅帅,可以说是名正言顺。 毕竟上军一直是由季氏掌控,他一个季氏庶子在上军任职可以说是相当合理。 但叔孙辄却是叔孙氏出身,叔孙家的人把手插到上军来,这让季寤十分不爽。 他平时就没少在阳虎面前挤兑过叔孙辄,叔孙辄也因为寄人篱下,所以一直对季寤的挑衅行为以忍让为主。 其实担任上军旅帅,也不是叔孙辄的本意,他倒是想去叔孙氏和孟氏共同掌管的下军任职,但下军不要他啊! 叔孙辄虽然是叔孙氏出身,但因为他现在效忠阳虎,所以叔孙氏早就不把他看做自家人了。 只要叔孙氏和孟氏不松口,阳虎就是费再大的劲,也不可能把他安排进下军。 这也是为什么在今天的宴会上,众人当中就属他最急切的想要表忠心。 因为大家的位置都很稳当,唯独他的位子是最晃悠的,阳虎如果不高兴了,随时可以把他撤掉。 但阳虎想撤其他几位,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叔孙辄的脸上阴云变幻,张口像说些什么,可季寤不等他开口,便哼了一声迈步离开。 公山不狃等人见了,也只得出声宽慰了叔孙辄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叔孙辄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方才捏紧拳头怨恨瞪了季寤离去的方向一眼,随后登上马车,冲着御者喊道:“我们走!” …… 而在叔孙辄和季寤勾心斗角之际,宰予的马车已经回到曲阜。 刚刚进城,他便吩咐御者直接去往子贡的府上。 或许现在把那地方称为子贡府上已经不合适了。 因为那里现在基本已经被改建成了印刷工坊,只保留了个别几个房间供家仆居住。 而子贡因为每个月都要在曲阜和菟裘之间两头跑,所以这小子甚至把他自己的房间也给改装了。 现在,子贡每次回到曲阜办公时,都是住在旅舍里。 等处理完手头的公事,他又会连夜离开曲阜,乘着马车跑回菟裘搞私人产业。 反正曲阜和菟裘之间也就隔着一百里,子贡轻车简从,从周道走,半天的时间就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这小子不嫌累的话,他甚至可以提前两千五百年过上‘工作在曲阜,生活在菟裘’的两点一线福报生活。 一开始子贡还对这种福报日子感觉无所谓,但当他看到宰予的小日子时,攀比的心理就产生了。 宰予之前在攻莒之战中被进爵为下大夫,还挂了个小行人的职务。 小行人的职司主要包括接待宾客和出使国外。 因为最近鲁国没有什么外交任务,所以宰予这一年过得都相当清闲。 平时有些无关紧要的公事,就全部交给手下的掌交代为处理就行了。 而很不幸的是,子贡就是那个掌交。 所以在被上级领导当牛马使用了大半年后,子贡终于受不了了。 所以他就向上级领导打了个报告要求调换岗位。 但这么好用的下属,宰予怎么能轻易放他走? 于是在宰予提出将会把酱油的独家专营权交给他,并表示‘未来是你的’之后,子贡才总算把一肚子的牢骚压下去。 宰予正想着这些事情,他的马车已经来到了子贡的家门口。 还没等下车,他便看见子贡正站在门边和公良孺等一众同学谈笑着。 众人看见了宰予的车驾,便一起笑着迎了上来。 “子我,今时不同往日,当了大夫以后,整个人的气度都不一样了啊!” “我就知道在子贡这里蹲你准没错,你看,果然来了吧!” “好久不见了。你也回来了,子贱、子蔑他们几个也都回来述职,咱们要不要一起乐一乐?” 宰予扶着车轼,四下张望道:“怎么没看见伯鱼呢?” 司马耕瓮声瓮气道:“伯鱼拉着子贱他们先去酒肆摆筵设席了,看他那样子,应该是私下里想要向子贱请教相亲的技巧。” 公冶长听到这话,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 众人齐齐扭头望他:“伯鱼相亲,这有什么好笑的?” 公冶长微微摇头,他指着墙边站着的小鸟开口道:“我不是在笑伯鱼,我是在笑这鸟儿啊!” 子贡好奇道:“这鸟儿有什么好笑的?” 公冶长道:“如今已是春末夏初,但这小鸟却才知道春天来了,真是迟钝啊!” 宰予闻言,忙不迭捋起袖子给他点了个赞:“阴者,阳之!阳者,阴之!阴阳,实属阴阳!” “走走走!又不说人话了。” “你有本事把这话当着伯鱼的面说一遍。” “高啊!都给你高完了!子长,要不还得说是你呢。” “这句话,相当于三个子羔的高度。” “敢骂子羔?膝盖不想要了是吧?”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吵吵闹闹的沿着曲阜街边走到了西市的酒肆。 他们掀开门帘走入酒肆,刚一入内,就看见孔鲤与商瞿在角落里相对而坐。 孔鲤一脸担忧道:“子木,你看看我这面相,多少岁才能娶妻?” 商瞿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我……我看是不行了。” ------题外话------ 你是不是什么都明白,却就是投不出来?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神棍起来了(3K2) 孔鲤听到这话,顿时急了。 “子木,难道就没点解决的办法吗?难道真的天命如此了吗?” 商瞿闻言,回道:“解救的方法,自然是有的。 当初子贡想要纪录夫子说过的话,但夫子说:我现在没什么想说的。 子贡急了,就说道:如果您不说出心中所想,我们这些学生还拿什么去记述呢? 夫子回道:天又说过些什么呢?它不过是放纵四季周而复始,任由百物蓬勃生长。天又何曾告诉别人什么呢? 按照我的理解,夫子认为天命固然存在,但却不会去左右万物。 天不左右万物,四季照样运行,百物照样生长,所以说你能否娶妻,并不在于天命,而在于你自己啊!” 众人听到商瞿的话,纷纷陷入沉思。 而宰予也不禁感叹:“我鲁国不愧为谜语之国,子木这是不当人了啊!” 子贡也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众人皆有所感悟,但孔鲤可急眼了。 他径直问道:“子木,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 谜语人商瞿闻言只是摆手:“天道,不可说。” 宰予听到‘天道’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啊! 国君不是打算广发招贤令,从国人中挑选精通天文历法的贤才吗? 说起天文历法,孔门之中,还有人能比得上子木吗?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不如让他在这里给大家突击磨一磨枪,这样一来,孔门学子的录取率不就上去了吗? 想到这里,宰予偷偷扥了扥子贡的衣角,冲他连挑眉毛。 子贡见了,立马不动声色的挪出人群,和他退到了酒肆的角落中。 “有事?” 宰予压低嗓音道:“我听说,国君准备在不久之后发布命令,招募懂得天文历法的士人君子。 我知道同门之中有不少人一直想要出仕。 现在正好子木在这里,不如我们做个局,让他把肚子里的货都倒出来,帮大家辅导一番?” 子贡问道:“这么点事,你直接和子木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何必做局呢?” 宰予一脸正气道:“那不一样!我宰予只是想要帮助同学实现夙愿。 如果我同大家说明白,告诉他们国家将要以天文历法选士,那不是成了故意施恩于人吗?” 子贡听到这里,稍稍晃着脑袋,随后,动作猛地一顿。 他问道:“等等!你是从哪里听说国君将要以天文历法选士的?” 宰予震声道:“当然是从国君那里听说的了!我宰予像是那种随便乱传小道消息的人吗?” “你小子想泄题?!” 宰予赶忙上前把他的嘴捂住:“住嘴!你懂什么?我这叫先仕带后仕,最终帮助大家实现共同出仕的目标! 再说了,我只是给予国君、大史和保章氏一些‘合理’的建议,让他们重点考察一下部分科目。 只不过很巧合的是,我们今日喝酒聊天时,又正好聊到了这些科目。 这有问题吗?这没有问题!” “既然没有问题,你自己去做就是了,干嘛非得拖我下水?” 宰予听到这里,面露震惊之色,他向后退了三步,抬起手指着子贡道。 “端木赐,我一直拿你当兄弟,没想到你居然…… 好!我们兄弟二人,从今日起恩断义绝,等我回了菟裘就着手提高市易商税!” 宰予语罢,便一甩袖子,迈开步子准备出门。 岂料还未等踏出门槛,他便感觉袖子一紧,回头一看,原来是子贡拉住了他的胳膊。 子贡正气凛然道:“子我!你我既为兄弟,岂能同室操戈? 一直以来,你在我心中都是位卓尔不群的正人君子。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会做出这么自侮的事情,想必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宰予闻言,两手拍在了子贡的肩膀上。 “好兄弟,我就知道可以相信你!不错,我这么做的确事出有因。” 说完,宰予便附在子贡耳边将他今日在郊外园圃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 子贡听完后,皱眉道:“公山不狃、叔孙辄、公鉏极……” 他回想了一番这些人的职位,念头顿时通达:“阳虎是想……原来如此!此贼祸心不小啊!” 宰予点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让同学们出仕了吗?” 子贡思索了一阵,微微点头道:“我大概明白了。子我!《诗》中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兄弟之间在家里有可能争斗,可一旦遇到外侮总能鼎力相助! 既然是为了国家大义,那在一些小节上有所出入,也是没有问题的!” 子贡这话刚说完,同学们终于发现了消失不见的宰予和子贡。 “子贡和子我人呢?” “在墙角里站着说话呢。” “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进内堂说吧。” 同学们连拉带推,将他二人拱进了内堂。 宓不齐、孔忠等人早已经等在了里面,众人简单的见了礼后,便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入座。 宰予和子贡还没坐稳呢,就听见公祖句兹问道。 “子我,子贡,你们俩方才聊什么呢?我怎么看见你俩说着说着,还互相拉扯了起来呢?” 宰予和子贡闻言,皆是面色一紧。 不过作为身经百战的资深外交人员,这种场面他们见的多了,所以很快就调整了好了表情。 宰予借着笑声遮掩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在讨论《太初历》罢了。 子贡和我在《太初历》的某些关节上产生了分歧,因此才会发生争执。” 子贡则借着斟酒的动作平复心情,躲藏游离的目光。 “子我方才同我说,今年可能出现大旱,我不能认同他的观点。” 商瞿听到这里,饮酒的动作忽的一停,他果然如同宰予和子贡预料的那样上钩了。 “子我,你是依据什么推出这个结论的?” 宰予面露忧虑道:“欸!我夜观天象,岁星在丑位出现,从西向东行。岁阴在寅位,从东向西行。 以这种天象看来,今年应当属于摄提格岁。 而在摄提格岁的正月时,正常情况下,岁星会在黎明前出现于东方。 观察它的星色,发现青苍而明亮,这就叫做‘监德’之象。 然而‘监德’之象却并未在正月出现,而是直到二月才显现。 我听说摄提格岁时,岁星出现的早,会有水灾。出现的晚,会发生旱灾。 今年岁星出现的这么晚,想必会有旱灾出现吧。” 商瞿闻言,微微沉吟:“其实今年我也早早观测了星象,今年的星象确实有些异常。但我觉得,判断灾难是否来临,不能单单以岁星为准,也不能单单以岁星出现的早晚来判断。” 宰予故作好奇道:“喔?此话怎讲呢?” 商瞿饮了口酒,瞬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太岁如君,为众星之首,众煞之主,因此不可冒犯。但它却并不是凶星,有时候也可以当做吉星看待。 比如叶洽岁时,如果岁星与觜觽和参宿一起在早晨出现于东方,星体昭昭有亮光,组成‘长列’之象。 则当年利于出兵行武事。 大渊献时,岁星与角宿、亢宿一起,早晨时出现在东方,星光苍然闪烁,组成‘大章’之象。 这样的年岁,适合兴兵用武,其将帅必有武功。 而此时岁星处于哪一国在上天的分野,则那一国将要拥有四海,成为天下的共主。 如果岁星出现时先浮再沉,则该国将会得到土地。 若是先沉再浮,则岁星所在分野的国家将会灭亡。 岁星的颜色赤红而且有芒角,所在的国家必然昌盛。与该国作战的,必定无法取胜。 如果岁星颜色赤黄而浓重,所在的国家五谷大熟,迎来丰收。 如果岁星颜色青白或赤灰,所在的国家将会出现忧患。 岁星隐于曜月之后,所处分野的国家有被放逐的宰、相。 岁星与太白星往复离合,所在分野的国家有军队被击败。 除了岁星外,荧惑与镇星的位置也是不得不考量的。 荧惑通常运行的规律是,在天空出现后就自西向东运行,经过十六舍后,再向西逆行二舍,经过大约六旬的时间,又重新向东运行,经过数十舍,大约十个月后,又从西方隐入地下。 如果荧惑的运行速度出现异常,它向东疾行,代表有军队聚于东方。向西疾行,代表有军队聚于西方。向南北疾行,代表有军队聚于南北。 将其用于占卜战争的话,顺着荧惑运行方向用兵的必胜,逆着荧惑运行方向用兵的必败。 荧惑随太白星而行,代表军事行动存在忧患。 荧惑离太白星而去,代表此时应当退军。 而镇星,每年行过一宿,经过二十八年可以绕行一周。 镇星停留在哪一宿,对应分野的国家就会有好事出现。 如果镇星不应当停留反而停留了,或者已经离去,但又返回,返回之后便停留下。 这是对应分野的国家领土扩大的征兆。 如果领土没有扩大,也将得到子女玉帛。 如果镇星应当停留而不停留,或者已经停留,但又东西摇摆,这说明对应国家将有丧失领土的灾祸。 即便没有丧失领土,也会丢失子女玉帛。 所以这种时候,不可以举办大事,也不可以用兵于敌。 今年我观察天象时,虽然正如你所说,岁星晚出,但晚出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二月初便出现了‘监德’之象。 而镇星今年又正巧在奎宿停留,奎宿正是鲁国在上天的分野,这说明鲁国将有福兆出现。 至于荧惑,它今年的运转也十分正常。 所以我认为,今年就算出现旱情,也不会过于严重,酿成灾祸。 相反,鲁国今年可能会因为镇星的停留获得某些利益。” ------题外话------ 镇星在我的窗户外出现,这说明我即将获得盟主级别的打赏,就算没有,也至少会得到月票之类的赐福。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找工作直接跟老板谈 “就算出现旱情,也不会太过严重?” 子贡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忽的眼角一抽,起身问道:“子木,此话当真?” 商瞿也不敢言之凿凿,他只是放下筷子回道。 “这也只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至于天道的具体变化如何,又岂是我一介凡俗所能断言的呢?” 子贡听到这话,又联想起商瞿那神乎其技的占卜技巧,突然两眼一黑往后翻倒。 身边的宰予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住:“你这是怎么了?” 子贡扶着额头,嘴中喃喃道:“没有旱情,那我们的那些粮食不是全都白囤了吗?十多万石的粮食,我、我的钱……” 子贡只觉得仿佛有人正拿着钝刀子割他的肉,痛苦的几近昏厥。 宰予听到这话,两手一撇,直接将这小子扔到地上。 这小子,以后恐怕也是路灯上有一号的人物了。 司马耕见状,奇怪道:“子贡,没有旱情不是件好事吗?你难道希望看见天逢久旱、饿殍遍地、饥民盈野的状况发生吗?” 子贡听到这话,眼珠子提溜一转,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神采。 他挺直身板,重新坐起,捏着下巴嘀咕道:“好像是这个道理啊!这么想的话,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容:“没事没事,大家继续。” 大家见到子贡恢复如常,于是便又将关注点转移到了商瞿的身上。 “子木,你之前提到岁星、镇星这些可以指使国家的吉凶。可《书》上又说: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商瞿侃侃而谈道:“这一点我请教过夫子,夫子说因为这段话出自《虞书》,而《虞书》则是上古虞舜时期的作品。 因为年代过于古早,所以就连他老人家都不敢断言,只是告诉我,这段话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一个是认为‘七政’指的是天之北斗,因为璇、玑、玉衡都是北斗中的一员。 北斗有七星,一曰天枢,二曰璇,三曰玑,四曰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 夫子先前也曾说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用道德来统治国家的人,就会像北极星一样处在一定的位置,所有的星辰都会环绕在它的周围) 这里说的,就是北辰(北极星)被北斗七星拱卫环绕。 而夜间观察天象时,也是先去寻找北斗七星,只要找到了它们,就可以找到北辰的位置了。 另一种解释则是夫子从前在齐国时,从田氏那里听到的说法。 田氏的先祖是从前陈国的公子完,而陈国又正是虞舜的嫡传后人,所以他们对《虞书》的解释也世代相传。 按照田氏的说法,‘璇’的意思是美玉,而‘玑’则是上古时期用来观测星象的仪器。 他们说舜在继承尧之帝位后,下令用美玉所做的观星仪器,观察日月星辰运行的法则,并以此来作为民众稼穑农事的依据。 至于具体哪一种说法是对的,夫子不能分辨,而我的才能又远不及夫子,自然也不敢信口胡言。 所以干脆就把两种说法都说出来,孰是孰非,就请各位自己明察吧。” 同学们听了商瞿的论述,各个大呼惊奇。 就连子贡也听得津津有味,浑然忘了可能要做赔本买卖的事情。 宰予看到这次酒宴的话题已经成功的被引到了星象讨论上,于是便放心的舒了口气。 有了商瞿这种级别的神棍给各位同窗恶补,如果他们还是没办法出仕,那宰予也无话可说了。 这都过不去,我看一个个也都别惦记着什么出仕了,来我们菟裘找个工坊上班吧。 宰予心里正念叨着呢,孔鲤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边,用胳膊肘杵了他两下。 “子我。” “怎么了?” 孔鲤满脸通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宰予看他这模样就来气:“你有话你就说啊!”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啊!”孔鲤道:“你的菟裘邑现在还缺人手吗?” “啊~~~” 宰予听到这话瞬间明白了。 这小子想进厂? 宰予点头道:“缺,很缺。我、子有、子周、子羔、子贡,我们五个人整天都忙不过来。” 孔鲤闻言喜道:“那你看……我正好有空……而且在家里蹲着也总不受我父亲的待见……如果可以的话……” 宰予听了,一本正经的连连点头。 “自我就任菟裘大夫以来,一直向天下遍揽贤才。 像是伯鱼你这样熟读诗书礼乐,又精通君子六艺的人才,如果愿意来到菟裘,我当然乐意接受。 只不过,虽然我熟知你的为人,也明白你的才能,但在答应你来菟裘就职前,我还是想要能与你确认几个问题。” 孔鲤一脸自信道:“好,你问吧!我想去菟裘,是为了施展才华,将所学所知用来治理百姓的!如果我的才学不足,那么就算你不开口,我自己就会离去的。” 宰予感动道:“好!我们菟裘缺的就是你这样既有才能,又懂得体恤百姓的贤德君子!” 语罢,宰予冲着子贡打了个眼色。 子贡心领神会,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沾满墨迹的纸,对着上面的问题,问道。 “你的姓、氏、名、字。” 孔鲤疑惑道:“这都要问吗?” 宰予道:“这是菟裘的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都是礼法的一部分,希望你能理解。” “这原来是菟裘的法令吗?” 孔鲤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于是乖乖应道:“子姓,孔氏,名鲤,字伯鱼。” 子贡一一记录,随后又问道:“性别。” “男。”孔鲤刚刚答完,又忍不住提问:“不是,子我,难道菟裘还有女子仕官吗?” “暂时没有。” “那你弄这么一出做什么?” “但不排除未来有。” “啊?” 宰予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周礼中又不是没有女官,九嫔、世妇、女祝等等,这不都是女官吗?” 孔鲤质疑道:“可九嫔的职责是教导女御们有关妇人学习的法则,像是什么妇人所应具有的德行、言辞、仪态、劳动技能之类的。 世妇是掌管有关祭祀、招待宾客和丧事的事,率领宫中女奴洗涤和拭擦礼器,精选供祭祀用的谷物。 而女祝则是负责安排后廷的妇人们去燕寝侍奉的顺序,还有统计女御的劳动功绩的。 子我,难道你的后宅已经庞大到需要安排女官值守的程度了吗?” 宰予听到这里还没说话呢,子贡倒是先说话了。 “你懂什么?子我这叫志向远大,虽然现在没有,但最起码得展现自己的野心,要不然还不得被人看扁了?” “放肆!”宰予骂道:“子贡!你小子怎敢辱没我的贤名?快念下一条。” 子贡欣赏完宰予的暴怒神情,紧接着进入下一环节。 “年龄。” “二十有九。” “嗯?!” 听到这里,宰予和子贡的神情都起了变化。 孔鲤怔怔的望着他俩:“有、有什么问题吗?” 子贡只是回了句:“你这个二十有九,九的妙啊!” 宰予则示意他不要多嘴:“快问下一条。” 子贡道:“可曾婚娶?” 孔鲤闻言,羞愧的低下了脑袋:“未曾婚娶。” 此话刚一出口,宰予便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好啊!你就是本邑一直苦苦寻找的人才!剩下的问题都不用问了。 我现在向你提供菟裘邑代司徒的职位,一年后如无过错,立刻转为正式的邑司徒。” 子贡听到这里,差点直接笑出了声。 他说道:“就算犯了些小错也无伤大雅,反正子我依然还是会给你提供食宿。 甚至还会给你配发一套新衣,分发劳动用具。 如果你想要躲避夫子的责骂,来子我这里绝对是没错的。” 孔鲤闻言,还是有些担心道:“那如果父亲他亲自来菟裘看我怎么办呢?” 宰予摆手道:“伯鱼,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夫子来菟裘,该操心的是子羔,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题外话------ 看清这个作者,然后投月票给他。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四章 岂材足任,盖其要害 孔鲤这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就看见宰予端着酒爵坐到了漆雕开的身边。 从酒宴开始时,宰予除了诓商瞿讲课外,一直在观察着几个重点人物的动作。 没有出仕的孔门弟子主要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因为年纪尚小,跟随夫子学习的时间不长,名气没有得到足够的成长。 又或者是学习状况比较一般,没有特别突出的才能。 而商瞿讲课主要惠及的,也正是这一部分同学。 至于剩下那部分没出仕的,原因就相当复杂了。 这部分人既不是没有才能,也不是修养不够,更不是名声不显,而是纯粹自己不愿出仕。 说的通俗一点,他们是思想出了问题。 不过思想问题也各有不同。 像是曾晳这样的,人家根本就无志于出仕为官,只想做做教书育人的工作。 公冶长亦有先后多次拒绝鲁国征辟的事迹,拒绝的原因也十分简单,不想与朝堂上的那些人同流合污罢了。 毕竟,公冶长连自家同学做了些错事,都得借着鸟语阴阳怪气两句。 如果真让他入朝为官,见到了那些龌龊行径,还不得当场发病? 像是曾晳和公冶长这样的人,宰予要劝他们出仕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此,这次国君广收贤才,宰予也并没有将他们当做目标。 他的目标,是类似漆雕开这样的弟子。 漆雕开对《书》的研究,在鲁国都是小有名气的。 甚至连夫子都认可了漆雕开的贤能,先后几次让他去出仕做官,但漆雕开的回复却都是:我对做官这件事还没有信心。 虽然夫子很开心漆雕开能够如此慎重的对待出仕为官这件事,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 最重要的是,其他名声不显的同学即便出仕,也不过是得个下士的爵位,至多做点打下手的杂活。 而漆雕开如果愿意出仕,以他的名气和对《书》的研究,必然会被授予一县之令或一邑之宰这样的高级职务。 这种绝对的实力派盟友,宰予怎么能不惦记他呢? 不过漆雕开为人严肃性格刚强,宰予平时也不敢在这位师兄面前嘻嘻哈哈的。 因此来到漆雕开身边坐下时,宰予的表情都变得庄重了起来。 宰予望着漆雕开独自饮酒,开口问道:“师兄为何不说话呢?” 漆雕开见他来了,笑着举起陶碗敬他。 “子我,你在菟裘做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能免去百姓大半的赋税,然而又能使府库的粮食充盈。 这是何等的贤能?夫子一直夸你做的不错,我在心中也十分赞赏你的行为。 来,我敬你杯酒。” 说完,漆雕开便把陶碗送到他的面前,宰予也不含糊,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宰予问道:“以师兄你的才能,若是能得一邑,想必治理的还要比我更好一些,您难道就未曾想过出仕的事情吗?” 漆雕开笑容一僵,随后慢悠悠地摇了摇脑袋。 “我……我虽然读过些书,但如果真正做起来,怕是没你做的这么好,出仕什么的,未曾想过。” 宰予听到这里,朗声道:“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 宰予道:“您难道没看过木匠做活吗? 仅仅用一围柱子,就能支持千钧重的房屋。 只有五寸长的门栓,却能操纵看府门的开合。 难道是制作门栓和柱子的木料比寻常的木料更好吗? 这并不是这些木料比寻常的木料更结实,也并不是它们的材料足以胜任。 而是它们所处的位置都是要害的地方啊! 我之所以能治理好菟裘,不是我比您更贤能。 而是我在上有着诸卿大夫的支持,在下又有子羔、子有、子张他们辅佐,恰巧我所处的位置又是要害的地方。 菟裘即便没有了我,也可以运转得当,这怎么能说全是我的功劳呢?” 漆雕开闻言,神色有些黯淡。 “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如果我为一邑之宰,或许没办法像你做的那么好,但也不至于无法安抚人民。 只不过……” 漆雕开拍了拍自己的跛脚,无奈的笑了笑。 “我听说,人有残疾,是没办法做官的。 我是个瘸子,因此很多事情都没办法去为民众做表率。 春天,我无法与他们一起耕种。 夏天,我无法与他们一起除草。 秋天,我无法与他们一起收获。 冬天,我无法与他们一起储粮。 遇到敌人入侵,我也没办法身先士卒,带领他们坚守城墙。 像是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治理的好百姓呢?” 漆雕开这话估计憋在心里很久了,他话刚说完,便连灌了两口闷酒。 这些年的苦楚,只有他一人清楚。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的。 他原来以为漆雕开是对自己的才能不自信,闹了半天是因为身体的残疾,导致心理上也出现了障碍。 可问题是,漆雕开会受刖刑,被挖去膝盖变成瘸子,全都是因为他替民众出头,结果触怒了地方官吏,才遭了这么大的罪。 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变得这么消沉呢? 宰予沉默了半天,漆雕开见他不语,只是笑了笑,摇头道。 “你也认同我的看法吧?子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的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今天的酒宴,是为了一叙同学之谊,那些烦心事,就不要去想它了。” 宰予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兄,您觉得我是个不仁之人吗?” 漆雕开闻言,笑着回道:“当然不是了。夫子之前不是说过吗? 仁人,就是要想自己站得住,也要帮助人家一同站得住。想要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 凡事能够推己及人,这就可以称之为仁人了。 以现在菟裘的情况来看,你难道还称不上是仁人吗? 你当然是个仁人了!” 宰予回道:“可我在菟裘颁布的许多律令,于礼不合啊!” 漆雕开道:“又能给百姓带来好处,又能合乎于礼,这是唯有圣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你不必过分苛责自己。” 宰予道:“既然如此,师兄您也并不是个瘸子。” “嗯?”漆雕开轻笑道:“两只脚都坏了,难道还不是瘸子吗?” 宰予摇头:“夫子对于残疾人,相见的时候,哪怕他们很年轻,也一定会站起身来。 而夫子经过这些人身边时,也一定快步走过,以表示对他们的怜悯。 但您却希望夫子不要用这样的礼节对待您,请问有这回事吗?” 听完这话,漆雕开沉默了一阵,随后才点了点头:“有的。” “《礼》中规定‘六养’的政策,其中包括了宽免残疾人的赋税和徭役。 我国也一直循照礼法治国。既然如此,您为何依旧坚持去服徭役,如数的缴纳着赋税呢?” 漆雕开闻言,摇头道:“服徭役、缴赋税,这是我身为鲁人的职责,怎么能够因为其他原因便去逃避呢?” 宰予听到这里,向漆雕开躬身拜道。 “那么就像您方才说的那样,既不愿接受因残疾而受到的怜悯,又认为身有残疾不能仕官,您这难道不是在过分的苛责自己吗? 周公的背驼,却能制礼乐而教天下。 季孙行父同样瘸腿,但却是鲁国远近闻名的贤大夫。 师旷目盲,但却能辅佐晋悼公称霸天下。 更何况,师兄您身为儒生,难道忘了儒的来源了吗? 儒源自巫祝之事,而上古时期的巫祝们,也大多是由废弃之人所担当的呀! 况且出仕为官,看中的难道不是贤德与否,而是身体是否完整吗? 既然是看中身体完整,那您的身体又是因何而残缺的呢? 如果像是您这样仁义的人,都不能出仕为官。 那么那些身体健全的小人,就应该保全卿位了吗? 您觉得服徭役、缴赋税是您身为鲁人的职责,那么出仕为官难道不是心怀仁义、向往王道的士人君子所应该坚守的职责吗? 还是说,您宁愿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世间小人久居上位,而坐视一个个像您这样心怀仁义的废弃之人继续出现? 宰予不才,恳请您慎重思考一下再做出决定。” 宰予一段话说完,原本欢畅的酒宴现场也陷入了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漆雕开的身上。 只见他仰头望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随后扶正冠帽,收敛衣襟,两只手撑在几案上,两只手压在跛脚上,费力的挺直身躯。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肃穆面容。 漆雕开一丝不苟的俯下身子,冲着宰予拜道。 “你说的对啊!我,将要去出仕了。” ------题外话------ 如果月票像是瓜子儿,那我就愿做一株向日葵。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就你叫初代棋圣啊?(4K3) 炼铁高炉屹立于菟裘城南的冶铁工坊之中。 此时,正有数十名匠人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第一次冶铁前的准备工作。 干将手里捧着一份宰予留下的图纸,他皱眉望着上面的文字描述,嘴中喃喃道。 “这到底能行吗?” 说完,他又蹲在地上捡起,用手指沾了一些红不溜秋的泥巴,疑惑道。 “这便是耐火黏土?用它来堆造高炉就能提高炉温? 填装陶片提高炉温,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越地也有这么做的匠人。 但这耐火黏土,宰子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还有,往高炉中填装垩灰,真的能帮助析出杂质吗?” 莫邪从他的身后冒出,盯着图纸看了几眼,回道。 “管他呢,既然是宰子要求这么做的,你就照着做就是了。 宰子不是说了吗?按他的要求做,如果炼不出铁精,过错在他,不在你。 既然宰子这么有信心,也不会追究咱们的过错,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干将叹道:“宰子虽然这么说了,但咱们毕竟是吃了人家的俸禄,又岂能不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呢? 宰子堂堂大夫之躯,却时常造访冶铁工坊,甚至亲自帮忙动手搭建高炉。 如今高炉已成,如果我炼不出铁精,等宰子从曲阜回来,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莫邪看见丈夫这般忧愁,只得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这倒不难,反正宰子从曲阜回来,至少还有几天的时间,足够开上几炉了。 咱们先按照宰子的方法炼上两炉,如果不成,就换作咱们自己的办法。 虽然按照越人的方法炼不出铁精,但最起码也能先弄些铁来与宰子交代不是吗?” 干将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语罢,他又冲着那些齐国来的匠人们吩咐道。 “各位都是宰子从临淄请来的座上之宾。 宰子这些日子里是如何对待大家的,想必各位也都有所体会。 这次冶炼铁精,有劳诸位襄助,还请加快步伐,速速按照宰子的吩咐,向高炉中装填木炭、垩灰等物。” 齐国的匠人们闻言,也纷纷附和道:“大匠放心,我等食君禄受君恩,自当竭尽全力。” 匠人们这话倒也并非虚假,不少人都是发自真心。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在齐国被定下罪名的犯人,如果不是田氏解救,宰予收留,就连生存都很成问题。 他们本以为告别了富饶的临淄,来到菟裘就是受苦。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菟裘虽然比不得临淄那般繁华,但市集上可交易的商品数量却一点不少。 鲁、齐、宋、卫等国的商队在这里汇集,他们在这里采购书本、煤焦油等物件的同时,也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商品。 虽然这些商品未必都能派的上用场,但就商品的种类来说,的确是五花八门。 而匠人们在菟裘领到的月俸,甚至比在临淄还要高出一线。 虽说钱不是无所不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匠人们一到菟裘,就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他们的孩子也被全部安排进了菟裘乡校接受教育。 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的工作热情自然也愈发高涨。 有不少人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将临淄的亲朋好友也一起叫到菟裘居住。 匠人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搬运着冶铁所需的材料,没一会儿就把手头的活计做完了。 随着干将一身令下,燧石摩擦溅出火星,点燃炉中炭火。 几个匠人们坐在炉边,鼓动着由菟裘木匠工坊出产的橐龠,源源不断的空气被注入炉内,将飞扬的火舌推向新的高度,袅袅黑烟也随之从烟囱中冒出。 干将站在炉边,袒露右臂露出刺青龙纹,他双拳合抱向上苍祈福:“龙啊!助我一臂之力吧!” …… 而此时的宰予,还不知道干将为了炼铁,已经担心到了需要求神拜佛的地步。 宰子在连赶了几个酒局后,今日的日程依然排的满满当当。 他坐在亭台之中,面前摆着一张棋盘,而与他对弈的也同样是位老熟人。 孟孙何忌夹起白子,望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形势,观察良久,方才摇头弃子,大笑道。 “子我,我从前还不知道你在弈棋之道上钻研的如此精深。 以您现在的弈力,敬你一声国手也不为过啊!” 虽然孟孙何忌贵为孟氏之长,但终究不过是个人,而是人就有爱好。 三桓之中,季孙斯与他的父亲季孙意如一样喜欢斗鸡,叔孙州仇则喜欢弋射打猎,而孟孙何忌的爱好则是弈棋。 他甚至还专门养了几个鲁国知名的弈士,让他们来教导自己下棋。 关于这件事,鲁国知道的人不多,但宰予恰恰是其中之一。 至于宰予为什么知道? 谁让孟孙何忌的儿子孟孙彘是宰予的师弟呢? 小屁孩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宰予随便弄点东西就把他给收买了。 现如今,宰予或许不清楚孟氏的机密要务,但对于孟孙何忌的兴趣爱好、性格特点,他已经摸得相当明白了。 宰予今日登门拜访,也是瞅准了孟孙何忌喜欢弈棋这一点,故意借对弈来勾起孟孙何忌的兴趣。 果不其然,孟孙何忌见到宰予这样的高手,自然忍不住起了比试的心思。 孟孙何忌问道:“子我,我平日里在府上也养了几个善弈之士,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与他们比试一番啊?” 宰予轻声笑道:“反正今日无事,如果孟子喜欢的话,那就比上一比吧。不过我的棋力不深,若是不慎输了,还望孟子您不要见笑。” “欸!您这是过谦了,依我看来,您的棋力与他们不相上下,孰胜孰负还不好说呢。” 语罢,孟孙何忌笑着冲身旁的仆人吩咐了一声:“去,把弈秋叫来!” 宰予原本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连声咳嗽,惊得孟孙何忌急忙探问:“您没事吧?” 宰予连连摆手,他拿起放在手边的帛巾擦去嘴边的水渍,勉强笑道:“我只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弈秋,居然是您门下的食客。” 孟孙何忌讶然道:“想不到您竟然听说过他的名字啊!” 宰予心中腹诽道:“我何止是听过他的名字,弈秋,这不是初代棋圣吗?” 弈秋,通国之善弈者。——《孟子·告子上》 宰予本想着和孟孙何忌对弈,意思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可没想到居然把弈秋都给整出来了。 和我玩阴的是吧? 宰予左思右想,微微合眼,思绪立刻飘至千年之外。 图书馆中,陈韬猛然惊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软件,切换至十七路古谱模式。 待到他回过神来,弈秋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坐下。 宰予定定的看着一身素衣的弈秋,才发现这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孟孙何忌开口道:“弈秋,今日务必出尽全力。” 弈秋微微点头,随后双膝一曲,正坐于宰予面前,伸手冲着宰予道:“请!” 宰予同样回礼道:“请!” 片刻之后…… 弈秋望着满盘白子,下颌的汗珠点点滴落,举棋的手微微颤抖。 “不、不可能……连续三盘,为什么连续三盘都……” 孟孙何忌瞪大了眼睛,瞧着棋盘上的局势,张大着嘴巴,简直说不出话来。 明明上一刻弈秋还是占尽优势,可不知为何,仅仅一手之间,局势便瞬间翻转。 先前他之所以要请弈秋出来与宰予对弈,是因为觉得连输宰予三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因此才想请出弈秋帮自己找回场子。 可现在看来,他与宰予对弈的那三局,宰予并非没有让他,而是让了他之后依然还能如此强大。 就宰予和弈秋的三盘棋来看,宰予行棋路数之诡异,简直超乎孟孙何忌的想象。 他作为一个弈棋界的老油条,不说与鲁国所有知名棋士交过手,最起码曲阜的流派他是门清。 但即便一生观棋无数,宰予的打法,孟孙何忌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如果非要用两个词来概括宰予的棋风,那就是飘忽不定,不知其解。 下着下着,也不知道弈秋怎么就输了。 弈秋的手猛地一松,黑子落下,他黯然垂首道:“我又输了。” 输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更可怕的是,宰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反正就是赢了,赢的都快麻了。 弈秋绝望的仰视着宰予,仿佛他面前的宰予并非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而是壁立千仞的泰山。 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高度。 弈秋颤抖着问道:“敢问宰子,您这到底是何种招数,何种流派的行棋之法。” 宰予端起漆杯饮了口水,语气中透露着一股淡泊明志的坦然。 “这一式,我称之为,天地大同。” “天地大同?” 弈秋大受震撼。 孟孙何忌忙不迭地问道。 “子我,不知道能否进行复盘呢?恕我愚钝,您与弈秋这三盘棋,我没有一局是看得懂的。您到底是怎么赢的?” “呵!”宰予道:“无他,唯手熟尔。” “唯手熟尔?” 孟孙何忌闻言:“可弈秋每日都要与人对弈数局,他的手也未尝不熟啊?为何您还是能胜过他一筹呢?” 至于弈秋,他此时已经不反驳了,而是侧耳聆听宰予的指教。 至于宰予,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赢得,但他今日过来本就不是为了来下棋的,而是来忽悠孟孙何忌提防阳虎的。 宰予开口道:“诚然弈秋同样手熟,如果硬要说我比他强的地方,恐怕便在于纵览全局吧。” “此话怎讲呢?” 宰予道:“不知道孟子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 弈秋的棋力其实并不在我之下,而他却无法与我匹敌,就是因为他不懂得取舍啊! 行棋时,不要只看重一时的得失,更应该考虑长远的利益。 如果应该作出决断时却犹豫不决,就会产生祸乱。 明明已经决断,却反而与之藕断丝连,就会埋下祸患。 行棋做事正是如此,上一刻还是局面一片大好,但却因为一个决断的错误,导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结局。 当年晋献公想向虞国借道去讨伐虢国,于是就赠送给虞君垂棘宝璧和屈地出产的良马。 虞君看到宝璧和良马,有些心动,于是就想借道给晋献公。 宫之奇劝谏说:这可使不得!我们虞国和虢国的关系就像唇齿相依,如果没有了嘴唇唇亡,牙齿就会感到寒冷,虞国和虢国现在正形成一种互相依赖的态势。假如借道给晋国,那么虢国早上亡国,当天晚上我们的虞国也就随之灭亡了。 虞君不听宫之奇的规劝,还是将道路借给了晋军。 于是荀息率军攻灭了虢国。晋军回师的途中,又顺路攻取了虞国。 这就是贪图眼前的利益,而给未来埋下祸患的道理。 千丈的长堤,因为蝼蚁营造洞窟而导致溃决。 百尺的高屋,因为烟囱漏火而导致焚毁。 所以说国家的取舍进退不可以不谨慎,取舍时不可以不小心。 国家的兴起、覆灭尚且可以因为一个决断而受到影响,更何况是下棋、处事呢? 从前宋国有个乡人得到一块玉璞,就去把它进献给子罕,子罕不愿接受。 乡人说:这是宝玉,应该作为您的器物,不应被我这样的小人使用。 子罕说:你把玉看成宝物,我把不接受你的玉看成宝物。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宝物,那就是我们都失去了各自的宝物。 乡人说:我的地位卑贱,如果不把宝玉献给您,我恐怕也没办法继续保有这块宝玉。 子罕于是让工匠帮他把璞玉雕琢成器,送到市场上卖掉,又把卖玉得来的钱送给了乡人。 宋国人得知这件事后,纷纷称赞他的德行,于是百姓都来依附他了,子罕的乐氏因此得以长久的在宋国延续。 这就是没有看重眼前利益,而看重长远的德行贤名,所以恩惠一直延续福泽子孙后代的道理。 现在您贵为鲁国的世卿,领导孟氏这样的大族。 如果能够以子罕为榜样,以虞国的灭亡为警戒,那么别说是学好弈棋了,您的恩德所能福泽的对象又何止是弈棋这样的小道呢?” 孟孙何忌也是个聪明人,他听到这里,冲着弈秋使了个眼色。 弈秋赶忙起身告退。 等到他走了之后,孟孙何忌来到宰予的面前,朝他恭敬的施礼道。 “您素来享有贤德的名声,我早该领悟到,您登门拜访,怎么会是为了弈棋这样的小事呢?何忌不才,愿意接受您的指教。” 宰予听到这里,笑着开口道:“前日里,我曾去往郊外园圃……” —————— ps:本章说好像出了点问题,大部分本章说我后台能看见,但正文里显示不出来。问了下编辑大概十号才能恢复,大家暂且忍耐一下吧。 ------题外话------ 你到底是怎么求到月票的? 呵!无他,唯求熟尔!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以义为先(3K) 一辆马车悠悠自南方驶来,在孟府门前停下。 蓄着长髯的中年人在御者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若是有孟府的仆人在此,见到此人定要尊称一声公敛子。 他正是孟氏家臣中的二号人物,受命督管孟氏老巢的郕邑宰公敛处父。 他一抖袖子正要进门,却看见一个脸上带笑的年轻人从孟府中缓步走出。 而向来受到孟孙何忌喜爱的御者冉猛则陪在他的身边,走在前方为他引路。 年轻人出了大门,看见公敛处父,习惯性的向他行了个礼。 公敛处父见了,也点头施礼作为回应。 随后,年轻人向冉猛拜别道:“冉子就到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冉猛满脸堆笑道:“真是可惜,若非您急着回菟裘,今日不论如何也得留您宴饮以叙旧日之谊。” 年轻人笑道:“宴饮的机会以后有的是,改日您造访菟裘,我必箪食壶浆以迎冉子。” 冉猛闻言受宠若惊道:“这……您堂堂大夫之躯,猛何德何能竟能受您如此礼遇啊?” 年轻人哈哈大笑:“正因为我如今是大夫,所以才更要尊敬您这样的贤人啊! 我听说,治理封地如果没有贤能的士人辅佐,就好像鸿鹄没有翅脖一样,虽然有飞翔千里的愿望,但终究无法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所以越过江海要依靠船只,到达远疆要依靠车子,要治理好地方就要依靠贤士。 您乃是名震鲁国的勇猛之士,但在我尚处于卑微之时,便不惜降低身份与我结交。 又屡次向孟子举我于毫末之中,大射仪上与我比配三耦,一发失射以成就我的贤名。 我日夜跟随夫子学习上古典籍,虽资质驽钝,不能领会先贤全部经义,但还是记住了一句话:古之君子,使人必报之。 夫子在教导我时,也曾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古代的君子,得到他人的帮助后必定加倍报答。 大丈夫处事,当用正直来回报怨恨,用恩德来回报恩德! 从能力的角度上来说,您是位不可多得的猛士,所以我作为大夫自然应该以礼相待。 从恩义的角度上来说,您于我有举荐之德,所以我愿效仿古之丈夫,与冉子共举酒樽对月长歌!” 冉猛闻言大受感动,他本以为宰予只是客套两句,但这话语中的真诚,却让他忍不住责怪自己的小人想法。 他朝着宰予连连再拜,惭愧道:“您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内,便成为在朝堂之上面南而坐的大夫,果然是有道理的啊!” 宰予听到,只是轻声笑着,他向冉猛拜别道:“既然如此,我便于菟裘常设一席,以待冉子到来了。” 冉猛咧嘴笑道:“大夫之言,猛岂敢不从!” 语罢,宰予便哈哈大笑着登上马车,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了孟府。 公敛处父望着宰予远去的身影,冲着冉猛问道:“方才这位,何许人也?” 冉猛盯着消失在街边的马车,慨叹道:“菟裘贤大夫,宰子也!” “那便是菟裘宰子?” 公敛处父闻言,也钦佩道:“《易》上说:自其下下,其道大光。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身居要职,却能尊重下属的,他的前途就会远大光明。 地位尊崇,却能尊重地位卑贱的,就能大得民心。 宰子能把将菟裘治理得当,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说完这段话,公敛处父又问道:“只不过菟裘宰子为何会来到主君的府上呢?” 冉猛闻言笑道:“宰子近日被国君召来曲阜,商议更易历法之事,这两天将要回菟裘了,所以临行前来向主君拜别罢了。” “这样吗?”公敛处父微微点头,问道:“主君现在何处,我有些事要禀告他。” “主君正在中庭,我引你去见他。” 在冉猛的带领下,公敛处父很快便来到中庭堂台前,还未等接近,他们便看见孟孙何忌正负手背身注视着毫无波澜的池塘水面。 公敛处父上前道:“郕邑宰公敛处父,拜见主君。” 未等他继续说下去,孟孙何忌忽然开口问道。 “你,对阳虎是什么看法呢?” …… 宰予的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曲阜街道上,子贡坐在宰予的身旁,开口问道。 “孟氏的态度如何?” 宰予只是摇头:“犹未可知。” 子贡皱眉琢磨了一阵,问道:“你对孟孙何忌怎么说的?” “我只是告诉他,阳虎与季寤、叔孙辄来往甚密。” “季寤乃是季氏庶子,叔孙辄乃是叔孙氏的庶子,他们与阳虎联系密切,该担心的也是季氏和叔孙氏,与孟氏何干呢?” 宰予微微点头:“是啊!季氏与叔孙氏都有心怀不满的庶子与阳虎来往密切,为什么孟氏就不存在这样的人呢? 难道孟氏所有的族人都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足吗?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满足,阳虎为何不趁机拉拢孟氏的族人呢?” 子贡听到这里,顿时明悟。 “你是说,阳虎想要……取孟氏而代之?” 宰予对此不置可否:“我只是个愚人,不懂得太多。” 正在二人谈论之时,忽然有一辆马车从二人身后赶来,两辆车并排而行。 宰予扭头望去,身旁那辆车上坐着的,是个目光如电体态庄重的中年人。 望着他的面容,宰予总觉得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正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却先开口了。 中年人目不斜视,开口道:“当初帝舜曾召大禹询问治国之法,大禹回复道:为君的能知道为君的艰难,为臣的能知道为臣的艰难,那么,政事就能治理好,众民就能勉力于德行了。” 宰予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拜受道:“凡事都考察民众的意见, 不固守不正确的意见, 听从别人正确的劝谏, 为政不虐待命运悲惨、无所求告的穷人, 用人不忽视卑贱的贤才。 您的意见我记下了。” 中年人又道:“大禹说:修德的主要表现在于做好政事,而为政的中心在于养育人民。 水、火、金、木、土、谷称之为六府,端正人民品德称之为正德,丰富人民财用称之为利用,改善人民生活称之为厚生。 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这九个方面的功业都安排妥当,就会产生秩序,有了秩序,人民自然欢欣鼓舞,歌功颂德了。 而当人民受到德泽感到欢欣的时候,就要鼓励他们歌咏礼化,来抒发他们心中的善意,防止他们道德败坏。” 宰予再拜道:“修德为政,众之,富之,然后教之,您的教诲我已经在做了。” 中年人又道:“帝舜处理政事时,临下以简,御众以宽。 刑罚不牵连子女,而奖赏却延及后世。 对偶然的过失,即便再大也给以宽赦。 对明知故犯的罪恶,即便再小也处以刑罚。 惩罚罪恶如果有疑问就从轻发落,赏赐有功如果有疑问却从重奖赏。 与其杀害无辜的人,宁可犯下不执行常法的过失。 这种好生的美德,已经融洽到人民的心里。 因此,人民都能守规矩,不触犯官家的法纪。 四方万民都听从他的命令,就好像草木随风而动。” 宰予再拜:“舜的德行不是我可以触及的,但他的行为依然令我心生敬仰,我愿以舜为目标学习。” 中年人听到这里,微微摇头,随后道:“像舜这样的人,伟大如天。 舜处于庙堂之上,则天下都受到他的荫泽。 他养护自近至远的人们,让所有人都能得到他博大的仁爱,这种伟大的德行叫做‘天’。 而像禹这样的人,劳苦而不居功,同样利于天下。 好施与而不好索取,凡事一定考虑它的是非公正,这种伟大的德行叫做‘圣’。 而像文王这样的人,他为人处事的原则是仁爱,具体办事讲求善慈惠民。 因此,天下的民众有三分之二归顺于他。 他尊敬贤人,提拔人才不拘泥于常理。 不愿抗命,恭敬地事奉殷商。 等到全天下的人都信服他时,他反而遭到纣王的猜忌而被拘禁在羑里,这种伟大的德行就叫做‘仁’。 至于像武王这样的人,杀死纣王一人而有利于天下。 周初分封诸侯时,将异姓分封在齐、宋等国。 将同姓分封在鲁、晋等国,各得其封赏。 这种伟大的德行就叫做‘义’。 天、圣、仁、义,就请您从‘义’开始做起吧!” 中年人说完这话,他的马车便加快速度,迅速与宰予的车驾拉开了距离。 宰予站立起身,扶着车轼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对方消失在了视线中,宰予方才喃喃道:“从‘义’开始做起?这……刚才这人,什么来头?” 子贡回想起中年人面容,紧皱的眉头渐渐化开,他开口道:“此人,鲁之左史左丘明。” “左丘明?” 宰予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明白了过来:“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肯定是在国君身边见过。不过他跑过来对我说这段话,看来……” 子贡颔首道:“惩奸除恶,以‘义’为先。看来对阳虎不满的人,似乎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多啊!” ------题外话------ 正是在对得到月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一个作者能坚持求票到什么地步,才真正体现出这个作者有多坚强。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夷狄而华夏 宰予的马车一路驶过菟裘的郊外。 从马车抵达菟裘境内时,宰予的屁股就没有坐下过。 从驶出周道开始,道路上来往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 其中有挑着篾筐运送石涅的矿工,也有扛着扁担来回运送柴草的樵夫,还有赶着马车载着货物前往菟裘贩售的商旅。 不远处刚刚被整备平坦的土地上,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正在申枨的带领下操练着手中的兵器。 夏季已经到来,温度逐渐升高,此时正是为来年耕种准备肥料的好时节。 道路边的大坑旁,一群农人正在按照菟裘新颁布的沤肥法令,制作新式肥料。 只见他们先是用破碎的陶片将大坑的四壁密封压实,再往坑底铺上一层杂草,倒上粪水,伴上前段时间疏浚沟渠得到的肥沃黑泥,再铺上鱼骨等食物残渣,撒上从杞国进口来的磷矿粉。 最后再封上盖板,留出一个小口子用来挥发沤肥过程中产生的沼气就算大功告成了。 如果不留这个口子的话,万一沼气太多,回头哪天遇见明火,崩死几个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算没崩死人,炸人一身‘虾仁’也着实恶心。 像是这样的沤肥基坑,菟裘境内准备了数十个之多,储存的肥料足够明年菟裘全年使用。 提高菟裘农业产量的大计正在稳步推进中,有了肥料,下一步就该考虑改进灌溉方式。 虽然菟裘境内有联通淄水的沟渠,但目前菟裘的水道网络也没有密集到处处分布。 所以通常情况下,还是得动用人力去沟渠中打水,再依次灌溉。 而现如今,菟裘附近的平原基本都已经被开垦完毕,接下来就得开垦地势陡峭地带的土地了。 耕种这些地带所耗费的精力与时间,远不是耕种平原能够比拟的。 如果菟裘是个人口众多的大邑,多耗费点人力也便罢了。 但宰予的目标可是打造出一只属于菟裘的精锐之师,而真正的精锐之师,必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训练。 为了解决不让农事耗费太多人力的问题,必须要加快研发水转翻车和高转筒车的脚步。 一架水转翻车,可以昼夜不停的灌溉农田数百亩。 而高转筒车,则可以解决向陡峭地带运送水源的问题。 正当宰予盘算着该如何让周礼再次伟大时,子贡忽然开口问道。 “子我。” “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段时间,菟裘的人口变多了?” “变多了?” 宰予一眼扫过桑田,不看还好,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一点印象没有的生脸。 他又向菟裘城外的空地望去,那里不知何时竟然搭起了成群的简易草棚。 “有郊野之民来投奔了?我明明记得去曲阜之前还没有这些东西啊!” 宰予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感叹:“施行了一年多的分田政,终于见到成效了。” 宰予上任伊始,便制定了公田分配政策。 凡是菟裘失地之民,又或是愿意投奔菟裘之民,每人配给十五亩公田,免去一年的赋税。 一年后,配给公田的税赋与私田收取的税赋相同。 而二者唯一的区别在于,公田的所有权依旧属于菟裘邑,所以禁止私下买卖。 民众只拥有公田的耕种权,而无拥有权。 不过如果他们自己开垦出新的田地,只要在菟裘府衙登记造册,依然对他们的私有土地予以承认,新开垦的土地免去前三年赋税。 这一项政策有三个意图。 第一,是为了均衡菟裘本地百姓的贫富差距。 第二,是为了吸引其他城邑的失地之民前来投奔。 第三,则是冲着山野中的那帮成分不明的家伙来的。 上古时期与后世的社会环境大有不同。 武王伐纣之后,大肆分封各方诸侯,但这些诸侯却并不像是后世的那些郡王过得那么舒服。 周天子册封诸侯,说好听点是封给你一个国家,但实际上就是给个定居点,即一座城邑。 鲁国开国时,手里只有一座曲阜。 齐国开国时,手里只有一座营丘。 至于后来为什么两国变得这么大,那自然是自己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不过即便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天下,两国国君的实际控制范围也仅仅局限于城邑附近。 至于远一点的山野里,虽然名义上是两国的土地,但实际上,他们的手根本伸不到那么长。 周天子喜欢嘴炮开疆,他手下的诸侯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就比如宰予这个菟裘大夫,说的好听点是授予菟裘附近一带的土地。 实际上宰予刚来菟裘时,他能管得到的,也就是菟裘邑而已。 至于附近山野里躲躲藏藏的那些分不清是难民还是东夷的小部族,压根不听他菟裘大夫的话。 这帮人成天躲在山里种田打猎,粮食够吃的时候,大家相处的倒也还算融洽。 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就下山抢粮。 如果人数再聚集的多一点,他甚至敢攻打菟裘县城。 为了对付这帮人,宰予自然得软硬兼施。 一方面,推行政策,告诉他们只要来投诚,你们开辟的土地自然还是你们的,而且我宰予还可以为你们提供保护。 另一方面,但凡有敢下山贼杀菟裘百姓的,一律斩立决。 一开始,山里的这帮蛮夷们显然把宰予的话当成了放屁。 这帮人估计是觉得,从前鲁侯也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你个菟裘大夫在这里装什么蒜呢? 他们一直我行我素,宰予因为他们一直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今年春末,这帮人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下山抢粮行动,连续袭击了几支前往菟裘的运粮商队。 这下可算是一刀扎在宰予的大动脉上了。 因为在宰予看来,这帮人要是抢点粮食也就算了。 反正菟裘的仓廪里粮食多,为了那么点东西和他们动武实在不值当。 菟裘的甲士可都金贵着呢,用他们打山中野人,等于导弹打蚊子。 万一死上几个甲士,宰予可就赔大发了。 这么干,投资和回报实在不成正比。 但你居然敢袭击商队,破坏良好的营商环境,威胁商路安全。 你们知不知道‘自由贸易’四个字怎么写? 商队被袭击的当天,宰予就下令由邑司马申枨牵头,带领菟裘甲士对这帮不识好歹的山野乱民展开代号为‘王道教化’围剿行动。 为了响应宰予‘精准打击,必须抓活的’号召,申司马带领属下连夜行动。 他先是带人进山抓了‘舌头’,又用‘仁义’感化他,用‘道德’来收买他,最终成功将其转化为了‘带路党’。 通过‘带路党’,申枨成功确定了犯事部族到底是哪个山头的。 随后便火速发动新兵在山脚下堆满焦炭、升起焰火,放出浓烟熏他们下山。 最后,就是申枨带着甲士们像是抓兔子一样,在山脚下一连俘虏了男女老幼七十多人的故事了。 根据宰予的指示,俘虏中的男人送进矿洞接受劳动改造,女人学习纺织技术,幼童通通送去菟裘乡校接受二次教育,老人一律交给愚叟进行感化。 如果在改造期间依旧不思悔改,还有犯罪者,一律开除人籍,低价处理给各国商队,榨干剩余价值。 或许是被申枨杀怕了,又或者是感觉劳动改造期间的生活待遇还不错。 这帮人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一个继续犯事或是逃亡的。 他们俨然失去了往日穷凶极恶的风采,纷纷变得能歌善舞了起来。 为了纪念这次行动大获成功,这个月的《菟裘月报》上还在头版头条刊登了名为《王道教化大获成功,仁义道德所向披靡》的文章。 一名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犯人在接受采访时感激涕零道:“蛮夷风俗将人变成鬼,仁义道德把鬼变成人。” 据悉,这名犯人目前已经被提拔为囚长,有望在改造成功后融入菟裘邑的大家庭。 宰予望着桑田中辛勤劳作的陌生面孔,忍不住站在车上感叹道。 “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 既然他们愿意拥抱周礼,那我自然应该把刀兵收起来,以礼待之。” 说完,宰予冲着不远处校场上操练士卒的申枨喊了声:“子周!” 申枨听见他的声音,面上带笑跑了过来:“主君,叫我何事?” “这个月的‘王道教化’行动就暂且停一停吧。” “那个呀……”申枨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实已经停了。” “哈?” 申枨抱拳笑道:“您这几日在曲阜,估计还不知道。 附近山野中的九个部族,超过八百名野人已经尽数归附菟裘。 如今菟裘方圆十里范围内的大小部族已经全部臣服于您的治下了。 具体的数目,子有他们还在统计。 但实际的数字,只会比我说的多,不会比我说的少。 您现如今,最少也是个统领五百户人家的大夫了。” “五……五百户……” 宰予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嗨呀!早知道这个结果,我不早就开始推行‘王道教化’了吗?” ------题外话------ 如果月票自有它的轨迹,作者最大的幸运和所有勇气的来源不就是在求票的时候无法预知结局吗?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宰予与冉求辩政(5K6) 菟裘府衙,宰予坐在主位,向一旁手捧文书反复计算的冉求发问。 “我听子周说,这几天有不少山野之人归附,现在全邑户数已经五百有余了?” 冉求翻开户簿,一丝不苟的回答道。 “归附的野人有一百七十七户,再加上齐国来的三十户铁匠,先前孟氏所赠的二十户木匠,还有这一年多来在菟裘安家落户的六十三户商贾和农人。准确的说,目前菟裘的户数是五百九十户。” 五百九十户,短短一年的时间,菟裘的人口便接近翻倍。 这让宰予不由信心倍增。 而冉求也适时的提议道:“如今民户大增,城内的区域多数又已经有了规划,而山野之民中夷夏杂居,因此也无法完全相信他们归附的诚意,不能直接将他们搬入内城,防止引起祸患。 等到秋收完成后,或许应该考虑扩建外郭。 这么做,一来是增加城内可用的土地,扩大菟裘的产业种类。 先前就有商贾想要购置土地兴建产业,但因为城中土地紧张,我便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如果外郭扩建完毕,那么内城的土地就可以匀出部分交给商贾,菟裘不止能增加一笔土地收入,每年的市易商税也能多收上不少。 二来也可以将原先居住于郊外的野人搬迁到外郭居住,这样做不止便于进行统辖管理,如果遇到敌人攻打,外郭也可以起到抵御的作用。 近来城邑的发展势头的确不错,不过我觉得,或许在授田和授屋的政策上,应当有所改变……” 宰予听到这里,问道:“喔?为什么要改变呢?” 冉求闻言,犹豫再三,还是咬牙回道。 “虽然这一年来菟裘的民户数量接近翻倍,但与之相应的,为了吸引这些民户,授出的公田也超过了一万两千亩。 按照现有的政令,菟裘每年因此少损失的田税超过数万石。 如果政令不做调整,长此以往下去,每年的田税收入恐怕不足以支撑日常的支出啊!” 其实冉求一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之所以一直没提出来,还是担心被扣上‘不仁’的帽子。 因为身为夫子的门生,他们读书时接受的教育一直都是要宽以待民,冉求先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但等到真正接手实务,他却发现宽以待民和壮大封地之间的矛盾点。 菟裘每年的产出只有这么多,税收的多了,百姓难以承受,税收的少了,又入不敷出。 宰予来到菟裘就任一年,可这一年以来,不止没获得什么收益,还经常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补贴当地。 宰予可以不在乎这些钱,但冉求身为菟裘邑宰,却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毕竟他吃的是宰予的俸禄,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菟裘就这么一直找宰予要补贴,那还要他这个邑宰有什么用? 冉求对此一直感觉于心不安,而近段时间来,因为乡野之民陆续前来投奔,菟裘的行政支出为此又上浮了一大截。 眼见着菟裘的财政赤字就快要突破天际了,冉求终于坐不住了,因此才会说出这段话。 宰予看着冉求一脸憋屈的模样,又看出了他内心的纠结,不由哈哈大笑道。 “子有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冉求闻言,摘下帽子,上前请罪道:“子我,你遵循夫子的教导,宽仁待民,不肯枉加赋税,对此我可以理解。 但我身为邑宰,辅佐你治理菟裘一年,然而甚至连维持当地的收支平衡都做不到。 不止如此,甚至还害得您背上了违礼的名声。 造成了这么多过错,这全都是我这个邑宰能力不足。 冉求枉食君禄,还请您责罚吧。” 语罢,冉求便拜倒在了宰予的面前。 宰予见到,赶忙上去搀扶他起身。 宰予宽慰道:“收支不能维持均衡,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决定。 我听说,施政有三种等级。 王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仁德来感化民众。 霸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威势去降伏民众。 强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武力去胁迫民众。 这三种政治各有各的施行办法,但是用仁德来感化民众的王道之政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用仁德感化民众不能使他改变,然后才能用威势去降伏他,用威势去降伏他仍不能改变,再用武力去胁迫他,用武力胁迫他还不能改变,最后才能用刑罚去惩治他。 至于用刑罚惩治,不是王者提倡的方法。 所以圣明的君主总是先用仁德来教化人民,不得已然后才动用刑罚。 他们订立荣辱的标准,并将预防和禁止的事项昭告天下,注重用礼义的大节来教育人民,轻视货利的财帛来改变人民。 整理内部事务,整顿内部的礼节,划定是非的界限,这样就没有人不羡慕礼义的光荣,厌恶贪乱的可耻。 现如今,你辅佐我在菟裘推行王者之政,菟裘的百姓丰衣足食,境内鲜有盗匪,这是何等的功业? 至于那些说我违礼的流言,你完全不必去在意。 夫子从前不是教导过我们吗? 礼是因人而诞生的,人生而有欲望,欲望达不到,心中就会产生怨愤,愤而不止就会引发争斗,有了争斗就会产生祸乱。 上古的圣王因为厌恶祸乱,才制定礼仪来滋养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使欲望不会因为物质不足而受到限制,物质也不会因欲望太大而显得匮乏。 物、欲二者相得益彰,所以礼就产生了。 所以说,礼的本质,是一种调养之法。 稻黍等五谷是用来养人之口的。 椒、兰与芬芳的芷草,是养人之鼻的。 钟、鼓及各种管弦乐器的音声是养人之耳的。 雕刻花纹是养人眼目的。 宽敞的房屋以及床、箦、几、席,是养人身体的。 现如今菟裘的百姓食必有五谷,祀必有椒兰,学必有乐声,衣必有纹理,居必有床席。 如果这样治理菟裘都能叫做违礼的话,那便让他们去说我违礼吧。 况且,这些指责我违礼的言论,在我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冉求听到这话,诧异道:“有人攻讦您,这怎么能说是件好事呢?” 宰予笑道:“子有啊!你难道忘了吗? 夫子从前教导我们:乡愿,德之贼也。 是非不分的老好人,是道德的破坏者。 只有这样的老好人,才会得到所有人的称赞,但即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称赞,这样的老好人对于世事又有什么帮助呢? 所以夫子才会说:所有人都喜欢的人未必是好人,所有人都厌恶他的人也未必是坏人。只有好人都喜欢他,坏人都厌恶他,这样的人才可以确定的说,他是个好人。 因为所有人都喜欢他的人,要么是善于伪装、为人圆滑,要么是不分是非、为人不正直。 而所有人都讨厌他的人,他的身上一定是有大家不理解的地方,要不然为什么就连坏人都会厌恶他呢? 从前齐侯命令晏子治理东阿。 三年后,齐侯听到了很多关于晏子不好的传言。 于是就召他回来,数说他的错误。 齐侯说:‘原来寡人觉得你有能力,所以派你去治理东阿。现在你治理得乱糟糟的,我要加倍惩罚你。’ 晏子说:‘我请求您允许我改变方法治理东阿,如果三年还治理不好,就请处死我吧。’ 齐侯同意了晏子的请求。 结果第二年晏子就将赋税收入的册子拿来呈报齐侯。 齐侯看了之后非常高兴,他特地出城迎接晏子,并向他祝贺说:‘现在你把东阿治理得很好!’ 晏子回答说:‘从前我治理东阿,没有人情拜托,也不讲贿赂。 鱼池里的鱼,都用来让百姓分享,在这个时候,老百姓没有一个挨饿的,但是君王反而责备我。 现在我治理东阿,人情拜托通行,贿赂到处可见,赋税加重,库资减少,得到的钱都用来行贿君王左右的近侍。 鱼池里的鱼,都被有钱有势的人占有了,在这个时候,挨饿的百姓超过半数,君王反而欢迎我、祝贺我。 恐怕我不能再治理东阿了。下臣请求君王保全我的骸骨让我回去,另外选取贤能的君子去治理东阿吧。’ 晏子说完就行礼辞行。 齐侯听了,赶忙下位谢罪说:‘从前是寡人的过错,请夫子你继续治理东阿,东阿是你的东阿,我不再干涉了。’ 现在有国人指责我违礼,而菟裘的百姓却能丰衣足食,这说明我们所做的事,正是如同晏子在东阿做的那样啊! 所以,这又怎么能说不是件好事呢?” 说到这里,宰予笑着转身拿起放在几案的酸浆,冲着冉求说道。 “子有,何不与我共同举杯贺之啊?” 冉求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不过他依然对日益高企的赤字心有戚戚。 他问道:“可……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不能长久啊? 现在只是不到三百户的民众,便已经将您从大族中回收的土地耗尽大半,这真的值得吗?” 宰予饮一口酸浆,回道:“这就要看从什么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子有,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无恒产者,无恒心。 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这是唯有士人才能做到的。 至于一般的人,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 而一旦没有了固定的道德观念,那不管是歪门邪道、不守法纪、还是胡作非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所以要想治理好百姓,光靠开办乡校,以礼义来教化他们,是远远不够的。 要想使封地拥有稳定的环境,还要让治下的民众获得恒定的产业。 现在为了招募民众,赐予他们田地,减轻他们的赋税,看起来似乎付出很多。 可一旦使得民众有了积蓄,那么他们在面对奸邪事务时,就会仔细衡量得失,尽可能克制自己的欲念而不去触犯刑罚禁绝的条目。 而如果没有这些田地,他们每年劳动所获甚至还不足以果腹,那么像是杀人越货这样的事,就会慢慢多起来了。 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子有啊,你记住一句话: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宰予说了这么多,核心观点只有一个。 那就是,古往今来,没有什么比无产者的破坏性更大了。 这不止是宰予的个人观点,也是儒家诸子的共同观点。 他们之所以要反复向君王倡导‘仁义’,屡次强调得民心的重要性,为的就是警告他们做的别太过分,要不然小心翻车。 当然,君王们很显然对儒家诸子的观点并不感冒。 比起儒家让他们克制欲望、分利与民的主张,君王们还是更喜欢法家的观点。 法家的一帮‘小机灵鬼’们,虽然也明白横征暴敛会翻车,但他们也创造性的给君王们提出了一条解决办法。 那就是‘愚民弱民’。 一方面禁绝思想传播,使得他们接受逆来顺受的命运。 另一方面又收取他们手中的铜铁,让他们没有造反的家伙事。 还要使得民众时刻处于‘可能会饿死,但也可能饿不死的’的薛定谔状态中,让他们不得不反复考虑,造反这事到底值不值得干。 哪怕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揭竿而起了,只要规模不大,凭他们手里的武器装备,各国君王也可以很快镇压。 与法家这样的手段比起来,儒家‘仁义’的主张,瞬间变得弱爆了。 因为儒家要求君王让利于民的主张,总体是建立在国人拥有强大影响力之上的。 但法家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国人变得既没钱又没势,那他们的感受自然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而宰予在菟裘干的这些事,就是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 你禁绝思想传播,我就分发书籍,开启民智。 你收取铜铁,我就开矿炼铁,改造现有武器,始终使得菟裘的武装力量拥有代差优势,随时可以向目标国家进行投放。 你加重税赋准备开启总体战模式,那我就广结善缘,四处盟誓。 最后,再用当初晋悼公对付楚国的‘三驾疲楚’之战略,彻底从内部将其拖垮。 总而言之,宰予做的这些事,全都是为了给日后打算推行法家的国家埋雷,彻底将这个诸子百家之中的‘内卷’学派扼杀于萌芽之中。 宰予说了这么多,可冉求还是不放心。 “欸……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再怎么说,田税也是全邑收入的大头。 如果以后没办法收购商旅手中的存粮,而又碰上天灾人祸,该怎么处理呢?” 宰予饮了口酸浆,淡定的问道:“子有,你说的天灾人祸,是指什么情况呢?” 冉求想当然道:“自然是粮食不足,饿殍遍地了。” 宰予微微点头:“菟裘每年出产的粮食是固定的。 田税少收,粮食就留在了民众的手里。田税多收,粮食就留在了府库之中。 二者无非是藏富于国和藏富于民的区别罢了。 难道你觉得施行藏富于国的政令,遇上大灾年,吃不饱饭的人就一定比藏富于民的更多吗? 按照现在菟裘的情况,每户都持有三十亩以上的耕田,以二十税一的税率计算,哪怕是小门小户,一年下来也足以积攒十石的存粮。 因此,哪怕遇到一般的灾年,也不用进行大规模赈济,大部分的民众自然可以用存粮熬过去。 而如果没有遇上灾年,这些民众又可以将家中的陈粮拿出来,换取其他物品。 这样一来,又可以推高菟裘的市易商税。 现在你之所以感到苦恼,不过是因为菟裘的市易规模还没有达到足够的量级罢了。 而要想提高在市易商税上的收入,一方面要提高菟裘的人口户数,另一方面要使得民众的手头宽裕起来。 这两方面,无论是哪一点,都不支持提高田租。 粮食固然重要,无论是行军、赈济,都离不开粮食。 但你想要为府库储备新粮,不能以提高田税的方式从民众的手中收取,而是要以采购的手段与他们进行交换。 比如说,用铁器……” 说到这里,宰予忽然一顿,他问道:“对了,冶铁最近有进展了吗?”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笑声。 宰予和冉求扭头看去,只见到干将与莫邪相伴而来。 二人来到宰予面前,俯身拜道:“宰子!” 宰予看到他俩,开口问道:“你二人这是?” 莫邪眨着眼睛,面上笑盈盈的,也不直说,而是欠身问道。 “您素来博学,所以我特地来向您请教问题。 从前我听父亲说过,在轩辕氏、神农氏和赫胥氏鼎力的时代,人们用石头作兵器,拣取折断的树木搭成棚屋,人死了就把土堆在尸体上安葬。 这些事务,不是民众天生就会的,而是圣明的君主教导人们这样做的。 而到黄帝的时代,人们用玉石制作兵器,有意识地砍伐树木来建造屋舍,人死后就挖洞土葬。 玉石,是神奇灵异之物,人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它的用处。 而之所以后来会使用它,这也是遇到了圣德的君主,才教导人们这样做的。 到了禹的时代,又用铜铸造兵器,还用铜制成的工具去开凿伊阙,疏通龙门,将江、河之水引导向东,流入东海。 当时,天下顺畅太平,于是修治宫室,这难道不是依赖圣明君主的力量吗? 而现在这个时代,圣明的君主下令用铁精铸造兵器,用武力来威慑奸邪之辈。 天下人听到后,难道还有人胆敢不归顺屈服的吗? 您即将得到来自铁制兵器的神威,妾天生愚钝、见识粗浅,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位君主具有了圣明之德,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一二。” 宰予闻言,不由喜悦道:“难道说?” 莫邪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冲着干将略挑轻眉。 干将受到她的指示,连忙从腰间摘下那枚崭新的匕首,呈现宰予眼前。 只见这短匕身泛寒光,刃如秋霜。 宰予接过匕首抚过刀身,余光一瞥,甚至能从刀面的倒映的图像中,清晰看见自己发白的脸。 “宰子,时间仓促,我们来不及锻造长剑,只能先试做了一柄短匕。 虽然这铁匕依然比不上泰阿这样的名剑,但比起寻常的铜器已经可以胜过几分。” 干将说完这话,宰予还没表示呢,冉求倒是先吃惊了。 “能胜过铜兵?” 干将早料想到会有人质疑,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柄同样型制的铜匕。 随后同时握起两只匕首,双臂猛地发力挥过,只听见铛的一声,一瞬之间,只看见天空中溅起一道火星。 此时再看干将手中的两枚匕首,铁匕上只多了一道白痕,而铜匕则豁开了道不深不浅的小口子。 宰予抚摸着缺口,忍不住叹道:“如此,大事可成矣!” ------题外话------ 月票就是不管读者投不投给你, 你都无法放手,无法忘记那些更新。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读《春秋》的 宰予在府衙之中研究铁器的同时,子贡也来到了府衙旁的一处宅院之中。 这处宅院看起来其貌不扬,似乎与普通的民宅没什么两样,但菟裘当地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并非像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能够往来此处的,不是菟裘城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是菟裘商旅的各位主事。 只不过,大家虽然这处宅院与众不同,但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此时的宅院里屋内,子贡居于正位,他的下方则是从各地返回的商旅主事。 子贡略略点了点在场的人数,方才点头道:“难得诸位今日都在这里,那么就从晋国开始吧。” 听到这话,负责晋国贸易的商贾立刻起身施礼道:“端木子。” 子贡问道:“晋国近来形势如何?” 商贾回道:“先前赵鞅受宰子指点,向晋侯进言劝谏,要求释放遭到扣押的宋国大司城乐祁。 晋侯被赵鞅说动,本来已经打算直接放人了。 但范鞅却又向晋侯进言说:晋国已经将他扣留了快两年的时间,如果现在无缘无故又把他放回去,那么宋国必然背叛晋国。不如向宋国提议,让他们用乐祁的继承人乐溷来交换,以此作为人质。 晋侯应允了范鞅的请求,但乐祁却不同意用儿子来换取自己的做法。 如果按照这个情况推衍下去,恐怕形势不会乐观。” 子贡闻言,微微点头,他琢磨了一会儿,吩咐道:“这些事,一会儿你书写两份,一份于商会留存,一份呈交宰子阅览。” “唯。” 紧接着,子贡又喊道:“卫国。” 又一名商贾起身道:“齐侯前些日子与郑伯正式在咸地结盟,又在卫国召集诸侯。 不过在召集诸侯的过程中,似乎齐侯与卫侯之间产生了罅隙,二人不欢而散。 卫侯为了缓和与齐侯的关系,已经决定派出上卿北宫结出使齐国。” “卫侯与齐侯不睦?” 子贡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如果换作旁人,或许对这个消息还没有那么敏感。 但子贡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卫国人,却感觉到其中透露着一丝蹊跷。 因为当今卫侯曾受过齐侯的大恩,两人的关系不说同生共死吧,最起码也可以算是手足情深了。 卫侯年幼时便继承了君位,所以卫国的政事都把持在几家卿族和他的叔兄手中。 卫侯的哥哥公孟絷屡次羞辱、轻亵卫国上卿齐豹,不止抢夺了他司寇的官职,还强占齐氏的采邑鄄地。 平时遇见事了,就把齐豹召回来做事,没事了就一脚把他踢开。 除此之外,公孟絷还与上卿北宫喜和大夫褚师圃交恶,想要找机会铲除他们。 而卫侯的叔叔公子朝(与宋公子朝不是同一人)因为与卫侯他爹卫襄公的夫人宣姜私通,所以生怕遭到报复,于是就与齐豹、北宫喜和褚师圃联合密谋作乱。 四家趁着卫侯出巡平寿,在国都帝丘发动叛乱,杀死公孟絷,消灭了他的势力。 而卫侯听说叛乱的消息后,便赶忙命令驱车赶回国都,谁料刚刚进入帝丘,便遭到四家围攻。 多亏庆比、公南楚、华寅等忠臣竭力死战,才护得卫侯周全。 卫侯的车驾驶入公宫,装满了宝物后,就火急火燎的冲出国都,准备带着这些金银细软出奔国外。 这时齐侯正派公孙青到卫国访问,公孙青听到卫国爆发叛乱的消息后,也不敢胡乱做决定,于是就派人去询问齐侯的意见。 齐侯的回答倒是相当的大气得体,他说:只要卫侯还在卫国的国境之内,那他就依然还是卫国的国君。 于是公孙青就跟着卫侯一路跑到了死鸟,请求卫侯按照礼数进行聘问,还亲自执铎为卫侯警戒。 后来作乱的四家爆发内讧,北宫喜突然反水,掉过头来攻打齐豹、褚师圃和公子朝,三家不敌北宫喜,只能逃往国外,卫侯也因此得以回到帝丘复位。 从这以后,卫侯与齐侯的关系就一直很铁,两国经常派遣使者嘘寒问暖、互通有无。 卫侯和齐侯可是有着快二十年的老交情了,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呢? 你要是说卫侯和晋国翻脸,那子贡倒还有可能相信。 因为卫侯和晋国的梁子也结了得有二十年了。 当初齐豹、褚师圃和公子朝叛乱失败后,接纳他们的国家正是晋国。 卫侯对此多次表达过不满,但晋国显然没把他的抗议当做一回事。 而在几次诸侯盟会上,晋国更是把对卫国的轻蔑态度显露无遗。 齐侯在卫侯危难之际,却依然能将卫侯当做卫国的国君对待。 而晋国倒好,他们不管啥时候都把卫侯当个瘪三使唤,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两相对比之下,你要说卫侯肚子里不憋火,子贡是不相信的。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居然会让卫侯和齐侯闹出不愉快,甚至还要让把持朝政的重臣北宫结亲自去齐国解释呢? 子贡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他思考之际,突然看见堂中的商贾们纷纷站起行礼。 “宰子!” 随后便看见满脸带笑的宰予晃晃悠悠的进了门。 “咦?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子贡见他来了,立马起身将刚才得到的情报和他复述了一遍。 谁知道他刚说完,就看见宰予的脸唰的一下变了颜色。 “完了。” “完了?”子贡不解道:“什么完了?你知道卫侯和齐侯之间闹别扭的原因了?” 宰予捂脸叹息道:“子贡,你是卫人,也曾与我一起见过齐侯,你难道不了解他俩的个性吗?” “个性?” 子贡想了想,卫侯和齐侯的身上貌似还真的存在不少共通之处。 这两位君王都喜欢选贤任能,也都有一定的容人之量,脾气也相对宽和,只要不触及到国家层面的原则底线,他们在一般情况下都很少动怒。 而齐国和卫国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领土纠纷,两国也没有收容对方的叛臣,所以要想让这两位闹掰,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子贡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齐侯与卫侯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既然如此,卫侯为什么要派北宫结出使……” 说到这里,都不用宰予给他解答了,子贡自己就已经率先明白了过来。 “北宫结!” 北宫氏是二十年前卫国内乱中的最大获益者。 北宫氏虽然同样参与了叛乱,但由于后来反水,并驱虎了齐豹等人,所以事后不仅没有被追责,反而得到了嘉奖。 而在这二十年里,北宫氏也仗着平叛之功,积极发展势力,俨然有稳坐卫国卿族第一把交椅的势头。 而更要命的一点是,以北宫氏为首的卫国卿族都是铁杆的亲晋势力,卫侯先前多次想与齐国联合,都被上卿北宫结为首的大夫们联名阻止。 如今卫侯突然把北宫结派去齐国…… 子贡浑身一哆嗦,忽然想起了《三十六计》中的一招。 难道卫侯是想玩一手借刀杀人? 宰予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北宫结到齐国后,必定会被齐侯囚禁,之后再被扣一个‘不敬’的罪名。 随后,齐侯便会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打卫国。 卫侯稍作抵抗便会与立马与齐侯和谈,并以释放北宫结为条件,名正言顺的与齐侯进行盟誓。 而等盟誓完毕,北宫结回国,卫侯还能再给他扣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借此削弱北宫氏在卫国的影响力。 如此一来,卫侯既达成了自己与齐国结盟的目的,又敲打了国内的亲晋派系。 臣子们还无法指责他一意孤行,因为从道义上来说,卫侯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独断专行,而是形势所迫。 此乃一石三鸟之计也!” 子贡听完,也连声称妙,可转瞬,他又疑惑道。 “子我,虽然这计策的确妙不可言,但你怎么知道卫侯就一定会按照你说的这么做呢?” 宰予被问到这个问题,只是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随后在心里嘀咕道:“废话!我可是读《春秋》的!” ------题外话------ 一人之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赏,胜过百万之言。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章 通齐还是通晋?(4K2) 清晨鸡鸣三声。 宰予从睡梦中苏醒,睁开眼,只能看见眼白处布满了血丝。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莎士比亚。 通齐还是通晋,这同样是个问题。 ——宰予。 宰予昨夜在图书馆里将齐晋争霸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又根据鲁国现有的局势,仔细的衡量了一番做骑墙派的可行性。 现如今,郑、卫等国已经全面倒向齐国。 宋国也因为乐祁事件对晋国心怀怨恨。 天下大势的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宰予感觉距离鲁国挨铁拳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而根据他昨天从齐国商旅那里得到的情报来看,齐国动武的时间最晚不会超过秋天。 宰予之所以敢下这个判断,是因为商旅告诉他,齐国今年二月突然宣布将关市税率上调至百分之十。 众所周知,齐国关市税从齐桓公开始便一直被作为战争税使用。 而百分之十,也是桓公为后代设置的顶格税率。 齐侯突然大幅上调关市税,他想干什么,其中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而菟裘邑下属的商旅们也纷纷建议宰予,最好在这段时间切断与齐国的商贸往来,因为他们已经没办法确保鲁齐商路的安全了。 甚至还有人表示,就算商路安全,也不应该去齐国经商。 因为齐国在关市税中赚到的每一枚刀币,都会变成箭矢射向我们伟大的鲁国。 当然,宰予才不会理会这种言论。 因为齐鲁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齐侯对鲁国采取的策略也是一边拉拢一边威吓。 这一点,从年初时齐侯下令归还鲁国旧土就能看出。 说到底,齐侯只是想得到鲁国在齐晋争霸中的表态支持,但很显然的是,阳虎并没有领齐侯的情。 齐国送还的领土,阳虎照收不误。 但想要他松口支持齐国,那是不可能的。 齐侯的热脸贴了冷屁股,自然是勃然大怒,这才会在二月提高商税准备对鲁用兵。 而齐国一旦出兵鲁国,晋国到底会不会派兵援助,这同样是个难题。 晋国内部现在正因为乐祁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范氏与赵氏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先低头。 在他们两家达成和解之前,六卿的军队谁都不敢乱动,生怕被对方背地里下绊子。 而晋国的大夫们则忙着抢救周王室,他们正伙同单子、刘子的部队在成周与儋翩的党羽、王子朝的残党以及郑国人交战。 从目前双方对垒的态势来看,估计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种情况下,如果晋国人说他们会来援救鲁国,宰予只会当这帮孙子在说笑。 可如果直接背弃晋国,虽然齐国的这顿打是不用挨了。 但等到六卿把家务事处理完,说不准就得秋后算账,被晋国狠狠地拷打。 虽然宰予可以凭借与赵氏、田氏,乃至于与齐侯的关系,让菟裘免于这次灾祸。 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鲁人,而且还是鲁国的大夫。 吃了国家的俸禄,该贡献才智的时候,自然也应该贡献才智。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鲁国的百姓陷入刀兵水火吧? 宰予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学习春秋老墙头草郑国的一贯作风,两头摇摆起来! 既然都已经决定里通外国了,那通一个和通两个又有什么区别? 宰予翻身起床,走到几案前坐下,拿起狼毫笔一挥而就。 …… 晋国,新绛,赵氏下宫。 赵鞅的面前摆放着那封来自菟裘的密信,读了一遍后,便眉头皱紧像是在深思。 正当他思索之际,正殿之外忽然快步走进一人,正是赵氏家宰董安于。 董安于见到赵鞅这副神情,不待他说话,便开口询问道。 “我方才看见毋恤小君子回来了,是鲁国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赵鞅叹了一句,起身道:“宰子派人与我传信,说是齐人将要伐鲁,他担心毋恤继续留在鲁国不安全,于是就派人把他送了回来。” “鲁国不安全?” 赵鞅的话说的很简洁,但董安于却听出来赵鞅话语里的弦外之音。 “您的意思是说,宰子认为鲁国无法抵挡齐国的军队,而晋国也不会派兵援助。所以鲁国有可能背弃与我国的盟誓,转而投向齐人的阵营?” 赵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微点头。 如今晋国执政卿范鞅已届八旬高龄,不过虽然年纪老迈,但他的权欲却依旧不减当年。 或者说,正是因为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所以范鞅才会无所不用其极,想要在人生最后的时光中给范氏谋取最大利益。 乐祁与赵鞅私下饮酒,这本不算是什么大的过错。 但范鞅为了打压势头正猛的赵氏,不惜牺牲晋国在诸侯间的信誉,不惜失去宋国这样实力不俗的盟友,也要将乐祁囚禁在晋国。 并以此来强调他才是晋国的执政卿,强调他作为执政卿的权力是无限的。 而出兵帮助鲁国抵御齐国,虽然从道义和维护晋国威严的角度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 但这种做法对于范氏却没有什么好处。 范鞅的脑袋里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多的为范氏攫取利益,为范氏的下一任接班人铺好路,至于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关心。 上次鲁国使团造访时,范鞅就连一个口头承诺都不愿许给阳虎,难道还能指望他真刀真枪的帮鲁国扛事吗?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董安于见了,略作沉吟道:“以下臣的愚见,倘若齐国真的发兵伐鲁,您应当竭力向国君请求发兵援助鲁国。 如今宋国因为乐祁一事,已经与我国貌合神离。倘若宋国不是担心乐祁的安危,恐怕一早就背叛晋国,转而投向齐国的怀抱。 现在宋国已经不打算听从晋国的指挥,如果我国再失去鲁国这样的盟友,那天下间就再没有支持晋国的国家了。 况且,如今范鞅倒行逆施、贪婪无度,天下诸侯早就对其深恶痛绝。 如果您能说动国君发兵救援鲁国,那么鲁人必定对您心怀感激,您在国内和天下诸侯间的声誉也会因此提升。 范鞅如果真的胆敢阻挠您援救盟邦的行为,那这就等于是他亲手将鲁国让给了您啊!” 赵鞅苦笑着回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呢? 只不过,我就连劝说国君释放乐祁都如此费力,劝他救援鲁国又谈何容易呢? 欸,罢了罢了,反正范鞅这老豺也活不了几年了,就暂且忍让他一番吧。 乐伯那边的事,也不必再劝说了,范鞅既然想将乐伯扣留,那就由着他去吧。” 董安于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些迷糊。 在他印象里,赵鞅可不是个轻易退缩的人啊! 为什么今天他变得如此反常呢? 董安于觉得事有蹊跷,但也来不及多想,只是向赵鞅行礼告退。 而赵鞅见董安于走后,又慢慢展开了那封书信,缓声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利令智昏,鼠目寸光。小人伎俩,必不久长。害人害己,为祸四方。 这段话用来形容范鞅,倒是很贴切呢。” 念完后,赵鞅放下手中的书信,微微揉着太阳穴,嘴里念叨着。 “唉呀!宰子啊!宰子!你明明知道把毋恤扣留在菟裘,可以作为人质来威胁我,但你却还是选择把他给放回来了。 你以这样的仁义操守向我进言,我又怎么敢不相信你说的话呢?” 他悠悠的站起身,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注视东方。 “如今郑国已叛。如果乐伯的事无法妥善解决,宋国必叛。而如果宰子的消息无误的话,卫国将叛,如果鲁国再叛的话……” 赵鞅冷笑一声道:“一年之内连续丢失四个千乘国力的重要盟邦。 范鞅老豺,我倒要看看,等到那时,你范氏准备拿什么来向国君和诸卿、大夫解释!” …… 齐国,临淄,公宫。 朝会之上,齐侯挺直腰板神情肃然。 今日的他,全然没有往日沉溺酒色的模样,反倒像是个合格的圣明君主。 齐国的大夫们济济一堂,在场的众人一言不发,准备等待齐侯发号施令。 他们早已明晰了齐侯伐鲁的坚定意志,知道此事已经不容更改。 身材矮小的晏子站在堂下微微叹了口气,有的事他劝得动齐侯,但有的事却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的。 这其中就包括了齐侯复兴桓公霸业的理想。 齐侯扫视堂下,朗声问道:“寡人承太公之命,幸得诸位大夫辅佐,自继位以来,一直奉行桓公宽仁待人、友善诸夏的政策。 寡人为化解与鲁国的矛盾,将阳关等地归还鲁国。 然而鲁之宵小非但不图谋报答,反而与晋人结盟,屡次攻击我国的盟邦郑国。 诸位大夫,觉得,应当如何应对呀?” 田恒听到这里,忽然发现一旁的父亲田乞冲他使了个眼色。 他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信封,回想起昨天看到的内容,迈步走到殿中,恭敬拜道。 “下臣田恒请奏。” 齐侯望了他一眼,开口道:“讲!” 田恒道:“下臣只听说,战争是用来讨伐不义,伸张正义的。 而从未听说过,战争是为了替盟邦出一口恶气,去寻求其他国家报答好处的。 兵者,天下至凶之物也。非诛不义,不可轻动。 您怎么可以牺牲士卒的性命,而满足自己一时的好恶呢?” 田恒此话一出,朝堂内的气氛瞬间降入冰点,大家都诧异的望着田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抛出这种论调。 在齐国,田氏甚少反对齐侯的意见,大部分时间都是对其的决策绝对拥护。 怎么今天田恒突然一反常态,率先和齐侯唱起了反调呢? 更重要的是,田恒如果反战的话,这不是和晏子站到一个坑里吗? 田氏和晏子并肩作战? 齐国的大夫们顿时怀疑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齐侯皱眉道:“你是不赞同寡人对鲁国用兵的决策吗?让我摒弃攻伐之事吗?” 田恒闻言只是笑道:“当然不是。战争的由来相当久远了,攻伐之事又怎么是说摒弃就摒弃的呢? 即便是上古的圣王,也只是主张正义的战争,而从未有废止战争的。 黄帝、炎帝已经用水火争战了,共工氏已经恣意发难了,五帝之间已经互相争斗,这就是明证啊! 如果有人提议禁止攻伐,这就是摒弃有德,惩罚正义。 就是阻挠商汤、武王的事业,助长夏桀、商纣的罪恶啊!” 说到这里,齐侯的脸色终于好了些,但一旁的晏子则微微眯起了眼。 田恒也不把他们的神情变化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开口陈述。 “只不过,攻伐之事,必须是用来攻击无道、惩罚不义的。 攻击无道、讨伐不义,可以说,自己因此获福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民众得利也没有比这更多的了。 如果战争确实符合正义,是用以诛杀暴君,拯救苦难的人民。 那么民众对它的喜悦,就像是孝子见到了慈爱的父母,好比饥饿的人见到了甘美的食物。 民众呼喊着奔向它,如同强弩射向深谷,又好似蓄积的洪水冲垮堤坝。 现如今,鲁国的陪臣阳虎囚禁主人,篡夺季氏的权力,以此控制国君,要挟诸卿大夫,僭越身份,逾越礼法,执掌着鲁国的政权。 鲁国的百姓对他怨声载道,民众们对他谈之变色。 普天之下,没有比陪臣执国命更不义的事了。 四海之内,也没有比‘为富不仁’更残酷的言论了。 现在,鲁国的民众在阳虎的统治下已经压抑了很久了。 如果您能够兴起义师,帮助鲁国平定祸乱,为他们剪除阳虎,将权力交还给鲁君。 那么想必鲁国的民众都将如同流水一般归附于您,鲁国的百姓也将铭记您的恩德。 如此一来,您的霸业也就能够成就了。 从前桓公曾向管仲请教成就霸业的方法。 管夷吾说:想建立诸侯国之间的霸业,就要首先和邻国亲近。 桓公又问:怎么亲近呢? 管夷吾回答说:审定我国的疆界,归还从邻国夺取来的土地,承认邻国疆界的合法性,不占邻国的便宜。还要多多赠给邻国礼物,派出使者经常到周边邻国作亲善访问,以此使它们感到安定,这样周边邻国就会亲近我们了。 如今您已经做到了这些然而鲁国依然没有亲近您,这难道是管夷吾的错误吗? 这也全都是阳虎这个小人从中作梗。 由此可见,不论是想要成就霸业,还是想要发动正义的战争,都必须要铲除阳虎这个小人。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更改您的旗帜,以大义之名,去声讨鲁国的阳虎,以此来赢得天下人的爱戴呢?” ------题外话------ 普天之下,没有比作者得不到月票更残酷的事了。 四海之内,也没有比白嫖作者更残忍的行为了。 既然如此,读者为何不打开票匣,投出月票,以此来换取作者的爱戴呢?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一章 菟裘良政(4K) 今天一大早,宰予便召开了菟裘邑的高层扩大会议。 说是扩大会议,其实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因为本次会议的参会人员,也就那几个人。 不过虽然人数不多,但这可全都是精华,集合了菟裘政、法、军、教、商的一把手。 详细说呢,就是菟裘四天王:邑宰冉求、邑司马申枨、邑司寇高柴、邑司徒孔鲤,再加上商界代表子贡。 至于子贡为什么有资格参与菟裘邑的高层会议,自然是因为他已经‘同流合污’,成为了由宰予钦点菟裘御用商人。 宰予更是屡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子贡是我兄弟,有我一天就有他一天’的论述。 而由于菟裘集中发展手工业的施政策略,子贡手中掌握的权柄甚至还在申枨、高柴等人之上,与邑宰冉求不相上下。 虽然子贡从始至终都没有正式承认他服务于菟裘大夫宰予,不过菟裘的百姓俨然已经将他视作宰氏的家宰。 甚至有人猜测,宰予一直没有任命家宰,是不是就为了把这个位置给子贡留着呢? 但对这种猜测,宰予只能表示你们真是想多了。 他之所以没有任命家宰,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封地太小。 手底下就一个菟裘邑,还非得分出个邑宰、家宰,实在没必要。 不过就算今后他打算任命家宰,大概率也是让冉求顶上。 冉求虽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还有些怯懦,但孔门政事科第一岂是浪得虚名? 这小子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为季氏做了几十年的家宰,足以见得其施政能力。 而子贡,这小子的技能点主要加在了经商和嘴炮上。 让他治国倒也不是不能干,甚至他还曾先后在鲁卫两国摄相事。 但这小子说话口无遮拦,既喜欢宣扬别人的长处,也不隐瞒别人的过失,所以容易招人嫉恨,在鲁国和卫国都没干多长时间。 而且宰予看《史记》时,看到里面说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 这两句话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 但连在一起,就让宰予起疑心了。 相鲁卫就相鲁卫,后面紧跟着一句家累千金是什么意思? 这小子腐败了? 所以说,与其让子贡接受不正风气的考验,不如让他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 况且,子贡自己也挺满意目前工作的。 他现在明面上是商人,背地里却是菟裘情报系统的一号人物。 随着菟裘产业的不断发展,隶属于菟裘的商旅越来越多,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广。 而这些人去往各地经商的同时,也在宰予的授意下逐步建立专属于菟裘的情报网络。 由这些商旅带回的情报,甚至要比鲁国公室那里得到的消息更值得琢磨。 因为公室和三桓的情报基本是源自上层交流,这种情报的优点是简短精准,缺点是信息匮乏。 而商旅们带来的消息则是源于下层,这种情报的缺点是繁杂琐碎,但它的优点却同样是上层消息源无法比拟的。 那就是这一类信息基本涉及到目标国家的方方面面,从普通民众的衣食住行,到商品价格的涨跌,再到当地的风土人情,甚至于今年的流行服饰,女子最近的妆容变化,宰予全都能打听出来。 最近最值得注意的一桩情报是由卫国商队带回来的。 他们说卫侯最近忙里偷闲,和弥子瑕去桃园里游玩。 弥子瑕看到桃子白里透红、可口诱人,于是就摘下桃子尝了一口。 估计他是觉得桃子挺甜的,于是就把吃了一半的桃子递给了卫侯,想和他分享。 卫侯见了,忍不住感动道:你忍着馋劲,把可口的蜜桃让给我吃,这真是爱我啊! 宰予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你们这帮小子是不是拿假消息在愚弄我? 于是他便连夜去到图书馆查询,结果不查还好,这一查直接查到个断袖分桃的典故。 顺带着还简略的了解了卫侯与弥子瑕复杂的情史。 他从前只知道弥子瑕天下闻名的贤大夫,素来享有‘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的贤名。 他先是在晋国受到重用,受封为邬大夫,当年鲁国上卿叔孙婼出使晋国被囚禁,还是弥子瑕帮忙说情才得到释放。 之后,他还曾与赵鞅等人一起前往成周,帮助周王室平定了王子朝之乱。 后来他又离开晋国到了卫国,得到卫侯的偏爱,被任命为渠牟大夫。 宰予以前只是单纯的以为,弥子瑕能得到卫侯的宠爱是因为他贤能。 但是,没想到啊! 没想到! 这老小子居然还走后门,搞裙带关系! 但让宰予想不通的是,弥子瑕明明可以靠本事混饭吃的,为什么要靠脸呢? 为此,宰予又向菟裘情报头子,同时也是卫人的子贡,反复确认了这一消息。 子贡的回答很简单:弥子瑕与卫侯的关系,应该不能归为简单的利益交换,也许是爱情,又或者是羁绊。 宰予听完大受震撼,立刻重赏了带回这一情报的卫国商队。 并指示他们,以后对于这种花边新闻,一定要大力深挖。 而子贡对宰予这种给他加大工作量的行为提出了抗议。 因为这些情报的分类工作,都是由他带人完成的。 来自各国的庞杂信息已经把他弄得烦不胜烦,偏偏宰予还要大力深挖没有价值的花边新闻,这不是胡闹吗? 子贡在今早的会议上直接当场开喷,对宰予直言道。 “你天天搜集这些无用情报有什么用?难道知道了卫侯和弥子瑕之间的秘闻,就能把菟裘建设好了吗?” 宰予对此表示:“子贡,这不是你所知道的。报纸的销量,可全都靠这些玩意儿撑着呢! 再说了,这种花边新闻多了以后,回头还可以出个合订本,你想想,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 子贡闻言,当即向宰予低头认错,随后立马询问了合订本的具体发行时间。 不过子贡的疑惑是压下来了,但冉求那边又不乐意了。 他向宰予抗议说:“菟裘的财政状况,能够维持日常行政支出就已经很困难了。 现在还要额外在情报上再支出一大笔,实在是不堪重负啊! 如果是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像是各地商品价格涨跌这种,给钱也就认了。 可现在就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付钱,是不是过分了点?” 宰予对此同样有着自己的一套说法:“当年齐桓公想要求取贤人的帮助。 可是过了一年,也没见一个贤人来拜访。 这时,东野有个乡下人拿着九九算法来求见齐桓公。 齐桓公气的都乐了,说:‘你凭九九算法这种简单的东西,怎么有资格来见我?’ 乡人回答说:‘我不是仅凭九九算法来见你,我听说君王设庭僚来接待士人,已经一年了还是没有士人来。 士人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君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天下的士人﹐都认为自己不如君王,所以不敢来。 至于九九算法,它确实是一种微薄肤浅的算法技能,但如果君王依然重视它的话,那些超过九九算法技能也就会被呈现到您的面前了。’ 泰山不推让细小的土石,所以才能变得巍峨高大。 江海不拒绝细小的流水,所以才能成就万里长河。 《诗》上说: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古人说过,要向割草打柴的樵夫清教。 这说的就是不应以道理或消息的价值的大小去分辨它的价值,只有多方听取意见才能得到真正广博的道理。 不为小的情报付费,又怎么获得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呢? 我之所以要不论消息价值一律给予奖赏,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冉求听完泪流满面,他表示:“子我,虽然你说的都对,但咱们菟裘的财政窟窿怎么填?” 宰予也能体谅冉求的难处,于是立刻开口道:“菟裘铁器一年的专营权……” 谁知宰予话还没说完,子贡立马开口强调了端木氏产业与菟裘发展的关联性,并和宰予商讨了继续深化合作的可能性。 简而言之一句话:他端木赐可以加钱,什么时候签盟誓协议? 而在整理完了情报工作的进展后,就是邑司马申枨的述职报告了。 这段时间里,菟裘的常备守军已经正式从五十人扩编为了三百人。 而因为近来菟裘的人口增长,新加入菟裘的乡野之民填上了劳动力缺口。 所以这三百人都可以进行半脱产的军事化训练。 之前库存的武器装备也陆续装配到了他们的手中,虽然新招入的兵员的披甲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但因为木匠工坊的存在,这些人已经至少可以做到人人配盾。 而申枨最近这段时间给士卒们布置的主要训练科目就是进山围猎、收集大型兽皮,为制作镶嵌铁甲收集原材料。 至于为什么是选择镶嵌甲,而不是铁甲,也是出于现实意义的考量。 因为铁甲的防御虽然高,但这东西对工艺的要求也很高,造起来费时费力还费人。 宰予之前就测试过,他手底下的这些人,能够穿着铁甲强行军的,只有申枨和纪胜这二位猛人。 其他人携带全套武器装备、扛着几十斤的铠甲跑个三五百米就累得直翻白眼了。 所以说,与其装备铁甲,倒不如打点铁片,拿去给皮匠做嵌甲。 这样一来省时省力,二来也不耽误行军。 毕竟宰予的手下目前只有三辆战车。 也就是说,除了少数人上人车兵以外,其他的全都是步兵马鹿。 而宰予没有购入战车,倒也不是他抠门,而是他感觉战车马上就要退版本了。 与其花重金打造战车,不如直接买点马弄骑兵实在。 只可惜齐国即将大兵压境,留给宰予的时间不多了。 鲁国也不是什么上佳的养马地,真正的好马还是得从晋国的赵氏进口。 就算从赵氏买到了马,骑兵的训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不是这种种因素制约,宰予高低得整个骑兵连出来。 申枨做完了报告,下面就是高柴与孔鲤的报告了。 高柴这段时间主要还是在推进菟裘的立法工作,他为了修法还特意跑了趟曲阜,去找夫子和几位师兄请教上古的典故。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作为一名实际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高柴终于找到了陪审团的立法依据。 这个依据来自上古的圣王葛天氏与无怀氏。 当高柴把这份报告呈交到宰予面前时,宰予都看愣了。 因为这俩圣王实在是过于古早。 古早到什么程度呢? 根据传说,葛天氏是太昊(伏羲)的先祖。 对于宰予来说,太昊就已经够早的了,毕竟那可是公元前四千年的人物。 而葛天氏活跃的年代比太昊还早两千年,是在公元前六千年左右呼风唤雨的人物。 根据儒者们世代相传的说法,葛天氏最大的功绩是发明了‘乐舞’,那会儿的乐舞就是大家牵着牛尾巴一边奏乐一边起舞。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活动,葛天氏生生谱写了八个曲子,属实是大音乐家了。 而无怀氏与葛天氏比起来,相对年轻一些,这位活跃于公元前五千年左右的年代。 无怀氏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成绩,也就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简而言之,这位就是有记载的,第一位在泰山封禅的君王吧。 如果说还有其他什么成绩,那就是担任了伏羲氏的第一位帝王吧。 高柴搬出这两位重量级嘉宾,陪审团的立法工作立刻得到了菟裘邑高层的一致通过。 毕竟谁都没胆量去和这两位叫板,这可都是祖宗的祖宗,三皇五帝在他们的面前都是小辈。 三皇五帝的刺都没人敢挑,更别提这二位了。 高柴的工作进展顺利,而新任邑司徒孔鲤则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 今天的会,他是被绑着参加的。 孔鲤刚到菟裘就被告知了这里的生育政策。 在惊骇之余,孔鲤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弃官而逃。 但宰予对此早有准备。 他还没跑出菟裘呢,就被申枨当场抓获。 孔鲤还想挣扎,但当他看到父亲的来信后,这小子的眼里终于失去了光。 丈夫年过三十而不婚娶,刑之,此良政矣。 ——孔子 ------题外话------ 别人的月票得到的再多,也不能代替自己票仓的空虚。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二章 讨虎檄文(为盟主小祖宗的小祖宗加更!1/10) 曲阜公宫,衣装华丽的齐国使者立于大殿之上,手捧竹简大声宣诵着齐国的宣战国书。 “从前周公与太公互相扶持,共同辅佐王室,劳心劳力协助成王。 成王感念他们的恩德,便派人慰问他们,还赐给他们盟约,说:齐鲁两国世世代代的子孙,不要互相侵害。 这个盟约在两国世代留存,藏于内府之中,由太史负责掌管。 我国的先君桓公在位时,夷狄侵入诸夏,桓公便运用这份盟约,以太公的名义联合诸侯。 贵国的先君庄公也随之响应,两国合力驱逐夷狄,解决诸夏之间的不睦,弥补他们的缺失,救援他们的灾难,自那以后四海都恢复了太平。 齐鲁两国山水相连,乃兄弟之邦。 两国百姓共沐济水之恩,同仰泰山之德。 如今鲁国境内陪臣为乱,以下凌上,欺压忠良,兴为富不仁之言,扬为仁不富之论。 如此败坏礼制,毁誉道德,抛却仁义,舍弃忠信,奴役百姓,残暴贪鄙。 寡人虽非鲁人,然为鲁之兄弟,亦能感怀。 今我伐鲁,非违旧日之盟,亦非逆成王之德,所以兴义师以救兄弟之国也。 如若寡人驱逐了阳虎,这不是寡人有德行,而是齐鲁之誓不可破除。 如若寡人没有驱逐阳虎,不是齐鲁之誓有所变更,而是寡人的修养不足。 寡人所愿,请周公、太公之灵于上天见证,请皇天后土之德为我昭示!” 使者念完了这份国书,曲阜朝堂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只不过这死寂的气氛中,却并不完全是源自于齐国的压迫感,更是含有一股微妙的尴尬。 大夫们有的正用着似是非是的目光望向阳虎,好像是都打算看他的笑话。 另外一部分则是低头盯着地板数蚂蚁,这倒不是他们不想去观察阳虎的表情,而是担心自己控制不住,真的会在朝堂上大笑出声。 至于阳虎的党羽们,则一个个面色铁青。 他们也没想到齐侯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说好的进攻鲁国呢? 怎么突然变成清君侧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宰予,此时正维持着一副标准的扑克脸,这倒不是他不想笑,而是他还在回味着齐国国书中的韵味呢。 不得不说,齐国还是有不少能人的啊! 这份国书写的有点水平。 这不止把齐鲁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了齐鲁两国与阳虎的矛盾,还趁机抢占了大义的名头,甚至把当年太公与周公的盟约都翻出来了。 这样一来,如果齐国战胜了鲁国,鲁国人不但不能斥责齐国不义,反而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 如果没有战胜鲁国,那阳虎还得再被扣上一个亵渎先君盟誓的恶名。 这还真是有够损的。 宰予偷偷瞄了一眼在场众人的表情。 只见夫子和他一样面无表情。 阳虎则已经气得额前青筋暴起,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而季孙斯则因为瞥见阳虎的神情,吓得满脸煞白。 孟孙何忌同样不动声色,而叔孙州仇则是微微有些诧异。 鲁侯听完了使者的汇报,也尴尬地有些下不来台。 难道使者说的情况他不了解吗? 鲁侯当然了解。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倒是想解决阳虎,可问题是他没那个能力啊! 再说了,解决了阳虎,国内还有三桓。 所以对鲁侯而言,驱不驱逐阳虎,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陪臣执国命这事在鲁国属于潜规则,私下里骂两句差不多得了,真摆在明面上谁脸上都不好看。 可今天把这事儿挑明的偏偏是齐国的使者。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属于最基本的礼仪。 所以他现在叫既没办法对使者动武给阳虎一个交代,也不能真的叫阳虎自裁。 鲁侯心中连连叫苦,他的视线接连扫过在场的大夫们,就差没把‘来个人帮我救场’的心情写在脸上了。 但鲁侯如此急切的想要求救,大夫们却一个个置若罔闻。 有的是在心里暗爽着呢,大部分则是不想卷入其中。 大家都是聪明人,谁都不傻,大夫们都知道,这道题答对了不一定能得分,答错了百分百扣分。 多说多错,不说无过。 正当大家都默不作声之际,阳虎突然站起身来,来到殿中央摘下帽子向鲁侯谢罪道。 “下臣阳虎没有德行,虽然竭尽智慧想要匡扶国家,但却引来了国人的误解与邻国的责难。 如果以我的死能够换取鲁国的安宁,平复大国的怒火,那么就请国君您下令赐我死罪吧。” 阳虎此言一出,在场的不少人都面露异色。 就连夫子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宰予则低声叹了句:“妙啊!” 虎子算是把以退为进这一招给学明白了。 阳虎的手中掌握着上军,如果鲁侯真的下令处死他,那以阳虎的脾气,恐怕当场就会发动叛乱。 所以国君是必然不敢处死他的。 而在场的众人虽然都知道阳虎说的百分百不是真心话,但鲁国的百姓可未必这么认为。 这段话一出口,阳虎就算是把自己从鲁国的对立面给抢救回来了。 不止如此,他还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愿意为国家肝脑涂地地形象。 在这段话之前,下令处死阳虎是替天行道。 在这段话之后,下令处死阳虎就变成了对齐国的妥协,是无能的投降主义。 对于这样的情况,鲁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正在他尴尬之际,叔孙州仇忽然出列,冲着使者问道。 “请问使者是从何处听闻了我国陪臣执国命的说法?我只知道鲁国的执政卿乃是季孙斯。 至于阳虎,他乃是季氏的家宰,而非鲁国的世卿。 而阳虎代替季孙斯处理国政,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精力不济,阳虎代他多分担一些罢了。 身为家宰,为主君尽忠,难道这样的事,在齐国便是违礼了吗?” 说到这里,叔孙州仇又向国君请求道:“现如今,天下最知礼的人,莫过于孔丘。下臣请您向他发问,这样的情况,难道可以算作是违礼吗?” 鲁侯闻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他连忙向孔子问道:“孔夫子,请问这合乎周礼吗?” 孔子沉默了片刻,出列回道:“如果是如叔孙州仇所说的那种情况,并不能算作违礼。” 宰予看到这里,知道不能把阳虎逼得太狠,现在也没到扳倒阳虎的合适时机。 于是,便趁着气氛合适,站出来向鲁侯进言道。 “当年晋楚交战,晋国的军队被击败。 主帅荀林父回国后请求被处死,晋景公准备应允。 但士贞子却劝谏说:‘不可以这么做。当年城濮之战时,晋国击败了子玉率领的楚军,然而先君文公还有忧虑的神色,说:只要楚国的子玉还话着,那我的忧虑就不会消失。被围困的野兽尚且还要拼斗,何况是一个国家的相国呢? 等到楚国杀了子玉,文公终于高兴了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神采。 他说:从此之后,没有人再能危害晋国了。 现在我军战败,也许是老天在警告晋国。 再说荀林父侍奉君王,在朝廷上对君王尽忠,离开朝廷就想补救自己的过失。 他是国家的干城,怎么能杀了他呢? 他的战败,就如同日月之蚀,这只是一瞬之间的灰暗,哪里会损害它的光明呢?’ 景公采纳了士贞子的建议,于是就下令让荀林父继续掌握兵权。 这才有了后来荀林父慑服郑国,攻灭赤狄潞氏,为晋国开辟疆土数百里的功绩。 荀林父身为败军之将,尚且不能因为一次失败而杀戮他。 而如今齐鲁即将交战,又怎么能听信他们的妄言,在战前处死我国的领军大将呢? 况且,即便阳虎真的有罪过,那么现如今也应当让他戴罪立功。 如果他的功绩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过,那么也应该由您亲自去审判他的罪行。 又怎么能任由齐人插手我国的政务,凭借他们的言辞去定夺鲁国百姓的命运呢? 宰予请求您立即下令驱逐齐国的使者,命令阳虎率军迎击齐国的军队。 如若取胜,请您表彰他的功绩。 如若不胜,请您追究他的罪责。” 说完,宰予便拜倒在鲁侯的面前。 阳虎见状,忍不住嘴唇颤了一颤:“子我……” 而周遭的卿大夫们也恍然醒悟,好像现在并非是互相怄气的时候。 于是也纷纷上前请愿道:“请您下令迎击齐军。” 鲁侯闻言,微微点头,拍案起身道。 “好!宰子所言极是!两国交战,岂有斩将之理? 荀林父为晋之干城,阳子为鲁之干城。 寡人怎能听信齐人的一面之词,便否定了他过往的功绩呢? 齐使请回吧!既然齐侯执意要侵入鲁国,不愿与我国和睦相处。 那么,你便回去告诉他,让他尽管来讨伐我吧!” 齐使见状,只是哈哈大笑:“既然您不愿直纾心意,寡君也可以体谅您的苦处。我国将于辛卯日正式出兵,还望您做好准备。” 语罢,他又冲着阳虎拜道:“战场之上,我田书随时恭候阳子……” 随后他的眼神为之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也恭候宰子的到来。” ------题外话------ 喜欢的月票就要得到,得不到的月票就劝读者把它毁掉。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三章 糊涂啊! 曲阜,学社之中,孔门学子汇聚此地。 能让他们齐聚曲阜的理由,除了夫子的召唤外,就只有受召出征了。 宰予望着熟悉的环境,抚摸着庭院中的杏树,心中滋味儿难明。 两年前,他还是被夫子骂作‘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可现如今,他已经成了督管菟裘的下大夫,当上了鲁国的小行人,手下管理的人民超过五百户,更是拥有一支三百人的强军。 而身边的同学们也都纷纷显贵了起来。 漆雕开解开心结后终于出仕,受到国君的委任,做了夫重令。 巫马施同样因为才学得以出仕,被委任为单父宰。 宓不齐和孔忠在季氏手下因为政绩突出,也得到了升迁。 如今,宓不齐已经升任闾丘宰,而孔忠则做了闾丘的邑司寇。 子路是上军的卒长,负责统帅四辆战车与一百名士卒。 颜回因为正直高洁的品格与过硬的工作能力,格外受到国君的器重,最近更是又从中士的位置上再升一级,跃居上士的行列,职务也从御史变更为了司书。 负责掌管有关鲁国世代留存的六典、八法、八则、九职、九赋、九贡等税赋文书的副本。 并且还握有调阅鲁国户籍册录、土地的地图,全面了解各种鲁国历年财政收支的权力。 但这还不是颜回手中最让人眼馋的权柄。 现如今的颜回,还要依次记载国家财物的使用情况,并根据需要,给各地官吏下达征收赋税的数目。 各地官长呈交赋税的文书记录也必须经由颜回审核。 除此之外,每隔三年,颜回还要协助冢宰和执政卿对各地官吏进行一次政绩考核,并借此了解鲁国田地、民户和牲畜的变化情况。 而各地官吏想要对税法建言献策,他们的意见也必须现在颜回这里进行汇总讨论,直到讨论清楚以后才能上呈国君。 如果撇去大家的爵位,单以权柄论高低的话,颜回手里的权力足以令所有孔门弟子眼馋。 宰予对此也倍加感慨。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跟在领导身边当秘书,就是好升官吧? 孔门弟子里,除了他们这些立下战功的,就属颜回加官进爵的速度最快了。 子渊啊,还是太年轻,你听哥的话,那能错吗? 而除了上述这些人外,商瞿因为精通天文历法与占卜之法,被国君拔擢为了卜人。 商瞿原本并不想出仕的,但因为鲁国的卜人可以借阅公室秘藏的《方兆》、《功兆》、《义兆》、《弓兆》。 所以也由不得商瞿不动心。 现在他也算是脱离了民间神棍的行列,正式成为奉命算卦的官方神棍了。 而被夫子赞为‘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的南宫适,则做了脩闾氏。 这个官职,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九门提督,负责安排国都曲阜的值夜人、打更人,掌管曲阜四门的开关与守备。 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负责纠察国都内的交通秩序,禁止骑马的超速,不允许全副武装的人进入曲阜。 而国都出现变故时,就负责守卫闾里之门并在沿途道路设置拒马等障碍物,以阻止宵小之人进入国都。 向耕(司马耕)原本也打算在鲁国出仕,可前阵子他爹去世,他大哥向巢继任为卿,担任宋国左师之职。 二哥向魋因为一向与宋君关系好,所以也被拜为宋国司马。 哥俩都出息了,自然不能忘了老三,于是便派遣使者来召向耕回国奔丧,另外也准备给兄弟分点家产。 据小道消息说,向耕这次回去,立马就会得到采邑,并被拜为宋国大夫。 而宰予对此也是大呼惊奇。 真是看不出来,子牛这小子平时看起来笨嘴笨舌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硬的背景。 他大哥是宋国上卿兼执政,他二哥是宋国的国防部长。 想到这里,宰予不由心中暗自庆幸。 他娘的,幸亏当初没有信了你的邪。 如果当初真把你当穷哥们儿看了,大家伙一起乐呵起来,等到毕业的时候,你回家继承家业了,我可完蛋了。 除了上述这些人以外,还有不少人都因为参与编纂新历法得以进入鲁国的行政系统。 只不过大部分人因为才能平庸,只是得到了胥吏这样的职位。 虽然没有获得爵位,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做起了旱涝保收的工作。 但同学们的日子好了起来,最高兴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宰予。 因为不论是想要扳倒三桓还是扳倒阳虎,单凭他个人的力量是行不通的。 现如今,孔门弟子包括他在内,控制了四座地方城邑。 鲁国的财政系统里有颜回在,军伍之中有子路这样的悍将,神棍圈子里有商瞿装神弄鬼。 甚至于还有司马耕这样的强力外援作为支撑。 下级胥吏中又混进了数十人。 鲁国从上到下都有孔门弟子的存在,如今孔儒羽翼已成,只需要静待时间推移,给足他们成长的时间,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股不亚于三桓的力量。 现如今,他要做的,就是要将这些人紧密的团结在一起,让大家统一思想,万万不能在击倒阳虎和三桓前产生内部分化。 宰予正想拉着一众同学畅叙旧日之谊。 可还没等开口,他的余光便瞥见了从学社进门的公伯寮。 宰予从大射仪开始,就一直提防着这小子,觉得他有可能已经彻底投入了阳虎的麾下。 两年过去了,宰予的这种猜忌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还愈发浓重了。 公伯寮的升迁速度虽然不快,但也从下士跃迁为了中士。 可问题是,他之前并没有像是颜回那样做了国君的近臣,在攻莒之战里也没有任何表现,政绩也不算突出,怎么就能得到升迁了呢? 而且公伯寮虽然只是中士,但他的职务却十分耐人寻味。 他如今担任司兵的官职,负责掌管国都曲阜的武器仓库,作战时就将装备下发,平时就将刀兵收回。 国君对公伯寮没有特别看重,而公伯寮却能占据如此要害的官职,这就只能说明他的职务是阳虎运作的结果了。 而阳虎敢让公伯寮担任司兵,也足以说明他对于公伯寮的信任。 阳虎这么信任他,宰予又怎么敢不防着他一手呢? 公伯寮看见宰予,冲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上前拜见。 “子我,今早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呵退齐使,护我国颜。从前大家都说,鲁国能言善辩之人,没有能超过你的,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大家说的果然没错啊!” 公伯寮虽然言语中透露着坦承。 但宰予怎么听这话怎么感觉不对。 他帮阳虎说话,是万不得已。 当时那个情况,他如果不发声,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先前他暗示齐国,是想借齐人的手除去阳虎。 谁能想到,他在算计齐国,齐国同时也在算计鲁国。 他们直接把鲁国内部的矛盾挑明,一方面是想让齐军师出有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鲁国的朝堂上拱火。 如果阳虎当场翻脸,鲁国必然因此陷入内耗。 这样一来,鲁国陷入内乱,齐国揍起来自然轻松。 但宰予想要的可不是个四分五裂的鲁国,为了保全鲁国的安危,该为阳虎说话的时候,他绝不能含糊。 可话说回来,替阳虎说话这件事,从道义的角度上考量,可算不得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 公伯寮哪壶不开提哪壶,夸我说的话,这是在暗示什么? 阴阳怪气我? 还是在暗示我,他也是阳虎的党羽? 宰予还没想清楚公伯寮的意图,就看见子路气呼呼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一看见宰予,就忍不住责怪道:“子我!你……你糊涂啊!你为什么要替阳虎辩护呢?” ------题外话------ 每一滴酒都回不到最初的葡萄,就像我永远都得不到月票和推荐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四章 群贤论义理(4K4) 宰予听到子路的责骂声,可碍于公伯寮就在身畔,他不好开口把事情的原委曲直尽数告知,因此只得沉默不语。 子路见他不说话,于是更生气了。 他质问道:“子我,你为什么不回答?” 子贡看不下去,于是便唱起了《诗》。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山谷来风迅又猛,阴云密布大雨倾。夫妻共勉结同心,不该动怒不相容) 冉求一向怯懦,但他一想到宰予的恩情,便忍不住开口和着子贡唱道:“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泾水虽然把污浊带给了渭水,渭水仍然清澈见底) 申枨也大着胆子唱道:“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如果河水浊且深,过河就用筏和船。假若河水清且浅,我就游泳到对岸。家中有这没有那,为你尽心来备办。邻里民众有灾难,我都奔走去救援) 高柴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之前愚叟的那件事。 于是他也毫不犹豫地开口唱道:“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你不爱我倒也罢,不该把我当雠仇。我的好心你不睬,就像货物没人买。从前害怕家贫穷,患难与共苦经营。如今家境有好转,你却厌我如毒虫) 子路听完他们四个吟诵的诗句,整个人都愣了半晌。 他们四个唱的是《诗》中的《谷风》。 这首诗说的故事并不复杂,是以妻子的口吻讲述了贫贱夫妻从结婚时的山盟海誓、你侬我侬, 到婚后妻子用心操持家业使得家境好转,然而丈夫富裕之后却用情不专,做了负心汉。 不止拿妻子省吃俭用存下的积蓄另娶了新欢,还在迎娶新欢之时,将发妻赶出了家门。 至于子贡他们为什么吟诵这首《诗》,自然不是因为他们遭到了什么负心汉的抛弃。 但他们心情却是与糟糠之妻相同的。 他们四个是与宰予一起去到菟裘上任,并眼睁睁看着菟裘从鄙陋小邑变成现如今商旅来往甚密的繁华之地。 菟裘的民众之所以能过上食能饱腹、衣能暖足的生活,都是多亏了宰予的功劳。 然而现在‘山风’齐国即将袭来,宰予竭力维持着‘鲁国’的家业。 而子路却因为三两句言辞,不顾宰予先前的功劳,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雠仇,无法与宰予同心同德,反而对他怒目相向。 这就是在暗示子路做了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对宰予的付出全无了解。 子路被他们几个一顿阴阳,顿时有点顶不住。 谁知这还不算完,子贡他们几个刚刚念完,孔忠又开炮了。 孔忠这两年天天在基层历练,一直在行政口做事,因此深知道义与理想间的差距。 因为经常抱怨,他隔三差五就会被叔父孔子批斗。 不过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做了两年官,孔忠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如果通盘都按照周礼做事,不去灵活变通的话,累死自己算是轻的。 关键是,如果这么干,还没办法把国家治理好。 就拿宰予的事来说,现在齐国大兵压境,如果不先把国内局势稳住,而是纠结于阳虎掌权合不合礼法,万一把阳虎逼得狗急跳墙,那鲁国就先去打内战吧,外战是暂时不用想了。 孔忠可不惯着子路的毛病,他也是个直人,因此便直接开口怼道。 “子路,我也赞同你驱逐阳虎的观点。 如果在国君面前说两句话就能驱逐阳虎,那我孔忠现在就去公宫门外向国君喊话,哪怕渴死饿死也没有怨言。 如果光靠喊话无法驱逐阳虎的话,那你还有必要在这里纠结子我说了什么话吗?” “我……” 子路一连多次遭怼,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一向与宰予不怎么对付的巫马施,此刻也站了出来。 “《诗》中说了: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生死存亡重大时刻来临之际,兄弟之间总是互相深深牵挂。 现在齐人攻鲁,正是《诗》里所说的生死存亡之际,你就算想要责难子我,也应该等到仗打完了再说。” 子路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子期,怎么连你也……” 巫马施只是无奈叹气道:“子路,你不在地方任职,有很多事,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 我现在回想起夫子评价子我的那段话,说他知晓权变,懂得变通,现在看来真是一点不假。 如果换做是你处于子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呢?” 子路想当然道:“自然是痛斥阳虎,赞同齐国的……” 话还没说完,子路就觉出不对劲了。 我为什么要帮齐国人说话? 我吃的又不是齐国的俸禄。 但转瞬,子路又忍不住开口道:“虽然齐国侵入鲁国不对,但他们要讨伐阳虎,我自然赞成。” 一向笑眯眯的宓不齐听到这里,忍不住微笑摇头:“你确定齐人伐鲁真的是为了讨伐阳虎,主持道义吗?” “难道不是吗?” 宓不齐摇了摇头:“你再好好想想,再过几天,就该到什么时节了。” “时节?”子路愣了半晌:“什么时节?” 宓不齐叹气道:“所以呀,子期说你的话真是一点没错。你这两年一直在军伍之中操练,怎么就连最基本的政事都给忘却了呀! 马上就要到收获谷物的时节了。今年的年景本就不好,鲁国境内已经有数月没有下过雨了。 按照这个形式推衍,今年的粮食减产几乎已成定局。 齐人又在此刻发动战争,鲁国要想抵御,必然要发动青壮。 可青壮年被征调入伍,那田野里的谷穗又该让谁去收取呢? 如果战事拖得久一些,那么很多地方的粮食就要绝收。 绝收了,百姓就没有黍米充饥果腹。 如此一来,即便击败了阳虎,又能怎么样呢? 你说齐人有道义,难道这就是有道义的国家所能做出的事情吗?” 宓不齐这段话说完,原先对宰予抱有成见的同学也恍然大悟。 如果只是高柴等人为宰予辩护,他们还不能尽信,因为这些人都是宰予的家臣。 可现在就连巫马施和宓不齐也站出来替他说话了,那就说明宰予替阳虎说话的行为是事出有因了。 但子路心里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味儿。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不认为宰予应该替阳虎说话,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吗? 为什么非得因此而辱没自己的贤名,这难道不算是失去了士人的志节吗? 正当子路感觉憋屈的时候,忽然听见坐在学社前排的公冶长放声大笑。 子路见了,不由疑惑道:“子长,你笑什么呢?” 公冶长笑眯眯的指着墙头叽叽喳喳的鸟儿说道:“这两个鸟儿是从郑国来的。 它们说郑国有个想要买鞋子的人,买鞋时,他先用尺子度量好自己脚的尺码,然后把尺码放在他的座位上,等到前往集市,却忘了携带量好的尺码。 已经买到了合适的鞋子,却说:我忘记带量好的尺码了。 于是就返回家去取量好的尺码。等到他返回集市的时候,集市已经散了,最后没能买到鞋子。 有人问他说:为什么你不用自己的脚去试一试呢? 他说:我宁可相信量好的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啊!” 公冶长这话刚说完,同学们中立马有不少人当场憋不住了。 谁还不知道公冶长这是在讽刺子路不懂得变通。 子路被说的老脸一红,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孔子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子路见了夫子,忙不迭地走上前去,准备向他请教。 “夫子,子我他……” 宰予见了夫子,也是浑身一激灵。 他今天在朝堂上冒险进言,也是担了很大风险的。 换而言之,他也不知道夫子会对他的行为产生什么看法。 孔子望着一脸心虚的宰予,又看了眼毛毛躁躁的子路,只是叹了口气。 “仲由啊!你身为士卒的统帅,现在军队将要出征了,你不去思虑如何抵御外敌,反倒纠结于这些枝节,这对于国家、对于百姓,难道有什么助益吗?” 子路涨红着脸,继续问道:“夫子,可这关乎了士人君子的气节,怎么能算是枝节小事呢?” 孔子听到这里,也有些无奈。 学生多了,就是这个坏处。 每个学生对于仁义的理解不同,对于礼法的体悟也不同,至于落实在他们身上的行为,那就更是五花八门了。 宰予恰恰是孔门学生中最灵活变通的那一类,而子路则是孔门学生里最看重忠信仁义的那一拨。 具体而论,他们之间孰是孰非,谁都不好具体评价。 世间的万物,又哪里有什么标准答案呢? 可看子路今天的这个架势,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估计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孔子因此反问道:“仲由啊!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少连这六位贤人,哪些属于士人君子,而哪些又不属于呢?” 子路回道:“当然都属于。” 孔子摇头道:“如果按照你对阿予的标准来推论的话,这六位都不属于士人君子,且全部有损于君子的气节。” 子路皱眉问道:“为什么呢?” 孔子回道:“伯夷、叔齐,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辱没自己的身份,然而却不能进献忠言、匡扶国家、治理百姓。 柳下惠、少连得以出仕为官、荫泽百姓、为国分忧,然而他们也不得不降低了自己的志向,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终身都未曾受到重用。 而虞仲、夷逸,避世隐居,放肆直言,立身清白,弃官也合乎权宜,但虞仲、夷逸弃太王而去,这又犯了不能从一而终的过错。” 子路听了,又问道:“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孔子闻言,只是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只知道,君子为人处世,没有什么一定可以,也没有什么一定不可以,只要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的,就应当去做。 当初先君伯禽即将去往鲁国就藩,临行前周公嘱咐他说: ‘身为君子,不应疏远他的亲族,不使大臣怨恨没有被任用,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的过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也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由此可见,就连周公也明白,这世上并不存在完美的人啊! 傅说是个穿着粗麻布衣服、戴着镣铐的罪犯囚徒,然而却能辅佐武丁凝聚人心、归服万邦。 管仲二仕其主、奢靡无度,却能辅佐桓公称霸天下。 晏子拒绝为君死难,但齐国的百姓爱戴他就好像爱戴自己的父亲。 当初晋灵公无道,加重赋税用来彩饰墙壁,从台上用弹弓射人取乐。膳夫炖熊掌没有炖熟,灵公就下令将他杀死,还把尸体装在篾筐里,命令妇女用车装着尸体经过朝廷,以此炫耀他的权势。 赵盾为此多次进谏,晋灵公因而厌恶他,于是便派鉏麑暗杀他。 鉏麑天未亮时便赶去,发现赵盾卧室的门已打开了。 他看见赵盾已穿戴整齐准备上朝,由于时间还早,便端坐在那里打瞌睡。 鉏麑退出来,叹息道:‘不忘记恭敬,这真是百姓的主啊。刺杀百姓的主,就是不忠。不履行国君的使命,就是不信。在这两者之间只要有一种,都不如死了。’ 于是便撞死在了槐树上。 赵盾先后三次遭到晋灵公的刺杀,依然能够坚持向他劝谏,并因此得到晋国百姓的支持。 然而像是他这样的贤能大夫,却被冠以弑君的名声。 晋灵公准备发兵杀死赵盾夷灭赵氏,而赵盾的族弟赵穿则率军反攻,最终在桃园杀死了晋灵公。 于是赵盾没有走出晋国的国境,就回来再度做卿。 于是太史董狐就记载说:赵盾弑其君。 并将这件事在朝堂上公布。 赵盾说:不是这样的。 董狐却回答说:您是正卿,但逃亡时没有走出国境,回来也不惩罚凶手,弑君的人不是您还是谁? 赵盾只能叹息说:欸!《诗》说:我之怀矣,自诒伊慼,因为怀恋而给自己带来祸患,这恐怕就是说的就是我吧? 董狐,是晋国的好史官,据事直书而不加隐讳。 赵盾,也是晋国的贤大夫,然而却因为法度而蒙受恶名。 难道是董狐或赵盾错了吗? 他们二人也不过都是奉公行事而已。 只能说赵盾太过可惜,要是他走出了国境,就可以避免背上弑君的罪名了。 但难道可以因为他弑君的恶名,就说赵盾不是士人君子吗? 如果他不是君子的话,又是怎么得到民众的拥护与喜爱,就连刺客也不愿伤害他的性命的呢?” 说到这里,孔子也免不了叹息道。 “仲由啊!万事万物错综复杂,与其盯着某一个行为反复审视,为何不去结合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去判断呢? 如果予真的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那菟裘的百姓又为何会爱戴他呢? 如果他真的失去了士人君子的气节,那方才为何又有这么多人愿意替他辩解呢? 怎么能因为某些言论,便去指责他,说他失去了气节呢? 仲由啊!如此的做法,不是仁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为啊!” ------题外话------ 我是习惯性地想读者,找读者求月票。 而读者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我,给我投票。 因为读者的一句话,现在连跟读者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谢谢你出现在我的本章说里,也谢谢你曾经的推荐票和月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五章 菟裘三百甲(为盟主小祖宗的小祖宗加更!2/10) 菟裘邑,大风吹扬。 宰予立于高阶之上,眼眸紧闭。 夫子的教诲似乎就在耳边回响。 半个月前,夫子于学社中,于同窗面前为他辩护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虽然夫子竭力为他回护,但宰予的言论依然在曲阜舆论圈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连带着为他说话的同窗,乃至于夫子都遭到了舆论的一致攻讦。 那些议论,有的是来自不明真相的国人,有的却是别有用心之上故意引导。 孔门弟子最近两年来在鲁国的势力愈来愈大,朝堂之上看他们不过眼的人不在少数。 只不过先前因为夫子在鲁国声誉极高,所以国人不会轻信他人的诋毁。 可这次齐国使者事件酝酿爆发后,过去两年孔门学子积累下的声誉几乎毁于一旦。 有人指责宰予创办《仁报》用心不纯,有人指责夫子沽名钓誉,还有的则质疑孔门学子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俗话说得好,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宰予也没料到这一次的事件居然能在部分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不过有人对宰予不满,自然也有人对宰予心怀感激。 阳虎在那天之后,曾经与宰予来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一来是为了宰予的行为道谢。 二来是询问宰予是否需要他出面协助,揪出那些暗中散播流言的小人。 对此,宰予的答复自然是否定的。 因为他为阳虎辩护并不是为了求得什么帮助,而是维护鲁国的团结,以便应对即将侵入鲁国的齐军。 再者,他也不排除那些诋毁他和夫子的言论就是由阳虎放出的可能性。 这倒不是宰予恶意联想,而是以阳虎的品性,他真的很难完全信任对方。 毕竟这位可是能说出‘为富则不仁,为仁则不富’的春秋枭雄。 阳虎这两年因为没有得到晋国的支持,统治地位也随之动摇了起来。 而齐国的国书更是狠狠地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这让阳虎心中惊惧无比,时刻担心会遭到反对派的攻击。 孔门儒生的势力虽然不算庞大,但对于现在的阳虎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 如果用三两句流言便将儒生们争取到他的阵营,这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宰予如果真的答应他镇压舆论,那么就等于是全面倒向阳虎,彻底坐实了阳虎党羽的属性。 他当然不能上了阳虎的当。 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日朝堂上齐国使者田书的表现。 田氏的使者,难道是他们给齐侯提的建议吗? 对于齐侯来说,以声讨阳虎为名出兵,可以占据大义。 但这对于田氏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田氏之所以支持齐侯争霸,为的就是想要借助战争消耗齐国的国力。 而阳虎则是鲁国的亲晋派首领,把他击倒,对于齐国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田氏却没有什么利益可图啊! 宰予回忆着田书那日的一言一行。 “战场之上,我田书,随时恭候阳子与宰子的到来……” 阳子与宰子? 这是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想要逼我倒向阳虎一侧? 难道他们看出了阳虎在国内局势不稳,所以想要给他找盟友并以此来支持阳虎继续执政?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 齐鲁两国的经贸往来十分密切,宰予对齐国的派系了如指掌,没理由田氏看不懂鲁国的局势啊! 阳虎虽然反齐,但却并不反田氏。 而田氏这些年除了收买齐国的民心以外,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外交上。 他们与各国的卿族关系都不错,而与那些所谓的‘乱臣’更是交往甚密。 像是阳虎这种出身草莽的人物,各国的世卿大夫几乎没有一个看得上他的,因此阳虎在外交阵线上长期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而田氏最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掌权者了。 原因也没别的,只不过是因为这样的盟友足够忠诚罢了。 越是孤立无援,就越会珍惜来自田氏的友谊,不会突然给你来一刀背刺。 因为背刺了田氏,他就真的再也交不到任何朋友了。 想到这里,宰予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田氏和他来往,果然是没安好心啊! 想到这里,宰予心中腾的窜起一股无名火。 田恒,上辈子你摆了我一道,这辈子还来? 真当我的《春秋》都是白读的吗? 你阴我也就算了,还想拖着夫子和我的同窗们一起下水,斩断我们的退路,从此沦为田氏消耗齐国国力的马前卒…… 我宰予苦心经营,步步谨慎,好不容易才完成了布局,结果差点被田氏的一步棋弄得满盘皆输。 这怎么能让他不愤怒? 虽然这是田氏设的局,但源头却是出在了宰予去齐时,在齐侯面前的一番谏言。 如果不是他暗示齐侯去动阳虎,田氏估计也不会对鲁国的儒生出手。 宰予想起夫子与子贡等人对他的信任,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大风吹过,带起宰予的披风,他猛地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城头之上遍布赤红宰氏旌旗,殿陛之下尽是披坚执锐之士。 自古以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诸君以国士待我,予自当以国士报之! 宰予目视之处,军容齐整。 三辆战车居于前排,每一乘上,四名身披乌黑漆甲的精锐之士手持长戈傲立于前。 他们的脸上覆着奇诡的饕餮纹面盔,看不出神情变化,只能透过双目留出的孔隙中看出一丝淡淡杀气。 正所谓,周鼎著饕餮,有首无其身,食人未及咽,灾祸害及身,善恶当有报,以此言报更! 在他们身后的,是刚刚完成全面武装的菟裘三百甲。 三百甲士,前有执盾者俨然鹄立,中有持戈者立如长林,后有背强弩者威风凛凛。 阳光洒满大地。 嵌甲生光,照出一世星光璀璨。 赤旗飘展,如诉万古血色长河。 正在此时,菟裘南门外一辆战车从城外急速驶入,全身披甲的子路立于车头,头顶战盔的羽翎随风飘动。 他威武的臂膀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着手中来自国君的旌节,以此说明他使者的身份。 子路的战车穿过菟裘城中笔直的主干道,径直来到高台之下。 只见他踏步下车,一步一步登上顺着长阶登上高台,迈步之间,披风舞动似有呼呼风声。 子路来到宰予面前,冲他微微点头,随后高声喝道。 “国君有令,菟裘大夫何在?!” 宰予闻言,摘下头盔托于左手,半跪在地俯首回道。 “菟裘大夫宰予,闻听君命!” 子路展开简书,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寡人蒙历代先君余泽,得皇天后土垂怜,幸得继承君位,代守疆土,祭祀社稷。 自寡人登位以来,已历数载春秋。 然先君教诲莫敢忘怀,师保之教无法遗弃,圣王之赐不容亵渎。 而今齐侯无德,犯我鲁人疆界,违天地好生之德,背两公山海之誓,残害百姓,贼杀万灵。 寡人追先君之所思,感百姓之所苦,将兴义师,以戍鲁国历代先君遗留之疆土。 诸卿大夫世受鲁之恩泽,享万民之利,值此国难之际,当为万军表率,行守土之责,履御敌之务。 昔日商汤伐夏,于亳地作《汤诰》昭告天下。 其中有云: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武王伐纣,于孟津作《泰誓》激励将士。 其中有语: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寡人资质鄙陋,德行浅薄,莫敢言商汤、武王之德,只敢窃其言语铭刻于心。 各军将士只管尽力杀敌,诸卿大夫自当奋战奋行。 若得胜战,功在两军。 如若不胜,罪在寡人。 特下此书,以此昭示,寡人卫疆守土之心!” 子路念完此书,将竹简一收,两手捧起交于宰予之手。 宰予再拜受命。 “守土之责,岂能忘怀? 君王之恩,岂容忘却? 国君托臣以讨贼守疆之效,委臣以率土安民之责。 鲁齐之战,予自当舍生忘死,竭力而战,以报国家养育之恩,君王提携之德。 此战,予不攻则已,攻必败贼。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无攻无胜,则请君王诛我于宗庙之上,戮我于庙堂之中。 予纵肝脑涂地,难谢君恩。” 子路听到这话,被宰予的决意吓了一跳,他赶忙想要搀扶着宰予起身。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些懊悔曾经怀疑过这个小师弟的意志。 “子我,不至于不至于……” 谁知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台下响起一片雷鸣般的齐整之声。 “我等同主君,共领国君之命!” 三百甲士居然同样俯首半跪,高声领下军令状。 如此声势,纵是子路,也不免震惊。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见宰予一声厉喝。 “歃血!” 申枨闻言出列:“领受君命!” 只见寒光一闪,他拔出腰间佩剑,割开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黄鸡脖颈。 施何则手捧朱盘踏步上前,将流出的血液装入盘中。 很快,盘中便盛满了鲜血,宰予伸出手指蘸入盘中,直到血液浸过他的指节,方才拿出。 随后扬起指尖一划而过,血液瞬间涂满唇间,立刻将他的唇齿染作朱红色。 溢出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一道血行。 三百甲士也如样效仿,一时之间,三百甲士人人带血,血腥的味道飘过每个人的鼻尖,原本就肃穆严整的军势在鲜血的激发下,又上了一个台阶。 做完了这一切,宰予深吸一口气,他又想起了田氏先前的种种作为。 你们不是想要断了我的后路吗? 用不着你们代劳了。 后路,我宰予自断之! 不拿下此战,夫子与各位同窗的声誉就无法逆转。 不拿下此战,他们的声誉就会因我而受到玷污。 既然是因我而被玷污,那我宰予自当以死来证其清白。 大丈夫可横尸沙场,岂能狼藉都市? 大丈夫可为玉碎,岂可瓦全? 大丈夫患死之不中节尔,何畏之有?! 子路望着宰予这副模样,连忙劝阻道:“子我啊!你……你要是因为之前那件事,我可以向你致歉,可你何至于如此啊? 夫子常常教导我:父兄尚在,怎么能一听到什么事就马上去做呢? 君子,不能争一时之高下啊!” 宰予闻言,只是微微抬手:“兄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子路听了,心里只觉得压了块石头。 要是宰予他们真的因此战而死,他还不得内疚一辈子? 子路欲言又止,最后只得连声叹道:“你可知齐将何人,齐军数目几何,你贸然立下这样的誓言,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申枨听到这里,也冲着子路出声道:“师兄,你真的不用再劝了。 这个决议不是子我独自做出的,如若此战不胜,兄长可往沙场为我等收尸。 大丈夫战场杀敌,如若不成,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子我从前便说过:士可杀,焉可辱? 曲阜国人不是对我们有所非议吗? 既然如此,便让他们看看,谁才是一心为鲁国尽忠的那个人!” “决议不是子我一个人做出的?” 子路琢磨着这句话,他听到这里,忍不住扫视起了周围。 不看还好,这一看,就被他发现问题了。 菟裘守军誓师,怎么不见子贡、冉求等人。 他赶忙问道:“子贡、子有他们呢?” 申枨闻言,眼神飘忽不定。 “子贡他们……” 子路虽然为人粗野了些,脾气也直率,但这不意味他的脑袋不好使。 他一看申枨这模样,立马就想明白了:“该不会是他们出来劝阻,你和子我就把他们关起来了吧?” 申枨浑身一抖,只是心虚的念叨着:“没……没有。” 子路听了,怒的直接上前揪住了申枨的衣领,生生把这个八尺的壮汉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小子可别骗我!” 宰予忽然出声问道:“这种时候,师兄你就别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不知此次齐军现在何处?” “现在何处?你现在知道问了?” 子路气的把申枨往地上一摔,差点骂了出来:“齐师兵分两路,水陆并进。 齐国水师发动数十艘大翼、过百艘桥船,顺济水南下,昨日拂晓前就已经攻破阳州。 齐国陆路引军过万,他们虽然不如水师行动那般迅速,但前日也已经通过留舒,看样子是准备围攻阳谷。 而我鲁国目前也才将将动员两万余人,两军对垒胜负犹未可知,更何况齐国这次引军者也是沙场宿将,哪里是那么容易战胜的!” 宰予闻言也不恼,只是问道:“齐将何人?” 子路听了,没好气的朝着宰予一瞪眼。 “领军者,齐之二守,国夏、高张!” “我军于何处集结?” “汇于梁山之阴,汶水之阳。” 宰予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向申枨传令:“申司马!” 申枨赶忙从地上爬起:“在!” 宰予摸了摸唇边的血,高声喝令:“通令全军,往梁山之阴,汶水之阳进军!” “领受将命!” 宰予走下高阶,正准备登上战车,可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传来子路的爆喝。 “子我!” 宰予一回头,就看见子路瞪大个眼睛,怒发冲冠的登上了他的车驾,一把从御者的手中夺过缰绳。 “子路……你这是?” 子路怒目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啊!不是说好了,大丈夫不过一死而已吗?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去!” ------题外话------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投票,但只是骗骗我也挺好。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仁义之火 中都邑郊外,山丘之上。 宰予与子路、申枨并肩而立,他们从山陵上向下观察。 从各地汇集而来的鲁军有如长龙,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军伍四队为一列,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原野。 甲片的摩擦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鞋履的踏步声参差不齐,立起的长戈摇摇晃晃的,乍一看上去好像是一片移动的森林。 子路看着前方的中都邑,开口道:“到了中都,就可以踏上周道,周道平坦开阔,战车部队再不用受地形影响放缓行军速度。如此一来,最多再有一天,就能抵达梁山之阴、汶水之阳了。” 子路口中的周道,是大周开国后下令修筑的统一交通系统,也就是诸夏共用的国家级军用道路。 武王伐纣后,虽然覆灭了殷商,但天下间依旧还存留有许多不服王道教化的戎狄蛮夷。 为了征服这些夷狄,周人分封各方诸侯,在各地修筑城邑,并以此作为据点向各地展开扩张战争。 而受到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根据受封土地距离王城的远近,也被划分为五种类型。 在王畿内受封的诸侯称为甸服,在王畿外五百里受封的称为侯服,侯服之外五百里受封的是绥服,绥服以外五百里受封的称为要服,要服以外五百里受封的称为荒服。 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五种类型,合称五服诸侯。 而为了加强与五服诸侯的联系,防止那些深入偏远蛮荒之地的国家被戎狄蛮夷灭亡,周王室便下令修建了从王都成周通往各诸侯国都的军事道路‘周道’,以便随时救援兄弟之邦,维护天下秩序。 齐国、鲁国在开国之初,就因为身处东夷盘踞之地,多次遭遇灭国危机。 而关键时刻帮他们顶住东夷进攻的,正是通过周道驰援而来的浩荡王师。 也正是因为早期创业艰难,大家都认识到了修路的重要性。 所以在周王室分封的诸侯纷纷在蛮荒之地站稳脚跟后,他们也自发的开始修筑周道,用来联通各地城邑和附近国家。 平时没有战事的时候,周道就开放给百姓使用,诸夏也会在周道附近安排官吏值守,防止道路被蛮夷破坏,同时还会在周道两旁栽植树木。 而一旦出现战事,有哪个兄弟之邦遭到蛮夷入侵,诸夏国家便会闻风而动,派出大军,通过周道直达陷入战火的国家。 如果无法抵御,那他们便会下令砍断本国栽种于周道两旁的树木,阻塞道路,防止它们被蛮夷使用,以此来阻塞蛮夷的攻势,并为其他兄弟之国部署防御争取时间。 齐鲁两国早年间就经常通过周道互相救援,周道也一直是诸夏血盟的重要标志。 可时至今日,周道已然沦为了诸夏各国互相征伐的工具。 一想到这里,宰予心中不免唏嘘。 他忍不住唱道:“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那大风呼啸起来旗带飘荡,那车儿飞奔起来辚辚作响。回顾通周的大道渐行渐远,心里陡然涌起无尽的忧伤) 子路听到他唱《匪风》,也明白了宰予想要表达的含义。 他也忍不住叹了句:“礼坏乐崩啊!旧日的王道之路,已经无法挽回了。 夫子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咱们身为士人,只能先做好自己了。 从这几日反馈回来的消息看,齐人这次攻鲁,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以往行军作战,要用到攻城器械时,大多是就地取材,就地制造。 但这一次,齐军居然以水路直接运载钩、援、临、冲等器械,齐军水师刚刚抵达阳州,便立刻发动攻势。 阳州守军猝不及防,仅仅三日便被破城。 齐人准备的如此周密,看来这一次齐侯攻鲁的意志绝不是可以随便动摇的啊! 说到这里……” 子路的眼神忽然飘向山下宰予的部队,他指着菟裘甲士的小推车问道。 “子我,你领军作战,带着这么多小车做什么?” 他之前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只不过先前他急着去与大部队汇合,心思大部分都用在了驾车上,所以就忽略了很多细节。 现在心情平复了,子路细看宰予手底下的这支部队,怎么看怎么觉得里面透露着一丝邪性。 首先,宰予麾下的士卒各个膀大腰圆,还人人披甲带弩。 如果只是这些,那也便罢了。 毕竟宰予把菟裘治理的那么好,百姓安居乐业长得壮实一点很正常。 而财政好了,宰予手头有余钱发展军备也不奇怪。 可一般的大夫,有了钱都会去选择打造战车。 到了宰予这里可倒好,菟裘甲士几乎人手一个推车。 如果只是推车,那子路也可以将其归结于宰予爱惜民力,不想乱兴徭役、征发民夫,所以让甲士们自己用推车运粮。 可问题是,推车里装的也不可能全是粮食啊! 只要抵达了鲁军的集结地,甲士们的口粮自然有人供应,他们只需要备好到达目的地前的口粮就行了,带这么多反而会影响行军的速度。 而且这些推车里面装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的是行军时要用到的炊具,有的则是各种密封好的坛坛罐罐。 而坛坛罐罐和坛坛罐罐间也存在不同之处。 最让子路感到好奇的,是表面用朱砂画着红叉的罐子。 靠近了这种罐子,偶尔可以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 子路之前以为这里面装的是肉醢或者腌鱼,可后来他一想,那也不对啊!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搞什么户外烧烤,宰予弄这么多咸货做什么呢? 他今早去问申枨,结果申枨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打死都不肯松口。 他还说这是宰予的死命令,谁敢擅自泄露里面的东西,就直接按通敌处理。 申枨不这么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子路的心里立刻痒的和猫挠的一样。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直接来问宰予。 谁知宰予听到他的话,只是回了一句:“里面装着的,是仁义之火。” 这下子可彻底把子路弄懵了。 “仁义之火?火难道还能储存在罐子里吗?而且仁义之火,和一般的火有什么不一样的?” 申枨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仁义之火,无法熄灭。” 他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了仁义之火诞生的那一天。 菟裘邑这段时间因为要制取肥料和制作铠甲,所以仓廪中储存了许多打猎得来的兽骨,以及从杞国运回的磷矿石。 宰予下令将骨头烧成骨炭,将磷矿打磨成粉,又加入山野中搜集来的松香、树脂等物品,再配上菟裘的特制焦油,通过加热搅拌的方法进行调和。 最后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反复测试,终于得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仁义之火’。 说它是火,但其实这并不是火,而是一种粘稠的液体。 只不过将其点燃后,哪怕是浮于水上也无法熄灭。 而让它熄灭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静静地等它自己燃烧殆尽。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子路只是觉得听起来神奇,但申枨可知道这东西有多要命。 正因为他们明白这东西的威力,所以在运送的过程中,哪怕是放慢速度也不愿产生磕碰,并因此把它泄露出来。 万一一个不慎,在身上沾了点这玩意儿,那可真比死了还难受。 不过虽然这种东西威力巨大,但产量并不算太高,再加上成本实在太高,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宰予也不会使用。 要不是这次被逼到了绝路上,宰予也不会痛下决心,把家底全都拿出来搏命。 正当子路琢磨着仁义之火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打着孟氏旗帜的车队。 为首的战车上站着一名身高九尺的猛士,他抬头看见了山坡上的宰予,不由朝着他咧嘴大笑。 “宰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啊!” ------题外话------ 如果你是读者,我只要化身为作者就可以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宰子不到,谁敢军议? 等到战车近前,宰予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孟氏家臣,素来有鲁国第一勇士之称的冉猛。 冉猛跳下马车,大笑着走上山坡,一边走一边向宰予问好。 “宰子,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与你相遇。” 宰予也奇怪道:“怎么不见孟子呢?通常不都是你替他担任御者的吗?” 冉猛闻言,哈哈大笑道:“平时的确是我替主君驾车,但每逢战时,向来都是公敛子代劳。 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武人,在战场上能做的也不过是杀敌而已。 总不能让我带着孟子冲入敌阵吧?那也太不合礼义呢。” 宰予听了轻轻点头:“那孟子他们人呢?” 冉猛道:“孟子与阳子他们已经率先抵达梁山脚下汶水之畔,并在那里布阵防御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刚刚送达的前线战报,您要看看吗?” 冉猛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几份纸张。 因为携带方便,书写简单,现如今纸张已经彻底取代竹简成为鲁国军队的传令材料。 宰予接过纸张,对冉猛等人说道:“走,咱们边走边谈。” 几人走下山坡登上马车,没一会儿,他们手下的队伍便上了周道,行军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宰予与冉猛先是寒暄了一会儿,随后很快便切入正题。 根据前线传回的报告,高张率领的齐军水师进展神速,在拿下了阳州后,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南下驶入大野泽,防止被前来救援的鲁军在济水之上截断。 看他们的样子,应当是在等待国夏麾下的齐军步卒赶来后,直接由大野泽进入汶水,并与他们一起攻打须句。 而国夏所属的万人之军则有条不紊在鲁国境内行军。 他们先是收割了谷地、阳谷的谷物,随后又来了一个鬼魅般的折回,直接向西进入卫国,并将这些粮食交易给了卫国的商人。 随后又再次向东进入鲁国,开始收割阳州附近的新粮。 可谓是见一茬割一茬,割了一茬又一茬。 看他们这架势,就好像不是来打仗的,而是专程来收粮食的一样。 鲁国今年本就干旱,收成能有往年的六七成就不错了。 如果再让齐国人这么割下去,就算最终鲁国战胜了齐国,也得元气大伤、闹起饥荒。 而明眼人也能看出,齐人的这种打法,摆明了就没准备吞并鲁国的土地,而是打算狠狠地坑鲁人一把。 鲁国西部边境的城邑没丢几座,粮食倒是一粒都没剩下。 而打仗时最大的支出部分就是粮食的了。 现在鲁国还没还击呢,先支出了一堆粮食。 而齐人则是吃着鲁国的粮食,不但自己没消耗多少,甚至还不少赚。 这种事无论是哪个鲁人听到,都会感觉血压上升。 但偏偏齐人这么干,鲁国还只能干瞪眼。 谁让人家行动迅速呢? 开战国书送到的第二天,齐军便进入鲁国境内,而鲁国光是集结军队都得耗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以无准备对有准备,吃亏是必然的。 宰予听到这里,也总算明白为啥鲁国大司马叔孙州仇最近这么着急上火了。 从鲁军开始集结算起,叔孙州仇连续下发了三道命令,催促各军尽快向西鄙进发。 宰予先前还以为他是有多么公忠体国,可现在一看地图,原来叔孙氏的大片封地都集中于鲁国西部。 叔孙州仇估计是害怕再慢几天,齐国的镰刀就割到他的脑袋上来了吧? 宰予他们讨论着齐鲁两国的战事,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忽然,冉猛指着前方喊道:“宰子,前方便是梁山与汶水了。” 宰予抬头望向远方山水相连处。 一座青山拔地而起,如老迈神龟伏卧于汶水之上,而在不远处便是烟波浩渺、芦苇丛生的大野泽。 水幕之上,雾影之中,依稀可见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黑点,若是不谙世事者,恐怕会将它们当作江山浮沉的鱼群。 但宰予他们却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巨鱼,而是让齐国引以为傲的江海水师。 齐国的舰船在一般情况下,大多用于航海,因此从平均体积上来说,要远大于吴楚两国的舟船。 这样的船只,虽然可承载的人员众多,也可以装配更多的箭支弩矢,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大船并不灵活。 而宰予的‘仁义之火’,也正是为它们而准备的。 所谓的‘仁义之火’,其实就是俗称的‘希腊火’,而罗马人则更喜欢称它为‘海洋之火’。 在拜占庭与阿拉伯帝国的战争中,‘希腊火’曾多次重创阿拉伯帝国的海军。 用它们来对付齐国的水师,简直再合适不过。 也不要说我宰予不讲仁义,我拿‘希腊火’烧船,你们想活命跳水就行,要是依然执迷不悟,可就别怪我一网打尽了! 正当宰予打量着周边地形,考虑在哪个位置制造投石器攻击齐军水师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大喊。 “来者何人?!” 宰予一眼望去,原来几个值守此地的鲁军哨兵。 还不等他开口呢,就听见身旁的冉猛应道。 “我乃季氏家臣冉猛,奉主君之名,引麾下卒伍前来汇合。身旁这位,乃是菟裘大夫宰子!” 说完,冉猛又从腰间取下铜牌:“身份凭证在此!” “菟裘大夫?” 哨兵们走下山丘,与他们确认了身份后,便冲着宰予俯身施礼道。 “主帅有令,菟裘大夫到后,请往中军帐前军议!” 军议? 宰予听到这两个字先是一愣,随后他才想起了自己现如今的身份。 他已经不是攻莒时那个四处传令的中军车左了。 而是有资格列于朝堂之上,与国君及众卿大夫共同议事的下大夫。 只不过,听这士卒话语中的意思,怎么好像季孙斯他们一早就在等着我呢? 我一到,就让我去军议? 合着我不到你们就不议了呗? 这是怎么回事? 宰予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准备让我拿主意背锅吧? ------题外话------ 我已经和读者签订了契约,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和你像往常那样相处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用兵五事(盟主加更3/10) 宰予在士卒的带领下向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走去,还没等走到位,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宰予放眼望去,前方集结着成群的甲士与战车,而处于队列最前的正是季孙斯与孟孙何忌的座驾。 为季孙斯担纲御者的正是身材魁梧的阳虎,而为孟孙何忌驾车的则是让宰予有些面熟的大汉。 而争吵的源头,正是来自他俩。 公敛处父冲着阳虎怒目而视,是个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中压着一股邪火。 “阳虎!你不考虑到这样做会引起祸患,我保证你一定会死。” 而季孙斯身边持旗的猛士则是冷哼一声,毫不避讳的呵斥阳虎道。 “阳虎你如果使季子和孟子他们两位陷入祸难,不等军法官的判决,我一定先杀了你!” 而阳虎被他们连翻斥责,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竟然硬生生把到嘴的话给憋了回去。 宰予被面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忍不住向身边的士卒询问道。 “这两位是什么人?” 士卒闻言,低声回道:“为孟子驾车的是公敛子,为季子护卫的是苫子。” 公敛子,苫子? 那就是孟氏重臣、郕邑宰公敛处父,还有季孙斯的心腹、季氏家司马苫夷呗? 宰予恍然大悟。 他一早就听说过这两位的大名,国人都说他们是少有的直臣。 只是让宰予没想到的是,他们不止直率,脾气居然也能虎到这种程度。 哪怕面对阳虎这样在鲁国权势滔天的人物,也能丝毫不畏。 不畏惧也就算了,他们居然直呼阳虎的名字。 春秋时期,人与人正式交往时直呼其名的情况并不多。 在国君面前议事时为表庄重,臣子间必须要相互称呼其名,哪怕是父子也必须遵照这个规定。 长辈与晚辈交谈时,也可以直呼其名,以此来辨明长幼。 宰予和子贡等人打闹时,也经常直呼其名,用来‘侮辱’对方,不过他们毕竟是关系亲近的朋友,大家就当是逗闷子了。 而公敛处父和苫夷与阳虎的关系肯定没好到那个程度,而现在又是在公开场合。 他们直呼阳虎的名字,这就差不多等于是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的好大儿阳虎’‘我的乖孙子小虎’。 而更让宰予没想到的是,阳虎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不止不发怒,居然连嘴都不还一句的。 虎子,这还是你吗? 我的虎子! 大嘴巴子啪啪的抽他们啊! 这你能忍? 换我我可忍不了! 再说了,之前你不还让我镇压那些诽谤孔门儒生的国人吗? 怎么现在更过分的事换到你的身上,你就怂了呢? 不过仔细想想,阳虎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他最近在鲁国的处境是愈发艰难了,这时候与公敛处父和苫夷这样的实权派撕破脸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公敛处父和苫夷也不是那种动嘴不动口的嘴炮侠。 他们可不光敢当众骂你,人家还敢当众杀你呢! 阳虎再怎么厉害,命也只有一条。 他肯定明白公敛处父和苫夷的一贯作风,知道这两位都是言出必行的人物。 他们说杀,那就真的会提刀杀你,说今晚动手,绝不让你活到明天日出。 当初夫子上课时曾说过,士人分为三类。 能用羞耻之心约束自己的行为,出使不辜负君主的委托,这是上等的士人。 宗族的人称赞他孝顺,乡里的人称赞他友爱,这是中等的士人。 说话一定守诚信,做事一定坚定果断,虽然奉行这种做法是耿直固执的小人,但他们也能算是最下等的士人了。 而在夫子看来,当今的从政者,大部分都是器量狭小的小人,上述三条都无法满足。 不过现在看来,如果以这个标准去衡量公敛处父和苫夷的话,他们俩最起码已经可以算作最下等的士人了,倒是可以与他们结交一番。 说不准以后还有可以与他们合作的地方呢。 因此,宰予又问道:“他们为何争吵呢?” 士卒小声回道。 “阳子这几日观察在大野泽附近驻扎的齐军营寨,觉得齐军守备不严,所以打算趁着夜色袭击齐军。 而公敛子与苫子觉得齐人生性狡诈,守备不严的表象只不过是他们故意为之。 而且我军尚未集结完毕,如果以现在的兵力去袭击齐军,一旦陷入齐军的圈套必定大败。 所以他们一直强烈反对阳子的计策,奈何阳子不予采纳。 现在阳子正准备带着季子和孟子前去袭击齐军,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激动。” 宰予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过来。 阳虎这是被齐国的国书逼得没办法了,这一仗他要是打不赢,就可以直接宣告倒台了。 所以他才会急着建功立业扭转颓势。 而公敛处父和苫夷的过激言论也不难理解。 按照春秋时期的价值观,三代都做人家的家臣,应该把效力的主君当国君看待。 两代都做人家的家臣,应该把主君真正当成主人看待。 而士人侍奉国君的准则,就是要做到临难而不畏死。 侍奉主人的准则,则是接受了足够的赏赐和恩惠,就要做到足够手脚勤快。 公敛处父和苫夷世代都是孟氏和季氏的家臣,祖祖辈辈都接受他们的赏赐和恩惠。 所以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孟氏和季氏便是他们唯一的太阳,哪怕是鲁侯来了都不好使,更别提区区一个阳虎了。 现在阳虎将要把孟孙何忌与季孙斯置于险地,他们没有当场把阳虎给扬了就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宰予看着眼下的情形,扭头看了眼山南芦苇荡中若隐若现的齐军大营,随后便迈步向前走去。 阳虎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他两手握紧缰绳,手腕青筋暴起,额前爬满了豆大的汗珠,暴怒与恐惧两种情绪在他的内心交织。 他想要坚持下令进攻,但又担心死于公敛处父和苫夷之手。 但如果现在不进攻,等到国夏率领齐军主力赶来,那就更别想取胜了。 正在气氛陷入尴尬之际,那个令阳虎魂牵梦绕的嗓音忽然响起。 “阳子。” 阳虎猛然抬头,顿时一脸欣喜的跳下战车:“唉呀!子我啊!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宰予不等阳虎继续说下去,便开口问道。 “军务紧急,请恕我无礼。我看您全身带甲,战车尽出,这是准备去突袭齐军大营吗?” 阳虎听到这话,连连点头:“正是如此,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子我你率军赶来,可真是解我之所急啊!” 宰予听到这里,忽然半跪在地。 “我虽然也赞同您夜袭齐军的决定,只不过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对齐作战,尚有不少疑问还没有解开。在此之前,还请您稍加忍耐。” 阳虎听到这里,忍不住眉头一皱,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起来。 而公敛处父等人望向宰予的目光明显友善了不少。 阳虎质问道:“子我,此话怎讲?” 宰予道:“我听说: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它关系到军民的生死,国家的存亡,不能不慎重考察研究。 要想作战获得胜利,必先考察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只有五事皆顺,才可以下令进行作战。 您之所以想要用夜袭打败齐军,是因为鲁人捍卫疆土,符合道的准则。 而我之所以觉得不应此时夜袭,是因为天、地、将、法的因素尚未确定,所以不能贸然进击。” 宰予说完这话,阳虎的脸色旋即好转。 他一开始以为宰予是如同公敛处父和苫夷那样一味地唱反调,但现在看来,宰予这么说的确是出于作战的考虑。 因此,他也愿意听一听宰予的意见。 毕竟他阳虎能够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靠的可不单单是过人的胆识,更有识人用人的慧眼,以及聚拢党羽、收买人心的手段。 阳虎问道:“子我,你难道看出了什么吗?” 宰予指着前方芦苇荡中的齐军大营说道:“用兵五事,一为道义,二为天时,三为地利,四为将领,五为军法。 您现在占据了道义,这就已经获得了五分之一的胜利了。 但以天时来看,夜晚光线微弱,不利于大军行军,只适合以寡敌众的奇袭,以少敌多的险略。 而今齐军主力未至,以步卒车兵而论,我军占据绝对优势。 我军若想击败齐军,大可以在白天行动,何至于要趁着夜色进击呢? 以地利而论,齐军扎营于大野泽旁、芦苇荡中,其中沼泽众多,不利于战车奔驰,而齐军水师却随时可以驰援。 我军若要作战,也应选在平原地带与齐军决胜,怎么能踏入险境进入不利的地形作战呢? 以将领论,您的才能毋庸置疑,而前方齐军主帅高张也是曾经参与平定王室王子朝之乱的宿将,在这一点上您与他不分胜负。 而以军法论,虽然斥候回报齐军军纪松散、戒备不严,但我依然心存疑虑。” 阳虎追问道:“这是何故呢?” 宰予道:“如果高张的部属真的如同斥候所言,那如此看来,那高张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若真是如斥候所言,我恳请您现在下令立刻向齐军大营发起攻击!” 阳虎听到这里幡然醒悟。 对啊! 那可是高张的部属。 高张就算再棒槌,好歹也带了十几年的兵了,怎么会犯下这么简单的错误呢? 军纪松散、戒备不严,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阳虎这才发现,他是被鬼迷了心窍。 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差点出了个昏招。 现在仔细回想,真是后怕连连。 他思虑再三,转身来到季孙斯面前俯身道:“季子,我觉得子我所言极是,以您的看法,咱们还要继续执行夜袭吗?” 季孙斯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明白阳虎的意思。 后悔了,找台阶下呗! 不过季孙斯倒也没戳破他的心思,因为宰予的一番论述也把他说的害怕了。 因为虽然军中的事务都是阳虎说了算,但从名义上来说,他才是鲁军的主帅。 打了败仗阳虎倒霉,他也得跟着分锅。 更别说,要是真去夜袭,他还有没有命活到分锅的时候都不好说。 因此阳虎找台阶下,他也乐得给他。 季孙斯点头道:“我也觉得宰子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便暂且收兵,重新进行军议吧。” ------题外话------ 感受没有月票的痛苦吧,考虑没有月票的痛苦吧,接受没有月票的痛苦吧,了解没有月票的痛苦吧。 不了解痛楚的人,是无法了解更新的快乐的! 我不会忘记读者的痛苦…… 从现在开始,让世界感受痛苦! 鸽子出征!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宰予奇计(4K4) 夜幕降临,鲁军的营寨里燃起篝火。 中军大帐中,季孙斯、孟孙何忌、阳虎等人齐聚一堂,摇曳的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将他们的面色映的时明时阴。 他们齐聚在一张用木板搭好的方桌前。 桌上摆放的是由几张羊皮拼凑而成的地形图,那是由十几名鲁军斥候共同绘制而成的。 地图上将齐军步卒的驻扎位置与齐军水师的活动范围一一标明。 依照斥候搜集到的情报来看,齐军驻扎于芦苇沼泽附近的步卒数量大概在两千人到三千人之间,而在大野泽中游荡的齐军水师则坐拥五十余艘大翼和其余舟船若干,数量保守估计在五千人以上。 除此之外,还必须要考虑到此时仍在阳州、阳谷一代收粮食的国夏军。 他们如果抛开那些谷物,径直朝梁山进发的话,大约五天就能抵达。 而鲁军此时聚拢在梁山脚下的军队也达到了一万五千余人。 但致命的是,鲁军的这一万多人全都是车兵与徒卒,并没有能与齐国相匹敌的舟师。 而齐军的大翼战船上全都装配了重弩,这些大翼在白天的时候,大多停靠在齐军营寨附近,负责协助防卫。 而到了晚上,它们便会驶离齐军大营,在大野泽上过夜,以防被鲁军夜袭焚毁。 阳虎先前曾经尝试过在白天向齐军营寨发动袭击,但每当鲁人靠近时,这些靠岸的大翼便会使用重弩挨个痛击鲁军的战车。 大野泽附近多是沼泽,不是沼泽的地方大部分也是一片烂泥地。 在这种恶劣的道路条件下行驶,战车跑的自然不如平地顺遂。 再加上齐军有大翼的帮助,因此还未等靠近齐军的营寨,鲁军的战车就被掀翻了好几十辆。 而少了战车的掩护,鲁军的徒卒哪里还有胆量面对齐军的箭雨。 面对这种情况,阳虎只能咬牙下令撤退,而鲁军一撤,齐人的桥船就扑上来了。 桥船是一种只能搭在数人的小型船只,虽然它的威慑力不如大翼,但胜在轻便灵活、速度极快。 桥船上的士卒除了装配有长斧这种齐军水师的常规武器外,一般还携带有两把鋋。 鋋说白了,就是一种只有三尺到五尺的短矛,是一种用于近身作战的武器。 它的使用方法大概与后世的峨眉刺差不多,也是一手拿一个。 水师交战时,齐军登上敌船之后,就可以利用这两把鋋直接进行一个乱的舞。 而如果无法登船,就直接把短鋋当作标枪投掷。 而齐军追杀鲁军败卒时,这种投掷武器大发神威,杀死和杀伤了不少逃兵。 好在阳虎关键时刻亲自率军断后,命令鲁军弓手齐射还击,这才赶跑了齐人的桥船,稳定住了军心,阻止了损失的扩大。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国夏军显然是受到了这个消息的鼓舞,因此没有急着赶来与高张汇合,而是继续优哉游哉的收割着鲁国的谷物。 看他的架势,显然是想让高张把鲁军拖住,为他多争取点时间,以便让他再多噶点鲁国的‘韭菜’。 而高张对国夏的做法也没有任何不满,他这段时间表现出了十成十的耐心,完全不急于和阳虎决战。 阳虎来袭击,他就迎战。 阳虎不来,他就在营寨里缩着,也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 高张这么能坐得住,原因也很简单,他不缺粮食吃。 且不提齐军刚刚收割过鲁国西边几座城邑的新粮,就算是大野泽里面的鱼虾,齐人也吃不完啊! 大野泽又叫巨野泽,乃是与大陆泽、雷泽、孟渚泽、彭蠡泽(鄱阳湖)、云梦泽(洞庭湖)、菏泽、震泽(太湖)、荥泽并列的上古九泽之一。 传说炎帝与蚩尤的部族皆是从此处发源。 大野泽的水域宽大浩荡,足有百里之广阔。 正因为水域面积大,所以大野泽附近,自然是物产丰饶、资源丰富。 这里西通雷泽,南通菏泽,东北出济水,东南出黄水,入菏水,通泗水,联通淮水,直入东海。 虽然鲁国今年干旱,但大野泽有百川滋养,这里的鱼虾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 阳虎天天在营帐里着急上火,满嘴起泡,撒泡尿都黄的很。 高张可倒好,平时坐着桥船去湖面上钓钓鱼,隔三差五再炖只王八喝点小酒,日子过得和春游一样。 宰予听完了这些军情介绍,忍不住眉头一蹙。 情况貌似比他想的还要严峻啊! 鲁军明明是本土作战,怎么还打出了个劳师远征的效果来了? 而齐人明明是出国作战,怎么搞得还挺以逸待劳的? 你要说直接抛下高张不管,去找阳州、阳谷一代的国夏决战吧,鲁军这一走,明天高张就敢东出济水进入汶水,一路向东去威胁几座鲁国东北的重镇。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那就是他们直接南下借道曹国,然后通过泗水进逼曲阜。 总而言之,如果在高张和国夏之间必须选择一个不管的话。 宁愿不管国夏的齐军主力,也不能不管高张的齐国水师。 想到这里,宰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鲁国这次打的这么憋屈了。 问题全都出在了高张的水师上。 从鲁国虽然不能说像是吴越那样水网密布,但国内的大部分城邑都是沿着泗水、汶水、济水等大河的流向建立的。 这种建造城池的方式,是为了满足农业耕作的用水需求。 可偏偏鲁国又没有建立起一支像样的舟师,这样一来,打起仗来可就方便齐国人了。 而且就算鲁国集中实力发展水师,估计一时半会也没法赶上齐国。 因为宰予在图书馆翻阅史料时,就曾经看到过齐国与吴国之间将要发生的一场海战。 齐鲍氏弑齐悼公。吴王闻之,哭于军门外三日,乃从海上攻齐。齐人败吴,吴王乃引兵归。 ——《史记·吴太伯世家》 吴齐海战爆发的时间点就在十几年之后。 而齐人居然能让屡次击败楚越两国的吴国水师吃瘪,也足以见得他们水师实力的强大了。 要知道,这时候的吴国可正处于全盛的争霸时期。 而就在被齐国水师击败前,吴国还刚刚在艾陵之战中歼灭了数万齐军。 然而陆战打赢了,吴国人扭过头来,居然能在他们最擅长的水战中败给齐国。 这也不能不说是一桩魔幻故事。 或者说,齐国人多半是点错了技能树,要是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再延续个几百年,还指不定是谁来开启大航海时代呢。 宰予琢磨了一下,或许下次见到齐侯的时候,可以多开导开导他。 你的目标不应该是问鼎中原,星辰大海才是你的征途啊! 老盘算着我们鲁国这一亩三分地到底算是个怎么回事? 想要桓公遗留下的财富和智慧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找吧! 我听说桓公把所有财宝都放在东海深处的蓬莱仙岛上,那里存在着一个黄金白银之国。 找到它的人将开启新的时代,成为新的天下霸主! 宰予正琢磨着该如何忽悠齐侯呢,忽然听见季孙斯叫他。 “宰子,你有什么看法?” 宰予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我依然还是先前的观点,我同样赞同阳子夜袭高张的行动,只不过我不赞同立刻动手。 如果斥候的情报没有出错的话,齐军并不寻求与我军决战,国夏目前暂时没有与高张汇合的打算。 而齐军营寨守备松懈,我猜测多半是高张故意引诱您前去袭击他的诡计。 我军缺乏舟师策应,因此很难攻入齐军的营寨。 但相应的,高张下属的水师也不可能抛下战船的优势,以步战的方式与我们交战。 所以他们才会几次三番的露出破绽,希望引诱我军来到水边大泽作战,但您可万万不能中了他的奸计啊!” 季孙斯闻言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但大军出动,总不能在这里干看着吧?” 宰予回道:“如果您想要向击溃高张,就必须要先解决齐军水师的威胁。按照现在齐军的战法,他们是断然不可能离开水边的。” 阳虎闻言沉吟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到底应当如何接近他们的战船呢?大翼浮于水上,火箭的射程根本无法触及。 况且以这些天我试探的情况来看,高张用兵极为谨慎,他一旦发现我军弓弩靠近,便会立刻放出桥船前来骚扰,并命令大翼远离。 我听说吴越两国对付大翼,都是以行动迅捷的小船逼近,然后再用长杆钩镰锁住,之后再进行破坏和焚毁。 小型的舟船我们倒是可以在山中伐木制造,熟谙水性的士卒也可以在军中募集,但我们又该到哪里找那种吴越地区才有的长杆钩镰呢?” 宰予听到这里,回道:“我麾下的士卒里,有人懂得制造一种可以抛掷石块、火罐的器械。 这种器械的射程可以达到五百步以上,如果我们能将齐军水师引诱到这个范围内,那么就能攻破齐军。” “喔?”阳虎欣喜道:“当真有这等神异的器械?” 宰予只是轻轻点头,似乎有些不悦:“此次作战,我已向国君以性命担保,必定战胜齐军。 阳子您难道是觉得我会拿性命开玩笑吗?” 宰予这话一出,大帐中一片哗然。 孟孙何忌讶然道:“子我,你当真是拿……” 季孙斯也干笑了两声:“宰子之心,天可怜见啊!” 而公敛处父和苫夷同样被他惊的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公敛处父嘴唇半开半合,最终还是免不了叹了句:“不愧是孔子教导出来的学生啊!” 苫夷同样赞许道:“一心为公,以命奉国,吾弗如宰子也!” 阳虎这时也赶忙向宰予致歉。 他向来能屈能伸,更别说宰予现在还是他战胜齐军的唯一希望,那他当然更得客气一点。 “子我,你不要误解我。我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要你能制造出你口中的那种器械,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季子、孟子还有我都可以为你提供。” 宰予向阳虎拜道:“季子、孟子、阳子如此信我,我自不负所托。” 说到这里,他也不多含糊了,直接开始向他们提要求:“首先,我请求您下令,将军中熟稔木匠活计的士卒全部交由我来调遣,并发动士卒砍伐树木。 另外,我请求和中军分隔开来,独自领军在山阴布阵,以防制造器械的消息泄露出去。 此外,我希望您可以命令前军于芦苇荡附近扎营。 扎营的位置既不要与大野泽间隔太近,防止遭到齐军水师袭击,但也不要太远,以便派出斥候摸清大野泽附近各处的地形地貌。 也请您下令在各军的营寨中兴建飞楼,以便登高瞭望和仔细观察前后左右的异常情况。 各军营寨周围的野草、芦苇、树木必须依次清除,以防齐军放火夜袭。 最后,我还需要您帮我寻觅几个可靠的当地樵夫,我有一些问题需要向他们请教。” 季孙斯等人听完了宰予的论述,心中不由又对他倚重了几分。 顾虑这么周全,听着就让人放心。 不过,其他的他们都可以理解,唯独最后一条,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孟孙何忌不由问道:“子我,你要找当地的樵夫做什么?” 苫夷皱眉道:“莫不是想要探寻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山间小路?” 公敛处父摇头:“齐军扎营在芦苇荡附近,我们才是扎营于梁山脚下。要找山间小路,那也是齐军找,我们找出来有什么用?”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向着宰予发问。 而宰予只是简单的回道:“我先前说过,用兵有五事:道义、天时、地利、将领、军法,而樵夫则是得到天时与地利的前提。” “樵夫等于天时与地利?”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得有些荒唐。 他们纷纷开口,大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正在此时,阳虎大手一挥,拍案震声,怒目横眉道。 “既然是奇计,又怎么能随意告知他人呢? 诸位也是多年领军之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都不懂呢! 子我可是以性命向国君担保胜利的人,你们难道觉得他会信口胡言吗?” 阳虎这话一说完,质疑声顿时消失不见。 而阳虎瞪着眼扫过在场众人,又一扭头望向宰予:“子我!我军已得道义,如今你便尽力去取天时、地利。 将领上,我和季子虽然比不得高张,但有你们诸位的辅佐,最起码也可以不落下风。 至于军法,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阳虎一寸寸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影寒光映出他的国字大脸。 “诸君在此,与我共誓。今日之议,不得轻传他人。如有违逆者,与此案同!” 语罢,阳虎一击斩下,身前的几案顿时一分为二向两侧倾倒,溅起一片烟尘。 季孙斯和孟孙何忌被吓得一激灵,赶忙连连点头称是。 公敛处父与苫夷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却相当有默契一同拦在了他们的身前。 因此,他们也只得低头拜受:“领受阳子之命。” 阳虎狠厉的目光一一审视在场人等,直到确定无人违逆后,这才走到宰予面前,横起佩剑放在了他的手中。 “子我,你放手去做,如若不成,大不了我与你共担罪过!” ------题外话------ 永远不要让读者知道你在想什么。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章 大梦黄帝 梁山之阴,清晨时分。 山间树木葱郁,绿叶掩映,照出一地的树影。 子路带着几个士卒走入宰予驻扎的大营。 申枨原本正在监督工匠加工抛石车,发现他来了,便笑着上前问道。 “子路,抓着人了吗?” 子路回道:“昨晚碰见两个鬼鬼祟祟在附近徘徊的,被抓住以后死活不承认是齐国的探子,非要说自己是进山砍柴的。” 申枨问道:“那你把他们放了?” 子路摆手道:“怎么可能!那俩小子的口音一听就是齐地来的,真当我傻吗?话说回来,抛石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造好?” 申枨看了眼干的热火朝天的工匠们,两手掐着腰回了句。 “做第一辆的时候,不熟悉,慢了些,但现在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而且子我这次下令制造的是小型的,所以并不算太……” 子路听到这里,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听你这么说,还有大型的?” 申枨听到这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连忙往回找补。 “没有,我说着玩的。” 申枨抬起臂甲抹了抹前额的汗珠,心里悔的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 我这张嘴啊! 差点又违反军令了! 大型的投石机,菟裘只建造过一座,那也是迄今为止制造的唯一一座。 按照宰予的叫法,那一座大型投石机叫做配重式投石机。 虽然都是投石机,但那一座和现在制造的投石机简直不是同一个物种。 配重式投石机工艺复杂,无法随造随用,只能将部件拆卸后装车携带搬运,而那一座投石机的配件足可以装满十辆大车。 但复杂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百来斤的石头装在里面,随随便便就给你扔出个大几百步! 之前申枨问过宰予,搞这么大个投石机是准备干嘛用的。 宰予的回答也很简洁,这是为了以后帮别人家拆迁做准备。 虽然申枨不知道拆迁是什么意思,但总归可以模糊的感觉到有谁要倒大霉了。 因此,他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至少希望对方人没事’了。 子路看到申枨不愿继续说,也不再逼他了,而是径直问道:“子我呢?” 申枨指了指前方的营帐:“里面干活呢。” 子路愣道:“子我也学会做木匠活?” 申枨听了,连声笑道:“哎呦!何止是会做木匠活,你都不知道现在子我的手艺有多好。 这一两年,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剩下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学着做工。 这些工匠做投石器的手艺,都是子我教会的呢!” 子路听着觉得新奇,于是便回道:“我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呢。” 他说完,便迈着步子朝大帐走去。 守护在大帐左右的甲士也早就眼熟他了,因此不等子路开口,便大声喊道。 “上军卒长仲由,求见宰子。” “进来吧。” 子路拨开营帐的帘子,刚走进去就看进去宰予披散着头发,将手中的长剑横在了脖颈前,看起来活像是自刎。 子路见状,惊得大喝一声:“子我!大丈夫,岂能求短见啊!” 宰予被这一声吼吓得小手一抖,手里的长剑也掉到了地上,随之掉落的还有他的一缕长发。 子路赶忙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将那柄长剑给收到了身后。 他痛惜道:“子我,你这是做什么啊!就算你没有信心击败齐军,也不至于如此啊!” 宰予弯腰捡起地上的头发,一脸的莫名其妙道。 “我怎么了?” “你知道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的两亲、夫子、还有我们这些同学,该有多伤心吗?!” 宰予听到这儿,立马知道他肯定是想歪了。 “谁告诉你我是准备寻死的?我不就是割两根头发吗?” 子路还是不相信,他诘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 今天你敢割头发,明天你敢割什么,我都不敢想!” “嗯?!” 宰予闻言,皱眉嘀咕道:“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是骂人呢?” “我哪儿有,我这是纯纯的爱护同门。” 子路啪的一声将宰予的佩剑拍在桌子上:“子我,你必须和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你但说无妨。” 宰予无奈撇嘴道:“我真没有遇上什么难处,我就是想割点头发。” “你没事割头发干什么?” 宰予看他一直追问,也不回答,而是将那一缕刚刚切下的头发放进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烈酒里。 随后,又从中捞出了一缕先前浸泡的头发,拿起绢布耐心的擦拭了起来。 擦完之后,又拿着这缕头发走到篝火旁烘烤片刻,最后将头发束出一个小结,将一根指针状的轻薄小木条绑了进去。 最后,又将头发穿过孔洞,将其绑在了事先准备好的‘u’型木块上。 子路这才发现,营帐里居然已经摆了七八个类似的东西。 他两手捂着脸用力的搓了搓,随后抓住了宰予的肩膀,一脸痛苦道。 “子我,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模样啊?你以前虽然疯癫,但总不至于干出这种事啊!你切头发就是为了闹着玩?” 宰予闻言,只是摇头道:“子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夫子以前不是说过你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你都没问我这是干什么用的,就把我批判一番,是否过分了些?” “这是做什么用的?” 宰予回道:“我问你,头发沾了水之后,会变得怎么样?” 子路想了想,回道:“会变重。” “没错,但你只说对了一半。” 宰予笑着指着手里的仪器说道:“它不止会变重,还会变长。” 子路听到这儿,都被自家这个小师弟气笑了。 “是吗?多神妙啊!子我,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咱们这儿打仗呢!你老是揪着头发不放干什么?” 宰予看他一点求知的精神都没有,只能叹息道。 “你就不好奇我之前为什么要向梁山当地的樵夫请教吗?” “为什么?” 宰予引着子路走出大帐,指着清晨林间地面上氤氲的淡淡水汽问道。 “我之所以要找樵夫,是因为他们经常进山伐木,所以懂得山间天气变化的规律。 我之前已经向他们确定过了,梁山、大野泽一代因为水源丰饶,所以常常在秋冬季节兴起大雾。 而大雾的出现,则是有着一定规律的。 而我做的这些东西,正是为了判断出大雾出现的具体时间。 你呢,现在也别问这么多。 直接把我刚刚做好的这些东西,放置在前军驻扎的营寨附近,以后每日早晚派人向我通报毛发指针的倾斜情况就行了。” 子路听了,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 “子我,你当真没有骗我?你能知晓雾气来临的时间? 我听说,从前黄帝讨伐蚩尤时,蚩尤就曾招来大雾,以此来迷惑黄帝,使他失去行进的方向。 而蚩尤的部族从前就生活在大野泽附近,难道你是窥探到了蚩尤掌控雾气的方法?” 宰予本来还没想到这一茬,不过既然子路帮他提了,他倒也不介意顺着话头编下去。 “实不相瞒,我不久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宰予皱着眉头故作深思道:“我梦见黄帝驾着象车经过大野泽。 六条黑龙和毕方并列站在黄帝左右为他护卫, 蚩尤陪同黄帝坐在车舆之中, 风伯在前扫地开路, 雨师在后清洒道路, 虎狼走在车前随行, 鬼神跟在车后作伴, 虫蛇伏在地上跪拜, 白云覆盖在车盖上漂浮。 黄帝看到我正在忧愁,于是就命令停下车驾向我询问缘由。 我将我的忧虑告诉了他,黄帝便笑着告诉我不必担心,齐人多行不义之举必然失败。 我还是不自信,于是黄帝便命令蚩尤下车,教授了我使用雾气作战的方法。 但那终究不过是个梦,具体能不能当真,我也说不清楚。” 子路听到这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寻思了一下宰予的说法,又想了想他最近反常的行径,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 “难道你真的懂得了使用雾气的方法不成?” 子路的内心也动摇了起来,他望了眼宰予塞到他手里的毛发湿度计,终于不再推辞拒绝。 而是一咬牙应承了下来:“从前子贡便说你能梦见太公,还因此得到了不少他老人家传授的技艺。如此说来,梦见黄帝好像也并非是不可能。 我听说梦有沟通神异、明晰祸福、预知未来的功效。 从前晋楚鄢陵之战时,晋将魏锜曾梦到弯弓射月,后来他果然射中了楚共子的眼睛。 晋国的弑君者中行献子曾梦见自己的头被已故的晋厉公砍下来,中行献子恐惧,只得跪下来把自己的头捡起安上,然后捧着脑袋逃跑。 醒来后,他找巫祝解梦,巫祝说:‘您今年必死无疑。’ 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行献子果然死在了伐齐的路上。 当初殷商的武丁梦见圣人,知道了圣人的名字叫做‘说’,于是就在全国搜寻,最终在傅岩之地的筑墙的奴隶中得到了傅说。 从前文王外出狩猎,在渭河岸边遇到了吕尚。 文王与他交谈后,高兴的说道:‘从前我国的太公在睡梦中预知到了未来的变化。 他睡醒之后就对身边的人说:以后定有圣人来周,周也会因此而兴旺。 这说的就是您吧?我们的太公盼望您到来已经有很久了。’ 于是文王就把他称为‘太公望’,尊他为太师,并依靠他灭亡了殷商。 现如今,你居然能梦见黄帝,看来这是上天在指引你前进啊!” 子路说到这里,顿时信心大增,对于宰予的怀疑也顿时烟消云散。 “看来此战,我鲁国,必胜啊!” ------题外话------ 我就知道,我和读者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悲鸣)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一章 行动代号:雾!雾!雾!(4K2) 梁山脚下,鲁军大营外,停着十几辆高头大马驱驰的战车。 车上并排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齐军甲士,他们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一边大声骂阵,一边用长剑拍打着盾牌发出‘嘭嘭嘭’的噪声。 而负责率领这些战车的,正是先前负责向鲁国递交宣战国书的齐将田书。 田书的披风随风高扬,他拔出腰间佩剑指向鲁军大营里的飞楼,朝着手下的士卒们吩咐道。 “二三子,给我狠狠地骂!骂的好听,回营之后,赏酒赏肉!” 齐军甲士闻言,一个个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大声骂阵。 “于鲁之阳,有犬名虎!在齐称犬,在鲁称虎!” “阳虎阳虎,我来食肉,汝去食黍,如此丧犬,也敢称虎?!” “雌伏于我,岂敢称阳?看门之犬,岂容称虎?” “齐犬噬主,活不过午。鲁犬噬主,壮哉阳虎!” 田书听到手下人的叫骂,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大声喝彩道:“骂得好!二三子,通通的有赏!” 士卒们受到主将激励,一下子更来劲了,有的人更是解开裙甲掏出‘山雀’,准备当着鲁军的面即兴作画,绘一幅高山流水的妙笔。 而鲁军营寨飞楼上负责值守的鲁将阳越见状,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他一拳打在身边的围栏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整座飞楼都在晃悠。 而站在他身边的季寤则是面色涨红,拔出腰间佩剑,冲着弓弩手们咆哮道。 “全都给我放箭!放箭!射死这帮齐狗!!!” 鲁军的弓弩手们显然也是憋了许久,因此季寤的命令刚刚下达,鲁军的箭雨便倾盆而下。 只是不等箭雨落下,齐军的战车边奔驰了起来。 齐人一边跑一边骂,而田书则嘴角一咧,从身旁的箭壶里抽出箭矢,屏气凝神,弯腰搭箭。 只见他的两只轻轻一松,离弦之箭如闪电般呼啸而出。 箭羽直奔飞楼,居然从阳越的头盔侧脸擦过。 阳越防备不及,身子一晃,头盔晃晃悠悠的,居然直接从飞楼上掉了下去。 齐人见状,纷纷高呼一声:“彩!!!” 而阳越则是目呲欲裂,朝着田书大骂不止:“呼!役夫!可敢与我大战三百!” 田书闻言,放声大笑道:“有何不敢!鲁之鄙人,也敢与齐之君子争锋?” 阳越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气直接顶到了天灵盖上,他高声喝令道。 “来人啊!为我备车备马,看我出营讨贼,以壮我鲁国声威!” 一旁的季寤听到这话,吓得赶忙一把将他抱住。 “子亢,使不得啊!阳子有令,全军上下,不得出击,违令者斩首示众。 你虽然是阳子的从弟,但阳子先前已经下令,军中行事,只论军法,不辨亲疏。 如果你现在出营迎战,不论胜败,只有一死啊!” 阳越听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股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双拳紧握,身体绷直,咬牙竖目,半晌才一把将季寤推开。 “欸!我去找兄长请战!他若不允,干脆让他一刀把我杀了算了!与其在这里被齐人羞辱,倒不如死了舒坦!” 阳越话音刚落,便听见一旁几名阳虎的心腹高声响应。 “我也与子亢同去!” “我也去!” “咱们一同请愿,不怕阳子不答应!” 阳越看到有这么多人支持自己,信心也足了不少。 “好!大家同去!” 说完,阳越便顺着梯子爬下飞楼,领着一众战将朝着阳虎的大帐走去。 他掀开门帘走入帐内,不等说话,便先全部拜倒在了阳虎的面前。 阳虎原本正捧着一本《三十六计》看得入神,抬头忽然发现帐内齐刷刷的跪了一群人。 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先是笑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阳越拜道:“齐人侮我鲁之国格,辱您的声名,事到如今,您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阳越不才,恳请您允我出战,如若不胜,纵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敢发一言! 但如果您不允我出战,恳请您现在就将我以军法处置。 我阳越虽非君子,只是小人,但这般侮辱,我也再不能承受了!” 阳越话音刚落,其余战将也纷纷俯首道:“请阳子允诺我等出战!” 阳虎听到这里,也不回答是否同意他们出战,而是拿起那本《三十六计》,向他们询问道。 “二三子身为军中将领,可曾读过子我所著的这本《三十六计》?”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宰予的《三十六计》在曲阜发售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因为价格比竹简便宜许多,再加上内容新颖,又顶着兵书的噱头,所以他们自然全都买了。 只不过买了不代表读了,宰予虽然在鲁国享有贤名,但在军中的战绩只有在攻莒之战中射杀莒帅而已。 在这帮人看来,那不过是宰予运气好,至多能把他当成个善射之士,并不能说明他是个知兵之人。 所以他们翻阅《三十六计》时,多是草草看一眼,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现在阳虎问起《三十六计》,他们也不敢说真的通读理解了。 至于阳越,他一听到宰予的名字就来气。 他之所以天天躲在营寨里受气,全都是拜宰予所赐。 如果不是阳虎采纳了他的计策,坚持避战不出以待天时地利,鲁军何至于要遭到如此羞辱? 阳越径直回道:“一个迂腐至极的儒生,能有什么见地?!若是他有才能,现在便去将高张击溃,要不然,休想让我服他!” 砰! 阳虎一巴掌拍在几案上,震声起立骂道:“大胆!” 阳越本来还想顶嘴,可他一对上兄长狠厉的视线,整个人不禁软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弱了不少。 “我……” 阳虎指着阳越怒骂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为的就是让我磨炼你的心性,让你做个真正顶天立地的丈夫! 然而几年过去,你还是这样只知好勇斗狠,不识文武韬略。 不止如此,还嫉贤妒能,以无知为高,以不学为傲。如此一来,你与匹夫何异!” 阳越被骂的浑身一抖,那些同来请愿的将领们也吓得一哆嗦。 叔孙辄看到这个情况,赶忙上来帮着打圆场:“阳子,您是从宰子的《三十六计》中有了什么收获吗?” 阳虎先是狠狠的瞪了阳越一眼,然后呼了一口粗气,这才平复心情,心平气和的同叔孙辄说道。 “《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名为调虎离山。 它的按语是如此写的: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返。 在战场上,要等到自然条件对敌人不利时再出击,用人为的假象去诱惑敌人。主动进攻有危险,诱敌来攻则有利。 齐人之所以要屡屡在阵前骂战,为的就是激怒我军,将我们引诱到芦苇沼泽的不利之地与他们作战。 如果我们真的出战迎敌,那才是中了齐人的圈套。 齐军深入我国境内,必定不能长久。 而我国各地的士卒则蒙受国君的召唤,正纷纷赶来支援。 我国派往晋国求援的使者也正在路上,如今郑卫等国纷纷叛晋,如若晋师不来援救我国,则东方之地尽归齐人之手。 齐人定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们同样想要尽快与我国决出胜负,以便腾出手来对付晋国。 国夏所属的齐军所部一直游离于鲁卫之间的地带,这未尝不是在担心晋人可能在出兵援助我国的同时,顺路讨伐背叛盟誓的卫国。 如若不是,国夏为何要一直收割新谷,并将这些粮草囤积在卫国? 齐人这般做法,这分明是在为对晋作战做准备。 所以此战,看似是鲁齐之战,实则为晋齐争锋! 二三子看不明白这一点,只知晓一城一池的得失,只懂争一分一毫的意气。 如此举措,可堪大用否?!” 众将闻言,不由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我等愚钝,不能领会阳子的用心,未能识得宰子的智慧,实乃惭愧。” 唯有阳越还是不服:“可菟裘大夫就算能著兵书,他就一定懂得行军作战吗?” 阳虎听到这话,刚消下去的气顿时又提了上来。 但他也不发怒,而是直勾勾的盯着阳越道:“前几日齐军派了使者过来,你应当知道这件事吧?” 阳越点头道:“知道。那使者说话还算客气,若他像是今日齐将骂阵那般,我必抽他两鞭!” “放肆!” 阳虎越看这个弟弟越觉得不成器,他骂道:“两军交战不辱来使,我堂堂鲁国礼乐之邦,怎能违背礼法,让人落了口舌!” 阳越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赶忙岔开话题道:“可齐国使者来访,和菟裘大夫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不等阳虎回答,叔孙辄皱眉一寻思,开口问道。 “阳子,齐使走后,您曾单独留了宰子商议计策。莫非他是从齐使的行为中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阳虎微微点头道:“齐使走后,子我对我说:‘敌人派来的使者措辞谦恭却正在加紧战备的,是准备进攻。 使者措辞强硬而摆出前进姿态的,是准备撤退。 敌人尚未受挫而主动请求讲和的,是另有阴谋。 敌方急速奔走并展开兵车的,是期求与我交战。 敌军半进半退的,可能是伪装混乱来引诱我。’ 我按照他的教导去推测齐人的意图,再派出斥候向外搜集信息,果然发现原先在阳州一带活动的国夏军兵员减少。 由此推算,国夏应当是分出了部分兵力,准备派来配合高张合围我军。 而现如今齐人主动骂阵,看样子,国夏派来的援兵要么是已经到了,要么则是就快要接近大野泽了。” “啊?”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高张下属的水师就已经难以应付了,再来援兵的话,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阳虎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问道:“所以说,现如今,你们还想要出兵迎击高张吗?” “可……”季寤听到这里,难为道:“就算不出营寨,如果齐军抵达后,主动攻击我军怎么办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 阳虎起身命令道:“给我传令各军,加紧在山间各处兴建飞楼,洞察四方动向,警惕齐人于上风处放火烧烟。 我军只是水战不占优势,若齐人胆敢主动进犯,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此外,责令两军部将严守军令。 在子我未曾准备妥当前,再有进言主动出击者,全部以通敌大罪论处,一律推出营门之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将闻言,再不敢出声反对,只是俯身拱手拜服:“领受将令!” 阳虎目送着他们离开大帐,良久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靠倒在后。 他苦笑着摇头道:“子我啊子我!若是天时再不到来,我恐怕就要撑不住了啊!” …… 黄昏落幕,宰予立于营寨高处,微微合目,感受着天地之气的变化。 这种行为,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保留节目。 申枨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该不该说话。 忽然,宰予开口问道:“子周,有风吗?” “风?” 申枨抬头望了眼营寨中央竖起的大旗,旗帜无精打采的垂下,似乎就像是这些天来憋了一肚子火但又无处发泄的鲁军士卒。 申枨回道:“无风。” 宰予合着眼睛,嘴角多了一丝笑容:“那,有云吗?” 申枨抬头看了眼昏黄的天空,那里一望无际万里无云。 “也无云。” 宰予的笑容更深一分:“置于前军营寨附近,芦苇大泽之中的仪器,表现如何?” 申枨回道:“指针全部低垂,超过了您刻画的那道赤线。” 宰予的眼睛缓缓睁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已是黄昏之时,你感觉这里的温度,比之山下如何呢?” 申枨闻言一愣。 他刚刚从芦苇荡那边回来,此刻细细回味起两边的温度,申枨忽然心生疑惑道。 “真是怪了……明明营寨是处于山间,但好像这里的温度,比之山下还要暖和上不少。这是怎么回事?” 宰予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 笑声传遍山林,响彻四野。 宰予朗声道:“破敌,就在今日!” 他抽出插在腰间的一封书信,将它交给申枨道:“立刻差人将此信交予中军帐前,送交阳子亲自启封!” …… 片刻之后,中军帐前。 阳虎从信使的手中接过信封,想也不想的直接开封。 信上只简单的写着三个小字——雾!雾!雾! 阳虎见了此信,神情为之一振,他当即拍案起身,连声喊道。 “传令!” 一声发下,数名令卒立刻走入大帐,来到阳虎面前半跪听命。 阳虎端颜肃目,正声号令道。 “即刻通令全军,传命各部,天数已变,一切,照菟裘大夫之策行事!” ------题外话------ 没活了,给大家咬个打火机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二章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5K6)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梁山之阳,左军大营,火光灼灼。 左军统帅孟孙何忌披甲执剑,走出大帐。 大帐之外,左军精锐已然尽数集结于此。 孟孙何忌的目光扫过众人,高声喝问:“公敛处父何在?!” 公敛处父闻言出列:“臣公敛处父,闻听将令!” 孟孙何忌道:“接中军统帅之命。 左军甲士抛却车马,徒步潜行。 务必于夜半之前,与中军甲士共同抵达齐军营寨北方林间布阵。 如若见明火于大野泽中升起,闻金鼓合鸣之声,当立刻往齐军大营方向进击合围。 如有临敌而不进,怯战而不从者,皆当论斩!” 公敛处父闻言俯首领命:“公敛处父,拜受军令!” 随后他转过身去,冲着一众甲士号令道:“听我号令,衔横木!” 公敛处父话音刚落,数百甲士便拔出腰间的树枝叼在口中。 公敛处父号令道:“今夜时分,倘若衔木落地,则首级不存!” 甲士们嘴唇轻动,齐声低呼:“唯!” 孟孙何忌微微点头,又问道:“谋诸大夫何在?!” 子服回闻言出列:“谋诸大夫,子服回,闻听将令!” 孟孙何忌道:“接中军统帅之命。 汝领左军车马两百乘,携弓弩,带火矢。 午夜时分,若见大野泽上火光闪烁,当立刻驱车出营,前往泽水之北、济水河口阻截齐军溃兵逃船。 不论败卒多寡,尽击而杀之,不得有误!” 子服回闻言,顿足拜道:“子服回,拜受军令!” 孟孙何忌微微点头,随后又喝令道:“其余人等,随我坚守营寨,夜半以后,配合中军主力行动!若无将令而外出者,一律处斩!” …… 梁山之阴,右军大营,篝火闪烁。 右军主帅卞庄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土丘上,目光扫过集结于此的所有鲁军步卒。 他看了眼天边即将升起的月亮,随后将视线拉回,大声喊道。 “接中军统帅之命! 今夜我军攻伐高张,我右军六千将士虽不参与……” 右军的士卒听到这里,神情明显低落,但很快,卞庄子话锋一转。 “但我右军仍要肩负一条要务!” 前排的右军将士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敢问大夫,是何要务?” 卞庄子哈哈大笑,声音雄浑。 “据阳子所言,数日之前,齐将国夏已于阳州分兵,派出援军以助高张。 此时此刻,国夏之兵,应当已接近大野泽附近! 而我右军身为中军侧翼,负责拱卫中军北方安全。 因而,季子下令! 自此刻始,我右军不得放齐人一兵一卒通过濮水与济水之间! 至清晨前,我右军不得纵齐人一车一马穿越梁山北方这十里山陵原野! 二三子世受国家之恩,沐浴周公之德。 而今齐人辱我,破我家国,毁我故乡,诸君岂敢不为国家效死命?!” 右军将士闻言,这些天来憋在心中的怨气终于得到发泄,他们尽皆提起手中戈矛震向大地。 “我等,皆愿为国家效死命!” …… 梁山之阳,中军大营。 阳虎亲手捧起头盔为阳越戴上,嘱咐道:“子亢,此战你定要听从公山子调遣,不得任性妄为!” 阳越拱手行礼道:“谨遵将令!” 阳虎点了点头,又冲着正在一旁整理铠甲,即将带领中军甲士出发的公山不狃说道。 “子泄,我这不成器的从弟,就交给你来调遣了。如若他违逆军法,你大可以先斩后奏,不必念着我的情面。” 公山不狃闻言,转身回道。 “阳子放心,攻莒之时,不狃被莒人袭营的教训,至今未能忘却。 如若这次再出纰漏,不等阳子发令,我当自刎以谢季氏历代主君的厚恩!” 阳虎听到这里终于放心了不少。 他微微点头,走到大帐门前拨开帘子,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嘴中喃喃道。 “现如今万事俱备,就看子我那边进展如何了……” …… 同一轮夜空下。 大野泽旁,芦苇荡中,鲁军先锋大营。 宰予率领的三百甲士已经趁着夜色抵达了这里。 而在大营的角落中,随军的工匠们正紧锣密鼓的拼装着最后几辆投石车。 宰予为了保证制造投石车的事情不泄露出去,特意将在后山制造好的投石车拆成了配件。 又将这些配件混在了运送原木的车辆之中,分成多个批次,提前花费数天的时间运到了这里。 想要以此来迷惑齐军,让他们误以为这些车辆中装的全是用于兴建飞楼的木料。 而直到今天确定将要发动夜袭时,才下令开始进行组装。 在数百名匠人的努力下,三十多辆接近两丈高的小型投石车快速组装完毕。 宰予望了眼面前的投石车,又朝着营寨之外平静无波的大野泽望去,漆黑的湖面上依稀可以见到些时密时疏的光点。 那并不是什么萤火虫,而是一座座升起灯火的大翼战船。 宰予看到这里,又将视线收回,开始观察起了营寨内的情况。 营寨的木墙边,有个穿着半甲的中年匠人正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那是公输班的父亲公输斗。 宰予见了,走上前去打趣道:“公输子,大战在即,还有心情绘画呢?” 公输斗闻言,不好意思的放下笔墨,笑着回道。 “主君,你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是在绘画,我这是在重新测算您之前教我的那个抛物线啊! 我毕竟不像是我家的班小子那么聪慧,接受新东西的速度没那么快。 既然天资愚笨,也就只能拿出匠人应有的精神,多下点苦工了。” 宰予笑着问道:“那你重新计算的结果如何呢?” 公输斗露出了一抹笑容道:“结合先前的实际测试,只要您能将大翼引至五百步以内,我可以保证四发中命中一发。 如果是四百步以内,三发可以命中一发。 三百步以内,两发可以命中一发。 如果到了两百步以内,我向您担保,每一发都可以确保命中!” 宰予闻言哈哈大笑,他冲着对方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操心估算射程、校准方向的事了。” 语罢,宰予认真的拱手向他行礼道:“公输子,投石车的事,就有劳你了。” 公输斗也感受到了宰予话语中的份量,他郑重回道。 “斗食君禄,主君所托,岂敢推辞?!” 正在宰予和公输斗说话之间,子路昂首阔步从营寨外走了回来。 宰予见了,赶忙上前问道:“没被发现吧?” 子路道:“天色这么暗,四周又有芦苇掩映。而且我只铺了一半就带人原路返回了,齐人不大可能发现我们的踪迹。” “效果如何呢?” 子路道:“我早试过了,和当地樵夫说的一样。 木板在沼泽上铺就的小路,两人并肩通行没问题。 可如果人数再多,就要影响速度了。” 宰予闻言,笑容灿烂:“这样就足够了。如今万事已备,唯有静待天时了……” 说完这句话,宰予的视线又望向了远方的湖面。 在大翼灯火的照耀下,淡淡的水汽若隐若现。 …… 大野泽上,齐军旗舰‘苍兕’的甲板上。 齐军主帅高张正凝视着湖面上的水汽若有所思。 齐国大夫闾丘明伴在他的身边,他看了眼湖面,开口询问道:“高子,您还不去睡吗?” 高张常年习练水师,因此对天气的变化极为敏感。 他望着这一湖的水汽,忧心忡忡道:“这湖水看起来,好像是要起雾的样子啊!” 闾丘明不甚在意道:“起雾就起雾呗,就算起了雾,鲁人难道还能踩着雾气来袭击湖面上的战船吗?” 高张摇头道:“我不是担心鲁人袭击我军的战船,我是担心岸边的大营会被鲁人袭击。” 闾丘明闻言笑了声:“鲁人敢去袭击营寨?田子占(田书)今天早上才去鲁人的营寨前挑战过,阳虎遭逢那般羞辱,却依然选择避战不出。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被上次袭击我军造成的损失吓破了胆。 他现在避战不出,尚且可以保存实力等待晋国的援军。 如果冒险出战,战胜了我军,也只不过是击败了我军岸边大营中的三千步卒。 可如果战败了,那可就是一溃千里的局面。 阳虎在鲁国的情况可以说是朝不保夕,他有这个胆量去赌吗?他有这个魄力去赌吗?” 高张想了想闾丘明的话,觉得倒也不无道理。 “岸边大营防御坚固,又有子占这样的勇将坐镇,就算鲁人夜袭,应当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就算真的被攻下,鲁军也必定是损失惨重,以阳虎现在的处境来看,他的确犯不上做这种傻事。” 闾丘明笑道。 “高子您且回去歇息吧。根据国子那边传回的消息看,他派来的援军明天一早就能抵达。明天您还有的忙呢,不养足了精神可不行。” 高张闻言点头:“好,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一旦发现有什么变故,及时叫醒我。” 闾丘明拱手道:“遵命!” 闾丘明目送着高张迈步离开,盯着湖水中的那一轮明月看了半晌。 他只觉得这月亮怎么看怎么白,就好像是不久前他新纳的那一房妾室,哪儿哪儿都白,让人稀罕的紧。 闾丘明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这场仗打的实在晦气。 他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然后好好地回家享受他的温柔乡。 谁知道阳虎就是个属王八的,是真能缩啊! 闾丘明骂道。 “避战!哼!也不知道这是阳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哪个没皮没脸的家伙给他提的意见。我呸!” 一旁的齐军士卒听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夫,您要不直接去歇息吧,这里由我们盯着就行了。” 闾丘明闻言,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行,今夜是我值守,怎可疏忽大意。”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过也的确挺难熬的。这样吧,我去打会儿瞌睡,你们帮我盯着点,出了什么情况记得叫醒我。” 齐军士卒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您且去打着,出了情况,我们马上通知您。” “嗯,千万记住,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明白明白。” 闾丘明叮嘱完了,便迈着步子离开了甲板。 而士卒们见他一走,纷纷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走了。” “终于没人管了。” “哥几个保证有一个醒着就行了,也别太累着。我谅鲁人也没那胆量袭营。” “说的是说的是。” 闾丘明可不知道士卒之间的谈话声,他穿着皮甲躺在床铺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的美娇娘。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忧伤……) 他念叨着《诗经·月出》,很快便意识混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梦中,他轻解罗袜,美人入怀。 正待兴云作雨之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焦急的呐喊声。 闾丘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梦中娇俏可爱的美人变成了一个身高八尺、浑身披甲的猛汉,这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心脏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是何人?!” 士卒急道:“大夫您快醒醒吧!大事不好了!” 闾丘明这才醒悟,他赶忙拿起身边的佩剑,戴上头盔,起身问道:“怎么了?” 士卒急道:“起雾了!” 闾丘明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瞪眼骂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起雾而已,你乱叫唤什么?” 士卒又道:“大雾啊!” “有多大?” “唉呀,您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闾丘明半信半疑的走出船舱,刚刚走到甲板上,就被吓了一跳。 原本视线极佳的大野泽上布满了浓浓白雾,雾气遮挡之下,他甚至连围绕在旗舰‘苍兕’附近的船只都很难看清。 闾丘明看见此情此景,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通知高张,忽然,一旁的士卒大叫道。 “大夫,您快往前看,岸边好像着火了!火光,好大的火光啊!” 闾丘明放眼望去,远处的浓雾之中,火光冲天而起,红黄之色交相掩映,扬起的烟尘将前方的雾气都染成了一片暗灰。 闾丘明见到此情此景,吓得再不敢犹豫,他赶忙吩咐道。 “快去叫醒高子!这必定是鲁人前去袭营了!” 不多时,高张便迈着大步冲出了船舱,他趴在甲板的围栏上向前探望。 望着远方的熊熊大火,高张惊骇道。 “这是怎么回事?鲁军难道已经攻破了我军的营寨?若非如此,火势怎会如此旺盛?” 闾丘明听了,只是嗫喏道:“我……我也不知啊!” 高张听了,皱眉抿唇,问道:“是否派了桥船前去打探情况?” 闾丘明听到这话,回道:“高子,现在这个情况,把桥船派出去,他们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高张闻言暴怒道:“那你就不知道多派几艘去吗?派上几十艘,难道一艘都回不来吗?! 早告诉你有情况便叫醒我,江上起雾时,你就应当把我叫醒。 现在湖面雾气如此浓厚,你让我如何与周边船只联络!” 闾丘明闻言,只得硬着头皮搪塞道:“属下建议立刻燃起炬火,并派桥船向各舰传令,让它们向‘苍兕’聚拢,防止失散。” 高张怒叹道:“算你还知道动点脑子!既然知道对策,还不快去做!” 闾丘明得了命令,忙不迭地便想要跑去下令,可还没迈开步子,他又想到一个为难之处。 “可……高子,如果我们把桥船派去传令,可能就没有多余的桥船去岸边打探情况了呀……” 高张指着前方的冲天大火破口大骂道:“都烧成这样了,还打探什么! 等打探完了,子占他们估计都已经烧成灰了! 给我通令全军,向‘苍兕’靠拢,跟随‘苍兕’的炬火信号行动。 桥船传令完之后,全部给我驶到各大翼战船前方百五十步,为各舰只引导方向,并探明前方敌情!” “遵命!” 高张扶着围栏,望向前方的冲天大火,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 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这已经是他能采取的最优解了。 虽然不派桥船打探情况有些冒险,但只要桥船能探明前方一百五十步内的情况,高张便不必担心。 因为一百五十步正是大部分弓弩的极限射程,只要大翼能与水岸保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那么总体上就是安全的。 至于救援田书这件事,他只能说尽力去做。 作为水师主帅,他的当务之急是不要让损失继续扩大。 能救下田书最好,如果救不下来,最起码别把自己搭进去。 要说田书这人也是,今天晚上齐军水师离开前,田书还拍着胸脯和高张表示:有我在,你放心。 谁能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不靠谱。 都告诉他注意提防鲁军夜间袭营了,怎么还能被烧成这样? 一想到这里,高张气就不打一处来。 “彼其娘兮!要是穰苴在此,定不会让我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同样是田家子,这统军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而就在高张大骂田书之时,远在岸边的田书兴许是感应到了他的咒骂,猛地打了个喷嚏。 田书就站在齐军营寨的墙头,欣赏着对面雾气里兴起的冲天大火,啧啧称奇道。 “奇了怪了,鲁军的先锋大营是出了叛徒吗?怎么会大半夜着火呢?” 他身边的副将笑道:“准是鲁人受不了您白天的叫骂,所以军中起了内讧吧?” 田书闻言哈哈大笑:“该说不说的,白天骂的确实有点狠了。” 副将大笑道:“您看我们要趁着鲁军内乱进攻他们吗?” 田书听了摇头道:“没有这个必要。大雾降临,分辨不清四周局势,贸然出击容易中了鲁军的埋伏。 领军在外,最重要的不是出奇制胜,而是稳稳当当。千万不要为了贪图一些小利,而蒙受大的损失。 这是我的族叔司马穰苴子交给我的,现在我把这句话也教给你。” 副将闻言恍然大悟:“说的对啊!这么说来,这火倒也有可能是鲁人为了引诱我们出击,而自己放的啊!” 田书闻言连连笑着点头:“说的没错啊!的确有可能是鲁人自己放的。” 副将又琢磨道:“不过为了引诱咱们,鲁人把自己的先锋大营给点了,会不会玩的有点太大了?” 田书又是连连点头:“的确啊!如果是为了引诱咱们这三两千人,就把先锋大营点着,确实是有点得不偿失……” 这句话还没说完,田书和副将的脸色齐齐一变。 二人异口同声,一拍大腿道:“坏了!这火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在岸上,当然知道着火的是鲁军大营。 但大雾之中,大野泽上飘着的齐国水师,可分不清哪边是鲁军先锋大营,哪边是齐军大营啊! ------题外话------ 我的一章就这么长, 不介意的话全都给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三章 鬼神之军(盟主加更4/10) 大野泽上,浓雾之中。 齐军的大翼战船在近百条桥船的指引下,朝着火光冲天的岸边进发。 今夜无风,所以船上的风帆也无法使用,只能依靠几十名棹手挥动船桨向前缓慢划行。 在高张的催促下,棹手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希望能赶在齐军被彻底歼灭前抵达岸边。 渐渐地,火光变得愈发清晰,高张立在‘苍兕’船头,甚至都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厮杀叫骂声,鼓点雷动的进击之音,一切的一切传入高张的耳中,显得是那么的真实。 闾丘明禁不住欣喜道:“田子他们还在抵抗,鲁军尚未完全掌控营寨!” 而高张考虑的显然更多,只见他右臂高举,随后猛地向下一挥。 站在他身后的掌旗官见状,立马转过身去,双臂高举,扬起手中赤红的旗帜,使得它们呈交叉状。 位于二层的鼓手看见旗语,便拎起鼓槌有节奏的敲击在了大鼓的边缘。 沉闷的鼓点在大野泽上传荡开来,很快,紧挨着‘苍兕’的两艘大翼也开始奏响同样的音律。 三艘,六艘,十二艘,二十四艘…… 仅仅片刻,齐军的六十四艘大翼同奏一种律声。 而它们的行进速度也随着鼓点的律动一齐放缓。 在鼓声奏响之余,夹杂着的,正是大翼重弩拉弓上弦的开张之音。 鼓弦合鸣,此曲,奏的正是齐国水师的近岸接敌之声! 百余艘桥船穿过岸边的芦苇荡,缓缓驶入浅水区。 船上的齐军士卒拔出夹在腰间的短鋋,跳下船只,拨开面前遮挡视线的芦苇杆,缓步涉水,在黑暗与雾气中摸索着向前方火光闪耀的位置前进。 在他们鼻尖弥漫的,是木头着火的焦糊味。 在他们眼前看见的,是浓雾中高耸飞楼的阴影倾倒坍塌的可怖景象。 齐军士卒们各个屏气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虽然前方喊杀声震天,但在这吵闹的喊杀声落在他们的耳朵里又显得那么的安静。 此时此刻,他们的耳边能听到的,只有芦苇深处虫儿的鸣叫,唯有时不时响起的同伴们的吞咽声。 他们的额前、鼻翼挂满了水珠,但他们已经分辨不清,那凝聚的液体,到底因为紧张而分泌的汗珠,还是水气聚拢而形成的水珠了。 一名齐军士卒紧张到迈不动步子,他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那样沉重,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拉扯着他,想要把他拖往大野泽漆黑幽暗的深渊中一般。 他费力的喘着粗气,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再也无法承受这份来自未知的恐惧。 他想要张开嘴说两句话,以图从身边的同伴那里获得一丝鼓励,以求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然而当他扭头看向身后同伴时,却发现同伴僵硬的站在原地不动,整个人保持着一个向前迈步的姿势。 他的嘴巴半张半闭,他的脸上挂着一个扭曲至极的痛苦笑容,微红偏暗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死去不久,而他生前想做到,恐怕也是同身前的伙伴打一声招呼吧? 他的脑袋缓缓向右侧倾倒,露出了藏在其身后的杀手。 或许不能叫他杀手,因为落在齐人士卒瞳孔中的,只是一只饕餮,一只会食人的饕餮,那是一个戴着饕餮纹面甲的鲁军甲士。 面甲上,饕餮的巨口之中,显露出了两颗漆黑如夜的眼眸。 齐军士卒从那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也看到了, 自己的身后, 同样站着一只‘饕餮’。 “下一个,轮到你了。”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痒,但已经没必要去搔痒了。 因为,这就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说这话的, 大概是个读书人。 因为, 他用的是, 雅言…… 高张观察着前方的形势,目送着一个个桥船进入浅水区,下令全体大翼在原地停船等待。 初时,他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渐渐地,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危机感。 为什么前去探路的桥船没有一艘返回? 是已经和敌军遭遇,所以无法脱身吗? 高张也无法分辨其中的真实情况,他咬牙犹豫着,高举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 到底是去救田书,还是不去救。 他陷入了两难的险地。 正当他不知是进是退时,忽然,远方震天的喊杀声猛地一滞。 紧接着,无数火把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依次升起,照亮了大野泽的湖面。 那是数不清的披甲之士,那是看不完的鲁之军势。 而他们的身后,层次不齐排列着的,则是高张从未见过的神异器械。 为首的甲士摘下了他的面甲,显露出了他埋藏于凶残饕餮后的真实面容。 并不足够俊秀,但却十分英朗。 本该妖冶邪异,但却温润如玉。 只可惜隔着这么远,即便他摘下面甲,高张依旧看不清他的真容。 但他却能听见,那似曾相识而又中气十足的阳刚嗓音。 “临淄一别,已有半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高张双目一缩。 鲁之明哲,宰子我?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还未等他开口,宰予的另一道声音又落入他的耳中。 “高子,再会了!” 在高张的视线中,鲁军甲士垂下火把,点燃石袋中装填的陶罐。 火苗刚一落下,仁义之火,骤然升起。 高张见状,赶忙高声喝令:“全军听令,立即回撤!” 但此时,早已为时已晚。 投石车的长臂猛地一甩,仁义之火犹如流星追日,闪耀夜空,三十余发火弹如同天诛地灭般坠落在大翼各处。 砰砰的破碎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第一波抛射,就有七八艘大翼中弹,全船多处起火,烈火开始在大翼的甲板上熊熊燃烧。 甲板上顿时乱作一团,除了棹手外,大多数人只得抛开手头的工作,取来水桶进行灭火。 然而一桶水泼上去,那火苗不仅不灭,反而漂浮在水流之上,在甲板上流淌开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他们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波火弹再次降临。 这一波的准度明显不如第一波,不过针对性却是极强,它们投掷的目标,是位于最后方的那几艘大翼。 只不过或许是射程有限,又或许是大雾也影响了他们的视线,这一次只有三艘大翼中弹。 但高张却并不觉得庆幸,因为他很明白宰予这样做的理由。 先是袭击最前排,再是袭击最后排,这小子是准备让齐军的大翼船队进退不得,将他们彻底锁死在这处湖湾,再一网打尽! 面对这样的状况,高张只恨自己没有早下撤退的决定,也恨自己错估了鲁军的最大射程。 现如今,最靠近岸边的大翼与宰予之间的距离,也有两百步以上。 在这个距离上,齐国的弓弩除了强弩外,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射到岸边,就算使用强弩,也无法保证精度。 如果一味的撤退,只会被宰予彻底堵死。 在高张决断之际,第三波袭击转瞬即至。 他望着又有几艘大翼中弹,只得把心一横。 与其在这里被堵死,倒不如狠下心来拼一把! 高张高声喝令道:“前排所有着火船只,向岸边全速前进,百步之后,船上重弩一律瞄准器械射击!后排船只,继续撤离!” 然而高张话音刚落,‘苍兕’的船体忽然猛地一震,高张立足不稳,差点直接翻过围栏掉进大野泽的湖水之中。 他惊声怒道:“怎么回事?!” 一名棹手伸出头向船侧看了一眼,惊慌回报:“高子,船舱好像进水了,我们的船在下沉!” “进水了?” 高张赶忙趴在围栏左右向漆黑一片的湖水中观望,只见湖水之中竟然冒出了十几个脑袋,他们的手里还拿着五花八门的木匠工具,锤子、凿子、钻子应有尽有。 “他们是什么时候……” 高张略一回想,立马发觉了自己犯下何等不可饶恕的错误。 “是我停船等待前方桥船探路返回的时候……我大意了……” 高张这才发现,他好像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宰予的圈套。 他的一招一式都在被对方算计,甚至没有一点逃脱的可能性。 如果一定要找出逃脱的办法的话,那就是从一开始就得坚定不来援救田书的决心。 就在此时,又有数艘大翼被天降的火弹击中,船舱船腹陷入一片火海。 热辣的火焰映在高张的脸上,将他的面容映得白里通红。 闾丘明望着眼火焰升腾的船舱,又看了眼向后倾覆的船尾,顶着一片嘈杂声冲着高张询问道:“高子,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高张怒道:“还能怎么办?弃船!” 语罢,高张夺过掌旗官手中的旗帜,向附近各舰下达了撤离的指令,随后带领身边的亲卫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闾丘明见状,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冲‘苍兕’上的士卒们喊了声:“二三子,随我保护高子!” 然后,他也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有了两名主将带头,苍兕上的士卒们也纷纷弃船投入湖中,而其余因着火和船舱进水导致瘫痪的大翼上,齐军士卒也纷纷弃船跳水。 齐国引以为傲的大翼水师如同星辰陨落般,逐个倾覆沉没,火光照满整座大野泽,配合着天空中闪耀的仁义火弹,仿佛就像上演一场举世瞩目的焰火大戏。 宰予望着眼前这一副大秋天‘下饺子’的奇景,看着这一派舰队覆灭的万象,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只不过他并没有贪恋这里的功劳,因为今晚还有别的事等着他去做。 宰予冲着身边的先锋主帅苫夷拱手道。 “苫子,这里就有劳你了。季子和阳子他们见到大野泽上起火,应当会马上派人前来支援的。” 苫夷还未从面前一片火海的震惊景象中回过神来。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投石车扔出的火罐掉在船上引起大火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连掉在湖里的那部分也会起火? 水里着火,这是何等神迹? 菟裘宰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苫夷的震惊无以复加,直到宰予第二次叫他,他这才回过神来。 苫夷赶忙拱手道:“宰子放心,这里有我顶着,您去做您的便是。再说了,您已经将最难的部分处理完了,我要是连几个逃兵都对付不了,那我也妄做这季氏的家司马了!” 宰予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心来,他再次覆上面盔,笑着冲他拱手回礼道。 “好!那就劳您多费心了。” 苫夷看了眼宰予面甲上那穷凶极恶的纹路,只觉得心都在发颤。 “岂敢岂敢。” 他目送着宰予率领菟裘甲士离开这里,直到消没于芦苇深处不见踪影。 苫夷想了想宰予的所作所为,又想了想面前这诡异的水上之火,以及冷冽如冬、迅捷如风的菟裘甲士。 这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菟裘甲士,皆可以一当十,岂是常人之所为? 菟裘大夫,水上生火,兴云吐雾,又岂是人力之所举? 若非鬼神所引的鬼神之军,安能上通天地之变,下晓机巧之利啊?” ------题外话------ 看见你的月票,比我的心跳更重要。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四章 天降伟丈夫!(4K) 鲁军先锋大营,入目之处,皆为火海。 火光闪耀,照亮人心。 三百菟裘甲士分为两阵,聚于土丘之下。 宰予阔步走过甲士之间留出的道路,步伐迈动,扬起披风猎猎生响,剑甲摩擦,鼓动金铁碰撞之声。 宰予步步登上高台,申枨、子路、纪胜、施何四人紧随其后。 他在高台站定,猛地转身,目光所及之处,甲士紧握刀戈,耳中所闻之声,唯有初秋虫鸣。 宰予开口道:“齐为不道,残我社稷,毁我城池,杀我父兄,淫我妻女!欲夷我宗庙以为平原,害我百姓不得血食! 值此国难之际,诸君身负乡老所托,随我出征,奉国家嗣君之旨,从我杀贼。 余尝闻,若临敌不战,军士不死,胆弱怯贼,以致于临阵脱逃,使志士气节有辱于国家者,此为士卒之罪。 若赏罚不均,地利不修,天时不察,以致于无谋无断,使上士庶人有辱于诸侯,万世之功隳损于天下者,此为将帅之责! 今宰予奉受君命,引军出征,蒙诸卿大夫器重,从我计策,受天地鬼神垂怜,忽降雾霭。 现今,大道在我,天时在我,谋断在我,敢问悍不畏死之士,亦在我否?!” 甲士闻言,一个个怒目圆睁,举起长戈震动大地,齐声呐喊道:“在我!在我!!!” 宰予见状,大喝一声:“好!!!” 他从申枨的手中接过酒碗,遥祝士卒。 “予以此酒,诫免诸君。此酒,与鬼神共饮,与天地共誓。若有违背,请皇天后土、苍生万灵共与诛之!” 语罢,宰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下方士卒同样学着他的样子,满饮碗中酒水,随后将陶碗狠狠地砸碎在地。 一时之间,耳边尽是陶片破碎之音。 宰予见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天穹。 “天意在我,二三子,随我讨贼!!!” 伴随着宰予的爆喝声,甲士们看见一团团幽蓝的火焰从他身后的沼泽中浮游而上,向着半空飘荡。 甲士们见了此情此景,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受到了胸中翻涌的满腔热血。 “鬼神助我!!!” 而正在不远处指挥围杀齐军落水败卒的苫夷也目睹了这一幕。 他望着沼泽中翻腾的那一团团青蓝火球,又看了眼意气风发的宰予,禁不住由衷慨叹。 “此诚为天降之伟丈夫也!” …… 正当宰予激励士气准备向齐军大营进发之时,田书等人还在犹豫是否要派出部属救援高张。 田书站在营垒高处,向浓雾弥漫的大野泽上眺望,只看见湖面之上,火光交相辉映,大火愈烧愈烈,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 田书嘴中喃喃道:“完了……高子的水师,怕是全完了……” 大雾之下,齐军的情报系统完全陷入瘫痪,他们所能得到的信息,所能确保安全的范围,也不过是周边几百米。 一旁的齐将犁弥见状,赶忙请求道。 “田子,快下令撤军吧!现在趁着雾气还有可能撤出去,如果等到太阳出来大雾消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就是置自身于死地啊!” 田书也知道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如果要撤,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大雾不利于齐军作战,但也同样不利于鲁军追击。 只要决心下得足够快,多跑出三五百步,鲁人就别再想找到他们的踪迹。 田书猛地叹了口气:“欸!彼其娘兮!天不作美,大好优势,毁于一旦啊! 罢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传我将令,通令全军,倾巢而出,撤出营寨! 争取在黎明之前,与国子派来的援军在濮水一带会师!” 田书话音刚落,就看见营寨北方亮起无数火光,紧接着,喊杀之声骤然袭来。 营寨飞楼上的士卒赶忙爬在围栏上穿着田书喊道:“田子,不好了!鲁人从北方小道杀过来了!” “这么快?!” 田书闻言又惊又怒。 他以为自己开溜的决心已经下的很快了,没想到鲁军的动作比他还要快。 鲁军的主力驻扎于梁山脚下,就算刚刚起雾时便出发,也不可能这么快绕到他们的后方。 这帮人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还是说,他们早就料定了今晚会起大雾? 田书想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这时候也没时间给他继续细致推敲。 他拔出剑来,激励士气道:“不要怕!能这么快绕到后方,而使我们毫无察觉的,必不可能是鲁军的大部主力!只要击溃了这一小股鲁军,谁还能拦我去路!二三子,随我出营杀敌!” 犁弥也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现如今齐军要想跑得脱,必须速战速决的拿下前来袭营的这股鲁军。 如果被他们纠缠住,等到鲁军主力赶来,那他和田书就真的只剩等死的份了。 犁弥拔出宝剑,冲着田书请道:“田子勿虑,且看我出营破敌,枭下敌将首级献于您的马下!” “好!”田书一边整理戎装,一边喊道:“待汝归来,我自当为子极贺之!” 犁弥提剑登上战车,号令部属一齐出营。 刚出营门不远,便看见抱剑冲锋的一众鲁军甲士,而冲在最前的正是阳虎的从弟阳越。 阳越憋了一天的火气,此刻见到齐人出战,自然再也无法忍耐,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便朝着车上的犁弥飞掷而出。 “齐贼受死!” 犁弥抬起粗壮的臂膀一拳将石块挡开,随后不慌不忙的抄起长戈朝着阳越捅去。 阳越见状,慌忙侧身躲闪。 但犁弥的反应也不慢,只见他手腕一翻,长戈顿时转竖为横,一戈劈下,阳越的胸甲顿时被豁开了一道血口,伴随着战车奔腾的强大冲击力,将他直接掀进了路旁的芦苇丛中。 埋伏在草丛之中的公山不狃见了,忍不住竖目骂道:“我呸!喊得比谁都凶,嘴比谁都硬,真打起仗来,活像个棒槌!” 一旁的公敛处父劝道:“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不能击溃这些齐军,阳越不好过,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公山不狃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于是便啐了口吐沫,回道:“骂他,也不耽误杀敌。”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犁弥乘坐的那辆战车,待他靠近后,公山不狃猛的站起身来,高声喊道。 “给我起!” 公山不狃一声令下,小道上立刻升起十几条绳索。 战车呼啸而过撞在绳索之上,一瞬之间,战马立足不稳,接二连三的摔倒在地,而犁弥和随从他在前冲锋的十数辆战车也随之倾覆。 见到敌人倒地,公敛处父毫不犹豫地率领埋伏在侧的甲士们从中杀出。 方才还掀翻鲁军数人的齐国勇士犁弥遭遇公敛处父和公山不狃的联手合围,没过多久便陷入苦战。 而此时,田书率领的齐军主力也已经集结完毕。 这些人在主帅的指挥下下,正朝着先前犁弥为他们杀出的血路中冒死向外突围。 可未曾走远,他们便遭遇了由阳虎亲信季寤和叔孙辄率领的小股部队。 这些人在道路两旁大肆纵火,试图用火焰来惊吓马匹,延缓齐军的撤退速度。 田书一刀砍翻面前的敌人,还没等喘口气呢,早就盯准了他的季寤便从斜里提剑杀出。 季寤早就盘算着,要取下这位白天辱骂过阳虎的齐将性命,以便去阳虎面前邀功。 但很显然,他低估了田书的战力,还有齐军武器的锋利程度。 季寤一剑斩下,田书横剑防御,只听见呛朗一声,溅起一阵火花,季寤的剑上开了道口子,而田书则毫发无损。 田书遭人偷袭,心中横生一股火气,他横劈一剑斩在季寤的脸上,还不等对方惨叫出声,便又飞出一脚,将他踹进路边的尸体堆里。 一边的叔孙辄见了,简直吓破了胆,他高声呼喝道:“快撤!” 田书见他们要跑,也没有冲上去阻拦,而是任由他们离开。 这一趟他们的目的是突围,之后要用力气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和这些败军多做纠缠。 田书号令道:“二三子加紧向北方突围,国子的援军就在眼前,冲进前方的山林,处处都是生路!” 田书这话半蒙半骗,但现在这种时候,也没人能有心思去细究他话语中的真假了。 齐军击败季寤与叔孙辄所部,士气大振,突围的信心也足了不少。 正当田书打算继续前进时,忽然后方的军阵一片散乱,喊杀声震天响起。 “后边怎么了?” 同一乘的车右爬上车盖向后眺望,忍不住讶然道:“啊!” 田书气不打一处来:“你啊什么啊?我问你发生什么了?!” 车右赶忙回报:“田子,后方冲出一队鲁军,他们现正与后军交战啊!” 此言一出,齐军刚刚升起的士气又被动摇。 “后方什么时候冒出来人了?” “鲁人莫非还能行走于水上不成!” “又是大雾,又是水上行走,莫非鲁人有巫术襄助吗?”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田书听到这里,知道事情不妙,赶忙厉声呵斥道。 “休要胡言,都是肉体凡身,哪有什么巫术!看我去为尔等击溃这帮贼众!” 田书跳下马车,正要向后走去,忽然看见对面的沼泽之中,隐约闪烁着幽蓝的火光。 紧接着,便看见一个个戴着饕餮面甲的甲士默然行走于泥泞的沼泽之中,虽然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迈的格外坚实。 纵是田书这么胆大的人,见到如此吊诡的情形,也忍不住惊骇。 但短暂的惊吓后,他立马高声喝令道:“快!放箭,给我放箭!” 然而,齐军的士卒此刻哪里还升得起抵抗的意志,他们拉弓的手在发抖,呼吸与心跳也早已紊乱,哪怕是胡乱撒了几箭,也没有几枚箭矢命中目标。 但他们射的不准,不代表那群被他们视为鬼神的甲士就会对他们心怀半点仁慈。 沼泽之中,一声极淡的声音传出:“瞄准。” 在齐军的注视下,菟裘甲士整齐划一的端起负在背后的强弩。 随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放。” ‘咻咻咻’的破空声响起,沼泽中飘荡的幽蓝鬼火受到弩箭带起长风的影响,随之一同向着齐军的方向飘动。 齐军士卒惊骇于那幽蓝的鬼火,哭喊声响成一片,但,真正夺走他们性命的,却是那一发三矢的连发劲弩。 夜幕之下,芦苇泽中,到处都是噗噗的弩箭入肉之声。 在强劲的弩矢下,人的肉体就像是破布袋一般被逐个贯穿。 不过虽然齐军损失惨重,但这却不足以完全击溃他们,真正令他们陷入混乱的,还是那伴随着幽蓝鬼火一齐冲锋的菟裘甲士。 在火光的照耀下,漆黑的饕餮面甲仿佛被赋予了灵魂,那沉睡于纹路之中的食人恶兽在这一刻好像真的醒来。 宰予望着面前头发散乱的田书,他的头盔在方才躲避弩箭的过程中不知所踪。 而原先负责护卫他左右的士卒们也四散而逃,只有几个他豢养的门客还在竭力为他抵挡着附近的敌人。 宰予拔出剑来,高声问道:“兵对兵,将对将,菟裘大夫宰予,请与田子一战。” 田书抬起书擦了把脸边的血,呵笑一声。 “我之前听子常(田恒)说,你是个天下鲜见的辩才,论起言辞犀利,普天之下,无人能出你之右。 那时候,我还以为子常是抬举你了。现在看来,他反倒还算是小瞧你了。 你统兵的能力,也不在你的辩才之下啊! 不过与我比拼剑术技击,你又是否太过自信了一些呢?!” 田书话音刚落,便提剑朝着宰予杀来,但还未等来到他的身边,他便看见宰予微微一笑。 田书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但还不等他考虑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妙,他便看见宰予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猛地一甩,一团从沼泽中新挖出来的污泥顿时被扔到了他的脸上。 田书失去视野,周围的菟裘甲士见状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捆绑擒拿。 田书被按倒在地,气的哇哇大叫。 他仰天骂道:“不是说好了兵对兵将对将的吗?比试剑术扔泥巴,菟裘予,你太卑鄙啦!” ------题外话------ 看完不投票,读者太卑鄙辣!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五章 天下震动(3K2) 鲁军大营之中,今日热闹非凡。 十几名灰头土脸的齐军将帅被紧缚手足,押入中军大帐。 走在最前的,是头发湿漉漉、浑身战甲都在往下滴水的齐国上卿高张。 而紧随其后的,则是齐国大夫田书、犁弥、闾丘明等人。 而营帐之外,还有不少齐国低级军官因为级别不够、身份不高未能获准入内,只是随便给他们找了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罚站。 季孙斯坐于主位,阳虎站在他的身边侍立,而在左右近前的鲁军将帅同样是各个面带喜气。 今日鲁军高层可谓是悉数到齐。 唯有卞庄子因为需要防御北方的国夏,没有离开驻地。 高张被推到季孙斯面前,负责押送的两名鲁军甲士想要强按着他跪下,但高张怒目圆睁,双膝好像是铁打的一半,说什么也不肯弯折一分一毫。 甲士见状发怒道:“不过一败军之将,见了我军主帅,也敢不跪!” 高张怒笑道:“笑话!高张平生只跪三事:皇天后土、父母高堂、天子君侯。尔等何人,也敢要我下跪?!” 甲士闻言勃然大怒,拔出腰间佩剑,就想要给高张一个教训。 季孙斯见状开口道:“不得无礼!高子虽为败将,仍为齐国世卿,是天子钦封的齐之二守,岂能对他用强?” 甲士听了这话,动作一滞,不知如何是好。 阳虎见了,轻轻咳嗽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替高子松绑。” 甲士们听到阳虎发话,只得收剑俯首:“唯。” 高张身上紧缚的麻绳被解开,他松了松被捆的发紫的手腕,向季孙斯拜谢道:“有劳季子了。” 季孙斯哈哈笑了两声,站起身子来到高张面前道。 “上一次与高子见面,还是您奉齐侯之命出使我国,那时两国相交甚笃、相处和谐。 当时,我曾宴请高子,您还邀我去齐国时到您的府上作客。 只是未曾想到,你我二人再次相见,却是在战场之上。 往事随风而去,今时亦非往日,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啊!” 高张听了这话,倒也不含糊,他径直回道。 “季子不必如此,如今您为胜战帅,我为阶下囚,要杀要剐,您直说便是。” 阳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着上前道:“高子哪里的话,两军交战都是为国家尽忠,为百姓谋利,这哪里是您的过错呢?” 高张的目光转向阳虎,嗤笑一声道:“我倒不知道,这次鲁军的主帅,原来并非季子,而是你阳虎啊!我和季子交谈,你个颠覆国命的陪臣,有什么资格插嘴?” 阳虎笑容一僵,他没想到高张做了俘虏,嘴居然还这么硬。 他的脸色一沉,鲁军大帐中的气氛也随之冷了下来。 阳虎道:“高子做了败将,怎么这说话的语气,反倒像是打了胜仗一般呢?” 高张怒笑道:“若非天时不利,此刻沦为阶下囚徒的,应当是你这小人! 我高张不是败给了你,而是败给了天候! 你这小人,留得一条性命苟活还不庆幸,反倒敢抢夺起苍天鬼神的功绩了!” “你!” 阳虎正想暴怒,可他想到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再加上高张显赫的身份,还是不得不强压下火气道。 “我军不杀俘虏,是为了贯彻周公的遗德,弘扬礼乐的仁义,然而高子却一再辱没我国的国格,这是真当我们不敢杀你吗?” 高张哈哈大笑道:“我一败军之将,倘若能死在沙场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如果侥幸得以被放回齐国,国君要追究我的罪责,戮我于庙堂之上,我也不敢有所怨言。 但你阳虎不过一乱臣贼子,如何敢窃取大义的名头,以不效礼乐的罪名来处置我? 我国之所以要伐鲁,为的便是剪除你的羽翼,铲除你的祸根,将国家的政权奉还给鲁侯与季子这样忠贞不二的卿大夫! 我高张就算死,也必定是被季子所杀。 贼子!就凭你,也配杀我?也配杀我!” 高张说着,就要冲向阳虎,与他搏斗。 这下子,不止鲁军众将吓着了,就连田书、闾丘明这些齐将也被吓得不清。 闾丘明慌忙出声喊道:“高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但还不等高张冲到阳虎的近前,他就被一拥而上的鲁军甲士按倒在地。 高张被五六个鲁军甲士按在身下,但他依旧奋力挣扎,嘴中还大喊着。 “今日之败,非是我败给你阳虎,而是败给了天候!我高张戎马半生、战功无数,岂能成全了你这小人的威名!” 阳虎望着被按倒在地的高张,怒极反笑道:“天候!真乃笑话!你可知这天候,本就是我军招来的!” 孟孙何忌也担心阳虎一怒之下真把高张杀了,毕竟齐鲁之间的关系现在还有回转的余地,如果杀了高张,那就是和齐国高氏不死不休,也等于是啪啪啪的拿大嘴巴子抽齐侯的脸。 等到那时候,恐怕齐国动起手来,就不会这么文明了。 于是,他赶忙走上前来打圆场。 “高子此言差矣,昨夜的大雾,是我菟裘大夫宰子我一早就推算出来的。 而击沉齐军战船的投石车,以及对齐军的作战方略,也是由他一手拟定的。 只是他在军中资历尚浅,若非阳子坚持向季子谏言采纳他的计策,以您的勇武,又怎么会被轻易击败呢?” 阳虎听到这里,气终于消了不少。 而高张闻言,也不再继续挣扎了,他皱着眉头,抿住嘴唇,沉默了半晌,这才回道。 “那我也是败给了宰子我,与他阳虎何干!败给宰子我,我高张输得不怨!” …… 晋国,虒祁宫。 晋侯端坐于上皱眉摇头。 阶下,晋国的卿大夫们则是吵成一团。 鲁国派来向晋国求援的使者来了一拨又一拨,晋国国内关于是否出兵援助鲁国的议题也是讨论了一次又一次。 然而讨论到现在,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以范鞅为首的反对派认为,今年晋国为了帮助周王室平定内乱,已经动用了不少兵力,耗费了大量的金钱财力。 而卫国则刚刚背叛晋国,东方诸国组成的反晋同盟已经连成一片,如果晋国要发兵救援鲁国,这不仅是在与齐国作战,也也是在与郑卫等国交战。 就算要援助盟邦,也得耐心准备一番,怎么能贸然出兵呢? 况且齐国在鲁国的推进速度十分缓慢,而鲁国也一直坚守不出,并没有与齐国正面交锋的意思。 齐鲁两国这样的做法与常理不符。 因此,鲁国很有可能已经投奔了齐国,而他们两国交战实际上只是引诱晋国入局的诱饵。 一旦晋国的大军进入鲁国,就有可能陷入齐鲁卫三国的包围之中。 所以与其现在派兵援助鲁国,不如静观其变,等看清了局势再入局也不迟。 而以赵鞅为首的激进派则认为,如今天下各国纷纷叛晋,这都是范鞅消极处事的外交态度所造成的恶果。 而鲁宋两国则是晋国仅存的两个盟邦,如果这次晋国不能援助鲁国,那么势必会寒了宋国的心,也让其余小国再不敢依附晋国。 再加上鲁国一直对晋国侍奉得体,态度也一向恭敬,哪怕是从往日的情谊和道义上来说,也应该立刻发兵救援他们。 晋国六卿的唇枪舌战,真可谓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搞得晋侯也不知道该听哪边的。 而他这一犹豫,自然也就遂了范鞅等人的意了。 因为犹豫和直接拒绝出兵的效果,实际上是一样的。 反正两者都是不出兵嘛! 赵鞅坐在东侧怒目而视,范鞅则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至于支持赵氏的大夫们则各个面色涨红说的是吐沫横飞,而支持范氏的大夫们则冷笑连连酌情反击。 正当他们再一次陷入僵局,眼见着又要以平手收场时,宫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喝。 “前方鲁齐战报传回!” 晋侯原本打着瞌睡昏昏欲睡,此时听到有战报传回,立刻打起了精神。 而赵鞅听到这话,脸色微微泛青,他低声叹了句:“完了。” 晋侯吩咐道:“念!” 那捧着竹简的令使闻听君命,朗声念道:“鲁齐两军战于梁山之阴、汶水之阳。 菟裘大夫宰予败齐上卿高张。 鲁将公山不狃、公敛处父败齐大夫田书。 季孙斯、孟孙何忌引军助之,鲁军大胜齐师!” 赵鞅起立惊呼:“什么?!” 正闭眼休养的范鞅也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摇着脑袋道了句:“后生可畏啊……” 赵鞅赶忙起身来到中堂请道:“君上,现如今鲁师大败高张,这已经足以说明鲁国并无叛晋之意。如果再不出军援救,恐怕只会让天下人寒心啊!” 晋侯闻言,微微点头,他将视线又抛向了一旁的范鞅,问道:“不知范子怎么看呢?” 范鞅闻言,在身旁大夫的搀扶下缓缓起立,冲着晋侯拜道:“下臣认为,可以出兵了。” 晋侯见六卿终于达成一致,这才终于放心开口道。 “既然如此,传寡人命令,出兵援鲁!” …… 就在战报送达齐国时,同样一份战报早已被传回了曲阜。 鲁国的诸卿大夫在欢喜庆祝后,这份战报被送到了负责掌管、编纂鲁国史册的左丘明面前。 昏暗的室内,左丘明的面前点着一盏油灯。 他手捧着这份已经传遍无数人之手的战报,研读数遍,斟酌再三。 终于,提起毛笔,轻轻蘸了些墨汁,在面前的竹简上记录下了一行文字。 ——七年秋,九月,齐国夏、高张帅师伐我西鄙。壬戍,宰予献计,战于大野之泽,齐师败绩。 ------题外话------ 公元二零二二年,夏六月,役智更八千,读者赏金巨万,有月票雨落于起点,天下震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报告下成绩,顺便给大家推本书 上架到现在一个半月了,前些天仰仗着编辑的推荐,终于冲过了精品线。 起点历史区上古先秦分类的十四本精品也变成了十五本,现在在写春秋战国的这个领域里,我也算是能够达到七月、老狼他们膝盖的高度了(膨胀)。 趁着到了精品的喜气,顺带着给大家献祭一本朋友的新书,巩固一下成绩。 玄幻区的新书《开局迎娶虎仙娘子》,现在已经20万字了,正在玄幻分强上。 作者是我很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之前不是起点的作者,但也是相当有实力的外站畅销作者,在恋爱、ghs这一块的水平大家不用怀疑,喜欢这种类型的,放心去看就行了。 【简介】 这是一个从以身饲虎、到骑虎难下,再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故事。 蝉联三年销冠的孙思道,因为一场团建而不行遇险穿越,来到了一个鬼狐仙神并存的精彩世界。 机缘契合之下,他在深山之中救了一只渡劫的白虎,谁知这白虎竟是山中之神。 为报恩德,神虎让其许下一个愿望。 孙思道当时脑袋一抽,半开玩笑的说道:“报恩?你还能变成白发纯欲兽耳娘,嫁给我当老婆不成?” 谁知一语成谶,白虎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美若天仙的白发兽耳仙子,当即拉住他拜堂成亲,还让孙思道做了她的庙祝。 孙思道走马上任之际,并意外激活金手指超级庙祝系统。 凭借此系统,以及多年销售炼成的口才与胆识,孙思道不但协助自家娘子保一方喜乐安康,更是斗尸妖,战恶神,灭邪教,斩昏君! 一步步培育自己的势力,将自己老婆养成为横压三界的无上女帝! “哪怕我背负天命,需一只手托着贤寅庙,我孙思道一样无敌世间!” 三秒后…… “娘子救我!” 《开局迎娶虎仙娘子》 7017k 《尊师孔仲尼》报告下成绩,顺便给大家推本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忠义两全(3K6) 阳州郊外,国夏军大营,行军大帐之中。 啪! 国夏一巴掌拍在案上,怒目骂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方的士卒被暴怒的国夏吓得头冒虚汗,哆哆嗦嗦地回道。 “大野泽上突降大雾,鲁军趁机夜袭,我军水师大败,顺济水北上突围,但又在济水河口遭遇鲁军埋伏,现今我军大翼战船损毁过半,只能南下退往曹国避战,高子也因落水被鲁军俘虏。 而我军在大野泽岸边的营垒也被鲁人摧毁,田子力战不敌,被……被鲁将宰予生擒了!” 国夏闻言气的一脚踹翻几案,气的哇呀呀破口大骂道。 “呀咦!鲁国的这帮小崽子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偷袭我军的营垒!” 但他骂了几句之后,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身为主帅,他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国夏转而又问道:“我派往大野泽援助高子的那支偏师如今到哪里了?” 士卒听了这话,苦笑着回道:“那支偏师见到大野泽上火光闪烁、浓烟滚滚,于是便连夜进发前往营救。 谁知他们居然在梁山北面的原野上遭到鲁将卞庄子的阻击,两军从黑夜战至天明。 鲁军原本败象尽显,但鲁将卞庄子见战况不利,居然亲驾战车冲入我军本阵,杀死、杀伤我军七十余人。 我军统帅籍丘子鉏看到天已放亮,担心鲁军主力来援,再加上卞庄子威势太盛,于是不得不下令撤离。” 国夏听到这话,只觉得一口气顶到了天灵盖上。 他大骂道:“废物!都是帮废物!籍丘子鉏回营之后,让他立刻前来见我,我要治他个临战脱逃之罪!” 其实也不怪国夏这么生气。 齐侯派他与高张领军出征,让他二人水陆并进本是为了互相照应。 但现在高张大败,回国之后肯定要被治罪,但他难道就能逃脱得了罪责吗? 国夏本想着有高张帮他牵制着鲁军,自己可以顺顺利利的做好迎击晋国援军的准备。 而且高张手里掌管着的是齐国水师,如果鲁军向高张进攻,就算高张不敌,那他往大野泽里一蹲,鲁人也奈何不得他。 谁能想到大野泽上竟会突然起雾,高张败的不仅莫名其妙,更要命的是一溃千里。 现在齐国水师的残部退往曹国,再想让他们顺着济水前来汇合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齐军的形势也从先前的国夏、高张二人呈掎角之势,变成了国夏一人独自奋战。 这次出征鲁国,齐国的目的并非是攻占鲁国多少土地,因此出兵的时候,走的是精兵速推的策略。 国夏、高张合军不过两万余人,对比鲁国的兵力并不占据多少优势。 如今高张覆灭,国夏手中剩下的部属也就一万五千人。 不过虽然人数不算多,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并不弱。 十年前,在司马穰苴的主导下,齐国大力推行了新的军制改革。 在改革之后,齐国军队真正实现了双轨制管理。 普通的徒卒、乡勇,依旧按照管仲时期的旧例管理。 即按照军民一体化的模式进行训练与征调。 齐国的国人,每五家划定为一轨,每逢战时,一轨出五人,由轨长率领。 十轨编为一里,战时一里出五十人,称为一小戎,由司长率领。 四里编为一连,战时一连出二百人,称为一卒,由连长率领。 十连为乡,战时出两千人,称为一旅,由乡良人率领。 五乡为一帅,战时出一万人,称为一军,由五乡之帅率领。 而司马穰苴的改革,则奉行的是精兵策略,主要用于规范战时部队的编制与选调。 他将军伍编制严格划分为:百人一卒,二十五人一两。车九乘一小偏,十五乘一大偏。 而国夏虽然只有一万五千人,但他的手下却足有五十大偏、五十小偏,合计战车一千二百乘。 虽然一千二百乘的战车还无法做到人人有车坐,但换算下来国夏军的人车比已经高达12.5比1。 所以说,他手下的这支部队,已经可以称作强军中的强军。 也正因为有了这么多车,所以国夏才可以像是蝗虫过境一般收割鲁国境内的新粮。 不过也正是因为战车带的太多,步卒的数量太少,所以国夏在攻城时就显得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毕竟拿战车冲城墙这种败家子行为,他可干不出来。 只是…… 现在就这么回去了,等回了齐国,在齐侯面前,他也实在不好交代。 就算攻不下几座城,最起码也得打个胜仗回去交差啊! 国夏左思右想,正在为难之际,忽然又有甲士走入帐内回报。 “国子,籍丘大夫回来了。” 国夏闻言喝令道:“让他马上来见我!” “那个……国子……” “怎么了?” 甲士面露难色:“据……据斥候打探,籍丘大夫的屁股后面,好像……好像还……还跟着点东西……” “跟着点东西?” 国夏皱眉问道:“籍丘大夫难不成还长尾巴了不成?” 甲士回禀道:“不,不是那个意思。籍丘大夫的身后,跟着上万鲁军,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来围攻阳州。” “围攻阳州?” 国夏闻言哈哈大笑:“好!让他们来!鲁人真是胆大包天,不在大野泽好好待着,居然敢来阳州附近的原野上与我决战,这真是活腻了!” “报!!!” 国夏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冲进帐内。 他半跪在地,朗声回道:“禀明国子,晋国传来消息,晋国已通令各国,晋侯命中军将范鞅、上军将赵鞅、上军佐中行寅统众数万、兵车千乘援救鲁国。 目前,晋军正于防门、马陵、戏阳集结,看样子是想直接穿过卫国,断绝我军的退路。” 国夏听到这里,惊得手都哆嗦了一下。 晋军可不是鲁军那么好相与的。 虽然要想截断他们的后路,晋国必须先击败卫国,但卫国的实力还不如鲁国呢,他们能延缓晋国三五天的攻势,那国夏就得给他们烧香了。 与其相信他们,还不如趁早跑路呢。 要是他在此处恋战,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是多少土地,而是整整一千二百乘战车了。 国夏左思右想,心生一计,他命令道:“立刻叫籍丘大夫过来,我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 鲁军大营之中,卞庄子躺在席子上,满身满甲都沾满了鲜血。 鲁军的一任将帅看见他身上各处的伤痕,各个面露不忍。 他的铠甲上到处都是口子,胸前插着五六支箭矢,就连眼睑也中了一箭皮肉外翻。 他腿上深可见骨的刀口足有三处,虎口溢出的血液早已干涸结痂,此刻躺在地上只有进气的声响,却没有出气的动静。 数十个来自卞邑的士卒跪在他的身旁,大声的嚎啕着,呼唤着他的名号,但卞庄子此刻已经无力应答他们了。 这般场景,纵是阳虎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免动容。 站在宰予身边的申枨见了这个场景,八尺高的汉子,竟然忍不住落泪。 子路则是双拳紧握,面色涨红,良久才猛叹一声:“欸!!!” 孟孙何忌看着躺在地上的卞庄子,朝着周遭的士卒问道:“卞子为何会伤的这么重啊?!” 卞邑士卒闻言哭泣道:“我等无用,不敌齐师,大夫见我军势弱,便手执长戈,命令御者冲入齐人战阵,为我军前阵稳住局势。 有了大夫身先士卒,我军声势立刻逆转,但齐将籍丘子鉏见大夫勇武,便抽出箭矢射中大夫左眼。 大夫受伤跌下战车,齐人顿时向他合围,我等见大夫被围,便拼死向前冲开一条血路,这才从齐人的手中夺回大夫的身躯。 但……但为时已晚,大夫、大夫那时,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季孙斯闻言落下眼泪,他俯下身子,半跪在卞庄子的身边,向他问道:“卞子,你为国家尽忠,奋力挡下齐人的援军,哪怕粉身碎骨也浑不在乎。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季孙斯虽然无德,但家中还算有些田宅财帛,可以替您完成。 国君那里,我也会替您宣扬德名。相信以国君的明智,是不会薄待您这样死节的社稷之臣的。” 谁知道奄奄一息的卞庄子听到这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季孙斯看见,急忙将耳朵凑上前去。 众人只看见季孙斯表情一愣,随后悠悠叹了声:“欸!” 公敛处父赶忙问道:“季子,卞子有何遗愿,我们可以与您共同为他完成。” 季孙斯慨叹道:“卞子说,家中老母已逝,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他的田宅也足够养育妻儿,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所以就不劳我们为他费心了。”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默然。 站在远处的宰予也忍不住仰望远方天穹,深深地吸了口气。 谁知季孙斯却突然又说了声:“宰子,卞子说临死之际,最后他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宰予听到这里,先是一愣,旋即赶忙走上前去。 卞邑士卒为他让开道路,放他来到卞庄子的面前。 宰予俯下身子,正坐于卞庄子的身边,将耳朵凑了过去。 只听见卞庄子干的发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他在尘世间最后的疑问。 “事……事到……如今,我……我……卞庄子……可为……大丈夫……否?” 宰予听到这里,心中先是一颤。 他没想到,那日攻莒之战时,他对卞庄子说过的话,居然能让这位勇士记到了今日。 宰予停顿了半晌,随即缓缓挺直腰板,两手握住了卞庄子粗糙的大手。 他望着卞庄子沾满黑灰的大脸,温和的笑着说道。 “《诗》上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世间的事物,大都有个良好的开端,但却很少有能做到善终的。 所以,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 但事到如今,您却是我生平仅见的忠孝两全之人。 忠孝两全,岂不为天下之大丈夫?!” 卞庄子闻言,艰难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躯干抽动着,如虎豹一般的眼睛骤然睁开,嘴里发出阵阵大笑声。 “我……我为大丈夫!!!” 随即,也不知是不是大笑扯动了伤口,只听见噗的一声,卞庄子的口中飚出大片鲜血。 漫天血雾笼罩在宰予头顶的天空,落下的点点血花沾染了宰予洁白的头巾,印红了他带笑的面容。 卞邑士卒哭嚎着冲了上来,一齐扑在了卞庄子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上,哀悼着这位卞邑大夫善始善终的一生。 而宰予则缓缓站起身,旋即扭过头来向季孙斯问道:“齐将籍丘子鉏现在何处?” 季孙斯先是一愣,随后冲着宰予点了点头:“籍丘子鉏现正领军退往阳州固守。” 宰予闻言,一字一句的俯身拜道。 “宰予不才,愿领卞邑徒卒,请为阳州主攻!” ------题外话------ 我变成现在这样,这怎么想都是读者的错!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七章 尽善尽美(4K) 鲁国公宫,鲁侯坐于上位,孔子在下侍坐。 高阶之下,排列黄钟大吕,遍布管弦琴瑟。 乐师侧立两旁,舞者手持戈盾伴着乐声跃然起舞。 一曲终了,乐师、舞者退下,鲁侯笑着向孔子发问道。 “大野泽之战告捷,晋国也决定向我国派出援军。不知道夫子觉得,待到我军将士凯旋之时,为他们奏响这曲《武》如何呢?” 孔子闻言,不发一言。 鲁侯奇怪道:“难道您是觉得之前的《韶》更好吗?” 孔子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回答道:“如果单是比较乐曲的话。《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鲁侯疑惑道:“《武》是武王所作的乐曲,《韶》是虞舜所作的音乐。您是觉得虞舜的德行比武王更加广博吗?” 孔子闻言回道:“我不敢轻言武王与虞舜的德行与功绩,如果一定您一定要我谈论的话,我愿意向您转述我所知道的关于虞舜和武王的事迹。” 鲁侯问道:“寡人愿意听从您的教诲。” 孔子道:“虞舜时,他继续启用了帝尧时遗留下的‘八恺’、‘八元’这十六位贤臣,又从民间遍访贤人来辅佐自己。 他任用出身高阳氏,性情和缓温润的‘八恺’,委任苍舒、隤敳、檮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去署理土地及百官的事务。 于是四时协调,百姓丰衣足食,百官也得以各司其职。 又任用出身高辛氏,性情宽豁仁厚的‘八元’,委任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让他们八人去传播五教。 于是天下间出现了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样五教和顺的景象,连邻里之间也变得更加和睦。 之后,他又任用了弃、契、皋陶、垂、益、伯夷(古之伯夷)、夔、龙等贤能的臣子。 帝舜任命弃担任后稷,主管农事,教百姓如何耕种,帮助人民抵御饥荒。 任命契担任司徒,负责主管五伦教育,安抚天下民心,引导人民一心向善,使得万民和谐。 任命皋陶担任士师,主管刑狱,以五刑惩治奸邪之人,用流刑宽减犯下小错的人,并根据他们所犯下的过错轻重,慎重的选用刑罚。 任命垂担任共工,负责统领各种工匠,修建百姓安居的房屋,制作他们日常使用的工具。 任命益担任朕虞,主管山泽的开启与关闭,养育鸟兽,栽培树木,并让百姓能够享受的来自山泽的财利。 任命伯夷担任秩宗,负责祭祀,早晚虔敬、正直、清明的奉养天、地、人三事。 任命夔担任典乐,掌管音乐,让他用礼乐来教育少年,教导他们养成正直温和、宽厚严肃、刚正而不暴虐、简约而不傲慢的性格。 任命龙担任纳言,负责辑录、进献来自民间的忠贞之言,陈述来自下层的实情,并帮助帝舜分辨那些诋毁他人的言辞和灭绝道义的行为。 此后,帝舜每三年考核一次他们的功绩。 并通过三次考核的结果来决定罢免或升迁,因此远近的各项事务都发展起来了。 而远方作乱的三苗部族,也因此被分化瓦解了,仰慕帝舜的德行从远方前来投奔的民众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帝舜命令乐师作下了《韶》的乐章,并希望以此来勉励后人。 《韶》源自这样的德政,传递着虞舜浩瀚如海般的德行,这样的乐章,又怎么能不尽善尽美呢?” 鲁侯闻言,不禁感叹道:“舜的德行,真是盛大啊!那么武王的德行,又是怎样的呢?” 孔子回道:“《武》开始演奏时,舞者手持盾牌,立于两旁不动如山,象征着武王在孟津誓师,命令士卒全副武装,只待诸侯响应,就要向前进击了。 随后,《武》的舞蹈开始律动,舞者自动作开始就凌厉威猛,象征着太公望指挥前军虎贲之士奋勇向前,试图一举灭商的决心。 舞蹈结束时,武事已毕,舞者单膝跪地,象征着开启周公、召公之治,天下将归于安定。 《武》乐再次奏响,舞者自南而北,象征着王师北出朝歌。 曲子演奏第二遍,舞者再起,象征着灭商的殊死搏斗。 第三遍,象征着凯旋南归。 第四遍,象征着南方诸国尽数降服。 第五遍,象征着分陕而治,周、召二公为左右二伯。 周公居左,治陕以东。 召公居右,治陕以西。 第六遍,舞者聚集,相缀成行,表示对天子的崇敬。 天子与将领与舞者并肩而立,振动铎铃,增长士气,四面征伐,威盛中国。 武王克殷,平定天下后,下令恢复商初的政令。 还来不及下车,就封黄帝的后裔于蓟,封帝尧的后裔于铸,封帝舜的后人在陈。 下车后,又封夏禹的后人在杞,封商汤的后人在宋。 命令为殷商贤臣比干的坟墓添土,释放被纣王囚禁的贤臣箕子,并派他检视殷商掌管礼乐的官吏,有贤者就恢复他原来的官位。 又下令废除殷纣王的苛政,增加士人俸禄。 王师渡过大河,西行入陕,马放南山,将战马散于华山之南,表示不再乘骑。 把役牛分散于华山以东桃林地区的荒野之中,表示不再用来驼运战具军需。 战车、铠甲收藏于府库之内,表示不再使用。 倒握干戈等兵器,使白刃朝向内部,外面裹上虎皮,表示不再需要以武力止息兵事。 有功将帅,封赏他们为诸侯,使他们象弓櫜(箭袋)一样,把天下的战乱也从此櫜藏起来,不再发生。 因此,建立诸侯也被称为‘建櫜’。 然后,天下人就知道武王不再用兵了。 于是纷纷遣散军队,举行郊射求贤之礼,东郊射礼歌唱《狸首》,西郊射礼唱《驺虞》。 军中那种旨在角力比武、贯穿革甲的射击也停止了。 天下的贤能之士,各个穿着裨衣冕冠等礼服,衣带上插着笏板,前来拜见。 勇武的士人也解下长剑,开始用文德的方法去辅佐国家了。 天子在明堂中祭祀先祖,百姓由此懂得了为人子者应该行孝的道理。 朝廷之上行朝觐之礼,诸侯也因此明白作为贤臣的方式。 天子亲自耕种藉田,于是天下人都开始奋力进行农桑之事,尽心于生产劳作。 在太学中奉养三老五更,天子亲自袒衣,切割牲肉,执酱请国中长者食肉,执爵请国中长者饮酒洗漱。 又头戴冠冕、手执干盾,亲自舞蹈,使他们欢乐快活,并以此教化诸侯,让他们懂得尊长敬老、明晰孝悌之道。 从这以后,周人的教化便通达于四海,传递于八荒了。 这时,武王便命令乐师作下《武》,并以此记录下自己的得失,并用它来为后人警戒。” 鲁侯闻言大受震撼:“武王的德行,也同样是寡人无法仰望的啊!只不过,为什么您说《韶》尽善尽美,而《武》却只尽美,未能尽善呢?” 孔子闻言,回道:“《书》上曾说过:牧野之战,流血漂杵。 武王攻克朝歌后,向四方征讨,平定天下。 共计攻灭九十九国,杀敌一十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九人,生俘三十万又二百三十人,总计征服六百五十二国。 庚戌日,武王抵达宗周。 下车后,就让巫祝向上天进献祷辞。 武王命人将跟随纣王作恶的邪臣百人斩断手足,又杀掉抓获的军中小吏及为殷商守鼎的官吏,还将四十余个氏族的首领和他们的守鼎官吏诛杀,并将他们作为向上天祭祀的牺牲。 司徒、司马开始在南郊祭祀天帝。 武王在南门中献上俘虏,命令活着的俘虏穿上号衣,让他们先于运送战死敌人左耳的车辆入城。 祭祀开始时,武王亲自主持。 太公望身背悬挂纣王首级的白旗和悬挂纣王两个妻子首级的红旗,先于牺牲和敌人的左耳进入周庙,并在宗庙中燃起了火堆。 癸丑日,又献上所俘的殷王之士百人。 甲寅日……” 孔子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的鲁侯忽然开口道。 “您不必再说了。现在,寡人已经明白,《武》未能尽善尽美的原因了。” 孔子说到这里,忽然起身来到鲁侯面前拜道。 “我听说:鲁齐两国交战,我军的将士们在前方奋勇作战,本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舍生忘死,奋力杀敌,为的是保卫鲁国历代先君遗留的疆土,保存您所守护的社稷。 然而现在前线战事未定,鲁国的将士们尽心竭力尚且无法保证胜利,然而您现在却已经开始考虑他们凯旋时的奏乐了。 我年轻时,曾往成周向久居那里的贤者老子求学。 老子告诉我:兵啊,是不祥的东西,人们都厌恶它,所以有道的人绝不用它解决问题。 君子在和平的生活中,以养阳摄生为务,以崇尚生生不息为旨。 在战争的时期,用兵则奉行诡道。 所以,兵器这个不祥的东西,不是君子所使用的东西,万不得已而使用它,最好能淡然处之。 胜利了,也不要自鸣得意。 如果自以为了不起,那就会因为喜好而随意杀人。 凡是喜欢杀人的人,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 吉庆的事情以左边为上,凶丧的事情以右方为上,偏将军居于左边,上将军居于右边,这就是说要以丧礼仪式来处理用兵打仗的事情。 战争中杀人众多,要用哀痛的心情参加。 打了胜仗,也要以丧礼的仪式去对待战死的人。 所以说,我军虽然大胜,您又怎么能不去哀悼在战争中死去的将士们,反而还在这里以聆听乐章为乐呢?” 鲁侯先是一阵愕然,随即有些羞愧道。 “寡人一时不察,以致于有损于天和。还请您替我传令,大军归来以前,公宫之内将不再响起乐声了。” 孔子听到这里,只是恭肃回道:“您的心意必将传达,只不过,只有这些,恐怕还不足以宽慰前方将士的心啊” 鲁侯听到这里,先是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方才开口问道。 “您想对我说的,大概是卞庄子的事情吧?” 孔子闻言不语,只是恭谨的侧立一旁。 鲁侯看到他的模样,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 “欸……卞庄子……从前的确是寡人做错了。 先前寡人派他领军,卞庄子三战三败,寡人不能明察其中的原因,以为他是胆怯。 因而……因而数次责备侮辱过他。 现在卞庄子以死明志,寡人就算再愚笨浅薄,又怎么会不能领受到他的心意呢?” 鲁侯犹豫再三,开口问道:“依夫子之见,寡人赏赐他土地财帛,可以弥补过往的过失吗?” 孔子闻言,只是微微摇头:“士以节死,岂可以利许之?” 鲁侯听到这里,又沉默片刻,随后叹息道:“寡人愿在卞邑为他设立庙祀,令卞邑百姓每年在秋冬时节向他进献椒兰之礼。如此一来,夫子觉得意下如何呢?” 孔子听到这里,俯身拜道:“如果真是如您所说的那样,从今往后,鲁国万民难道还有不愿为您效命,鲁军的将士难道还有不愿为国家出力的吗?” 鲁侯的脸上终于多出一丝笑容,他朝着西方郑重行礼道:“寡人当为卞庄子执礼!” …… 阳州郊外,鲁军行营。 宰予手捧着那封来自夫子的书信,看完之后,终于如释重负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子路和申枨坐在他的身边,二人一齐问道:“子我,夫子说什么了?” 宰予只是冲他二人微微点了点头。 子路见了,不由开怀大笑:“好!好啊!我就知道夫子肯定不会对卞庄子这样的仁义之士坐视不理。” 申枨也喜悦道:“太好了,国君愿意帮他恢复贤名了!” 但宰予却并没有像他二人这般开心,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了停放在大帐前的灵柩旁。 他将那封书信轻轻的放在了卞庄子的胸前,冲他发誓道。 “卞子,我听说君子当名实相副。 现在你的名已经借由夫子之口得以恢复。 剩下的实,就看我明日战场之上,替你讨回了!” ------题外话------ 如果读者不愿走近我,没关系,那就请读者原地不动,让我走近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八章 赫赫宰予,籍丘于襄! 籍丘子鉏站在阳州城头向外眺望。 阳州城外,如山海般浩荡的鲁军正在集结。 而在鲁军之间,数十座形制不一的攻城器械也正在调动。 籍丘子鉏望着这些鲁国军队,神情愈发凝重。 而他身边的车右则忍不住紧张的咽了口水:“这得有多少人啊?” 籍丘子鉏回道:“这不是很好数吗?一个方阵为一旅,一旅为五百人,眼下这里有三十个方阵,整整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我阳州守军不过才三千余人,这……” 车右只觉脑袋有些晕。 籍丘子鉏见状宽慰道:“不必担心,我等只需坚守十日,十日一过,国子便会率军来援。” 车右听到这话,顿时安心。 但他不知道的是,国夏率军回援的消息只是籍丘子鉏编出了鼓励士气的假话。 那日籍丘子鉏战败回营后,国夏便将晋军来援的消息如实告知。 为了防止被鲁晋两国合围包饺子,国夏决定先行带领齐军主力撤离阳州。 而籍丘子鉏则负责收拢高张军的残兵败将,再加上他的本部人马留守这里,尽力拖延鲁军前进的步伐。 国夏给籍丘子鉏留下的守城时间正是十日。 只要十日一过,籍丘子鉏便可以不用担心军法责罚,率领部属撤离阳州。 而今天,则是籍丘子鉏留守阳州的第七日。 之前几日,鲁军曾向阳州发起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攻击,不过那些攻击的目的不是破城,而是通过夜袭骚扰等方式使得齐军疲惫懈怠。 但今日的进攻,显然是大有不同。 前几日,鲁军出动的攻城器械大多是钩、援、绳梯这样简单轻便的物件。 可今日…… 籍丘子鉏望着远方由八头役牛牵引、人力从旁辅助、缓慢移动中的高耸临车,还有那由一众甲士簇拥护卫、悬挂着巨木、朝着阳州城门缓缓推动的冲车,由四匹骏马前驱用来帮助鲁军登上城楼的钩援之车,以及让齐国的无敌水师走向毁灭的三十余辆投石车…… 他的心中忍不住感叹:“鲁国人,应该是要动真格的了!” 正当籍丘子鉏准备下令全军戒备时,他忽然发现前方鲁军移动中的军阵停了下来。 紧接着,鲁军的战阵中分开了一条道路,八名甲士迈着沉重的步子,肩扛棺椁缓步走出。 籍丘子鉏眉头一皱,疑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还不等他想明白,鲁军的战阵又起变化。 一座比阳州城头还要高出不少的临车被从战阵之中推出。 而在这座临车上站着的,正是身着赤红披风的宰予。 宰予站在临车之上,先是朝着棺椁俯身拱手,他的声音响彻阳州郊野。 “今日之战,请卞子在天之灵见证!” 宰予话音刚落,便听见下方鲁人战阵也传来了整齐划一宛如雷动的复述声。 “请卞子在天之灵见证!” 宰予闻言微微点头,他的视线扫过下方肃穆默然、不发一言的菟裘甲士,又望向一旁杀气腾腾、怒意勃发的卞邑徒卒。 宰予随即高声令道:“鸣鼓,进军!” 战鼓擂动,声节缓慢,但却不改慷慨激昂。 军伍迈步,虽有刀山火海,依旧步步奋勇向前。 宰予和着鼓声高唱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我乘坐高大战车准备出征,前军列队静侯在都城郊外。从天子的宫殿里传出命令,听从国家召唤我到这里来) 原本一言不发的菟裘甲士也拍打着戈盾,开始和着他的曲调放声高歌。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召唤我的仆从马弁到身边,告诉他们一同上车到前线。国家多事之秋安全成大患,我们务必紧急赴难勇向前) 随着曲调激昂,不少读过《诗》的鲁军将士也开始和着他们的曲调一起唱起了这首《出车》。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给南仲下发号令,派他去遥远的朔方筑城。众多战车一齐出动响嘭嘭,旗帜漫空飞舞斑斓又鲜明)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天子给我们颁下号令,火速赶往那朔方筑城。威名赫赫的南仲啊!率军出战把玁狁一鼓荡平!) 鲁人声势浩荡,见得此情此景,籍丘子鉏的额前不禁生出一丝冷汗。 今天的鲁军,好像和他往常印象中的鲁军…… 不太一样! 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守城战,他才是占尽地利优势的一方。 只要稳扎稳打,焚毁鲁军的攻城器械,击退了鲁军的先锋精锐,剩下的自然作鸟兽散。 现在阳州的几处城门已经被他下令用土石堵死,换句话说,鲁军要想破城,要么就把城墙拿下来,要么就准备好用人命去硬填。 籍丘子鉏心下叨念着:“三天,只要再守上三天,就可以搭船从济水撤离了。” 这三天里,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籍丘子鉏都得硬守下来! 籍丘子鉏望着鲁军的各种攻城器械逐渐接近阳州的城墙,估算着他们已经进入齐军的射程后,便准备喝令放箭。 谁知还不等籍丘子鉏下令放箭,被推至阵前的鲁军投石车便已经率先发炮。 三十余枚裹挟着火浪的巨石如流星般坠落在阳州城头,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大轰鸣声,城墙上便溅起了成片烟尘。 籍丘子鉏被飘散的尘土呛进口鼻,眼睛迷入灰尘无法睁开,但他依然不忘高声命令。 “弩车校准,掀翻鲁军的钩援之车,不能让他们登上城头!” 籍丘子鉏一声令下,阳州城垛之间的弩车瞬间扭转方向,一名士卒抱着足有小臂粗细的巨型弩矢搭上弩弦。 弩矢飞驰而出,如同利刃般贯穿钩援之车的车前挡板,数名躲藏其后的鲁军士卒被贯穿前胸死死的钉在了地上。 周边的士卒眼见同伴倒地,赶忙填补上他的位置,继续推动着钩援之车向前推进。 如此数轮射击,鲁军顶着齐军的箭雨,冒着被弩矢贯穿的风险,但斗志却丝毫不减。 籍丘子鉏看到鲁人各个奋不顾死,头皮都禁不住发麻。 “这些鲁人,到底是何人的部属?” 但还不等他想明白,鲁军的临车已经被推至近前,临车平台之上,早已憋了许久的鲁军弓手们撒开弓弦,鲁军的箭雨顿时席卷城头。 趁着齐军应付不暇之际,高举棚板抵御齐军射击的鲁军士卒骤然散开,为身后手推飞桥的同伴们让开一条坦途。 一瞬之间,悍不畏死的卞邑徒卒推动着十几座由圆木和木板链接打造,装配有木轮的飞桥冲向护城河。 只听见轰隆数声后,十几座飞桥被填装在了护城河的沟壑之间。 钩援之车通往城墙的最后一道障碍也被彻底扫除。 临车之上的宰予见状,立刻拿起鼓槌手臂绷紧,如雨点般奏响车上战鼓。 伴随着猛烈的击鼓声,推动着钩援之车的士卒纷纷咬紧牙关,手臂青筋暴起,奋力向前推动。 籍丘子鉏见势不妙,立刻大吼一声:“上飞钩!” 此话一出,城墙上立刻飞出七八枚由绳索链接的钩爪。 这些钩爪盘绕于钩援车上,绕了几圈后,死死地固定在了车身。 籍丘子鉏大喝一声:“给我拉倒它!” 一声令下,齐军一拥而上,每一条飞钩后都站着三四名士卒。 他们横眉竖目,一齐用力,如拔河般向后拖拽绳索。 鲁军的钩援车一瞬之间,竟有了倾覆的危险。 正在危难之际,宰予连忙下令道:“临车弓士,射击墙头拖拽飞钩之人!” “主君勿虑,有我纪胜在此!” 纪胜手持拓木漆弓,抽箭拉弓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城墙之上三人落命。 三人中箭撒手,攀附在钩援车上的飞钩立时少了一条。 纪胜正想再度抽箭射击时,却发现身旁箭袋竟已空无一物。 正当不解之时,只听见耳边响起咻咻数声破空之音,紧接着便看见墙头齐军又有七八人中箭倒地。 宰予顺着发箭的方向望去,只见两位手持巨弓,如铁塔般高大的汉子并肩而立。 数尺的长箭在他们的大手的衬托下,就像是筷子般娇小。 那个稍黑些的汉子端着巨弓瞄向城头的敌军,一边瞄准,他嘴里还念念有词道。 “下一箭,我要射面颊。” 话音刚落,羽箭射出,墙头齐军捂着脸痛苦倒地。 稍白些的汉子只是轻轻点头,也瞄准墙头撒开一箭。 须臾之后,墙头士卒捂着眼睛痛苦倒地。 白汉看到这里,先是一愣,旋即惭愧的垂着脑袋道。 “我没有本事,我原本是想射他的额头的。” 宰予看到这里,不由惊问道。 “这二位勇士是卞邑士卒吗?我不记得我菟裘军中还有如此善射之士啊?” 纪胜看到他们的箭术后,心有不甘的摇了摇头,向着宰予回报道。 “回禀主君,此二君,乃孟子帐下。鲁之善射者,莫能出其右者。” “喔?”宰予惊异道:“如何称呼?” 两兄弟闻言,一边放箭一边回道。 “颜氏兄弟。” “颜息。” “颜高。” ------题外话------ 我本来想求月票的,却只得到推荐票,我没有本事。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零九章 请以首级奉上(4K6) 在颜氏兄弟、纪胜等善射之士的掩护下,鲁军的钩援之车终于接近城墙。 城墙之下,卞邑徒卒不顾箭雨、礌石的袭击,冒险离开挡板掩体,钩援车上的绳索瞬间放下,下方的徒卒立刻接过绳索,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一齐拖拽。 数十人一同爆喝:“卞子助我!!!” 话音刚落,钩援之车上的二段长梯便被翻转拉出,厚重的长梯犹如泰山压顶一般朝着城头压下,将阳州的城垛轰隆压碎,长梯前端的铁钩好似虎爪般破开城头砖瓦,死死的嵌入其中。 带领钩援之车在前冲锋的孟氏家臣冉猛见状,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诸军将士,随我冲锋!” 冉猛说完这话,便率先攀上钩援之车,脚踩长梯冲向城头。 籍丘子鉏见到如此情形,立刻下令道:“上滚木!不能让鲁军登城!” 命令下达,城头的齐军立刻派出数人,数人合抱高举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圆木,顶着鲁军临车上飞射而下的箭雨,将它扔到了长梯之上。 圆木顺着长梯滚滚而下,瞬间将数十名正顺着梯子向上攀登的先登勇士撞了下去。 滚木冲到冉猛的面前,冉猛见状心下大骇,赶忙撒开兵器,双臂发力向前抵挡。 他运起双拳砸在圆木上,发出一声爆喝:“嗬啊!!!” 圆木滚落的趋势顿时一缓,冉猛后退数步,紧随在后的鲁军士卒也急忙伸出手去帮他稳住身形,七八人一齐用力,终于将齐人的滚木阻截在了半途。 但还没等他们缓口气,又一根滚木便奔腾而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后一根滚木撞在前一根滚木上,巨大的冲击力通过虎口传递到冉猛的双臂,再接二连三的蔓延到支撑着冉猛的鲁军士卒身上。 数人准备不及,双臂被震得发麻。 他们只觉得胸前血气翻涌,口中猛地一甜,骤然喷出一口长血。 随后从长梯上摔落,沉沉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四周顿时扬起一片尘土。 但冉猛却依然死死的支撑着,只见他目眦欲裂,平日里威武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的几乎变形。 他的牙关紧锁,嘴唇紧闭,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丝丝黑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正当他感觉即将无法支撑之际,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双宽厚的大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死死的按在了滚木之上,冉猛受到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大半。 冉猛扭头望向身畔,发现那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 来人正是他的兄长,同样以勇力闻名鲁国的冉会。 他禁不住想要抱头痛哭。 “大哥,我怕!!!” 冉会的左臂插着两根箭矢,伤口正不住地向外溢出鲜血。 但这却并不能动摇他阻绝滚木的意志,冉会丝丝的吸着气,用低沉的嗓音嘱咐弟弟道。 “大丈夫,只恨生不逢时,未遇明主,生不得建寸功,死不得立尺业。 如今我等奉命先登,倘若半途而弃,将安归乎!人谁不死,何怯之甚也! 猛啊!今日岂是哭泣之时?速速拭去眼泪,从我先登,为大军开辟一条血路!” 冉会语罢,便仰天长喝,其声有如朱雀唳于南荒,其志好比苍龙鸣于东海。 “若能全宗祀于万代,垂名节于竹帛,大丈夫,虽死可矣!!!” 此话一出,冉会竟然顶着两条滚木的重量,开始艰难的向上迈步攀登。 宰予在临车上目睹了这一幕,禁不住咏叹:“冉子之勇,何其壮哉!” 攻城鲁军受到冉会的鼓舞,原本因滚木而消沉的士气也再次高昂了起来。 他们紧随冉会的身后,在他的身边高举盾牌,为他阻挡流矢。 冉猛也重新凝聚出一腔勇气,不顾浑身剧痛冲上前去,与大哥一起顶着滚木向前推进。 而就在此时,鲁军的临车也冲上飞桥,接近阳州城墙。 宰予转过身去,冲着身旁的申枨嘱托道:“子周,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申枨从宰予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赶忙问道:“子我,你想干什么?” 宰予敛甲提剑,高声喝道。 “我听说: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礼义而身名能全者。 我曾于卞子身前起誓,为他报仇雪恨,还他清名。 如今卞子尸骨未寒,昔日之言犹在耳边回响,我又岂敢背誓弃言、断义失礼!” 申枨闻言,急忙劝道:“子我,不可啊!你身为先锋统帅,岂能置自身于险地?” 但宰予显然并未听从他的谏言,他高声喝令道:“降天梯!” 宰予一声令下,四座临车之上,立刻各自伸出一道长梯,从临车高台一直蔓延到阳州城头。 宰予高喝道:“摧锋陷阵锐不挫,诸君共争第一勋!二三子,从我先登破敌!” 语罢,宰予率先踏上天梯。 申枨见无法更改他的意志,只得一咬牙,高声下令道:“前军弓弩,往两侧射击,掩护大夫前行!” 他话音未落,便又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跟着宰予冲了出去。 申枨连忙大喊:“子路,你怎么……” 子路也来不及与申枨多做分说,只是朝他瞪眼:“子我礼化万民,义感众生,我又岂能弃他于不顾!” 语罢,子路又冲着身后甲士高喊道:“先登之士,随我共助菟裘大夫!” 宰予手提干将莫邪为他千锤百炼锻打而出的利剑,虽行于天梯,依旧迅如疾风。 纪胜、颜息、颜高等善射之士为他一一点杀周遭齐人弓手,而齐军的滚木又由于临车与城墙的高度差无法使用。 因此他们只能派出士卒提前等候于天梯之下,准备宰予一到,便将他乱刀砍死。 宰予还未等行至尽头,便掏出端在手里多时的密封陶罐,朝着前方齐人的军阵中投掷了出去。 而他身后的菟裘甲士也效仿宰予的行为,挨个甩出陶罐。 只听见砰砰砰的瓦罐破裂声,一时之间,阳州城头尽是弥漫开的刺鼻气味。 纪胜见到如此情形,立刻从箭壶中抽出一根箭矢,随后放在身旁的焦油罐子里轻轻蘸了一下,再以火把点燃,随后屏气凝神瞄准城墙,一箭放出! 箭矢不偏不倚的落在阳州城头被浸湿的砖瓦之间,冲天大火顿时升起,火舌裹挟着浓浓黑烟飞扬于天际,似是要将世间万物都焚为灰烬。 突如其来的大火令齐军阵脚大乱。 籍丘子鉏见到前方鲁军即将突破,只觉得头上冷汗直冒。 他死死的盯着冲锋在前的宰予,高声喝令道:“拿我弓来!” 但宰予还不知道他已经被这位齐国神射给盯上了,他纵身一跃跳入齐军之间的缝隙中,一剑劈死面前挥戈之士,又飞出一脚将旁边慌乱的齐军士卒揣进了熊熊大火之中。 齐军正准备一拥而上,取下宰予的项上人头。 但登城的鲁军已经势不可挡,菟裘甲士各个悍不畏死。 他们就像是不要命一样前赴后继的跳向宰予身边,用血肉之躯将自家主君死死的拱卫在内。 卞邑徒卒紧随其后,他们的装备虽然没有菟裘甲士那般精良,但他们怀揣着为卞庄子复仇的决心,纵然身上多处受伤,也不能让他们生出半点怯畏的情绪。 在卞邑徒卒的帮助下,宰予率领的菟裘甲士很快在阳州城头站住了跟脚,并开始逐步扩大控制范围。 随着他们的威胁逐渐增大,从另外三座临车登城的甲士也有了突破进展。 阳州城头四处被破,冉会、冉猛率领的钩援之车压力瞬减。 而鲁军的冲车也趁着齐军混乱,顺利抵达阳州城门,他们正在公山不狃的指挥下奋力撞击着被齐人以土石堵塞的城门。 宰予的铠甲被开出数道口子,但烈火与鲜血却帮他掩盖了身上的疼痛,他举起长剑正要终结下一个敌人的性命…… 突然,一道冷箭突至,正中他的肩头。 宰予应对不及,右手忍不住一松,手中长剑落地。 他面前被吓得面色苍白的齐军士卒见状,忍不住面上一喜,运起手中长戈便朝着宰予的喉间捅去。 岂料还未等长戈抵达,他便感觉左腰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就像是风中落叶被人一脚踹飞,飞过城头砰地一声摔在了墙下土地。 宰予捂着冒血的肩膀转头看去,助他一臂之力的,正是师兄子路。 子路目若虎豹,横眉扭头,看向远方发箭之人,震声骂道。 “贼子,怎敢伤我仲由手足兄弟!” 子路的爆喝声远远地传扬过去,吓得籍丘子鉏面色一变。 他看了眼陷入一片火海的阳州城头,听着耳边愈发躁郁的喊杀之声,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冲着身边的军士说道。 “敌人已经登城,我们看来是无法抵御了。七天的时间,我也算是对得起国子的信任了。现在,可以准备离开了。” 他正准备走下城楼,谁知耳边突然传来数声怒喊之声。 “大夫!方才射您之人,正是齐将籍丘子鉏!” 籍丘子鉏扭头看去,只见宰予已经拾起了地上的利剑,此刻正以剑尖指他,号令部属道。 “凡是能得籍丘子鉏尸首,为卞子复仇雪恨者,我自当以田亩、重金酬谢,并向国君当面表荐,举其为元士!” 有国仇家恨在前,又有财帛利益在后,鲁军士卒无论勇力大小、胆气强弱,皆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而籍丘子鉏本就并无多少战意,他之所以留守阳州,不过是为了帮国夏多拖延上一些时日,防止齐军主力被鲁晋合围而已。 他听见宰予的号令之声,不由心中惊惧,赶忙加快脚步向外奔逃。 但宰予岂能让他如愿,他看见籍丘子鉏想跑,只是大声呼嚎:“籍丘子鉏弃城而逃!籍丘子鉏弃城而逃!” 鲁军士卒听见这话,也随之高呼:“籍丘子鉏弃城而逃!” 此话一出,还残存了些战斗意志的齐军不由扭头向城楼望去,他们发现主帅不知所踪,刚才还站的满满当当的城楼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看到这里,哪怕是勇悍之辈,心中也免不了生出些绝望的情绪。 而胆气薄弱些的,更是直接放下武器伏地跪拜。 “我等愿降!我等愿降!” 而籍丘子鉏听到鲁军高喊他弃城而逃,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怒意。 他正想要回去再战,正巧看见前方齐军士卒投降的场景,因而只得怒叹一声道:“欸!罢了!已经事不可为了!” 他带领部下迅速奔下城楼,来到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前,正想上车逃跑。 他的头顶忽然传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声:“贼子,哪里跑!” 还不等籍丘子鉏反应过来,他便被从天而降的巨汉扑倒在地,死死的压在了身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令宰予惊叹的鲁军善射之士颜高。 而刚刚登上城墙的颜息看见哥哥正与籍丘子鉏殊死搏斗,也急的想要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但他看了眼足有五六丈高的城墙,终于还是收回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他急的向身边的同伴喝问道:“方才我哥哥是怎么下去的?” 同伴赶忙回道:“他是先跳在城下的民房上,然后再下去的。” 颜息闻言恍然大悟:“吾兄竟有如此之大智!” 语罢,颜息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几步助跑,纵身一跃,以双臂抱膝的姿态,如同出膛炮弹般往城下民房坠落。 旋即,只听见轰隆一声,城下民房的屋顶上多了个窟窿,里面还有丝丝缕缕的尘土扬出。 “不好了!颜息这小子坠楼啦!” 宰予原本捂着肩膀正疼呢,结果看见颜息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他把疼痛都给忘了,只是忍不住叹道。 “以身为箭?以命做矢?性烈至厮,颜息之勇,当为人间大炮!” 但他刚感叹完,便看见城下颜高与籍丘子鉏已经扭打一团,二人手中都没有兵器,只是单纯的以力搏之。 两人一阵翻滚扭打,而齐军甲士则是手提长戈短剑,聚在一旁,谁也不敢轻易出剑,生怕误伤到了籍丘子鉏。 宰予见此,当机立断,高声喝令道:“颜子勿怕,我来助你!” 菟裘甲士纷纷放下绳梯,宰予、子路一马当先沿城墙而下。 而纪胜则立于墙头不断发箭恫吓颜高身边的齐军,让他们无法轻易近前。 宰予与子路刚刚抵达城下,还未走远,便看见路边民房的大门被猛地拉开,一瘸一拐的颜息从中迈步走出。 宰予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颜子无恙否?” 颜息只是焦急道:“大夫勿虑,救我大哥要紧!” 而在他们交谈时,子路已经带着一众士卒与周遭的齐军交战。 颜高的背部已经被开了几道口子,手臂上全是血淋淋的伤痕,满头满脑都是被齐人殴打后溢出的鲜血。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但他的双臂却像是绳结一般死死的锁住籍丘子鉏的咽喉,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籍丘子鉏白眼外翻,飞起手肘,不住地击打着颜高的腹部,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挣脱一丝一毫。 颜高的嘴里飚出一口血来,吐得籍丘子鉏满脸都是,呛入他的口鼻。 籍丘子鉏失去了视线,看不清外界的变化,他的手不住地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探摸到一柄兵器来了结颜高的性命。 终于,他摸到了剑柄,他的心中骤然出现了一丝求生的希望,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但就在他想要拿起地上的长剑时,一只脚死死地踩在了他的手掌上,让他再也无法向前寸进。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籍丘子鉏的面前,阻隔了照在他面上的阳光。 “啊!!!!”籍丘子鉏痛苦大叫:“是谁?到底是谁!!!” 他听见长剑出鞘的呛朗声,听见清冷肃杀的嗓音响起。 “菟裘大夫,宰予!” 寒光闪过,两点飘血,一条人命。 齐将籍丘子鉏,授首。 ------题外话------ 如果其他作者对你不温柔,可以让我试试做你的作者吗?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章 振旅恺还(3K2) 阳州城外,济水之畔。 一座崭新的庙宇在河边建立。 鲁军在此列阵,季孙斯、阳虎、孟孙何忌等鲁军高层悉数在此列阵。 在阳州战役中负伤的菟裘大夫宰予等人也在士卒的搀扶下在此观礼。 军阵之中,搭载着鲁国先君鲁僖公神主(灵牌)的斋车缓缓驶出,停留在了这座新庙阶下。 主帅季孙斯朝向斋车行稽首礼三次,随后收敛面容,恭敬趋步向前,将神主请下斋车,送入庙中供奉。 季孙斯放下牌位后,再次向神主牌行稽首礼三次,以示恭敬。 随后朗声命令道:“荐孰!” 命令下达,鲁军之中,立刻迈出三队甲士,依此向神主进献烹熟的三牲荐孰之祭。 荐孰毕至,季孙斯又喝令道:“荐血腥!” 鲁军之中,又有三队甲士出列,向神主进献刚刚屠宰完毕的三牲血腥之祭。 血腥已献,季孙斯再次号令道:“裸辔!” 孟孙何忌、子服何、阳虎、公山不狃、公敛处父悉数出列,宰予也忍着疼痛迈步出列。 六人从身边甲士的手中接过装满了郁辔香酒的圭瓒,登上高台,将酒水洒于神主前的黄土地上。 随后向神主行礼三次,之后退下一阶台阶,于季孙斯身旁侍立。 做完这一切后,季孙斯又命令道:“馈食!” 此言一出,在大野泽之战与阳州之战中立下功勋的一众勇士一齐出列,由于伤重无法站立的,则选取信任的伙伴代为效劳。 他们端着盛放着煮熟五谷的鼎镬,踏步走上高台,随后俯身将鼎镬供奉于神主之前,随后恭敬行礼,然后退下两阶台阶,在众位统帅大夫身边侍立。 季孙斯见礼数已尽,便又恭敬转身,在鲁僖公的神主面前报告道。 “齐人侵我,图我疆土,坏我社稷。 蒙先君神佑,我军于大野泽畔、阳州城头,两败齐师,杀敌两千九百六十四人,生俘三千两百一十七人,其余逃亡者无数。 我军大捷,季孙斯特领贤谋良将、奋不顾死之士于此设立宫庙,献四礼,祭天地,以告先君在天之灵。 今大事已成,请先君允我振旅恺还。” 季孙斯语罢,侍立一旁的诸军将帅、阶下勇士也一同请求道。 “请先君允我振旅恺还!” 语罢,季孙斯向鲁僖公的神主再拜三次,随后扭转身躯,冲着全军将士拱手行礼道。 “振旅,恺还!” 此语言毕,鲁军鼓乐齐鸣,万千鼓声擂响天地之间,军伍列队整编,将士凯旋班师。 宰予在申枨的搀扶下登上战车,还未等站稳,便觉得肩头的伤口被扯动,一时之间疼的龇牙咧嘴。 而坐在宰予身边的子路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胸前被齐人劈了两刀,索性伤口不深,只是划开了一层皮。 只不过天气炎热,他的身上又披着一层战甲,流起汗来,汗水浸入伤口,还是不对滋味儿。 申枨见到他俩各个面目狰狞,一时之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今天本是振旅恺还的大好日子,但看你们俩这表情,反倒像是咱们打输了一样。” 宰予正想同他分辩两句,谁知还未等开口,便听见行走在他周围的菟裘甲士们和着鼓声引吭高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我们兵车很安全,前后高低都稳健。四匹公马步伐齐,步伐齐整性驯良) 菟裘甲士高声歌唱,很快便勾起了其他士卒的共鸣,卞邑徒卒也开始和着他们的声音一起高歌。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猛烈出击讨玁狁,进军大原敌胆丧。文武双全的尹吉甫啊,万邦效法的好榜样!) 申枨一边驾着车,一边忍不住笑道:“子我,你听啊,是《六月》!他们在把你比作尹吉甫称颂呢!” 宰予听到这里,忍不住老脸一红:“尹公的德行,哪里是我可以企及的呢?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宰予说这话,倒也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认为以自己目前的成绩,还无法与尹吉甫相比拟。 从文化上来说,五经之一的《诗》正是由他编纂而成的。 夫子虽然曾经重新修订过《诗》,但总得来说,还是在尹吉甫的初版《诗》的基础上进行增加和删减。 而从治国理政的角度来说,周宣王时期,周王室逐渐衰微,尹吉甫在此时出任太师,辅佐宣王完成中兴。 玁狁部族入侵中原,他与南仲奉受天子之命,率军讨伐玁狁,不仅获得大胜,还一路向西反击到了玁狁的老巢大原。 之后,又奉命南征,击败不服天子教化的淮夷部族。 淮夷慑服于尹吉甫的锋芒,不敢再对诸夏采取敌对态度,而是重归周王室治下,向天子称臣纳贡。 自尹吉甫辅国以后,天子的威势再次于四海内传播,礼乐的教化再次于天下间盛行。 这样的人物,宰予即便有心,也只敢仰望尹吉甫,而不敢与他并肩。 现在的他,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成绩,大概也就只做了两件小事吧。 第一,是治理好了菟裘。 第二,是帮助鲁国抵御了齐国的入侵。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成绩。 那就是发行了许多的书籍,降低了普通民众学习的成本。 虽然做到这些事也挺了不起的,但宰予私下里觉得,他的成绩与尹吉甫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因而,面对大家的吹捧,宰予只是谦卑回道。 “夫子说过: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虽然我没有尹公那般贤能,我的德行也没有尹公那般广博,但我愿意向他看齐。” 季孙斯与孟孙何忌共乘一辆战车从旁经过,他们听到宰予的回答,也免不了微微点头赞许。 孟孙何忌道:“胜则不骄,败也不馁,居功不傲,无功不怨。君子哉若人!贤德哉若人!” 宰予听到这话,更不好意思了。 而孟孙何忌看他脸红,则忍不住哈哈大笑。 “子我,你何必如此谦虚啊!鲁齐之战,你当居首功,你的功绩,众将士都看在眼里。我作为与你同拜在夫子门下学习的弟子,也是共与荣焉啊!” 而季孙斯则忍不住感叹道:“既有治境理民之才,又兼辩口利辞之能,如今用起兵来竟又有万千变化,如天道风云莫能揣测。宰子,您的这些学问到底都是从哪里获得的啊!” 宰予闻言,只是笑道:“自然是从夫子那里。” “孔夫子吗……” 季孙斯听了,只是微微沉吟。 孟孙何忌看他这样,忍不住笑问道:“季子难道是想学用兵?” 季孙斯听到这里,只是尴尬的笑了笑:“不是我,是我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啊!” 孟孙何忌闻言轻轻咦了一声:“您说的是肥吗?” 季孙斯点头叹道:“可不就是他吗?肥这小子,整天只知玩乐,我将他送到泮宫读书,但他的情况,您大概也是知道的。 师氏保氏每次见到我,都得跟我说到肥这小子。说他啊,不读诗书,只好飞鹰走兽,年纪轻轻,就开始……就开始……” 说到这里,季孙斯脸红脖子粗,他只觉头顶生烟,恨不能冲回曲阜,把季孙肥挂在树上吊起来打。 孟孙何忌还不知道到底是啥事,于是便追问道:“肥年纪轻轻就开始干什么了?” “唉呀!”季孙斯恨铁不成钢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学会沉溺女色了!” 此话一出,孟孙何忌立马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受了伤躺在车上休养的子路也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宰予则开口问道:“小君子今年多大了?” 季孙斯闻言,憋了半天,方才回道:“十二岁。” 子路听了,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点头道:“是稍微早了点,不过呢,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想当年我仲由……” 他话刚说到这里,便看见申枨和宰予的目光飘了过来。 子路被他俩瞧得老脸一红,羞愧垂首道:“我这不是遇见夫子的时候已经晚了吗?如果我能早点碰上夫子,断不能做出此种无耻之事。” 季孙斯连连点头道:“仲子所言极是啊!我那小子若是能遇上一位如孔夫子那般知礼守节的君子,也断不能变成现在这样啊! 只不过现今孔夫子公务繁忙,再加上年纪大了,精力也不足。让他教导我那顽劣的小子,恐怕会把他气的够呛,所以我就想……” 季孙斯说到这里,目光便晃晃悠悠的飘到了宰予的身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宰予哪里还不能明白季孙斯的意思啊! 得了,又收一个顽童。 而且这位玩得可比公输班那小子还大,那是正儿八经的鲁国纨绔! 不过宰予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沉默了一阵。 季孙斯看到宰予这个模样,急切的问道:“宰子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宰予闻言叹了口气:“我也有心教化您的孩子,只不过我教育学生,向来遵循夫子的教导,讲究以德行来感化。 只是吧,我毕竟还做不到夫子那样的境界,有的时候,如果‘德教’太重,我怕肥小君子受不住啊!” 季孙斯也不笨,一点就透。 他当即表态道:“我没有德行,无法教导这个孩子。 只要您愿意收下肥,您作为他的夫子,对他言传身教,这便是相当于他的第二个父亲了。 如果肥有什么违礼的地方,您尽可以督促教导,不必觉得有什么为难的。” 宰予又问道:“那您所能接受的最大底线是?” 季孙斯思索再三,最终一咬牙一跺脚,拱手行礼道:“不死就行!” ------题外话------ 你努力求了很久的月票,别的作者却可以轻易地拿到。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什么叫外敌帮助罪?(4K) 曲阜郊外,由菟裘三百甲组成的军阵行于最前方,战鼓擂动,菟裘甲士意气高扬。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是卞邑徒卒组成的阵列,为首的八名徒卒肩扛卞庄子的灵柩踏入曲阜地界。 而徒卒身后,则是参与了大野泽之战与阳州之战的大功之师。 而行驶在所有队伍最前端的,则是季孙斯、孟孙何忌以及宰予的战车。 季孙斯的御者由阳虎担任,而费邑宰公山不狃则为他担纲车右。 孟孙何忌的御者则是郕邑宰公敛处父,车右和驷乘则分别由在阳州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冉会、颜高担任。 至于宰予,他的御者是申枨,车右则是子路。 鲁军之所以会用这样的队列返回曲阜,全都是出自阳虎的安排。 宰予本人虽然一再请辞,但终究拗不过阳虎的意志,再加上又有季孙斯等人从旁劝说,所以最终只能接受了这个安排。 而在回师曲阜的这段路上,宰予也很明显的感觉到了阳虎、季孙斯、孟孙何忌等人对待他的态度又更亲昵了几分。 阳虎对他倍加信任,宰予尚且可以理解。 毕竟这一次鲁军大捷后,他在鲁国摇摇欲坠的统治地位瞬间稳固了不少。 而他力排众议采纳宰予计策的举措,更是为了赢得了‘用人不疑,慧眼识珠’的美名。 最重要的是,宰予基本上可以算是阳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才。 如果单是看宰予的表面成分,这简直是阳虎亲的不能再亲的嫡系。 他对宰予态度亲近,这简直再正常不过。 而孟孙何忌与宰予结识的时间也相对较早,他在宰予没有出仕时,便已经与宰予互有往来。 况且两人之间还师出同门,虽然他们没在一起学习过,但再怎么说孟孙何忌也算是宰予的学长,因此平时对宰予也多有照拂。 可季孙斯的行为就有点出乎宰予的预料了。 这位被阳虎捏在手中拿捏了快三年的季氏宗主,不止时常与孟孙何忌一同来向他嘘寒问暖,甚至于还打算让孩子拜宰予为师。 他这是想做什么? 宰予正在思索之际,鲁军的前阵已经抵达曲阜城外。 未及入城,他便看见鲁侯与鲁国的一众公卿大夫正率领民众在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子路立于车上向前张望,低声冲着宰予和申枨道了句:“夫子也在。” 他二人闻言,连忙敛容端坐,以正礼表。 他们刚刚坐正位置,就听见远方传来盛大的乐声。 宰予等人一听便知,那是大军凯旋之音——恺乐。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大司马叔孙州仇乘坐战车向军阵驶来。 只见他左手拿着律管,右手持握节钺,来到鲁军阵前传达来自国君的命令。 “大军凯旋,国君命我为大军先导,引领有功将士往宗庙,饮至,策勋!” 季孙斯闻言行礼道:“季孙斯,奉受君命。” 语罢,叔孙州仇便命御者调转车头,为鲁军在前带路。 而宰予则轻声出了口气。 还好,听叔孙州仇话语中的意思,国君这次应当是没打算大操大办,只是按照常规路数走一套就结束。 所谓的饮至策勋,说白了就是打了胜仗,大家一起喝个庆功酒,然后论功行赏。 而麻烦一点的操办方法,一般还要多出些献俘、授馘等步骤来。 献俘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俘虏押到宗庙杀死祭天,以此来向祖先报告战争胜利的消息。 只不过这种方法如今用的已经不太多了,因为在周公制礼作乐时,曾严禁诸夏用这种方式对待兄弟之邦。 诸夏之间闹矛盾归闹矛盾,但谁要是敢这么对待敌国的俘虏,那名声可就臭完了。 所以诸夏间一般采取另一种献俘的方法,即将得到的俘虏送给周天子,交给天子发落。 这种手段,雅称叫做‘奉天子以讨不臣’。 具体解释起来,叫做‘造成既成事实再告知天子’。 用大白话来描述,就是‘仗我已经先打赢了,天子你给我补个批文吧’。 而授馘,则是奉上敌人的左耳,并以此来计算战功。 除此之外,还要在宗庙中向先祖的神主还愿等等乱七八糟的具体事宜。 不过宰予看到这里也颇感惊奇,因为鲁国身为礼仪之邦,在其他地方简省,宰予都可以理解。 但在礼仪方面从简,那可真是自打宰予生下来见到的头一回。 宰予正在好奇时,那边,叔孙州仇、季孙斯等人已经完成了交接。 军伍来到曲阜城下,恺乐愈加隆盛,周遭的乐师们也唱起了《彤弓》以欢迎这支大胜而归的正义之师。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红漆雕弓弦松弛,功臣接过珍重藏。我有这些尊贵客,心中实在很欢畅。钟鼓乐器陈列好,一早设宴摆酒飨) 三军主帅来到鲁侯面前依次见礼,宰予也走下战车,来到鲁侯面前拜见。 “菟裘大夫宰予,幸不辱命,得胜而还。” 鲁侯看到宰予,笑眯眯的开口道:“寡人虽远在曲阜,但依旧听闻您在大野泽畔立下的赫赫功勋。 虽未能亲眼目睹您身先士卒、攻克阳州的盖世之勇,但您的事迹却早已在百姓之间口耳相传。 我鲁国有宰子您这样的贤臣良士坐镇,何愁万民百姓不得衣食丰足,何愁不能复兴先君伯禽昔日的伟业啊!” 宰予抬起脑袋正想要回答,结果他蓦地一抬头,这才发现鲁侯今日的服装,怎么好像与往日大不相同。 堂堂一国之君,如何穿了件麻布衣服? 但好在他的反应快,宰予联想到今日凯旋仪式的简省,顿时有些明白了。 宰予拜道:“作战取得胜利,这哪里是下臣的功劳啊!这一切,都是国君您的恩德所致啊! 有您的恩德在上,宰予在中奉受您的命令,之后再传达给下方听令的士卒们罢了。 如果您没有恩德的话,士卒们又如何会听从我的调遣,众将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的奉受您的军令,奋不顾身的去与强大的齐国搏斗呢?” 鲁侯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摆手道:“大夫不必谦让,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寡人又哪里有什么德行可言呢?” 宰予回道:“下臣虽然学识浅薄,但愿意谈一谈您所具备的德行。” 鲁侯之前还以为宰予是谦虚的推让功劳,所以才拿他的德行说事,谁能想到宰予居然是认真的。 鲁侯惊奇道:“难不成寡人真的有什么德行吗?” 宰予道:“您当然是具备德行的人了。 《礼》中说:如果国家八个月不下雨,国君吃饭就不杀牲。 如果年成不好,国君就要舍去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身上只穿麻布之衣,束发的饰物也只用竹笏。 在关口和桥梁处不收租税,减轻商旅的负担。 禁止在山泽采伐渔猎,让鱼虾鸟兽得以存续。 减免田亩的赋税,体现对百姓的仁爱之心。 停止大兴宫室的举措,约束自身的欲望。 有了国君做表率,大夫们也应效仿他的举措,不去建造新车、舟船,不劳役百姓了。 现在鲁国已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下雨了,田地的年成收益也将因此减少。 而您现在下令简省礼仪,换上麻布粗衣,恐怕就是为了与民众一起共度艰难吧? 如果像是您这样的国君,都不能称之为有德行,那么什么样的国君才能被称为有德之人呢?” 鲁侯听到这段话,禁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 “唉呀,真是无论什么事,都逃不出您这样智者的观察啊! 先前寡人忧虑久旱不雨,于是孔夫子便向我劝谏说: ‘国家遇到灾荒年景,国君出门乘坐要用劣马,不兴劳役,不修驰道。 如果想要祈祷时,要用钱币和珠玉进行作为祭品,而不选用牲畜献祭。 而祭祀时,也不应奏乐,举行大的祭祀,如果要用的牲畜,也应当选用次等的。 这样的行为在一般人看来是违礼,但真正的贤德君子却明白,这才是贤明君主自己降低等级以拯救民众的礼啊!’ 寡人先前对此还抱有疑虑,现在看来,事实果然如孔夫子说的那样。 如宰子您这样的贤德君子,打了胜仗归来,不仅没有责备寡人未能顾全礼数,反而还觉得寡人这样的行为是有德行的体现。 唉呀…… 若是寡人能够早点得到孔夫子和您的教导,何至于从前犯下如此之多的过错。 以致于要让前线的将士赌上性命,来守卫鲁国的宗庙社稷啊!” 宰予原本只是胡乱一猜,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直接射中了十环。 他偷偷打量了一眼肃立于鲁侯身畔的夫子,发现夫子依然还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恭肃模样。 宰予心下念叨了一声:“这也就是夫子了。如果换了子贡,这会儿怕不是脸上都已经乐开花了。” 他的念头刚一动,忽然感觉周边空气一冷。 一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感觉瞬间爬上心头。 宰予的眼珠子四处这么一转悠,果然从人群之中找到了好兄弟子贡。 坏了,菟裘的监狱看来还得继续加固,怎么能让这小子跑出来呢? 回头得好好责备子羔一番,身为邑司寇,怎么连子贡这种要犯越狱呢? 不过宰予转念一想,他好像也没办法责怪高柴。 因为当时高柴、子贡、冉求三个人是联名劝谏他不要贸然出兵与齐人死拼的。 而宰予的处理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通通的请入菟裘大牢犒赏大餐。 至于孔鲤为什么没劝他,那是因为孔鲤先前被判处‘弃官而逃’之罪,本身就已经是监狱的长期住户了。 孔鲤白天在府衙办公,夜晚就在监狱就寝。 如果他有个人感情需求,宰予也可以让邑司寇高柴给他特批,让他外出放风,奉命恋爱。 谈成了当场释放,谈不成数罪并罚! 所以说,孔鲤虽然是在服刑,但实际上除了住所别致了些以外,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冉求、高柴等人身为菟裘邑的实权人物,只要宰予没剥夺他们的职务,他们联合起来,想要合法出狱还是挺简单的。 而此时子贡望向宰予的眼神,那简直是恨不能把他宰了。 谁能想到,他堂堂端木赐,人生第一次蹲大牢,居然是拜宰予所赐。 至于宰予给他扣的罪名,子贡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谁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外敌帮助罪’! 什么他娘的叫‘外敌帮助罪’! 我端木赐学礼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种罪名! 而且不止子贡没听说过,就连邑司寇高柴也没听说过。 最后他们几人得以脱身,也正是因为高柴搬出了菟裘的相关法律条例,指出了‘外敌帮助罪’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 再加上,高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狱卒申明大义,狱卒这才幡然醒悟,将几人一同无罪释放。 当然了,以上都是高柴自我吹嘘、自我感动的部分。 在子贡看来,高柴说了那么多废话,其中最管用的还得是那句。 ——我以邑司寇的名义命令你,马上释放我自己! 对于这种经典对话,子贡当然会将其选入《论语》,并单独将其编入了专门用来‘批判’宰予的《子我篇》。 子羔陷于缧绁之中,谓胥吏曰:余以邑司寇命汝,遽释余! 言毕,立获释。 子贡私下里,还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子羔获释’的标题,并自以为妙笔。 不过高柴、子贡他们能够获释,自然不是因为故事写得好,也不是因为辩论技巧高超。 而是因为狱卒们并不傻,谁不知道宰予下令囚禁他们几个不过是一时气话? 咱们就是下面办差的,何必和菟裘四天王过不去呢。 菟裘邑的这些老狱卒,也许不像是新招进来的那些狱卒那样懂诗书,但是人家懂人情世故。 胳膊拧不过大腿,犯不着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对于狱卒们来说,这事算揭过去了。 但对于子贡来说可不是。 宰予在大野泽和阳州干的事一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以身犯险屡出奇兵,弄得他成天担惊受怕的。 妈的!子我!你要是凉了,我那些产业,我的钱,回头可到哪里赚啊! ------题外话------ 如果读者在射程范围内,那么月票也一样。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二章 声名远播(4K2) 吴国,姑苏,清晨时分。 恢弘的公宫大殿外,晏子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恭敬肃立一旁,等待吴王的召见。 他此次出访吴国,一方面是为了贯彻国家间每隔几年互相派遣使者进行聘问的外交礼节,表达齐国与吴国和睦相处的意愿。 另一方面,则是奉齐侯之命,前来探明吴王的想法,查清吴国内部的情况,看看他们是否有北上进取的志向。 晏子在吴国的公宫外等了没多久。 便看见,操吴戈、披犀甲的侍从快步跑回传令。 侍从朗声道:“天子召见!” 晏子以及他身后一同前来的齐国使者们闻言皆是一怔,不过很快,他们便明白了这句话中潜藏的含义。 吴国这是在欺压齐国、展示国威,与此同时也是在羞辱晏子啊! 晏子的仆从们皆是义愤填膺道:“夫子!您可以返回齐国了!” 谁知晏子听到这话竟然面不改色,只是盯着一旁的树杈,打量着天上的飞鸟,观望着姑苏城内河道里的鱼虫。 吴国的公宫侍从见晏子没反应,于是便走下高阶,来到晏子身边再度重复:“天子召见!” 晏子闻言,只是惊诧惶恐道:“我奉受齐侯之命出使吴国,谁知晏婴年迈昏聩,竟然搞错了方向,这……这怎么还走到天子的朝廷上来了? 虽然这么问实在是失礼,但请恕我愚笨,我还是想问您,何处可以找到吴国的君王啊?” 吴国侍从听到这话,一张脸憋得通红,而齐国的使者们则各个换上了一副笑脸。 他们起哄道:“也请您同样为我们指引找寻吴国君王的道路吧!” 吴国侍从被他们说的羞臊,只得赶忙退回去找吴王禀报。 吴王阖闾端坐大殿之中,听到了侍从的回话,不免觉得尴尬。 他咳嗽了两声,朗声道:“你去告诉他,就说吴王请见吧。” 侍从听了这话,急忙跑回去回报。 而坐在吴王下首的孙武、伍子胥等人则颇有些无奈。 伍子胥更是直接起身向吴王进言道:“晏婴历仕三朝,乃齐之柱石,他的辩才更是闻名于天下,他的德行众人皆知,您为何偏偏要去羞辱他呢?” 吴王红脸道:“寡人听说齐军新逢败绩,所以便想试探一番齐人的态度,看看是否存在北上与齐国争雄的机会。现在看来,齐人的损失,应当远没有寡人所想象的那么大啊!” 伍子胥规劝道:“齐鲁之地的百姓与我国风俗不同、言语不近,就算您能够北上击败齐国,也不能占据他们的土地,使用他们的人民。 这就好比是得到一块尽是碎石沙砾的土地,对您来说毫无用处。 而南方的越国与我国习性相似、风俗相同,民众之间交流起来也没有太多障碍。 如果您可以占据越国的土地,安抚他们的人民,这就是等于得到了两个吴国的力量了。 现如今一个吴国就足以与齐国相抗衡了,等您坐拥两个吴国时再挥师北上,难道齐人还能阻挡您的兵锋吗? 况且现在我国因为连年征战,国内百姓疲惫不堪,农桑工作不能按时展开,失去了父亲、儿子、丈夫的鳏寡孤独没有安抚得当,在战争中得到的大片土地也尚未稳固防御。 这种时候,您却想着要北上伐齐,我伍员恳请大王您谨慎的思考其中利害,慎重的做出最终的决定。” 吴王闻言,犹豫地望向一旁的孙武:“长卿怎么看这件事呢?” 孙武闻言,只是起身回道:“大王从继位以来便谋划伐楚。 在这期间,您广纳贤才、操练兵马、激励民众、发展内政,前后历时十一年,历经大大小小数十战,这才在柏举之战中靠着出奇制胜的战法将楚国彻底击溃。 现在,齐国与楚国同样是大国,要想击败他们,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功业。” 吴王听到这里,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他追问道:“可先前您推荐我读《尉缭子》,我看《尉缭子》里面说: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孙武子也。 您这样的不世之神将,只要给您三万兵马,便可横扫天下,而列国之中莫有能与您匹敌者。 寡人有您统军,采纳您的奇略,难道还不能战胜齐国吗?” 孙武闻言,只是谦虚俯首道:“您称赞《尉缭子》中的方略,可您难道忘记了吗? 著下《尉缭子》的乃是鲁国的菟裘大夫宰予啊! 而这一次率领鲁军大破齐军水师,并攻克阳州的,也正是这位宰子我啊! 现在,宰子我的才干不在我之下,而鲁国难道无法征调出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吗? 有他领军在前,恐怕我率领的大军还未抵达齐国,便已经被他拦截在了鲁国的境内。 等到那时,我恐怕就只能伏于剑上,面向南方自刎,以此来报答您的恩情了!” 吴王听到这里,赶忙起身向孙武致歉道。 “寡人明白了,在未曾安抚好国内,没有攻取越国,宰子我尚在而未能与鲁国联合之前,北上争霸的事,就暂且不要提了。” 正在此时,晏子也被带到了大殿之中。 他向吴王行礼之后,尚未等起身,便听见吴王开口问他。 “寡人听说您的贤名已经很久了,您奉受齐侯的命令,受辱来到寡人这个蛮荒僻远的国家,为寡人带来中原地方的礼仪教化,这便是施行恩赐给我了。 虽然已经得到了恩赐,但寡人还是想厚着脸皮,再向您多问几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回答?” 晏子闻言,只是露出了局促的神情,一副想要开口但又开不了口的样子。 吴王见状,奇怪道:“您这是怎么了?” 晏子回道:“我只是来自北方的卑贱之臣,奉受君王的命令,从微末的朝堂上来到贵国聘问。 虽然我愿意回答您的问题,但又担心自己的言辞不周、礼数不全,被下边的官吏讥笑,因此害怕得不知如何作答。” 吴王听到这里,立马想起了先前他羞辱晏子的事,只是讪笑着回道。 “您但说无妨,不论您说了什么话,寡人都恕您无罪。” 晏子听到这话,开口问道:“那您请问吧。” 吴王问道:“寡人虽然向西击败过楚国,向南击败过越国,在寡人的治下,吴国的疆土扩大了不止两倍。 现在寡人想要长久的保持住现在这样盛大的国威,并以此来号令诸侯,不知道您有什么给我的建议吗?” 晏子闻言,只是俯身拜道:“先人民,后自己,这样民众就愿意听从您的调遣了。 先施惠,后刑罚,这样士人们就愿意为您捍卫疆土了。 强不欺弱、贵不凌贱、富不傲贫,这样周边的国家就都愿意来侍奉您了。 如果您能够做到这三点,那么天下人中难道还有不拥护您的吗? 如果您做不到这三点,那么寡君在大野泽战败的过往还历历在目,您又怎么能不引以为鉴呢?” 吴王一听到这话,就知道晏子这是明面上骂齐侯,实际上喷他妄自尊大、以势压人。 偏偏晏子这话还说的滴水不漏,甚至于先前还特意诓他出示了‘免责声明’,提前赦他无罪了。 因此,吴王也不好直接发作,而是反问道:“如果按您的意思,难道齐侯只要做到这三点,那就能在大野泽之战中战胜鲁国了吗?” 晏子闻言叹息道:“如果做到了上述三点,那么国君亲近和疏远的人都能各自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官职,因此大臣们可以各自得以尽到忠心,百姓也不会怨恨国家的政治,所以杀敌的时候也都奋勇争先。 而现在,寡君不能施恩惠,却看重刑罚,喜欢根据个人好恶挑选人才,又不能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官职。 因此齐军上下不能用命,而领军的国子与高子虽然也是久历战阵的勇将,但他们领军的才能又如何能与我国的司马穰苴相提并论呢? 倘若穰苴挂帅,即便不能更改失败,又何至于得到这样的结局呢?” 吴王听到这话,不由问道:“您难道认为鲁国的宰子我,是可以与贵国的司马穰苴并肩的将领了吗?” 晏子回想着那日前线传回的战报,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就算他不如穰苴,至少也是位列于国子、高子之上的帅才了。若非如此,高子安能为他阶下之囚,国子何必要避他的兵锋呢?” 吴王闻言,终于端正姿态,开始回味起了晏子的话。 “长卿敬他,晏子也敬他,这宰子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 就在吴王阖闾琢磨着宰予的复杂成分时,宰予本人已经奉鲁侯之命率军进入卫国境内。 只不过,这一趟来卫国,他并不是来打仗的。 而是奉鲁侯之命出使卫国,前来与晋国军队以及迫于压力不得不再次倒向晋国的卫侯签订盟约的。 原本鲁侯接到了晋国的通知后就准备上路了,谁成想晋国居然特意提出了让宰予前来。 至于为什么是派宰予来签订盟约,而不是鲁侯亲至,这里面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是因为晋国很认可这位近来大放异彩的年轻大夫,所以决定将代表国君盟誓的荣誉交给宰予来进行。 第二,则是为了恶心卫侯。 因为从礼法的角度来说,盟誓这种大事,正常来说各国君主都得出面。 晋侯不来主持盟誓,尚且还可以理解,因为六卿这些年代替晋侯主持盟誓的情况并不少见。 但鲁国也只派出大夫与卫侯结盟,这就是纯纯的打算羞辱卫国,以惩罚他们在齐晋两国的不坚定立场。 不过鲁侯毕竟不是晋国的六卿,派个下大夫与卫侯结盟实在是太过羞辱对方。 再加上宰予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如此天功,所以鲁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宰予从小行人升成了大行人,顺带着将他的爵位也提高到了与大行人匹配的上大夫。 从下到上,看起来仅仅只是一小步的跨越,但这却意味着宰予距离鲁国的最高权力阶层——卿,仅剩下一步之遥。 而大行人这个官职所掌握的权柄,也是令宰予十分中意的。 大行人的权柄,包括对外掌管着有关迎接大宾、大客的礼仪,安排使者出使各国聘问,并以此来与诸侯保持亲睦的关系。 对内,则负责向国内的大夫们传达国君的意志,督促他们按时向国君进礼。 此外,鲁国的附庸国来鲁国纳贡、朝拜,也得从宰予这里过一遍,由宰予负责安排他们朝拜的具体事宜。 试问,还有什么职位,能比大行人更能让宰予施展拳脚的呢? 有了大行人的帽子顶在脑袋上,他以后和赵氏等列国卿大夫家族的交往,完全可以摆在台面上进行。 而且他这么做,别人不仅不能指责他,反而还得赞他一句不辞辛苦。 而且,大行人是大司寇的直接下属,而大司寇则是鲁国的卿位之一。 以宰予的年纪,再多历练两年,如果再顺便碰上点机遇什么的…… 宰予想到这里,忍不住惊叹道:“亲娘嘞,弄不好就快入阁啊!” 而在出使卫国的路上,宰予也并没有闲着。 虽然他在鲁侯面前一再辞让功劳,将阳州之战的功劳归于冉氏、颜氏兄弟的苦战,将大野泽之战归于阳虎、季孙斯、孟孙何忌的英明领导,子路、申枨、公山不狃等人的鼎力协助。 但不论再怎么让,鲁侯该给的一个没落下,面子也给到位了。 公室特意派出了一名长期为《仁报》供稿的记者,随军采访宰予,准备将他的事迹,以及即将在盟会上发生的大小事务全部记录刊载于仁报之上。 而这名记者的名字,大家也都相当熟悉,他叫端木赐。 子贡扫了眼公室那边给他提供的问题,顿时恶心坏了。 但不论如何,国君交给他的任务,他总得完成。 在磨叽了半天后,关于宰予的专访,子贡总算是完成了。 其中的精选内容大致如下。 问:大野泽之战中,我军完全处于劣势,请问当时是怎样的坚定信念支撑着您,让你赢下了这场战斗呢? 答:坚持下去,并不是我们足够坚强,而是我们别无选择。 问:为什么说是别无选择呢? 答:鲁国虽大,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过了中都,我们的身后就是曲阜! 问:阳州之战中,您不顾生死,率军先登,哪怕身陷重围,也要奋力战斗,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答:我们来自菟裘的丈夫,天生就是要被包围的!在战场上,被敌人包围。得胜归来,则是鲜花与歌声! 问:最后,您还有什么话想要对鲁国的士人君子说的吗? 答:鲁国正经历着动荡,但是不要怕,修养德行,习练六艺,我们,正被天帝垂青! ------题外话------ 月票就像七月的阳光…我不敢多看它一眼…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卫多君子,其国无故(3K7) 鲁军行至帝丘郊野外的鄟泽,从鄟泽附近的山丘向北方眺望,卫国都城帝丘的高耸城墙清晰可见。 为了防止引起外交事故,宰予下令随他前来的千人鲁军在鄟泽选取水草丰茂处扎营休息。 而他本人则带着子贡等鲁国外交官员前往帝丘,请求拜见卫侯。 宰予之所以这么小心,主要是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这次出使事关重大,而他又是主使,一旦捅出了什么篓子,他肯定得担主要责任。 夫子在临行前,还曾嘱咐他,说:“机巧而又喜好限度的人,必定坚定。勇敢而又好问的人,必定会胜利。聪明而喜好谋划的人,必定能成功。 予啊!你能在战斗中取得胜利,正是因为这三点啊! 至于那些愚蠢的人呢,他们的行为则正好与之相反。 身处高位受到宠爱,却专门嫉妒贤人,这是愚蠢人的本性。 而世上总是君子少,而愚蠢的人占据大多数的 因此地位高则有危险,责任重则会容易崩溃,这种情况可能会很快出现,你一定要谨慎小心啊。” 夫子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这明显是在告诉他,鲁国国内有人嫉妒他宰予爬的太快,所以准备暗地里给他下绊子呢。 现在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冒头,是因为宰予现在风头太盛,又刚刚立下大功,所以不好发难。 而一旦他把出使的事情办砸了,那等待他的就是一波又一波的反攻倒算。 不过说回来,他的小辫子也的确不少。 或者说,这年头但凡想在地方上做出点成绩,没有小辫子是不可能的事。 明眼人都知道周礼中的部分条目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所以但凡是想治理好地方的大夫,是绝对绕不开礼制改革这一茬的。 但问题在于,像是三桓这样的世卿家族,他们要搞改革可以直接从国君那里拿到明文命令。 说破大天,人家是奉命变法,有鲁国公室作为背书的。 但宰予这种弱势大夫就只能自己偷偷摸摸的搞。 平时大家相处融洽的时候,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关系恶化,那就是一顶违礼的大帽子扣下来,要治你的罪,你都没地方喊冤去。 现在阳虎在位,所以季氏基本上是无条件支持宰予的。 而孟孙何忌和他的关系也十分和谐,所以孟氏对菟裘的态度也很友善。 至于叔孙州仇,他和宰予也无仇无怨,既然三桓中有两桓都支持宰予,那我们叔孙氏就少数服从多数吧! 正是因为三桓的这种态度,所以宰予才能顺顺利利的在菟裘挺过两年。 可如果哪一天他们的态度变了,那宰予瞬间就会被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宰予每每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感叹:“说到底,仁义的解释权,目前还没有掌握在我的手里啊!” 至于宰予出使卫国小心谨慎的第二个原因嘛,则是因为阳虎从前把卫侯得罪的太死。 两年多以前,阳虎为了配合晋国进攻郑国,率军穿过卫国进攻郑国。 照理说,这也就是照会卫侯一下,开口借个道的事。 但问题是,阳虎不仅没有向卫国申请借道就擅自使用卫国的周道,更让卫侯气恼的是,阳虎班师回国的时候,不仅再一次通过卫国,而且还直接让鲁军穿越卫都帝丘。 这种做法可就太目中无人了。 卫侯得知这个消息后,气的下令让大夫弥子瑕领军追赶阳虎,打算直接和鲁军在豚泽开练。 卫侯都直接放出话来了。 大体的意思是,咱们谁也别请外援,就真刀真枪的碰一下子,鲁国的阳虎莫非真是欺我卫国无人吗! 而后面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是多亏了卫国老臣公叔拔。 其实这事儿本来也不应该归公叔拔管。 因为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再加上腿脚也不好,所以早在几年前就向卫侯请命,告老退休了。 平时呢,这位卫国的老干部就住在帝丘读读书、看看报,颐养天年,静待死亡的到来。 老头听说了卫侯准备和阳虎碰一碰,而国内又无人劝阻的消息后,惊得连忙唤来家仆,甚至连拉车的马都没来得及准备好,直接就让仆从拉着车子带他去到卫国公宫面见卫侯。 老头见到卫侯后,开门见山的说:“怨恨别人而效法他,这是不符合礼的。 从前鲁昭公流亡在外时,国君您准备用先君文公的舒鼎、成公的宝龟、定公的鞶鉴作为酬劳,如果有人能送鲁昭公回国,就可以在这些宝物中任意选取一件。 又允诺说,诸侯如果愿意为鲁昭公操心,那么您的儿子和我们这几位臣下的儿子,就可以把他们送去对方的国家作为人质,以此来展示您的决心。 这些都是下臣们所听到的,关于您对于鲁国的恩德。 现在您将要用小小的愤恨去掩盖过去的恩德,这恐怕是不合理的吧? 太姒(周文王的妻子)的儿子里,惟有鲁国的先祖周公和卫国的先祖康叔是互相和睦的。 而现在,您要效法小人的举措而丢掉过往的和睦,这难道不是中了小人的奸计吗? 现在阳虎如此无礼,然而却毫不自知。这是上天要让他的罪过增多而使他灭亡。 国君不如姑且等着看他的下场吧,您觉得怎么样?” 公叔拔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以下三点。 第一,阳虎违礼吃‘奥利给’,您总不能也学他违礼吃‘奥利给’不是吗? 第二,鲁卫两国世代交好,不能因为阳虎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第三,人贱自有天收,让他继续狂,咱不收拾他,有的是人收拾他。 卫侯仔细想了想公叔拔的话,感觉有道理。 况且,现在就算和阳虎打一仗,打赢了的确出了口恶气,但鲁卫两国自此交恶是免不了的。 而如果打输了的话,那就更丢脸了。 反倒不如直接不管阳虎,反正他干出这种事,天底下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到底是谁不对。 再加上公叔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为了替国家进言,甚至于急的直接坐着人拉的小‘板车’就来见他了。 老人家这么公忠体国,不采纳他的建议,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最后,卫侯只能无奈的咽下了这口恶气。 但卫侯忍气吞声归忍气吞声,以宰予对他的了解,卫侯大概率是不可能把这事儿抛之脑后的。 这一点,从他这几年对晋国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卫侯想跳反到齐国的阵营,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晋国对他不客气,甚至于屡次在盟会上羞辱他吗? 说白了,这就是个好面子的人。 如果宰予不能提前把他安抚好,回头盟会上卫侯想起昔日的耻辱,突然给他整个什么活,那宰予可受不了。 思虑之间,宰予已经来到了帝丘脚下。 他四下观察着帝丘附近的人流,一时之间被这里的繁华所震惊。 卫国虽然也曾盛极一时,卫武公时不仅曾帮助周王室的国人驱逐暴戾的周厉王,实现‘周召共和’,并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确切纪年——共和。 实现‘周召共和’的第一年,即公元前841年,也被称为共和元年。 而共和的和字,也正是取自卫武公的名字‘和’。 而周召共和的意思,则是天子的二位卿士周定公、召穆公与卫武公卫和共同代行天子权柄。 这便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共和行政了。 后来周王室陷入犬戎之乱,也正是卫武公率军帮助王室平乱,并协助周平王完成东迁的壮举。 为了报答卫武公的恩德,周平王更是在卫武公活着的时候,便直接将他的爵位晋升为公爵,以表彰他的功绩。 虽然卫国祖上显赫一时,但自从卫懿公之难后,卫国在黄河以北的国土尽数沦丧。 尽管后面继位的卫文公不懈奋斗,收拾了卫懿公留下的烂摊子,将只剩三十乘的卫国重新恢复为拥有三百乘兵车的中型国家,又兼并了邢国的土地,扩张了领土,提升了国力。 但不论如何,卫国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几十年,终究是错过了诸夏各国发展扩张的黄金时期。 而等到他们回过头来时,先前卫懿公丢失给戎人的土地都已经被晋国占据,再想讨要回来基本等同于痴人说梦。 因此卫人也只能接受卫国只能算作一个三流国家的无奈事实。 因此,在宰予的想象中,卫国的都城帝丘应当不会太大才对。 然而眼前帝丘的规模,却丝毫不亚于鲁国的都城曲阜,甚至于在商贸繁荣程度上还要更胜一筹。 这让他免不了大呼惊奇,当即引用了一句《虞书》中的《益稷》来抒发心中所想。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大臣们乐意办事,君王振作奋发,百工万业都会兴旺发达) 而身为卫人的子贡听到宰予称赞帝丘,也忍不住臭屁了起来。 “哼!算你还有点眼光。 帝丘之所以名叫帝丘,就是因为这里乃是上古五帝颛顼的居所。 帝舜在位时,商人的先祖契居住在这里。 而等到夏后氏当政时,昆吾氏居住在这里。 曲阜虽然同样历史悠久,但帝丘也丝毫不差,两座城市同样比临淄更加古早。 而就商贸工坊来说,帝丘的商品种类甚至比曲阜更加繁多。” 宰予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 “你这什么意思?和曲阜比商贸,和临淄比历史,还能这么玩?” 子贡听到这里,也察觉到了自己似乎有些双标。 他赶忙红着脸往回找补道:“夫子说过:‘与善人相处,就像进入有香草的屋子,时间长了闻不到香味,说明已与香气融合一起了。 而与不善的人相处,就如同进入鱼铺子,时间长了闻不到臭味,这是被同化了。 装朱砂的容器会变成红色,装漆的容器会变成黑色,因此君子要谨慎地选择与自己相处的人。’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不会择人而处啊!” 阴阳我? 我不就是把你关了几天班房吗? 至于嘛…… 宰予反唇相讥道:“我从前听夫子讲解《易》中的《损》《益》二卦。 夫子说:自己减少的必定会有增加,自己增加的必定会有减少。 所以说,学习的人,减损自己本来就多的东西,用虚心的态度接受别人的指教,才能成就完满。 而按照万物的规律,事物完成后必定还会产生变化,完满的状态是无法保持长久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夫子才会说:自认为贤能的人,天下那些美好的话他是听不到的,而那些损毁道德的话,他倒是全都记在心里了。” 子贡闻言,正想反驳。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车的摇铃声,他与宰予向着铃声的方向望去,发现端坐在车上的是位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子。 宰予身边有曾经出使过卫国的官吏,他看见这老者,立刻冲着宰予询问道:“大夫,要不要上去拜见一下?” 宰予奇怪道:“你认识这位老者吗?” 小吏笑道:“何止是认识啊!这一位便是卫之君子,上大夫蘧伯玉啊!” ------题外话------ 遇见喜欢的月票,面无表情擦肩而过都是我善意的伪装。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四章 蘧伯玉的人生经验(3K) 蘧伯玉? 这个名字对于宰予和子贡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 蘧伯玉,本名蘧瑗,字伯玉。 他与齐国的晏子一样,同样是历仕三朝的元老,先后事奉过卫献公、卫殇公、卫灵公三位国君。 而他的名气之所以流传于天下,也与吴国的延陵季子有很大关系。 当年吴国的王子季扎为了辞让吴国的王位,便故意向他的哥哥吴王馀祭请求出使中原各国。 季扎出使齐国时,和晏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还提醒他小心祸患。 在晋国,他又与叔向把酒言欢,还预言晋国的大政以后可能要归于韩赵魏三家。 到郑国,他又与子产一见如故,还预测子产将会接任郑国的执政,并勉励他多加努力。 而季扎在卫国时,结交的朋友则正是蘧伯玉、史狗、史鱼、公子荆、公叔拔、公子朝等人。 他离开卫国前,还特意评价了一句:卫国有很多贤能的君子,不会有什么祸患。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大抵是没什么份量的。 但如果这话是出自延陵季子之口,那其中的意味就不一样了。 首先,季扎三次辞让吴国的王位,这样的德行已经无可置疑。 而从前和季扎交往过的朋友们,也都成了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本人的预言则一一应验从未失算。 可以说,能得季扎一句称赞的人都得是个人物,就更别提那些被他认为是君子的人了。 季扎觉得蘧伯玉是君子,夫子平时讲课时也会拿蘧伯玉来举例,天下人也都称赞蘧伯玉这个人‘生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意思是说蘧伯玉每一年都要反思自己前一年的过错,时刻纠正自己。 但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宰予总感觉蘧夫子这个人有点怪怪的。 因为这人虽然称得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君子,但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君子。 每每翻开他的履历,宰予都忍不住想笑。 蘧伯玉历仕三朝,期间遇到数次内乱。 然而蘧伯玉每次都不跟着瞎掺和,一碰到动乱他就弃官而走,第一时间溜出帝丘,防止受到牵连。 而等到动乱平息后,如果国君不召蘧伯玉回来,他就留在家里自得其乐。 如果国君召他回来,他就听命返回,用他那一套‘弗治之治’的理念安定百姓,收拾内乱后留下的烂摊子。 这也是为什么夫子会称赞他: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宰予的明哲保身和蘧伯玉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甚至于晏子的‘不死君难’和蘧伯玉的‘当溜则溜’比起来都有档次上的差距。 毕竟这一位才是真正的拿得起放得下,有机会做事就做,没机会做事就溜,对于官位俸禄什么的绝不带半点留恋。 对于这样一位趣人,而且还是了解卫侯脾气的卫国大夫,宰予当然要拜见一番。 但他与蘧伯玉素不相识,该如何让他停下车驾呢? 如果直接叫他,蘧伯玉身为长者,而我是后辈,这也太失礼了吧? 宰予眼珠子一转,顿时想到了个好办法。 他揪着子贡和申枨,对他们说道:“快,下车与我一同向蘧夫子施礼。” 子贡初时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他转念一想,立马明白了宰予肚子里翻得到底是什么坏水了。 “子我,真有你的!过二人则轼,三人则下,蘧夫子这种知礼君子,这下子想不停车都不行了。” 他们三个来到道路旁,恭恭敬敬地朝着蘧伯玉的马车俯身施礼。 果不其然,原本端坐车上的蘧伯玉看到他们三个行礼,立马开口吩咐道。 “停车。” 随后,老头在御者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的走下了马车,直到站定后,才规规矩矩的向他们还施一礼。 蘧伯玉行完了礼,正想转身离开。 可宰予哪里敢放这位长跑冠军登车,今日若是不见,蘧伯玉回头又跑了怎么办? 他赶忙开腔道:“我特地从鲁国前来拜会,很希望能把名字通报给您。” 子贡和申枨也急忙帮腔:“我们也是如此。” 蘧伯玉听到这话,一捋白胡子,奇怪地问道。 “三位是从鲁国来的君子?我有幸能得知三位的名讳吗?” 宰予等人赶忙回复。 “宰予。” “端木赐。” “申枨。” 蘧伯玉虽然不知道申枨的名号,但宰予和端木赐他却是听说过的。 且不论宰予大败齐军的事迹,单是这两年他和子贡发行书籍的成就,就足以让蘧伯玉闻听过他的大名了。 “唉呀,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三位君子!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宰予笑着回道:“我遇到一件难事,而您又是天下间德高望重的长者,所以希望您能替我解惑。” “难事?” 蘧伯玉皱眉微微思索,联系到最近鲁卫两国发生的大事,顿时将宰予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谦虚的俯身行礼道:“德高望重实在愧不敢当,但我生活的年岁的确比较长久了。如果您愿意聆听我的人生经验,我也很愿意将它述说给您。” 宰予一听到蘧伯玉愿意传授人生经验,顿时有了种出使卫国成功率加一的感觉。 他连忙问道:“我的国家遭逢大旱,又在今年遇到兵灾,所以我国的国君便派我去往国外购买粮食。 现在我将要去拜见卖家,他曾经被我的同僚羞辱,他对于那件事一直难以释怀,而他的性格也让人感觉难以琢磨。 我可以运用强权的手段威压他,强迫他将粮食卖给我国,但这样一来就会加深过往的仇怨,以致于无法化解。 可如果我不用这样的手段,又担心不能买到足额的粮食,这样就会使得我国西部的百姓遭受饥饿,而我自己也会因此招来罪责。 以您来看,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明白宰予的意思。 只不过碍于两人的身份,大家都不能明说,只能互相打哑谜。 蘧伯玉只是回道:“您难道没有听说过螳螂的故事么? 它张开自己的臂膀要去阻挡车辆前进的道路,却不了解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做到,因而只能丧命于车轮之下。 这说的就是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招来祸患的故事啊! 所以对待这种事,您必须要做好准备,小心对待。如果自以为做不到的话,为什么不离开车轮行驶的道路呢?” 宰予听到这话,差点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不愧是‘跑酷达人’,卫国有口皆碑的‘长跑冠军’,他的建议居然是如果做不到就快run吧。 但宰予既然都到这儿了,自然不可能跑路。 再说了,他现在也不能跑,菟裘的五百户人家他得养,孔门的师兄弟们也指望着与他携手共进呢。 欸,说白了,我还是做不到蘧伯玉那么潇洒的转身啊! 因此,他只能继续追问道:“您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听说:既然已经拉开弓了,就必须要把箭射出去。 现如今我已经拉满了弓弦,恐怕已经无法回头了。” 蘧伯玉听到这话,抿了抿嘴唇,又回道:“那您听说过养虎人的故事么? 驯养老虎的人,不敢用活的动物喂它,这是因为老虎杀生见血,就会激起它的怒气。 也不敢用完整的动物喂它,因为老虎撕碎食物,也会激起它的凶性。 只有能够适时地让老虎吃饱,使老虎愤怒的心情得以缓和通达,才能保全养虎人的性命。 老虎与人完全不同,却懂得取悦养虎人,这是因为养虎人顺从它的脾性。 而其他人接触老虎会遭到杀害,这是因为被杀的那些人都是逆着它性子的人。” 宰予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蘧伯玉的意思。 他这是让宰予时时注意顺着卫侯的性子,照顾他的面子,不要去提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其实都是挺基本的礼节,但蘧伯玉却要特地拿出来说,看来这两年晋鲁两国对待卫侯的态度,就连这位卫国的长者君子都看不下去,以致于还要特意叮嘱宰予。 宰予赶忙向他表明心意,希望能通过蘧伯玉向卫侯转达诚意。 “您说的话,我已经牢记在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了吗?” 蘧伯玉问道:“您想要登门拜访的事情,是否已经事先通知过他了呢?” 宰予这才回道:“我引军来此的消息已经知会过了,但登门拜访的事,还未曾让人转达过。” 蘧伯玉闻言点了点头,回道:“那些爱马的人,用篾筐装马粪,用蜃器盛马尿。 结果,刚巧有蚊蝇飞到筐器的边缘,只是爱马人拍打蚊蝇的时机不对,马儿就咬断了勒口,踢伤了养马人的头和胸。 所以说,人的心意和关爱都是有一定限度,并且可能会被误解的。 更别说,您的国家与他之间还曾经产生过嫌隙,所以拜见他怎么能够不小心谨慎呢? 请您先在帝丘中找一处馆驿住下,我将会替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他说明您登门拜访的情况,并以此来化解贵国与他过往结下的旧冤。” ------题外话------ 更新在读者投出月票的时候开始,在作者得到月票的时候终结。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南子与卫灵公(4K8) 夜幕降临,繁星升起。 帝丘,公宫东寝。 卫侯端坐席上,手掌铜镜,他望着镜面中映衬出的憔悴面容,忍不住叹息。 “正值壮年,奈何早生华发。国家多难,寡人心中何安?”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外传来阵阵金玉碰撞之音,紧接着,他终于见到了那张让他终日记挂、不能忘怀的绝美面容。 女子挪着小步来到他的面前,施礼拜见道:“小童南子,拜见国君。” 卫侯心中的烦恼一扫而空,他笑着用手打着节拍,自顾自的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草蔓蔓连成片,草上露珠亮闪闪。有位美女路上走,眉清目秀美又艳。不期而遇真正巧,正好满足我心愿) 南子听到卫侯吟诗,嗔怪一声道:“您方才不还愁眉不展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脸了?” 卫侯可不管那么多,他大笑着继续唱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草蔓蔓连成片,草上露珠大又圆。有位美女路上走,眉清目秀美容颜。不期而遇真正巧,与她幽会两心欢) “有美人常伴,纵有千般忧思,又能奈我何啊?哈哈哈……” 南子来到卫侯身边侍坐,为他斟满一杯水酒。 “您身为一国之君,当为万民表率,又怎么能一味沉溺于声色呢? 小童虽是个妇人,不懂得君子的处世治国之道。 但我近来却常常听见市集中的妇人们聚集歌唱,曲调幽怨凄凉。 想必国中是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卫侯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问道:“妇人们唱什么了?” 南子回忆着听到的曲调,唇齿轻启,婉转歌唱。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的丈夫真威猛,真是邦国的英雄。我的丈夫执长殳,做了君王的先锋。 自从丈夫东行后,头发散乱像飞蓬。膏脂哪样还缺少?为谁修饰我颜容! 天要下雨就下雨,却出太阳亮灿灿。一心想着我丈夫,想得头痛也心甘。 哪儿去找忘忧草?人说这草长在树阴面。一心想着我丈夫,使我伤心病恹恹) 南子唱罢,又开口规劝道:“我虽是卫国的夫人,但说到底也是别人的妻。妇人们思念丈夫的心情,我又怎能不感同身受呢?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触怒了您,使得您将要征调军队,劳役妇人们的丈夫,乃至于赌上他们的性命,也要不惜一切的去讨伐他们呢?” 卫侯闻言,苦笑一声道:“如果妇人们是担心打仗的话,那她们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 齐国伐鲁,高张兵败被俘,国夏引军退兵,现在晋国的军队也在范鞅、赵鞅、中行寅的率领进入夷仪驻防。 这个情况,寡人就算是有心要打,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南子闻言,好奇的询问道:“小童本是妇人,不懂兵事军争,您可以同我讲一讲其中的关联吗?” 卫侯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回道:“罢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既然夫人想听,那我就趁着膳夫准备餐食的时间,给你说上一说吧。” 卫侯将他密谋与齐侯反晋的前因后果一股脑的交代给了南子。 南子一边听着,一边替卫侯再度斟满酒杯。 “这么说来,您受了这么多的气,其实心底里是不想与晋人再次结盟的?” “不想又能怎么样呢?” 卫侯无奈道:“蘧夫子和叔父他们之前就一直劝告我,说卫国是个小国,如果贸然卷入齐晋之间只会自取灭亡。 但我能够继续在卫国延续祖宗的祭祀,保持国君的地位,这都是仰仗昔日齐侯的帮助。 齐侯于我有恩,而晋人又一再欺压我国,甚至于跟在晋人后面转悠的鲁贼阳虎也敢骑在我等卫人的脑袋上,视我国的家国颜面于无物。 这口气我一忍再忍,本想着趁这一次齐国攻鲁的机会,将憋在心中多年的恶气如数奉还。 谁能想到齐国居然会在大野泽之战中一败涂地,甚至于齐上卿高张都落水被俘。 欸……高张再怎么说也是齐国的宿将,怎么就能被一个名声不显的菟裘大夫给击败了呢?” 南子听到这里,婉言劝说着。 “晋人无道,于您无礼,这是天下人都了解的。 不止您讨厌晋人,小童也是如此。晋范鞅扣押我父母之国的使臣,使得他两年不得归乡。 然而宋国却因为畏惧晋国强大的实力,连半点抗拒的言论都不敢发出。 您想要与齐侯一同反对晋国,这是天下大义之所在。 但如今国人不能与您上下一心,所以妇人们才会哀怨您征调他们的丈夫作战。 从这一点来看,您现在选择采纳蘧夫子他们的建议,与晋人重新结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小童听说:上下一心,君臣同志,然后可与之共守社稷。 现在卫国上下不能一心,君臣的意志也没有统一,这种时候外出作战,得到的只有失败。 您现在不仅避免了失败,还保全了妇人们的丈夫,让他们得以阖家欢喜。 碰上了这种好事,您不高兴也便罢了,为何还要愁眉不展呢?” 卫侯闻言惊异道:“上下一心,君臣同志,然后可与之共守社稷? 唉呀,寡人虽一直都知道你是位通诗知乐的奇女子,但没想到你居然还懂得治国的道理啊!” 南子闻言轻笑着回道:“这可不是我的言论。” 卫侯问道:“不是你的言论,那是哪位君子的高见呢?” 南子嗔怪道:“这正是您所认为的,那位名声不显的鲁国菟裘大夫的言论啊! 他所著下的书籍如今畅销于帝丘的东西两市,就连我这个不喜欢读书的小女子都看过他的几本著作。 您身为卫国的君王,卫国的百姓都要仰仗着您来生存,您怎么能不重视这种贤德君子的学说呢?” 卫侯闻言尴尬的笑了两声:“唉呀呀……原来这位菟裘大夫竟是如此贤能的士人君子,如此看来,齐国的高子败给他,倒也不算输的冤枉。” 说到这里,卫侯又有些好奇:“只是不知道这位菟裘大夫都有哪些著作,夫人能否推荐几本与我看看?” 南子回忆着她看过的那些作品,有些为难的开口道。 “菟裘宰子著作极多,其中有关于用兵的专作《尉缭子》《三十六计》,关于天文历法的《太初历》,教孺童识字的《尔雅》等等。 这些书我都遣人买来了,只不过我对那些都不太感兴趣,所以只是粗略翻了几下便扔在一旁。 宰子的专著中,唯有谈论山川精怪的《山海经》和歌咏世间百态的《菟裘诗集》是我看得最多的。 其中的《菟裘诗集》小童愿将其奉为诗中佳品,改日可以拿来与您赏鉴。” 卫侯一听到这里哈哈大笑道:“我本以为这位菟裘宰子只是个治学统兵的大家,没想到他居然涉猎的范围居然如此广泛。 既然夫人如此喜欢《菟裘诗集》,那也不必改日了。你现在便与我说说其中的内容吧,夫人最喜欢其中的哪一篇内容呀?” 南子听到卫侯与她谈论《菟裘诗集》,顿时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其中内容滔滔不绝。 “宰子的诗中,我最喜欢其中的一首《孺子歌》,可以拿出来与您咏唱一二。” 卫侯听到这里,立马命令左右道:“快!传乐师过来,与夫人伴奏!” 没一会儿,几名乐师便带着琴瑟来到殿内布置。 动听的乐声自东寝传出,南子合着乐声一边歌唱一边翩翩起舞。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清斯濯缨兮,归万民所誉。 浊斯濯足兮,受众生白目。 清浊不辨兮,当何以自处?” 卫侯反复品味着这首曲目,总觉得其中似乎蕴藏着某些意味难明的感情。 他忍不住问道:“菟裘宰子作此诗,到底是想表达些什么呢?” 南子还归卫侯身边,慢声回道:“若是按书上所说,这首诗是宰子见到济水与汶水交汇时所作。 他看见济水色浊,汶水色清,两者不能融合,所以宰子睹物伤情有感而发。” 卫侯点头道:“我大致也能猜出当时的情形,只不过寡人是在想,宰子为何会睹物伤情呢?他伤的大概又是什么样的情呢?” 南子笑盈盈的回了句:“或许是宰子遇见了哪位心上人,但心上人却无意于他,所以悲伤之下,做了这首情诗吧。” 卫侯闻言摇头道:“夫人的意见我不能赞同。若是按照你口中所说,宰子当为博古通今的仁人君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困扰于男女之情呢? 我看他多半是志向无法伸展,所以才做了此诗作为寄托吧。” 南子听了,心里立马蹦出了一百个不乐意。 “宰子出身寒微,年纪轻轻便跃居鲁国大夫之职,他从军东破莒国,北抗齐军,又有跟随鲁国上卿出使晋国的经历,这般伟丈夫,怎么能说是志向没有得到伸展呢? 正是因为他的志向得到了伸展,然而却在男女之情上遭遇挫折,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情感。 您看《孺子歌》里那两句,‘归万民所誉’‘受众生白目’,这是何等的决心? 这便说明了宰子并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哪怕清浊不辨,也只是希望自己有个归处。 按照这个思路去猜想,宰子所钟爱的女子,恐怕与他身份差距巨大,女子不忍耽误他的前程,所以才断然拒绝了宰子。 宰子此时见到济水与汶水交汇,却始终不得相融,因此睹物思人不禁落泪,这才有了这首《孺子歌》。 您不能解读其中含义,还将他视作世俗中追名逐利的小人,这便是您的不对了。” 南子说完,便扭过头去,气的满脸通红,说什么也不想理卫侯了。 卫侯见到夫人生气,赶忙好声好气的哄着。 “寡人不通诗书,也没有读过宰子的著作,自然不如夫人你这般了解宰子的为人。如果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望夫人多多谅解。” 南子见到卫侯认错态度良好,这才不再与他计较了。 卫侯看见南子消了气,这才哈哈笑着,不顾君臣之仪,竟然亲手为她斟了杯酒。 “来来来,夫人同我共饮。” 一杯水酒下肚,南子涂着膏脂的唇又明艳了几分,白皙的脸上也显出半点酒晕。 卫侯笑着又问道:“方才夫人提起宰子,对他的生平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宰子还将他的生平经历也记述在书里了吗?” 若是一般丈夫问妻子这种话,那多半是吃醋了。 但如果换在卫侯和南子这里,则是司空见惯。 因为二人的感情关系,的确可以用柏拉图式爱情来形容。 卫侯夫妇感情十分要好,但与此同时,二人又突出一个各玩各的,有时候又能三不五时的玩到一起去。 南子是宋国的公主,她出嫁前就和宋国的美男子宋公子朝产生了感情,婚后也与他藕断丝连。 而卫侯得知了这件事以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请务必带我一起玩! 第二反应是——如果你们觉得不公平的话,我还可以带上弥子瑕,咱们四个人一起玩! 正是因为卫侯一向开放的态度,所以南子对卫侯也并没有想隐瞒什么。 她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一种名为报纸的东西。” 卫侯闻言摇头:“纸我倒是知道,好像是从鲁国传出的新奇事物。报纸,我还未曾听说过。” 南子道:“报纸就是在纸上刊登的,用于刊载近期消息的一众东西。 现在鲁国境内就发行了每隔半月发行一次的《仁报》,还有一个月发行一次的《菟裘月报》。 因为报纸上会刊登最近天下局势的变化,所以去往鲁国的商旅都会购买报纸来判断最近商品行情的涨跌。 而他们回国后,又会将这些报纸交流给其他商旅。 小童之所以能如此了解宰子的事迹,就是因为我从帝丘商旅的手中收集到了自发行以来的每一期《仁报》与《菟裘月报》。 小童不止了解宰子,还从报纸上知道了许多鲁国卿大夫的名号。 甚至于宰子封地菟裘的官吏,我也能够一一叫出他们的姓氏职务。 宰子之下,还有邑宰冉求、邑司寇高柴等人…… 只是可惜因为战事,最近两期的报纸还没有被商旅从鲁国带回,要不然我又何至于要从您的口中才能得知菟裘宰子战胜齐国的事迹呢?” 南子说到这里,卫侯突然举起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说话。 南子刚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可静下来之后,她突然听见墙外响起一阵马车叮叮当当的摇铃声。 二人正屏息聆听着马车铃声,可突然,摇铃声猛地一顿。 在沉寂了一会儿后,铃声又骤然响起,旋即悠悠远去。 卫侯压低嗓音笑着问道:“你猜方才经过的是哪位大夫?” 南子闻言俏皮的眨了眨眼:“一定是蘧伯玉!” 卫侯闻言,疑惑的问道:“我国的大夫那么多,你为什么说一定是蘧伯玉呢?” 南子回道:“按照礼仪,臣下经过国君官殿大门时,必须下马行礼,然后再牵着马走过去,或者将手放在马车横杆上,以表达对国君的敬意和尊重。 小童听说,真诚的忠臣和孝子,不仅会在大庭广众恪守礼节,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也不会违背礼节。 蘧伯玉是卫国的贤德君子,做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 所以即使夜晚经过宫门,他也不会违背礼节,因此我才敢肯定是他。” 卫侯闻言,调笑道:“那如果不是蘧伯玉呢?” 南子听了,立刻向卫侯拜道:“那我就只能祝贺您了。” 卫侯疑惑道:“为什么祝贺我呢?” 南子笑着回道:“小童一直认为卫国只有蘧伯玉这么一位君子,而如果来人不是蘧伯玉的话,那就说明卫国又多出了一位君子。 您身为卫国的国君,有了两位君子来辅佐您,小童又怎么敢不为您感到高兴呢?” 卫侯闻言大笑着回道:“夫人说得对啊!来人,快去帮我去看看,刚刚过去的是不是蘧夫子。唉呀,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坐拥两位君子辅佐的好运气啊!” ------题外话------ 凡是伟大的,必是叛逆的。 作者如是,读者亦如是。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诫无垢,思无辱。 宰予伴着蘧伯玉坐在马车上一路前行。 他也忍不住感叹蘧伯玉真是位表里如一的君子。 哪怕是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也不忘恪守礼节,都一大把年纪了,路过公宫门前,还要专程下车行礼。 不过话说回来,陪伴在这样一位君子身边,宰予也终于彻底的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见贤思齐。 如果换做往常,他黑夜里路过鲁国公宫,都做不到下车行礼,顶多站在车上凭轼而望以表尊重。 而现在他到了卫国,以一个外臣的身份,反倒一板一眼的守起礼来了。 宰予忍不住向蘧伯玉请教道:“蘧夫子,您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恪守礼节,难道就不觉得疲惫吗?” 蘧伯玉闻言,只是微微笑着:“您是鲁国来的君子,难道不知道鲁国有一位名叫鲁国有一位名叫机汜的恭谨之士吗?” 宰予闻言,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自己并没有印象。 于是便恭敬的向蘧伯玉请教道:“我的年纪不高,未曾听说过他的事迹,如果蘧夫子不嫌弃的话,能为我介绍一下吗?” 蘧伯玉闻言说道:“机汜当初年纪已经快七十岁了,做起事来却更加恭谨小心。 他冬天走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夏天走在太阳照晒的地方,经过集市不敢停留,众人行动一定跟随,坐的时候一定正襟危坐。 吃一顿饭的时间,要数次站起,看见穿着富贵、粗陋衣服的士人,机子都要向他们行礼。 鲁君问他说:‘机子年纪大了,难道不可减少一些恭谨吗?’ 机汜回答说:‘君子奉行恭谨,可以用来造就他的好名声。小人学习恭谨,可以用来免受刑罚。 国君赐下的座位,哪有不安稳的,可坐上去的人尚且还要提防跌倒。 一人独自享受食物,哪有不觉得高兴的,尚且还要提防被食物噎住。 现在像我这样的,吃着国家俸禄的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天下间较为幸运的人了,然而我本来不一定就应该这么幸运的。 您看那天下的鸿鹄一飞冲天,难道不是飞得很高吗? 但是用系着丝绳的箭弋射,还是可以把它射下来。 虎豹都是凶猛的野兽,但是人还是可以吃它的肉,睡它的皮。 称誉别人的人少,而诽谤别人的人多,如今我已经快七十岁了,还是时常担心刑罚加到我的身上,所以又怎么敢舍弃恭谨呢?’” 说到这里,蘧伯玉又接道:“古谚中说:诫无垢,思无辱。 引以为戒就不会留下污点,谨慎思考就不会招致耻辱。 《诗》里也说了: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温和恭谨那些人,就像站在高树上。 担心害怕真警惕,就像身临深谷旁。 心惊胆战心不安,如同踩在薄冰之上,诚惶诚恐怕沦丧。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宰予闻言不免感叹:“您能在卫国久居,而始终不会招来祸患,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蘧伯玉听到这话,又是恭谨的向宰予施礼道:“我也希望您能够引以为戒啊!” 宰予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蘧伯玉的意思。 他先前同蘧伯玉交代了他的处境,蘧伯玉现在也是在提醒他高处不胜寒,越是高位应该越发谨慎的道理。 但他转念一想,蘧伯玉同他非亲非故,仅仅是因为今天白天的三两句话,便决定出手相助,还苦口婆心的告诫道理。 君子之为利,利人。 小人之为利,利己。 怪不得夫子和延陵季子都称赞蘧伯玉,这的确是位如假包换的真君子啊! 宰予正想要向蘧伯玉道谢,忽然听见身畔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扭头望去,发现几个穿着宫服的小吏远远地追了过来。 小吏们气喘吁吁地追上马车,来到车边拜见道:“国君派我们来询问,请问车上坐着的是蘧夫子吗?” 蘧伯玉闻言回道:“是蘧瑗,还有鲁国来的一位君子。” “鲁国来的君子?”小吏们先是一愣,旋即有些犯难:“这……” 蘧伯玉问道:“怎么了?” “国君方才吩咐我们,如果来的是蘧夫子,就让您直接离开。如果来的是别人,那就将他请到公宫饮酒。 现在车上坐的是您和另外的人,所以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禀告国君。” “这……” 蘧伯玉也被小吏们没头没脑的回话弄得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宰予则灵机一动,开口向蘧伯玉请求道:“蘧夫子,您看,要不我就趁着这个机会去……” 蘧伯玉琢磨了一下,不免担忧道:“现在还不清楚国君是什么想法,您贸然前去恐怕……” 但宰予却笑着回道:“您放心吧。我敢过去自然是有信心的。再说了,卫侯现在不是正在饮酒吗? 想来他的心情应当不错,趁着这会儿去见他,就算无法说动,最起码也可以给他留下印象。” 宰予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作为立志成为春秋第一嘴炮的男人,宰予一早就把图书馆里关于外交方面的书籍翻阅了一遍。 而外交说到底,是一门和人打交道的学问。 所以自然而然的,人类学和心理学也成了宰予的研究科目。 而心理学中,则有一种被称为‘晕轮效应’的现象。 即人们在交往认知中,对方的某个突出的特点、品质会掩盖人们对他人其他品质和特点的正确了解。 而晕轮效应中又有几个关键点。 即第一印象、刻板印象、以貌取人和以己度人。 而宰予之所以不选择直接以正式身份面见卫侯,就是担心卫侯会以厌恶鲁国的刻板印象来看待他,进而牵连到他给卫侯留下的第一印象,进而引发信任崩溃。 而如果是私下以素未谋面的普通人身份面见齐侯,宰予自然为长得也算过关,谈吐最起码比子贡得体,给卫侯留下个好印象应该问题不大。 而有了好的第一印象,之后要做的,就是继续加深这个印象。 这样一来,以后和卫侯谈买粮食的事情,那就容易多了。 蘧伯玉看宰予斗志满满,因而也不再阻拦了。 他只是说道:“那您便去试上一试,如果不成的话,您之后可以再来我的府上找我,我们再一起商量对策。您为鲁国的百姓着想,四处奔走购买粮食,我又怎么能对您坐视不理呢?” 宰予闻言,笑着向蘧伯玉拜道:“我听说: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您的恩德我又岂敢忘怀?这次拜见卫侯,无论成败与否,您的恩情我都常记心中,日后定当报答。” ------题外话------ 你在想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宰子见卫灵公 宰予在侍从的带领下进入卫国公宫。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东寝殿前。 侍从在外禀报道:“君上,方才通过公宫门前的君子带回来了。” “喔?”卫侯惊异道:“方才路过宫门前的,还真不是蘧夫子吗?” 侍从回禀道:“蘧夫子方才也在,但下臣带来的这位君子是陪伴蘧夫子坐在车上的,想来是他的朋友。” “蘧夫子的朋友?” 卫侯听到这里更加好奇了:“快请那位君子进来。” 侍从闻言,立刻领着宰予踏入东寝。 谁知刚刚进门,宰予便透过幽暗的烛光,看见对面竟然坐着两个人。 坐在正位的想必就是卫侯本人了,至于他身畔那位,看起来身形瘦小,大概是卫侯的姬妾? 宰予一琢磨,感觉卫侯的个性的确与众不同。 寻常君王接见初次见面的士人,他们哪怕觉得再不舒服,都得装出一副正襟危坐、以礼相待的样子来。 而到了卫侯这里可倒好,宰予和他又不熟,结果卫侯不止坐姿举止不恭敬,还一边作乐一边与宰予见面。 如果不是宰予事先了解过卫侯的性格,换了别人过来,肯定会以为卫侯这是在羞辱人。 不过宰予虽然是有求于卫侯,但也没打算惯着他的臭毛病。 大家都是人,你对我以礼相待,那我自然也对你以礼相待。 你态度不恭敬,那我也没必要和你瞎讲究了。 此时已是初冬深秋,宰予之前出门时还特意戴了顶熊皮帽子,披了条水獭围脖。 但这身扮相实在太过粗犷,所以之前他见蘧伯玉的时候,为了防止对方误会他不恭敬,所以就把这些东西收进大袖中保管。 但现在宰予看见卫侯居然是这个态度,他干脆直接从袖子里取出帽子、围脖重新穿戴好,这才来到卫侯的面前拜见。 没办法,大冬天,的确挺冷的。不讲究也正好对了宰予的心意。 可卫侯看见宰予的这副打扮,脸色登时变了三变,他问道。 “这……您这是君子的服装,还是小人的服装?” 宰予一听这话,刚刚还不错的心情立马产生了变化。 什么意思? 你不以礼相待,还指望我和你讲礼仪? 不过他倒也没有直接发怒,而是不慌不忙的端正脸色,旋即反问道。 “敢问您,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是什么?” 卫侯听到这里,径直回道:“君子有德行,而小人没有德行。” 宰予微微点头,轻声笑了两句:“既然如此,仅仅看穿着,怎么能够判断评判一个人的德行呢? 按照楚地的风俗,居住在那里的人,出行必定身佩长剑,头戴高帽子,这不符合您对于君子服饰的要求。 但楚人之中却出了孙叔敖、析叔、伍子胥、申包胥、子西这样的人才。 按照齐地的风俗,齐人喜欢穿短衣,随意的戴着颜色鲜艳顺遂自己心愿的冠帽,这同样不符合您对于君子服饰的要求。 但齐人中却出了管仲、隰朋、鲍叔牙、宁戚、晏婴这样的贤臣良将。 吴越地区的人,喜欢在纹身断发,但却同样出了延陵季子这种天下称誉的君子,坐拥专诸这样悍不畏死的猛士。 而西戎人,向左边敞开衣襟,梳着锥子那样的发结,也出了由余这样匡扶秦穆公称霸的良相。 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穿狗皮衣的就应学狗叫,戴羊皮帽的就应学羊叫。 那么,国君您穿着狐裘上朝,敞开衣襟、端着酒爵在偏殿接见士人,照这种说法,您的行为是不是也该有所变化了呢?” 南子听到宰予的话,忍不住抬起袖子遮掩笑容。 而卫侯闻言则满脸尴尬,但终究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子,因此只是向宰予答复道。 “唉呀!能够如此直率的向寡人进言,您恐怕算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人了!” 宰予见状,也知道他爱面子,因此也不正面驳斥他,而是拿出讽谏的招数阴阳怪气他。 宰予回道:“请恕我愚钝,实在无法理解您为何说我勇敢。在我看来,勇敢有几类,而我显然不在其中。” 卫侯问道:“您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能算作勇敢吗?” 宰予见他入套,慢条斯理的回复道。 “我当然不能算做勇敢了。 我听说,在水里活动而不躲避蛟龙的,乃是渔夫的勇敢。 在陆地活动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乃是猎人的勇敢。 刀剑交错,横于眼前,却视死如归无怨无悔的,乃是壮烈之士的勇敢。 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顺利通达乃是时运造成,但却依然能做到临大难而不惧的,置生死于度外的,这是圣人的勇敢! 现在我站在殿中,正颜正色,直言辩说,而触犯您的颜面。 前面即使有车马的奖赏,能做到不为所动。 后面即使有杀头腰斩的威胁,也不为此而恐惧。 但即便如此,却依然无法劝阻您的行为,弄得我打算挥袖向您拜别,再也不愿与您相见了。 像是我这样的人,哪里称得上勇敢呢?” 南子见状,以为宰予是在怪罪她,于是站起身适时的向卫侯请退。 “君子间的对话,不是妇人所能参与的。希望您准许我离开。” 宰予听到这话,又开口说道:“我并不是在怪罪您。” 卫侯一看这架势,在场拢共就仨人,宰予不是怪罪南子,那不就是在怪罪他吗? 可说回来说回去,今天这事他的确不占理。 因此,卫侯也没法说道些什么,只能起身向宰予致歉。 “寡人并非是有意想要羞辱您,只是多喝了几杯酒水,以致于忘记了对待士人君子的礼节,还请您原谅。” 宰予看到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甚至于态度都这么敷衍,这让他更来火了。 其实他对卫侯的礼数不周倒没有多少怨愤,他生气的原因是卫侯搞双重标准。 夫子都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你无礼在前,还指望我一个外臣对你有多恭敬吗? 宰予回复道:“从前,楚文子得到茹黄出产的良犬和宛路出产的利箭,就用它们到云梦泽打猎,三个月不回来。 后来,他又得到丹地的美人,于是纵情女色,徘徊在外,整整一年不上朝听政。 葆申于是向他劝谏,说:‘从前先君信任我,让我做了太保的官职,专门负责教导您。如今您前去打猎,三月不归。又沉溺女色,一年不朝。依照先君的命令,您的罪应该施以鞭刑。’ 文子说:‘我从离开襁褓时,就列位于诸侯。如今我的年纪也这么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请夫子您换一种刑法,不要用鞭打的方式来惩罚我。’ 葆申说:‘我敬受先君之命,不敢废弃。您不接受鞭刑,这就等于是我废弃了先君之命。我宁可获罪于您,也不能获罪于先君。’ 文子无奈,说:‘遵命。’ 于是葆申拉过席子,让文子伏在上面。 葆申把五十根细荆条捆在一起,跪着放在文子的背上,再拿起来。 这样反复做了两次,对文子说:‘请您起来吧!’ 文子说:‘您这样做有什么区别呢?同样是有了受鞭刑的名声,您索性真的打我一顿吧!’ 葆申说:‘我听说,对于君子,要使他心里感到羞耻。对于小人,要让他皮肉觉得疼痛。如果让他感到羞耻仍不能改正,那么让他觉得疼痛又有什么用处?’ 葆申说完,快步离开了朝堂,自行流放到澡渊边上,请求楚文子治自己死罪。 文子说:‘这是我的过错,葆申有什么罪?’ 于是便改正自己的过错,召回葆申,杀了茹黄之狗,折了宛路之箭,送回丹地的美人。 后来,楚国兼并了三十九个国家,跃居为南方疆土最广阔的国家,楚国现在的强盛,也正是由于文子当初打下的根基。 但这全都是葆申的功劳吗?当然不是。 如果葆申向楚文子劝谏,他不听从,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如果楚文子嘴上表示听从,但却不进行改正,那对于楚国又有什么益处呢?” ------题外话------ 我以为你早已看透了我的思绪,但你却装作一无所知。 ——节选自《zaiyrj》 7017k 第二百一十八章 24岁,是菟裘大夫 卫侯听到这里,再也不敢怠慢宰予,而是连忙起身向他行礼致歉。 “寡人没有德行,缺少士人君子的教导。我听说从前商汤继承天命取代夏桀为王,又将夏桀流放到了南巢,但心里却始终觉得惭愧。 他叹息说:‘我怕后世会拿我作为话柄啊!’ 仲虺听说了这件事后,就去向商汤进谏,说: ‘德行日日革新,天下万国就会怀念。志气自满自大,亲近的九族也会离散。 您如果担心自己会成为话柄的话,就要努力显扬道德,对人民建立中道,用义裁决事务,用礼制约思想,再把宽裕之道传给后人。 我听说:能够自己求得贤人做老师的君主可以称王,以为别人不及自己的君主就会灭亡。 爱好求学,知识就会充裕。只凭自己,见闻就会狭小。’ 寡人虽然不敢窃取商汤、仲虺的德行,但又怎么敢忘记他们的教诲呢? 对于您这样的贤德君子,我愿意把您当做老师来对待。” 宰予听到这里,终于算是消了气。 他还礼道:“我称不上是贤德君子,因此不敢接受您这样的礼遇。不过如果您愿意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所有人,那么很快,真正的贤德君子就会来到您的身边了。” 一旁的南子听到这话,笑眯眯的问道:“您这样辩口利辞、勇而无畏的人难道都称不上是贤德君子吗?如果您不能算作贤德君子的话,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君子呢?” 宰予听见南子问话,只是觉得奇怪。 这女子到底什么来头,卫侯还没说话呢,她就敢在中间插嘴,哪怕是卫国上卿北宫结恐怕也不敢干这种事吧? 难道这女人不是普通的姬妾,而是卫侯的正妻? 南子? 嘶…… 宰予一想到这个名字,身上汗都下来了。 天诛予!天诛予! 完了! 怎么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另一条时间线上,夫子去见南子,都能被子路揪住不放,一顿乱喷。 现在我来见南子,如果传出去了,子路和其他几个脾气硬直的同学,还不得一起和我绝交吗? 宰予左思右想,终于把心一横,打算拉几个人一起下水。 “辩口利辞的人有很多,比如我认识一个名叫端木赐的人,他对于古今典故无一不通。 他一开口,有如悬河之水自天上奔流,又好比江海汇聚连绵不绝。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也只能算作是个小有才能的游士。 至于勇敢无畏的人,那我见到的就更多了。 我认识的人中,有一个名叫仲由的猛士,可以单拳打死猛虎。 又有一个名叫申枨的力士,可以举起篾筐大小的顽石。 还有一个名叫漆雕开的义士,虽然脚上有疾,行动不便。 但只要他发怒,一旦拔出剑来,十数个男子都不敢靠近他的周围。 然而上述这些人,和我一样,都不能称之为君子。” 南子听到宰予列举出的这些人,俏丽的面容在灯火的变化下渐渐有了变化。 因为对于一个熟读《仁报》与《菟裘月报》的人来说,宰予口中说出的这些名字并不陌生。 甚至其中的部分人,南子还能说出他们的过往事迹,现在担任何种官职。 但是单凭这些名字,南子还不能确信宰予的真实身份。 因此,她又追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君子呢?” 宰予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份就快要暴露了,还在那里慷慨陈词道。 “我平生所遇见的君子,不过两人而已。” 南子点头道:“一位是蘧夫子?那另一位呢?” 宰予闻言,拱手朝向东南方向行礼:“另一位,便是鲁国的孔夫子了!” 南子听到这里,笑着起身向宰予行礼问道:“您想必就是鲁国的宰子我吧?” “夫子他……嗯?” 宰予正准备在卫侯他们面前狠狠地吹一吹夫子,谁知道还没开始吹呢,就硬生生被南子一句话给套上了沉默,施法过程也直接被打断了。 “宰子我?”卫侯也惊奇道:“您便是宰予宰子我吗?” 宰予也摸不清他们的态度,只能试探性的问了句:“您二位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南子看到宰予这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下倒换成她不自信了。 她从《仁报》中透露的种种信息中,已经提前知道了宰予的年纪应该不会特别大,但她还是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年轻。 以她的观察来看,面前这位年轻人,应当才及冠不久。 大部分男子在这个年纪,也就是刚刚开始具备完全行为能力,可以被准许进行成家立业的活动了。 但这位可倒好,他在这个年纪竟然已经贵为鲁国大夫,还刚刚立下击败齐人的大功,眼见着又要得到晋升。 最重要的是,宰予并非是世卿家族出身,而是一般国人起家,实打实的寒士身份。 虽然寒士出身最终成就功业的人,古往今来并非没有,但像宰予这样年少成名的,确实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阳虎在宰予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给季氏看门呢。 管仲二十来岁时,也还在四处小偷小摸,三不五时零敲碎打弄点钱,大部分时候还得靠好友鲍叔牙接济过日子。 至于辅佐秦穆公称霸的百里奚,二十岁的时候还在齐国大街上要饭呢,如果不是蹇叔收留了他,说不定就饿死了。 楚国的良相孙叔敖起点更低,他是野人出身,二十多岁的时候,基本天天为了生计发愁,一大早起来看见自家的盐碱地都得直摇头。 估计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他做了楚国的令尹后,才会大修水利设施,改善楚国田地的耕作环境。 但不管怎么说,普通国人出身的士人比世卿大族的君子爬的就是慢。 宰予能以普通国人身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官拜鲁国大行人,爵封上大夫,这的确是亘古未见之奇景。 不过宰予的成功是具备偶然性的。 除了宰予建立的功勋外,同为寒士出身的阳虎把持鲁国大政,夫子杰出学生的道德光环加身,三大条件缺一不可。 但南子可不清楚中间的曲折故事。 而卫侯更是怀疑起了宰予身份的真实性。 卫侯问道:“敢问您是鲁国的那个宰子我吗?” 宰予点头道:“我的确是从鲁国来的,但至于是不是您口中的那个宰子我,我也不敢确定。毕竟我也不知道鲁国还有没有其他的宰子我。” 南子想要开口询问宰予真假,但又担心惹他生气,因此只能委婉的向他确认。 “那……请问您今年春秋几度,是否出仕,若是出仕,在鲁国官居何职呀?” 宰予闻言,起身行礼道:“予,24岁,官拜鲁国大行人,爵领菟裘上大夫。” ------题外话------ 月票,如闪烁凋零的烟之花。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一十九章 至仁者,宰子也(5K2) 南子听到年龄、身份都能对上,失声问道:“您……您当真是菟裘宰子?” 宰予听到这话,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骄傲。 唉呀!没想到啊! 宰予这两个字,已经不止是个人名了,现如今还可以算作是个名人! 宰予拱手道:“予奉受君命,引军至此,只为进行盟誓。现今,我麾下的人马正在帝丘城外十五里的鄟泽扎营。您若是不信,派人开口便知。” 卫侯听到这里,态度又庄重了几分。 他笑着回道:“想不到寡人今日竟能与您相见!在我面前谈到大夫您的人太多了,他们都称赞您乃是鲁国少有的志节贤德之士,今日一见,果真如他们所言。” 说到这里,卫侯话锋一转:“只不过,大夫来到帝丘,为何不来事先通知寡人一声呢?您若是早早告知,寡人也不至于对您失了礼数啊!” 宰予闻言,知道即将触及关键点。 于是便行礼拜道:“我作为鲁国的大行人,自然有熟知各国历史源流、卿族关系、近来交际的职责。 我来到帝丘,本应直接来拜见您,只是我了解到,您似乎与我国的阳虎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务。 两国的关系因此出现了罅隙,我担心您会将对阳虎的怒火转移到我国的身上,因此心中常怀不安。 而我又听闻贵国的蘧瑗乃是天下称誉的士人君子,所以便前去向他请教与您化解恩怨的办法。 只是没想到,还未等我问清楚,便受到了您的召见,真是让我诚惶诚恐。” 宰予这么坦承,反倒让卫侯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对于卫侯来说,阳虎事件,他需要的也就是一个鲁国的态度。 现在宰予身为鲁国派驻卫国的最高代表,他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代表了鲁国的意志。 既然人家堂堂鲁国大行人都这么诚恳的致歉了,那卫侯自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究了。 但不追究是对于鲁国,卫侯对于阳虎依旧是恨得咬牙切齿。 他回道:“大夫不必如此苛责自己,这本就不是您犯下的错误,您又何须向我致歉呢? 只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想要私下里问您,不知道……” 宰予今日来是有求于卫侯,卫侯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只能应允。 “您请讲。” 卫侯琢磨了一下,考虑到宰予现在的身份,因而还是没有直接问出口,而是委婉的修饰了一下问题的内容。 “我听说您所在国家的政权,正掌握在一位邪曲之人的手中。为什么以大夫您的能力,偏偏要去降低自己的身份,毁誉自己的声名,而去事奉那样的邪曲之人呢?” 宰予听到这个问题,只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这问题,的确不大好回答。 他现在也弄不清楚卫侯说这话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到底是想要挖人,还是单纯的抱怨阳虎,抑或是借此来试探他对于阳虎的态度。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能在卫侯面前说阳虎的好话,因为那会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才拉近的关系再次疏远。 可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在卫侯面前说阳虎的坏话,因为那就等于留下话柄了。 在没有探明敌友以前,授人以柄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因而,宰予微微沉默了一阵,俯身拜道:“我不成器,没有什么才能,而我的族人与家中子弟又不如我。 而在菟裘仰仗我维系祖宗祭祀的也有五百户人家之多,所以我不敢选择效忠的对象。” 卫侯和南子闻言,面上皆是起了一些变化。 南子是觉得欣喜,宰予所说的话,正好印证了她之前的观点,也对应了她从《仁报》上得知的诸多消息。 宰予明明是如此出众的君子,又为国家立下大功,然而却退身托辞说自己建功立业是为了照顾家族乡邻。 至于卫侯,则依然对宰予抱有疑虑,或许是因为对鲁国旧有成见的影响,又或者是视角不同。 在卫侯看来,宰予能在鲁国升的这么快,不可能与阳虎一点关系没有。 宰予现在爵位不少封,好处不少拿,但却表示自己是迫于无奈,这是否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呢? 他正想要开口继续追问呢,忽然看见门外走进几个端着食器的侍女。 卫侯见到,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宰子应当也没有用过餐食吧?来人,也为宰子奉上饮食。” 而宰予也微微松了口气,因为这也正好给他留出了一些思考的时间。 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趁着这个空隙在心中大骂阳虎。 虎子! 都他娘的怪你! 你看你这给我惹得叫什么事? 你没事让军队穿越帝丘作甚? 作威作福的时候是舒服了,现在要求人卖粮食了,你把我给推出来擦屁股! 你当我是属厕筹的吗?! 不多时,宰予面前便摆上了耳杯、甑、碟等各式餐具。 如今天气渐凉,吃饭时自然也少不了诸夏的特色——温鼎小火锅。 随着火焰升起,殿内的温度也开始逐渐上升。 宰予自感燥热,头上都冒出了缕缕汗珠,想要摘掉帽子,可又感觉不妥。 正当他打算忍一忍,先把这一截应付过去时,一直在观察他的南子突然发话了。 南子向同样被火焰燎的直冒虚汗的卫侯请求道:“殿内炎热,不如请出女御执扇驱热吧?” 卫侯先前也一直碍于宰予在场,虽然同样热的难受,但却不敢松解衣襟。 此刻南子请愿,他自然欣然应允。 卫侯下令道:“夫人所言极是,那就命人执扇驱热吧!” 语毕,卫侯还不忘询问宰予:“宰子是否需人执扇?” 宰予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蒙谢您的恩德了。” 他心中叹道:“繁文缛节害死人啊!” 没一会儿,刚刚才为众人献上饭食的女御们便拿着丝帛大扇来到了几人身边。 她们的手掌轻轻挥动,凉风徐徐吹来,宰予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 正当他打算端起耳杯满饮酒水解渴时,忽然听见卫侯猛地一拍桌子,猛地冷哼一声。 “哼!这是怎么回事?!” 宰予抬头看去,发现卫侯脸色涨红,而坐在他身边的南子一张俏脸也冷冰冰的。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是他做了什么激怒了他们,于是赶忙问道。 “是我犯下了何种罪过,以致于引您发怒吗?” 卫侯压着火气,向宰予致歉道:“不是您的问题。” 旋即,卫侯冷声问道:“方才你们几个当中,是谁向夫人呈献的饭食?” 卫侯话音刚落,为宰予掌扇的女御便跪下拜道:“是妾。” 卫侯闻言,气的端起盛放烤肉的漆盘,从中拣出一根半寸长的杂草,怒笑道。 “你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女御看见杂草,吓得脸色都白了,她跪伏在地,浑身发抖地回复道。 “妾去膳夫那里取餐时,的确没有见到里面有杂草呀……” “还敢狡辩!”卫侯怒道:“去召司寇史鱼过来,寡人今日必要治你的不敬之罪!” 卫侯话音刚落,南子又伸出筷子在烤肉上颤颤巍巍的夹出了一根发丝。 “这……” 卫侯看到头发丝,瞬间更恼了。 今日有外人在场,然而这些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拂了他的面子,这让他岂能不怒。 “快!立刻去请司寇过来,我必要将膳夫一同治罪!” 而宰予听到这里,赶忙起身出列。 这倒不是他有多喜欢管闲事,而是宰予作为一名熟读礼法的儒生,深知对国君犯下不敬之罪的结局是什么。 一旦真的坐实这项罪名,女御和膳夫必定难逃一死。 且不论饭菜中的杂草与头发丝是否真的是由女御和膳夫放入的,就算的确是他们做的,因为这点事把人杀了也实在太过分了。 宰予开口道:“如今天色已晚,现在去请史鱼大夫,恐怕不太妥当。国君如果想要严查此事的话,我虽然是个外臣,但也可以替您代劳。” 卫侯闻言眉头一皱:“您还懂得礼法?” 南子在旁小声提醒:“宰子是曲阜孔子的学生。” “原来如此……”卫侯豁然开朗。 孔子知礼的名声早就传遍天下,他的学生中不乏卫人,卫侯自然也知晓他的声名。 卫侯思索了一番,于是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您了。” 宰予见卫侯同意由他查案,总算松了口气。 还好,先把人命保下来,至于剩下的,就全看他来操作了。 宰予先是来到卫侯身边问道:“您能否将发丝与杂草交由我来查验。” 卫侯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他将证据放在盘中交由,身边的女御递了出去。 宰予接过头发观摩了片刻,又拿起杂草看了一小会儿。 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了不少。 这头发长约三寸,油光锃亮,乌黑中还夹杂着一些斑白。 宰予拿着头发与女御的黑发比对了一下,瞬间松了口气。 这头发应当不是她的。 他看了眼身畔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御,冲着她轻声询问道。 “不要害怕,我基本可以确定你是无罪的了。只是为了得到定论,能否带我去到您的居所看看呢?” 女御命悬一线,哪里敢拒绝宰予的要求,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连连点头。 而卫侯则一脸惊奇的问道:“如果不是女御做的,那难道是膳夫吗?” 宰予笑着回道:“应当也不是膳夫。至于真相如何,还请您等我从各处调查回来后,再向您慢慢述说。” 语罢,宰予便向卫侯俯身拜别,然后跟在女御的身后离开了东寝。 刚刚走出殿门,女御便嗓音颤抖地向宰予请求道:“大夫,你,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宰予只是安慰道:“放心吧。” 卫侯目视着他们出门,嘴里嘀咕着:“这菟裘宰子到底说的是真是假?这事真不是女御做的?还是说,他只是怜悯女御,所以才说了这些话。” 南子想了想,回道:“宰子在书中说过: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我觉得,他固然是爱人的君子,但多半是不会用假话来蒙骗他人,并以此遮掩他人的过错吧?” 就在卫侯与南子谈论之间,宰予已经领着女御回来了。 他正色走到卫侯面前,回报道:“真相已经查明。” “那应当如何判决呢?” 宰予正声道:“应判膳夫无罪,除此之外,为表您的宽仁,还应当赏赐女御一件新衣。” 卫侯听到这里,不解道:“这是何故啊?” 宰予道:“我方才分别去了女御的居所和您的东厨察看过了。 膳夫在砧板上切肉的刀是新磨的,很锋利。用这样的利刀在砧板上切肉,就连韧筋都能切断。 而您食用的烤肉,都是把肉切成了大小不过一寸的小块,然而唯独三寸长的头发没被切断,这是不合情理的。 所以,这不像是切肉人的过错。 之后,我又查看了烤肉的用具。 烤肉所用的木炭是最好的桑炭,用于烤制的炉子火力也很足。 用这样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黄流油,然而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却没烤焦,这又不像是烤肉者的责任。 而后,我又在女御的带领下,去查看了夫人的居室,屋顶完好无损,四面悬挂的帷幕也很严实。 所以不可能有杂草粘在夫人的身上被她携带入内。 我也查看了女御房间里的卧具,发现她所用的草席破旧开裂,编席用的绳子折断了,上面的草都碎了。 而女御穿着的衣服破旧,袖口中用于填充的絮都清晰可见。 而黏在絮上的碎席草,半寸长的,足有三根之多。 作为婢女,穿一身破旧衣服睡在破席上,席上的碎草黏在袖口,用这样的穿着给夫人和国君呈献饭食,要想杂草不掉进饭里,这是不可能的。 我请求捡一根附着在女御衣絮上的破席草,和饭里的杂草比一比,不知道您是否应允?” 卫侯闻言,立马吩咐道:“允!” 一边的小臣急忙从宰予的手中接过杂草,与饭菜中捡出的杂草对比了一番,随后回报道。 “禀明君上,完全相同。” 卫侯闻言大感惊异:“这……现在杂草可以解释了,可头发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宰予闻言笑着回道:“至于烤肉上的头发,也与女御的头发不相符合。我推测,这头发恐怕是刚才您命令扇风时,女御们扇的过于卖力,所以才把头发扇飞落在肉上的吧?” 卫侯想了想,立马低头俯视几案之下,不一会儿,果然从案下捡到了几根头发。 “这……” 卫侯看到头发,不由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荒唐。 “唉呀……险些误会了一位君子呀。” 而坐在他身边的南子则微微撇嘴,卫侯见了只得红着脸向她认错。 “看来还是夫人说的对啊!菟裘宰子的德行,不是我应该怀疑的。” 卫侯挺直腰板,扶着前额向宰予说道:“唉呀!今日可是多亏了您啊!若不是您,我险些错杀了无罪之人。” 宰予笑道:“既然您已经明晰了真相,对于我的判决,不知道,您觉得是否可行呢?” 卫侯赶忙起身向宰予致谢道:“岂敢不遵从大夫之言?传寡人的命令,赦膳夫无罪,赐给在场女御每人一件新衣。” 在场的女御闻言面上都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们款款施礼。 “谢国君赏赐。” 卫侯红脸摇手道:“这不是寡人的赏赐,只是寡人在弥补过失罢了。 你们为寡人尽忠尽力,然而却只能穿着破旧的衣服,睡着陈旧的草席,以致于差点被寡人误解为不敬。 你们如果一定要谢的话,就去感谢宰子的恩德吧。” 宰予听到这里,也谦卑的向卫侯回报道:“我之前和您说起过楚文子,楚文子能够听从葆申的建议,所以楚国得以在南方称霸。 如果没有遇到楚文子这样的明主,那么纵然有千万个葆申,又能如何呢? 所以即便您不认为这是您的恩德,我又怎么敢窃取了您的功劳呢?” 卫侯听到这儿更为自己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感到惭愧了。 而宰予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便不再多说,而是俯身向卫侯请辞。 “天色已晚,我将要返回帝丘城外、鄟泽水旁的鲁军营垒了,在此向您提出告辞。” “欸……宰子!” 宰予闻言只是垂着脑袋,也不回复。 卫侯看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先前那些话是怎么问的出口的。 他半张着嘴等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那寡人派车送您出城吧。” 宰予拜谢:“敬谢君恩。” 卫侯和南子望着宰予迈步离开东寝,直到他的身影消没于黑夜之中,这才回过神来。 卫侯叹道:“宰子是个君子啊!治理百姓却不居功,击败强敌却不自傲,爱惜民众的性命却又像是爱惜自己的孩子那样。 让他治理国家,在外可以使国家没有被外敌进攻的困扰,在内使得民众没有遭到冤狱杀戮的忧患。 然而这样的人,却从不夸耀自己的功劳,只是托辞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原因。 宰子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位仁德之人了吧?” 南子有些恼怒的望了眼卫侯:“哼!君上,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就是这样一位仁德的君子,然而您一开始却打算辱没他的声名,以致于让他愤懑离去。 如果您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天下的仁人志士,小童只能深深地为卫国将来的命运感到担忧啊!” 卫侯被夫人呛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下定决心道:“夫人说的对啊!今日,确是寡人无礼了。明日,寡人当亲自去拜访宰子,以此来向他说明寡人的心意。” ------题外话------ 谁告诉你作者一定是坏人?我就不是那种作者。 那就更糟糕了!别的作者求月票,而你不求,你注定要扑一辈子。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章 你们玩的这么大吗?(4K) 清晨的凉风吹来,宰予坐在行军大帐中围着篝火取暖。 今天他很早就起床了,昨夜他从帝丘公宫后,就一直在思考着卫侯对于鲁国的态度。 虽然他已经尽力去改观卫侯对待鲁国的看法了,但具体能收到多少成效,目前尚未可知。 如果卫侯直到最后还是不愿意借出粮食的话,也得考虑有没有其他能救急的方法。 宰予思索了一晚上,觉得目前能借给鲁国粮食的,恐怕也就只有晋国和宋国了。 其他国家要么是相隔太远,要么就是已经跟随齐国反叛晋国,虽然从道义的角度上来说,他们仍然存在借粮的可能,但宰予可不愿意在百姓存亡的问题上去用良心考验这些国家。 毕竟要是没借成,那可是真的会饿死人的。 况且宰予在晋国和宋国又正好有关系可以走。 晋国的赵氏与他私交甚笃,而赵鞅目前又急于扩大赵氏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并借此来与执政卿范鞅分庭抗礼。 而赵鞅的儿子赵毋恤又是他的学生,如果宰予借着这一层关系向赵鞅开口,想必会得到一些回应。 至于宋国那边,则可以走同学的路子。 孔门中有口皆碑的老实人司马耕,乃是当今宋国左师向巢和宋国大司马向魋的弟弟,司马耕回国后,已经被宋公正式拜为彭城大夫。 彭城是宋国的千户大邑,也就是说,司马耕这小子屁事没干,结果现在管理的领民居然比宰予还要多。 再加上他大哥二哥同列宋国上卿的高位,因此也可以预见,在不远的未来,司马耕的职业生涯定然是一片坦途。 也就是通过司马耕的人生际遇,宰予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你有你的背景,我有我的故事,我不是很硬,但你最好别碰。 子牛,就你这个家庭条件,还一天天的和我们这帮穷小子混在一起…… 怎么着? 卿二代体验生活? 你搁这儿给我演变形记呢? 宰予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想起在陈韬手机上看到过的那副对联。 上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下联: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不服不行! 宰予拿着小树枝,一边撩拨着篝火堆里的火苗,一边叹息道。 “世卿世禄害死人啊!” 不过也托司马耕的福,宰予现在又多了条借粮食的路。 宰予的嘴里正在碎碎念呢,子贡突然拨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听见宰予的嘀咕声,大摇大摆的来到宰予身旁坐下烤火。 “子我,你念叨什么呢?” 宰予连声叹气道:“我在想,就子牛那个家世,还有必要天天跟在子贱的屁股后面,去学习怎么与女孩子相处吗? 宋国向氏的嫡子,就这个身份一摆出来,多少世门高户都想把女儿嫁进来,他还用发愁娶妻的事? 难不成,他真的是与我们相处太久,以致于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这怎么还能和伯鱼共情起来了?” “欸!” 子贡闻言眼睛一瞪:“子我,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伯鱼怎么了?伯鱼的父亲是夫子,夫子如今也同样贵为鲁国大夫,难道伯鱼的家世很差吗?” 宰予将小树枝往旁边一撇,将两手插到袖中,缩着脑袋眯眼回道。 “少和我来这一套,这里没有外人,你给我把你那个道貌岸然的味道往回收一收。” 子贡四下看了看,发现宰予没有骗他,这才放松下来。 他回道:“其实吧,这事我也问过子牛。他说:‘我不想让别人因为我的身份改变对我的看法,凭祖先的余泽取得俸禄、结成婚约,那算什么本事?’” “然后呢?” “然后他就回宋国继承大夫之位了。” 子贡话刚说完,他和宰予便齐齐向火堆中啐了一口。 “呸!恶心。” 两人烤了一会儿火,感觉身上暖和了些,子贡又开口问道。 “听说昨晚你去了一趟卫国公宫,你干嘛去了?” 宰予慢悠悠的回道:“卫侯请我喝酒。” “请你喝酒?”子贡眉头一皱,嘶的吸了一口气:“这……” 宰予斜着眼望他:“你怎么这个表情?” “只有喝酒?” “不然呢?” “那可是卫侯啊!” “卫侯怎么了?卫侯……” 宰予话刚出口,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子贡,你小子什么意思?” 子贡正坐肃穆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为了借粮食,你大可以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宰予怒道:“我喜欢女人!” 子贡震声道:“卫侯也说自己喜欢女人!” 宰予怒斥道:“昨晚卫侯的夫人也在场!” “什么!”子贡双眼圆睁,一脸震惊道:“你们玩这么大的吗?!” “来人!快来人!大帐里有刺客,有人以言语行刺本帅!” “欸!子我,你小子怎么还叫人呢!” 宰予这一嗓子吼出去,大帐顿时冲入一名甲士。 子贡还以为这甲士是来擒拿他的,吓得浑身一激灵。 但甲士显然并没有要拿下子贡的意思,他来到宰予身前回报道:“大夫,晋军先锋已经抵达鄟泽,对方派了使者过来传话,说是晋军主帅希望与您见上一面。” 宰予闻言连忙起身,他问道。 “晋国领军者何人?是赵子、范子还是中行子?” 甲士摇头道:“都不是。” “都不是?那是何人?” 甲士回道:“晋国大夫,成何、涉佗。” “成何、涉佗?” 宰予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他连忙下令道:“通令全军整装,之后随我出营与晋军会和。” …… 鄟泽之畔,晋军大营外。 宰予的战车停在临时搭建的营门之外,远远地就看见晋军士卒正手拿肩扛的挑着篾筐运送泥土。 而一座简陋的土丘高台正在他们的努力下慢慢成形。 站在宰予身边的子贡看到这情况,也不由疑惑道:“才刚刚到地方,便急着垒土搭台,晋人难道是准备今天就举行盟会吗?会不会过于仓促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大笑。 两个蓄着长髯、肌肉虬结壮实的汉子正手提大雁、牵扯羊羔向他们走来。 宰予等人见状,赶忙走下战车,向二人拱手施礼。 还未等宰予开口,二人便开口唱道。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生柔莎,北山长嫩藜。君子很快乐,为国立根基。君子真快乐,万年寿无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南山生绿桑,北山长白杨。君子很快乐,为国争荣光。君子真快乐,万年寿无疆) 宰予听到这首《南山有台》立刻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他们这是在称赞宰予在击败齐国保全鲁国的功绩,并打算以羔羊与大雁作为贺礼向他表达祝福。 而这两人的身份也不言自明,这必定是晋国大夫成何、涉佗。 宰予不敢怠慢,略作思索后,便笑着唱诗回道。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咚咚作响伐木声,嘤嘤群鸟相和鸣。鸟儿出自深谷里,飞往高高大树顶。小鸟为何要鸣叫?只是为了求知音) 成何、涉佗以《南山有台》称赞宰予的功绩,宰予便以一首《伐木》感谢晋国向鲁国伸出援手的行为,同时也借此强调两国之间关系亲密,晋鲁同盟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果然,成何、涉佗听见宰予吟诵诗句,脸上的笑意更浓几分。 二人来到宰予面前行礼道:“久闻宰子大名,平阴大夫成何(河阳大夫涉佗)拜会宰子!” 宰予也笑着还礼道:“我又何尝不是久仰二位的声名呢?二位皆为享誉天下的无畏君子,多次出征攻伐伊洛之戎,又有攻灭赤狄潞氏之国的壮举。 与您二位的功绩比起来,我所做的这些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没人会讨厌别人吹捧自己,更别说宰予这种有理有据的吹法了。 成何、涉佗也没想到宰予居然会对自己的过往如数家珍,他们笑着回应道。 “宰子过誉了。能够顺利的完成征伐伊洛之戎、攻灭潞氏之国的使命,其功绩大多要归于我国的赵子,我们不过是个为他持戈护卫的从卒,怎敢跃然居功呢?” 宰予听到这里,终于也算是确定了二人的政治倾向。 先前商旅从晋国传回来的消息没错,成何、涉佗是亲附晋国赵氏的大夫。 既然是赵氏的人,那很多事就好办了。 宰予问道:“二位才是过谦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这一次晋师出征,领军主帅乃是赵子、范子和中行子,为何在这里却不见他们的踪影呢?” 成何闻言回道:“范子身为我国的执政卿,身负要务,因此在得知齐人退军后,便已经与中行子一起率军返程了。 至于赵子,他在行军途中路感风寒、身体不适,所以便委托我二人前来盟誓,希望您不要见怪。” 委托大夫来完成盟誓? 宰予与子贡互视一眼,两人在心底不约而同的升起了同一种预感。 完了,要坏事! 古语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和战争,是国家事务的重中之重。 而盟誓,也属于祭祀的一种。 这种场合,参与者别说感染风寒这种小病,就算只剩一口气吊着了,都得给他抬着到场。 赵鞅身为晋国的世卿,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既然知道,他还这么做,那就必然是存了羞辱卫侯的心思。 恐怕他是对卫侯先前背叛晋国的行为不满,所以才委派地位更低的二位大夫来与卫侯盟誓,并以这种降低礼节的方式来羞辱和敲打卫国,警告他们侍奉晋国不要三心二意。 宰予想到这里,真是忍不住想要给赵鞅一拳。 我费心费力的想要修复与卫国的关系,结果你倒好,直接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外交侮辱。 卫侯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恨死晋国? 恨晋国倒不要紧,万一把我也一块记恨上可怎么办? 我还想找他买粮食呢! 真是大国的上卿做惯了,你偶尔也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小国大夫的处境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让我宰子很难做啊! 宰予想了想,心中翻出个点子。 他问道:“我与赵子私交甚好,如今他偶染风寒,我这里正好懂得些治疗寒疾的方法,不如您二位现在便带我过去拜见赵子,我也好……” 施何回道:“寒疾的事就不劳宰子费心了。再说,赵子已经引军归国,您现在去追,恐怕一时半会也追不上啊!” 什么?! 赵鞅这就回去了? 宰予气的脑壳疼。 子贡也喃喃道:“完了,你酒白喝了。” 宰予听了这话,眼睛一瞪,望向子贡:“我就没喝。” 而一旁的申枨则一头雾水,他摸着后脑不解道:“你们嘀咕什么呢?什么酒?” 子贡咳嗽了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申枨疑道:“为什么不该问。” 子贡清了清嗓子,只是淡淡道:“古语有云: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申枨听完,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而一旁的涉佗没听清他们的对话,只单单听见了酒字,于是还以为他们是想饮酒了。 他大笑着请道:“酒水我们这里还存了些,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进来喝一些暖和身子。” 施何也热情道:“我听说鲁酒味薄,而我晋人的酒水则要浓烈一些,就是不知道你们是否能够习惯晋酒的风味啊!” 宰予一听话题要跑偏,急忙开口准备把风向扭转回来。 谁知还未等他开口,便听见身后响起了隆隆车声。 他回头一看,远方的平原上,打着卫国旌旗的车阵正向他们驶来,这显然是卫侯的部属。 而成何看到这里,则冲着涉佗打了个眼色。 但他们的这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宰予的眼睛。 宰予心中一惊。 赵鞅到底给你们交代什么了? 你们该不会还准备再给卫侯整点什么狠活吧? ------题外话------ 求票这件事交给子路。我要用可靠的人,头脑清醒的人。我们是儒生,不是谋杀犯,下手别太重。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相煎何太急(3K) 鄟泽之畔,晋军大营,高台之上。 晋国代表成何、涉佗、鲁国代表宰予、卫侯悉数到场。 卫侯看了眼今日参与盟会的成员,勉强的笑了笑,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示意随行护卫的虎贲将事先准备好的祭牛牵上来。 虽然他的表情变化幅度不大,但宰予和子贡还是看出了卫侯心中不情不愿。 不过好在卫侯屈服于晋国强大的实力,没有当场指出盟会的违礼之处,一直神经紧绷的宰予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谁知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喘匀呢,便听见卫侯开口了。 “不知二位大夫,谁愿执牛耳?” 成何闻言冷哼一声,呵斥道:“卫国,蕞尔之国而已!不过和我国温地、原地差不多大小的地方,也敢与诸侯并列!” 此话一出,不止卫侯变了脸色,就连宰予和子贡等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子贡更是忍不住嘀咕道:“我还以为卫侯服软了,闹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呢……” 诸侯盟会,通常以牛耳歃血,但具体由谁来割下牛耳,则是有讲究的。 按照周礼,实际操作割牛耳的,都是国弱位卑者。 而按照夷礼,则是由盟主国执牛耳。 而歃血的顺序,则是按照国家实力分出先后,‘争先’这个词最早说的也是争夺歃血之先。 现在卫侯请成何、涉佗执牛耳,显然不可能是他打算按照夷狄之礼进行盟会。 他多半是对于晋国派遣普通大夫与他盟会的态度不满,但又不敢直接进行指责。 所以便打算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为卫国挽回些颜面,如果成何、涉佗答应执牛耳,那就说明在这次盟会中,是以卫侯为地位最高,以卫国为尊。 像是这样暗地里通过礼仪使坏的招数,在春秋时期屡见不鲜,鲁国作为礼仪之邦,就是玩这一套的个中好手。 当年鲁国的先君鲁襄公去楚国朝拜,正好碰见楚康王去世,于是楚国人就把鲁襄公扣在了楚国,非要让他亲手给楚康王穿上寿衣。 襄公本来就瞧不上楚国,来朝拜也是迫于楚国强大的军事实力,况且他作为鲁国的国君,如果真的答应了楚国人,那等这事传出去,鲁国的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正在两难之际,鲁国大夫叔孙豹给襄公出了个主意。 叔孙豹说:“我们可以先派巫祝用桃木、扫帚祓除凶邪之气,然后再给躺在棺材里的康王送尸衣,那就没有问题了。” 鲁襄公一听,这个主意不错。 因为叔孙豹所说的这种礼仪叫做巫祝桃茢,而巫祝桃茢通常是君主为了褒赏死去的忠贞臣子才会行使的。 于是鲁襄公就在楚康王出殡那天,给他来了一全套的巫祝桃茢,还嚎啕痛哭了几声,感情运用的十分到位。 楚国人一看这情况,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于是便高高兴兴的给襄公送了许多礼品,一路把他礼送出境。 等到别人告诉楚国人真相时,襄公已经一路溜回了鲁国。 纵然楚国人因此感到愤怒,可因为这件事兴兵讨伐鲁国,实在是太丢脸了。 因为这旗号一打出去,不就等于拿着大喇叭冲着天下人大喊‘所有目光向我看齐,我们楚国宣布个事——我是沙比’吗? 所以楚国只能吃个哑巴亏,知道了也纯当不知道处理。 而卫侯现在的做法,显然是准备效法鲁襄公当年的行为,只不过,他显然低估了晋国知礼的程度,也高估了成何、涉佗的个人修养。 成何、涉佗虽然不可能像鲁国人那么懂周礼,但人家也不至于像是楚国人那样一无所知。 卫侯的小伎俩被识破,他们自然是勃然大怒。 只不过直接开口骂人,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宰予一看情况不对,赶忙出列道:“晋国是大国,也是天下的霸主,在盟会中当为尊者。 而卫国则是康叔封所建立的国家,康叔封是太姒的第九个儿子,是周公旦的弟弟,也是我国先君伯禽的叔父,二国又都是天子钦封的侯国。 所以鲁卫两国应当并列而起,而我身为鲁国的臣子,有怎么敢与康叔封的后人排列尊卑呢? 宰予无德,愿请为执牛耳者。” 宰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场面上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成何、涉佗本就是冲着卫侯去的,至于宰予与赵鞅的和睦关系,他们作为亲附赵氏的晋国大夫,对此早有耳闻。 给宰予面子,就等于是给赵鞅面子,给赵鞅面子,等于给自己里子。 而卫侯的一肚子火气也是冲着晋国去的,昨日宰予也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今日盟会又是宰予出面替他解围,这怎么能不让他心怀感激? 成何劝道:“鲁国乃周公旦之后,周公有平三监之功,拥制礼乐之德,我们怎么敢让您来执牛耳呢?” 卫侯原本也存着和晋国较劲的心思,宰予这么一弄,他也不好意思了。 卫侯同样劝道:“如果以德行来论,我国的先祖康叔不及周公。如果以长幼来排,周公的年纪又比康叔更长。无论如何,卫国的排位都应当居于鲁国之后。” 宰予道:“周公的德行不是我可以评价的。但我的德行浅薄,又比在场的众位都要年少,如果不让我来执牛耳的话,宰予于心何安啊?” 宰予敢说这话,也是在心中仔细衡量过的。 如果真让晋卫两国吵起来,那借粮食的事多半是黄了。 而他出来劝架,为两国执牛耳,虽然明面上看起来鲁国好像在位次上吃亏了,但实际上这事传出去,究竟影响如何还不好说。 再说了,就算回国后有人打算那这件事戳他的脊梁骨,不是还有阳虎顶着呢吗? 反正粮食借回来了,虎子还能连这点小事都不帮我摆平? 虎子控制的上军,可不是摆设! 总而言之一句话:怕什么?有兵在! 宰予再三请求执牛耳,众人劝阻不得,于是也只得让他去做。 宰予向众人拜谢,走下高台,卫侯也急忙命令卫国司马王孙贾手捧珠盘紧随宰予身后。 只听见苍空之下,牛牛哞的一声悲鸣。 不多时,宰予与王孙贾一个手捧牛耳,一个手捧盛满鲜血的珠盘返回。 卫侯见了,赶忙说道:“鲁国愿执牛耳,寡人实在心中不安,既然如此,歃血时,便请您位列寡人之前吧。” “仅仅是列于卫国之前就行了吗?!” 涉佗一声怒喝,竟迈步直接朝着卫侯走来,揪住了他的手。 卫侯被涉佗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又惊又怒,他喝骂道:“匹夫!你意欲何为?!” 涉佗只是哼了一声,随后也不管卫侯愿不愿意,竟然直接按着他的手,要他去端住那盛满牛血的珠盘。 卫侯奋力挣扎,一扬手竟然直接将王孙贾手中的珠盘打翻。 只听见砰的一声,珠盘落地,血液激溅而出,洒了卫侯满身。 血行顺着他的手腕流出,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卫侯气的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就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成何与涉佗见状,也纷纷按剑,只待卫侯拔剑出鞘,他们便准备当场还击。 而守候在高台之下的晋军、卫军也纷纷跨步上前,满场都是金铁交戈之声。 看这情况,只要两国主帅拔出剑来,他们便准备直接开战。 至于台下由菟裘甲士为主体组成鲁军,也各个面色一变。 申枨则是上前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一只脚跨在土阶之上。 看他的样子,似乎只要情势再恶化哪怕一步,他都要立马带人直接冲上高台,护送宰予离开。 就在危急之时,站在宰予身边的卫国大司马王孙贾快步上前,按住了卫侯即将拔剑的手。 卫侯扭头瞥见了王孙贾急切的面容,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缓缓松开了剑柄。 王孙贾见卫侯终于冷静了下来,这才向成何与涉佗进言道。 “我听闻,自古以来,结盟便是用来伸张礼义的,就像各国的列位先君所做的那样,如果各位可以遵守礼仪,难道卫国敢不奉行礼仪而接受这个盟约吗?” 成何与涉佗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宰予情急之下,迈步唱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在场一片沉默。 这首《七步诗》并不难理解,对于这些活在春秋的谜语人来说,宰予甚至不用为他们多做解释。 晋、鲁、卫三国同是姬姓的兄弟之国,然而今日盟会之上,却弄成这样,怎能不叫人唏嘘呢? 成何与涉佗放下佩剑,冲着卫侯拱手道:“方才是我们无礼了。” 卫侯抿了抿嘴唇,黑白变幻的脸上多了抹寒霜。 他将腰间佩剑解下,交给了身旁的王孙贾,只留下一句。 “无妨!” 宰予站在高台上望着半袖带血的卫侯一路远去,再看看身旁的成何与涉佗,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觉得尴尬。 “这……” 王孙贾面沉如水,向三人行礼道:“接下来的盟誓,便有我来代替国君完成吧。” ------题外话------ 我明天回起点求票,你考虑一个价钱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纵横之术(3K4) 帝丘郊外的园圃之中,宰予立于其外等待着卫侯的召见。 昨天盟誓结束后,成何、涉佗便匆匆领军离开。 而宰予则没有急着带着鲁军离开,他打探到卫侯离开盟会现场后,并没有返回帝丘居住,而是来到了这一处郊外的园圃里散心。 而这,也是宰予借到粮食的最后机会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晋国如此嚣张无礼,也不是宰予愿意看到的局面。 卫侯想要背叛晋国,从心底来说,宰予是愿意给予支持的。 因为无论是晋国继续担当霸主,还是齐国取代晋国成为新的霸主,对宰予来说都不是啥好事。 对于鲁国这样的小国来说,有霸主存在,就等于头上顶着个祖宗,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 如果未来天下一定要有一个霸主存在,那也必须得是以宰予版新《周礼》作为执政方略的国家。 而齐晋两国显然不可能乖乖听话,所以干脆让他们打起来算了。 而以齐国目前的实力,让齐侯单枪匹马去和晋国叫板,显然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多给他找点小兄弟帮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再说了,先前宰予答应齐侯要让鲁国倒向齐国,结果他却带着人把齐军一顿收拾,不给齐侯点交代,以后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正好晋国人也给他机会,硬生生的把卫国往齐国的怀里揣。 宰予不来趁机添把火,那不是可惜了吗? 宰予站在园圃外等了没多久,便看见王孙贾从园内走出,他来到宰予面前拜道。 “宰子,国君请您进去。” 宰予还礼问道:“贵国的国君还在为昨日的事情苦恼吗?” 王孙贾叹气摇头道:“欸……国君觉得他使得卫国的尊严遭到侮辱,因此没有颜面再返回帝丘去见国人了。” 宰予闻言,心里大概有了个数。 他俯身回道:“请您带我过去,我虽然没有才能,但愿意尝试劝说他返回帝丘。” “那就有劳您了。” 王孙贾带着宰予穿过园圃间的土路,来到位于园南的一处小院里。 还未等步入其中,宰予便看见卫侯正坐在一颗枯老的桃树下仰头闭目,似乎是在感受着初冬阳光的温度。 宰予同王孙贾点了点头,随后便小步疾趋来到卫侯的身前拜见道。 “外臣宰予拜见。” 卫侯缓缓睁开眼,勉强的笑了声:“宰子无需多礼,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与寡人平礼相交了。” 宰予眉头一皱:“平礼相交?” 卫侯点头道:“寡人无德,对不起国人,以致于使得国家的气节遭到折辱。 国家遭受到了这样的祸难,这全都是寡人的过错。 我听说这样的人,是没办法继续统领百姓的。 所以我已经下令召集众位大夫过来,让巫祝进行占卜,改立其他的合适人选继承君位。 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寡人都愿意服从。” 宰予听到这里,顿时感觉事情大条了。 卫侯退位? 你早退晚退都可以,唯独不能现在退啊! 你现在退了,万一换上来个亲晋的国君可怎么办? 他赶忙劝道:“您怎么可以说自己是不擅长统领百姓的人呢?宰予不才,希望能说说自己的看法。” 卫侯此时已经心灰意冷,不过他倒不介意再多听两句。 “您是天下人都称赞的志节君子,寡人自然愿意聆听您的指教。” 宰予道:“我听说,不擅长治理百姓的人,是丢弃了礼和法的人。 礼为德政,法为法制,二者皆是治理国家的根本所在。 不擅长治理百姓的人,舍弃了它们,随心所欲的按照自己的意愿施加刑罚。 这就好比驾驭着马,然而却丢弃了勒口和缰绳,专用棍棒和马鞭。 这样一来,事情做不好是必然的。 而用这样的方式驾驭马车,马必然会因为棍棒和马鞭的抽打受伤,车子也必然会因为马儿受惊遭到毁坏。 因此不行德政和不遵法制而专用刑罚的君主,民众必然会四处流亡,国家必然会走向灭亡。 治理国家而没有德政和法制,民众就没有修养,民众没有修养,就会迷惑不走正道。 这样,天帝必然认为这是扰乱了天道。 如果天道混乱,就会刑罚残暴,上下相互奉承讨好,没人再考虑忠诚信义,这都是没有遵循道的缘故。 然而我在卫国却没有看到这样的现象,卫国的臣子中有着蘧瑗、王孙贾、史鱼这样的君子,卫国的都城帝丘百业兴盛、民户众多。 如果您真的像是桀、纣那样失去了道义的君主,这些君子又怎么会前来辅佐您,这些百姓又怎么会前来亲附您呢?” 卫侯听到这里,心里好受多了。 他本来并不想和宰予谈论太多的,但昨日盟会上宰予为他解围的恩情,卫侯仍旧无法忘却。 再加上宰予一言一词都说的这么诚恳,所以卫侯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他只好另寻理由。 “可寡人即便能算得上一位合格的君主,总归是个犯了过错的人。 像是寡人这样的人,恐怕是没办法继续去侍奉晋国了。 可如果不侍奉晋国,卫国难免要走向灭亡。 与其葬送先祖留下的疆土社稷,还是请容许我辞去君位吧。” 这话卫侯说者无意,但宰予却听者有心。 喔! 闹了半天,卫侯在这儿玩以退为进呢? 卫侯的话说起来虽然软绵绵的,但实际上却是绵里藏针。 如果待会儿卫侯把这话如数的对着卫国的大夫们说一遍,那内里的含义就很明显了。 要么跟着我背叛晋国,要不然你们就把寡人给撸了,诸位看着办吧! 卫侯是按照周礼合法继位的君主,臣下们要是真把他撸了,那这顶违礼的大帽子也就彻底扣实了。 更别说,卫侯还不是鲁侯那样被架空的君主,他在国内不乏支持者。 卫侯这人虽然在私生活上有些奔放,但不论是选贤任能还是聚拢人心,他都是一把好手。 再加上卫国的中间派大多又是蘧伯玉和史鱼这样恪守礼法的真君子,亲晋派想撸掉卫侯,这些中间派也不可能答应。 最重要的是,齐侯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兄弟受苦呢? 卫侯这一退位,齐侯到时候打出违礼的旗号来征讨卫国,晋国还真不太好插手。 这一次晋国出兵援助鲁国的决定都下的这么迟,更别说出兵援助远不如鲁国的卫国了。 宰予原本以为卫侯是打算撂挑子不干了,现在探明了他的真实意图,那后面的事就好解决了。 宰予忽然开口问道:“过错和失误,是人之常情,人不可能没有过失。有了过错能改正,就不为过。 您说您是个犯了过错的人,我能详细听听,您所谓的过错是犯在什么地方吗? 我虽然没有许多才学,但愿意帮助您进行改正。” 卫侯叹息道:“您可以在大野泽畔击败齐人,然而寡人动员军队,却使得帝丘城内的妇人高唱《伯兮》,一个个都来向寡人讨要她们的丈夫、儿子。寡人的错误,恐怕就在于此吧?” 宰予道:“这不是您的错误,而是您所使用的方法不对。” 卫侯疑惑道:“这是何意呢?” 宰予道:“就我这几日在帝丘的见闻来看,您对卫国百姓多施恩德,然而他们却仍然不愿为您效命,这不是您犯了什么错,而是您没有激发他们的斗志。” 卫侯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连忙问道。 “那如何才能激发他们的斗志呢?” 宰予道:“统率士卒的方法,是务必要争取英雄、勇士归心。 而争取他们归心的关键,在于把自己的意志转化为众人的意志。 让士卒追求的目标与您追求的目标相同,让众人所讨厌的东西与您所讨厌的东西相一致。 如此一来,打起仗来,士卒们自然奋不顾死、悍勇争先。 等到那时,妇人们也会自发的督促丈夫、儿子为国家效力了,她们只怕还唯恐丈夫、儿子不能帮您战胜敌人,又怎么会责怪您征调、统帅他们呢?” 说到这里,宰予话锋一转,向着卫侯问道:“那些反对您的大夫们追求的是什么?” 卫侯回道:“大夫们尽职尽责,只为与寡人一样延续家中的宗庙祭祀,保全族中子弟的安危。” 宰予俯身拜道:“那么,您已经找到转化他们意志的手段了。” 他又问道:“卫国的民众又追求什么呢?” 卫侯道:“民众追求安稳和乐的生活。” 宰予又拜道:“那么,您又找到了争取百姓支持的方法了。” 卫侯微微一琢磨宰予的话,顿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最后,宰予又问了一句:“您想必知道我在游说方面略有才能,我愿意向您传授一些游说方面的技巧,您愿意聆听呢?” 卫侯起身再拜:“怎敢不接受您的指点。” 宰予道:“不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中说出,可以具备不同的效果。而根据被游说者的不同,也可以受到不同的回响。 面对喜好虚名、自视甚高的人,对他大加吹捧,可以让他认为对方聪慧多智。 平实之语,如果是从果决之人的口中说出,可以让人感觉到勇敢之气。 手握大权的人,口中说出忧戚之语,会让人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从而让他们对话语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对于游说之人来说,‘口’是人身上最为玄妙的部位,不仅可以用它来宣传信息,也可以用它来封锁讯息。 而‘耳目’,则是心的辅助,可以用来窥察间隙发现奸邪。 只要口、耳、目三者相互呼应,就会走向成功。 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 嘴可以用来吃饭,却不能胡乱说话,这就是在告诫后人:说话是有忌讳的。 所以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有的话可以让人听到,有的话不可以让人听到。 宰予斗胆,敢问昨日盟会上的事,已经传回帝丘了吗?” 卫侯也没想到宰予居然直接给他来了一招‘直球攻击’,但他略微一想,大致也明白了宰予的身份。 卫国的大夫有亲齐和亲晋之分,鲁国的大夫也未尝没有这个区别。 宰予恐怕就是鲁国大夫里亲近齐国的那一批吧? 想到这里,卫侯的戒心也降低了些。 他回道:“昨日与我前往盟会的,是我和王孙贾的部属,没有外人。” 宰予听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向卫侯祝贺道:“那么,您的心愿应当可以得到实现了。” ------题外话------ 作者不更新,还有王法么,还有法律么!我跟你们拼啦!! 慢,慢着,你还记得么,我还给你加过更呢。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三章 晋五伐我,卫犹能战!(5K2) 帝丘郊外园圃,卫国大夫们齐聚一堂。 卫侯端坐于主位,在大夫们的见证下,他缓缓摘下头顶的玉藻玄冕放在地上。 朱、白、苍三色玉珠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犹如敲在在场众人的心头。 卫国上卿北宫结见状,赶忙劝阻道:“您这是何故啊?” 卫侯端正身子,缓声向大夫们说道。 “寡人缺乏德行,但有赖于先君和诸位大夫的偏爱,于是在垂髫之年便开始在宗庙中祭祀社稷。 寡人降生不到十年,先君便染疾离世,没有来得及向师保君子学习圣贤的道理,便承受了过多的福禄。 因为寡人缺乏德行,所以不能在盟会中保全国家的颜面,让国家蒙受耻辱,让大夫们担心,让国人无法安定的生活。 自古以来,犯下寡人这样过错的君王,没有不遭到罢黜的。丧失尊严的国家,没有不遭到灭亡的。 但仰赖众位大夫的福气,卫国现在得以延续生存,寡人也得以保全性命在这里同诸位谈论国家的事务。 可即便如此,寡人又怎么敢继续占据君位,而向大夫和国人们发号施令呢? 寡人对不起国家,请各位大夫改卜其他人作为继承人,寡人愿意服从。” 语罢,卫侯俯身向众位大夫下拜,以表辞让君位之心不可动摇。 卫国的大夫们见状,连忙起身避开卫侯下拜的方向,劝阻之声不绝于耳。 弥子瑕脸色难看的俯身请求道:“请君上收回成命,辞让之事,请恕我们无法奉行!” 史鱼拜道:“您继位以来,已有三十年的时间。 自献公、殇公之乱后,国势衰颓,社稷将倾,您秉承先君襄公的遗志,安抚国人、振兴事业。 后遇齐豹叛乱,您命令北宫氏平乱,两日之内便安定了卫国。 又赦免了公子朝的罪名,命令他领兵救宋,安定国内人心,结交邻近邦国。 两次派遣北宫喜与诸侯盟会,以表彰北宫氏过往的功绩。 赏罚分明,宽仁处政,没有人比您更了解其中的含义了。 现如今,您怎么能抛弃您的臣民,说着什么要辞让君位之类的话呢?” 蘧伯玉也摘下冠帽向卫侯请罪。 “我听说,如果国君有罪,这多半是辅佐他的臣子没有尽到责任。如果您一定要辞让君位的话,也请下令追究我的过错吧。” 北宫结看见满朝的大夫全都拜倒在地,急的连忙问道。 “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倒是给我们说说啊!” 一直坐在卫侯身边的王孙贾闻言,立刻开口将昨日盟会上发生的事情如数向大夫们转达。 “什么?!” 弥子瑕闻言,气的脸都变形了。 “晋人怎敢如此辱没我国的君王!” 史鱼和蘧伯玉闻言,齐声请求道。 “晋人无礼,这是卫国的祸患,哪里是君王的过错呢?” 而北宫结则半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道。 “这……晋人虽然无礼,可我国毕竟是小邦。晋师十倍于我,如果贸然与他们决裂的话,恐怕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北宫结的话说的不好听,但奈何全是事实。 这也是卫国国内大部分亲晋派的真实想法。 谁不知道晋国傲慢无礼,六卿贪婪粗鄙,对待小邦盟友向来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服从晋国是真的有可能挨打的。 六卿再贪婪,也不可能直接侵吞盟邦的土地。 晋国再无礼,也就是丢些面子而已。 比起丧师割地,嘴上服个软,掏点钱贿赂贿赂六卿,似乎也不算特别糟糕。 卫侯听到这里,并没有去和北宫结争辩。 而是俯身拜道:“若是晋人只是羞辱寡人,为了国家社稷的存亡,寡人自然应该能忍则忍。 只不过,晋人还对寡人说:‘一定把你的儿子和大夫的儿子送到晋国作为人质。’ 寡人不敢因为爱惜儿子而使国家陷入险地,但寡人又怎么敢擅自替诸位大夫做出决定呢?” 卫侯此话一出口,在场的大夫们脸色齐齐一变。 就连那些亲近晋国的大夫,脸上都忍不住多了几丝怒容。 北宫结听到这话,也猛地皱了下眉毛。 不过作为卫国的执政卿,他在思虑片刻后,还是向卫侯请求着。 “如果这么做对国家有益处的话,您派公子去往晋国,臣下们的儿子又岂敢不背负着篾筐和牵着缰绳一同跟随前去呢?” 北宫结此话一出,在场的许多大夫都纷纷对他侧目而视,眼中的愤怒几乎可以溢出来。 在场的,谁不知道晋人强行扣留宋国大司城乐祁长达三年之久的事? 乐祁作为宋国的世卿,又是盟邦派来的使者,晋人都能如此对待他。 如果他们把儿子派去晋国,那还有机会活着回来吗? 卫侯遭到羞辱,他们顶多是感到愤怒,不过愤怒之余,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但让他们把儿子派去晋国,这就不是‘大局为重’的事了。 因为,在场的大夫们真的有儿子。 ‘大局为重’的目的是为了保全祖宗社稷,如果继承人没了,那还能有谁来延续祭祀呢? 所以卫侯此话一出,不少原本摇摆的卫国大夫纷纷跳反,就连支持晋国的大夫也不再像是原先那么坚定了。 弥子瑕这样原本就坚定站在卫侯一边的大夫,更是当场表示。 “如果晋人真的如此无礼的话,我请求您下令,远离这样失去道义的国家。” 卫侯叹息着:“寡人……寡人又怎么敢与晋国为敌呢?罢了,既然众位大夫不允许寡人辞让君位。 那寡人还是命令太子蒯聩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去晋国吧。” 大夫们听到卫侯准备让太子蒯聩去晋国做人质,一个个的脸都绿了。 蒯聩是卫侯的嫡长子,也是卫国君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现在卫侯把他派去晋国,那他们这些臣子,难道还能随便找个儿子充数吗? 语毕,卫侯就要起身离开。 而一早就与卫侯通过气的王孙贾,则假意叹了口气,向着众位大夫说道。 “那就请诸位大夫回去之后,也赶紧收拾一下吧。晋人那边催的急,要我们尽快把人送去。三天之后,我在社庙前等候诸位。” 王孙贾说完,便摇着头离开了。 徒留一众大夫面面相觑,他们有的怒不可遏,有的脸上阴晴不定,而剩下的则感到进退两难。 脾气急躁些的,更是当场逼问北宫结。 “北宫子,你素来与晋国交好,晋人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辱我君王,挟我嫡子,这难道就是晋人对待盟邦的态度吗!” “倘若晋人不想与我们结盟,那便不要派人前来盟誓。纵然晋国乃是大国上邦,但我遍览古今,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国家可以在盟会上如此羞辱他国国君的!” “我国乃是武王之弟康叔封所建立的国家,晋国乃是武王之子唐叔虞所设立的国度。以幼凌长,这是士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为吗?” 卫侯的话,可谓是把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晋国的不满全都给激发出来了。 北宫结虽然身为卫国的执政卿,也不敢在这个档口上替晋国说好话。 他只得回道:“可我国才刚刚与晋国盟誓过,昨日才对着上天、神灵宣誓,现在就打算背叛,这恐怕也不合乎礼仪吧?” 有人听到这话,怒而拍案道。 “在威逼之下所作出的誓言,难道神灵能够听信吗?再说了,国君是得到康叔认可的人,如果决意背叛,神灵那边自然会有先君康叔去解释,这哪里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事呢?”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提了这一茬,众人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卫侯奇妙的上位史。 卫国的上一任国君卫襄公没有嫡子,只有宠妾婤姶所生的两个庶子,而卫侯又是庶子中年纪小的那个。 至于为什么他能以庶幼子的身份上位,这还是和婤姶生他时做的梦有关系。 婤姶怀孕的时候做梦,梦里有人对她说:“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卫,名而子曰‘元’。” 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是当今的卫侯元。 虽然一度有人猜测,婤姶的这个梦纯粹是她编造出来的。 婤姶的大儿子公孟絷天生跛脚、相貌也不出众,脾气也很暴躁,并不招人喜欢。 她本人也更偏爱身体健全、样貌俊美的小儿子元。 这个梦也不过是婤姶为了帮小儿子上位,所以才胡诌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婤姶没承认这梦是编的,卫侯也成功的继位为君了,那大家就当这事是真的。 不少大夫回想起这件事,顿时感觉底气又足了不少。 但还是有人犹豫道:“可康叔只是说了国君必定拥有卫国,也没说国君可以背叛盟誓啊!” “这不会出问题吧?” 说着说着,众人都将目光抛向了负责主管巫祝、祭祀的史鱼。 史鱼只是说道:“当初武王伐纣时,用龟甲和蓍草连续进行了几次占卜,卦象都是不吉利。 在孟津誓师时,天空突降暴雨、刮起大风,以致于道路两旁的树木都倾倒了。 武王想要退却,太公望直接登上高台,从巫祝的手中夺下龟甲和蓍草狠狠地摔在地上。 太公望说:‘龟甲朽骨,蓍草枯叶,怎么会预知吉凶呢?’ 于是武王下令出征,结果路过刑丘时,大雨一连下了三天。 武王的乘马被雷震惊吓,死在了路途之中。 武王的车轼也被大风折断,碎成了三节。 武王想要返回,太公望又再次坚持向他进言:‘銮驾折断为三,是上天示意我们应该兵分三路。大雨连降三天,是在寓意我们为天降神兵。而您的马被震死,是上天示意我们要换乘骏马,加快东进的速度,这些全是吉兆啊!’ 于是武王继续行军,最终在牧野击败了殷纣的部队,从而取得了天下。 由此可见,战争能否取胜,不在于占卜的吉凶,也不在于天象展现如何,而神灵的意志也并非不可改变了。 论起祭祀神灵,没有比殷人更为恭敬的了。 但只要武王占据了道义,那么即便是神灵责难,就还是不能阻挡他覆灭殷商的脚步。” 史鱼这段话说完,在场的大夫终于都放下了心。 “晋为不道,神灵怎能助他?” 北宫结的心中也有些动摇,他问道:“可帝丘的国人并不想与晋国开战。没有国人的支持,即便我们想要与晋国作战,又怎么能做到呢?” 弥子瑕开口问道:“昨天不是王孙子代替国君与晋人盟誓的吗?不如把他请回来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我这就去把王孙子叫回来,诸位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 一位大夫立刻起身朝着刚出门没多久的王孙贾追了过去。 不多时,王孙贾便被请了回来。 “王孙子,昨日盟会上晋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孙贾回道:“就如国君方才所说。” 史鱼暗示道:“难道如果卫国有了祸难,工匠和商人们就可以避免吗?” 王孙贾眼中闪过一丝流光,他也是个聪明人,哪里能不明白史鱼的意思。 王孙贾开口道:“晋人除了要求国君和列位大夫的儿子作为人质,还要求将帝丘的工匠和商人迁往晋国,让他们去侍奉我国的太子与各位君子。” 弥子瑕听到这话,当即起身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大事可成了。” 史鱼也起身冲着在场的大夫们说道:“现在列位应当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北宫结犹豫着,终究是咬着牙回道:“既然诸位的意见都是如此,北宫结又怎么敢不服从诸位?就这么做吧!” …… 数日之后,帝丘社庙前,人头攒动,哭闹声响成一片。 卫太子蒯聩站在队伍最前,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一群身穿粗麻衣、手牵马缰的大夫之子。 而在他们之后,则是由数百名工匠和商人组成的长队,他们与妻儿相拥而泣,哀叹着自己的命运,为这一次阔别家乡的漫长旅途感到悲哀。 这几天里,晋人在盟会上的所作所为传遍帝丘的大街小巷。 每一个卫人都知晓了晋人的暴虐,以及他们欺压卫国的行为。 因此,这些工匠商旅与他们的妻儿也知道,这一次去往晋国,很可能就是一去不归了。 诸夏子民向来思念故土,也正因如此,所以在礼法中,流刑一向被视为仅次于处死的重罪。 而现在,这些即将迁往晋国的匠人商人,无异于被判处了流刑。 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相比,又有何异呢? 王孙贾站在社庙的高台上,看着台下的乱象,又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忽的高喊一声。 “时辰已到,准备出发!” 一声令下,然而不少人却仍旧不愿撒手,随行护卫在旁的甲士试图将人群分隔开。 可这些人抬眼望去,附近都是自己的街坊邻居,随队出发的人力还有一些是同辈亲族,所以在努力了一阵后,他们也不忍动手了。 站在最前排的大夫之子们看到这个情况,一个个气的把背在身上的篾筐往地上一摔。 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性急冲动的年纪。 看到国人一个个沦入这样的惨地,他们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群人来到王孙贾的面前跪地请愿道。 “大夫!我等只听说过战争失利后,才要派遣人质、进献财物。现在战也未战,就打算派出人质向晋人求和,天下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有了他们带头,那些一直憋着满肚子邪火的甲士们也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也来到高台下请战道。 “卫国虽小,晋国虽强。但我们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如此活着受辱!” 请战之声响彻全场,那些准备出发前往晋国的匠人商旅也纷纷跪地。 “我等不敢惜命,只求尸首埋于故土。” 而那些站在街道旁围观的国人们,看见同胞的如此惨重,也担心这样的命运不知何时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他们也大声嚷嚷道:“我等也向大夫请战!请大夫将我们的话,转达给国君!” 社庙高台上的大夫们看到此情此景,也纷纷向王孙贾点头。 王孙贾不敢怠慢,他向众位国人拱手施礼:“王孙贾,岂敢不从万民之所愿?!” 他调头走向社庙,请出了身着丧服在社庙祈祷的卫侯。 民众见卫侯走出,纷纷伏地请愿道:“请国君下令与晋国开战!” 卫侯看到这里,被气氛所感染,胸口也忍不住涌上一股悲壮之情。 他朗声问道:“如果卫国背叛晋国,晋国连续攻打我们五次,该怎么办?” 国人高举手臂,甲士振戈捶胸。 他们齐声回道:“晋五伐我,卫犹能战!” 王孙贾上前问道:“那么应当先背叛晋国,发生危险再送人质,还不晚吧?” 卫侯闻言,只是微微点头。 “取我剑来!”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丧服,露出掩藏在服饰下的丹漆犀甲。 卫侯从王孙贾的手中接过长剑,剑刃出鞘直指西方。 “背盟,叛晋!” …… 曲阜郊外,宰予坐在晃晃悠悠的战车上,他的身后是一辆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 他的手里捧着两份分别从帝丘和临淄传来的报告。 宰予的眼睛扫过上面的文字,嘴里啧啧道:“齐、卫出兵,联合伐晋。天下不太平啊!” 子贡坐在宰予的身边,他的手里同样捧着份文件。 “你还有心思笑?你看看这是什么。” 宰予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阳虎这是犯病了吗?!” ------题外话------ 读者,选下一届话事人的问题上,你会支持我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四章 立心会的成立(4K7) 曲阜城内,学社之中,今日来了几位不一般的客人。 孔鲤守在学社门前,对着刚刚到来的宰予和子贡点了点头。 宰予压低嗓音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孔鲤小声道:“都来了。” 子贡有些担心,又问了句:“夫子今天应当不会回来吧?” 孔鲤道:“齐国派了使者过来,想要赎回高张、田书等人,父亲还有三桓、阳虎他们都在公宫作陪。 父亲今天傍晚之前应当都不会回来。如果国君想要组织酒宴款待齐使的话,可能时间还会更晚。” 申枨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阳虎、三桓也在忙碌,那咱们今天可以放心的做事了……” 宰予道:“别问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今天抓紧把要谈的事情谈清楚,省得夜长梦多。” 说完,宰予三人便在孔鲤的带领下步入学社之中,他们穿过碎石子铺成的步道,来到学社西侧的小屋前。 小屋的门被孔鲤缓缓推开,明媚的阳光照入昏暗的室内,照亮了阴影之中每个人的面容。 左侧过道端坐的是,擦拭着佩剑的夫重令漆雕开、闾丘宰宓不齐、闾丘司寇孔忠、单父宰巫马施、菟裘邑宰冉求、菟裘司寇高柴、上军旅帅子路、上军卒长秦商。 右侧过道窃窃私语的是,司书颜回、卜人商瞿、脩闾氏南宫适、山师公祖句兹、合方氏左人郢、戎仆步叔乘、小臣公西舆如。 宰予三步做两步,走到在场众人面前,冲着他们拱手施礼道:“诸位师兄弟百忙之中赶来赴约,予感激不尽。” 子路挺直腰板,开口问道:“子我,都是同窗,不必如此客气。你把大家召集过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准备宣布吧。” 漆雕开肃目正色道:“有话慢慢说,先入座。” 孔鲤走入室内,连忙将门重新关上,屋内再次陷入昏暗之中。 宰予等人直接席地而坐,刚刚坐稳,他便开口问道。 “阳虎打算向齐国反击的事,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吧?” 担任小臣的公西舆如点头道:“我因为职务便利,一直跟随在国君身边服侍。阳虎之所以要向齐国反击,都是出自于晋国的要求。” 漆雕开皱眉道:“这和晋国有什么关系?” 公西舆如开口道:“晋国前日派遣使者过来,说卫国背叛晋国,打算联合齐国向晋国开战。晋国的范鞅要求我国派军协助作战,所以阳虎便打算让国君亲自率军袭击齐国的南部地区。” “让国君率军出战?” 子路和秦商闻言皆是不解。 “既然如此,我们上军为什么没有接到调动的命令?” 商瞿闻言回道:“我昨日奉命替国君占卜,从卦辞上来看,这一次的袭击,是以下军和我国北部各邑的徒卒为主。上军经过大野泽和阳州之战,已经疲惫不堪,实在不适合再行调动。” 宓不齐问道:“那军粮的事怎么办?今年大半年没下雨,各邑的粮食都出现了减产的现象。 再加上咱们又在西部边境和齐人打了两个多月,国内的余粮已经所剩不多。 难道阳虎准备下令要求各邑强征粮草吗?” 孔忠听到这里,人都快麻了:“他敢!他要敢强征,这闾丘司寇我就不做了!谁爱干谁干!国君年末刚刚听从叔父的谏言,下令减征田税。 命令我已经发布下去了,现在又让我改口,这不是让我失信于民吗! 叔父从前就说过: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早晨发布命令,晚上就把它更改,这么一来二去,以后民众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对于孔忠的话,同在司法口上工作的高柴深有同感。 他回道:“没错,夫子说过: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治理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就应该谨慎地处理国家大事而又恪守信用,诚实无欺,节约财政开支爱惜民力,适时征发力役,应不违农时。 如果下令减征后,又强征田税,那就是不信。 民众的生计已经很艰难了,然而却还要去进攻齐国,这也不符合节用爱人的准则。 单纯为了讨好晋国人,就要做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做法。” 颜回听到这里,满脸苦色的开口道:“其实吧……阳虎没有打算强征田税。” 颜回这话一出口,又把常年在军伍之中的子路和秦商给点着了。 “什么?!那阳虎是打算让士卒吃草不成!” “士卒吃不饱饭,就没有战斗的意志。没有战斗的意志却把他们送到战场上,这不是让他们去打仗,而是派他们去战场上送死!” 颜回看他们暴怒,赶忙摆手示意他们消消气。 “吃草倒不至于。阳虎是打算拿子我从卫国带回来的这些粮食充当军用,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向齐国用兵才会只动用下军,而不去动用上军的兵力。” 子路和秦商闻言消了气,可那边的两个邑宰宓不齐和冉求又发飙了。 “阳虎怎么能挪用从卫国带回来的那些粮食呢?这些粮食可是给西部的民众救急用的啊!” “这些粮食拿给军队使用,最多撑上一个月,可如果用于赈灾,那就是多救活多少条人命的事! 卫国运来的粮食再加上各地仓廪中的储粮,有了这些,就可以帮民众撑到来年秋收。 阳虎到底算不算的明白其中的得失?!” 颜回被他们一通怼,纵然好脾气如他,也不免生出一腔火气。 他反问一旁的公祖句兹:“子之!你就不能规劝国君提前开放公室的山林吗!有了山林中的野兽、果实,民众不就能多挺一阵子了吗?” 公祖句兹被怼,也瞪眼反问道:“子渊!你这话什么意思?现今可是冬末,山林中的鸟兽经过严冬,现在正是最瘦弱的时候,就那点肉够多少人分食的? 再加上过阵子春天到来,正是鸟兽繁殖的季节,你现在放开山林让民众进去,那明年怎么办,明年的明年又怎么办?” 眼见着大家有吵起来的趋势,宰予赶忙出声劝阻。 “粮食的事,我可以帮忙解决。”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扭头望向宰予:“子我,此话当真?” 宰予道:“我自去年到任菟裘伊始,便开始囤积粮食谷物。虽然我个人能力有限,但好在有子贡帮扶,所以还是积攒了不少。” 颜回连忙问道:“不少是多少?” 子贡一脸肉痛的回道:“抛却菟裘邑自用的部分,我和子我最多可以拿出三万石的余粮。” 三万石! 庞大的数字顿时把颜回等人砸的有点懵。 这么多的粮食,已经足够支持鲁国与齐国摆开阵仗再打两个月。 而如果将这些粮食配合仓廪中的余粮用于赈济民众,那鲁国也可以平稳的过渡到下次秋收。 “子……子我,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粮食?” “卖书有这么挣钱吗?” 在钞能力的加持下,众人的眼中,就连宰予的形象都瞬间高大了起来。 宰予开口道:“粮食,我和子贡可以出。但这一次我们能拿出粮食,如果下一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应当如何处置?” 宰予话音刚落,在场立马陷入了一片寂静。 大家都不笨,自然明白宰予说的是什么意思。 鲁国为什么会缺粮食,是因为齐国入侵鲁国。 齐国为什么入侵鲁国,是因为阳虎一直坚定的站在晋国那一边。 阳虎为什么要坚定站在晋国那一侧,是因为他得位不正,需要得到霸主国的支持,不敢轻易的在外交场合进行摇摆。 可现如今,鲁国跟着晋国混,结果去向晋国求援,还要这么费劲巴拉的。 这样的老大,阳虎还偏偏对他言听计从。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奴颜婢膝了,必须要出重拳! 不过铲除阳虎的想法,这几年一直在众人的心中徘徊。 可是迫于阳虎掌控着鲁国上军,所以一直没有人敢将其付诸实践。 现在宰予把问题挑明,又有这么多人在场,孔门儒生们你看我、我看你。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发现,现在孔门学子所掌握的实力……似乎不小啊!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还是子路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子我!你就说,怎么干吧!你能在大野泽之战中覆灭齐军,我仲由就有理由相信你可以击败阳虎!上军再强,还能强的过齐人的水师吗?!” 子路不提还好,他一说这话,众人立马想起了宰予辉煌的战绩。 攻莒、大野泽、阳州…… 近年来因为宰予印刷出版了太多的书籍,以致于大家都遗忘了这位鲁国上大夫实际上是以军功起家,升到了如今的高位。 而高张被俘后的那句‘非败阳虎,覆于宰子我也’更是在鲁国广为流传。 再加上孔门儒生配合《仁报》发动的强大宣传攻势,宰予一时之间竟有了几分‘鲁国第一将’的势头。 想到这里,在场的众人,心里的安稳了不少。 但也有不少人心中还存有疑惑。 颜回开口问道:“可……可这不算是作乱吗?这恐怕不合乎礼吧?” 巫马施也犹豫着:“陪臣执国命,当然是不正确的。可子我你想要铲除阳虎,是否从国君那里接受了命令呢?如果没有接受命令而私自决定讨伐阳虎,这又与阳虎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他二人的问话一处,刚刚活络起来的气氛又陷入了冰点。 子路气的想要指责他二人迂腐,但子贡见状,赶忙将他拦住。 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召集过来,为的就是统一思想。 如果让他们骂开了,那还怎么一致对外? 子贡对巫马施和颜回说道:“你二人可曾记得夫子曾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从前林放向夫子请教礼的根本,夫子告诉他:礼,就是与其一味的寻求奢侈,不如节俭些。办理丧事,与其在仪式上办理得妥帖,不如内心真正悲伤。 由此可知,礼的根本在于仁,也在于内心的真实想法。 现如今阳虎托名季氏家宰,实掌鲁相之权,行国贼之举! 吾等皆为天子之民,世代感沐周公遗德,享受他老人家的恩泽。 如今大道不行,奸佞当朝,子我欲效周公之所为,行伐管蔡、平三监之壮举。 此为清君侧之义事,怎么能说是违礼呢? 诸君拜于夫子门下,昼读诗书,夜习六艺,通晓古今之变化,应当知道昔日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典故。 当初太甲继位三年,政事不明,暴虐无度,不遵汤法,扰乱德行,于是伊尹便将他流放桐宫三年之久。 三年之中,伊尹摄政当国,以朝诸侯。 三年后,太甲幡然悔悟,于是伊尹乃迎太甲而授之政。 太甲修德行善,天下诸侯皆归殷,百姓也因此得到了安宁。 伊尹是古代的贤相,然而却做出了流放太甲的举措。 周公,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但却做出了攻击兄弟管叔和蔡叔的行为。 但难道便可以因此便抨击他们违礼了吗? 赐愚钝,不能解释其中缘由,希望诸位能为我解答。” 宰予听完这段话,忍不住在昏暗的环境中伸手拍了拍子贡的膝盖。 好兄弟,关键时刻,还是你靠得住。 而子贡则趁着这会儿,不动声色的将一枚刀币按在了宰予的手心。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得加钱! 冉求也本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职业操守,也在这时挺身而出,替宰予站台。 “阳虎当政,暴虐万民,这便已经是最大的违礼。然而诸位现在不去指责阳虎的违礼,反倒揪着子我的小节不放,这难道是士人君子应该认同的行为吗!” 高柴也开口道:“从前不为国家出力,是因为没有能力。现在诸君手握权柄,然而却一个个借着违礼来推脱匡正国家的大义,这到底是遵礼还是怯懦,我无法理解!” 子路见众人都齐声发炮,终于也憋不住了。 他开口斥责道:“子我在国难之际引军出征,保全家国社稷,于大野泽畔战胜齐军,这已经足以说明他是国家的忠义之士。 从前诸位如果对子我有误解,那是子我未能证明他的行为。 而现在诸位不愿信任子我,那就是诸位的愚昧了! 我仲由没有子贡、子有、子羔那么能说会道,但诸位应该也明白,仲由平生是最讲求信义二字的! 现在我来替子我出面作保,如果他铲除阳虎的决议是出于私心,那么不消诸位指责,我自会提剑戮他于庙堂之上,随后再横剑自刎给诸位一个交代! 我话就这么多,现在谁赞成,谁反对!” 说完,子路解下腰间的佩剑,啪的一声拍在了众人面前。 这下子,终于没有人出言反对了。 因为子路虽然脾气暴躁,但一直以来,却都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将信义二字作为立身之本。 夫子也曾评价他说:子路无宿诺。 意思是,凡是子路许下的诺言,他必定会在当天履行,不会留到以后再解决。 有了子路作保,同学们终于没有了一丝一毫反对宰予的理由。 漆雕开点头道:“我也愿意信任子我,能够愿意与民众同甘共苦的人,又怎么会是窃国者呢?” 宰予看到两位师兄都表态支持,悬在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站起身道:“予平生所愿,无外乎四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诸位同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予感激不尽!” 说完,宰予捋起袖子,袒露左臂,握紧拳头,将手臂伸了出来。 子路见状,也效仿宰予的行为,伸出拳头与他相碰。 漆雕开也艰难的撑地起身,拖着瘸腿来到他们面前击拳。 紧接着,子贡、冉求、高柴、申枨、宓不齐、孔鲤、孔忠…… 所有人都伸出拳头,一齐相碰。 众人一齐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音不算大,但却无比坚定。 宰予深吸一口气,正声念道:“我宣布,立心会,今日成立!” ------题外话------ 我会开一个读者无法拒绝的条件。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五章 子我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4K6) 傍晚,曲阜城内。 宰予的马车徐徐的行驶在街道上。 忽然,天空中响起一声霹雳,雷声隆隆作响。 宰予抬头看向天空,乌云纠集凝聚,与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偶有闪电划过天际,照亮天穹。 狂风刮过曲阜的街道,吹起无数枯叶,带起宰予素白的衣角。 一点雨水拍在御者施何的脸颊上,他忍不住喜悦道:“主君,终于下雨了!” 谁知宰予听到这话,只是轻声笑道。 “久旱逢甘霖,的确是人生一大喜事。说到雨,我这几年让你学《诗》,你学会了几首关于雨的《诗》呢?” 施何听见宰予发问,赶忙回忆起了这两年的学习成果。 他回道:“我记得《诗》里有一句:有濞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这几句用来形容今日雨中的喜悦,简直再贴切不过。” 宰予听到这里,也不回答,只是开口唱道。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 雨无其极,伤我稼穑。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 舍彼有罪,既伏其辜。 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你这浩瀚无际的长天上苍,从不肯普照你的恩惠之光。 大雨没有限度的倾盆而下,毁伤我所栽种的庄稼梓桑。 只管降下遍地丧亡和饥荒,残害四方诸侯让百姓遭秧。 老天爷挟着秋风施展暴虐,肆无忌惮不管不顾也不想。 放任那些有罪的逃之夭夭,让他们的罪行全得以隐藏。 相反像这些无罪的老百姓,一个挨一个相继沦落丧亡……) 施何一听到宰予唱念诗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因为宰予唱的乃是《诗》中的《雨无正》。 虽然同样是写《雨》的诗,但《雨无正》名为写上天下雨,实际上却是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这首《诗》的一开头就是指责周幽王不施仁政、胡作非为。 中间部分则是痛骂天子下属的那些公卿大夫们一个个自诩为君子,可却不能规劝天子,反而在国家蒙难、戎狄入侵之际,不是当带路党,就是趁火打劫。 之后,又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那些本该承担护佑天子义务的外服诸侯们,指责他们抛却先王的教导,放弃勤王的责任,对周王室的灾难坐视不理。 最后,则是本诗作者哀天子之不幸、怒天子之不争的部分。 施何嘴里念叨着:“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 (可怜啊!那不善言谈之人,其实他们并不是笨嘴拙舌,他们是投入工作鞠躬尽瘁! 可贺啊!那能言善辩之辈,靠能说会道一套套如流水,做了不倒翁永远身处高位!) 施何念到这里,忽然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宰予。 主君这是在搞自我批评呢? 但施何转念一想。 也不对,主君虽然能言善辩,但做起事来也可以算是尽心竭力了。 既然主君不是在骂自己,那他这是在骂谁呢? 施何又嘀咕着:“维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 (世人都说这从政为官之事,要求非常之高高而且危险。如果说话办事不顺从旨意,就会从天子那里招致罪愆。如果说话办事顺从了旨意,就会从朋友那里受到埋怨) 施何一边念叨着,一边驾驶着马车,不一会儿,便带着宰予来到了今天的目的地。 他抬头一看这处宅院,忽然心头一紧。 阳府! 他好像明白宰予为什么要唱《雨无正》了。 主君该不会…… 施何抬头看了眼天边的乌云,不敢继续多想,赶忙搀扶着宰予下车。 “主君,要下雨了,您还是快进屋吧。” 阳府的看门人对宰予已经无比熟悉了,此刻见他来了,赶忙笑着上前见礼。 “宰子,阳子已经候您多时了。” 宰予点了点头:“还劳烦您带我过去。” “请。” 宰予不是第一次来到阳虎的府上作客,但这一次显然与前几次不太一样。 自从大野泽之战大捷后,阳虎在鲁国的执政地位再次稳固,因此他也从阳关重新搬回了曲阜居住。 至于他在阳关的封地,则交给了他的弟弟阳越打理。 不过曲阜的宅邸毕竟有一年的时间没有使用,所以阳虎在搬回来以后,便命人将这里整理翻新,甚至还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不少。 宰予一迈进阳府的大门,便看见院落中有不少仆隶正在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干着活。 有的肩挑手拿的运送着泥土,有的则正在堆瓦砌墙,还有几人成群的,则正在搬运着从城郊挖出的树木。 宰予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看门人闻言,笑着回道。 “阳子打算在东院里新修一座池塘和用于储冰的地窖,春夏时可以在这里钓鱼游乐,秋冬取冰储存时也能方便一些。 到时候,宰子您也可以来到府上作客,夏日弄些冰饮消暑岂不痛快?” 宰予听到这里,不免感觉有些牙疼。 其实冰窖这东西,倒也不是阳虎率先开始使用的。 《周礼》中就设有专门掌管储冰、用冰的官职,名为凌人。 这些凌人冬天就组织罪隶去河边为周天子凿冰、运冰,夏天时就从地窖里把这些冰取出来使用。 有时候,他们还会在冰窖里储存一些基本的反季节蔬菜,以便于让天子随时能食四季之鲜。 周天子有这样的享受,诸侯们自然也不能落下。 有的大国国君,甚至还会建设所谓的‘冷宫’和‘冰厨’,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空调房。 凌人们将装满了冰块的‘冰鉴’放在这些房间里,随着冰块融化,就可以达到降温的目的。 但这空调房好是好,可就是太费钱了。 夏天一到,如果国君每日都想吹空调、吃冰棍,那得储存多少冰块才够用? 所以说,春秋大部分国君虽然也想夏日凉爽,但总体上还是尽量保持克制的。 毕竟,国君,你也不想死后被上个幽或者厉的谥号吧? 阳虎修冰窖,宰予倒也没办法说什么,毕竟自家建个小冰窖的卿大夫也有不少。 可你修冰窖也得看看时候呀。 现在国内百姓一个个勒紧裤腰带过活,你还搁这儿修冰窖呢? 你不知道国内现在啥情况啊! 还搁这儿修冰窖! 虎子! 你是不是又飘了?! 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是怎么着? 宰予一想到这里,脚步瞬间加快了不少。 他来到正厅前,正巧看见阳虎点着蜡烛一人独酌。 此时一声雷震,亮光闪过当场,将宰予映得如同画中暗影。 大雨倾盘而下,豆大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下,在庭院里汇出一条条‘溪流’。 阳虎见他来了,忍不住大笑着起身道:“唉呀!子我!” 他亲昵的朝着宰予走来,嘴里还念叨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来,快快请进!” 宰予站在门外,只是俯身,却并不迈步入内。 阳虎见状,不由皱起眉头。 “子我,你这是何意?” 宰予闻言,还是不回答。 阳虎这下有些生气了,只不过碍于宰予近年来替他立下的赫赫功勋,他还是尽可能压着火气,探问道。 “难道是我阳虎有什么不恭敬的地位,所以才让您不愿意接纳我吗?” 宰予这时终于开口了:“我听说前日齐国派遣使者想要赎回高张,您没有答应,这是什么缘故呢?” 阳虎听到这里,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不少。 “唉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如果是高张的事,你且进来,我可与你慢慢分说。” 宰予回道:“我听说您不打算同意齐人赎回高张的请求,还打算把他交给晋人,这是准备与齐国继续交战吗?” 阳虎点头道:“齐人辱我,高张狂妄,我岂能让他如意?” 宰予又问道:“那我刚才看到您的府邸正在大兴土木,准备建设池塘园林、夏日冰窖?” 阳虎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劝道:“子我,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而已。你我为国家建立功勋,难道不应该获得一些相应的享受吗?” 宰予闻言,装作忧虑道:“享受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现如今恐怕您还不足以稳坐高台吧?” 阳虎问道:“此话怎讲呢?” 宰予回道:“从前晋公子重耳流亡国外,经过曹国时,曹共公对他无礼。 曹国大夫厘负羁的妻对厘负羁说:‘国君对重耳无礼。但我观察到跟随重耳流亡的几位臣子都是贤人,如果这些人能帮他回到晋国执政,必定会讨伐我们曹国。你为何不趁着重耳困窘之际,给他施加恩德,以保全己身呢?’ 厘负羁听取了她的建议,送给重耳一壶稀粥和一块玉璧。 重耳一行人接受了稀粥,而将玉璧退还给了厘负羁。 等到重耳返回晋国继位为君后,果然下令讨伐曹国。 晋军在攻克曹国后,特地命令三军不许侵扰厘负羁所居住的里巷,他的家族也因此得到保全。 曲则全,枉则直,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现在高张辱没您的名声,激怒您的情绪。 如果您可以原谅他的过错,而让他返回齐国,那么不是更可以成就您宽宏大度的贤名吗? 而高张受到了您的恩惠,如果有朝一日,齐国战胜了鲁国,难道他还敢不报答您的恩德吗? 我听说:万事万物都是存在顶点的。快乐到极点,就会转化为悲哀。事物兴盛到了极点,就会走向衰落。 现在您率军战胜了齐国,俘获了高张等齐将。 在鲁国,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赫的功劳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耀的战绩了。 您在鲁国的声望,已经到达了您所能达到的顶点,随时都可能向下滑落。 而高张作为齐国的上卿,他在天下的名誉也已经跌落到了谷底,随时都可能向上恢复。 现在,齐国想要派人将他赎回,您若是不答应,必然会加深齐人对您的怨恨,高氏也必定会将您视作寇仇。 而如果您将高张放回,我们鲁国既可以得到齐人提供的财物,而高张作为败将,齐国的高氏也必定对您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收获来自齐国世卿家族的友谊。 朋友多而仇敌少,那么您在鲁国的地位就可以得到稳固。 而如果您将高张送给晋国的范氏,对于范鞅来说,他本就是晋国的执政,已经没有向上更进一步的可能。 所以,您是否将高张送给他,都不会影响他在晋国的地位,因此也不会改变他对于您的态度。 而如果您将高张送给晋国风头正盛的赵氏,宋国乐祁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现在就连宋国的上卿都因为进入晋国六卿的争斗而下场凄惨,您又何至于去趟这个浑水呢?” 宰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高张求情来了。 阳虎记恨高张,这在鲁国的上层圈子里几乎人尽皆知。 可偏偏阳虎又不敢杀他,所以便打算把他送给晋国,想要借刀杀人。 可齐侯又不傻,万一高张被晋人杀了,第一个挨揍的肯定还是鲁国。 而宰予回头也不好和齐侯那边交代。 如果高张没被杀,那鲁国等于平白丢失了一个和齐国谈判的筹码。 为什么说是平白丢失? 因为两年多以前,宰予跟着季孙斯、孟孙何忌出使晋国,给他们奉送了一大批郑国的俘虏以及财物,也没见到范鞅领情啊! 阳虎听完了宰予的话,忽然哈哈大笑。 “盛极必衰,乐极生悲。子我,你总是能提出这么有意思的看法。不过,你怎么知道,现在便是我的顶点了呢?” 宰予一听到这话,顿时感觉有些不妙。 “阳子,您的意思是?” 阳虎看了眼左右,压低嗓音对他说道:“你先随我进来。” 宰予走进屋内,来到几案前坐下。 阳虎喝退了屋内的仆从,又吩咐他们将房门关上。 空荡荡的正厅内,只有两盏小油灯灯火闪烁。 阳虎的脸上洋溢着酒晕,他开口问道:“子我,你知道龙这种东西吗?” 宰予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了眼窗外风雨大作的天空,云雾之间闪烁的雷电,在看了眼面前似笑非笑的阳虎。 情急之下,宰予一边在案前找起了筷子,一边开口回道。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其德大哉,吾不敢轻言妄测。” 阳虎听完哈哈大笑,旋即意味深长的说道。 “子我说笑了,你博闻强识,才学深厚,岂能不知龙之变化?” 宰予揣摩着阳虎的用意,试探着回道:“若是阳子非要我谈一谈的话,那我就只好窃取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论,来回答您的问题了。” 阳虎笑着为他斟满酒杯:“请讲。” 宰予道:“龙,起于毫末之中,生于惊涛之内。 观其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阳虎听到这里,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宰予的双手。 “飞龙御天,必倚云雨之势。卿相兴运,必借股肱之力。子我,你意下如何?” 阳虎话音刚落,窗外一声惊雷同时响起。 闪耀的光芒交相辉映,几乎将昏暗的屋内照亮如白昼。 宰予心中一惊,急中生智,起身拜道:“吾今日见阳子,其犹见龙邪!” 阳虎仰天大笑道:“冬日已去,春日将来,正是龙腾变化之时,风雨兴盛之际。我有子我,何愁大事不成,何愁功劳不获?!” 宰予把心一横,开口问道:“阳子,这么说来的话,向齐国反击的事其实是……” 阳虎道:“三桓为国之蛀虫,我欲将其除之而后快。子我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宰予本以为阳虎打算徐徐图之,没想到他居然敢玩这么大。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他拱手震声道:“阳子但说无妨!宰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题外话------ 你不投推荐票,不投月票,是一心想搞掉社团吗?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六章 孔子论教(5K4) 今日,颜回起的很早。 昨夜风雨颇大,上天仿佛恨不得将鲁国这一年未降的雨水一股脑全都补偿回来。 颜回从夜色落幕时,便已经躺下准备歇息了。 可他睡在被窝里,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宰予白天说的那些话。 颜回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干脆坐起身来,狠一狠心,点燃油灯,翻阅起家中的藏书,试图从书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然而颜回翻看了大半晚的典籍,直到油灯燃尽,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他的心里惴惴不安,所以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打算向夫子请教一二。 颜回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揣摩着待会儿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做到既可以让夫子回答问题,又不至于泄露宰予的计划。 谁知,他刚来到学社门前,就发现今日来学社的同学莫名的多。 他才迈进大门,就看见孔鲤正毕恭毕敬回答着夫子的问题。 孔子问道:“鲤啊!现今你做菟裘的邑司徒,已经有三月的时间了。这三月的时间里,你有什么收获吗?” 孔子此话一出,孔鲤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 他毕恭毕敬的回道:“我的德行浅薄,才学不足,但好在有子有、子羔他们从旁协助,所以即便艰难,但三个月下来,邑司徒的官职,我总算勉强可以胜任了。” 孔子听了,只是问道:“真的可以胜任吗?” 孔鲤正想回答‘可以胜任’,但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一旁的宰予和子贡连连咳嗽。 孔鲤这才醒悟。 好险! 差点又入了父亲的圈套了! 按照父亲的习惯,如果我回答‘可以胜任’,他下面是不是就该说‘那我就来考考你吧’了? 孔鲤想明白了这一茬,心里直犯嘀咕:“得了,那您老人家也别来考考我了,我直接来问问您吧!” 孔鲤开口问道:“只是勉强胜任而已。我从小跟在您的身后读书,所以并不知道如何管理乡校,也弄不懂教导学生的基本方法,因此……” 孔子听到这里,捋着胡须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些来问我呢?你身为一邑的司徒,主管着全邑的教育,然而心中有疑惑却不求甚解,这不是贼害别人的孩子吗?” 孔鲤听了这话,心中连连叫苦。 我那是不想向您请教吗? 我倒是得有机会离开菟裘啊! 白天一起床就被押送到官署、乡校办公,傍晚一下班就被押送回大牢里的‘干部房’关押。 要不是子羔他们也被关进来了,我这会儿都没机会见到您。 但孔鲤也不敢把这话对父亲说。 生怕父亲翻旧账,再给他来一句:“谁让你不结婚的!” 于是孔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直接开口问道:“请您指教。” 孔子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于是也就不再追究了,只是一点一点的给他讲起来主办教育的方法。 “古时教育制度是:每二十五户人家编为一闾,每一闾都要设立‘塾’。 每五百户人家编为一党,每一党都要设立‘庠’。 每一万两千五百家编为一‘遂’,每一遂都要设立‘序’。 而在国都的郊外,则要设立‘大学’,天子的大学称为‘辟雍’,诸侯的大学称为‘泮宫’。 大学每年招收学生,每两年考查学生的成就一次。 第一年考查学生分析课文的能力和志趣。 第三年考查学生是否安于学业,知识掌握的是否牢固,同学之间能不能互亲互助。 第五年考查学生的知识是否广博,学生对于老师是否敬爱。 第七年考查学生研讨学问的本领与识别朋友的能力,合格的就叫作‘小成’。 到第九年,学生对于学业已能触类旁通,他们的见解行动已能坚定不移,这就叫作‘大成’。 这样才能做到教化人民、移风易俗的效果。 使跟前的人心悦诚服,远方的人向往来归,这就是大学施教的过程。 所以说,教育是长久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产生作用的事业。 你作为邑司寇主管教育,一定要切记培育学生时,不仅要注意培养学生学习知识,也要增长他们的见闻,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关注他们的品德修养是否到位。 如果只是关注学生的学习,而不注意培育他们的品德,那么这样的人即便博闻,也无法成为辅佐国家的可用之材。” 孔鲤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还真的从父亲的嘴里问出这么多有用的东西。 他一边拿出纸笔记录着对学生的考察制度,一边继续请教道。 “那么如何才能让学生树立起正确的观念,建立师、教遵守的施教纲领呢?” 孔鲤乐意问,孔子又生怕儿子误人子弟,所以干脆把他这些年教学的经验结合着古籍上的记载一起传授给孔鲤。 “施教是一步一步而成就的,决不能随意冒进。要想让学生得到良好的教育,必须建立起良好的制度。 大学开学时,天子、诸侯都要穿着礼服来到学宫,并命令官吏准备祭菜来祭祀先哲,以身作则的表示尊师重道。 学生们则要吟诵《诗》中的《鹿鸣》、《四牡》和《皇皇者华》。 之所以吟诵这三篇,是因为这三首都是关于为官治国的诗,这是为了使学生一入学就产生要作官的感受,让他们明白治国的难度,认清学习的重要性,不敢倦怠于学业。 之后,学生按鼓声开箱取出学习用品,使他们严肃地对待学业。 同时,展示戒尺,以维持整齐严肃的秩序。 学生在春季入学,教师在夏祭之前,不应去考查学生。 如果一开始学习便考察学生,那么学生便会朝着教师考察的方向发展,因此也就无法识别他们的长处与短处。 如果给学生留出一整个春天的充裕时间,就可以让他们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去学习,从而分辨他们的志向与才能了。 而在学习的过程中,教师也应先观察,而不要事先告诉他们什么,以便让他们可以用心思考。 年长的学生请教老师,年少的学生要注意听,而不要随意插话询问。 因为学习讲求的是循序渐进,只有把现有的东西学扎实了,才可以向上谋求进步。 千万不要让学生养成贪图冒进的脾气,抛弃基本的,而去追求高难的。 如果他们树立起了‘以艰涩为贵,以朴实为耻’的观念,这样教育出的学生,只会变成华而不实的小人。 凡是学习,立志做官的,要先学会办事。立志成为士人君子的,要先立下志向。这说的这个道理!” 孔子说到这里,不止孔鲤做笔记,就连宓不齐、冉求、巫马施、漆雕开等人也开始掏出纸笔开始做起了记录。 大家都知道,论起做老师,鲁国恐怕再没有比夫子更专业的了。 今天这堂课上讲的全是干货,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用在各邑的乡校管理上,这也由不得众位邑宰不上心。 孔子看到学生们这么认真,也讲开心了。 于是又继续补充道:“你们在各邑开办教育,一定要注意,学校中的教育活动,应当遵循时令进行。 每个时节,都要安排不同的正式课业,而不是固定死板的进行布置规定。 学生休息的时候,也要给他们布置课外作业。 如果学生课外不学杂乐,仅仅凭借课上教授,是不可能把琴弹好的。 如果学生课外不学习乡民常唱的歌谣,他们在课内难道能领会诗文中所表达的思想,诗的作者究竟是想要表达怎样的含义吗? 如果学生课外不亲近各项生产生活,不去学习生活中的一些基本常识,那他们就算学会了礼仪,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制定这样的礼仪。 由此可见,学生不学习各种杂艺,就不可能正确的对待所学的正课。 所以,君子对待学习,课内受业要认真学好正课。 在家休息时,也要学好各项杂艺。 唯有这样,才能安心学习,亲近师长,乐于与民众交朋友,并深信所学之道,尽管离开师长的教导,也不会违背所学的道理。 这就是所学的东西和所听到、所看到的东西能够得到统一,所以学生所做的行为必定会合乎道义,所坚守的意念也必定不会受到动摇。 这样的人,才是国家和民众所能依靠的君子啊!” 孔忠听到这里,皱眉问了一句:“叔父,如果按您所说,那天底下的君子应该很多才对啊!可现如今,君子为什么这么少呢?” 孔子听到这里,叹息着摇头道:“因为现如今的教育者,并不是这样做的啊! 现在的教师,教导学生,单靠让他们朗诵课文,大量灌输,一味地赶进度,而不顾学生的接受能力,致使他们不能安下心来求学。 教学生时,也不能因材施教,不能使学生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 教学的方法违背了教学的原则,提出的要求不合学生的实际。 这样,学生就会脱离实际,并痛恶他的学业,怨恨他的老师,苦于学业的艰难,而不懂得学习的好处。 这样一来,他们纵然学习结业,他所学的东西也必然忘得快,教学的目的也就达不到,其原因就在这里啊!” 颜回站在门前,听到这话,忽然有些惭愧。 他想了想自己心中的疑惑,又想了想鲁国现如今的局势。 他喃喃道:“我是否像是夫子所说的那样,单单是读了诗书,然而却脱离了实际呢?” 宰予还不知道颜回的内心正在极度挣扎,他还在手捧小本本抄写着夫子的教诲。 现如今,虽然他只有三个学生,但好歹也算是个教育者。 再加上他的学生又都是未来权倾一方的大人物. 赵毋恤执掌晋国赵氏,公输班是天下巨匠,还没有见面的季孙肥则是季氏的继承人。 如果他教育不好这三位,使得学生们变成了不仁之人,那宰予将来可是得背大锅的。 所以,宰予又怎么敢不谨慎对待呢? 他开口问道:“夫子,所谓的因材施教,我可以理解。但成为一个成功的老师,恐怕不是仅靠这一点就可以做到的吧?” 孔子一看提问的是宰予,也觉得情况有些棘手。 季孙斯打算把孩子送到宰予那里接受教导的事,他也听说了。 但宰予这个学生,就连他那些饱读诗书的同窗有时都无法理解,更别说还未及冠的孩子了。 如果季孙肥去宰予那里学习,好的地方他没有学会,倒是把宰予的臭毛病给学了个通透,那鲁国的未来可就…… 孔子思考再三,慎之又慎,终于给宰予总结了几条教育的根本之道,让他如数照做。 “教学成功的原因,主要有四点。 在学生的问题还没有发生时就加以防范,这叫预防。 教学恰到好处,这叫做抓住了时机。 不超过学生的接受能力而进行教学,这叫做合乎顺序。 观察学生,发现好的地方就表扬他,这叫做慢慢培养。 而教育的失败,同样有六点原因。 学生错误出现了再去禁止,再想让他改悔,就会出现不易攻破的趋势。 学生错过了学习时机,即便事后补救,尽管勤苦努力,也较难成功。 施教者杂乱无章而不按规律办事,打乱了条理,就不可收拾。 做老师的一个人瞑思苦想,不与友人讨论,就会形成学识浅薄,见闻不广,所以无法教导好学生。 学生与不正派的朋友来往,必然会违逆师长的教导。 年纪轻轻就沉迷于一些不正当的喜好,也必然会荒废正课学习。 而学生的学习遇到了挫折,主要也可以归结为以下四点原因 或者是因为贪多,或者是知识面狭窄,或者是态度轻率,或者是畏难中止。 这四点,是由于学生的不同心理和才智所引起的。 你教导学生,一定要懂得了解学生的性格特点,这样才能帮助学生克服缺点。 而教育的最终目的,与其根本作用,就是使学生能发挥其优点并克服其缺点。” 宰予琢磨着夫子的话,只感觉任重而道远。 而颜回的神情则有些恍惚。 “学生错误出现了再去禁止,再想让他改悔,就会出现不易攻破的趋势?子我现在,到底算是错误了吗?” 孔子说完了话,抬头一看,只好发现了门前的颜回。 于是便笑着问道:“回啊!你在那里站着看什么呢?” 颜回被孔子点名,挣扎的心情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宰予看到他这副表情,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子渊! 你小子,该不会是准备把兄弟我抖落出来吧! 颜回神情复杂的看了眼宰予,又看了眼一旁的子路等人。 只见到同学当中有不少人都冲他微微摇着头。 众人的意思也很明显。 可不敢在夫子面前胡说! 孔子看到颜回这样子,不由问道:“回啊!你是染病了吗?为什么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 颜回思虑了一阵子,终于来到孔子面前拜道。 “夫子,我的邻居家出了一件怪事,我思考了整晚还是不能理解,所以才会这样。” 孔子闻言问道:“是什么样的怪事呢?” 颜回道:“我所居住的街道,巷末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个独居的青年男子,还有一户是失去了丈夫的独居寡妇。 昨夜风雨大作,寡妇的屋顶被大风刮坏,房间里都在漏雨。 所以她就跑到男子的家门口,希望能进去避风雨。 男子闭门不让她进去。 寡妇就在窗外对他说:‘你为何这样没有仁心而不让我进去呢?’ 男子回答说:‘我听说未曾婚娶的男女不到六十岁不能同处一室。现在你年龄不大,我年龄也不大,因此不敢让你进来。’ 寡妇说:‘你为何不能像柳下惠那样呢? 当年柳下惠外出办事,没有来得及在夜晚前进城,于是只能夜宿郭门。 冬日的夜晚寒风凛冽,城门外还有一位女子同样夜宿,她被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柳下惠便用身上的裘袄将她包裹住一起取暖。 柳下惠爱护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也没有哪个国人认为他是yin乱啊!’ 男子说:‘柳下惠的贤名不是一日所养成的,所以大家都信任他。而他坐怀不乱的品格,又不是我所能拥有的。所以柳下惠那样做可以,而我却不可以。我将以我的不可以,学习柳下惠的可以。’ 夫子,你觉得这位男子和柳下惠到底谁做的才是对的呢?” 满场的同学听到了颜回的话,顿时明白了他话语中的含义。 子渊这是在借助隐语借代宰予想要讨伐的阳虎的事呢。 不过在场也没有人开口点破,因为有不少人也像是颜回那样,打算听听夫子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孔子听完了颜回的话以后,先是笑了三声,随后又称赞道。 “好啊!想学柳下惠的人,在鲁国实在是太多了,然而却没有一个像是他这样学得好的。期望做得最好而又不沿袭别人,这可以称得上是智者了。” 颜回听到这里不解道:“那您是觉得柳下惠和这位男子做的都对吗?” 孔子点头道:“当然了!” 颜回愈发迷糊:“可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道:“柳下惠和这位男子的出发点都是‘仁’,柳下惠担心女子冻死,所以便打算舍弃名声,去救助女子,这是仁人君子所具备的权变。 能够救人性命,这便是最大的礼了,既符合仁,又符合礼,所以柳下惠又怎么可能是做错了呢? 至于你口中所说的那位男子,他虽然没有柳下惠那样的品德,也没有柳下惠那样的好名声。 所以便遵守礼的规则,去维护他与寡妇的名誉,这又怎么能说他是错的呢? 仁人君子所要遵守的准则本就没有定数,而世事的变化又总是无常。 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来说,处理的方法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但不论如何处理,只要本着一颗仁心,尽量延续礼的准则,量力而行、尽己所能的去做便可以了。 又何至于要按照柳下惠的标准去苛责一个普通的民众,说他不能按照仁人君子的方式处理问题呢? 我先前说,要教导学生要多学杂艺,多去与民众去交朋友,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题外话------ 还是给我来张票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七章 当仁不让(4K2) 颜回听完了孔子的话,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后又问道。 “那么,按夫子您所说的,君子应当量力而行,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施展才能。可又如何才能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能力范围呢?” 孔子听到这里,笑着回道:“从前我还在齐国时,齐侯外出打猎,用旌旗招呼管理山泽的虞人前来拜见。 但虞人却没来晋见,于是齐侯就派人把他抓了起来,责难他不能担任职守。 虞人说:‘按照规定,国君打猎时,用旌旗来招呼大夫,用弓来招呼士,用皮帽来招呼虞人。我没看见皮帽,所以不敢晋见。’ 齐侯听了这话后,就下令释放他。 如果你不能明白什么是自己的能力范围的话,就按照已有的制度去做事吧。 毕竟真正能够理解并践行大道的,总归是少数人。 如果你无法了解大道的内涵,不如就去遵守你的职责吧。 遵守职责,维护秩序,又何尝不是在为国家尽力呢?” 宰予听到这里,顿时感觉要坏事。 他连忙开口问道:“可是夫子,难道仅仅是遵守职责,就可以称之为君子了吗?” 孔子听到这话,微微摇头道:“予啊!你难道觉得一切按照职责办事很容易吗?如果天下人都可以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又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宰予又问:“我也认同您的观点。可假使现在已经有人越过了自己的职责,开始插手他人本该负责的事务,这又应当如何处理呢?” 孔子问道:“当这种情况出现时,说明国家的灾祸很快就要到来了。 正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入,无道则隐。 在这一点上,做的最好的就是卫国的蘧伯玉了。 你可以效法他的行为。” 宰予没想到夫子居然也给他谈起来‘润学’,但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于是,他灵机一动的问道。 “可我听到的答案似乎与您有所不同。我出访卫国时,曾经向蘧夫子请教过这个问题。但我和蘧夫子讨论后得到的答案则有两种。” 孔子一听也来了兴致,他捧着漆杯喝了口水,随后问道。 “是哪两种呢?” 宰予斟酌了片刻,应道:“蘧夫子也赞同您君子远离乱邦的观点。 但他却认为‘远离乱邦’包括两方面。 一是防患于未然,预先觉察潜在的危险,并采取防范措施。这样一来,当危险发生时,可以有能力进行自保。 二是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然而却没有自保的手段,但这时,则要及时离开,防止自己受到牵连。” 孔子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点头:“贤哉!蘧伯玉!他的说法的确要比我的说法更加完备。” 宰予看夫子赞赏蘧伯玉,却忽然话锋一转。 “可我却不能完全认同您和蘧夫子的观点。” “喔?这是为何呢?” 宰予闻言,起身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圣人,则当仁不让!” 颜回听到这里,神情一阵恍惚。 子路、漆雕开等人,则是忍不住连连点头。 至于子贡,则微微舒了口气。 子我这小子,真是……够狠的啊! 这怎么又把夫子给架起来了? 而巫马施则有些生气的站起身,质问宰予道:“子我,你怎么能这样和夫子说话呢?” 谁知还不等宰予回答。 孔子便冲着巫马施摆了摆手,他笑着捋起了胸前的胡须,望着宰予说道。 “当仁,不让于师。予也,贤哉!” 宰予本来只是抱着搏一搏的心态,没想到夫子居然还夸上了,这反倒搅得他不好意思了。 孔子望着宰予红的发烫的脸颊,开口说道。 “当仁不让,能否算作圣人,不是我可以评价的。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同样可以说是君子了。 只不过,当仁不让的君子和小人之见,也只不过是一线之隔而已。” 宰予原本以为大功告成了,没想到夫子居然也给他来了个先扬后抑。 他只得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孔子道:“当仁不让,重要的是‘当仁’,而非是‘不让’。看重当仁的是君子,而只懂得不让的则是小人。 从前晋国的范文子很晚才退朝回来。 他的父亲范武子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范文子回答说:‘有位秦国来的客人在朝中讲隐语,大夫中没有一个能够回答出来,我晓得其中的三条。我为了给国君和诸位大夫作答,所以才回来的这么晚。’ 范武子听完发怒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子!大夫们不是不能回答,而是出于对长辈父兄的尊敬,所以才在互相谦让。 而你,不过是个刚刚及冠的毛孩子,却在朝中三次抢先,掩盖他人的功劳,抢别人的风头。如果不是我还活着,你恐怕早就遭殃了!’ 说完,范武子就提起手杖打儿子,把范文子玄冠上的簪子都给打断了。” 孔子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望着宰予的眼睛,看得他心里直发虚。 “予啊!范武子之所以生儿子的气,就是因为范文子只懂得不让,而不明白当仁的道理。 奉行仁义之事时,绝不退让的是君子。 而在所有事情上,都不退让的,则是小人。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段话了吗?”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直犯嘀咕。 在卫国时,蘧伯玉劝我明哲保身。 回了鲁国,夫子劝我适度退让。 难道是我最近风头太盛,所以有人想搞我?! 但还不等宰予想明白,孔子又开口说道。 “不过你所说的当仁不让,却同样是值得称赞的。 我听说君子有三种担心。 没有听到知识时,担心听不到。 听到知识以后,担心学不到。 学了知识以后,担心不能实践。 所以,与之相对的,君子又有五种耻辱。 有德行而没有相应的言论,君子感到耻辱。 有言论而没有行动,君子感到耻辱。 好不容易修养了德行,然而又失去了,君子感到耻辱。 土地有余而民众却不富足,君子感到耻辱。 大家的任务相同,而别人的功绩比自己多一倍,君子感到耻辱。 这三种担心,五种耻辱,是君子的立身之本,你一定要谨记在心啊!” 宰予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不对啊! 我不是准备把夫子架起来吗? 这怎么还被他反架了? 夫子今天对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还是说,夫子是在试探我,又或是激励我? 宰予正想开口问话。 谁知学社的看门人却突然走了进来,来到孔子的面前恭敬拜道:“夫子,国君请您过去一趟。” 孔子闻言起身,冲着众人说道:“那今日就到这里吧。虽然你们事到如今都已经出仕为官,身上肩负着治理民众的重任,平时公务繁忙,但也不能忘记温习旧日的知识,学习新的道理啊!” 学生们纷纷起身,起身送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孔子听了,笑着冲他们拱手拜别,随后便出了学社,登上马车,朝着公宫驶去。 学生们目送着孔子离开,一个个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吓死我了!” “夫子对子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破不说破?夫子难道已经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了?” “不可能,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你觉得我们会泄密吗?” “以夫子的智慧,或许子渊问问题的时候,他还不太清楚。但等到子我问的时候,他就算无法完全了解,最起码也能猜个大概出来。” “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啊!怪不得夫子要举范文子的例子,说君子重要得是当仁,而不是不让。夫子恐怕是猜出来我们打算做些什么,但又无法确定。所以才告诫我们以仁为本,不要去做那些纯粹好勇斗狠的事情?” “说回来说回去,子渊,你没事瞎问什么?” 颜回听了,只感觉到有些冤枉:“我……” 巫马施听到有人指责颜回,连忙出声道。 “这也不能怪子渊。我现在也在想,我们用发动内乱的方式驱逐阳虎,这到底是当仁多一些,还是不让多一些呢?” 宰予见他们犹豫,只是笑道:“自然是当仁多一些了。” 巫马施问道:“为何呢?” 宰予道:“因为将要发动内乱的,乃是阳虎!” “阳虎想要作乱?!” 这个消息一出,在场无不变色。 “此话当真?” 宰予也不多去辩驳,而是将昨日阳虎召他去府上的事情如数告知。 “阳虎想要去掉三桓,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 而当宰予说到他与阳虎论龙那段时,子路和漆雕开这样脾气暴躁的,更是忍不住连声骂道。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叛逆了,诸位还要犹豫吗!” 在宰予的口才加持下,在场的众人连最后的疑惑都烟消云散了。 “子我,阳虎到底打算于何时作乱,你那里有消息吗?” 宰予道:“目前还尚未知晓阳虎作乱的具体日期,但就他昨日的言论来看,应当会在下军出发之后。” 秦商一拳捶在面前的几案上:“我就说不对劲!怪不得最近我接到调换职务的命令,看来阳虎是打算把我从上军排挤出去,换他的亲信接了我手中的兵权。” 子路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同样的调令,他也收到了一份。 上军一共二十五旅,其中有十五个旅都是由曲阜国人构成。 如果阳虎打算作乱,他手中的主要兵力大致就是这十五个旅,共计七千五百人。 如果再加上被他安置在阳关的私兵,以及他在曲阜保留的仆隶,再加上阳虎党羽所掌控的地方兵力,总数几乎稳稳超过万人。 虽然孔门儒生手中现在掌控了三座城邑,还担任着各式各样的中央职务,但与阳虎的势力对抗起来,依旧如同螳臂当车。 大家也都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有人也开始向宰予建言献策。 冉求道:“孟氏和叔孙氏知道这件事吗?” 宰予摇头道:“多半是不清楚的。” 子贡也感觉问题有些棘手:“现在季氏被阳虎牢牢掌控,而孟氏与叔孙氏这些年一直与阳虎站在同一边。如果单是以我们的兵力,恐怕很难与他争锋啊!” 而宓不齐则感觉有些奇怪:“阳虎现在在国内势头正盛,短时间内应当没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为什么他突然要犯上作乱呢?” 宰予推测道:“大概是阳虎一直心中不安吧?这些年,虽然他一直总摄国政,但却处处受到孟氏和叔孙氏的掣肘。 这两家时不时就要动用自身影响力向阳虎讨要权力,阳虎和他们早已是貌合神离,不是三年前那般亲密的关系了。 如果他与孟氏和叔孙氏还是那般亲近,又何至于搬到阳关办公呢? 要不是大野泽之战我军战胜齐国,弄不好阳虎现在都已经被他们两家赶下台了。 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小的仇怨他尚且会怀恨在心,更何况这种大的怨恨呢?” 宰予这话说的倒也不夸张。 胜则反攻倒算,败则怀恨在心,这说的就是阳虎这种人。 先前孟氏和叔孙氏得知阳虎没有得到晋国的支持后,便不把阳虎放在眼里,还一直惦记着从阳虎的手里分权。 现在阳虎声威大震,还不得扭过头来收拾他们? 只不过阳虎收拾的这么绝,的确是令大家始料未及的。 因为鲁国毕竟还是个礼仪之邦,再加上三桓又有唇亡齿寒的意识,所以大家虽然经常争权夺势,但大家总体来说还是穿一条裤子的。 阳虎虽然身上没有留着季氏的血,但他现在掌管着季氏的家政,所以孟氏和叔孙氏想当然的就认为阳虎也会像是季氏从前那样守规矩。 他们不可能预料到,阳虎居然能干出这种‘掘人祖坟’‘毁人根基’的事。 子贡问道:“要不要先和孟氏、叔孙氏那里联络一下?如果他们不知情的话,光凭我们,恐怕很难成功啊!” 宰予道:“先不用着急。下军的集结需要时间,阳虎作乱也必然要召集党羽,各位先回地方整备兵马。 我们与叔孙氏并不相熟,如果现在口说无凭的去拜见叔孙州仇,恐怕只会让他觉得我们是在信口开河。 如果消息因此而走漏,那恐怕阳虎首先要做的就不是作乱,而是清算咱们了。” 颜回皱眉问道:“那孟氏那边呢?” 宰予思忖了一番:“孟氏那边的话……子贡!” “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宰予道:“等回了菟裘后,你先去郕邑,见一趟孟氏的重臣,郕邑宰公敛处父。” ------题外话------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和天赐的礼物,想要得到多么珍贵的礼物就要用多么珍贵的付出来交换。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两个选择(4k4) 宰予坐在菟裘邑的府衙之中,面对着一份厚厚的计划书头疼不已。 虽说他自就任菟裘大夫以来,就一直积极谋划未来,可没想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他在图书馆看《春秋》时,就曾研究过阳虎发动政变的种种原因。 宰予原以为阳虎之所以要发动政变,是因为他在国内政局不稳,所以才狗急跳墙先下手为强。 可现在看来,就算他帮阳虎稳住大局,还是止不住他心中的贪念,反而还使得他愈发膨胀,想要取三桓而代之。 按照原计划,宰予是打算让阳虎和三桓斗个两败俱伤,他自己也好安心发育,等到时机合适便出来收割胜利果实。 那样的话,大家也都可以有个体面的结局。 毕竟三桓落在阳虎手里,肯定没啥好果子吃。 阳虎如果落在三桓手里,那也是难逃一死。 宰予虽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但再怎么说,不论三桓还是阳虎,又或是他宰予本人,大家都是姓姬的。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他也不至于做到赶尽杀绝那么狠。 给他们留个几百亩的田地回家养老,宰予还是做得到的。 这种做法,既符合礼法中一贯遵循的准则——以和为贵,也符合春秋君子的体面做派——以礼相待。 在宰予看来,现今的时代之所以逐渐礼崩乐坏,就是因为很多人都忘记了那些被自己视为仇人的对象,其实都是自家亲戚。 当初武王伐纣后,嫡长子继位为王,其他儿子分封为天下诸侯。 这些诸侯就藩后,嫡长子继位为君,其他儿子则封去做大夫。 大夫们的嫡长子继续做大夫,其他儿子则成了士人、国人。 自大周承接殷商天命以来,已经过了五六百年的时间,连周天子都换了十几二十个。 如果以二十年一代人计算,普通小民繁衍个二三十代绰绰有余。 如果按第一代人只有一男一女,每一代生个两男两女来计算,二十代足够繁衍出两百多万人。 要知道,整个鲁国现在都凑不出两百万人来。 但凡在鲁国有国人身份的,谁和谁还不沾点血缘关系? 在鲁国出了门遇见本地人,你甚至都不用开口问贵姓,因为对面来的八成也姓姬。 别的不说,宰予自己四季祭祀时,还都得供着鲁国的初代国君伯禽呢。 这可不是什么瞎攀高枝,而是伯禽的的确确是宰予如假包换的祖宗。 至于华夏历史上所谓的家天下概念,也正是从大周开始建立的。 甚至家天下在这个时候都不能说是概念,因为这就是实情。 周天子作为姬姓宗族的族长,各地诸侯是姬姓在天下各国的国族族长,而各大夫则是姬姓在各城邑的氏族族长,士人、国人则是在自己户族中的一户之长。 大家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姬字,有什么好争好抢的,就不能内部协商解决吗? 从周民族,到各国族,再到各氏族,再到小家族,大家相亲相爱,非常的和谐。 至于那些外姓人,大周也不是全部拒之门外。 当初周公早就给出了解决方案。 周公说了:周天子来了,青天就有了。周天子来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我们周人和从前暴虐的殷商不一样,我们不搞歧视戎狄蛮夷的那一套。 从前你们仰慕中原的先进文明,想要投入文明世界的怀抱。 但纣王看不起你们,不接纳你们,还动不动就要发兵征讨你们。 像这种事,今后就不会再发生了。 我周公旦在此保证,凡是愿意融入周王朝这个大家庭的,管你以前是统领几百人的村长,还是统领几千人的乡长,一律都予以颁发周王室认证的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 不过呢,你们有了爵位,也就算是有了编制。 有了编制,就不许再胡作非为。 要学习大周的礼乐制度,改掉你们身上那些落后野蛮的习俗,接受大周的文明教化。 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文化。 毕竟众口难调嘛,有人喜欢吃甜的,有人喜欢吃咸的,这都很正常。 不喜欢大周的文化,那也没关系。 我们还给各位准备了一套人见人爱的武化。 我没有半点威胁各位的意思,完全没有。 我充分尊重各位选择的权利,并相信诸位拥有足够的智慧。 现在,请各位开始你们的选择。 宰予不琢磨还好,这一琢磨,立马就发现了自己和周公相比差在了那里。 他奶奶的! 周公不愧为周公,要不怎么说是夫子的偶像呢! 为什么周公能把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而我却被阳虎和三桓这样的小人物弄得焦头烂额? 问题出就出在,我和周公相比,还是太过‘专横’了一些啊! 你看看人家周公,他给那些戎狄蛮夷提供了文化和武化两种选择。 而我,却只能给别人提供文化这一种选择。 这样一来,别人怎么能从心底里信服我呢? 我们这些儒生,天天都在学习周公,怎么能把他老人家讲究公平、公正的基本原则给忘了呢? 不光讲文化,也得讲武化,先文后武,你得让别人有的选嘛! 只有一种选择,那不成独裁了吗? 宰予想到这里,不由心生惭愧。 不过短暂的失落后,他又因为领悟到了王道教化的真谛而倍感振奋。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距离圣人就又近了一大步啊!赞美周公他老人家!” 宰予想到了周公的伟业,望着面前厚厚的计划书,又再次提起了信心。 他捧起计划书翻了几页,嘴里念叨着。 “只不过能不能成功施行武化方案,还是得看子贡那边的进展如何啊……” …… 子贡刚刚带领载满粮食的菟裘商队到达郕邑,便趁着商队卸货的间隙前来求见郕邑宰公敛处父。 他望着建的巍峨壮丽的郕邑府衙,嘴里还在念叨着早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说辞。 这几年来,宰予一直以身饲虎,用一招富贵险中求一步一步走到了上大夫的高位。 而与他捆绑的子贡,也因为与宰予强强联合的关系,原本就火红的生意,现如今也是越做越大。 可以说,他与宰予之间的关系,都已经不能用穿一条裤子来形容了,那简直就是连体婴儿。 宰予的未来发展如何,直接关系到端木集团能否成为百年企业。 而今天的游说进展如何,也将直接关系到他端木赐能否坐稳立心会二把手的交椅。 毕竟论战功,子路、申枨是实打实的与宰予一起经历了大野泽和阳州的生死之战。 论内政,冉求、高柴在菟裘两年,将当地治理的邑富民强。 论能提供的实际帮助,他端木赐最多提供点钱粮。 而巫马施、宓不齐、漆雕开,这三个邑宰实打实能拿出兵力援助。 担任脩闾氏的南宫适,他手上虽然兵马不多,但却掌握着曲阜四门的开关,宰予的兵进不进得去曲阜,都得看南宫适配不配合。 而司书颜回、卜人商瞿、戎仆步叔乘、小臣公西舆如,则是他们立心会在曲阜公宫的内应。 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公宫肯定是第一个掀起波澜的地方。 因为不管是谁掀起叛乱,都得先把鲁侯给控制住。 只要得到了鲁侯的支持,那么叛乱就不叫叛乱,而叫做奉诏讨逆。 如果没有鲁侯的首肯,就算是再正义的举措,那也只能叫做犯上作乱。 虽然大家这次万众一心的想要匡扶国家、肃正风气,这全都是出自一腔热血,但有的事宰予可以不提,子贡却不能不考虑。 大家都是读书治学的儒生,别人来向夫子求学的目的是什么,子贡并不清楚。 但子贡求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事业。 就像宰予之前说的那样,大丈夫抱经世之才,岂能空老于林泉之下! 他端木赐一个卫人,大老远跑到鲁国求学,拜天下称誉的孔夫子为师,图的可不是识两个字。 在宰予身边这两年多的时间,就算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宰予绝非凡俗。 也许两年前子贡还不相信宰予那些听起来不切实际的诺言。 可两年间,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曾以为假大空的言论一个个变为现实,这时候要是再去质疑宰予不能成事的话,就完全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之举了。 也许在宰予的身边,他效管夷吾故事的志向终有一天能得到实现。 而这一切,就从今天的游说开始! “端木子,我家主人请见。” 子贡激荡的心情归于平静,他微笑着冲前来传话的门仆拱手行礼道。 “有劳了。” 子贡在门仆的带领下走进府衙,还未等走进正厅,便看见公敛处父出堂相迎。 “端木子,久仰大名,然而却未曾见过面。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啊!哈哈哈!” 子贡谦虚的应对着。 “我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商贾而已,做着倒买倒卖的营生,劳苦的行走于天下之间,只求获得一些果腹的食粮。 而您督管着郕邑这样的大邑,数万百姓都要仰仗您来获得衣食。 我这样的人,又哪里值得公敛子您出堂相迎呢?” 公敛处父闻言笑道:“您这是过谦了。鲁国的邑宰足有数十人之多。 像是郕邑这样规模的城池,虽然不多,但总归还是有几座。 但鲁国的商贾里,却再没有一位可以超过您的了。 我听说您经营造纸产业日进斗金,发行的书籍流通于天下之间。 在鲁国,需要从您的手中领取工钱来维持生计的人家足有千户之多。 而我公敛处父虽然治理郕邑多年,但遇上今年这样的灾年,如果没有您的帮助,甚至无法让治下的民众免于饥饿。” 说到这里,公敛处父躬身下拜道。 “寻常商贾在这样的时刻多半趁机牟利,然而您却在此饥年,不计成本的为郕邑送来百车粮食。此般恩情,我无以为报,请您受我一拜。” 子贡看到这里,连忙上前搀扶着公敛处父。 “公敛子客气了。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我师从孔夫子,夫子常常教导我:君子以仁为立身之本。 您不忍看到民众落难,这便是最大的仁了。既然如此,我又怎么敢不来帮助您呢? 况且,向郕邑出借粮食一事,也不是我一人做出的决定。 倘若子我他不应允,我又怎么可能从兔裘运出粮食呢?” 子贡这句话说的倒是实话。 现如今鲁国各地的粮食都十分吃紧,因此各邑基本都将粮食作为重点物资进行管控,粮食只许进不许出。 这种时候,宰予能够允许粮食运出菟裘,这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公敛处父闻言又笑着说道:“我倒差点忘了兔裘大夫的功劳了,还希望您回去之后,能替我转达对他的谢意。” 子贡闻言笑了两声:“您现在让我转达谢意还早了些,等他援助郕邑的另外一百车粮食运到了,您再谢也不迟啊!” 公敛处父闻言惊道:“宰子本人还要送一百车粮食过来?之前不是说,这些粮食全都是您出资的吗?” 子贡只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实话同您说吧,这些天运抵各邑的粮食,其中多半是子我为了应对灾年提前囤积的。” “都是宰子所囤积的?” 公敛处父先是惊讶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就在几天前,鲁侯突然宣布将向各邑运送粮食用于赈灾。 一开始时,公敛处父以为这些粮食都是从卫国借来的。 可看了眼粮食数目后,公敛处父当时就感觉不对劲了。 卫国借的粮食中的大半要充当未来伐齐的军粮,剩下的部分拿来赈灾基本可以说是聊胜于无。 但偏偏鲁侯拿出的这部分粮食简直可以用巨量来形容。 原来那些粮食是宰予所提供的啊! 可既然是宰予提供的,他为什么不说呢? 公敛处父刚想提出这个问题,可转念一想,立马换上了一副庄重之色。 “原来如此,宰子大德啊! 从前郑国的子展死后,子皮继位为上卿。当时郑国出现饥荒,而新麦还没有成熟,百姓生活很困乏。 子皮就依照父亲子展的遗命把粮食赠给国内的人们,每户都分到一钟,他也因此得到了郑国百姓的拥护。 而宋国的司城子罕听到了这件事后,评价道:‘子皮的行为接近于善了,这是百姓所期望的。’ 隔年,宋国也发生了饥荒,司城子罕向宋平公请求,拿出公室的粮食借给百姓,让大夫们也都出借粮食。 子罕向百姓借出粮食,但却从不写借据。 而对于那些家中缺粮的大夫,子罕又拿出自己家的粮食送给他们,让他们把这些粮食借给百姓。 因此宋国那年没有出现挨饿的人。 晋国的叔向听说了这件事,说:‘郑国的罕氏,宋国的乐氏,大约是最后灭亡的啊! 这两家恐怕都要掌握国家的大政吧! 这是因为百姓归向他们的缘故。 然而宋国的乐氏恐怕要比郑国的罕氏更长久一些。 子罕施舍百姓而不自以为给人恩惠,明明可以独占救济百姓的贤明,却一定要将功劳分润给他人。 就这一点看,子罕要比子皮更高出一筹,他的家族大概会随着宋国的盛衰一同升降吧!’ 现在菟裘大夫的所为就像是当年的子罕。施行仁义,而不独自居功,反而将救济百姓的恩德让与国君和其他大夫。 这样看来,他的后人恐怕也会一直与鲁国同在吧!” 7017k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两桩密会,各怀鬼胎(5K) 子贡闻言,只是笑着回道。 “我听说,君子了解当下,但却无法明晰过往。圣人通晓过去,但却无法预知未来。 现在我算不上是君子,距离圣人更是遥不可及。 所以子我的子孙是否能与鲁国同在,我无法知晓。 但我觉得,如果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就算他的子孙无法与鲁国同在,最起码也不会引得灾祸上身吧?” 公敛处父问道:“宰子说了什么呢?” 子贡回道:“从前我和子我在夫子门下学习时,夫子曾讲到了宛丘之会上发生的故事。 当初晋楚两国为表友好,在宛丘举行盟会,宋国派使者来参加。 晋楚两国的大夫说:‘如果你用拜见天子的礼节去拜见我们的国君,我们就引见你去。’ 宋使回答说:‘帽子虽然破旧,也应戴在头上。鞋子虽然是新的,但也应穿在下面。 如今周王室虽然衰败了,但诸侯们也不应该改变它的地位。 所以,即使晋楚两国的军队登上宋国的城头,我作为臣下也不会更换臣下的服饰,使用本不该使用的礼节。’ 说罢,宋使作揖行礼请辞,晋楚两国的大夫们非常惊奇,于是便用对待诸侯的礼节接待了他。 子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后便感叹说: ‘说的对啊!帽子虽贱,一定要戴在头上。鞋子虽贵,一定要踩在脚下。 如果马车上铺的席子过分地华美,我该穿着什么样地鞋子去踩在上面呢? 如果能大家都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鲁国大概就不会存在什么祸患了吧?’” 公敛处父一听到子贡所说的话,立马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事。 子贡说了那么多,说白了,论点无外乎‘僭越’二字。 而现在的鲁国,僭越的事情主要有两桩。 一桩是三桓架空公室,但这绝不可能是子贡想要表达的。 因为像是子贡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可能大老远跑过来,当着孟氏重臣的面去指责三桓,那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既然不是指责三桓,那就一定是阳虎以陪臣身份执掌国政的事了。 公敛处父想起几个月前孟孙何忌与他的那一次谈话,心中不由起了疑心。 之前孟孙何忌就曾询问过他对阳虎的看法,他的担忧几乎溢于言表。 所以自那以后,公敛处父自然就对阳虎近来的作为格外上心。 而阳虎先前由于在鲁国地位不稳,也的确做出了些不合常理的举措,而公敛处父也一直绷紧神经,时刻提防阳虎作乱的可能。 只不过在大野泽之战后,阳虎在鲁国的执政地位愈发稳固,再加上他近来的举动也平和了不少,所以公敛处父也逐渐放松了对于阳虎的监视。 孟氏内部也普遍认为,阳虎所贪恋的无非是鲁国的执政地位。 现如今他大权在握,于情于理都不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措。 而阳虎把持国政,对孟氏来说,也远好于让季孙斯重掌大权。 毕竟阳虎执政从法理上来说,存在先天缺陷,所以孟氏和叔孙氏可以用这一点去拿捏阳虎,从他的手里咬下两块肉来。 而如果季孙斯回来,那孟氏和叔孙氏就只剩下喝汤的份了。 因此,只要阳虎不作乱,孟氏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说,并没有足够的动力去驱逐阳虎。 他们甚至恨不得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能够维持到死。 而宰予在大野泽之战中一战成名,之后更是被阳虎举荐为上大夫。 在公敛处父看来,宰予也不应该对阳虎存有什么抱怨才对,而他现在却突然派子贡来发出警报,这是为什么呢? 公敛处父的眉头渐渐皱起,而子贡看到他的表情,也明白了他的心中已经掀起疑惑。 他只是笑着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太阳,自顾自的念叨着。 “冬日寒冷,阴气压制阳气,正是太阳最虚弱的时候。 所以当它升起,悬挂于天空之中时,可以让人感觉到温暖。 而夏日酷厉,阳气压倒阴气,那么太阳放出的阳光便会灼烧大地,使得田土龟裂、水渠干涸,民众行走于烈日之下就好像被鞭子抽打似的。 我看《书》上说: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我们宁可和你一起灭亡。 民众对太阳憎恶到了这种程度,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公敛处父闻言,面上的表情渐渐产生了变化。 他虽然不敢自称博学,但《书》他还是看过的。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出自《商书·汤誓》,是当时夏朝百姓抱怨夏桀残暴统治而使用的一句隐语。 而这句话的下一句,虽然子贡没说,但公敛处父却早已烂熟于心——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夏桀的德行败坏到这种程度,现在我一定要去讨伐他) 再加上子贡又反复提及太阳,他的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公敛处父斜睨了一眼周围往来的小吏,也不敢把话挑明,他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 “现在依然是寒冬时节,就算春天快要到来了,但太阳的威力恐怕还不足以令端木子您如此惧怕吧?” 子贡听了,只是轻笑一声,他转过身去念道。 “太阳的升降,又岂是我们所能左右的?再说了,既然春天已经来了,那夏天还会远吗?” 公敛处父眉头皱紧:“事情的发展,真的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吗?” 子贡慢声道:“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不是吗?这一次国内大旱,菟裘大夫还可以为孟氏借出粮食。 如果下一次您再不多做准备的话,恐怕我们就算想救孟氏,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公敛处父闻言,再不敢多做犹豫,他躬身拜道。 “我明白了,您的话,我定会如实转达给孟子的。” …… 曲阜,阳府后门停着一辆马车。 公伯寮走下马车,抬起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仆人将头从门里伸出来,向四周张望了一阵,直到确定没人跟踪后,方才冲公伯寮点了点头。 “进来吧,阳子正在等你。” 公伯寮微微点头,随后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一处别院。 仆人轻轻推开门,阳虎正手捧兵书向阳而坐,他抬眼看见公伯寮,只是轻轻点头。 “来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公伯寮俯身拜道:“一切都在阳子您的预料之中稳步进行。虽然从曲阜武库中转运的兵器数量巨大,但好在有征讨齐国作为借口,所以并没有引来孟氏和叔孙氏的怀疑。” 阳虎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孟氏、叔孙氏?不过是两只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硕鼠罢了,他们能察觉出什么来?他们要是能察觉出异常,那这些年也不至于一直被季氏强压一头。” 公伯寮犹豫道:“可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么大的事,下臣总归觉得还是计划的稳妥些为妙。” 阳虎放下手中的《尉缭子》,抬头看向公伯寮,问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是稳妥呢?” 公伯寮望见了那本《尉缭子》,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变得难以启齿。 “这个嘛……依我之见,您或许应该对我的那些师兄弟们多加提防……” 阳虎听了,放声大笑道。 “怎么?你也觉得仲由不可靠吗?他轻生好义的名声在曲阜人尽皆知,让他担任上军的旅帅的确是个隐患。 不过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决定将他调离上军,打发他去地方上担任邑司马。 再说了,就算我不把他调离上军,纵然仲由勇猛无畏,但在大势的面前,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战死而已。 难道一个仲由还能阻挡我的意志吗?” 公伯寮回道:“仲由固然不可信,一个人也无法左右大局,您的决定我也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我今日要说的,并不是仲由。” “喔?那你想说的是南宫适吗?他掌握着曲阜四门的开关,如果我们想要动手,他的确是个阻碍。” 公伯寮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南宫适。他虽然同样是夫子的学生,恪守周礼的原则,的但南宫适为人知退让、识时务,做起事来胆气不足。 换而言之,如果您能够尽快稳住曲阜的局势,他最多弃官而去,绝不敢与您争锋。” 阳虎的指节敲打在几案上:“既不是仲由,也不是南宫适,那你……” 公伯寮拜道:“阳子明鉴,我所想说的,正是菟裘大夫宰予。” 阳虎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悠然起身,近两米的雄伟身躯隔绝了窗外的阳光,让公伯寮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出如虎般骇人的气势在房间内慢慢散发开来,公伯寮的头上禁不住凝出几滴汗珠,他喉结微微耸动,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向阳虎提出这个建议。 正当他想要退缩之际,忽然听见阳虎雄厚低沉的嗓音在房间内响起。 “为什么是子我?” 公伯寮硬着头皮回道:“就像是我刚才所说,不论是仲由,还是南宫适,如果让他们单打独斗,是绝对不成气候,也无法威胁到您的大计的。 可如果有人能够将他们凝聚起来,那么仲由所能发挥的作用,就不单单是做个战死沙场的匹夫。 南宫适也会生出坚守职责的勇气,而颜回、公祖句兹、商瞿、公西舆如他们……” 阳虎不等公伯寮把话说完,便抬手将他打断。 公伯寮愕然道:“阳子?” 阳虎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问道:“这些人也的确有可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也不怀疑子我拥有凝聚他们的能力。但我要问的只有一点,子我他为何要背弃我呢?” “这……”公伯寮想当然的回道:“当然……当然是为了道义了。” “哈哈哈!!!” 阳虎闻言哈哈大笑:“你觉得子我会为了道义背弃我?” 公伯寮闻言一愣,随后细细回忆了一下,还是觉得阳虎似乎太过自信了。 宰予虽然是孔门之中远近闻名的‘道德洼地’,仁义道德教育中的‘漏网之鱼’。 但那也分和谁比。 宰予再怎么说,也是夫子的学生,哪怕他在‘思想品德’这一项考核之中接近于孔门的下限。 但即便是孔门的下限,也远超鲁国平均道德水准一大截。 而鲁国的平均水准又超过天下人一大截。 面对犯上作乱这种事,宰予不反对就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现在阳虎却认为宰予会鼎力相助,这简直就是伯鱼当众谈离异——纯他娘胡吹大气! 但公伯寮又不能直接驳斥阳虎的言论,只得委婉规劝道:“也许子我他并没有阳子您想的那么不堪。” “我觉得子我不堪?” 阳虎又是一阵大笑:“子我怎么会不堪呢?此人乃天下之俊杰!他与我一样,出身寒微,起于微末。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子我又比我更加出色。 虽然他的发迹与我的提携有关,但能在短短数年时间内,便位居上大夫之高位,这难道不正是他能力的体现吗? 至于所谓的士人品格,知恩图报难道不正是他志节的体现吗? 我对子我投之以桃,他对我报之以李。 为了帮我改善舆论,他创立《仁报》摇旗呐喊。 齐人辱我,他又在大野泽之战中覆灭高张水师。 阳州之战,更是不顾艰险,率军先登力战有功。 若非子我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我就算有心提拔他,也不可能在几年之中帮他连番晋位。 而子我应该也明白,设使鲁国无有我阳虎,他就算立下功勋,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的走到今日的位置。 由我来执掌鲁国的大政,这对于子我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为什么要反对我呢?” 公伯寮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径直问道。 “阳子言之有理。只不过,如果真像是您说的那样,不知道子我在答应帮助您取代孟氏的时候,是否曾向您索要过卿爵禄位呢?” 公伯寮此话一出,阳虎的表情蓦地一僵。 公伯寮见状,立马明白自己说中了关键之处。 紧张的心情一去不返,公伯寮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笑容。 “您答应季寤、叔孙辄,立他们为孟氏与叔孙氏的新宗主,成为接替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鲁国上卿,所以他们才会为您效死命。 公山不狃、公鉏极在季氏家臣中仇敌众多,如果少了您的帮助,他必然会遭到围攻,而失去费邑宰的职位。 而您又答应他事成之后,将授予他大夫的爵位,所以他也愿意派出费邑徒卒帮您成就伟业。 至于我这样的庸才,如果不是有您提携,是断然不可能获得司兵这样重要的职位的,而您又打算在大功告成后晋我为上士,因此我也愿意为您扫平道路。 但像是子我这样的人,既不缺乏名声,也不缺少功绩,他的贤能更是连您这样善于识人的明主都大加赞赏的。 就算没有了您的帮助,他也只不过是晋升的慢一些,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位居上大夫的行列。 现在鲁国常设六卿,季氏、孟氏、叔孙氏占据着三个上卿的席位,而这三个席位您已经决定由季寤、叔孙辄和您自己取而代之。 所以,您能够许给子我的,无非是下卿的职位。 但以子我的才能,他哪怕不去帮助您,短则五年,长则十年,难道他还无法取得下卿之位吗? 他何至于要冒着丢失现有爵位的风险,去追随您拼搏那本就十拿九稳的下卿之位呢? 更别说,现如今他甚至都没有向您索取过任何酬劳,便答应赌上身家性命来助您成就大业。 如此不合常理,有悖于人欲的举动,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感觉奇怪吗?” 阳虎越听脸色越黑,他将手背在身后,在房间内反复踱步。 忽然,他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可我还是不相信子我会弃我而去。” 公伯寮闻言,来到他的身边拜道:“阳子素来爱惜贤才,这我可以理解。至于子我,他麾下的菟裘甲士虽然勇猛,但对于您来说,那三百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既然如此,您何不以商议大计的名义,下令召子我来一趟曲阜呢? 如果子我到来,则可以排除他怀有二心的嫌疑。 如果他推脱不来,那么……” 公伯寮没有把话说完,但阳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回到案前坐下,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随后,他将写好的书信交给公伯寮,吩咐道。 “传信的事,我也不放心别人去做。 这样,你马上带着信去一趟菟裘,见到子我之后,不要提我的名字,就说国君有要事相商,立刻让他上路,并陪同他一起返回曲阜。 路途中,不要多做停留,应当从速从快将他带到我的面前。 如果子我回头有什么责难你的地方,等他到来之后,我自会当面向他解释,你不必担心。 我虽敬重子我,但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妙。 在大功告成之前,他就不要回去了,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也算是尽一份力,等到论功行赏时,我不会薄待他的。” ------题外话------ 你不是我,但我还是希望你懂得我的伤悲。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章 鲁之乱局(4K6) 今日,菟裘府衙的正厅之内,菟裘邑高层全员到齐。 宰予的面前堆着成摞的书卷。 左手边的那些,是由子贡麾下的商队由鲁国各城邑发回的情报。 右手边的,则是由冉求根据资料整理出的鲁国军制变迁分析。 在场众人,人手一卷情报资料,随着阅读的深入,大家面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宰予看到一半,更是忍不住扶着前额,只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 前几天,为了掩人耳目,他派子贡借着运粮的机会将阳虎可能作乱的消息传递给了公敛处父,并希望他可以将其传达孟孙何忌,以此来达到让孟氏早做准备的目的。 可消息虽然传递出去了,但具体孟氏的态度如何,现在仍旧不明朗。 而叔孙氏那边,由于宰予本人与叔孙州仇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叔孙氏的封地大多也远离菟裘。 如果宰予故技重施,依然选择派子贡前去运粮,且不论要花多久的时间,就单单是这个行为都有可能令阳虎生疑。 所以,他目前只能寄望于孟孙何忌在得知消息后,可以将其转达给叔孙州仇了。 可就算是联合了孟氏与叔孙氏,宰予还是无法确信他们一定能战胜阳虎。 季氏、孟氏、叔孙氏虽然合称三桓,三家同为鲁国上卿。 但众所周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要大。 这句话放在三桓的身上也同样适用。 三桓刚刚建立时,其实三家的实力都在伯仲之间,鲁国三桓也像晋国六卿一样按照族长的长幼次序轮流执掌国政。 但先君鲁襄公在位时,三家实力的平衡却由于一个事件被打破了。 这一事件,便是‘作三军’。 根据周礼的规定,天子作六军,大国作三军,次国作两军,小国作一军。 自初代国君伯禽开始,鲁国一直保持着两军的编制。 而这两军的成分来源也很简单。 鲁国是在被周王室吞并的奄国基础上所建立的。 而当初伯禽就藩时,周成王不止赋予了他征讨东夷、拱卫王室的权力与义务,还赐给了他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作为臣民。 殷民六族、奄国遗民再加上伯禽的族人,这便是鲁国两军的原始股。 这些人平时种田缴税,战时则根据户籍提供青壮作为士卒。 也就是说,鲁国的两军完全效忠于公室。 鲁国的执政卿虽然拥有调动他们的权力,但他们之所以听命,是因为执政卿是由国君所任命的。 但从根本身份上来说,执政卿和两军的国人却是平等的,因为大家都是鲁国的臣民,都是为鲁侯效忠。 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被谋求更大利益的野心家所容忍。 所以为了破坏公室的权威、收编鲁国的军权,季氏家族的三代目季孙宿开始了行动。 季孙宿的老爹季孙行父是个拥有超长待机时间的政治强人,他担任鲁国执政卿长达三十三年之久。 季孙行父在位期间,勤政爱民、俭朴持家、招揽贤才,因此颇得民心。 当时的国人更盛赞他是一位‘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之宝’的好大夫。 只不过季孙行父虽然没什么个人享受,但在他的努力经营下,季氏俨然发展成了三桓当中最为强盛的一支。 有了老爹打下的坚实基础和良好声誉,季孙宿刚刚上台不久,就动起了瓜分公室的歪心思,提出了‘作三军’的议案。 此时,国君鲁襄公尚未及冠,因此无法亲政,国内大事的决策权都掌控在三桓手中。 而此时孟氏和叔孙氏的话事人,孟孙蔑和叔孙豹虽然都反对作三军,但他们又不愿破坏国内团结,再加上作三军对于他们两家也的确有好处,所以最终还是通过了这项军制改革。 所谓的‘作三军’,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在原先两军的基础上增设一军。 而是将原先从属于公室的的两军一分为三,重新编定为三个军,而三桓也把自家持有的车兵充实到三军之中。 这样一来,由于三桓都出了力,所以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向国君要求,各自掌管自家私兵所在的那个军。 而为了削弱公室的影响力,提升自家的实力,三桓又相继出台了配套政策。 季氏直接侵吞了上军原本应该缴纳给公室的全部赋税收入。 叔孙氏则是收取中军一半的收入,另一半依旧交给公室。 孟氏是收取下军四分之一的收入,其余四分之三交给公室。 经过‘作三军’后,鲁国的财政收入被平分为十二份。 公室占据五份,季氏占据四份,叔孙氏占据两份,孟氏占据一份。 而由于三桓把持着向三军征税以及人事调动的权力,所以慢慢的,三军所效忠的对象也就从公室变成了三桓。 ‘作三军’之后又过了二十五年,吃的满嘴流油的季氏,权力欲再度膨胀,于是又提出了‘废中军’的议案。 要将原先的三军重新整合,把那些忠于公室的人全部踢到中军,然后再废除中军的编制,使得鲁国军中再无忠君之人。 而此时叔孙氏和孟氏也彻底看破了季氏的手脚,于是便联起手来反对季氏,说什么也不同意继续削弱公室。 而季孙宿也怕把他们两家逼得太狠,所以便暂时收敛锋芒,再不提废中军的事了。 谁知此时叔孙氏的家主叔孙豹突然病逝,而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继承权大打出手,而季孙宿见状果断出手把水搅浑,扶持地位卑贱的庶子竖牛上位。 竖牛上位后投桃报李,立马代表叔孙氏答应废中军。 而孟氏此时也刚刚换届,新上台的家主孟孙敖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威望不高,所以也不敢反对季孙宿的意见。 于是废中军的计划得以通过,自此以后,三桓四分公室。 季氏独自统领上军,孟氏与叔孙氏各自统领下军的一半,而鲁国公室则彻底失去了对于军队的控制权。 现在阳虎挟持季孙斯作乱,而国内无人能敌,这完全可以说是季氏的现世报。 要不是他们开了‘下克上’的头,阳虎又怎么敢有样学样的照做呢? 如果不是季氏对另外两家做了太多缺德事,叔孙氏和孟氏又怎么会对阳虎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呢? 换而言之,哪怕公室还保存有一些基本力量,阳虎最多也就是掌控季氏,而不是做到陪臣执国命这一步。 宰予望着面前厚厚的一沓资料,真是边看边摇头。 “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也不知道季武子当初干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现在上军受季氏统辖已有六十年之久,对于上军将士来说,吃的是季氏的俸禄,受的是季氏的恩惠。 只要季氏不下令,就算国君都调动不了上军。再加上阳虎经营上军也有三年了,现在要想让他们对阳虎反戈一击,只怕是不容易啊…… 可如果要真刀真枪的与上军打上一场,孟氏和叔孙氏帮忙倒还有一战之力。 但凡他们当中有一家犹豫不决的话,难不成还真得让我菟裘甲士以一敌百不成?” 宰予正在思虑之间,子贡忽然开口道:“子我,昨天我给你递交的消息你看了吗?” “什么消息?” 子贡道:“有商旅看见曲阜武库正在搬运兵甲,他们去问负责看守的仆隶小臣,只说是为了讨伐齐国做准备。” “这些瞎话别人会信,你我难道还会信吗?” 冉求也点头道:“阳虎压根就没打算去进攻齐国,他只不过是找个理由想要把支持孟氏和叔孙氏的士卒支开罢了。” 宰予眉头一皱,转而问道:“负责掌管曲阜武库的是谁?” 子贡闻言,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司兵公伯寮。” “这……”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申枨喃喃道:“难道还真让子我说中了?公伯寮这小子,真的投靠了阳虎不成?” 高柴面色难看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他掌管着曲阜武库,上下两军的兵器都存放在里面。 若是公伯寮与阳虎狼狈为奸的话,那孟氏和叔孙氏就算醒悟,也不可能让下军士卒拿着木棍去和上军战斗吧?” 孔鲤也黑着脸禀报道:“昨天子路和丕兹也派人传了信过来。信里说,催促他们交接上军兵权,尽快到地方赴任的命令,用词愈发严厉。 纵然他们想尽办法去拖延调动的日期,但这样下去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宰予思忖了一会儿,回道:“既然拖不下去,那就不要拖了。推脱的多了,阳虎那边必然起疑。如果让他发现不对,说不准就会当即发难。 你派人告诉子路、丕兹,让他们收拾行装,先来菟裘待命。 这一次能否成功,也不单单是他们手下的那三五百人所能决定的。” 语罢,宰予又朝着冉求问道:“子期、子开、子贱他们那边能凑出多少人来?” 冉求回道:“他们说尽力发动的话,乡勇三千不在话下。但如果要求当日抵达曲阜的话,唯有舍弃老弱徒卒,单单出动精锐的车兵才行。” “他们能出多少车兵?” “夫重、闾丘、单父三邑可出车两百乘。” “那就是八百人……”宰予琢磨了一下,又问道:“这段时间让你采购车马,进展如何了?” 冉求道:“战车这种东西,不是一般商人所能制造交易的物品,但普通的车辆还是能买到一些的。 这段时间,我从来往菟裘的商旅手中采购到了三十余辆,再加上菟裘本地可以征调的,凑个五六十辆不成问题。” 申枨跟着回报:“菟裘甲士在大野泽之战与阳州之役中多有伤亡,除了阵亡和重伤未愈的,这次可以出动两百二十人。这么多车,用来运兵应该是足够了。 现在我们这里有两百人,再加上子期他们的两百乘,这就可以凑够一千人了。 这么多人,就算没办法战胜阳虎,但如果形势不妙,用来自保应该是足够了。” 孔鲤闻言有些不高兴:“子周!你这叫什么话?子我这次所举大义,如果大事不成,我们自当战死以谢国家,哪有退而自保的道理?” 申枨听到孔鲤斥责他,倒也不生气,而是反问了一句。 “我只知道吃了谁的俸禄,便要为谁尽忠。考虑如何为国家效命,那是子我要做的事。而我作为菟裘的邑司马,要考虑的只有如何保全子我罢了! 夫子曾教导过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伯鱼,你该不会忘了当年南蒯故事吧?” 孔鲤原本气的脸都红了,可他一听到‘南蒯’这个名字,顿时也陷入了沉默。 南蒯是从前季氏的家臣,他的父亲南遗为季氏建立了大本营费邑,所以费邑建成之后,南遗便做了费邑宰。 而南遗死后,南蒯便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继续帮季氏督管费邑。 但后来季孙意如继位后,却对不念旧情,很看不起南蒯。 久而久之,南蒯便心生怨恨打算反叛季氏。 于是,他便联系了鲁国公室的几位重臣,打算与他们联合驱逐季孙意如,将季氏的土地还给公室管理。 谁知事情进展的不顺利,公室的几位臣子居然在南蒯打算叛乱的节骨眼儿上被派去出使国外了。 南蒯担心拖得久了事情败露,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掀起反叛的大旗,带着费邑背叛了季氏。 季孙意如发兵平叛,但他的大军面对城防坚固的费邑却久攻不下。 于是他便在谋臣的建议下,改变了策略,开始对费邑采取怀柔政策。 季孙意如下令,如果在国内碰见费邑人挨冻,就送给他们衣服,饥饿的就分给他们食物,还在季氏封邑降低赋税,并许诺如果费邑回归也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 就这样过了两年,费邑果然背叛南蒯,还联合起来将他驱逐去了齐国。 逃到齐国后,有一次,南蒯陪齐侯喝酒。 齐侯喝的高兴了,便半开玩笑的站起身突然对他说:“你这个叛乱之徒!” 南蒯听了,又是觉得憋屈,又是觉得羞愧,于是只得为自己辩解说:“我那不是叛乱,我是想帮助鲁国公室夺回政权啊!” 旁边的齐国大夫韩皙听了,压根就不买他的账,反而还更严厉的讥讽道。 “你身为季氏的家臣,却奢言加强鲁国公室的权力,那是你该考虑的事吗?做臣子的,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冉求和高柴听到申枨提起南蒯,先前留在他们心里的最后一点小疙瘩也终于解开了。 子周说的对啊! 我们作为子我的家臣,所要考虑的,只是宰予的安危得失,其他的事务,那是我们该考虑的吗? 想到这里,之前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出损招的冉求终于也放下了心理包袱。 他向宰予开口道:“子我,如果你只是想要策反上军的话,我这里倒有一个办法。” 此言一出,宰予惊异起身道:“子有啊!有办法你倒是早说啊!你我之间,还有必要藏着掖着的吗?” 冉求面露难色,有些难以启齿:“之前不是我不说,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别用这招……” 众人齐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可能不道德……” 子贡听到这话,都急了:“子有,你这话说的!难道让看着阳虎叛乱就很道德的了?” 宰予也开口纾解着他心中的道德负担。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大家都希望按照道德的方式办事,但有的时候,要想成就道德仁义,必须要通过不那么道德仁义的手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冉求闻言,终于开口道:“子我,你难道忘了你新收的那个学生了吗?” “新收的学生?”宰予闻言一愣。 冉求点头道:“就是季孙斯的儿子,季孙肥啊!他不是前几天刚到菟裘吗?” ------题外话------ 道德形式因民族而异,也因身份而异。 于读者来说,道德就是订阅和投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选第二个!(5K) 菟裘乡校之中,小公输班坐在自己亲手打的小凳子上,手里摆弄着五花八门的小配件。 他看一眼手里的佩件,又扭头看一眼放在地上的图纸,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又拿起一旁的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比公输班高出一头的季孙肥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这个‘矮冬瓜’独自忙活着,想要上来套近乎,可又有些嫌弃这家伙一身的灰尘木屑。 但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多是急性子,季孙肥自然也不例外。 他盯了公输班半天,发现对方还是没有上来搭理他的意思,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只得降低身份过来搭话。 “那个……我说……你是叫班没错吧?” 公输班闻言放下纸笔,抬头望着季孙肥那不太自然的笑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你也是宰夫子的学生?” “嗯……” 季孙肥见他如此怕生,个子又矮小,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 他咧嘴笑着,走过来搂住了公输班的肩膀。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算是同门兄弟了。不过呢,你虽然入门比我早,但你的年纪毕竟比较小。如果将来遇见什么事了,指望你去出头恐怕也不现实。 这样吧,干脆我来做师兄,你来做师弟。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你的兄长乃是季氏的君子肥,保证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公输班茫然问道:“你是季孙肥?” 季孙肥乐呵呵的捋起自己的袖子,冲着太阳展示他那在少年人中还算强壮的肱二头肌。 一边展示着,还一边冲公输班说道:“我来当你大哥,不算辱没你的身份吧?” 公输班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这胖小子打的是什么算盘。 真是反了天了,明明是后入学的师弟,反倒还想排在我的前面。 我看你这胖小子简直就是宰夫子上课——白日做梦! 可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与对方之间的体型差距,感觉若是直接动武,恐怕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忽然,公输班脑内灵光一闪,想起了前阵子宰予教他的《诗》。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诗经·鹤鸣》 想到这里,公输班将小脑袋一垂,扭捏道。 “那个……兄长……” “嗯?怎么了?” 公输班回道:“虽然我愿意尊您为兄,但这恐怕不足以令您稳坐夫子座下第一弟子的位置啊!” 季孙肥皱眉道:“什么意思?夫子还有其他敢骑在我脑袋上的学生?” 公输班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何止是骑在您的头上啊,他如果听到您想要做夫子座下的第一弟子,恐怕会拔出剑来与您一较高下啊!” 季孙肥闻言,一甩袖子,毫不在乎道:“哼!我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对我。他不知道我父亲是鲁国上卿吗!” 公输班装作惶恐道:“可那人的父亲,也同样是晋国的上卿啊!” “晋、晋国的上卿?” 季孙肥虽然不喜欢读诗书,但晋国和鲁国孰大孰小他还是拎得清的。 两个爹都是上卿,那肯定还是晋国的爹更尊贵一些。 但他已经把要做大弟子的牛皮吹出去了,现在让他食言,季孙肥可抹不开这个面子。 他红着脸结巴了一阵,旋即开口道:“虽然他父亲是比我父亲厉害一些,但学生之间应该比较的是学识,怎么能以父亲的地位来决定高下呢?” 公输班听了,装作敬重道:“这么说来,您一定很有学问吧?” “我……” 此话一出,季孙肥瞬间被沉默了。 他如果有学问,也不可能被他爹扔到菟裘交给宰予管教。 他的名气更是早已传遍曲阜泮宫,谁人不知他‘不识诗书君子肥’的名号? 公输班一看他这反应,立马就知道了季孙肥的痛点。 他开口道:“不过嘛……光是有学问,也未必能得到夫子的认可。 夫子曾经教过我们:至道深微,惟人是弘,天命无常,惟德是与。 最高的道是深奥微妙的,天地万灵当中,只有人可以把它发扬光大。 天命是没有常数,时刻处于变化之中的,惟有德行修养得当的人才能长久的持有它。 正因为如此,所以商汤讨伐了夏桀,继承了夏后氏的天命。 而武王又讨取了纣王,取代了殷商的统治。 由此可见,只要德行修养到位,哪怕是天下都能易手。 现在您想要成为夫子座下的第一人,为何不先从修养德行开始做起呢?” 季孙肥虽然比公输班年长,但论起耍嘴皮子、斗心眼的功力,他哪里比得上已经跟随宰予学习两年多的公输班呢? 他虽然没听懂公输班到底想表达什么含义。 但光是听公输班嘴里接二连三蹦出的那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词语诗句,季孙肥便觉得这人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挺有道理的。 因为他父亲季孙斯和那些谋臣门客们交谈时,用的都是这个调调。 季孙肥听完了公输班的劝谏,虽然没搞明白,但也不好意思直接追问。 只是学着他父亲的模样,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半根毛都没长出来的下巴。 季孙肥一边抚着下巴,还一边微微点头应道。 “这……嗯……你所言极是啊!只不过,这个修养德行,嗯……应该从何处开始做起呢?” 公输班见他中计,便露出一丝貌似天真的笑容,开口回道。 “你既然来夫子门下求学,想必知道夫子过往的事迹吧?” 季孙肥听到这里,不住地点头道。 “那是当然!夫子的事迹,从西鄙之地再到东海之滨,从南荒大泽再到北野雪原,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一战覆灭齐军水师,天下各国无不震动!父亲让我来夫子门下学习,就是为了学他行军打仗的本事。” 公输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把前日夫子教我的行军之法传授于你。” 季孙肥激动道:“还请师弟指教!” 公输班道:“夫子常言: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兵精粮足,则战无不胜。这一点,其实放在修养德行上,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喔?!”季孙肥沉思片刻,扭头问道:“为兄愚钝,不知其解。夫子说的这段话,与修养德行有什么关系呢?” 公输班道:“敢问师兄,粮草是从何处而来?” 季孙肥道:“你看你这话说的!为兄虽然愚钝,但还不至于痴傻,粮食自然是从田地里来!” “兄长所言极是。但若是像今年这样,国家大旱粮食绝收,那么想要获得粮食,又应该从哪里来?” 季孙肥深思良久,忽然眼前一亮,面露恍然之色。 他面色一喜,震声回道:“那就从民众的手里抢来!” 公输班一听这话,当即把嘴一撇,冲他摆了摆手。 “兄长是这么想的话,那您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如果夫子听见您的这个回答,估计考虑的就不是把你拔擢为大弟子,而是将你逐出师门了。” “啊?!” 季孙肥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这……这可使不得啊!” 他来菟裘前,季孙斯就曾向他三令五申。 如果这次他能在宰予身边安心学业,那之前他在泮宫惹是生非的过错,季孙斯就既往不咎了。 可如果他来到菟裘还是屡教不改,甚至于是让宰予说出半个‘不’字,那等季孙肥回了曲阜,就等着被连本带利一起收拾吧。 虽然他是季孙斯的嫡长子,按理来说应该继承季氏的家业。 但在正式继承家业之前,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毕竟现如今各个诸侯国间立贤立幼的也不在少数。 他的母亲也多次警告季孙肥,让他赶快把身上的臭毛病改改,要不然哪天真把他爹惹毛了,弄不好就得丢了继承人的位置。 季孙肥再狂妄,也不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因此,他也不敢继续在公输班的面前端着架子了,而是着急忙慌的询问道。 “还请师弟教我,如何才能得到夫子的认可啊!” 到了这里,公输班感觉这胖小子应该已经算是被拿捏到位了。 于是,他便径直开口道:“唉呀!师兄怎么就不明白呢?粮食不足,可以花钱购买嘛!您的德行修养,也可以运用同样的方式取得啊!” “花钱修养德行?” 季孙肥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德行和钱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公输班见他这么笨,只得继续暗示道。 “《诗》中有一首《将仲子》,其中有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世人想要了解一个人,多半是借助他人之口。 只要称颂他的人多了,那么就是坏人也可以变成君子。 只要诋毁他的人多了,即便是君子也有可能遭人唾弃。 而要想别人说你的好话,那……” 季孙肥听到这里,只感觉茅塞顿开,他总算明白了公输班的意思。 “唉呀!师弟真乃神人也!”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轻轻掂量了两下,便听见其中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响声。 “我听说你以前也住曲阜,应该听说过我君子肥的为人。我这人虽然以勇力闻名天下,但却同样喜欢效仿君子处世的方式。 我对兄弟朋友,向来是以礼相待。对寇仇敌人,也讲究一个以德服人。 现在你愿意尊我为兄长,我自然应当将你当做亲弟弟来爱护。 这样吧,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开口。今天的所有花费,一并由为兄支付了!” “那不是让兄长你破费了吗?” 季孙肥抬起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师弟你今天就别摆弄那些木料了,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为兄直接上市集买给你便是。师弟与我同是士人君子,怎么能从事这样下等的技艺呢?” 季孙肥说着,就要拉上公输班出门。 可他一扭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面前的公输班不见了踪影。 旋即,他便听见一声乖巧的问好声。 “夫子,学生今日的课业已经做完了。” 只见公输班不知何时跑到了门前,正毕恭毕敬的向一位身穿素白儒服的青年儒士拱手行礼。 而能让公输班称呼‘夫子’的人,全天下也只能找出那么一位。 宰予倚在门边,他先是仰头望天叹了口气,旋即开口道。 “班啊!你我才多久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在言语一科上进步的如此神速,而在德育一科上又退化的如此惊人。按下葫芦浮起瓢,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公输班厚着脸皮回道:“夫子先前说过:此一时,彼一时,故此消而彼长。 所以,为人处世,不要太过于在乎此时的失去,因为失去的同时,别的方面也会有所长进。万事万物都具有两面,甚至于多面性。 您就别老苦着个脸了,多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吧。” “欸?!”宰予被这小子说的一愣。 明明是想教育他多学点好的,这怎么还给我和上稀泥了? 宰予正想教训公输班两句,可又发现对面的季孙肥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于是到嘴的话只能先咽下去,他琢磨了一阵,领着公输班进了门,旋即开口道。 “肥啊!” 季孙肥被吓得一激灵,赶忙应道:“学生在。” 宰予和蔼笑道:“我方才听到你想要在我的学生中做第一,有这回事吗?” 季孙肥赶忙摇头否认道:“我、我只是说着玩的……” 宰予听到这儿,也不批评,只是笑着讲起了故事。 “从前成王时,唐国发生内乱,周公于是便出兵灭亡了唐国。 当时,周成王正和弟弟叔虞一起玩耍,成王把一片桐叶削成圭璧的形状送给叔虞,说:‘我把这个分封给你。’ 史佚听到后,就请求选择一个吉日封叔虞为诸侯。 成王说:‘我和他开玩笑呢!’ 史佚回答说:‘天子无戏言。只要说了,史官都要如实记录下来,按礼节完成它,并奏乐章歌颂它。’ 于是成王便把唐地封给叔虞,这便是晋国的由来。 虽然不能按照天子的标准来要求寻常人,但士人君子却依然以言行不一为耻,以知行不同为罪。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季孙肥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宰予的话中话。 他只得承认道:“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担心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呢?” 季孙肥满头大汗,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眼里竟然涌出了些许泪花。 他开口道:“我……我的德行不足,学识也低浅,所以在家中常被父亲所不喜。 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就算有您的教导,也很难成为人人称赞的士人君子。 方才的话,是我妄言了,还请您原谅,千万不要逐我出门。 如果您再不能教导我,那鲁国……不,是整个天下间都没有能够教育我的人了。” 宰予原本以为季孙肥是个不学无术、狂妄自大的世家子弟,可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反而把宰予弄得挺不好意思的。 因为无论如何,他也是季孙肥的老师,学生也没犯下什么大错,而且还敢于悔过,那他又有什么不好原谅的呢? 再说了,今日他过来,本是为了托季孙肥帮忙出力。 可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一桩利人利己的美事。 只不过,要想成就这桩好事,还要看季孙肥的胆气如何。 既然季孙肥坦诚相待,那宰予也不再隐瞒。 他直接开口道:“其实你父亲未必是不喜你的。若是他真的不看重你,那也不必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了。而且就现在国内的局势来看,你父亲将你送到菟裘,这未尝不是在保全你的性命啊!” “保全我的性命?”季孙肥愣道:“曲阜那里有什么危险吗?” 宰予也不清楚季孙斯是否了解阳虎将要作乱的事,只能一切捡好听的说,想要以此来激起季孙肥的勇气。 “阳虎将要在国内作乱。一旦他能够成功,那么你的父亲……” “阳虎作乱?这么说来,父亲他……” 季孙肥先是吓得脸色一白,不过很快,愤怒的红晕便又冲上了他的脸颊。 “夫子,我……” 宰予抬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开口问道。 “现在季氏随时可能倾覆,你父亲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也是为了延续宗族祭祀。现如今,我能在鲁国身居高位,这离不开你父亲的提携与帮助。 季氏于我有恩惠,我自然应当回报。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如果你畏惧阳虎,想要保全性命,我可以安排人带你逃出鲁国。 晋国的赵氏与我素来交好,卫国的蘧伯玉也是位可以托付的君子。 所以,如果你决定出逃的话,晋国和卫国这两个国家里,你可以任选一个外出流亡……” 宰予话音未落,便看见季孙肥猛地站起身来,气的怒目圆睁道。 “肥虽无用,但还不至于一见危难便要出逃。现在父亲他在曲阜为国死难,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入虎口呢?夫子您无需多言,我选第二个!” ------题外话------ 月票,是作者和读者彼此感情的基础。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从还是不从(4K2) 宰予见季孙肥一口应下,于是也不再多言,而是扭过头开始教训起了公输班。 “班啊!你方才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方才说可以用钱财换取名声?” 公输班受到宰予的问询,倒也不否认,而是反问道。 “难道钱财不能换取名声吗?夫子您能够获得菟裘百姓的拥戴,这不正说明了钱财的作用吗? 倘若您没有通过贩卖书籍和调味料等商品积攒了大量的财富,那又怎么可能下令降低赋税,您颁发的那些政策又怎么可能顺利的得到实施呢? 若是政令无法顺利实施,天下人又怎么会知道您的贤能呢?” 宰予望着小公输班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有他的风采了。 只不过,他这风采貌似学的有些跑偏。 公输班说的话乍一听起来,一点毛病没有。 治国说到底治的是财政,惠民要钱、扩军要钱、诸侯们穷奢极欲也要钱。 换而言之,只要国家财政运转良好,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那大问题就是小问题,小问题等于没问题。 这种时候,就算执政卿的位置上拴头猪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而如果财政糜烂,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随便出点小问题也很容易发展为大问题。 这时候,纵然执政卿是天降猛男,最多也就是再续个一二十年,该凉的时候还是得凉。 财政是国家的命脉,但公输班一味强调金钱的作用,这样的做法却是与先秦儒家所强调的理念背道而驰的。 虽然夫子在上课时,也曾提到过治理过程中使民众丰衣足食的重要性。 但使得民众富裕却并不是最终目的,而仅仅是为了实现教化的手段而已。 因为夫子也明白,人在极度贫困的状态下,能不作奸犯科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这时候去和他们传授道理,让他们奉献自我、保家卫国、恪守君子之道,人家不给你两拳就算是客气的了。 宰予望着一脸自信的公输班,心里琢磨着到底该怎么教育这小子。 如果直接驳斥他的言论,他多半是不服气的。 可如果不直言的话,宰予又担心他不放在心上。 宰予想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班啊!方才我在门外听见你与肥谈天说地,言语之间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诗》中的道理了?你如此刻苦用功,让我甚感欣慰啊!” 公输班听到宰予夸奖他,小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 他毕恭毕敬地俯身拜道:“都是夫子教导的好。” 宰予微微点头,随即又开口道:“你的《诗》已经学的颇为纯熟了。正好肥今天也在,那我今天就教你们俩学一学《易》吧。” 季孙肥原本因为担心父亲和家族,弄得心思散乱、魂不守舍。 可现在他听见宰予要传他《易》,顿时也来了精神。 他虽然不喜欢读书,但还是听说过《易》的大名的。 季孙肥忍不住问道:“夫子,学会了《易》,是不是就能预知未来的吉凶?帮助亲族免于祸患了?” 宰予坐在草席上,只是摇头:“或许《易》的确可以预知吉凶,但凭我现在的能力,还无法做到这一点。” “您这样学识渊博的人都无法做到吗?” 季孙肥听到这里,不由觉得有些失望。 “不过……”宰予话锋一转:“如果你可以恪守《易》的准则,那么帮助亲族免于祸患还是可以做到的。” 季孙肥闻言一喜,他忍不住站起身问道:“真的吗?” 宰予只是笑着点头:“自然是真的。” 而公输班早已按捺不住学习新知的冲动了,他催促道:“夫子,您快开始讲吧。” 谁知道,宰予听到这话,只是摇头:“讲《易》,是快不起来的。” 此话一出,季孙肥和公输班起身问道:“这是为何?” 宰予道:“《易》中有云:正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 唯有先端正了根本,弄清其中的条理,然后才能开始动手实践。 否则的话,开始时失误一毫一厘,到后来就会相差千里之远,所以君子对待万物的开端都是慎之又慎。” 公输班回味着宰予的话,小眼珠子忽的一转,他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怀疑的神色。 夫子这是在说我没有端正根本吗? 公输班试探性的问道:“可只要学到了使用《易》的方法不就足够了吗? 管仲和晏子一个端正了根本,一个没有端正根本,然而都可以辅佐君王。 您让我们学习诗书礼乐,习练君子六艺,为的不就是锻炼我们治理国家的才能吗? 只要有了才能,没有建立根本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宰予早知道这小子一准会狡辩。 不过狡辩也没用,因为公输班显然忘了,这一道题是宰予给他出的。 作为出题人,宰予自然早就已经把后面几步算得清清楚楚。 宰予问道:“班啊!你喜欢做工,那我就问你一个工匠们会遇到的问题吧。” 公输班道:“夫子请讲。” 宰予道:“如果造房子时,墙造的很厚,而墙基打的又硬又薄。这样的房子造好后,会倒塌吗?” “这……”公输班红着脸嗫喏道:“我有不让它倒塌的方法。” 宰予笑着点头:“我相信以你的才智,的确可以拿出不让它倒塌的办法。但如果用了你的办法之后,又碰上狂风暴雨侵袭,屋子遭到了损毁,那么又是从什么地方先开始坏的呢?” 公输班虽然不愿意承认问题,但作为一个匠人,他还是得尊重客观事实。 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在您说的这种条件下,如果屋子毁坏的话,那必然是从墙根先坏的。” 宰予点头道:“墙壁的地基打得不牢,的确不一定倒塌,可一旦遇到暴雨,必定是从墙基开始毁坏。 树木的根扎得不牢,不一定会折断。但如果刮大风、下暴雨,必定会被连根拔起。 君子居住在天下之间,如果不崇尚仁义,只谈论利益,的确不一定会灭亡。 但是一旦有了非常的变故,灾祸突然来到,到了车驰人亡的地步,才口干舌燥的仰天叹息,捧着《易》来向上天祈求,企望神灵能来救他,这不也是太不切实际了吗? 我的夫子曾教导过我:不慎其前而悔于后,虽悔无及矣。 开始的时候不谨慎,出了事才懊悔,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这段日子一直背《诗》,应该知道其中有一首《中谷有蓷》,你还记得其中是怎么说的吗?” 公输班正想耍滑头说自己不会背,可没想到一旁的季孙肥却突然开口了。 “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有位女子遭遗弃,抚胸叹息又长啸。抚胸叹息又长啸,嫁人不淑多苦恼) (有位女子遭遗弃,抽噎哭泣泪不干。抽噎哭泣泪不干,悔恨莫及空长叹) 季孙肥刚刚念完,便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回道:“夫子,我只记得这两句,其他的忘了。” 宰予倒也没有过多苛责他,而是鼓励的问道:“那你记得这首《中谷有蓷》讲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吗?” 季孙肥寻思了一阵子:“好像说的是一位女子哀叹自己遇人不淑、择偶不慎,嫁了个负心人,所以惨遭遗弃,只得自怨自艾的故事。” 宰予咧嘴一笑,正想再补充两句呢,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子贡急匆匆地走进院内,还不等宰予问他,便听见他急的连声道。 “子我,曲阜来人了!” “谁来了?” 子贡面色阴晴不定:“公伯寮。” 宰予眉头一皱:“公伯寮?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谁说不是呢?但他出现在菟裘还不是最怪的。更怪的是,他是奉国君之命召你回曲阜的。” “召我回曲阜?”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 子贡道:“这多半是阳虎假借国君之命召你过去。如果真是国君传命,来的应该是行夫或掌交才对,怎么可能派司兵公伯寮过来呢? 咱们的谋划多半是暴露了,还是早做准备吧!” 宰予想了想,回道:“派公伯寮过来传命的确反常。但我们都觉得反常,难道阳虎自己没考虑到这一点吗?” “这……” “现在阳虎明知反常,却依然选择派公伯寮过来召我,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子贡皱眉问道:“哪一种可能?” 宰予道:“他多半是对我怀有疑虑,但又无法确定,所以才派公伯寮过来召我,想要借此试探我的态度。如果我不去,就说明我有问题。如果我去了……” 子贡又问:“如果你去了,他就对你放心了?以阳虎之多疑,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宰予冷哼一声:“的确没那么简单。不过我有把事情变简单的办法!” 子贡愣道:“什么办法?” 宰予眼珠子一转,冲他招手道:“你且附耳过来。” …… 菟裘府衙之中。 公伯寮站在高台阶前,望着不远处商旅络绎不绝的东市,一边笑着一边夸赞道。 “我在曲阜时,就听说子我治理菟裘颇有成效。今日看来,诚不欺我啊!” 申枨也笑着:“菟裘虽然比不得曲阜那般繁华,但也有别样风土。你若是不急着回去的话,倒是可以多留几天,我也好带你四处游览一番。” 冉求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刚来就要走,你这也太急了。” 公伯寮哈哈笑道:“我也想留下来与诸位把酒言欢。可……国君要我见到子我后,便立刻带着他启程返回曲阜,君命难违啊!” 高柴问道:“国君催的这么急,他到底是要找子我谈什么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 公伯寮回道:“我只是个传话的,国君想的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多半是出兵讨伐齐国的事吧,子我他素来知兵,国君发兵前询问他的意见,可谓是再正常不过了。” 公伯寮话音刚落,便看见宰予和子贡从南边走来。 “唉呀!子我来了!” 公伯寮大笑着正想上前相迎,谁知道宰予突然停下了脚步,脸色也黑了下来。 公伯寮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还不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便听见宰予高呼一声。 “子有、子周,给我擒下此獠!” …… 数刻之后,菟裘牢狱。 宰予望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公伯寮,呛朗一声拔出腰间长剑。 躺在地上的公伯寮见状吓得浑身一哆嗦,两腿连蹬向后退了数丈之远。 “子我!你这是干什么?你我多年同学,怎可兵戎相见啊!是我方才有什么冒犯了你的地方吗?你说出来,大不了我改就是了!” 宰予一只脚踩住公伯寮的脚踝,随后仰天长叹了一声。 “这不怪你,怪我。是我宰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夫子对我的谆谆教诲。” 宰予一语言毕,抬起手中长剑在公伯寮的眼前晃了晃。 公伯寮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十分勉强的朝宰予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子我,你看你,又在说笑了不是?你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玩闹归玩闹,差不多就得了。我身上可还背负着国君的命令呢,你把我杀了,是打算背叛鲁国吗?” 公伯寮的话一出口,周边立马陷入了一片死寂。 宰予和子贡双唇紧闭,两只眼睛落在公伯寮的身上,仿佛就像是在看死人。 “你……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宰予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阳子于我有大恩,现今三桓为祸,阳子有意取而代之。” 公伯寮听见宰予的话,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子我,你什么意思?” 子贡冷笑连连:“实话告诉你!子我决定襄助阳子,我们也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应该知道怎么选吧!” 公伯寮听到这话,心里都气乐了。 合着你们把我捆起来,是要我答应帮助阳虎啊! 可问题是,老子抱阳虎大腿的时间可比你们还早啊! 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但心里骂归骂,公伯寮嘴上还是不愿意直接承认自己与阳虎有关联的。 因为他之所以帮助阳虎,是因为跟着阳虎混有好处拿。 但这一次阳虎发动叛乱,能不能成事还得两说呢。 如果他现在就一口咬定自己和阳虎有关,一旦阳虎没成功,那以后他公伯寮在鲁国还怎么混啊? 两头下注才是永葆富贵的精髓所在,一意孤行那纯粹是匹夫所为。 公伯寮正想着呢,忽然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 原来宰予的剑已经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就问一句,你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题外话------ 在我眼里世间的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投月票的和一类是投推荐票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八类之儒(4K4) 鲁国郊外的周道上,几辆战车正在奔腾。 宰予站在车上眺望远方,他身边站着的,是因为极度紧张而害怕的瑟瑟发抖的季孙肥。 宰予见他如此,轻轻的笑了一声,重又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害怕吗?” 季孙肥抬起头望向宰予,随后又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夫子,我……” 宰予看到这里,也没有出声责怪他,而是倚着车轼问道。 “肥啊!我问你,男子二十岁,为什么要举行加冠之礼呢?” 季孙肥想了想,惭愧道:“我不知道……” 宰予笑着说道:“你现在不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我先前没有传授给你。但是现在,你可要好好地记在心上了。” “请夫子指点。” 宰予道:“自周公制礼以来,诸夏的男子到了二十岁,都必须要前往宗庙之中,由父亲和上宾为他加冠。 加冠要连续进行三次,第一次加冠,代表孩子的思想已经成熟,可以拥有参政议政、出仕为官的权利了。 第二次加冠,代表孩子的身体已经强健,可以享有参加军队、为国家而战的荣誉了。 第三次加冠,代表孩子的行为已经可以合乎规范,所以可以代表家中进行祭祀祖先的活动了。 参与政事、为国而战、祭祀祖先,这既是成人的职责与义务,与此同时也是权力与荣誉。 而在拥有了这三项权力后,便不能再将男子当做孩子来看待了,称呼他时为表尊重不可以直呼其名。 所以要为他取一个与其相匹配的字来代替他的名,以此来颂扬他的德行,并勉励他继续努力。” 季孙肥闻言有所触动,他联想到曲阜即将发生的变故,忍不住继续问道:“如果做好了这三点,便可以称之为是君子了吗?” 宰予摇了摇头:“做好这三点,便可以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但距离君子的标准,还十分遥远。” 季孙肥问道:“可是按照您的说法,普天之下有的男子十之八九都算不得真正的男人,这样看来,天下间还有君子存在吗?” 宰予笑着回道:“君子……多半是有的吧?只不过,我还没有见过。” 季孙肥又问:“夫子您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君子吗?” 宰予摇头道:“我只不过是个儒生罢了。” “儒生?” 季孙肥想了想曲阜泮宫里的那一帮走路都晃悠的老学究,又看了眼面前的宰予,只感觉愈发疑惑。 他问道:“可……您似乎与我所熟知的儒生大有不同啊!” 他这话刚一出口,不等宰予回答,便听见前方驾车的申枨大笑连连。 “小君子啊!那只能说是你从前见过的儒生太少了啊!儒生可不光是泮宫里捧着诗书颂念的师保,也有我这样习练武艺的粗人啊!” 季孙肥瞧了眼身形壮硕的申枨,又抬眼望向宰予。 “夫子,这……” 宰予笑道:“子周说的没错啊!就像是食分五谷一般,儒亦有八类。” 季孙肥问道:“请问夫子,是哪八类呢?” 宰予道:“王儒与腐儒、通儒与陋儒、雅儒与俗儒、大儒与庸儒,此之谓八儒。” 季孙肥听见这八类儒生,只觉得颇为新奇。 他从前只知道儒生是一群知礼好乐的人,却没想到原来儒生与儒生之间还有这么多区别。 他不由追问道:“这八类儒生的行为又是怎样的呢?” 宰予听到季孙肥追问,缓声应道。 “所谓王儒,即是王道之儒。 这种儒生以推行王道为己任、纵然遇到千难万险也绝不改悔。 他们既能遵循礼义成就帝王大业,又善于处理政事的富裕国家,还能取得民心而安定四海,这样的人便可以称之为王儒。” 季孙肥听完了宰予的描述,不由艳羡道:“这……自古以来,出现过这样的儒生吗?” 宰予想了想,也觉得很难概括这王儒的具体行为,只能尝试着以举例的方式来说明。 他开口道:“郑国的子产,齐国的管仲,都很接近于这个境界,只不过终究是功亏一篑。 子产,取得了郑国的民心,然后他死以后人亡政息,郑国也没有因为他的变革而彻底富强起来。 管仲,是善于从理政事的人,辅佐桓公九合诸侯,帮助列国存亡断续,然后终究没能达到遵循礼义的境地。” 季孙肥想了想子产和管仲,这两个哪个不是名扬天下的贤德之士。 转过头,又想了想自己,季孙肥只得放弃了成为王儒的想法。 他问道:“那与王儒相对应的腐儒又是怎样的人呢?” 宰予想了想对于腐儒的描述,感觉有的话说出来可能要得罪一票的师兄弟,于是只能隐晦的说了句。 “《易》中有云:括囊,无咎无誉。 把口袋扎紧,没有什么过错,也没有什么荣誉,平平常常,无功无过。 符合这个标准的,就是所谓的腐儒了。” 季孙肥听得懵懵懂懂,但驾车的申枨听到这话可是差点没憋住。 宰予这不就是在拐弯抹角的diss那些奉《诗》《书》为圭臬,不懂得变通的同学吗? 宰予看见申枨的肩膀直抽抽,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听明白了,于是赶忙撇开腐儒又讲起了下面的。 “至于通儒,便是那些博览古今、学究天人,所学驳杂但却又不乏独到见解的儒生。 而陋儒则与之正相反,这些儒生学识低浅鄙陋,向上不能规劝君主,向下不能以礼约束自己。 看了三五本书,便急着卖弄口舌哗众取宠,将学问当做禽兽一样的礼物急于去送与他人。 通儒给人教导时,犹如空谷传响,虽然话语简短,但却能令人回味悠长。 至于陋儒,他们向人进言时,纵然言辞绮丽,但却感觉像是站在市集之中,让人感觉浮华聒噪。 然而通儒若是没有修养好德行便会成为俗儒。 不学习新知,不讲求仁义,把追求财富为目标,这便是俗儒的作为。 他们身上穿戴宽大的袍子,腰间束着金玉点缀的昂贵腰带,头戴中间高两旁低的帽子,嘴上喊着效法古代的圣王,但他的言语与行为却不能统一。 他们杂举着荒谬的学说,歪曲《诗》《书》《礼》《乐》《易》的精髓,并借此来向上位者献媚。 他们的行为已经落于凡俗,然而却依旧不知厌恶自己,反而文过饰非,假借上古的圣贤欺骗愚蠢之人,从而期望获得一些衣食,得到一点积蓄。 顺从显贵的人,侍奉无道的小人,吹捧显贵者的座上客,心安理得的做他们的奴仆,而不敢生出其他任何志向,这种人就是所谓的俗儒。 而与俗儒相对应的雅儒,则是推崇礼仪,而不特别看重《诗》《书》的一类人。 这些儒生的缺点在于,他的言行虽然可以符合礼仪和法度的规范,然而他的智慧却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无法阐述先前未曾见过的事物,虽然读书但却不能触类旁通。 而他们的优点在于,忠信待人,不违本心。雅儒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对内不欺骗自己,对外不欺骗别人。 并以此为依据去尊重贤人,敬畏法度,对于修养德行,一日也不敢怠慢。 你从前在泮宫见到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儒生,所以才会对儒的本质产生误解吧?” 季孙肥听到这里觉得有些迷糊:“可夫子,儒生本来不就是遵礼的吗?您为什么说雅儒的缺点是遵礼呢?” 宰予道:“遵礼并不是缺点,但是只看重《礼》,而不看重《诗》《书》《乐》《易》这便是不对了。 我从前在曲阜接受孔夫子的教导时,他曾告诉过我: 《诗》《书》《礼》《乐》《易》这五者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舍弃其中任何一门,那么最后就算学成,其观点也必然偏颇,其论述则必然邪辟。 《易》中所讲授的知识,阐述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相互关系,所以《易》学的好的人知道万事万物总是处于变动之中,因此长于变化。 《礼》则规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辩明了奸邪与正义之间的区隔,因此《礼》学得好的人可以坚守自我,轻易不会被外物所动摇,故而长于行动。 而《书》则记载了上古先王的事迹,讲述了夏商周三代的变革,所以《书》学得好的人可以习得治国理政的道理,因此擅于从事政务。 至于《诗》,那里面记载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雌雄、男女之间的故事,反映了天下百姓的习性与风俗,所以学好了《诗》便知道该如何对民众进行教化了。 《乐》则是音乐所以成立的根据,宫商角徵羽五音协调,曲目奏响时才能感动人心,所以《乐》学得好的人,长于调和性情、协调事务的发展。 唯有将《诗》《书》《礼》《乐》《易》中的道理全部付诸行动的儒,方才能称之为大儒!” 季孙肥被宰予说的瞠目结舌。 他原以为王儒便已经是儒生的顶点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能压王儒一头的。 他追问道:“敢问夫子,大儒的行为又是怎么样的呢?” 宰予闻言,一甩披风,望着远方起起伏伏的山丘,震声应道。 “像大儒那样的人,隐居在偏僻的街巷里,居住在简陋不堪的房屋中,虽然贫穷的没有立锥之地,可是王公侯伯却不能同他争夺名望。 如果大儒管辖仅有百里见方的小国,但拥有千里土地的大国却不能与之匹敌。但他却并不欺凌弱小,而是专门打击暴虐无道的国家。 大儒不发兵则已,一发兵必定万民归附,不征讨则已,一征讨必定申明道义。 正因如此,所以哪怕他立志于匡正天下,也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 大儒的言行合乎礼义,因为心中无愧,所以做事必定果断,而处理危机时,应付突发事件也能够恰到好处。 他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但他心中坚守的道却是始终如一的。 上天不能使他死亡,大地也不能将他埋葬,即使夏桀、商纣的时代也不能玷污他。 就算他的肉体消亡了,然而他的精神却能与这大河永存,与这山川同眠,纵然逝去千秋万代,也不能抹除他存在的痕迹。” 宰予说到这里,一旁的子贡忽然眉头一皱,抬起手来指着宰予说道。 “子我,你小子是不是在……” 宰予见状,知道这小子要坏事,于是赶忙话锋一转把道理圆上。 “所谓大儒,正是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这样的人啊!” 季孙斯听到这里,忽的抬头问了一句:“那么夫子您算是这八类之儒中的哪一种呢?” 这下子,可还真把宰予问住了。 他的志向是做大儒,可现在嘛,他又感觉自己似乎还不太够格。 而如果说自己是其他几类,那他明显又不太匹配。 况且季孙肥现在虽然是他的学生,可再怎么说,他也是未来季氏的掌舵人,代表着三桓的利益。 孟孙何忌作为夫子的学生,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都可以毫不留情的伙同季孙斯把夫子逼出鲁国。 没理由季孙肥以后不会因为季氏的利益动他宰予啊! 也正因为如此,有的话,他可以在赵毋恤的面前可以说。 但在季孙肥的面前,他却不得不谨言慎行。 宰予正想着呢,抬头却忽然看见身后战车上被绑得严严实实,就连手耳口鼻都被堵塞的公伯寮,又想起了不久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于是只是轻笑一声道:“我不在八儒之中。” “那您是什么样的儒生呢?” 这下不等宰予回答,那边子贡就已经回话了。 “子我,权儒也!” …… 夜晚,阳虎府上。 宰予一脸严肃的正坐在身高八尺的阳虎对首,二人的身边摆着个活蹦乱跳的布袋。 里面装的东西不消多言,正是公伯寮。 宰予指着袋子说道:“阳子,公伯寮假传国君之命,召我前来曲阜,这原来是出于您的授意吗!” 阳虎闻言,不免尴尬道:“子我何至于发怒啊!我召你前来,本是有要事相商,但又担心引人注意,所以才让公伯寮传命,你千万不要误解啊!” 宰予哼了一声,起身行礼道:“我接到公伯寮传命后,还以为是三桓知晓了我等的计划,所以才假传国君之命诓我过来。 情急之下,我只得连夜整军,率队前来,遇到候人查问时,幸亏我急中生智,说是奉命随下军出征,这才没让他们起疑。 阳子将举大计,却行此举,若是招来三桓注目,岂不是坏了大事,您这么做到底是意欲何为啊?” 阳虎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是听信了公伯寮的谗言,误会了宰予的忠信。 于是愈发愧疚,只得向他坦露心迹,试图改变宰予的看法。 “子我勿虑,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三桓就算发现,也已经无法改变大局了。你现在带领菟裘甲士前来,正是时候!” 阳虎信心满满,但宰予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心中一惊。 虎子,你都安排妥了? 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他赶忙问道:“敢问阳子,定于何日动手?” 阳虎笑着回道:“二月己丑。” “二月己丑?” 宰予嘀咕了一声。 己丑就是二十六。 二月二十六? 嗯? 嘶! 宰予微微吸一口凉气。 二二六,虎子,谁给你算的卦? 这可是下克上的吉日啊! 最重要的是,这不就是后天吗! ------题外话------ 月票犹如宝石,镶嵌在素净处为佳。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四章 菟裘大夫,现在何处? 孟氏府前的大街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还不等车辆挺稳,郕邑宰公敛处父便急切的从车上跳下。 不等看门人询问,公敛处父便开口问道:“主君现在何处?” 看门人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回答:“主君正在偏室休憩。” 公敛处父回道:“快,带我去见他!” 在看门人的带领下,公敛处父快步穿过步道,来到偏室之前。 孟孙何忌此时正坐在室内与弈秋下棋,一边下着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 “这都已经研究数月了,我还是无法参透子我的棋路,改天一定要把他找来,好好地研讨一番。” 弈秋也感叹道:“菟裘大夫的棋路灵活多变,从未有所定数。 观他行棋,行进之间,分合无常,飘忽不定。 时而以寡敌众,时而以众奉寡,时聚时散,时拢时分,攻守易形,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我与他对弈时,身为局中之人,只感觉宰子的每一手都幼稚无比,意义不明,仿若学弈不久的初心者。 但等到棋局结束时,跳出棋局,进行复盘,方才如梦初醒,只感觉宰子之棋路,有如浑然天成,不沾一点瑕疵。 这样的棋力,恐怕也只有当年发明了弈棋的尧才能与之比拟吧?” 孟孙何忌一边举棋,一边观望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只是微微点头道。 “的确啊!如果单论弈棋一道,天下之间,恐怕无能出其右者。” 孟孙何忌话音刚落,忽然看见弈秋站起身来向他请辞。 “孟子,今日的棋局便到这里吧。” “嗯?怎么了?” 孟孙何忌抬眼望他,却发现弈秋指了指左手边门前站着的公敛处父。 孟孙何忌见公敛处父来了,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起身施礼道:“子阳,你怎么来了?” 公敛处父先是向着孟孙何忌和弈秋施礼拜见,直到弈秋离开偏室,他这才走进室内,将门带上,随后来到孟孙何忌身前正坐探问道。 “季氏的战车部队正在调动,这是什么缘故?” “季氏的战车在调动?” 孟孙何忌指尖一松,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他皱眉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啊!” 公敛处父心中一沉,他继续探问道:“这是国君的命令吗?” 孟孙何忌摇头道:“国君没有下达过这样的命令。” 公敛处父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扶着腰间佩剑站起身,说道。 “那么这就是叛乱了。如果曲阜生变,则必然会波及到您,咱们是不是要考虑先行准备一下?” 孟孙何忌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敛处父回道:“前几日里我在郕邑时,郕邑北面的阳关连夜出动了百辆战车,沿着周道向曲阜进发。 第二日,又接探子回报,说是观察到了梁父的战车正在朝南方前进。 昨日白天又回报,博邑甲士,皆携强弓劲弩,着冠胄厚甲,执长戈利剑,赢三日之粮,于博邑南门外整军。 如今鲁国北部从属于阳虎的城邑中,有大半都在调遣军队,他这是想做什么,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啊?!” 孟孙何忌闻言,惊得赶忙起身,谁知道一时不慎,竟然踢翻了面前的棋盘。 “这……北部的军队调遣如此频繁,那东方呢?” 北部虽是阳虎的大本营阳关所在,但却并不是他的基本盘。 因为季氏的封地多半位于鲁国东部,而季氏最重要的采邑费邑也正位于此处。 如果阳虎想要作乱,必须要依仗费邑等东部城邑的帮助,否则仅凭他的本部人马是不足以战胜孟氏与叔孙氏的。 公敛处父自然明白孟孙何忌的潜台词,但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哪里还有时间去调查鲁国东部的情况。 与其寄希望于费邑等地不动,不如做好最坏打算,提前做好预案。 公敛处父回道:“下臣听说费邑宰公山不狃昨日已在曲阜现身。” 公敛处父此话一出,孟孙何忌只觉得从头到脚全都在往外冒凉气。 阳虎的手中掌控着上军部署在曲阜附近的十五个旅,共计七千五百人。 如果再加上从阳关等地调来的兵员,以及公山不狃等季氏权臣的协助…… 哪怕是最乐观的估计,即阳虎只抽调各邑战车部队前来助拳,那阳虎及其党羽目前在曲阜周边能够调动的兵力,也应当在万人以上。 而孟氏的手里只有下军的一半,而这一半中又只有大约一半居住在曲阜。 也就是说,如果阳虎现在发难,孟氏能够调动的部队也就只有三千人左右。 就算加上叔孙氏,也不过才六千人。 最重要的是,孟氏和叔孙氏先前对于阳虎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察觉,因此甚至没有相互通过气。 如果曲阜一旦发生变故,两家甚至无法保证协力作战对抗阳虎。 而阳虎显然一早就做好了痛击两家的准备,所以他不动手则已,一下手则必定是下死手。 以无准备对有准备,这仗到底怎么打? 孟孙何忌想到阳虎的恐怖,一时之间竟有些畏惧。 他开口问道:“阳虎调动军队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如果我们现在派人去与他和解,您觉得有希望吗?” 公敛处父看到孟孙何忌还在犹豫,怒叹一声:“欸!” 他先是指着散落一地的棋子,随后拱手进言说道。 “您喜欢弈棋,那么必然知道,下棋的人如果举棋不定,则必然不能击败他的对手。 下棋这种小术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面临国家动乱这样的大事呢! 孟氏自从先祖庆父分宗立庙以来,经过穆伯、文伯、惠叔、献子、庄子、孝伯、僖子这八代人,共两百年的不懈奋斗,这才有了孟氏今日在鲁国不可撼动的地位。 如今孟氏已历九世,然而九世之卿族,毁灭也不过只在一夕之间。 孟子,您难道打算因为您个人的犹豫,让孟氏两百年的心血都毁于您一人之手吗!” 公敛处父说完这话,气的握着腰间佩剑,抬腿便要离开。 孟孙何忌见状,赶忙起身阻拦道:“公敛子!您这是打算去做什么?” 公敛处父怒道:“当然是去找您的儿子彘了!如果鲁国的孟氏一定要像晋国的赵氏那样毁于下宫之难,那么,下臣虽然不才,但愿效法韩厥、程婴!” 孟孙何忌听到这里,再也不敢怠慢。 公敛处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甚至都已经开始将这次事件与下宫之难比拟,并考虑孟氏灭亡后,如何扶立他的儿子孟孙彘继承孟氏的香火祭祀。 公敛处父的忠心已经不容怀疑,孟孙何忌也赶忙起身走到公敛处父的面前,向他躬身下拜道。 “先前是我糊涂了,我愿意听从您的调遣。从现在开始,孟氏留在曲阜的部属,一并交给您来进行调度。” 孟孙何忌的态度如此诚恳,公敛处父于是也不再与他多做计较。 更何况,现在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去硬扣这些细节了。 他开口回道:“阳虎虽然势大,但孟氏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孟孙何忌连忙问道:“请问公敛子,孟氏的生机在于何处?” 公敛处父闻言,只是念道:“我听您方才与弈秋对话时,曾说过:分合无常,飘忽不定,以寡敌众,以众奉寡,攻守易形,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孟孙何忌闻言眼前一亮,心中顿时安定。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端坐于前。 “菟裘大夫,现在何处?” 公敛处父拱手正声:“其人,已至曲阜!” ------题外话------ a:今天三更,会有月票吗? b:不,那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a:你说的是三更? b:不,我说的是月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五章 要活口 傍晚时分,曲阜,宰予小宅。 自从宰予被封为菟裘大夫后,鲁侯便下令为他翻修了位于曲阜的住所。 只不过宰予一再推辞,后来他在大野泽之战中大胜齐军,鲁侯又故事重提,宰予本想顺势接受。 可他转念又想起了蘧伯玉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于是他便向鲁侯要求,把房屋中漏风漏雨的几处破损填补上,并在房子四周围上了一层矮墙就够了。 费邑宰公山不狃站在街边,望着面前这座不起眼的旧宅,忍不住好奇地向守候在门外的看门人问道。 “宰子如今贵为鲁国的上大夫,继续住在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怕国中官吏耻笑他吝啬吗? 如此尊贵的身份,却委身于这样鄙陋的宅邸,宰子身为我国的大行人,他难道不顾及与诸侯交往时,会影响我国的声誉吗?” 看门人听到公山不狃提问,只是恭敬的回答道。 “您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我也曾向他提出过疑问。 只是我家主君回答说:‘从前我贫贱的时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生,每天在颂念《诗》《书》之余,如果能按时吃到两顿热腾腾的黍饭,便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现在我虽然身居上大夫这样的高位,代表国家行使着大行人这样关键的官职,仓廪中装着几代人都吃不完的粮食,一言一行就能决定菟裘数百户民众的生死。 我的富有和权力达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又怎么敢不越加谨慎呢? 从前齐国的东闾子沿街乞讨,碰见了认识他的人。 那人好奇的问东闾子:您从前做齐国的辅相,事到如今,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 东闾子叹息说:我为相六年,然而却未曾推荐一人。我曾经两次拥有过三千万的财富,却没有使一人富足。我现在有这个下场,这应该归罪于我不了解士人运数变化的规律啊! 由此可见,事务的变化是难以预测的,时起时伏这是命运的规律。 能够在数年间积累与国家匹敌的财富,也能在朝夕之间沦为衣不蔽体的乞丐。 能够在时运到来时身居相国一般的高位,也能在时运不济时成为姓名不保的囚徒。 如果东闾子在他富裕时,可以将财富分给正处于食不果腹的贫苦民众。 如果在他显贵时,可以多多提携处于贫贱之时的贫寒士人。 那么当命运逆转、时运变化之际,东闾子遭逢祸患、沦入人生低谷之时,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士人君子、劳苦大众,难道还能对他弃而不顾,对他沿街乞讨的惨状坐视不理吗? 我愿以东闾子为警戒,将我的富贵分给他人。 只愿将来我沿街乞讨的时候,能够从百姓的手中,多讨来两口饱饭吧。’” 公山不狃闻言,忍不住肃然起敬,他低下脑袋连连叹道:“宰子之贤,果非我所能及啊!” 可他这话刚一说完,又看见地上的门槛却是新的。 公山不狃不由疑惑道:“这……宰子不是说,不翻新他的宅邸吗?可为什么这门槛却是新的?” 看门人听了,只是笑着回道:“主君确是不愿翻新宅邸,但自从做了鲁国的大夫以后,门槛却是不得不换新的。” 公山不狃一寻思,还以为这里面是有什么讲究。 他问道:“这是为何呀?难道是《礼》中的规定吗?” 看门人回道:“这不是《礼》的规定,而是与人性有关。” “喔?”公山不狃拱手请教道:“愿闻其详。” 看门人道:“我听说,人的天性是重视听到的,而轻视看见的。重视远处的事物,而轻视身边的事物。 从小到大常来往的人中,纵然出了贤士哲人,往往人们也会对他轻慢,并缺少礼貌尊敬。 而对于身居别县他乡的人,只要稍微有了一点名气,就会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的朝思暮盼,如饥似渴地想与他见上一见。 但其实比较、审察二者的长短、高下,很可能远处的人还不如身边的人。 宰子并不是突然变得贤德的,早在他被封为大夫之前,他就已经这么贤能了。 那时,居住在他附近的邻居和亲族却对他不屑一顾,经常一个月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而在宰子成为大夫后,来拜访宰子的人却犹如江中之鱼、林中之叶般多不胜数。 这么多人突然前来拜访,以致于将宅邸的门槛都毁坏了。 如果这些人在宰子成名前便可以对他以礼相待,又何至于在他显贵起来以后,才急急忙忙的带着各种贵重的礼物,顶着热辣的阳光,在门外排着队,等着与他熟络感情呢? 所以我才说,之所以要更换门槛,这全都是与人性有关。” 公山不狃听完这番话,更加感到惊异。 “唉呀!好一个少年郎啊!真是想不到就连宰子家中的看门人都有如此高深的学识。 以你的才能,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工作实在太过可惜,为什么不去向宰子陈述你的志向,改换其他更有前途的职务呢?” 看门的年轻人只是轻轻笑着:“我与公山子您这样的英雄人物不同,我的志向便是行祭祀、宾客之礼,与贤人志士进行交游。 我来投靠师兄时,便早已向他陈述了我的志向,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合适自己的工作,又何必再去要求调换呢?” “师兄?” 公山不狃听到这里,赶忙向他行礼道:“想不到您竟然是宰子的同窗,还未请教您的名字。” 看门人回礼道:“公西氏,名赤,字子华。” 公山不狃也是个老油子了,一听到对方出自公西氏,便熟门熟路的和对方拉起了感情。 “原来您也是出自公室的分家,您是公西氏,不知道您和公西舆如是什么关系?” 公西赤回道:“正是族兄。” 公山不狃哈哈大笑道:“公西子上之才本就超凡绝俗,不过三十就已经位居中士之爵。 而子华你比起他来,又要更胜三分。 年纪轻轻,便如此才华横溢,辩口如簧。 再加上又有宰子提携,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西赤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公山不狃几十年的马屁功力,他哪里抵挡得住。 面对对方的吹捧,公西赤只得红脸笑道:“若能学得子我师兄三分功力,便已经毕生受用。得到提携什么的,实在是不敢多做奢求。” 语罢,他赶忙为公山不狃让开道路。 “公山子,师兄他已经在里面侯您多时了,您快快请进。” 公山不狃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多想,而是施礼拜别后,便直接迈步入内。 “那就在此与您别过了。” “公山子,下次再会。” 公西赤看见他进了院子,便在外轻轻把门合上。 随后又笑着来到公山不狃的马车前,向他的御者和仆从开口道。 “主君先前嘱咐过我,说是:家中宅邸低矮鄙陋,没有能够拴马歇憩的地方。诸位在这里等候难免苦闷,不如将车马停在对面的柳树下,前方不远处就是西市,众位可以在找间歇脚用饭。” 语罢,公西赤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递了过去。 “这些刀币是主君托我交给诸位的,请各位拿着这些用做酒水钱吧。聊表歉意,请多见谅。” 御者和仆从们原先还不愿意挪窝,可一看到公西赤手里哗啦啦作响的钱袋,顿时满脸堆笑。 “唉呀!宰子真是客气了。宅邸低矮没有地方供我们歇脚,这岂能是他的过错呢?” “我们都是些小人,受惯了风吹雨淋,在这里等着,其实也不碍事的。” 公西赤见他们还不肯走,只能装作没有完成使命,将要受到责罚的惶恐模样,向他们说道。 “诸位也是食人俸禄的士人,主君所托,岂能轻易舍弃?主君命我款待诸位,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各位在寒风中受冻呢? 请各位不要再推辞了,我来在前领路,今日若是各位不能尽欢,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仆从们看见他意志如此坚定,再加上既有饭吃还有钱拿,因此也不纷纷笑着回道。 “唉呀,那就有劳您了!” 公西赤笑呵呵地走在前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笑容渐渐收敛在阴影之中。 月亮从东方升起,月光洒过街角的尾巷,在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耀着金属光泽。 当公西赤的脚步迈过街尾,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公西赤停下脚步,只是朝着黑暗的巷子里淡淡的喊了一声:“下手别太重,堵上嘴就行了。师兄说了,要活口。” ------题外话------ 我失去了热情,唯有月票才能将其治愈。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六章 季氏之君,正在这里(3K5) 宰予的宅邸中点着一盏小油灯。 灯火之下,宰予与公山不狃推杯换盏,两人的面上都盈着一层淡淡的酒晕。 谈到开心之处,公山不狃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全然没了刚开始的拘谨与不自在。 他大笑着开口道。 “我本以为宰子这样的博学之士,恐怕会看不起我这样的粗鄙之人。但没想到您居然能敞开胸怀,与我对饮闲聊。 听您谈论那些上古的故事,讲述着各地的风土人情,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宰予笑着放下手中漆杯,开口道。 “我出身寒微,本是曲阜陋巷中的一个穷苦的读书人。而公山子您在那时,便已经贵为督管费邑的季氏重臣了。 论从政的资历,您比我更有经验。论年龄的长幼,您是受人尊敬的长者。论治理的能力,从费邑来的民众无不称赞您的贤能。 如今您在这三点上都远胜于我,却依然不嫌弃我的家舍鄙陋,愿意放下身段前来作客,我又哪里敢怠慢了您呢?” 公山不狃听到宰予如此吹捧他,笑意又浓重了几分。 “这些年来,鲁国的大夫,我不说全部认识,最起码也熟悉其中半数。但他们当中,能够像您这样礼遇士人的,却一个都没有。 从前我听说您能在数年之间,身居如此高位,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现在看来,那些都是对于您的诋毁之言。 像是您这样的君子,即便不能在鲁国得志,也迟早会在其他国家取得高位。能够任命您成为大夫,这不是您的幸运,而是鲁国的幸运啊!” 宰予听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问道。 “公山子过誉了。您的才能远在我之上,如果不是做了季氏的家臣,现在恐怕也已经获得大夫这样的爵位了。 只是……让我困惑的是,像是您这样的贤人,为何会选择去做季氏的家臣,而不是谋求公室的爵位呢?” 公山不狃醉眼朦胧,半眯着眼睛笑道。 “欸,也不能这么说。公室的爵位虽好,那也要能拿的到手再说。若是不能博得大夫这样的高位,做公室的寒士还不如做季氏的家臣呢。 不是人人都拥有宰子您这样出众的才能,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阳子这样敢于提携后辈的执政者。 况且我年轻的时候,正是先君昭公在位的时候。昭公他常年流亡国外,因此国内政务皆由季平子代为决断。 国君都在外流亡了,还谈什么为公室效力。 难道我要追随昭公一起逃出鲁国吗?哈哈哈!!!” 宰予听到公山不狃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明白这家伙应该是彻底喝醉了。 于是,他便开始继续套起了话。 “可我听别人说,公山子您最开始在季氏,好像并不得志啊!后来是出现了什么转机,才使得您走到了今天这样的位置呢?” 公山不狃听到宰予居然对他过往的辉煌经历感兴趣,一时之间话匣子也打开了。 他追忆着过往,一口闷干了杯中酒水,便开始讲述起了他的发迹史。 “你应当知道,鲁国的公山氏、公鉏氏、公父氏、公何氏都是季氏的旁支,我们的先祖都是季氏的庶子, 所以我从生下来时,便已经是季氏的家臣了。我年轻时,唯好勇力,不喜读书,所以一直不被家中看重。 后来先君季平子看我有点力气,就命令我替他随扈,给他做护卫。 就是凭借着这层关系,慢慢的,我在季氏也开始有了些地位,主君偶尔也开始采纳我的意见。 不过我能做到费邑宰,还是因为替先君季平子治丧这件事。” 宰予端着酒杯故作惊奇道:“喔?您身为随扈护卫,为什么能参与到治丧这件事中来呢?” 公山不狃闻言得意道:“本来我的确不该参与治丧。只不过当年先君打算向东巡视季氏的领地,但到达房地的时候却突然发了急病,没等走到地方就死了。 当时陪同先君出巡的人当中,最受信任的有三人,一个是阳子,一个是我,另一人则是仲梁怀。 我们本想将先君的尸骨运回去安葬,但当时正值夏季,天气实在炎热,如果不及时安葬,尸体很快就要生出蛆虫了。 于是我们三人便决定先将先君安葬在这里,如果以后需要的话,再行迁坟之举。 当时阳子想要用玙璠(玉佩)给先君季平子陪葬,但仲梁怀却不同意。因为那块玙璠原本是先君鲁昭公的。 昭公因为常年不在国内,所以先君每每要代行国家事务时,都要佩戴那块玙璠以表示命令是出自国君之口。 仲梁怀当时说:‘步子改变了,佩戴的玉也要跟着改变。以前佩戴玙璠是为了代行君王的事务,现在人都死了,怎么能戴着玉下去陪葬呢?’ 阳子当时听了很不高兴,于是就私下跑来问我。 我回答说:‘他这是为了主君的身后之名考虑,您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阳子很赞赏我说的话,于是便没有用玙璠陪葬。 后来又因为我治丧有功,便在新君面前举荐我做了费邑宰。” 宰予听到这里,不由问道:“可为季平子治丧的不是三人吗?您做了费邑宰,阳子做家宰,那个仲梁怀如今在做什么呢?” 公山不狃一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有些恼怒:“仲梁怀那个倨傲的小人,后来被我与阳子联手赶出鲁国了。” 宰予明知故问道:“喔?您为什么说他是小人呢?” 公山不狃打了个酒嗝,开口道:“先君季平子死后,我便做了费邑宰。主君在仲梁怀的陪同下前去奔丧,一行人路过费邑,我便在郊外设宴慰劳他们。 我去向主君进献酒水时,主君对我都是以礼相待。 可我向仲梁怀敬酒时,他居然自以为受到新君的器重,于是对我不尊敬,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屑。 阳子原本就担心仲梁怀可能会威胁到他家宰的位置,所以先前就找我谈过驱逐仲梁怀的事。 只不过那时,我出于公心,一直在为仲梁怀回护。 我尽心尽力的帮助他,然而他却如此对我,那我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帮他说话了。 当天晚上我就找到阳子,对他说:‘您怎么还没动手?’ 这之后,便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了。 阳子发动兵变囚禁了主君,驱逐了仲梁怀,杀死了率军抵抗的公何藐。 原本想要反抗的公父歜和秦遄见事不可为,只得落荒而逃,出奔齐国。 哈哈哈,大事不成,小事惜身,这说的就是这帮人。” 宰予听到这里,转动着手中的漆杯,嘴角多出了一丝笑意。 “所以从这之后,您就坐稳了费邑宰的位置?” “确是如此。” “那这一次如果能够成就大事,您又将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呢?接替阳子成为季氏的家宰?去侍奉那个地位与才能都在您之下的季氏庶子季寤?” 公山不狃听到这话,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他下意识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宰子,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宰予哈哈大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在替您感到不值得啊!因为您就算不跟随阳虎发动叛乱,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季氏家宰的职位啊!” 公山不狃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宰予也不回答,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手。 小宅的房门被人推开,两道人影出现在了屋外。 公山不狃扭头一看,刚刚看清那两人的面容,便吓得一脚踹飞面前的几案,呛朗一声拔出剑来。 “公父歜、秦遄?你们居然还敢从齐国回来!” 公父歜和秦遄不慌不忙的迈步进门,先是冲着宰予略施一礼:“宰子。” 随后,又齐声向公山不狃见礼:“子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公山不狃看了眼他二人,又将视线转回宰予:“宰子,您这是打算背叛阳子吗?” 宰予正坐在前,微笑应道:“我吃的是国家的俸禄,受的是国家的恩泽,就算要背叛,也是背叛鲁国的历代先君,何来背叛阳子一说?” 公山不狃冷声道:“那你是打算策反我喽?” 宰予又是笑了一声:“您吃的是季氏的俸禄,受的是季氏的恩泽,就算要接受策反,也是被外人策反,何来被季氏策反一说?” 公山不狃压制着怒意,朗声质问道。 “我倒不知道,您作为菟裘大夫,何时能够代表季氏了?您这样插手季氏的内部事务,难道不算是破坏礼法吗?” 宰予道:“我的确不该插手季氏的事务。因此,我也在此向您保证,只要您不参与挟持国君等事务,我绝不会与您为敌。 而我今天之所以邀请您过来,也不是为了做些越俎代庖的事情。 而是受他人所托,为你们解决季氏的内部事务,提供一个谈话的场所罢了。” 公山不狃闻言,可一点都不买宰予的账。 他怒声道:“如果你说的是我面前的这两人,那么就不必谈下去了!两个季氏的逃臣而已,他们说出来的话,难道还能代表季氏吗! 我奉劝您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您现在下令把这两个季氏的叛臣拿下,回头我在阳子面前还可以替您美言几句。 若是您一意孤行,最后肯定也不会留下什么体面的结局。” 宰予微微摇头:“公山子为何要如此激动呢?您之所以能够坐上费邑宰的位置,就是因为顺利地完成了为季平子治丧的事务。 如果您还是像是年轻时那样单单推崇武力,又如何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呢?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您又何必非要刀兵相见呢? 虽然我决意为国讨奸,必然会遇到阻碍。但您现在拔剑相向,也必然活不过一时三刻。 更何况您现在打算襄助阳虎,不论成败与否,您死之后必定会留下千古恶名。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谋求一个原本就该属于您的季氏家宰的职务,您就不觉得可笑吗?” 公山不狃怒极反笑:“我还从未听说过,季氏任命家宰,需要经过菟裘大夫的同意。您是得了怎样的恶疾,才能说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话来!” 宰予缓声道:“菟裘大夫自然无法左右季氏的家政,不过有的人却可以。” “谁?” 公山不狃话音刚落,便看见公父歜和秦遄中间走出了一个微胖的少年人。 他有些胆怯的朝着宰予行了一礼道:“夫子。” 宰予则顺势站起身来,面对公山不狃,指着季孙肥喊道。 “季氏之君,正在这里!” ------题外话------ 读者所提供的一切,足以满足作者的需要,却满足不了作者的贪婪。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七章 残酷儒家的行动纲领(3K2) 是夜,曲阜阳府。 阳虎站在自家庭院前的木阶之上,仰望满天星斗。 他的身边,季寤与叔孙辄一脸紧张的在旁侍立。 阳虎忽然开口问道:“准备的都怎么样了?” 叔孙辄拱手拜道:“回禀阳子,命令已经下达至上军各旅,目前曲阜上军皆唯命是从。” 阳虎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向季寤。 “主君那边……不,季孙斯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吧?” 季寤低下脑袋不敢直视阳虎的视线,只是回道。 “请阳子放心。我今日已经亲自前往季孙斯面前拜见,并且按照计划,安排他明日晨间到蒲圃接受飨礼。 至于叔孙州仇与孟孙何忌那边,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前去传达了您的命令,国君届时也会到场。 等到他们齐聚蒲圃时,只要您一声令下,那些伪装成下军士卒的上军将士便会冲入蒲圃,杀死季孙斯。 在这之后,您只需向国君报告‘孟氏与叔孙氏犯上作乱’,我们便可以将孟孙何忌与叔孙州仇当场诛杀。 等到这一切都完成后,您便可以取代孟氏成为鲁国的新任上卿了。” 叔孙辄闻言,紧张的面容中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下臣在此提前恭祝阳子升入世卿之列。” 阳虎放声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伸手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欸,怎么能说是恭祝我升入世卿之列呢?明日之后,我们三人便同为鲁之上卿了。” “啊……” “这……” 季寤与叔孙辄无法判断阳虎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假客套,二人站在原地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应答。 阳虎对此倒也不在意,他今日心情愉悦,就好比这晴朗夜空。 他端起放在身畔几案上的酒爵,冲着季寤和叔孙辄递了过去。 二人见状,忙不迭的接过酒爵:“阳子……” 不等他们说完,阳虎便放声大笑着向他二人行礼道。 “虎,在此见过季子、叔孙子。” 季寤与叔孙辄相视一笑,二人将爵中酒水一饮而尽,将酒爵向后一扔,旋即单膝跪地,向阳虎拜道。 “寤(辄),同样在此见过阳子了!” …… 就在阳虎等人以为大局已定时,宰予的宅邸里,同样在策划着一场惊天之变。 屋内血腥味弥漫,年幼的季孙肥嘴角还残留着方才盟誓时留下的血迹,他有些畏惧地望着面前这一群身形健壮的猛汉。 那些原本生的英武不凡的面容在血迹与幽暗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森然恐怖。 而另外一些本就凶恶的面庞,在这样的环境下,更是被衬的好像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样骇人。 季孙肥看到这样的场面,原本自诩为曲阜泮宫第一勇士的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慌,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倒在地。 正当他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稍显粗糙但却无比温暖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冰凉的指节。 季孙肥低头看向那手掌,只看见无名指处留着一条不深不浅的刀疤。 他记得夫子和他说过,这条刀疤是之前阳州之战中所留下的战痕,也是鲁国男子成人后的荣誉体现。 “有我在,不用怕。”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季孙肥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 他如释重负,昏乱的脑袋恢复清醒,原本耷拉下去的腰板也重新挺直。 季孙肥站起身来,回忆着宰予先前教他的话语,号令面前的季氏家臣。 “季氏多难,遇阳虎之患,家父季氏五代宗主季孙斯,受困于贼人之手。 季氏倾覆之际,肥请季氏历代先祖庇佑,允肥以父为名,摄政当家。 此以攘暴乱、讨逆党之宜也。 肥之所举,不过延季氏之宗祀,成国家之大事。 若大事不成,肥当与季氏共存亡也。 阳虎将乱,事已至此,吾言已毕,天可怜见! 衮衮诸君,谁敢臣异主者乎!” 季孙肥一语言毕,拔出腰间佩剑,猛地插在面前的几案之上。 雪亮的剑锋倒映出昏黄的灯火,将亮光洒在每一位在场季氏家臣的脸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片刻后,他们终于还是在公父歜和秦遄的带领下齐齐跪地拜服。 “臣等,愿奉君为主,听从君子调遣!” 公山不狃面色阴晴不定的伏在地上,忽然看见面前递来了一杯水酒。 他抬头一看,正对宰予微笑的面庞。 “好啦!公山子,别苦着个脸了,来喝杯酒吧。” 公山不狃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得,他鼻中挤出一股气。 “哼!” 他夺过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谁知还不等喝酒,宰予突然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宰予笑着为他祝酒道:“祝季氏家宰公山子,健康长胜。” 公山不狃本想发怒,可一听这话,刚提起的火气又被压了回去。 但这时候要他笑,又有些强人所难。 公山不狃顿了半晌,只得摆出一副面沉如水的表情,也与宰予碰了一下杯。 “那不狃在此,也只能祝下卿宰子,健康长胜了。” …… 与此同时,曲阜上东门。 负责掌管曲阜四门开关,担任脩闾氏的南宫适,正顶着初春夜晚的凛冽寒风,站在城垛前向着曲阜郊外的山丘驻足眺望。 那是菟裘甲士驻扎的位置。 他看见在一片黑暗之中,几点微弱的火星正在从原野中升起。 火把照耀着漆黑的大地,映出了在寒风中随风飘扬的旗帜。 那是青、蓝、红、黄四种颜色组成的旗阵,四面大旗上,只书写着四个单一简单的文字——风、林、火、山。 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南宫适心中已经了然。 他抬起头,望着惨白的月色,只感觉仿佛扼住了它的喉咙,又好像被这月色扼紧了喉咙。 他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好像说不出话来。 但最后,负责守卫上东门的士卒们耳中,还是响起了那道比往日沙哑不少的嗓音。 “开城,迎军。” …… 而在城西郊外的某处营寨中,挤满了傍晚时分才被召集来的上军士卒。 这是上军丁卯旅的临时驻地。 “这么晚了,突然让我们拿上兵甲到这里集合是干什么?” “难道是国君和列位大夫们改主意了,打算派我们上军去征讨齐国?” “就算改主意,白天召集不行吗?大晚上的,把我们弄到这里来,是有什么毛病吗?” “说不准是新来的旅帅自作主张呢。” “就会折腾人,这新来的家伙,和仲帅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也不一定是白白折腾人。我听说上军的好几个旅最近都派发了钱粮,说是阳虎不忍看见民众蒙受旱灾损失,所以加发了额外赈济。说不定今日旅帅把我们召集过来,也是为了给我们发东西呢。” “那笔赈济关阳虎什么事?他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知情的人。我家小弟在官署做胥吏,人家一早就告诉我了,这笔赈济是菟裘大夫拿出来捐助给公室的。 也就是说,这笔赈济原本就该发到我们头上,我们要承情也是承菟裘大夫的恩情,和他阳虎有什么关系? 况且他现在还压一半发一半,之前那些为《仁报》撰文的吏员本想痛斥此事,指责阳虎窃取菟裘大夫的功绩。 可是菟裘大夫知道这件事后,却出来劝阻他们,让他们以国事为重,他本人并不要在意功绩的分配,还嘱咐他们这事就别往外传了。” “既然菟裘宰子让他们不要外传,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当然是听我小弟说的了。” “那你小弟又是听谁说的呢?” “自然是那些刀笔吏了!” “那他们不是违背了不往外泄露的诺言吗?” “哼!信守承诺也得看什么人,对于阳虎这种人,他本人就是不守信义,连主君都能背叛的人。你还为他保守什么秘密?菟裘宰子不愿议论阳虎,吐露他的恶行,那是因为宰子本就是仁厚君子。 至于咱们这样的小人,对君子还勉强可以保持敬重的态度。对待阳虎这样的家伙,咱们难道还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去维护他的好名声吗?” 士卒们正在议论着呢,忽然听见呼啦一声,一旁的大帐被猛地拉开。 一个魁梧壮实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不少士卒看见那人黝黑粗犷的面容,都忍不住叫出了声。 “仲帅?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子路也不回答,而是先冲着身后的秦商喊了一句。 “丕兹!” 秦商闻言,只是将手里提着的东西猛地向前一扔。 只看见地上滴溜溜的,多了个满脸是血的人头。 士卒们见状,一个个心中一紧。 这人他们认识,正是不久前接替子路出任丁卯旅帅的阳虞。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目送着子路登上营寨中刚刚搭建好的小土丘。 子路登上土丘,举起手中还沾着温热鲜血的兵符,高声喝令道。 “阳虞假传国君之命,窃取兵权,党同阳虎,图谋兴叛。我奉上命除贼,复归旅帅之职,阳虞现已授首,丁卯之士,谁敢不从!” 子路一语言毕,丁卯士卒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 阳虎要兴起叛乱? 让我们服从国君的调度? 这…… 子路见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秦商祖上三代皆是服侍季氏的家臣,他瞬间明白了子路犯了什么错误。 他高声喊道:“叛逆阳虎,意图夷灭季氏,祸乱鲁国。丁卯之士,拥护阳虎的袒露右臂,拥护季氏的袒露左臂!” 秦商此言一出,在场的士卒再不犹豫,全场瞬间响起一片的摩擦声。 一眼望去,五百士卒无一例外,全都袒露左臂,以表拥护季氏之心。 子路见状,拔剑震声道:“丁卯之士,随我剿贼!” —————— 感谢书友袅袅提供的彩蛋章‘儒家先贤’素材。 ------题外话------ 今日的曲阜,太阳不再照常升起。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诛国贼!(4K6) 旭日初升,阳光洒满大地,清晨的寒气尚未褪去,季孙斯便已经被侍从叫醒。 “主君,该出发了。” 季孙斯睁开睡眼,脑子还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 忽然,他听见家宅墙外传来阵阵铠甲摩擦的声音。 季孙斯转眼望去,墙外竟然树立着一片如同密林般的长戈。 他的心脏猛地一紧,一时之间睡意全无,背后也吓出了一片冷汗。 “这……外面有军队在集结吗?哪儿来这么多的兵器?” 侍从跪伏于地,不敢抬起头直视季孙斯的目光,他的额前浸满了汗水。 “我……我也不知道,今天一早,他们就来了。” 话音刚落,季孙斯便听见屋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只听见呼啦一声,内室的房门被人一把拉开。 全副武装、体壮如熊的阳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阳子,你这是?” 阳虎摘下头盔,面无表情的屈膝正坐。 “诸君勿虑,近来国内遭荒,都邑之中不太平。这些人是我安排来保护您的。” 季孙斯勉强的笑了笑:“那还真是有劳阳子费心了。只不过,出动这么多人,难免惊吓国人。依我之见,不如撤掉一些吧?” “既然主君都这么说了。那等护送您前往蒲圃赴宴后,我便下令让他们解散吧。” “护送我去赴宴后便解散?” 季孙斯闻言脸色骤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神态变化自然逃不过阳虎的观察,只不过都到了这时候了,他已经没必要在意季孙斯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阳虎平静的站起身,冲着周围的侍从说了声。 “侍候主君更衣。” 侍从们闻言也不敢怠慢,赶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礼服冠冕为季孙斯换上。 而阳虎则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前,就静静地注视着季孙斯更衣。 季孙斯被他这么一直盯着,只觉得心底发毛。 他开口道:“阳子,我在此更衣,您就没必要留下侍奉了吧?” 阳虎闻言,只是拱手行礼道:“这次蒲圃飨礼,国君也会前来参加。 如果主君您在国君面前衣冠不整,乃至于遭到责罚,这便是我这个做臣子的过失了。 为了让保证您不会在君前失仪,还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监督侍从们吧。” 季孙斯听到这里,只感觉心都凉透了。 先前他还打算借着更衣的空隙尝试逃跑,就算逃不掉,最不济也得在身上揣一把防身用的兵器。 谁想到阳虎居然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从他起床开始便打算一刻不离。 季孙斯心下暗叹:“吾命休矣!” 他想要拖延更衣的时间,但身边的侍从们却没有一人敢于违抗阳虎的命令,他们使劲浑身解数,不多时便将季孙斯装扮一新。 季孙斯开口要求吃些饭食再动身,阳虎闻言只是哈哈一笑。 “主君的要求,我又岂敢不满足呢?” 他拍了拍手,一群女侍立刻端着各式食具出场。 五鼎四簋摆在季孙斯的面前,他望着鼎簋中烹调得当的肉菜羹饭,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阳虎见他不动筷子,倒也不着急,而开口道:“没有酒,如何能吃得下饭呢?” 他话刚说完,阳越立刻从他身后出列请罪道:“这是我没有安排妥当。” 阳虎重哼一声:“知道发了错,那还不去补救?” “唯。” 阳越转身离开,没过一会儿,阳越便拎着盛满了酒水的铜卣走了回来。 他拿起铜勺打酒,盛了满满一杯,双手捧着,朝季孙斯递了过去。 “主君,请用酒。” 季孙斯望着那澄澈的酒液,喉结耸动,但却迟迟没有接过耳杯。 阳虎看到这情况,只是偏过头嗤笑一声,随后迈开步子走上前来,拿起阳越手中的耳杯一饮而尽。 随后他又亲自斟满酒杯,抬手朝着季孙斯递了过去。 “主君放心,此酒无毒。” 季孙斯望着阳虎戏谑的表情,心中是又惧又怒。 他双臂垂伏在膝盖上,两手紧紧地捏着衣裾,沉默了半晌后,还是伸出手从阳虎的手里接过耳杯。 “有劳阳子了。” …… 与此同时,曲阜学社。 孔子前日便受到鲁侯的邀请,在今日一起参加于蒲圃举办的飨礼。 所以昨天他便事先斋戒沐浴,今日起床后他像是往常一样,来到家庙中进行祈祝。 一切准备妥当,孔子正准备登上马车前往蒲圃。 谁知还不等他出门,却看见了孔鲤正在学社正门前徘徊。 “鲤啊!你不是应该在菟裘吗?什么时候回来了?” 孔鲤被老爹叫到名字,吓得浑身一哆嗦。 “那个……父亲啊!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所以孩儿特地向邑中告假,回来探望您和母亲。” 孔子听到孔鲤居然这么有孝心,笑着点了点头。 “立身有义矣,而孝为本。你能明白这一点,距离义也就不远了。” 说完,孔子便撇下孔鲤,向着门外走去。 孔鲤见到他要走,赶忙抢先一步,拦在了孔子的身前。 “父亲,儿久别归家。您就不能多与我说上两句话吗?” 孔子见他这样,也不能直接呵斥他,毕竟孔鲤出于孝心,大老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做了好事不夸奖,这也不符合他的教育准则。 但他毕竟有国事在身,现在也没工夫与孔鲤在这里闲聊。 于是,孔子只能开口问道:“学《礼》了吗?” 孔鲤被他问的一愣:“嗯?” 孔子趁着他愣神的时间,赶忙走出了门。 末了,还不忘记宽慰道:“鲤啊!你先去与你母亲聊聊,她也很久没见你了。闲暇之余,还可以学学《礼》,有不懂的地方,等为父晚上回来替你解答。” 孔鲤看到父亲要走,赶忙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拦在了马车前方。 “父亲,你不能去啊!” “不能去?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孔鲤急道:“阳虎将要在蒲圃掀起叛乱,那里即将化为战场。您现在过去,这不是去送死吗?” “什么?!” 孔子闻言,拍打着车轼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孔鲤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方才吐露道:“这我不能说。” 孔子问道:“是予告诉你的?他是准备与阳虎在蒲圃开战吗?” 孔鲤一愣:“您都知道了?” 孔子气道:“你一个菟裘的邑司徒,倘若不是阿予,怎么可能知道曲阜的变故呢?” 孔鲤听到这里,干脆把心一横,他从御者的手中夺过马缰,扯着乘马就要往回走。 “既然您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那今天就别去蒲圃赴宴了。” 孔子一看到儿子的动作,居然握住了他的手,生生将马缰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 孔子恨铁不成钢道:“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啊!” 孔鲤也急了:“怎么就大错特错了?做儿子的,难道不应该爱惜父亲的生命吗?” 孔子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如今国君尚贤无过,但却意外蒙难,陷于死生之地,我又岂能弃他而去!” 孔鲤正想开口反驳。 谁知孔子又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鲤啊!我吃的是国君的俸禄,得到的是国君的礼遇,所以自当为他死难尽忠。你吃的又是谁的俸禄,受的是谁的礼遇,为何在此闲游?” “我……可是我来这儿,就是子我他让我来保护您的啊!您之前说过: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我现在之所以劝您不要前往蒲圃,正是为了不辱君命啊!” 孔子看了眼天色,也不敢继续与孔鲤再多做耽搁。 他提着儿子的衣领,直接将他拎上了车。 “既然如此,你便竭尽所能去完成你的使命,而我也要去完成我的使命了!” 说完,孔子一抖缰绳,马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城东飞驰。 “驾!” …… 曲阜上东门外,坐落着一处正在修建的园圃。 孟孙何忌坐在尚未完工的室内,抬眼看了眼头顶的太阳,有些焦虑的问道。 “阳虎今天一定会走这条路吗?” 公敛处父道:“蒲圃就在城东郊外,距离这里不远。阳虎如果从季府出发,必定会途径上东门。况且,我们在此处埋伏,本就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阳虎选择绕远路,那就说明他起了疑心,我们的计划遭到了泄露。 那样的话,我们便直接由上东门退入城内据守。 阳虎这一次为了行动迅捷,出动的多是车兵,在原野地带与他决战,我们不占优势。 但如果是在曲阜的街巷上作战,那我们未尝不能胜他。” 孟孙何忌又问道:“宰子那边与他联系过了吗?” 公敛处父道:“菟裘宰子麾下甲士都派驻到了公宫附近巩固防守。不过……如今的乱局,您最好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孟孙何忌皱眉道:“公敛子此言何解?” 公敛处父道:“鲁之三桓鼎足而立,虽然三桓常有共进共退之举,不过孟氏难道可以完全信任季氏和叔孙氏吗?如果您不信任季氏和叔孙氏,又怎么可以完全信任宰子呢。” 孟孙何忌心里忽的一凉:“公敛子的意思是?” 公敛处父道:“孟氏之军现已齐聚上东门内外。如果宰子的确有铲除阳虎的想法,那么自然皆大欢喜。 如果宰子是另有图谋,那么您进则可以占据上东门与他激战,退则可以离开曲阜返回郕邑整军再战。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将从属于孟氏的下军将士安置在上东门之外,对您来说都是安全的。 而且,今日您既然都已经决定为国家铲除阳虎了,为什么不再想着更进一步呢?” 孟孙何忌听完这话,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公敛子,你该不会是想?” 公敛处父俯身拜道:“阳虎走了,季孙斯又正值壮年,那季氏不又得骑在孟氏的头上了吗?下臣恳请您谨慎的思考我的建议。” “这……” 孟孙何忌怎么也没想到,公敛处父今日居然是打算将阳虎和季孙斯一起办了,让孟氏取代往日季氏在鲁国的地位。 公敛处父见他还在犹豫,又适时的提醒了孟孙何忌一句。 “您应该知道,今日叔孙州仇也会前往蒲圃。” “不……不可!” 公敛处父此话一出,孟孙何忌可被吓得够呛。 杀季孙斯他就够犹豫的了,要是再搭上叔孙州仇,那鲁国还不乱了套了? 孟孙何忌回道:“之前先君昭公攻打季氏,季平子被围困于高台之上。 叔孙氏的家司马鬷戾问他的手下人说:‘怎么办?’ 没有人敢于回答,鬷戾又问:‘我是家臣,不敢考虑国家大事,有季氏和没有季氏,哪一种情况对我有利?’ 大家都说:‘没有季氏,就是没有叔孙氏。’ 于是鬷戾就发兵救援季氏,当时我站在宅邸的西北角眺望,发现叔孙氏的旗帜晃动,于是便一起发兵救援季氏。 之后,先君便离开了鲁国,前往国外。 这以后的九年中,国政都由季平子署理,三桓的力量也得到了发展。 由此可见,季氏、孟氏、叔孙氏,三家的生死存亡是不能分开来看待的。 现在国君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如果削弱季氏和叔孙氏,对孟氏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公敛处父还想规劝,可不等他开口,便听见有人前来回报。 “主君,公敛子,季氏的车队快要到了。” 公敛处父闻言,赶忙起身拔剑:“没有时间再多分辩了,都去做好准备!” 孟孙何忌见他要走,赶忙又在他身后吩咐了一句:“不要害了季子性命!” 公敛处父抿着嘴唇,半晌才长吐一口气。 “领命!” …… 季孙斯坐在摇摇晃晃地马车上,慌乱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阳虎驾驶着战车走在最前方开路,季孙斯的车驾附近到处都是手持铍、盾在两边夹护的上军士卒,而阳虎的从弟阳越则缀在队伍的最后方。 季孙斯看到这样的情况,只觉得自己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如果弃车而逃,估计跑不了几步便会被乱刀砍死。 眼见着车队已经出了上东门,再过不远,便要到达蒲圃了。 季孙斯在生死关头,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做殊死一搏。 他将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了自己的御者身上。 他轻轻挪动屁股,将身子向前微微探了出去,压低嗓音在御者身边道。 “您是林楚吧?” 御者听到季孙斯的问话,也不回头去看,只是轻轻点头。 季孙斯见他有所回应,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 “林氏追随季氏已经有五代人了,您的祖辈都是季氏的忠良之臣,您也要以此来继承他们啊!” 林楚听到季孙斯的话,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下臣听到这话已经太迟了。阳虎执政,国人都服从他,违抗他的意愿就是自寻死路。如果我这么白白死了,那对于主君您来说也没什么帮助。” 季孙斯听到这里,只是沉声道:“有什么迟的?您看到前方那座孟氏的园圃了吗?只要带我到那里去,那么就能获得生机。” 林楚听完,又是一阵沉默,他的内心陷入了极度挣扎。 只怪我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去接主君的话啊! 如果不接,那不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了吗? 只是现在…… 欸! 林楚原本是想要搪塞季孙斯,可季孙斯现在不止给出了解决方案,而且这方案看起来的确还挺靠谱的。 他在纠结了一阵子后,还是决定‘生’与‘名’的抉择中博上一博。 林楚回道:“我不敢爱惜一死,怕的是不能使主人免于祸难!” 季孙斯闻言,俯身下拜:“请往也!” 话音刚落,林楚提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乘马的屁股上,一时之间四马齐喑,马儿受惊后扬起前蹄瞬间将前方的甲士击倒。 随后四匹马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向前奔跑。 处于后方的阳越见了,赶忙取出手边的檀弓,并疾声高呼命令甲士。 “不能让季孙斯逃了!给我放箭!” ------题外话------ 你要是愿意投票,我就永远爱你 你要是不愿意投票,我就永远相思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三十九章 曲阜战车道(4K5) 阳越一声令下,车队甲士纷纷抬起长弓对准季孙斯,可临到放箭之际,他们一个个却都有些犹豫。 季孙斯再怎么说也是季氏的主君,上军受季氏统辖六十年,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朝主君射击,他们的心中没有疑虑是不可能的。 阳越看见属下不敢放箭,心中又急又气,不过他这时候也顾不上训斥下属了,而是直接抽出羽箭抬起檀弓,瞄准前方季孙斯的后心一发射出。 只不过这一箭兴许是射的太猛太急,阳越这一发箭的准头偏的离谱,箭矢擦着马车的边缘飞出,钉在了前方园圃的墙壁上。 质量不行,数量来凑。 阳越正准备弯腰取箭连发,岂料前方突然传出一阵破空声。 一发利箭转瞬即至,还未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便听见阳越惨叫出声,捂着面颊从马车上坠落在地。 “啊!!!” 为他驾车的御者忍不住惊呼道:“旅帅!” 他想要下车去搀扶阳越,可还未等脚踏在地面,又一发箭矢骤然袭来,将他的太阳穴贯穿。 御者魁梧的身躯重重的摔在土路上,溅起了一片灰尘。 众人转眼望向箭矢的来向,对面的孟氏园圃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座木质高台,方才发箭的,正是站在高台上比肩而立的两兄弟——鲁之善射者颜息、颜高。 阳虎看见他俩,立刻明白了当下的情况。 “孟孙小儿,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抢先下手了!” 阳虎一抖缰绳,操起放置在身畔的长戈,便朝着季孙斯追了过去。 “休走!” 季孙斯回头一看,正巧对上了阳虎因愤怒而渐显狰狞的面庞。 “啊?!” 他吓得向后一瘫,谁知这关键时刻的胆怯,反倒救了他一命。 阳虎一手持缰,一手抬起长戈,将它当作标枪投掷而出,铜戈的锋刃顺着季孙斯的冠冕飞出,穿过车头,将原本正在修葺园圃外墙的孟氏仆隶死死的钉在地上。 公敛处父见状,当即登上高台,爆喝一声道:“季子快进阖门!” 林楚驾驶着马车,他驾了一辈子的马车,然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风儿在他的耳边呼啸,箭矢擦破了他的侧脸,击中了他的右臂,似乎有什么粘稠的液体在他的躯干上流淌。 但此时,他已经无暇去关心那到底是血还是汗了。 从这里到孟氏的园圃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然而林楚却感觉这段行程已经走完了他过半的生命。 林楚爆喝一声,马车疾驰而过,数人因为躲闪不及被怒马掀翻在地。 四匹骏马齐齐发力,十六只马蹄纷乱不一。 有的马儿跃过园圃高门,有的却一着不慎,撞在了阖门的门槛之上。 马车瞬间侧翻,但强大的惯性却驱使着它继续向前,它就像是挥出的马鞭一样被甩进了园圃之中。 公敛处父看见季孙斯与林楚已经进入园圃,也没时间去探问他们的安危,而是果断下令。 “关闭阖门,登高御敌!” 孟氏埋伏在园圃之内的弓手们纷纷踩着临时堆砌的斜坡登上土丘,居高临下向外放箭。 而那些站在园圃外的孟氏仆隶也纷纷扯下外衣,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兵器在外结阵据守。 阳虎想要继续追击,可孟氏的箭雨却逼得他不得不退。 他一边抬起木盾抵挡箭矢,一边还冲着前方大声喊道。 “我听说君子作战,必先等敌人结好战阵方可出击。公敛子读诗书、明礼仪,缘何行小人之举?” 公敛处父对于阳虎的激将法毫不买账,他反唇相讥道。 “我听说,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你一贼臣,先窃季氏,再窃国政,窃家窃国,也敢盗用君子之名!孟氏之士,给我放箭杀贼!” 阳虎听到这里,知道他与孟氏之间肯定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他组织手下战车冲击了两波园圃,但效果却不甚理想后,终于决定暂时先撤出这里。 他吩咐身畔近侍道。 “局势已变,立刻给我通传各部。子我驻南门,子泄驻上东门,公鉏极驻北门,叔孙志驻棘下,叔孙辄领上军三旅攻打叔孙氏,务必生擒叛臣叔孙州仇!不得有误!” “领命!” “阳子,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阳虎伸出手来折断插在他肩头的箭矢,怒声号令道:“剩下的人,随我入公宫,保护国君!” …… 就在阳虎打算扭头向公宫进发时,有人已经比他抢先一步抵达公宫。 公宫甲士望着阶下站的满满当当的菟裘之士,惊得举起长戈厉声喝问。 “来者何人,为何私携兵器入城?” 宰予抬手示意菟裘甲士在此等待,他自己则快步登上高阶,上前禀报道。 “曲阜生变,菟裘大夫宰予,特地领军前来护卫国君周全。” 公宫甲士看着台下装备精良的菟裘甲士,哪里敢轻易相信宰予的话。 正当他们不知如何是好时,负责公宫防卫的虎贲氏公若弃,站在高墙上冲着宰予问道。 “宰子此言,何以为证?” 公若弃话刚说完,便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温和的声音。 那是常伴鲁侯左右的小臣,也是立心会的成员公西舆如。 “公若子,国君传令,请开宫门。” 公若弃扭头看向公西舆如,心中满是疑惑:“当真是国君的命令?请公西子稍等片刻,我再派人去向国君请示一番。” 公西舆如见他要找人去向国君核实,顿时有些慌乱。 只不过不等他阻拦,便听见宫道上传来一阵跑马声。 负责为鲁侯驾车的戎仆步叔乘坐在车上高声喝问:“国君出巡,为何不开宫门?” 公若弃见状,赶忙回禀道:“请回报国君,菟裘大夫宰予携甲士聚于公宫之外。下臣有所顾虑,实在不敢轻启宫门啊!” 步叔乘闻言,撩开车帘说道了几句,随后,又扯着嗓子回道。 “国君要询问详情,你且过来回报!” 公若弃闻言不敢怠慢,赶忙三步做两步走下高墙,来到鲁侯的车驾前躬身回报道。 “下臣公若弃,拜见……” 还不等公若弃把话说完,他便感觉自己的后心似乎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给顶住了。 公若弃额前冷汗直冒,此时他抬头再看,方才发现坐在鲁侯车驾中的居然另有其人。 虽然这人与鲁侯身材差不多,身上穿的衣服也与鲁侯的礼服近似,但服饰上的纹路却清晰的说明了这人并非七命之诸侯,而是一命之士人。 再说了,鲁侯可不会走到哪里都揣着一把算卦用的蓍草,更不会成天神神叨叨的嘟囔着什么‘大吉大凶’。 步叔乘站在公若弃的身后,压低嗓音冷声说道。 “公若子,阳虎谋叛,菟裘大夫引军来救。为了国君的安危,还请您下令打开宫门吧。”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今公若弃的性命都被步叔乘捏在手中,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 公若弃高声喊道:“开宫门,迎菟裘大夫!” 宫门吱呀呀的打开,宰予挥手高呼道:“入公宫,拱卫国君!” 菟裘甲士一拥而上,追随宰予、申枨闯入公宫,直奔鲁侯所在的东寝。 此时的东寝同样热闹非凡,颜回、公祖句兹与左人郢齐刷刷的拜倒在鲁侯的面前,向他禀告着阳虎叛乱的消息。 而另一边站着的则是阳虎安插在公宫的党羽们则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都是一派胡言,国君,阳子忠心为国,既为季氏宰,又为鲁相臣,一人身兼二职,夙兴夜寐,朝夕临政。 于家,阳子为直臣。于国,阳子为忠臣。这样的贤德之人,岂容他们诋毁?” “国君勿虑,阳子此番不过是为国讨逆,绝无冒犯您的意思。您只需稳坐公宫,静待阳子的佳音便可。” “三桓为国家之贼,又屡屡陷害国家忠良。阳子此番为国讨逆,肃正鲁国风气,您不必太过担心。” “下臣恳请您将颜回、公祖句兹、左人郢推出治罪。” 鲁侯看到眼下这个情况,一时之间也摸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阳虎应当是真的又闹起来了。 但不论是阳虎进攻三桓,还是三桓攻打阳虎,鲁侯不关心也不在乎,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们打你们的,别把我给牵扯进来。 这倒不是鲁侯没有胆量和三桓与阳虎碰一碰,而是实力实在不允许。 在上任国君鲁昭公时,鲁国公室虽然由于‘废中军’改革失去了对军队的大部分掌控力,但最起码还是能够凝聚一部分忠心于公室的国人的。 也是正因为如此,所以鲁昭公才敢放言‘夷灭季氏’,而且要不是孟氏和叔孙氏派兵援救季氏,说不准还真让昭公成功了。 只不过在昭公失败流亡国外后,鲁国国内出现了一段长达九年的没有国君的空窗期。 这九年里,三桓会干点什么,用屁股想也知道。 所以当昭公死后,现任鲁侯继位时,他所得到鲁侯之位基本等同于一个荣誉头衔。 以前当大夫时,人家叫他公子宋,现在当了国君,就叫鲁侯宋了。 除此之外,以前他掌控了多少兵,现在还是掌控多少兵。 不管是上军还是下军,哪个军他都使唤不动。 如果真的撕破脸皮,鲁侯在鲁国大夫里面都算不上最强势的那一批,更别提和阳虎或者三桓过招了。 面对曲阜的乱局,鲁侯觉得在没有搞清楚哪家占了上风之前,还是先摆**较保险。 鲁侯下令道:“寡人也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居然能令阳子与三家大打出手。 只不过,现在局势尚不明朗,寡人也不知道到底该追究谁的过错,奖赏谁的功劳。 还是先命令虎贲氏紧闭宫门,待到真相显露后,再做评判吧。” 鲁侯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 原本守卫在东寝外的虎贲之士慌里慌张的奔入门内,大喊着:“君上,不好了!菟裘大夫领人把东寝围住了!” “什么?!” 鲁侯一时吃惊,竟然不小心将身边的欹器撞倒在地,砰地一声,欹器破碎,水滴迸裂而出,溅了他满身。 至于颜回等人则是终于长舒一口气。 “子我来了!” 而阳虎党羽们同样喜不自胜。 “宰子来也!” 两伙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但不消片刻,又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们怎么?” 鲁侯也头脑发懵。 宰予到底是哪一头的,为什么两拨人见他来了都这么高兴呢? 还不等他想明白,便看见宰予提剑带甲、一身戎装迈入公宫,来到鲁侯面前行礼道。 “大行人、菟裘大夫,宰予,拜见君上。” 鲁侯望着宰予,一时之间也摸不准他的脉,只得探问道:“宰子,您这是?” 宰予也不多废话:“阳虎在城中举事,贼杀百姓,残害忠良。下臣奏请君上,允我等率军平叛。” 此言一出,阳虎党的脸色如六月天一般风云变幻。 “宰子……” “这……” “和咱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鲁侯看了眼立于东寝外的菟裘甲士们,他望着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明亮光泽的战甲,知道到了自己该表态的时候了。 鲁侯拍案而起,怒声骂道:“岂有此理!三桓皆为国家之栋梁,阳虎于都邑兴兵,无异于谋逆。菟裘大夫,我命你率两军忠义之士,前往剿讨!” 宰予拜道:“臣宰予,领命。” 语罢,宰予大手一挥,拔出剑来,指向阳虎党人:“给我拿下!” …… 而此时的阳虎,还对公宫发生的变化浑然不觉。 他在园圃遇阻后,便立刻调转矛头,自上东门杀回曲阜,朝着东市进发。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东市,今日却不见一人。 曲阜的妇孺躲在自家的房子里,向外张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兵丁。 至于曲阜的男人们,则各奉君命,被满城调动着。 东市附近的民户都隶属于上军,阳虎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公宫,便是为了来到这里召集人手。 按照原计划,季寤应该在此率军等候。 谁知阳虎走到东市,但阳虎环顾一圈,愣是没发现他的踪迹。 正当阳虎准备发怒时,却发现前方来了张熟脸。 正是费邑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打着季氏的旗号,他的身后跟着的既有费邑徒卒,也有穿戴整齐的上军士卒。 只不过这些士卒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几乎人人带血。 阳虎见状立敢不妙,他高声喝问道。 “子泄,我不是让你去守住上东门吗?你怎么跑到我的部队里来了!” 公山不狃闻言,只是站在战车上,冷笑一声。 “阳虎!你劫持主君,谋叛季氏! 我公山不狃虽是一介武夫,亦颇知忠义二字! 从前追随你,不过是受了你的蒙蔽。好在菟裘宰子及时开解,令我迷途知返,洞悉你的险恶用心。 现今,主君被你所害,生死不知。我身为季氏之臣,岂能不为主复仇? 肥小君子有令,上军之士,人人见汝,皆可杀之。 我引军平叛,你这乱贼,敢不授首!” “子泄,你!” 阳虎还想再说,但公山不狃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拿起鼓槌,挥舞着如顽石般结实的胳膊,狠狠地敲在面前的蒙皮大鼓上。 鼓点奏响,公山不狃高声疾呼:“忠义之士,随我讨贼!” 三辆战车并排在前,十二匹骏马齐头并进,费邑徒卒与上军士卒也紧随其后,对阳虎的部队发起了冲击。 阳虎听着满城的喊杀声,气的破口大骂道:“公山不狃,你们这叛贼,休要得意。待我整备军马、收拢都邑各部后,看我派战车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与先君季平子作伴!” ------题外话------ 请逐一发送月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章 夫子让围住了(4K6) 曲阜城中硝烟四起。 鲁侯站在东寝前的露台极目远眺,只看见曲阜四门全部起火,城中街道上各家的旗帜纷乱飘扬。 通过辨认各家旗帜,鲁侯勉强了解到了现在的局势。 按理说应该忠于阳虎的公山不狃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带着费邑徒卒在东市与阳虎火并。 打着子服氏旗号的仆隶正在北门与公鉏氏的军队激战。 子家氏与荣氏兴许是看到了曲阜升起的硝烟。 他们在发现曲阜生变后的第一时间,两家便立马开始聚拢正在郊外劳作的隶臣,随后合军一处由南门进入曲阜。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当也是奔着公宫来的。 只不过两家还未抵达公宫,便在棘下被叔孙志率领的上军拦住。 隶臣的战斗力毕竟不能与上军比拟,因此战不多时,两家便节节败退。 正当鲁侯以为子家氏与荣氏就要被赶出曲阜时,谁知道南门外又冲出一支拉着季氏大旗的上军队伍。 在他们的帮助下,子家氏与荣氏迅速稳住阵脚,并与叔孙志的部属形成了僵持之势。 有人挤破了头想要冲进曲阜,也有人不要命了似的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从鲁侯发现东野氏的旗帜开始,这帮家伙就一直处于‘战略转进’的状态。 他们边打边撤,一路向着西门狂奔出境,谁知道却在西门前撞上了正在率领叛党攻打叔孙氏的叔孙辄。 叔孙辄可不知道东野氏做的是什么打算。 他率军攻打叔孙氏,神经本就高度紧张,此时东野氏却如神兵天降,突然在他的屁股后面出现,叔孙辄还以为他们是受了三桓的指使,特地跑来捅他的‘腚眼儿’呢。 惊怒之下,叔孙辄难免会出现点应激反应。 他直接命令负责断后的上军旅对着东野氏就是一顿迎头痛击。 东野氏被步卒缠上,此时再想跑也跑不掉了,于是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直接和叔孙辄在西门拉开阵仗开练。 鲁侯本以为东野氏面对叔孙辄麾下的上军三旅,肯定会一触即溃。 然而东野氏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在极度愤怒且想润而润不出去的情况下,是可以爆发出强大战斗力的。 也不知是叔孙辄的指挥水平过于抠脚,还是东野氏的战斗力确实不俗,他们居然在西门打出了一个平分秋色。 不过东野氏的高光表现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叔孙辄的增援来了。 阳虎先前以配合下军作战为名,从中都邑抽调了一批带甲之士,他们之前被安排在蒲圃,准备对季孙斯等人下手。 可现在曲阜突生变故,阳虎知道想要干掉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已经不太现实。 所以便打算兵分两路,他本人去公宫掳掠鲁侯,而这支中都甲士则被派来援助叔孙辄,以求尽快活捉叔孙州仇,并用他来号令下军。 东野氏的部属本就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他们的武器装备与人员素质都要远逊于枕戈以待的阳虎叛党。 能够抵御一时三刻就已经属于超水平发挥了,此时被两面包夹,士气崩溃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东野氏崩溃后不久,叔孙氏的防线也终于支撑不住了。 只见上军士卒脚踏木梯翻越墙头,冲入叔孙氏的内宅,击退叔孙氏家仆的一波又一波反击。 先前用杂物堵塞的大门被从内部打开,上军三旅在叔孙辄的指挥下冲入府中,叔孙州仇被生擒活捉基本只剩下时间问题。 曲阜城里开锅了,城外也没闲着。 阳虎从附近都邑抽调的战车部队如期而至,而孔门弟子们拼出老命凑出来的家底也全都掏出来了。 宓不齐、孔忠带着战车从闾丘百里驰援,漆雕开腿脚不利索,就坐在战车上擂鼓助阵。 至于巫马施,他的抵达时间比其他人要更早一些。 他率先抵达曲阜南门外,并命令麾下士卒抛弃战车,并与南宫适一同布置拒马等障碍物堵塞大路,严防阳虎党羽驾车入城。 整个曲阜都乱做了一锅粥,鲁侯看见这个情形,也不知道城中到底存在了几股势力,更闹不清楚是谁占据了上风。 再加上宰予方才出现在公宫时,居然能赢得两拨人的拥护,这让鲁侯心中苦笑连连。 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哪头的? 说他帮阳虎,他这行为明显不是。 但要说他帮三桓,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的家都被阳虎点着了,也没见他去帮一下啊! 而且不止宰予,孟氏和叔孙氏也都是在各自为战。 叔孙氏遭难,孟氏在上东门击退了阳虎后,不止没有选择先去救援叔孙氏,也没有去管正在南门激战的荣氏与子家氏。 而是选择派遣郕邑宰公敛处父带领郕邑徒卒加入了北门的战斗,在关键时刻对子服氏伸出了援手。 这一切虽然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鲁侯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 不救叔孙氏,尚且可以用西门距离上东门过远,孟氏心有余而力不足来做借口。 可不救荣氏和子叔氏,这里面可就有的说道了。 荣氏的家主荣驾鹅与子家氏的前代家主子家羁,是目前鲁国为数不多支持公室的大夫。 几年前,先君鲁昭公在晋国病亡,灵柩被运回鲁国安葬。 季孙意如因为对鲁昭公先前想要夷灭季氏的举措怀恨在心,所以打算在昭公安葬的地方挖条沟把他的陵墓和鲁国历代先君的陵墓隔开。 当时劝阻他的正是荣驾鹅。 荣驾鹅说:“国君活着的时候,您不能事奉。国君死了,您又把他的坟墓和祖茔隔开。您这是想用挖沟来向国人表明自己的过失吗?即使您狠心这样干,后人见到了,也必定会以此为羞耻。” 季孙意如也是个体面人,他想了想荣驾鹅说的话,感觉挺有道理。 本来不挖沟,啥事都没有。 这沟一挖,后人看见了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鲁国的祖茔里会有条沟? 他们要是一追问,那他季孙意如从前干的那些事,不都被抖落出来了吗? 但就这么算了,季孙意如也不甘心。 于是他又拐弯抹角地问荣驾鹅说。 “沟可以不挖了。但我想给国君制定谥号,让子子孙孙都知道。” 荣驾鹅本来是想告诫季孙意如: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办事,小心以后死了,还得被子孙后代戳脊梁骨。 谁知道季孙意如居然还挺聪明,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想给鲁昭公留个恶谥,恶心他几千年。 所以荣驾鹅听到这里,也不对季孙意如客气了,对着他直接开骂道。 “活着的时候不能事奉,死了又给国君制定恶谥,您是想要用这个谥号来自我表白吗?您要是真打算表白,还用得着这个吗?” 季孙意如被荣驾鹅这么顶,着实有点扛不住。 他也担心真这么干有可能会引来国人非议,所以只得捏着鼻子给上了个‘昭’的谥号。 不过虽然‘昭’大体上是个好谥号,但季孙意如在这里其实还是使了坏。 因为在谥法之中,‘昭’的解释有好几种。 其中有一条叫做——高朗令终曰昭。 高朗令终,这四个字出自《大雅·既终》,意思是高风亮节将使您必得善终。 昭公被臣子攻打,弄得有九年时间无法行使作为国君的权力,这被季孙意如揶揄成了高风亮节。 而他流亡在外,最终客死他乡,这怎么想也不能说是善终。 只能说,季孙意如这一手就好比是宰予和子贡辩论礼义——表面上诚心诚意,背地里全他娘阴阳怪气。 至于子家羁,则是如同当年宁武子追随卫成公一样,陪伴鲁昭公在外流亡整整九年。 而在鲁昭公病亡后,季孙意如派叔孙不敢去迎接昭公的灵柩。 临行前,季孙意如对叔孙不敢嘱咐说:“子家子屡次与我谈话,每次都能契合我的心意。我想让他回国参与政事,您一定要挽留他,并且听取他的意见。” 但是当叔孙不敢到来时,几次请求与子家羁见面,却都遭到了拒绝。 无奈之下,叔孙不敢只得派人传话说:“如果让先君的儿子公衍、公为来做国君,实在让臣不能事奉。如果是让先君的弟弟公子宋来主持国家,那是臣下们的愿望。 凡是跟随国君出国的,他们当中有谁可以回国,都将由您的命令决定。 子家氏没有继承人,季孙愿意让您参与政事,这都是季孙的愿望,派不敢前来奉告。” 子家羁回答道:“如果立国君,那么有卿士、大夫和守龟在那里,羁不敢参与。 如果是跟随国君的人,那么,如果是为了成全臣子的忠节而跟着出国的,可以回去。 如果是和季氏结了仇而出国的,可以离开。 至于我,国君知道我随他出国,然而却未曾向他禀报过我会回去,所以羁准备逃走。” 子家羁是昭公的重臣,然而在他逃亡国外后,季氏便以子家羁在鲁国无后,旁支无法继承子家氏主脉为由,剥夺了他在国内的封地。 而孟氏与叔孙氏对此,也保持了沉默,子家氏的势力由此受到了沉重打击。 虽然鲁定公这些年一直有意扶立子家氏这样忠心于公室的家族,但他手中掌握的权力毕竟还是太小,因此子家氏的衰落几乎已经不可避免。 而因为有着子家羁流亡和子家氏封地被剥夺的两重仇怨摆在前面,所以子家氏向来是在公室与三桓的斗争中,两只脚基本死死的站在了鲁侯这一边。 现在孟氏既不救叔孙氏,也不救子家氏和荣氏,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鲁侯心里自然和明镜一样。 想到这里,鲁侯心里忍不住暗自叹息。 “看来从今往后,鲁国的国政,恐怕要落在孟氏手中了吧?” 他转过身来,望向宰予,发现他也在注视着城东的孟氏之军。 此时,他也终于可以确定宰予的身份了。 他开口问道:“宰子,接下来,应该是要退往上东门防御吧?” 谁知宰予闻言,只是开口道:“下臣现有上中下三略,只是不知道君上您打算采用哪一个了。” 鲁侯闻言一愣。 他还从未想过,宰予居然会询问他的意见。 鲁侯问道:“宰子快快请讲。” 宰予道:“眼下曲阜形势不明,城内烽烟四起,您若是担心短时间内无法安定大局,可采下略,由我率菟裘甲士在前开道,护送您前往上东门外孟氏居所避难。” “这……” 鲁侯微微愣神。 宰予居然不是孟氏的人? 难道鲁国真的又出了个公忠体国的大夫? 他连忙追问道:“中略则何如?” 宰予道:“若采中略,当往沿街道向城北突围。城北有某诸大夫之军与郕邑徒卒驻扎,且远离官署、集市,所以乱党力量不强。途中虽然会遭遇一些战斗,但下臣依旧有信心护您周全。” “上略呢?” “若取上略,下臣为御者,君上执弓矢,途经棘下,与荣氏、子家氏及两军忠义之士合流后,再一路向南门外冲杀。” 宰予的这些话都只说了半句,但鲁侯却听了个通透。 从危险性来看,下略最安全,中略其次,上略则约等于玩命。 但从收益来看,下略虽然暂时能保命,但就孟氏目前的表现来看,如果落在他们的手里,弄不好就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鲁侯的小命都被孟氏捏在手里,那还不得是孟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鲁侯要是不答应,孟氏直接手起刀落把他咔嚓了,然后再把罪名全都推到阳虎头上,谁也没办法说他们半个不是。 这样一来,倒了季氏,来了孟氏。 对于鲁侯而言,这就是哪一坨更臭的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好选择。 而如果采用中略,从北门突围的话,则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用担心孟氏大庭广众下黑手。 毕竟北门除了孟氏的郕邑徒卒,还有子服氏的部属在。 某诸大夫子服何虽然不能算是个一心为公的大夫,但总体上还是个符合鲁国一般道德标准的正常人。 孟氏要是敢玩花的,子服何绝对不可能答应。 至于从南门走,对于鲁侯来说,则是收益最大的选择。 南门方向虽然凶险,但却汇聚了鲁国为数不多忠于公室的力量。 如果鲁侯对他们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荣氏和子家氏的族人打光,那以后他在国内说话就更没份量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鲁侯可以从南门突围,那么荣氏与子家氏就是大功一件。 这样一来,给他们加官进爵就有了足够的理由,也不用担心三桓再跳出来阻挠。 毕竟曲阜现在之所以这么乱,三桓之中,季孙斯得背首锅。 而叔孙州仇身为鲁国的大司马,居然对阳虎调动军队一无所知,甚至于自己都被叛军生擒。 但凡他还要点脸,也不敢对封赏帮助平叛的家族指指点点。 而对于孟氏来说,这一次季氏和叔孙氏必然要出血割肉,孟氏最为跟着吃肉的,完全没有理由反对封赏平叛功臣。 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鲁侯的心里就诞生了千万种博弈。 但对于宰予来说,什么中略下略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想突出上略。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孔门弟子也都集中于在南门布防,而刚刚他陪同鲁侯向外眺望观察时,已经发现子路他们快要顶不住了。 他看见鲁侯迟迟不下决断,只感觉自己就快要演不下去了。 姬宋!你他娘的敢不用上略?! 正当宰予打算下令把鲁侯直接‘打包带走’开往南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宫道上传来一阵疾呼。 “子我,不好了!” 宰予一扭头,发现来人正是子贡。 他赶忙问道:“怎么了?” 子贡站在阶下,只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慌乱过。 他指着宫门之外,连声急道:“夫子!夫子和伯鱼在宫门外让乱党给围住了!” ------题外话------ 给我们月票或者给我们死亡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一章 历史转折中的宰予(4K2) 宰予听到夫子被围,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他来到鲁侯面前,正想要请命,然而鲁侯却已经率先开口道。 “大夫之策,寡人已经明了。 只不过寡人听说:古时的谋臣,经常说‘君王不能听从我的教导’。现在的谋臣,秉承着君王的意志,让君王能够亲近他们。 虽说这样,但是军国大事还是应该请教德高望重的老臣的想法,才不会失误。 从前秦穆公为了招揽贤士,曾作下《秦誓》。 其中有言: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体力已经衰退,但我还是信任他们。强壮勇猛的武士,射箭和驾车都不错,我却还是不能够立即任用。 请您速速率军解救孔夫子,寡人愿意在听从了他的意见后做出选择。” 宰予听到这话,也没空与鲁侯多分辩了,眼下还是先把夫子捞出来要紧。 他俯身领命道:“敬受君命。” 语罢,他便留下颜回等人侍候鲁侯登车,随后便火急火燎的带着申枨他们朝着宫门一路驾车狂奔。 反正迟早得往外突围,阳虎手底下人这么多,他能撕开一道口子就不错了。 如果到时候扯开的口子通往南方,鲁侯难道还有资格挑肥拣瘦的? 宰予站在车上,一边准备着马上就要用到的长戈箭矢,一边询问着担纲御者的子贡。 “宫门外聚拢了多少阳氏士卒?” 子贡扬起马鞭,一面催促着乘马加速,一面应道:“应当有两到三旅。” 宰予听到这里,立刻开始估算起了阳虎手中剩下的军力。 曲阜上军共有十五旅,叔孙辄带了三旅去攻打叔孙州仇,叔孙志带了三旅驻扎棘下,此时又有三旅攻打公宫,公鉏极则带了两个旅去了北门,而公山不狃与子路又各自策反了一个上军旅。 也就是说,上军十五旅,目前只有十三个旅露了面,那剩下两个旅哪里去了? 宰予回忆了一下他从阳虎那里得知的叛乱计划,忽然发现自己漏了一个人。 季寤这小子怎么直到现在都没出现呢? 他跑哪儿去了? 莫非他是阳虎的奇兵? 宰予心中顿生狐疑。 …… 其实不止宰予在找季寤,此时正在攻打公宫的阳虎,同样在找季寤。 他怒声骂道:“子寐何在!子寐何在!” 按照他的计划,季寤应该在东市集结军队,在蒲圃生变后,应当立刻率军控制住曲阜公宫。 可阳虎之前去东市,没碰见季寤,反倒一头撞上了老朋友公山不狃。 那时,阳虎还以为季寤是发现计划有变,所以便不等他发号施令,直接带人去围公宫了。 谁成想,到了公宫,还是不见季寤的人影。 而原本应该由他率领的三个上军旅,有一部分被公山不狃成功策反,剩下的则连影子都没看到。 季寤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这让阳虎怎能不恨? 然而此时他也顾不上去找季寤了,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阳虎望着前方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以及站在车上手持竹枪四面冲杀的魁梧黑汉,只觉得今天这个反造的是真晦气。 前方来人,正是天下闻名的知礼之士——孔丘,孔仲尼。 孔子原本打算直接驱车赶往公宫,带着鲁侯暂离曲阜避难。 可车跑到半路,却突然发现城东冒烟。 这时候,就算傻子也知道,肯定是阳虎提前发难了。 而阳虎在发动叛乱后,必定会带兵前往公宫。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孔子当机立断,决定放弃直奔公宫的方案,开始就地召集国人,打算带着他们去抢救鲁侯。 在鲁国愿意为鲁侯拼命的人不算太多,但愿意响应孔子号召的却还是有一些的。 在这种紧要关头,孔子多年来在曲阜教书育人积攒下的人脉发挥了救命的作用。 不少孔子昔日的学生或带皮甲、或拿戈矛、或持长弓追随在他的身后。 这支队伍刚开始时还不显眼,可等到了公宫的时候,已经形成了百人的规模。 论数量,百人虽多,但却无法与阳虎手下的三旅相提并论。 但论质量,这百人,因为接受过夫子的教导,按君子六艺的标准磨炼自身,所以或多或少都习练过射、御之道。 再加上他们又占据了国家大义,所以甚至于战斗意志都要胜过上军一头。 身高九尺的夫子往车上一站,就好像堆了座山一样。 孔鲤驾车绕着上军战阵边缘冲过,孔子眼疾手快一枪扫过,上军甲士顿时被掀翻一片,孔子手中的竹枪也应声而断。 而追随他而来的曲阜国人则立刻顺着战阵缺口冲了进去,一时之间,公宫外乱战一团。 阳虎见状,拿起身边的宝弓,抬起手瞄准孔子想要放箭,可弓弦已经拉开,他却迟迟没有撒开。 他的心中还残存了一缕劝降孔子的希望。 阳虎高声喊道:“仲尼!你难道忘了吗?你之所以能够入仕为官,全都是因为我向国君举荐。然而你现在却引兵攻打我,难道这就是你报答恩人的方法吗!” 孔子听到这话,只是将手中折断的竹枪往外一扔,随后合起大袖,向阳虎俯身作揖道。 “丘听闻: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阳子为国荐贤,此乃仁德之举。 您向国君举荐我担任小宗伯的职务,掌管公室的服饰、礼仪、祭祀。 丘私下以为,您之所以认为我能担任这个职务,就是因为您看重我能够一心为公室尽力,不谋私利,能行王道,时刻小心谨慎,不敢产生丝毫懈怠的品格。 《书》中有云: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不偏袒不结党,王者的道路是真正坦荡的。 这说的就是天下至公的道理,古时能够践行这条王道之路的,就是帝尧了。 他贵为天子,坐拥天下,可是一旦得到了舜,就立刻把帝位传给了他,而不是私下传给自己的子孙。 他放弃天下就好像放弃破烂的草鞋一样,践行王道的人对待天下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比天下更细小的事务呢? 自己如此做,使别人跟着效仿,使得所有百姓爱戴,后世的子孙尊奉,这是人君的大公。 而为人臣的大公,则表现在处理公务时不考虑私利,在办公地方不谈生财之道,执行国家法令时不袒护自己的亲戚,为国家举荐贤能时不躲避自己的仇敌。 上忠于君,下仁于民,推行恕道,不结党营私,不朋比为奸,在这一点上做的最好的就是伊尹和太公望了。 他们的声名所以能显赫后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啊! 阳子您能够不计较早年与我的仇怨,将我举荐给国君,这便是表现了您身为人臣的大公了。 有了您在前做表率,丘又怎敢不以您为标杆,向伊尹与太公的方向看齐呢?” 阳虎听到这里,心情无比复杂。 他任用孔子的初衷是为了利用他的名声来帮自己稳定政局,却没想到,这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孔子一言一行都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 对方都已经搬出了天下至公的观点了,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个乱臣贼子吧? 他忍不住叹道:“贤德哉,仲尼!只是可惜啊……这样的贤才,今天就要死于我的箭下了!” 阳虎话音刚落,便要撒开弓弦朝着孔子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公宫大门骤然打开,三辆战车并排齐出。 宰予立于车头,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阳子且慢!” 阳虎被宰予喊得一愣,拉弓的手也松了下来,他扭头一看,只看见一根飞矢奔着他的眉心飞来。 阳虎心中大骇,也顾不上射孔子了,赶忙侧开身子躲避箭矢。 虽说他的反应不慢,但前额还是免不了被擦破了点皮。 阳虎一抹额头,望着指尖的血痕,禁不住勃然大怒:“子我,你背我而去,我只当你是个忠心为国的士君子。但战场之上偷奸耍诈,岂是君子所为!” 宰予也知道这事儿自己不占理,可他要是不出声,那夫子不就有可能被阳虎射死了吗? 况且宰予目前也没有心思和阳虎计较什么战场礼仪,他刚才发现阳虎在劝降夫子,心里也起了劝降阳虎的心思。 披风猎猎作响,宰予一手持弓,一手握箭,朗声开口道。 “阳子有奋进之志,欲成万世卿族,只是如今天不作美,鲁人之心尽在三桓。今日大计不成,兵败身死在即,然而阳子于我有大恩,我虽不能追随阳子,但却愿意放您一条生路。 您只要马上退出曲阜,予愿以性命担保,您的家族不会遭遇祸患,您的性命也不会得到毁伤。甚至于,我还可以给您谋一条出路。” 阳虎听到宰予这话,气的都乐了。 “子我,且不论你手下菟裘三百甲能否战胜我这上军三旅。就算我阳虎技不如人,败于你手,那也是因为你性格反复、不识恩义,以致于背弃誓言,离我而去。 倘若不是你前后串联,通报孟氏,策反公山不狃,又在曲阜街道中多设路障,阻我车兵行进,我何至于打的如此艰难? 现今,你行背盟之举,却言忠信之论。 古谚有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你让我继续信你,莫不是把我阳虎当傻子吗!” 宰予听了,也不气恼,而是平心静气的回道。 “您方才提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您应该也可以理解: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 从道义上来说,我之所以背您而去,不是因为我生性反复,而是因为我已经事先预知到了您的败亡。您兴起为富不仁的论断,并以此为纲领治理国家。 上军的士卒虽然受到您的辖制,但却不是真心听从您的调遣,而是因为您挟持了季子,窃取了他的权柄。 三桓不敢与您争锋,这不是敬服于您的德政,而是畏惧于您手中的上军。 所以一旦上军出现犹豫,您在鲁国的地位很快就会受到动摇。 从实际角度考虑,从前公若、公为阴谋铲除季氏,于是便去请示先君昭公,昭公不能决断,便招大夫子家羁前来商议。 子家羁说:‘鲁国公室失去民心已经有几代人了,现在您身边的臣下想要让国君您侥幸行事,这是肯定无法成功的。’ 子家羁忠于昭公,然而却依然奉劝他不要妄动季氏,因为季氏对国人施行恩惠已达百年,绝不是轻易就能成功的。 以国君之尊贵,尚且无法与季氏抗衡。而阳子您在国内本就根基不稳,却打算以一己之力对抗三桓,这难道是明智的人所能做成的行为吗!” 阳虎听了这话,气的怒目圆睁,破口大骂道。 “我在鲁国根基不稳,归其原因,还是子我你这样的人太多啊! 朝中的臣子,有一半是我举荐、选拔出来的。地方的官吏,我栽培、树立的也超过了一半。 军中的士卒官长,也有一多半是我培养、提升的。 可是现在,朝中的臣子,亲自在君王面前说我的坏话。地方的官吏,亲自用法律伤害我。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士卒之长,临阵倒戈、亲自用军队胁迫我。 子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现在改悔,我从前对你的承诺依旧作数。 若大事可成,你当为鲁国世卿!” 宰予闻言,只是拱手。 “我听说,如果能够分辨恩情的轻重,就可以合理的进行报恩。如果无法分辩恩情的轻重,不如按照礼法行事。予私下以为,我还算不上贤能。” 阳虎闻言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怒气,他高声喝令道。 “全军听令,能得叛逆宰予首级者,赏钱十万,拜大夫!” 阳虎此言一出,上军士气瞬间抖擞,甚至于子贡都忍不住扭头看了宰予一眼。 他感叹道:“好阔绰的出手啊!” 宰予瞪了他一眼:“这么阔绰的出手,只怕你是拿不到了。” 他转头望向身边的申枨,却发现他虽然面色如常,但握着长戈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宰予想起从前夫子评价他的那句话。 的确啊!枨也欲,焉得刚? 这种死生之地,申枨还是得需要一点激励才行。 宰予冲着他说道:“子周。” 申枨身子微微一抖:“在。” 宰予道:“老人们常说: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 卖力耕作,不如碰上个好年景。善于做官,不如碰上个好官运,这不是没有根据的空话。 往大了说呢,就是,人的一生,不光要看个人的努力,有时候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现在,你的运道来了,不知道你能把握住吗?” 申枨听到这话,愣道:“子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宰予笑了声:“若此战能胜,我当向国君荐你为大夫!” ------题外话------ 这人呐,不做几年真混蛋,可能一辈子都是假好人。 给我整点月票,麻溜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4K4) 曲阜城内的战斗还在进行。 申枨衣铠甲,戴皮盔,带领菟裘甲士冲锋在前。 他一矛戳翻面前的敌人,双臂上沾满了湿滑的血液。 申枨大吼道:“主君有令,菟裘甲士,斩获一人,授田百亩。斩获五人,职晋一级,加授田宅、仆从。斩获十人,主君奉其为上宾,丹门高槛,尽免亲族徭役!” 菟裘甲士皆是齐声:“我等鄙人,敢不从君命?!” 语罢,申枨身先士卒,带领锐士高举盾牌于前方开路。 乱党一拥而上,试图冲开申枨的战阵,但奈何他们手中的装备与战斗意志都远不如菟裘甲士坚定。 在这个时期,除了手中的青铜戈等武器外,各国士卒所穿着的皮甲、装备的盾牌,大多都是需要由自己准备的。 而众所周知的是,人与人之间是存在贫富差距的。 家庭条件好的,自然可以凑出一身价格不菲的全身防具。 而大多数人,则是拿点兽皮缝制一下,就当自己也算是个甲士了。 而菟裘甲士作为职业化军队,武器装备全部都由菟裘财政供养,他们平时要操心的也就只有日常操练与耕作公田了。 而从战斗意志方面来说,阳虎虽然能够辖制上军,但他的权力却是来源于季氏。 虽然阳虎执掌国政期间偶有小恩小惠,也靠着利益收买了一部分人,但对于普通国人来说,阳虎的好处可轮不上他们。 明明他本人就是寒士出身,然而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寒微的普通国人,还天天呜呜喳喳的喊些为富不仁的口号。 这样一来,曲阜国人对他的观感能好到哪里去? 再加上阳虎执掌国政才不过三年时间,就妄图与施恩国人百年的三桓对抗,甚至还驱使上军攻打公宫。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军对于协助阳虎作乱才显得心灰意懒。 若不是他们畏惧阳虎的声名,恐怕现在都已经开始哗变了。 他们在与申枨率领的菟裘甲士初战不利后,很快便给他们让出了一条不算太宽的道路。 而由夫子率领的国人也趁势守住了这个上军防线里露出的缺口,孔子一边挥矛逼退想要上前的敌人,一边高声问道。 “予啊!国君为何迟迟不出?国君呢?!” 宰予站在高阶上抽箭射击,他远远地听见夫子的喝问,只能扯着嗓子回应道。 “我不知道啊!” 宰予也纳了闷了,从他们与阳虎接战开始,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按理说,鲁侯这会儿早该出来了。 难道公宫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着申枨带领甲士们冲开的缺口被乱党挤压的越来越窄,宰予心急如焚。 他扭头看了眼身边不远处,发现孔门射科吊车尾子贡此时正大发神威,拉开弓弦胡射一通。 子贡一箭发出,落在人堆里,正好命中敌人的肩头。 子贡不由大喜,状若疯傻:“噫!好!我中了!” 宰予看见了,开口喊他。 然而,也不知是附近的声音太嘈杂,还是子贡陷入喜悦无法自拔,他竟迟迟没有回应。 事态紧急,宰予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抡圆了胳膊,就要给他一巴掌。 “呼!役夫!你中了甚么!” 这回子贡可是听了个真切,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宰予的巴掌。 随后扭过头来横眉竖目,一张俊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子我!你小子,骂谁呢?!” 子贡正要发怒,宰予赶忙补充道:“你快回去看看,国君为何迟迟不出!” 子贡也知道这时候不是和宰予拌嘴的时候。 他随手点了几个人,开口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跟我来!” 子贡正打算带人回去察看公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好巧不巧,他刚回头,就发现鲁侯的车驾在虎贲之士的护卫下,沿着宫道疾驰而来。 为鲁侯驾车的,正是戎仆公西舆如。 子贡恨得连声问道:“子上,国君为何现在才出来?是不是你偷懒了?” 公西舆如连连叫苦道:“这真不是我的过错啊!国君担心历代先君之灵怪罪,不肯抛弃国家的宝器,我们要收拾那么多东西,现在出来算是快的了!” 公西舆如这话刚说完,子贡才发现,今日鲁侯乘坐的车辆似乎与往日的不太一样。 他看了眼车驾上繁复的纹饰,以及悬挂于华盖下的琳琅五色玉串。 车辆行进之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珠玉碰撞发出的叮当脆响。 子贡惊呼道:“这难道是先君伯禽就藩时成王赐下的大辂吗?这都多少年了,车还没坏呢?” 颜回站在车上扶着车轼解释道:“大辂是天子才能乘坐的车驾,虽然成王感念于周公恩德,允许鲁国采用天子之礼。 但除非是在国家的重要场合,否则我国历代先君都不会乘坐这辆车。再加上每隔几年,国君便会下令翻新维护,所以大辂一直被保养的不错。” 宰予听到这里,气的冲着子贡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和子渊还有闲工夫聊车呢?这大辂到底是比一般的车驾加速更快,还是使用的草料更少,值得你们这么关心?” 子贡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话痨的毛病,于是也不去与宰予争辩,而是催促公西舆如道。 “子上,再快一些。我们要顶不住了!” 鲁侯闻言,也赶忙命令道:“公若子何在?!” 一旁战车上的公若弃高声回命道:“公若弃在此!” “速率公宫虎贲之士襄助菟裘大夫!” “下臣领命!” 公若弃闻言毫不含糊,他挥舞长戈问道:“鲁有忠士否?” 虎贲之士齐声回命:“公若子岂能视我等如无物!” “好!”公若弃大喝一声道:“君为国家腹心,国无腹心,手足何存,君等从我杀贼!” “我等当为国君之从足!” 语罢,公若弃的战车便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叛党战阵,将原本正在缩小的道路再度冲开。 公宫虎贲紧随其后,犹如利剑斩于葛布之上,乱党战阵一挥而断。 鲁侯的车驾也趁机冲出宫门,鲁侯望着车下连发弓矢的宰予,连忙伸出手来。 “请宰子为车左,公西子为御者,端木子为车右,颜子为驷乘。” 宰予听到这话,立马明白了鲁侯的意思。 车左乃是车组的指挥者,而鲁侯的车左则是全军的指挥者。 鲁侯这是让他临危受命,统率全军。 宰予拱手道:“宰予,敢不遵君命?” 他拉着鲁侯的手与子贡一起登上大辂,还未等站稳身子,鲁侯便又手捧一把半人高的大弓奉上。 “此物乃夏后氏之重宝——繁弱之弓。昔日先君伯禽就藩,成王以此弓相赠,勉励伯禽不忘我周人武德。 先君伯禽持此物攻讨东夷,夷灭十数国,并土过百里。望宰子牢记先君教诲,挟夹宝弓以平国乱!” 宰予接过繁弱之弓,顿首再拜:“敬受君命!” 鲁侯的目光扫过全场,发现了那条申枨带领死士冲杀出的通往城南的道路,知道自己今天不论如何都得搏一把了。 他喊道:“寡人愿从上策。” 有了鲁侯的授权,宰予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他单臂举起宝弓,颜回见状,又打出了成王赐给鲁国的大旂(天子之旗,带铃铛的大旗)。 宰予高声唱道:“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 (周成王颁发命令给周公说:叔父啊!我要敕封你的长子,让他作诸侯,去执掌鲁国,到那里奋发有为,拓土开疆,做我大周王室的忠臣良将!) 子贡、颜回、公西舆如等孔门弟子闻声,也高声唱道。 “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成王于是就颁旨给鲁公伯禽,让他去做诸侯在都城之东。封赐给伯禽广袤的山川,封赐给他田地和属国边城) 虎贲之士齐声唱道:“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六辔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 (周公之孙,庄公之子,伟大的先君僖公啊!排开龙旗仪帐去祭祀先祖,驾车的六条辔绳柔顺从容。春祭秋尝从不敢丝毫懈怠,祭奉先祖从不敢丝毫糊弄) 歌声越唱越响,孔子听见歌声,也不禁带着那些跟从他的曲阜国人一同歌唱。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伟大的皇天后土,周人的先祖后稷啊!我们为您敬献上赤牛牺牲,请您降临享用合您的心情。谨请上天多多降福给我们,先祖周公,伟大的列祖列宗,祈求上苍降福你们在天庭!) 一时之间,数百人齐唱《鲁颂·閟宫》,歌声传遍曲阜四郊。 在众人的歌声中,仿佛周公旦的目光正穿透浓厚的云层凝视着这片大地,仿佛先君伯禽之灵就在曲阜的上空回荡,当年北击齐国、南伐楚国的一代名君僖公的身影仿佛就在他们的眼前浮现。 而在他们三人的背后站着的,是天下姬姓共同的祖先后稷! 在大辂、大旂以及神器繁弱之弓的加持下,歌颂了鲁国三代神君与先祖后稷的《閟宫》,对阶下的叛军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他们的心中原本就在动摇,此刻在歌声与先君之灵的威慑下,更是连一丝战斗的意志都提不起来。 甚至于握持着武器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抛弃兵甲,向鲁侯与宰予俯首臣服。 那些阳虎的死忠党羽虽然依旧还在作战,但他们的后背也禁不住爬满了虚汗。 他们可以不怕鲁侯,不怕三桓,但不管是出于对鬼神的畏惧,还是出于对先祖的崇敬。他们都不能不怕周公、伯禽与僖公,更别提那远在他们三人之上的鼻祖后稷了。 阳虎麾下的上军三旅出现动摇,对于公宫的攻势也骤然放缓。 那些原本打算阻截鲁侯的士卒,更有不少人默默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哪怕身后的官长拿着刀兵强行逼令他们上前,他们也宁愿挨上一刀,而不是攻打有先君庇佑的鲁侯。 而那些原本躲在沿街房屋中观察着局势变化的曲阜国人,也被《閟宫》牵动了情绪,他们追思鲁国公室先代遗德,感念周公、伯禽昔年的功绩,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男子们不论老少,纷纷冲出家门,或持农具,或在树上折根木棍,穿着布衣便要出来与上军作战。 而妇人们也纷纷站出来支持父亲、丈夫与儿子,站在家门前冲着上军叛党指指点点,呵斥这些不肖子孙不念先祖的恩德,妄图跟随贼人颠覆国家,毁伤伯禽、僖公好不容易才创下的基业。 上军将士们也大多是曲阜的本地人,他们看着这些愤怒的想要与他们动刀动枪的街坊邻居,又看了眼那些掐腰骂街的妇人们。 他们只觉得自己干点什么不好,非得跟着阳虎造反。 阳虎见势不妙,赶忙高声喝令道:“不用怕!这不过是一帮要入土的老不死与不通道理的妇人罢了! 难道他们还能阻拦我的兵锋吗?各都邑的战车已经抵达曲阜郊外,等到他们入城,我们的大业马上就可以成就!” 阳虎命令上军攻击老弱妇孺,然而命令下达后,却没有一人敢于行动。 这倒不是上军打不过这些人,而是这些起来反对阳虎的国人中,有不少就是上军士卒的亲族长辈。 哪怕他们与对方没有血缘关系,按照周礼中的战争礼仪,与诸夏国家作战时,他们也不能击杀长着白发的长者,最多只能将他们击伤而已。 如果俘虏了老人,他们还得将其无条件释放。 对待敌国的老人尚且如此,对待本国的长者,上军士卒哪里下得去手? 但是阳虎的命令已经下达,如果抗命便又是违抗将命。 上军士卒立刻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 面对这样的困境,站在队伍前方的一名上军甲士只是无奈的重重叹了口气。 他喊道:“违抗上命是不忠,杀戮长者是不义。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受伤来换取解脱!” 语罢,他挥剑划过自己的手臂,豁开一道口子。 随后,将手中的兵器扔在了地上,向阳虎拱手道。 “按照《礼》的准则,两方交战中如果有战士受伤,受伤的将士将不在继续参与作战,而是回营地疗养,旁边的战士也只能观战,不得参与替补。 现在我已经受伤,请阳子准我归家疗伤。” 他此话一出,站在他附近的甲士们眼前一亮,纷纷效仿。 “我等皆已受伤,请阳子准我归家疗伤。” 但阳虎此时怎么可能答应他们的请求? 如果他点头应允,要不了多久,他手下的上军三旅估计得有一半人要请求归家。 阳虎道:“战场之上,岂能全都按照《礼》来行事?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宋襄公在泓水战败的事迹了吗?请各位再坚持一下,如果能够成功,我必将有所回报。” 阳虎画饼,但上军中的大部分士卒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吃了。 那些之前划伤自己的士卒重新捡起兵器,冲着阳虎倒戈相向。 “鲁国乃是礼仪之邦,背弃了礼的准则,就是远离了周公的教诲。背弃了先祖的遗训,还如何做鲁人?倘若阳子不允我等归家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听您的号令了。” ------题外话------ 消失的月票去哪了?化作虚无,或者说,化作万物。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三章 败象尽显 上军士卒口中言语尽是威胁之意,他们虽然不想追随阳虎,但还是按照鲁国的习俗,对阳虎先礼后兵。 但阳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低头的。 阳虎命令御者催动战车,举起长戈冲向前阵。 只见光芒一闪,长戈挥下,只见那名带头倒戈的士卒头首分离,当即殒命。 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迸溅而出,映红了阳虎的国字大脸。 阳虎目眦欲裂,面目狰狞。 他高举长戈,仰天大吼大吼道:“顺吾意者,则生!逆吾心者,则死!大丈夫,生不得五鼎之食,死必受五鼎之烹!上军之士,敢不从我?!” 那些死忠于阳虎的朋党见状,原本低落的情绪再次受到鼓舞,他们同样学着阳虎的行为,一连斩杀了数名打算逃亡的士卒,并随之高呼。 “顺吾意者,则生!逆吾心者,则死!” 阳虎闻言,拔剑指天,高唱《邶风·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同生死不分离,我们早已立誓言。让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战场)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只怕你我此分离,没有缘分相会和。只怕你我此分离,无法坚定守信约) 党羽们情绪激昂,起身高呼道:“今日之事,若能成就,愿与阳子齐享富贵!若不能成就,愿与阳子同棺共椁!” 阳虎大喝一声道:“击鼓,进军!” 一时之间,公宫之外战鼓擂动。 转瞬之间,阳虎军士气大振。 那些原本心中动摇的上军士卒,也有不少人被阳虎的狠厉所慑服,只得重新拿起武器朝着菟裘甲士攻去。 但有心志不坚的,自然也有心志坚定的。 那些打定主意背叛阳虎的上军士卒逐渐聚拢在鲁侯的车驾周围,听从宰予的调遣。 “我等愿助大夫讨贼!” 宰予望了眼当下乱局,也没有时间多做考量了。 今日曲阜的战局乃是城中的巷战与遭遇战,而非大野泽之战那种一板一眼可以有条不紊安排计划的阵地战。 这种时候,什么智谋算计都已经失去了作用,狭路相逢勇者胜,短兵相接,拼的就是勇气与斗志! 宰予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上军之士,以及逐渐收紧的道路,知道今天不和阳虎是没办法善了了。 他看着眼下这情况,想要以战车配合菟裘甲士在前开路,为步卒冲开一条血路。 可偏偏鲁侯又坐在他的车上,如果他一个不慎,把国君给搭进去可怎么办? 宰予犹豫着要不要向鲁侯回报,就在此时,鲁侯不等他开口,就已经拾起鼓槌,走到了车上架设的战鼓旁。 鲁侯高声道:“战由宰氏,鼓则寡人。国家危难之际,请大夫从权!” 宰予闻言,信心一震,他高声喝令道。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为国死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两军忠士,随我败贼!” 一语言毕,以大辂为首的五辆战车并驾齐驱冲锋在前,奔向遭到上军围困的申枨与夫子。 上军义士紧随其后,斩断一切敢于接近之敌。 而那些起身反抗阳虎的曲阜国人,也如浪涛一般不断拍击着阳虎军的外围战阵,试图为鲁侯开辟一条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 大辂、大旂配合着王者之弓繁弱,再加上立于大辂中央擂动战鼓,不为流矢、战火所动摇的鲁侯。 上军叛党虽然围绕在大辂周遭,但却无一人敢于毁伤天子之车与天子之旗。 那些平日里百发百中的善射之士,此时奉命向狙杀宰予,然而他们连发十数箭,却无一发能够命中,而且箭箭都偏得离谱。 他们不是不敢射杀宰予,而是生怕伤到与宰予同车的鲁侯。 自古以来弑君之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就连那些世卿家族也时常因此族灭,再加上鲁侯又未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他们这些寻常国人哪里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袭杀国君呢? 阳虎见情势不妙,他望向城北、城西,只觉得如果继续拖下去,等到孟氏的军队集结完毕,只会对他更不利,必须先控制住国君,然后才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与孟氏下军的战斗中。 于是他干脆自己提刀上阵。 他高声喝问道:“子我,可敢与我一战!” 阳虎担心被孟氏偷袭,宰予又何尝不担心会被孟氏摘了果子? 如今阳虎叛党的大部分压力都聚集在公室、孔门以及支持季孙肥的季氏家臣身上。 孟氏除了在蒲圃外与阳虎短暂的有过一次接触外,大部分力量都得到了保存。 而且,孟氏因为宰予的关系,早就得知了阳虎可能谋叛的消息。 所以他们也在召集地方采邑的军队前往曲阜支援,虽然这些人现在还没到,但如果再拖上个半天一天的工夫,孟氏的大军必定兵临曲阜城下。 所以宰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由他正面击败阳虎,对他来说,来到公宫控制住鲁侯才是首要任务。 至于剿灭阳虎,还是应该交给三桓自己解决,他在旁边打个副攻就行了。 但谁也没想到,曲阜城内的局势瞬息万变,孟氏居然不等阳虎抵达蒲圃便在半路发难。 这直接导致了阳虎将主攻方向转为公宫和叔孙氏,宰予也因此被围在了这里。 要不是曲阜城内的众位大夫们或主动或被动的发兵攻击阳虎,进而延阻了阳虎党人的进军速度,这时候围在宰予身边的恐怕就不是三个旅,而是六个旅了。 此时阳虎开口挑战,宰予自然也乐得应他。 但不等宰予开口,却只见一辆车横冲而出,驾车的正是菟裘邑司徒孔鲤,而站在车上挥舞长戈应战的,则是曲阜老夫子孔仲尼! “致师之事,岂劳中军主帅出马?请允孔丘接敌!” 宰予见状也被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夫子居然会向他请战。 夫子战意勃发,然而今天却还有个比夫子更急于证明自己的人存在。 ‘多欲者’申枨高呼道:“请主君允我接敌!” 宰予一看这情况,也没必要分个先后了,你俩谁单独上我都不放心,干脆一起上吧。 他朗声回道:“皆允!” 一语言毕,夫子与申枨立刻出车。 而宰予也催促着子贡速速前进。 他喊道:“看我擒下此贼,献于国君阶下!” 子贡毫不含糊,作为一起经历过攻莒之战的老战友,他们的配合早已心有灵犀。 宰予话音未落,子贡便一抖缰绳,朝着阳虎的方向冲去。 阳虎看见了,也大喝一声道:“放他进来!” 那些原本围在阳虎身边拱卫的上军士卒本就不敢阻拦大辂,此时得了的命令,更是如释重负,连忙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宰予没想到阳虎居然会玩这一手,他这一路行车如此顺利,明明申枨和夫子先出的车,然而他却后发而先至。 明明是正义的三打一,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单挑了呢? 眼看着阳虎愈来愈近,他一眼望去,甚至都能看见虎子眼角的黑痣。 阳虎望着宰予,只觉得今日的喜怒哀乐,千丝万缕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他提起长戈,仿佛要将满腹的悲伤与愤怒都注入其中,化为对宰予命运的审判。 “子我,缘何负我!” 宰予抬起长戈向上一横,正好接下阳虎的全力一击,只听见铛的一声脆响,宰予手中的戈柄应声向内弯折,那把看上去势不可挡的铜戈离他的额头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 刹那间,宰予的脑子里已经开始回放起了生平各种重要时刻的画面。 一肚子的诗书排着队从他的喉咙逆流而上,积压在他的嘴边,仿佛这时候如果再不露面,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两辆战车交错而过,宰予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阳虎高举长戈狂妄大笑道:“子我,你难道不怕死吗?是要生得富贵福泽,还是死入五父之衢,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就不会选吗?” 宰予一把扔掉手中弯折的青铜戈,重又拔出腰间的佩剑。 他开口道:“要得富贵福泽,天主张,由不得我。要做贤人君子,我主张,由不得天!” 阳虎闻言终于再也压不住心里的邪火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速来受死!” 此言一出,阳虎车驾再次冲着宰予杀来,但这一回,不待他近身,两发弓矢便自东南两侧发来。 阳虎眼疾手快,举盾抵挡。 只听铛铛两声,箭矢落地,阳虎顿时松了口气。 可还不等完全放心,宰予又弯弓搭箭朝他射来。 阳虎举盾护于前胸,可谁知宰予这一箭竟然不是奔着他来的,而是射向了他的御者。 箭矢如利刃般划破空气,一箭贯过,为阳虎驾车的御者惨叫一声,捂着左脸滚下了战车。 失去了御者的控制,拉车的乘马顿时脱缰,它们扬起前蹄四处奔袭,阳虎站在车上一个不慎,竟然同样跌落。 宰予见状,灵机一动,放声大喊诈欺道。 “贼首阳虎已然授首!尔等乱党,敢不降我!” 此言一出,上军顿时阵脚大乱,有的人已经伏于地面开始请降,还有的则伺机逃亡,剩下一半阳虎亲信虽然仍在苦战,但却因为分神于阳虎的生死,导致进攻连连受挫。 夫子俯瞰全场,知晓战局已经变化,于是便一马当先在前开路,打算趁乱突围。 他高声喝道:“予啊!快跟上我!” 夫子驾车前驱,宰予的车辆紧随其后,而申枨则缀在最后负责清理追兵。 菟裘甲士、虎贲之士、曲阜国人分为三阵护卫左右,终于帮助他们摆脱了上军的包围。 摔在地上的阳虎捂着隐隐作痛的后背,站起身来望着周遭乱象,今日第一次有了失败的预感。 他来的时候,带了三个旅,然而不过才经过公宫一战,三旅就只剩下一半了。 士卒们死伤的其实并算特别多,之所以会出现兵员损失,主要是因为变节与逃亡。 刚刚趁着宰予突围引发的混乱,有不少士卒偷偷离开了队伍,还有的干脆直接追随宰予而去。 他辖管的本部人马都这样了,叔孙辄、叔孙志还有公鉏极他们那边的情况只会更不乐观。 我的手里现在到底还剩多少人? 阳虎的心里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一旁的党羽发现阳虎从地上爬起,看上去似乎并无大碍,一个个喜极而泣。 他们聚拢在阳虎身边请示道:“阳子,现在咱们怎么办?” 阳虎看了眼身后的公宫,又想了想方才宰予以宝器号召国人的举动,于是开口喊道。 “你们带一部分人先入公宫搜寻有无遗留的宝器,这么短的时间,国君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装车带走。 国君之所以支持三桓,不过是受到贼子蛊惑。我们得到宝器后,便以此作为信物颁布国命,号召曲阜国人跟随我们。” “遵命!” 阳虎看着下属们带人进入公宫,不禁抿了抿嘴唇。 其实刚才的话他没有说完。 如果国人听从他的调遣,他就以宝器命令他们。 如果国人不听从,甚至于他战败了,也可以将这些重器献于别国,在外谋个好前程,以便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公宫的战斗告一段落,而南门的死斗仍在持续。 南宫适与巫马施关闭曲阜南门,抵御想要从南门进入曲阜的都邑战车队。 而子路则伙同漆雕开、宓不齐等人,协助荣氏、子家氏与驻守曲阜棘下的叔孙志激战。 叔孙志从大战伊始便想要一鼓作气吃掉这群人。 但谁也没想到,荣氏和子家氏就快崩溃时,子路率领一旅士卒拍马赶到。 子路快不行时,宓不齐与漆雕开又带着闾丘邑与夫重邑的徒卒从南门入城。 叔孙志的兵力优势逐渐被抹平,甚至隐隐落於下风。 其实论起兵员素质,他的上军绝对是要高过对面这群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的。 至于为什么会落於下风,这只能怪对面军中悍不畏死之士实在太多。 ‘暴虎冯河’的子路打出了符合他粗狂长相的预期表现,领着麾下士卒一阵冲杀,哪怕陷入包围,以一敌三还是能反杀。 ‘谦谦君子’宓不齐别看长得俊美,上了战场杀起敌来一点不含糊。 在他的指挥下,闾丘徒卒高举盾牌,以线状阵列,整齐划一的结伴前进,不断压缩着叔孙志的活动空间。 而‘负能量儒生’孔忠则将这几日加班工作的怨气全都发泄了出来,转瞬之间就射空了车上的三个箭袋。 但这几个人还不是让叔孙志最气的。 他最气的是,他啃不下来的这群人里,居然还有个拿剑的瘸子——漆雕开。 漆雕开的大名在鲁国虽然不如孔子那般响亮,但他的事迹,曲阜国人还是多有耳闻的。 也不知道是畏惧漆雕开的武艺高强,还是敬仰他曾经的义举,又或是二者兼有之,他麾下的士卒们,居然不敢近他半步。 他们只敢躲在盾牌之后,远远地朝他放箭。 眼下战事不利,叔孙志焦躁的回望着四周的街道,急的连连跺脚。 “派去求援的人都已经有三波了,阳子的支援怎么还不来?”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愿,他刚刚说完此话,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狂奔与车轮转动的声音。 “叔孙志!” 叔孙志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忍不住回头去看。 岂料这一回头,看见的却是数根朝他飞掷而来的青铜戈。 他还未抬手抵挡,那疾驰而过的战车便已经驶过了他的身畔,长戈入肉,捅入他的腹心。 叔孙志捂着腹部想要挣扎,然而却不能阻挡被人高挑过头,拿去祭旗的命运。 申枨单臂高举,任由叔孙志的血液顺着长戈流入他的袖管。 申枨震声大喊道:“贼将,叔孙志,被我申枨讨取了!” ------题外话------ 你可以求票,但无济于事。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害之而返利(5K2) 季氏祖庙之中,空荡荡无一人。 忽然,门外闪过一道黑影。 来的这人,面容有些憔悴,目光中还残存着一丝大战之余的惊惧。 他正是让阳虎和宰予都寻而不得的匿踪大师——季寤。 按照原定计划,季寤此时应当组织上军三旅与阳虎合兵一处,准备为了夺取鲁国的政权而竭力奋战。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大家打的焦头烂额之际出现在季氏的祖庙,这就是一段离奇而吊诡的故事了。 最开始时,季寤的确老老实实地执行了阳虎分配的任务,前往东市召集上军。 可他刚刚抵达东市,便正巧撞见了数年前因为遭到阳虎迫害,而被迫逃亡齐国的季氏家臣公父歜和秦遄。 还没等季寤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公父歜与秦遄便带着随从在东市口与他展开战斗。 季寤无法抵御,只得且战且退,退出东市,结果正巧撞上了带领费邑徒卒前往东市的公山不狃。 他大喜过望,立刻向对方求助,谁知公山不狃居然对他不闻不问,俨然一副‘这谁朋友,真不熟’的态度。 他一时气急,来不及多想就对公山不狃口出恶言,还扬言要把这事报告给阳虎。 结果公山不狃闻言,果然如他所愿,终于开始搭理他了。 公山不狃唰的一下打出‘季氏’的大旗,开始以季孙肥的名义声讨他,将他骂作乱臣贼子。 随后更是手持长戈,一路驱车,一路撵着他跑了几百米。 要不是季寤腿脚利索,再加上公山不狃急于接管东市上军的指挥权,说不定此时季寤早已首级不存,化作公山不狃的刀下鬼了。 季寤这时候就算再傻也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急于将公山不狃背誓叛约的消息传递给阳虎,但又不敢穿过东市从上东门出城报信,只得绕个远路,打算从北门外出前往蒲圃。 可他人刚到北门,就发现蒲圃方向硝烟四起,季寤火急火燎的向前赶路,走了没多久,便看见成群结队的军队朝着北门行军。 一开始季寤以为这是阳虎的部属,可后来定睛一看,这原来是郕邑宰公敛处父率领的孟氏之军。 蒲圃方向战火四起,结果阳虎没出来,公敛处父却带着郕邑徒卒出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名侦探’季寤很快就推理出了结论——虎子指定是不行了。 季寤的结论出得快,逃跑的决心下得更快。 他带着手下仅存的十几名忠于他的门客与死士,也不去想什么阳虎不阳虎得了,而是直接驾驶战车前往了郊外的季氏祖庙。 季寤来到祖庙之中,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主之前,哆哆嗦嗦的捧起酒爵,一一向祖先斟酒拜祭。 “列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孙季寤,在此向各位先祖告祭。小子无德,本想匡扶季氏,重振家族声威。 效仿成子扶国辅政之为,再兴文子改革鄙政之举,光大周公、伯禽之名,扬我鲁人国威于东夷。 倘若不成,也可成武子兴废三军之业,保我季氏万代宗祀。 小子之愿,美也。然,轻信贼人,终毁也。 现今小子被误作叛逆,列为阳虎之同党,此非吾之本愿。 盖为世人愚昧,不能解小子曲线救季之精妙所在。 如今小子败亡,将奔齐国。鲁为小邦,齐为大国。小子将于齐国另兴季氏,与我鲁国季氏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特来向列位先祖斟酒告祭,望我季氏先辈在天之灵可佑小子无患。” 季寤说到这里,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拜伏在先祖们的神主牌前。 那些追随他的门客们赶忙上前搀扶,好声好气的劝慰着。 “季子,逃亡只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以您的才能,到了哪里不都会受到重用吗? 当年晋文公重耳流亡列国近二十年,年近六旬才得以回国继位,最终依旧能成就一代霸业。 您的年纪尚轻,未来仍未可知,何必在此长吁短叹,徒增悲伤呢?” 季寤闻言起身抹了把眼泪,点头道。 “说的是啊!现在的事都无法完全明白,又怎么敢去妄言未来呢?只不过,我一想到要远离供奉着先祖的宗庙,无法按时拜祭列位祖先的英灵,心中还是忍不住觉得哀伤。” 门客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能明白季寤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季寤看他们不解,只得背过身去,指着那些神主牌前供奉着的精美祭器,说道。 “列位先祖皆为鲁人,让他们同我一起流亡国外,实在是不像话。但若是能得到一两件祭器,以后我漂泊在外时,也可以看着这些祭器睹物思人啊!” 门客们闻言,总算明白了这小子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曲阜城中生变,季寤不敢回城去取金银细软。 但以后出门在外,不用钱那又是不可能的。 季氏祖庙中的祭器都是铜铸成的华美器物,且不论其艺术价值和使用价值,光是把这些东西当普通的铜块去卖,那也能换不少东西呢。 门客们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嗨呀! 你说你,偷东西就偷东西,偏偏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绕这么大一个弯,差点把兄弟们给整不会了。 如果让这些门客去偷自家祖宗的祭器,他们肯定说啥也不愿意。 可现在拿的是季氏的祭器,季寤都没意见,他们自然也懒得反对。 门客们齐呼道:“主君有忧虑,这是我们作为臣子的耻辱。我等自当为主君排忧解难。” 门客们说动手就动手,话音刚落,就开始着急忙慌的收拾起了台上的祭器,准备把它们一起打包带走。 季寤一开始还心虚的不忍去看,可后来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顿时勃然大怒。 “欸!拿祭器就行了,怎么还把里面供着的鱼也一起拿了呢?!我再强调一遍,不准偷食贡品!” 片刻之后,季寤带着人走出祖庙,冲着那群负责看守祖庙的季氏族人拱了拱手。 这些人看见季寤和他的手下背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从庙里走出,也明白了这小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可奈何季寤他们装备齐全,又是一帮亡命徒,所以大家只得对他怒目而视,而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季寤穿过祖庙,走出外宅,临登车前,又凝望了一处远处硝烟四起的曲阜。 他的心中顿时感慨丛生,眼角含着热泪的弯下腰捧起了一抔黄土。 “再会了,曲阜,故乡。” 季寤此话一出,那些尾随在他身后的季氏族人们顿时压不住火了。 他们或是捡起石头朝季寤丢掷,有的则趁着方才季寤惺惺作态的时候取来了木棍,此时正好一拥而上准备将他擒下。 “背祖忘宗的东西,还不快把祭器放下,自刎以向先祖在天之灵谢罪?!” 季寤望着群情激奋的族人,吓得连滚带爬登上马车。 刚刚上车,还不等气喘匀,他便急迫的催促着:“快,快行车!” 就在季寤脚底抹油准备开溜之际,城北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孟氏麾下第一力士冉猛左右开弓,以一敌十,连斩数人,那些追随阳虎的叛党见状,心神受迫,竟不敢近他半步。 就连负责统帅他们的主帅公鉏极都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与他正面争锋。 但此时他再想跑,已经太晚了。 冉猛不顾身上的刀伤,顶着数根箭矢冲入敌阵,直奔公鉏极而来。 公鉏极想要驱车逃窜,但上军的败卒却把逃亡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导致他不得退后半步。 冉猛眼疾手快踏上战车,与公鉏极力拼一剑,只听见呛朗一声,两人手中的利剑同时折断。 冉猛见了,也不管那么多了,竟然直接拦腰抱住公鉏极,将其拖入地面。 公鉏极惊惧失色,他看了眼四周围拢的党羽们,厉声道:“冉子饶我一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 冉猛闻言,抬眼看了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冲的太猛,居然没注意已经身陷重围。 他一时犹豫,就打算饶过公鉏极,甚至于掐着他脖子都手都已经松开了。 可就在这时,只听见战场上忽的传来一声:“尽客气也!” 冉猛一听见这四个字,刚刚松弛下的神情又猛地紧绷。 他满脸涨红,憋着一口气,挥拳狠狠砸在了公鉏极的前额。 公鉏极受到重击,两腿抽搐了一下,便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那些围拢而来的公鉏极忠党见状,一个个恨得咬牙,纷纷出戈,似是要将冉猛分尸。 冉猛左手夹住数根长戈,不顾另一侧向他砍来的刀兵,哪怕受伤,也要用右手硬生生提着公鉏极的领口,将他举过头顶。 他浑身浴血,立于战场中央,恍若战神。 冉猛大喊道:“还有谁?!” 失了主将,原本就处于崩溃临界点的乱党再也没有了抵抗的理由,他们或是逃亡,或是放下武器高声请降。 孟孙何忌见状,不禁赞叹道。 “从前经常有人问我:‘冉氏兄弟皆为鲁之勇士,只是不知到底是身为兄长的冉会更勇猛一些,还是作为弟弟的冉猛更勇猛一些。’ 以前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看来,应当还是冉猛更勇猛一些吧? 他在阳州之役中与其兄冉会奉命先登,二人都是顶着滚木受了极重的内伤。然而三个月过去,冉会仍然在卧床休养,而冉猛此时居然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了! 只不过,公山子,你刚才对他喊得那句‘尽客气也’到底是什么意思,居然能够将他的斗志激发到如此程度。” 一旁的公敛处父看见冉猛击败公鉏极,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因此也终于有了心情替孟孙何忌解答。 公敛处父道:“尽客气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只不过这四个字对于冉猛却有着特殊的意义,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的。” “喔?此话怎讲?” 公敛处父道:“您还记得先前大野泽之战时,阳虎曾经在宰子到来前,率军进攻齐军的营寨吗?” 孟孙何忌点头道:“自然是记得的。那一战不是败的很惨吗?” 公敛处父道:“当时我军战败逃亡,齐军在后追击。 阳虎见无人敢于断后,便假装没有看见身边的冉猛,说:‘欸!可惜啊!如果我国的勇士冉猛要在这里,一定能打败他们。’ 于是冉猛便去追逐齐军,但出车后,却看到后面没有人跟上来。 所以他就假装从车上掉下来,向阳虎表示自己受了伤,无法继续作战。 阳虎听到冉猛的汇报后,就轻蔑的对他说了句:‘尽客气也。’ 您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冉猛会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了吧?” 孟孙何忌听完,不免咂舌:“这……照这么说来,这次冉猛之所以会在伤病未愈的情况下,随我一起讨伐阳虎,也是因为这句话吗?” 公敛处父看了眼远处一身刀伤的冉猛,还有他脸上那一副‘痛,并快乐着’的表情,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看这情况,多半是了。” 孟孙何忌笑着摇了摇头:“那这么看来的话,果然还是他哥哥冉会更勇猛一些啊! 你刚才说起冉猛假装受伤的事,我又想起先前与齐军作战时,我军不敌。 撤退的路上,冉猛也是装作脚上受了伤,所以就坐着车打算跑到前面去。 他大哥冉会看见了,就在后面喊他:‘猛啊!你是迷路了吗?你这是打算到哪里去啊?快回来和我殿后吧!’ 这个冉猛啊!虽然力大无穷,但评价勇士,还是得看他的意志是否足够强韧。 在这一点上,冉猛还是差他兄长太远啊!” 公敛处父正想要附和,可忽然看见前方的士卒快步跑来回报。 “孟子,公敛子,不好了!有人说看见阳虎看见局势不妙,领军往城东去了!” 孟孙何忌闻言大喜道:“好!好啊!” 而公敛处父则赶忙向主君请示道。 “阳虎这是想要出逃!主君,请您立刻下令追击,万万不能纵虎归山啊!” 孟孙何忌听到这话,连忙摆手道:“子阳啊!既然已经击败了阳虎,平定了叛乱,就不要得寸进尺,赶尽杀绝了吧?万一把阳虎逼急了,我们就算战胜了他,孟氏的损失也不会太小啊!” 公敛处父闻言,急的连连劝诫:“主君!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现在阳虎新败,手下士气正是低迷,如果不趁现在将他诛杀。 等到他回到阳关,在北部站稳跟脚,重新聚拢人马、休整防备、收买人心,那时候再想将他铲除,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现在上天将阳虎赐给了您,您如果不珍惜这个机会的话,以后再想讨伐他,付出的代价就不是现在这么一点了!” 公敛处父苦苦相劝,可孟孙何忌却始终不肯松口。 现在曲阜城内,季氏与叔孙氏的实力都受到了极大的损耗。 在孟孙何忌看来,与其去和阳虎搏命,不如保存实力。 现在多损失一个人,等到战后论功行赏时,孟氏手中的筹码便要少一分。 公敛处父见他不听劝,也只得狠狠地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主君不允,我又怎敢违抗您的意愿呢?” 而就在孟氏内部扯皮的时候,阳虎已经带着人来到了曲阜城东南的小门前。 这处小门有别于曲阜四门,并不用于百姓通行,而是用于运送各种污秽之物。 因为这处小门并不显眼,所以三桓与宰予第一时间都未曾想到阳虎居然会选择这里出逃。 城下的看门人见到阳虎来了,竟然没有多做过问,而是直接将这座平时不常启用的小门打开,打算放阳虎离去。 看门人瘸着腿来到阳虎身前拜道:“阳子,人皆有时运不济的时候。希望您不要因为这次失败而意志消沉,鲁国还是有人在支持着您的。” 阳虎和他身后的党羽们听见了看门人的话,都忍不住面露惊奇之色。 阳虎更是不顾时间紧迫,走下战车来到他的身前拜道。 “您为什么要帮助我?放我出城,这可是死罪,您难道不怕死吗?” 看门人笑了笑:“我是个小人,曾经做过一些不道德的事情,偷窃了别人的财物,所以受到了国家的刑罚,成了残疾。 一日,我在街上行走乞讨时,您看我可怜,就询问了我的过往,还委派我来做这里的看门人。 我因为您的恩惠得以继续在世上存活,如果不是您,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道边了。 现在我因为您的缘故,得以多活了几年,我的生命是因为您而得以延续。 如果现在要因为您而遭遇死罪,那我也没什么怨言可以说的。您不要再继续耽搁了,请快出城吧!” 阳虎听到这里,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在鲁国提拔了那么多人,然而事到如今,那些不是背叛了他,就是离他而去。 而继续忠于他的,除了自家子弟和为数不多的忠党外,竟然就只有这位看门人了。 阳虎向他拜了一拜,开口道:“虽然您愿意为我蒙受死罪,但我阳虎又怎么能用死罪来报答您的恩德呢?” 语罢,阳虎拔剑刺向看门人。 看门人一时吃痛,捂着受伤的手臂,不由愤怒道:“我本来就和您非亲非友,为了救你,我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可你反而刺伤我。怪不得您会碰上今日这样的灾难啊!” 阳虎听到看门人咒骂他,只是放声大笑,也不反驳。 而是登上战车,冲着看门人喊了一句:“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害之而返利,如果你能理解这五个字,也就不会只被我派来做看门人了。” 语罢,阳虎大手一挥,喊道:“全军听令,出城!” ------题外话------ 作者的痛苦不在于一无所有,而是得到上个月得到月票之后的本月的失去。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五章 莫名其妙 阳虎出城后,便率军直奔城东的五父之衢。 他先前便与各都邑的战车部队约定过,将在这里集结汇合。 可此时前来与阳虎会师的车队却并不多。 其中一部分都邑的车队,在先前的战斗中,由于受到孔门弟子及各大夫的阻击,甚至连曲阜城都没有进去,便蒙受了巨大损失。 而另一部分则被公山不狃带着季孙肥,以季氏的名义半拉半打的给劝降了。 还有一部分,则是仍然陷在曲阜城内的激战中,他们的运气可不像是阳虎那么好,纵然想要突围出城,各处的看门人也因为早已收到脩闾氏南宫适的命令,不敢私自开城放他们出去。 阳虎望着五父之衢中林立的墓冢,意味深长的笑了声。 “虎执国政,由此而始,看来,也要由此而终了。” 一旁的属下们听到阳虎的话,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当年阳虎发动兵变,囚禁季孙斯,为了保证季孙斯和季氏的家臣能够不违逆他的意思,阳虎便与他们一同来到五父之衢诅咒。 而在代掌国政以后,阳虎又先后多次与鲁定公、孟孙何忌、叔孙州仇,乃至于曲阜的国人来到这里赌咒发誓。 至于为何要来到五父之衢诅咒,这是因为此处乃是曲阜的乱葬岗。 所谓‘五父’即为‘忤夫’,忤夫之衢即为找不到宗系之人的下葬之处。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里一向被认为是大凶之地,所以阳虎每每要举行诅咒,必定要来到这里举行。 寒冷的严冬已经过去,远处的沂水上波涛涌动,时而可见翻滚的大鱼。 五父之衢中起伏的山丘上开满了红红绿绿的野花,花草之间隐约可见忙碌的蜜蜂。 微风一吹,带动山下野草向南倾倒。 阳虎见状,免不了触景生情,他想到先前看门人放他出城的举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属下们听了,不由开口问道:“阳子,您在说什么呢?” 阳虎提起马鞭指向远方草丘,笑了笑道:“我从前与子我交谈,当时他便曾对我说过这句话。只不过那时候,我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可现在回想起来,倒也不乏几分道理。 君子之德就好像是风那样细微,小人之德就好像是草那样摇摆,如果草上有风,那么草必定跟着风摇摆。 《易》中有云:巽卦彖曰,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两巽相重,可以申张王者之命。阳刚居中正之位,而行其志。阴柔皆顺从阳刚。所以‘运道小享通,宜有所往,宜见有权势的人’。 现在看来,子我所说的这段话,也可以与《易》中的这段话相互映照。当时我没有听进他的劝告,不可谓不可惜啊!” 属下们看到阳虎现在居然还有心情讨论这些有的没的,不由急迫的催促道:“阳子,追赶的人恐怕就快来了,您还是早些动身吧。” 谁知阳虎听到这话,只是哼了一声。 他一甩披风,朗声说道:“鲁国人听说我离开曲阜,正高兴可以晚点死了,他们哪里有空来追我?” 属下们闻言,不由急道:“唉呀!您就快点套上马车吧,别人或许没有那个胆量,但是您难道忘了吗?公敛处父在那里啊!” 阳虎呵了声:“公敛阳的确有这个胆识,但只可惜跟错了人。以孟孙何忌那个鼠辈的个性,他不会准许家臣前来追击的。” 属下们又请求道:“但您难道忘了吗?还有菟裘大夫在啊!” 阳虎闻言道:“宰子我如果要来追我,现在逃跑难道还来得及吗?宰子我如果不来追我,我又怎么敢继续逃跑呢?” 属下们闻言不解其意。 这叫什么话? 按阳虎的意思,菟裘大夫还必须来追他不可了? 宰予要是不追,阳虎还不跑了? 阳虎也懒得同他们详细述说,只是吩咐道:“你们不用管那么多,按我的意思行事,我担保各位性命无虞。也战了这么久了,我的腹中饥饿,命令士卒就在此处生火做饭吧!” …… 此时此刻,得到阳虎逃跑消息的不止是孟氏,宰予这里也收到了阳虎出城的通报。 他们现在已经接管了南门的控制权,并在率军赶来的公山不狃与季孙肥的帮助下,制服了叔孙志麾下的上军。 此时宰予得到阳虎出逃的消息,连忙向鲁侯请命道:“下臣宰予请求追击阳虎。” 鲁侯闻言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 如今曲阜城内的态势虽然初步稳定,但阳虎的党羽依旧还在城中四处逃窜。 别的不说,叔孙辄那边依然还挟持着叔孙州仇负隅顽抗。 三个上军旅加上中都车兵与徒卒,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怎么说也有两千之众。 而且因为叔孙州仇的性命被捏在叔孙辄手中,所以掌控着半数下军的叔孙氏家臣纷纷拒绝向叔孙辄发起进攻。 想要拿下叔孙辄,就只能依靠孟氏与孔门弟子的力量。 如果现在分兵去追阳虎,万一城中剩下的兵力无法战胜叔孙辄可如何是好? 鲁侯犹豫,宰予此时只能求助于公山不狃。 但公山不狃听到了宰予的请求,只是开口道:“如果不狃没有记错的话,我答应您的只有帮助平定叛乱。追击阳虎,并不在我们盟誓的范围之内。” 公山不狃虽然现在加入了平叛的阵营,但说到底,他之所以站到这边来,还是宰予连唬带骗的结果。 所以,即便公山不狃践行了诺言,但心里总归还是有疙瘩在的。 再加上,阳虎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而将阳虎驱逐出曲阜,那么他季氏家宰的位置,几乎就已经可以被稳稳当当地兑现了。 所以,公山不狃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去追逐阳虎的理由。 但公山不狃可以不追,宰予却不能不追。 虽然宰予与公山不狃事先没有通过气,但二人在关于阳虎逃亡的看法上,英雄所见略同。 现在是阳虎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现在不能把他消灭,那么等到阳虎返回阳关、据城坚守,再想办掉他,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而孟氏的主要封地都齐聚于鲁国东北部,公敛处父督管的郕邑更是位于阳关以南二十里,而紧挨着郕邑与阳关的,便是菟裘。 所以阳虎一旦于阳关复叛,那么最过头疼的,莫过于他与公敛处父了。 但这还不是最坏情况。 如果阳虎带着阳关去投奔齐国,对于鲁国来说,齐国吞下去的地,自然是不可能吐出来的。 而对于宰予来说,失去了阳关的屏障,那他的菟裘就成了鲁国面相齐国的北方门户,如果齐鲁开战,菟裘必然会受到波及。 三天两头打仗,这还怎么让他安心搞建设? 所以不论于公于私,宰予今天都必须去追阳虎,追的上追不上暂且不论,打得过打不过也先放到一边。 错过了这个机会,宰予肯定得后悔一辈子。 但每个人的利益总是不同的,对于鲁侯来说,宰予目前可以看做是忠于公室的大夫。 公室的力量本就薄弱,如果讨伐阳虎把宰予给搭进去了,那他今天不等于白忙活了吗? 阳关丢了,可以日后再说。 但宰予没了,他还能依靠谁去制衡三桓呢? 鲁侯坚定拒绝道:“大夫的赤子之心天可怜见。 只是我从前向孔夫子请教治理国家的道理,夫子说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天子、诸侯、士大夫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不怕财富不多而怕分配不均匀,不怕民众不多而怕不安定。 财物分配公平合理,就没有贫穷。上下和睦,就不必担心人民稀少。社会安定,国家就没有倾覆的危险。 依照这个道理治理国家,原来的远方的人不归服,就发扬文治教化来使他归服。他来了之后,就要使他安定下来。 如今寡人没有德行,治理国家时,远方的人不来归服,国家四分五裂而不能保持它的稳定统一,反而有人在境内策划兴起干戈。 我恐怕阳虎的事情并非孤例,而鲁国的忧虑,不在于阳虎,而在于萧墙之内啊!” 鲁侯这话说的很委婉,但在场的聪明人都听了个通透。 他这是在提醒宰予,阳虎在曲阜战败,即便以后进入阳关据守,凭借鲁国的实力发兵去攻讨他,阳虎的败亡只是早晚的事。 与其将关注点放在阳虎身上,不如保存实力,以便应付将来三桓可能掀起的动乱。 但宰予此时可不能去同意鲁侯的观点。 纵然对方搬出夫子来,宰予还是要和他分辩分辩。 他开口道:“《易》中有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 在王的率领下反击敌人,下令嘉奖折服敌众,讨伐敌人,只诛杀首恶之人。不捕获一般的随从,这样一来就不会引起祸患。 现今阳虎在鲁国掀起叛乱,倘若不能将其讨惩,那么国内必定大盗匪寇四起,人人效仿阳虎之行径。 而如果能够剿灭阳虎,赦免那些被他裹挟作乱的随从,那么像是叔孙辄这样的人,自然会消除抵抗的意志,又何必要君上您亲自率军前往讨伐呢? 下臣恳请您听从我的建议,秉持‘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受赏’的原则,命令下臣前往剿讨阳虎败卒。” 宰予说到这里,那些追随宰予的立心会成员纷纷拜道。 “恳请君上纳善言而从之。” 鲁侯一眼扫过场下,看得他眼皮子直跳。 除公山不狃外,几乎全员都在为宰予请命。 甚至于年未及冠的季孙肥,都大着胆子开口道:“君上,臣也以为,夫子说得对。” 鲁侯看了眼自以为成熟、学着大人语气说话的季孙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看这个情况,他今天不答应也不行了。 欸…… 罢了罢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愿意为公室尽忠的大夫,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他心神罅隙,那可就不美了。 与其这样,倒不如放他去征讨阳虎。 鲁侯开口道:“既然大夫一再请命,那便说明您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请您立刻前往剿讨阳虎乱党。如果出城后未见敌军,还请尽快返回曲阜。” 宰予闻言拜道:“下臣敬受君命。” 宰予接受命令后,便下令菟裘甲士全员换装,搭乘着那些由宓不齐与漆雕开等人从各地方城邑驰援而来的车辆,火速出城追击。 他们刚刚出城,便看见五父之衢的方向冒出缕缕烟火,还有旗帜在丘陵之间起起伏伏。 宰予见状,还以为是孟氏已经抢在他的前头与阳虎交上手了,于是便下令向着冒烟的方向全速前进。 不多时,宰予便带着士族们穿过周道,来到了五父之衢。 只不过面前的情景,显然出乎他的预料。 阳虎正优哉游哉的站在车上,一边拿着刚刚烤好的面团充饥,一边眺望着远方的风景。 如果不是看他浴血的战甲,寻常人见了,多半以为这家伙是出来郊游的。 阳虎看见宰予来了,一口将手里剩余的面团吞下,旋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朗声笑道:“子我,我候你多时了!” 候我多时? 此言一出,不等宰予回话。 他身后的菟裘甲士们便纷纷搭弓上弩蓄势待发。 而神经紧张的阳虎军,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方互相瞄准,但没有主帅的命令,谁都不敢率先射击。 阳虎见状,只是眉头一皱,开腔呵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打算与子我一叙旧日之谊,岂容你们搅了兴致?快将弓弩都收起来!” 宰予见对方收敛兵器,也摸不准阳虎的脉,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是打算唱的哪一出。 于是也命令道:“放下弓弩。” 阳虎见状,不由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连声大笑道:“这便对了。” 宰予问道:“阳子不顾生命安危,在此处侯我,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阳虎笑道:“与子我你这样的聪明人对话,向来愉快。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绕圈子了……” ------题外话------ 但愿你的兜里只看得见月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各有所图(4K2) 阳虎立在车上,明明是战败的一方,然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颓丧。 他神情悠闲的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但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大可不必回答。” 宰予听了,不由笑道:“阳子在此侯我多时,就为了问我三个不必回答的问题。您难道就不怕待会儿三桓的追兵就要赶来了吗?” 阳虎闻言举着马鞭,哈哈大笑道。 “倘若季文子、孟献子、叔孙昭子再世,我自当卸下兵甲,俯首请罪。 倘若他们要将我推出枭首,我不敢心生半点忤逆不敬之意。 假使他们愿宽恕我的罪行,我自当心怀感激,竭力事奉,与群臣竞鞭争先。 只可惜,如今当政之人,不过季孙斯、孟孙何忌、叔孙州仇。 他们要是有追杀我的勇气,那我也就不会执掌鲁相权柄长达三年之久了。” 宰予听到这里,问道:“阳子这么说,未免太自信了些吧?您行事如此托大,万一他们真的追上来,那您的性命可就朝不保夕了。” 阳虎嗤笑一声道:“子我,你以为我为何能从看门人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我虽算不得什么贤德君子,但却懂得一些识人的道理。 我能看出你的贤能,自然也能看出三桓的愚蠢。如果他们真的派兵来追,那我反倒要高看他们一眼了。” 宰予琢磨着阳虎的话,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儿。 按理说,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阳虎不可能这么淡定。 但他现在却能气定神闲的同我讨论三桓派不派兵来追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单纯的狂妄? 还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 结合阳虎从前的诸多行为,这两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但宰予觉得,虎子狂归狂,但狂不代表傻。 从前他狂,是因为没人的管得了他,但现在他狂,那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谁闲着没事玩命啊? 他决定继续听下去,看看阳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宰予道:“阳子说有几个问题要问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呢?” 阳虎朗声问道:“我待你如何,你心中应当知晓。三桓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三桓给不了你的,我阳虎一样毫不吝惜! 你若是想要上卿之位,就算我暂时无法给出,但这并不代表我今后无法帮你办到。 但若是这次三桓取胜,难道他们还能将自己的席位拿出来送给你吗?” 阳虎的问题直指问题的本质,但正是因为他问的太直白,宰予反倒不太好给他作答。 阳虎见他不回答,倒也不着急,而是又问道。 “公伯寮对我说,你所图的,只不过是个稳稳当当地下卿之位。但以我对你的了解,凭我从前对你的观察。 一个能说出‘宁有种乎’的人,不像是区区一个下卿便可以满足的。 一个敢于在大野泽之战中出奇制胜的将帅,也不是能够心甘情愿按部就班向上晋升的。 既然如此,你今日本不该站在我的对面,然而你还是这么做了。 这便说明了一点,要么,是我从前高看了你,要么……” 阳虎说到这里,话锋忽的一顿,他转而问道。 “子我,我听说,大丈夫当立青云之志,建万世之功。那么,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前面的问题,宰予都不好给阳虎作答。 可这个问题,他却不再回避。 宰予道:“君子之志,所虑者岂止一身,直虑及天下千万世。 若天遂人愿,先祖庇佑,予将在东方复兴周礼。” 宰予没有把话说透,但对于阳虎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阳虎仰头望天,忽的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如此而已?” 宰予听了,淡淡回道:“如此,非为而已。” 阳虎听到这句话,望向宰予的眼神顿时变了三变,他的嘴角也渐渐浮现了一丝笑容。 他听明白了潜藏在宰予话语下的含义。 “既然如此,若非而已,那这东西你或许用得上。” 阳虎话音刚落,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远远地朝着宰予扔了过去。 宰予啪的一下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是一枚闪着淡金色光芒的虎符。 还不等宰予发问,阳虎便开口道:“此物乃是我阳关的调兵虎符,阳氏族人见符如见我。你持此符去往阳关招降,必能得到回应。” “这……” 这下子,不止宰予愣住了,就连一旁随他共同追击的申枨也愣住了。 阳虎今天这是玩的哪一出? 大家都担心他会退往阳关据守,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交出阳关的控制权,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宰予。 宰予问道:“阳子,你这是何意?” 阳虎开口道:“我将要离开鲁国了。这虎符我带着也没什么用处,与其交给三桓,倒不如送给你当做纪念。我常听人说,见贤则思齐。 我阳虎是个小人,所以从前便也将你当做小人看待。只不过方才你的那句话,着实打动了我。我虽然无法像你那样复兴周礼,但顺手提供一些助力还是做得到的。” 宰予皱眉问道:“那您就不怕我拿着虎符骗开阳关的城门后,对您的族人大开杀戒吗?” 阳虎笑着说道:“我敬您是君子,所以才将虎符交给了您。至于您以后会拿他做什么,那就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宰予又问道:“即便我能恕他们无罪。可阳氏庸附季氏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死,同样不是我个人可以决定的。” 阳虎道:“我听说,拥有上等才能的君子,可以把妻妾儿女托付给他。 拥有中等才能的君子,可以用将游说辞令之事托付给他。 拥有下等才能的君子,可以把家中的财产托付给他。 从您刚才的言论来看,我私下以为,您属于最上等的君子。” 阳虎话到这里,宰予心中的疑惑也渐渐化开了。 怪不得阳虎一直在这里等他呢,闹了半天是打算将族人托付给他。 宰予问道:“您如果想要庇护族人的话,直接带着阳关投奔齐国不就好了?阳关毗邻齐国南部边境,有了齐国为阳子你充当保护,您还怕族人会遭到杀戮吗?” 阳虎闻言倒也坦承,他大笑着回道:“原本我的确可以这么做。只可惜啊!我先前没有听从子我你的劝告啊!你难道忘了吗?高张现在可依旧没有被放回齐国呢。” 阳虎此言一出,宰予豁然开朗。 怪不得阳虎不敢投齐呢。 如果阳虎去了齐国,三桓多半会向齐侯提出以高张交换阳虎。 对于齐国来说,高张的性命可远比阳虎重要,而阳关的土地本就是齐国主动归还给鲁国的。 所以三桓只要提出这个建议,齐侯肯定当天就得把阳虎打包送走。 到时候别说阳氏族人了,阳虎自己的小命首先不保。 而对于阳虎来说,如果阳关一定得送还给鲁国,那么再没有比送给宰予更合适的选择了。 他今日主动发兵攻打三桓,这就等于是结了死仇,因此阳氏不管落到三家中的哪一家手里,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而送给宰予,对阳虎来说则有三点好处。 第一,宰予致力于在鲁国复兴周礼,那就代表了他迟早会与三桓发生冲突。 而宰予的实力对比三桓,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感情的角度上来说,阳虎送他阳关等于雪中送炭,宰予不应当恩将仇报。 而从现实角度考虑,宰予也需要阳氏族人的协助来对抗三桓,这属于互利互惠的关系。 因此,在宰予得到阳关后,他不仅不会像三桓那样秋后算账,反而还要厚待阳氏,以此来博取他们的支持。 第二,如果宰予打算接受阳关,那么就得放过阳虎。 因为阳虎作为阳氏的话事人与领袖,他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阳氏族人的态度。 杀了人家的族长,还想让人家支持你,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至于第三嘛…… 宰予开口问道:“既然阳子不愿去齐,那么想必就是去晋了吧?” 阳虎见宰予这么上道,笑着驱车来到他的面前。 “喔?听子我所言,似乎在晋国颇有些门路?不知可否替我向几位贵人引荐一二呀?” 宰予闻言,先是叹了口气,旋即摘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阳虎。 “阳子所托,我岂敢辜负?请您拿上此剑前往新绛,并拜见赵氏君子赵毋恤。他见到这把剑,便会知晓您是由我推荐来的客人。 有了毋恤替您在晋卿赵鞅面前举荐,想必他一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的。” 阳虎抬起双手,郑重的接过宰予手里的佩剑,旋即拱手谢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阳虎拿上佩剑,正要转身驾车离开。 申枨见他要走,连忙劝谏宰予道:“子我,你这就放他走了?” 宰予开口道:“我所患者,阳关也。现在阳关已得,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与阳虎激战了。” 他神情复杂盯着阳虎离去的背影,忽的开口道:“阳子!” 阳虎被他喊得身子猛地一震,随后缓缓扭头,脸上依旧洋溢着热切的笑容,但他额前的虚汗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情绪。 “何事?” 宰予想了想,开口道:“临别之际,我送您一句话: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不做那些自己不该做的事,不要贪图那些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从今往后,像是‘为富不仁’这种话,还是尽量少说一些吧。” 阳虎听得一愣,随后开怀笑道:“子我送我的至理名言,我又岂敢不放在心上。只不过,你送我一句话,我也回赠你一句话。 主贤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 如果主上贤明,那就倾力辅佐他。如果主上不够贤明,那就掩饰自己的邪念,去试探他。 子我,别让忠诚害了你啊!” 语罢,阳虎一抖缰绳,轮毂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些追随着他的党羽们,一边观察着菟裘甲士们的动作,一边谨慎的调转车头,跟随他一路绝尘而去。 宰予的耳边还在回荡着阳虎的余音,那边的原野上,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宰予心中哭笑不得道:“虎子啊!你这都要走的人了,还不忘临行前再坑我一手,也是真有你的。” 而申枨望着远去的阳虎,则显得有些焦躁。 “子我,你我就这样把阳虎放走了。万一回头国君追问起来,我们可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就说没追上呗。” 宰予撇了撇嘴,正准备命令全军返回曲阜,谁知却发现前方的原野上,忽然又奔来两辆战车。 车上的甲士不等马车停稳,便冲着宰予抱拳道:“宰子。” “你们是?” 甲士齐呼道:“我们是被阳子派回来协助您接管阳关的。 阳子先前忘了告诉您,阳关徒卒不比其他城邑,要想调动他们,除了虎符以外,还需要我等亲卫陪同。 否则,调兵时不管是缺了虎符,还是缺了亲卫,都会遭到阳关徒卒的攻击。” “这……” 宰予与申枨互视一眼。 虎子还是不愧为虎子啊! 这后手准备的,差点就让他给阴了。 …… 那一头,阳虎率领亲信逃离了曲阜,而曲阜城内仍然还残存着一股做困兽之斗的叛军。 这正是由叔孙辄率领的上军步卒。 他们占据着叔孙氏的大宅,并依靠着府内的各种防御工事,顽强的抵抗着来自孟氏与各路大夫的攻击。 其实叔孙辄麾下的上军士卒一早就想要投降了。 但令他们无可奈何的是,敌军主将公敛处父死活不接受叛军的投降,还一度扬言要将叔孙辄的首级砍下,献于宗庙之前。 叔孙辄被逼到这个份上,纵然不想玩命也得玩了。 他一手挟持着自己的族兄叔孙州仇,一手指挥着手下的士卒填补着防线的缺口。 而叔孙州仇也看出了公敛处父的真实意图。 “他这是想要逼你杀我啊!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你若不杀我,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如果中了他的奸计,将我杀了图一时之快,那就不止是手足相残,更是在帮助孟氏削弱我叔孙氏啊!” 叔孙辄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哪怕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兄长的哀求,他都不怎么买账。 “那能怎么办?杀了你没活路,不杀你,还是没活路。那倒不如索性你我兄弟一起上路,哪怕到了列祖列宗面前,还可以互相帮忙解释!” 就在叔孙辄说话之际,只听见砰的一声,叔孙氏的府宅大门终于被扛着圆木的孟氏步卒一把撞开。 公敛处父领着费邑徒卒率先进入府中,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叔孙辄见状,将剑架在叔孙州仇的脖子上,将他当做人肉盾牌挡在身前,随后发了疯似的大喊道。 “都不要过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公敛处父闻言,只是面色如常,挥手指向叔孙辄道:“给我放箭,射死逆贼叔孙辄!” ------题外话------ 习惯晚睡的人有共同点,就是爱胡思乱想。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君道何如? 公敛处父一声令下,费邑徒卒纷纷听从号令,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叔孙辄本以为有了叔孙州仇做人质,就算最终无法让对方妥协,最起码也能多活上一时半刻。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公敛处父行事居然如此决绝。 他肩头中箭,被他横在身前作挡箭牌的叔孙州仇也身中两箭,若不是听命于他的士卒见势不妙早早地举起了盾牌,这会儿他们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叔孙辄一边举着盾牌躲避箭矢,一边向后挪动脚步带着叔孙州仇躲进内屋。 而身为人质的叔孙州仇见到公敛处父如此行事,一边忍耐着疼痛,一边大声喊道。 “公敛子使不得啊!辄这小子跟随阳虎叛乱也是逼不得已,阳虎素来残暴,倘若他不跟从阳虎,此刻怕是已经没了性命。 你快快让人撤出军马,有什么事,让我来和他谈。公敛子只需在府外摇旗助威,为我壮壮胆气便可。” 叔孙州仇话音刚落,公敛处父抬手就是一箭。 他大喊着:“叔孙子勿虑,我奉孟子之命前来营救。奈何贼人势大,处父无能,短时之内不能战而胜之。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加紧攻势,将您从贼人的手里救出。” 语罢,公敛处父看见叔孙辄已经带着人退回了内屋,于是便压低嗓音冲着身边的徒卒吩咐道。 “准备点火。” “啊?” 徒卒听见公敛处父的话,也吓了一跳。 他反问道:“公敛子,真烧啊?” 公敛处父沉着脸道:“你们怕什么?出了事,有我和孟子在前面顶着。让你们烧,你们照做便是!” 徒卒们听了他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过公敛处父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烧就烧呗! 很快,他们便升起了一个个火把,朝着叔孙氏的内宅扔去。 丛丛火焰接二连三的叔孙氏的府中升起,到处都是弥漫的烟雾,公敛处父就站在府外望着看着熊熊火势,静待叔孙州仇葬身火海。 毕竟叔孙州仇再怎么说,也是叔孙氏的宗主,同时也是鲁国上卿大司马。 虽然他狠得下心将对方直接射死,但事后解释起来,还是避免不了麻烦的。 如果他能死于大火之中,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死法。 对于公敛处父来说,不用背负弑杀本国上卿的罪名,这是他的美。 而对于叔孙州仇来说,公敛处父也可以给他的死留些体面,对外宣称叔孙州仇是率军与叔孙辄力战不敌,所以最终选择与对方一同赴死的。 反正都是要死,好歹这样还可以给他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虽然这样的体面,叔孙州仇也未必想要就是了。 而等叔孙州仇一死,叔孙氏新主将立,不管他们打算拥立哪位君子上位,族内必然产生分歧,因此也就无暇去顾及外部事务。 而季孙斯现在刚刚恢复独立,季氏所掌控的上军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他的号令,现在犹未可知。 季孙斯纵然有再大的本事,如果不花上几年的时间重新整顿军务,那也是断然无法将上军牢牢地控制在手的。 因此,季氏也不敢在此时与孟氏争锋。 公敛处父望着不远处如梦幻般绽放的火焰,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焦糊,嘴中喃喃道。 “如此,则大事可成矣……” 正当他以为胜券在握时,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战车行驶时的隆隆之声也开始奏响。 他扭头一看,不远处的街口居然出现了下军的旗帜。 而这支军队的领军者,正是叔孙氏家司马公南。 公南此时浑身是血,他原本驻扎在修建于曲阜郊外的叔孙氏城寨。 在见到曲阜升起火光后,便立刻开始动员家族私兵朝着曲阜赶去,只是他在城门前便遭遇了阳虎由各都邑调遣来的乱军。 公南好不容易杀退了这群乱党,又在南门遭遇了叔孙志的败军。 公南一边与孔门弟子围剿叔孙志的残军,一边收拢召集曲阜城内隶属于叔孙氏的下军士卒,等到抵达叔孙府前时,正巧撞上了公敛处父放火的一幕。 他看了眼四处起火的叔孙府,焦急的询问道:“公敛子,我家主君现在何处?” 公敛处父看了眼他身后数量众多的甲士,又看了眼着火的内屋,心中权衡了一番,终于还是开口道。 “叔孙子被乱党劫持在了内堂。” “啊?!”公南急道:“那还不快快发兵攻打,救出主君?” 语罢,公南跳下战车,冲着身后的甲士挥臂道:“下军之士,从我陷阵!” 公敛处父见状,赶忙劝道:“公南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劝你就不要去遭受祸难了。 屋内火势甚大,你贸然进入,恐怕只会引火烧身啊! 况且如今乱党齐聚内堂,你就算无惧火势,可进了屋内,叔孙子说不定早已殒命于贼人之手。 你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然而却无法保证取得相应的效果,难道是士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径吗?” 公南闻言,拔出利剑,震声厉色道:“这叫什么话!吃了别人的俸禄,就不应躲避他的祸难。 我听闻: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 我为了谋求利益,得到俸禄,发誓效忠主君,并做了叔孙氏的家司马。 既然是以利益为先,满足于他的俸禄,我又怎么敢背弃誓言,在主君性命垂危之际不去救援他呢!” 语罢,公南振臂高呼道:“都随我来!” 公敛处父看见劝不动他,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带人冲入火海。 旋即也忍不住叹息道:“天不亡叔孙啊!” 一旁的徒卒见了,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公敛子,我们现在还继续添火吗?” 公敛处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倘若你有把握胜过叔孙氏之军,大可以去添!” 徒卒遭到训斥,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了。 此时的公敛处父也只能寄希望于叔孙辄狗急跳墙,将叔孙州仇与公南一齐杀死在内堂。 实在不行,让现有的大火把他们全都芭比q了也可以啊! 但很快,他便失望了。 他看见刚刚冲入火海的公南与下军甲士一个个缓步倒退出屋。 紧接着,挟持着叔孙州仇的叔孙辄也走出来了。 只见他双目血红,犀皮制成的红盔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披散的头发还冒着屡屡青烟,烧焦的发梢末端隐约可见闪耀的小火星。 皮肤上沾满了衣物燃烧后剩下的灰烬,黢黑的脸上,被火焰烤红渗血的皮肤若隐若现。 而叔孙州仇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俩人好像是熟了,但又没完全熟。 公南大喊道:“子轼,你不要冲动!有什么条件,咱们大可以谈。你是主君的庶弟,同是叔孙的后裔。 那些人都说你追随阳虎作乱,这样的说法,只有小人才会听信。 在我看来,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受到了阳虎的蛊惑与威胁,所以才做出了这样过激的举动。 若非如此,寻常人怎么能做出弑杀兄长,祸乱国家的举措呢? 我来此处,就是告诉你,国君已经决定采纳菟裘大夫的倡议,此次平叛,只诛首恶,不究从党。 你只要愿意释放主君,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主君也依然是你的兄长,叔孙氏还是可以向从前那样继续接纳你。” 虽然公南的漂亮话说了一箩筐,但叔孙辄先是遭了公敛处父的乱箭,后又险些被制成人肉烧烤。 这时候,再想让他相信别人,实在是不容易。 他破口大骂道:“《诗》中有言: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从前我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算是看了个透彻!公南!你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尔等拙口小人,也想用话术诓骗于我?” 公南听到叔孙辄骂他,此时也不敢还嘴,生怕他害了主君性命。 “轻生忘死,死而无义,此乃匹夫之举啊!子轼,你可以不信我,但事到如今,你总得给自己留下一条生路吧? 我也知晓自己算不上士人君子,无法让你信任我的承诺,但你总归得找个人来作保啊!” 叔孙辄也知道自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他狠毒的扫了门前的公敛处父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想起了从前宰予在阳虎面前替他回护的行为,终是咬牙开口道。 “鲁人无信,唯宰子不可辜负,请使菟裘宰子与我一诺!若宰子肯立誓言,我当立释兄长!” …… 曲阜南门,鲁侯正忐忑不安的站在城头望向远方。 宰予迟迟不出现,这让他心急如焚,鲁侯不由扭头望向站在他身边的孔子,开口问道。 “宰子麾下的菟裘甲士如此精锐,而阳虎的乱党则因为连连战败而导致心神不宁。由此看来,他这次前去追击,应该会战胜阳虎吧?” 鲁侯本以为孔子会赞同他,谁知孔子只是摇了摇头。 “阿予应当会战胜,只不过他之所以会战胜,并不是因为您所说的原因。” “喔?”鲁侯皱眉道:“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呢?” 孔子道:“就人的本能来说,爪牙不足以保卫自己,肌肤不足以抵御寒暑,筋骨不足以使人趋利避害,勇敢不足以使人击退凶猛强悍的野兽。 然而,人还是能够主宰万物,狩猎毒虫猛兽,使寒暑燥湿不能为害。 这并不是人本身的力量有多强,而是因为人可以聚集在一起,通过互相帮助的方式使得彼此强大。 阿予今日可以在曲阜战胜阳虎,不是因为他的甲士有多精锐,他指挥的军队比阳虎数量更多,而是因为他可以聚集人心。 而人所聚集的初衷,是因为彼此都能使对方获利。人们在群聚中能够相互得利,所以拥立天子、诸侯与卿大夫作为管理者的原则就确立了。 而这些原则确立了,利益就会在他们的指导下,从群聚中产生出来,而人事方面准备也就因此齐全了。 从前,远古时期没有君主。 那时的人民过着群居的生括,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没有父母兄弟夫妻男女的区别,没有上下长幼的准则,没有进退揖让的礼节。 也没有衣服鞋子衣带房屋积蓄这些方便人的东西,不具备器械车船城郭险隘这些东西,这就是没有管理者的祸患。 从上古以来,天下灭亡的国家很多了,死去的君主不计其数,可是拥立君主的制度却始终不能废除,这是因为拥立君主的制度对天下有利的。 所以,对于民众来说,要废掉那些不按君主原则行事的人,拥立那些按君主原则行事的人。 君主的原则是什么?就是把为人民谋利而自己不谋私利作为准则。 我听闻,在北滨以东,夷人居住的秽国,大解、陵鱼、其、鹿野、摇山、扬岛、大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没有君主。 扬州,汉水以南,百越人局住的地方,敝凯诸,夫风、余靡等部族那里,缚娄、阳禺、驩兜等国家,也大都没有君主。 西戎荒原上的氐族、羌族,呼唐、离水以西,僰人、野人、篇笮川那里,舟人、送龙、突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同样大都没有君主。 雁门以北,鹰隼、所鸷、须窥等国家,饕餮、穷奇等部族那里,叔逆、儋耳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没有君主。 这些四方没有君主的地方,那里的人民象麇鹿禽兽一样,年轻人役使老年人,老年人畏惧壮年人,有力气的人就被认为贤德,残暴骄横的人就受到尊重,人们日夜互相残害,没有停息的时候,以此来灭绝自己的同类。 而圣人清楚地看到这样做的危害,所以才从为天下做长远的考虑角度出发,施行设立管理者的制度。 然而,设立国君不是为了让国君谋私利,设立天子不是为了让天子谋私利,设立官长不是为了让官长谋私利。 等到道德衰微世道混乱的时代,然后天子才凭借天下谋私利,国君才凭惜国家谋私制,官长才凭借官职谋私利。 这就是国家一个接一个兴起、一个接一个灭掉的原因,这就是混乱灾难所以时时发生的原因。 所以忠臣和廉正之士,对内就要敢于劝谏自己国君的过错,对外就要敢于为维护臣子的道义而献身。 现如今,阿予以忠正为准则,讨伐苟图私利,祸乱鲁国的阳虎,如此一来,难道还有不能战胜的吗? 请恕丘孤陋寡闻,我遍览古籍,还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发生。” ------题外话------ 你知道凌晨四点的起点吗?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望其项背(4K4) 鲁侯听了孔子的言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些。 他放眼望向远方的平原,终于发现了远方的原野上出现了大片扬尘,紧接着便看见无数小黑点正高举赤红色的旌旗向曲阜奔来。 鲁侯欣喜道:“是宰子的旗帜!果真如夫子所说,宰子得胜归来!” 语罢,他也不等众人回话,便急忙带着大伙儿一齐走下城头,来到曲阜城前迎接宰予的凯旋之师。 岂料大军刚刚抵达,战车将将停稳,宰予便叹了口气,旋即走下马车,来到鲁侯面前摘下头盔俯首谢罪。 “下臣无能,虽然遭遇了阳虎的败军,不仅未能将其截留,反倒让他奔逃出境了。” “啊,这……” 鲁侯原以为宰予此番归来,必定会献上阳虎首级。 此时听到宰予的答复,也不免有些失望。 但失望只是暂时的,鲁侯之所以对宰予抱有这么高的期待,主要还是因为他彪炳的战绩。 毕竟菟裘大夫可是能够大破齐军、俘获上卿高张的人物。 就连精锐尽出的齐人宰予都能战胜,那讨伐区区一个阳虎,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头脑冷静下来以后,鲁侯也很快接受了事实。 宰予没抓到阳虎,对于鲁侯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他本人没有受伤或是殒命,那就已经达到了鲁侯的最低心理预期了。 毕竟这个年头,类似宰予这样,愿意匡君辅国、扶助公室、且能力不俗的大夫,那简直就是子羔的身高——实属罕见。 所以哪怕宰予主动向鲁侯请罪,但鲁侯又怎么可能愿意治他的罪呢? 治他,不就等于治鲁侯自己吗? 鲁侯温和的笑着上前搀扶宰予起身道。 “宰子何至于此啊?倘若不是你冒着兵败身死的危险,救国家于水火,扶社稷于危难。 此时阳虎怕早就已经端坐于庙堂之上,屠戮百姓,虐杀万民了。 于公,您居功至伟。于私,您克己躬行。 您带着不足一旅的人马前去追击阳虎,能够拥有这份勇气,就足以让寡人对您褒赏称赞了。 更遑论,您还有大功在前。 现在,寡人如果不封赏您作为忠臣贤士所建立的盛大功业,反倒追究您因为急于为国家除害而未能达成细小的枝节。 如果这件事传到民众的耳朵里,岂不是会寒了他们的心吗? 您的功业已经足够抵消您的过失,至于多出来的部分,寡人应当对您额外再做封赏。” 鲁侯的话说的得体自然,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只让他们觉得鲁侯的身上都散发着名为‘贤君’的光芒。 鲁侯一再请求宰予起身,然而宰予却迟迟不愿起来。 这倒不是他忽然‘跪瘾’发作,而是他要借着请罪把阳关的讨伐权给拿下来。 至于鲁侯口中的所谓封赏,宰予更是完全提不起兴致。 因为他作为鲁国的大夫,爵位上已经到达了上大夫的高位,职务上也已经领受了大行人的官职。 而有三桓挡在前面,鲁侯就算再怎么给他加官进爵,也无非是将他升为下卿。 职务再怎么提拔,也最多是在大司寇、大宗伯和太宰之间选择一个。 大司徒、大司空与大司马这三个大权在握的上卿之位,宰予连想都不要想。 大司徒作为主管教育、山林资源、税赋收取以及人事调度的重要官职,一直由季氏所把持。 而负责营造宫室、修建城池,负责统帅工匠等手工业者的大司空,则一直是由孟氏的宗主担任。 至于鲁国的军事委员会的一把手,掌管道路稽查和修补,负担着保卫公宫以及护卫国君责任的大司马,则一直都是叔孙氏的禁脔。 这就相当于,季氏拿下了鲁国的教育部、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财政部、商务部、组织部和农业部。 孟氏拿下了科学技术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水利部、工业部。 叔孙氏拿下了交通运输部、国防部、国家安全部。 这些重要部门全都被三桓包了圆,剩下的那些部门,唯一还能吸引宰予的,就是掌管着司法和外交权力的大司寇了。 但问题是,鲁国的外交也不光是大司寇说了算,三桓不插手那是压根不可能的。 但凡遇到结盟这样的重要场合,必然还是得与三桓协商后才能做出最终决定。 至于鲁国的司法,说白了就是周礼。 而三桓遵不遵守周礼,这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 夫子当年骂季平子: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季氏都敢在家里用周天子才能用的八佾了,你和宰予说我大鲁以礼治国,宰予听了都想笑。 后人们常常误会‘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这句话,是刑罚不用于士大夫阶层。 但宰予必须在此隆重声明,刑罚算个球,他们礼都不要了! 所以与其跑到大司寇的位置上受气,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大行人呢。 至少做大行人还能名正言顺的前往各国聘问,多与各国的卿大夫家族拉拉关系、混个脸熟,万一以后啥时候出了事,那还得指望他们发力。 阳虎就是宰予的前车之鉴,这家伙平时不积德,把周边各国都得罪了个遍。 要不是我给他找门路,他逃出鲁国也得挨收拾,这就是现世报。 大司寇都这样了,剩下的太宰和大宗伯就更别提了。 其实在早期,太宰才是六卿之首。 因为太宰的职责便是主管内朝和鲁侯的家务事,所以在早期公室强盛时,太宰在鲁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是实打实的摄相事。 因此,太宰又可以被称之为‘宰相’,这也正是‘宰相’一词的由来。 只不过后来公室衰微了,太宰渐渐地也就被边缘化了。 到了今日,更是可以用一个大内总管来概括他的权力与职责。 现在的太宰,和后世的大内总管,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在于一个噶了,一个没噶。 而大宗伯就更别提了,那就是掌管祭祀和礼仪的。 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那说的是太平年间。 乱世一到,戎马显然要比祭祀重要的多。 况且作为一个守孝三年都不乐意干的前卫派孝子,你让他把国家祭祀和各项礼仪梳理清楚,那属实有些难为人了。 回头祭典来临,如果硬要宰予上台主礼,那他也只能小头一低,这活他的确干不明白。 这不是宰予觉得自己能力不行,而是术业有专攻嘛! 祭祀这事儿,没点厚实的底子,你还真整不清楚到底该如何安排。 三个下卿的位置宰予都瞧不上,而从鲁侯的手中再继续扣点土地和民户出来,宰予也觉得不好意思。 公室现在都这熊样儿了,鲁侯就算咬咬牙,难道还能从牙缝里给他挤出四菜一汤来? 所以说,与其指望鲁侯封疆,不如开辟新思路,开创新打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只要能把阳关拿下来,那比什么都强。 阳关是齐国归还给鲁国的,而在那之后,阳虎又将阳关划到了自己的名下。 现在阳虎走了,阳关从名义上来说,应该交给公室管理。 但那只是名义上,实际上,谁先啃下来,那阳关就是谁的。 鲁侯现在这么上道,都愿意给他加官进爵了,难道还不懂得做个顺水人情吗? 宰予想到这里,俯身拜道:“即便您打算封赏下臣,下臣又怎么能接受呢?” 鲁侯闻言,还以为宰予是在按照礼仪谦虚辞让,于是便继续劝道。 “您有功于国家,有功者受赏,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宰予听了,只是摇头,他回道。 “有功者应当受赏,这虽是治理国家的至理。 但我身受国家的恩德已经足够隆重了,从您那里所得到的封赏,也已经足够让我的家人远离贫穷了。 况且,我听说,当初齐国的晏子正在家里吃饭,齐侯派了一位使者前来探问。 晏子与使者寒暄后,得知他还未吃饭,于是便将自己的饭食分了一半给使者。 结果,使者没吃饱,晏子也没吃饱。 使者见晏子身为受百姓敬仰的君子,得到君王重用的贤臣,然而却连接待宾客的饭食都没有,感到很惊讶。 于是他便将此事报告给了齐侯。 齐侯听闻后,也颇感惊诧。 他感慨道:‘唉!夫子如此贫穷,寡人竟然不知道,这真是寡人的过错啊!’ 于是,齐侯便让人拿上千金与租契要赐给晏子。 然而,晏子却推辞不受。 齐侯再三坚持,晏子才很郑重地向齐侯拜了两拜,辞谢道。 ‘下臣的家里并不穷。臣将国君的恩赐福泽父、母、妻三族,又延及交往的志士,救济了许多百姓,您的赏赐实在是太厚重了,哪里会显得淡薄呢? 臣听说,从君王那里厚取,又厚施于百姓,以君之惠,争君之民,这是代君治民,忠臣不会如此行事。 从君王那里厚取,却不肯施于民,这是私藏己用,仁者不会如此行事。 进取于君,退不济士,身亡后将财产留给他人,如同家臣为主子藏财,不能让财产利用,智者不会如此行事。 而一个人只要有十尺布、一箪食,就足以免于饥寒了。’ 齐侯听了,仍然希望晏子接受。 于是便继续劝道:‘昔日先君桓公,把书社五百(二十五户为一书社)赐给管仲,管仲没有辞让就接受了,夫子您又何必拒绝寡人的好意呢?’ 晏子道:‘臣听说: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或许管仲当初之失,就是臣今日之一得吧?’ 说完晏子再拜,而始终不肯接受。 又有一次,梁丘据到晏子家,发现晏子吃的是只经过简单脱壳的粝米,佐餐的是很简单的苔菜,桌上基本见不到肉食荤腥。 于是梁丘据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齐侯。 齐侯听了感到很自责,于是第二天便要将台邑和无盐两座城池封给晏子。 晏子拒而不受,说:‘富贵而不骄者,下臣未曾听说。贫穷而能无怨,下臣尚且还可以做到。 下臣之所以能身处贫困而无怨恨,是因为以贫为师,所以才可以安于贫困,心思不被外物所沾染。 现在您将台邑和无盐转封给臣,这虽然是出于怜惜臣子的好意。 但却等于是改变下臣的老师,如果下臣看轻师长而重视封赏,一定会使自己被外物所惑,丧己于物,所以下臣才不敢接受啊!’” 宰予说到这里,又冲着鲁侯拜道。 “论起对国家的贡献,百姓对他的爱戴,下臣之于鲁国,定然比不上晏子之于齐国。 谈起士人君子的品德操守,下臣的修养也远远不及为天下人所称誉的晏子。 现在,以晏子的功绩,尚且不敢接受君王的封赏。 以晏子的德行,尚且要以贫贱为师,时刻提醒修养自己。 现在,我的功绩和德行都不如晏子。然而,我却已经能够餐餐食肉,秋冬所穿的常服也备有三套。 我的富贵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然而我的品行却不足以让我像是晏子那样坚定而不动摇。 现在,参与平定阳虎叛乱的将士与国人多不胜数,他们有的依旧处于无法使家人吃饱穿暖的状态,而您唯独要先加深我的富贵。 下臣得到的福泽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畴,虽然您是一片好意,但下臣又怎么敢不吐露自己的心声,述说自己的忧惧呢?” 孔子听到宰予的这段话,免不了露出一丝宽厚的笑容,他微微的点了点头,似是在对学生表示激赏。 而鲁侯听完这段话,则是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长叹道。 “齐有晏子,鲁有宰子。有此二子,国家甚幸,齐鲁甚幸啊!” 他朝着宰予郑重还礼道:“宰子不愿接受封赏,那您有什么需要寡人帮忙的地方吗?即便是一点小事,寡人也希望您能够让我起到一点作用。” 宰予等的就是鲁侯的这句话。 他起身道:“如果说一定有什么要请求君上的话。那就是请求您命令我去讨取阳关了。 如今阳虎虽去,但从属于他的讙邑、阳关依旧由他的党羽和族人盘踞。 倘若不能尽快攻破这两处地方,等到齐军攻来,此二邑必定再度落入齐人之手。 为保我鲁人疆土,还望您能够下令允我调遣部队,平复叛乱,安定社稷。” 鲁侯听到这里,更是禁不住赞叹道:“从前我向孔夫子求教对于大禹的看法。 夫子告诉我: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他的饮食很简单,却尽力去侍奉鬼神。衣服简朴,祭祀时却尽量穿得华美,他自己住的宫室很低矮,却把力量完全用于沟渠水利上。对于禹,我对他确实没什么更多的意见了。 现在看来,您辞让赏赐,然而却能秉持一片公心为国家出力。 这样的行为,就算比不上大禹的德行,也可以说得上是接近了吧?” 鲁侯这一顿吹,把宰予都给吹得不好意思了。 他厚着个脸皮,赶忙推辞道:“禹的德行,又哪里是我可以触及的呢?我只愿保持克己奉公的理念一路前行,如果在生命结束前,能够望到夫子与晏子的脖子和后背,那我大概也就满足了吧?” ------题外话------ 世界上一切好东西对于我们,除了加以使用外,实在没有别的好处。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宰予的‘小买卖\’(4K2) 鲁侯听完了宰予的回复,不免连连笑着点头。 “宰子能为国家分忧,寡人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您呢?只是现今曲阜城中的局势仍未平定,还请您继续努力,待到国都安定后,如果您到时仍有余力,寡人自当委派您前去征讨阳虎的残党。” 宰予得到了鲁侯的保证,也没有理由去拒绝他的请求。 他拱手行礼道:“下臣岂敢不恭敬的执行您的命令呢?” 宰予话音刚落,便看见一辆战车从城内奔腾而来。 车上的甲士一副火烧眉毛急不可耐的模样,他跳下战车向着鲁侯回报道。 “君上,大司马叔孙州仇遭到乱党挟持,下军担心强攻可能危及大司马的性命,所以请求与贼将叔孙辄谈判。但叔孙辄不肯信任孟氏与叔孙氏,要求必须与菟裘大夫盟誓才肯放人。” “这……” 鲁侯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望向宰予:“宰子,您看这……” 宰予也没想到叔孙辄居然这么能顶,如今阳虎败亡,他的党羽们不是早早出逃,就是死于刀兵之下。 而一向被季寤等人瞧不起的叔孙辄,竟然成了逆党之中坚持时间最久的一个。 不过叔孙州仇也是倒了血霉,小伙子前年才刚继承了叔孙氏的家业,连老婆都没娶呢。 本来他去年打算与齐国的高氏订立婚约,娶高张的嫡女为妻,结果齐鲁两国开战,老丈人高张直接被俘,他的婚事自然也就因此耽搁了。 老婆没娶成也便罢了,现在自己又被兄弟劫持,弄不好没有留下子嗣就要去世。 他这一死,对他个人来说倒还在其次,对叔孙氏来说,弄不好就会变成致命打击。 当初叔孙氏因为继承的问题,引发竖牛之乱,使得季孙意如趁虚而入,推动‘废中军’,最终导致叔孙氏在鲁国势力大减的故事还历历在目。 要是这次再因为叔孙州仇死于非命,而引起族内动荡,那原本在三桓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叔孙氏,弄不好就得排到孟氏的后面,成为新的吊车尾。 怪不得来禀告的人这么着急上火呢。 宰予权衡了一下他与叔孙氏之间的关系,又琢磨了一番三桓之间的强弱对比,最终得出结论。 在他还没有发育好之前,还是让三桓维持势均力敌的态势比较好。 这一次叛乱,季氏的威望必然受损,孟氏则是最大的受益方,如果叔孙氏这时候走向衰落,那就会让孟氏在下军做大,进而蚕食季氏的上军。 到时候,他作为国内较为强势的大夫,难免要选择在孟氏和季氏之间站队。 这可不是宰予希望看到的情况。 孟氏和季氏,他哪一边都不想站,而让他站公室,鲁侯的份量又实在不够。 所以这时候,反倒不如保下叔孙氏,继续维持国内稳定的三角关系。 不管怎么说,这好歹也算是朴素版的三权分立,只留下孟氏和季氏,容易激化国内矛盾,宰予可没工夫陪他们打内战。 想到这里,宰予俯身回道:“既然如此,下臣自当为国家解忧。” …… 就在宰予动身前往叔孙氏府上,申枨、子路、子贡等人清剿叛逆残党之时。 一直没有在平叛过程中露面的高柴,正待在学社的后厅的宅院里。 虽然高柴先前屡屡向宰予请战,不过宰予考虑到高柴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再联系到他那‘非人’的力量与‘伟岸’的身板,让他加入战斗实在是影响战局的平衡。 于是,宰予只能宽慰高柴道:“现在还不是我军出动高达的时候。子羔,我另外交给你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吧。” 虽然宰予一再向高柴强调,‘高达’的意思指的是:德行之美,谓之高。学识之广,谓之达。 不过以高柴对宰予的了解,这基本可以断定为扯淡,‘高达’多半不是什么好词。 如果换做平时,高柴高低得卸宰予一条腿,不过考虑到他马上就得去公宫战斗。 于是,高柴结合着自己对于礼法的理解,给宰予判了个缓刑,准备等他打完了仗再进行报复。 而宰予分派给高柴的任务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在曲阜发生动乱的时候,负责保卫齐国上卿高张的安全。 高张自从在大野泽之战被俘虏后,一直被关押在夫子家里,也即是学社之中。 关押在夫子这里,是因为夫子当年追随先君昭公流亡齐国时,曾经在高张的门下做过食客。 后来夫子之所以能得到面见齐侯的机会,也是由于高张的举荐。 正因为如此,所以夫子和高张之间,也算是老交情了。 高张如今虽是败将,但再怎么说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按照各国的外交惯例,是绝不可能把敌国上卿羁押于牢狱之中的。 所以在简单的商议后,高张便被送到了学社里软禁了起来。 高张在鲁国的这几个月过得倒也还行,每天读读书弹弹琴,夫子闲暇时,还能与他谈经论道。 甚至于夫子不在家的时候,有学生上门请教问题,高张还会代为指点一二。 作为齐国高氏的宗主,执掌着齐国的大政,高张的学识或许比不上夫子那般广博,但因为常年从事实务,他的许多观点与理论却都很实用。 因此,学生们在拜见过高张后,也纷纷表示受益匪浅。 高张在曲阜得吃得喝,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满足,唯一让他发愁的,可能就是迟迟无法归国这件事了。 因为他先前开罪了阳虎,所以虎子对于齐国想要交换高张的提案一律予以回绝,大有让高张终老鲁国的意思。 高张几次想要越狱逃亡,但每次还未实施计划,便被杀死在了萌芽之中。 毕竟虎子这人报复心一向挺重的,高张先前那么羞辱他,他怎么可能让高张轻松跑路呢? 而夫子虽然与高张是故交,但囚禁高张毕竟是国君的命令,因此也不敢对监禁一事疏忽大意。 吃喝游乐这些事,都尽可能的满足,但想出学社一步,那却是不可能的。 此时高张的面前摆着一张棋盘,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被宰予派来的高柴。 高张落下一子,高柴扫了眼棋盘上的局势,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抓了一把放在棋盘上,表示认输。 高柴开口恭维道:“叔父,数年不见,想不到您的棋力又有精进啊!” 高张捧着漆杯饮了一口,不咸不淡的开口问道:“柴啊!我听说你现如今在菟裘宰子的手下担任邑司寇,你大老远从菟裘跑来,总不能就为了同我下两盘棋吧?” 高柴听到这话,不由局促地低着脑袋回道:“叔父现今被囚禁在鲁国,我身为晚辈,前来探望您,这不也很正常吗?” 高张听了,只是放下漆杯,笑而转口道。 “你离开齐国,跟随仲尼学习,也快有十年的时间了吧?” 高柴回忆了一下,开口道:“夫子是昭公二十七年离开的齐国,我也是那时跟随夫子来的鲁国。算算时间,今年是跟随夫子学习的第十二年了。” 高张闻言,不由叹息道:“仲尼是闻名天下的贤德君子,难道十二年的时间,你都没有从他身上学会诚实守信的道理吗?” 高柴听到这句话,只得回道:“夫子有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高张笑着问道:“与普通人交谈尚且要说实话,难道你对叔父却不能坦诚相待吗?” 高柴只是摇头道:“这就是您误解了夫子的言论了。 夫子这句话说的意思是:可以同他交谈却没有谈,这就是错失了他人的友谊。不可以同他交谈却要与他交谈,这就是说错了话。有智慧的人既不失去朋友,又不说错话。 现在,我称不上是有智慧,因此不敢保证能够使得叔父继续信任我,只能先从不说错话开始做。” 高张沉吟道:“你来此的原因,是不能对我说的?” 高柴微微点头:“希望叔父能够理解,即使您不能理解,我也宁愿受到您的责骂,而不愿辜负于人。” 高张闻言朗声大笑道:“是菟裘大夫派你来的吧?” 高柴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半张着嘴想要开口,可又觉得不能开口。 高张看他这副憋屈的模样,也不想继续为难他,只是笑着说道:“你如果觉得不方便,那便不用回答我。我说,你听着便是。” 高柴顿时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叔父请讲。” 高张开口道:“我恐怕就要得以返回齐国了吧?” 高柴闻言,原本收拾棋盘的手蓦地一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问道:“叔父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高张道:“我最近看到菟裘大夫数次出入于学社之中,每一次他到来,那一天学社必定会有许多学生同时到访。 后来我向其他人打听,才得知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或是地方的邑宰,或是军中的旅帅,又或是掌控着曲阜日常事务的官长。 而在与菟裘大夫会面后,他们出来时,虽然竭力想要维持平静的心情,但脸上依然免不了透露出严肃与愤慨的神色。 从那时起,我便暗自猜测鲁国恐怕将要兴起战事了吧? 而后来,事情也果然如同我所预想的那样,今日天刚刚放亮,我便听到城中响起了喊杀声。 现在喊杀声渐渐平息,想必阳虎的军队现在已经失败了吧?” 高柴皱眉道:“叔父为何会觉得,子我是在攻打阳虎,而不是攻打三桓呢?就算是攻打阳虎,您又为何会觉得阳虎会失败呢?” 高张笑着回道:“我之所以觉得他会攻打阳虎,是因为同与他会面的都是仲尼的学生,而会面谋划的地点又被他放在了仲尼的学社之中。 如果是跟随阳虎攻打三桓,又何必在这里会面呢?仲尼的学生,大都认同他的理念,在学社中谋划作乱,这难道是担心自己的计划不会败露吗? 菟裘宰子是能够击败我的将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蠢事。 至于我为何会觉得阳虎已经失败了,那自然是因为你此时依然坐在我的面前。 如果是宰子失败,你难道还有心情在这里与我下棋吗? 柴啊!你也不用在这里和我绕圈子了。 现在曲阜城中如此混乱,他居然还有心思派你前来盯住我。 我与他素无怨仇,他这么做,定是打算在安定曲阜之后,将我换回齐国。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打算从我国的手里换些什么东西呀?” 高柴看到高张已经将他的来意和曲阜城内的局势猜了个七七八八,因此只得叹了口气,不再继续隐瞒。 他开口道:“叔父放心,子我他并未打算从齐国索取什么。他想要的东西,完全是叔父力所能及的。” “喔?”高张笑着问道:“他想要什么?” 高柴想起了宰予先前的嘱托,站起身来开口回道:“只要齐国能够答应归还我国的汶阳之田,那么子我不仅可以说服众位卿大夫放您归国,甚至于还可以尝试劝说国君与齐国达成和谈。” “汶阳之田吗?” 高张沉默了片刻,拾起一枚棋子,缓缓落在了天元。 “想得到汶阳之田,恐怕光与我国和谈,还不行啊……” 高柴闻言,紧随其后,一子落下。 “如果是想要令两国盟誓的话,或许齐国就需要再添上一些筹码了。” “比如说?” 高柴笑了一声:“莒国。” 莒国? 高张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莒国与鲁国乃是世仇,两国从建国之初便陷入了长久的争斗,每隔几年便会爆发阶段性的战事。 只不过在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后,鲁国的实力渐渐压过莒国,所以为了抗衡鲁国,莒国自然要找条大腿抱一抱。 从前晋楚争霸时,鲁国侍奉晋国,莒国就侍奉楚国。反之,则亦然。 而在楚国被吴国击败后,莒国立马果断投入了齐国的怀抱。 虽然齐国对于莒国的土地同样眼馋,但现今齐国的大方针是与晋国争霸,所以也顾不上吞并莒国,反而还会对莒国伸出援手,让他们能够牵制住作为晋国盟友的鲁国。 但如果鲁国愿意改旗易帜,那么莒国瞬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以撤回对莒国的独立保障、归还汶阳之田为条件,换取鲁国释放上卿高张以及被俘的几位齐国大夫并加入反晋同盟…… 高张暗暗思忖了一番,似乎这笔买卖,并不是没有成交的可能性啊…… 只不过,此时他还无法给予高柴肯定的回答,因此只得向自己的大侄子开口道。 “此事若能成功,对两国来说都是好事。只不过兹事体大,国君到底能否同意这个提案,还请容我修书一封,送往临淄问询。” ------题外话------ 千万不要发呆的盯着一张月票,要不然你会情不自禁的爱上它。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章 背盟弃誓(4K4) 叔孙氏的宅邸之中,火光冲天。 叔孙州仇捂着鲜血直流的肩头,一边嘶嘶的小口吸气缓解疼痛,一边还要提防着公敛处父背地里使坏。 虽然叔孙州仇嘴上一直没说,但从开始到现在,公敛处父的一言一行都被他暗暗记在心中。 孟氏,你和我玩阴滴是吧! 他睁开眼望向肩头几乎要凝固的暗红血痂,只能在心中连连哀叹。 “宰子,您老人家怎么还不来啊!”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记挂,正坐在战车上奔驰的宰予,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而坐在他身边的季孙斯,则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枚布帕递了过去。 “宰子操劳国事,竟然到了患病的程度。待会儿我见到国君,定当在他的面前为您表功。” 宰予俯身施礼,随后接过布帕抹了一把鼻头道。 “这就不劳烦季子了,国家安定,使得曲阜远离兵灾,这便是对我最大的褒赏了。我又怎么去敢图谋更多呢?话说回来,季子您为何会从巷尾突然冒出登上我的战车呢?” 季孙斯听了,不由干笑两声,脸上写满了尴尬。 “我先前发现阳虎心生歹意,于是便命令御者林楚带我冲入孟氏的园圃之中避难。可我虽然安全了,但是还是不免记挂着城中的民众与族人。 我害怕他们会受到阳虎的贼害,于是便伙同林楚一起翻越了园圃的围墙,一路从上东门跑了回来,没想到正巧在这里遇上了您啊!” 记挂民众和族人? 你是怕孟氏害你吧? 不过倒是瞧不出来,堂堂鲁国上卿,居然能够不顾高贵之躯,采用翻墙头逃跑这种手段。 看来,公卿大夫们虽然表面上斯文,但只要把他们逼急了,有些事其实还是一样可以干得出来的嘛! 不过这些话宰予也就是在心里说说,好歹大家都是要脸的人,有的事直接说透反倒不美了。 只是宰予不说话,不代表季孙斯不问。 他左右看了看曲阜街道上四处奔跑的徒卒甲士,心有余悸道:“阳虎真的已经出逃了吗?” 宰予一听,正想要回复,可他转念一想,又随口扯了个谎。 “季子放心,我先前亲自带人追击。阳虎与他的党羽出了曲阜后,一路向北方逃窜,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快到阳关了。” “阳关?”季孙斯迟疑了一下:“他这是想盘踞北境继续作乱?” “多半是这样了。” 季孙斯听到肯定的答复,刚刚恢复了血色的脸又白了三分。 “阳虎经营北地已有数年,他在那里根深蒂固,如果真让他逃过去,恐怕今后又会成为我国的大患啊!” “季子无需担忧,阳虎想要作乱,还得先过我这一关。等曲阜的战事平定后,我愿提万人之众围攻北地。若是我无法攻克,之后再由季子您亲自出马,您看这样如何?” 宰予一脸言真意切、大义凛然的模样,而季孙斯又不知道这小子的手上掌握着阳关的虎符。 一时之间,还真以为他是打算为季氏排忧解难。 季孙斯感动道:“鲁国的安定,现在都系于您一人之手了。我让肥那个不肖子拜您为师,现在看来,真是拜对了人啊!” 宰予笑着回道:“哪里,季子言重了。就算您为肥小君子挑选别的老师,他一样能够成就功业。或许您还不知道,今日我们之所以能够战胜阳虎,您的儿子肥可是出了大力的。” “喔?此话怎讲?” 说到这里,宰予干脆把季孙肥召集季氏流亡在外的家臣,并策反公山不狃,劝降上军的种种事迹一股脑全告诉了季孙斯。 叙述的过程中,除了凸出季孙肥少年果决的形象,也将他本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隐去不谈。 毕竟这说到底是季氏的家务事,如果告诉季孙斯,这一切都是由他操办谋划,季孙斯虽然依然会感恩,但总归心里会留下宰予伸手太长的疙瘩。 而宰予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告诉季孙斯,他的儿子季孙肥是个有能力、有胆识、有孝心的三有少年。 另外,再通过这些事例,旁敲侧击地说明:季孙肥现在已经在季氏家臣和上军中颇具影响力,从而帮助他巩固继承人的地位。 第二,则是告诉季孙斯,等叛乱平息后不要忘记给公山不狃兑现季氏家宰的职位。 毕竟,之前他为了让公山不狃背叛阳虎,可是恩威并施。 现在,威已经实实在在的压在了公山不狃的脑袋上。 如果恩不能兑现,以公山不狃的暴脾气,记恨他都算是轻的。 公山不狃再怎么说,也是鲁国地界上有一号的人物。 阳虎这一倒台,公山不狃就成了季氏家臣中实力最强者。 宰予以后还想和他合作呢。 如果现在把关系闹僵了,回头还怎么让公山不狃跟随他高举周礼的大旗? 换而言之,公山不狃要是做了季氏的家宰,而季孙肥的继承人位置又能彻底坐稳的话。 那我不就等于掌控了半个季氏吗? 而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季孙斯暂时还体会不到宰予的弦外之音,他还在为儿子的进步欣慰不已。 “先前我想要把肥送到您那里接受教育,家臣之中还有不少人反对我的做法,认为您虽然是位纵横沙场的名将、出使四方的策士,但却未必能当好肥的老师。 然而,肥在您的身边才不过半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够懂得申明大义,不惜性命的保护长辈与亲族。难道还有什么人比您更适合做他的老师吗?” 宰予闻言只是笑着摇头道:“肥的贤德又哪里是我教导出来的呢? 我听说,患有直胸的人不能让他俯身,生来驼背的人不能让他仰头,僬侥部族的小种人不能让他举重物,矮子不能让他攀高,瞎子不能让他看东西,哑巴不能让他说话,聋子不能让他听音,糊涂人不能让他出主意。 本质好而又有贤良的人教导,就可以期待他有所成就。 如果本质邪恶,教育他也听不进去,纵然有伊尹和周公来当他的老师,又怎么能使他为善呢? 以前,太任怀孕时身体没有变化,如厕时,在厕所里生下文王,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文王不让母亲增添忧虑,无需保傅多操心思,未让师长感到烦扰,事奉父亲不让他生气,对两个弟弟虢仲和虢叔很友爱,对两个儿子管叔与蔡叔很慈惠,为自己的妻子太姒做出榜样,与同宗的兄弟也很亲近。 诗上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为自己的妻子做出表率,进而及于兄弟,以此来治理家庭和国家。 这说的就是文王的贤德啊! 等到文王即位之后,他的态度愈发恭敬,言辞愈发谨慎。 遇到国家大事,必定要咨询掌管山泽的八虞,与虢仲、虢叔两兄弟商量,听取闳夭、南宫的意见,咨访蔡公、原公、辛甲、尹佚四位太史,再加上有周公、邵公、毕公和荣公的帮助,从而让神明安宁,使万民安乐。 像是文王这样的人,又哪里是仅仅依靠教诲就能教导出来的呢? 从前您认为肥难堪大用,只不过是忽视了他身上好的本质,而看到了他身上不好的一面罢了。 如果说我对于您的儿子有什么功劳,那大概不是我教导了他,而是我发现了他身上良善的一面,并鼓励他将其发扬光大吧?” 季孙斯听到这里,不免赞叹道。 “从前我曾陪同国君听您的老师孔子谈论君子的标准,孔夫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君子不因为一个人的言语说得好而推举他,也不因为一个人有缺点而废弃他好的言论。 您虽然一直不愿承认自己身为君子的事实,但却一直在践行着君子的行为啊!” 季孙斯在这儿一顿鼓吹,但现在的宰予可不是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 晏子和蘧伯玉都夸奖过他,季孙斯摆在这两位面前,显然已经有些不够看了。 宰予轻松自如的应付了几句,说话的工夫,二人已经来到了叔孙氏的宅邸前。 被甲士簇拥着的公敛处父见到宰予来了,赶忙上来拜见。 “宰子……季子,您怎么也来了?您不是应该在园圃中避难吗?” 季孙斯听到问话,只是打着哈哈:“国家有难,我又岂能独自偷生呢?” 而叔孙氏的家司马公南则是急的直接来到宰予面前拜见。 “宰子,还请您快快上前解决我家主君吧。” 宰予也知道事态紧急,因此也不废话,直接迈步走入宅院。 刚进门,他便被滚滚黑烟呛得连声咳嗽。 一抬眼,便看见前方的冲天火光中,站着位满脸黢黑,浑身是血,一手提剑,一手举盾,恍若修罗的男子。 男人见到宰予,直接激动地大喊一声:“宰子!” 宰予被他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是我,叔孙辄啊!” 宰予按着腰间的佩剑慢步走了上去,直到贴近了,才艰难的辨认出了他的五官轮廓。 “子轼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叔孙辄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绝望的,堂堂大丈夫竟然当众嚎啕道。 “宰子,今日之请,非我本愿。奈何鲁无君子,国中上下,能守信义者,唯您一人而已。今日将您请来,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您不要怪罪。” 宰予道:“子轼何处此言呀?” 叔孙辄道:“宰子素来自称儒者,我听说,在儒者的心目中,金玉并不值得宝贵,忠信才值得宝贵。 即使把许多金银财宝赠送给他,即使用声色犬马去引诱他,他也不会见利而忘义。即使用人数众多来威协他,用武器来恐吓他,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改变节操。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特地将您请来作证,如果您能够与我盟誓,我当立即释放家兄。” 叔孙州仇此时失血过多,身体止不住的哆嗦,他嗓音发颤道。 “一切有劳宰子了。待盟誓结束后,叔孙氏定将对您有所报偿。” 他指着摆在地上盛放着牲畜血液的陶盆说道:“一切都已经替您准备好了,盟书也已经书写完毕,现在就等您确认了。” 宰予看叔孙州仇一副就快要不行了的样子,不敢怠慢,赶忙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拾起狼毫笔蘸一点血浆,在竹简的左下角署上了姓名。 之后他又将手中竹简展开,对向叔孙辄,待他确认后,便又竖起手指遥指苍天咒誓道。 “凡与我盟,无害于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其敢有违,俾受百央,及而玄孙,无有老幼。” (凡是参与盟誓的,不得加害叔孙辄。违背盟约,就要受到神的诛杀,违背盟约,就要遭受百种祸殃,直到玄孙后辈,不论老幼) 叔孙辄听到宰予的誓辞,狠厉的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公南与公敛处父等人。 “你们也要一并起誓!” 叔孙辄一发话,作为叔孙氏家臣的公南当即附和起誓,季孙斯倒也不在乎这些,但公敛处父却有些不情不愿。 叔孙辄见状,不由将利剑架在了兄长的脖颈上,厉声逼问道:“公敛阳!你莫不是又想耍诈?” 众人皆转眼望向公敛处父,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也只得顺从了叔孙辄的要求。 “凡与我盟……” 直到公敛处父念完最后一句誓词,叔孙辄这才终于松开了兄长的脖子,将他推向对面。 公南则赶忙上前搀扶住了脚步虚浮的叔孙州仇。 趁着这会儿,叔孙辄还不忘冲着宰予拱手致歉道:“昔日的恩情还未报答,没想到,今日却又欠了您一桩。” 还不等宰予回答,谁知就在这时,公敛处父忽然大喝一声。 “叔孙子已然无恙,放箭射死贼人叔孙辄!” 此话一出,众人齐声喊道:“不可!” 而叔孙辄则呛朗一声拔出刚刚收起的利剑,又惊又怒叫骂道:“公敛阳,你想背叛誓言?你难道不怕受到诅咒吗?” 公敛处父冷声道:“盟誓,是君子参与的事务。与你这般小人何干?从前纣王命令巫师日夜不停的诅咒武王的军队,然而依旧无法改写牧野战败的结局。 你这贼人,依附阳虎,挟持兄长,意欲弑君,如此大罪,岂是三两句话的盟誓就能抵消的!” 公敛处父今日憋了一天的气,先是想杀季孙斯,结果被孟孙何忌否决。 后是想要激怒叔孙辄,借他之手除掉叔孙州仇。 结果这两招都未能成功。 现在如果再不能杀掉叔孙辄,那他之前命令射击叔孙州仇的事情就没办法解释。 他被叔孙州仇记恨倒还在其次,如果因此而使得叔孙氏与孟氏交恶,那公敛处父觉得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可在场这么多人,地位比他高的多不胜数,也轮不到他来说话。 季孙斯劝道:“公敛子,都已经做过盟誓了,就不宜改悔了吧?” 叔孙州仇也脸色发白的喘着粗气道:“我实在是不愿意背负上弑杀弟弟的恶名啊!” “可……”公敛处父假意道:“如果不杀掉叔孙辄,那么,跟随阳虎作乱的几个匪首,就等于没有几个受到惩治的,如此一来,今后还如何向国人申明正义,治理国家呢?” 宰予见他还不放弃,于是便开口道。 “从前,齐国派人向我国索要传世之宝岑鼎。先君庄公舍不得,却又怕得罪强横无礼的齐国,就打算以一假鼎冒充。 但齐人说:‘齐国人不相信你们,只相信以真诚正直闻名天下的柳下惠。如果他说这个鼎是真的,齐国人才放心。’ 庄公于是只好派人求柳下惠。柳下惠说:‘信誉是臣下一生的珍宝,如果说假话,那就是臣下自毁珍宝。以毁珍宝为代价来保住你的珍宝,这样的事怎么干?’ 庄公无奈,于是只得以真鼎送往齐国。 由此可见,信誉才是天下间最为珍贵的宝物。现在,公敛子为了图一时之快,而舍弃信誉,却自以为这样做能够为百姓立信,并借此治理国家。 这就好比本想往南方走,却驾着车往北走。行动和目的正好相反,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很滑稽吗?” ------题外话------ 遇见月票的那一天,我的整个星河都亮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还有意外收获?(4K8) 虽然宰予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放不放过叔孙辄,这不是从道理上说不说得通的问题,关键点依旧在于各方利益能否达成一致。 宰予的场面话只是给了公敛处父一个台阶下,至于他要不要顺坡下驴,还是得看站在他背后的孟孙何忌究竟是什么想法,而季孙斯与叔孙州仇又想如何处置阳虎的叛党。 众人中,最过无助的莫过于叔孙辄了。 他仰面长叹一声,只恨自己怎么会昏了头脑相信盟誓。 他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好不容易想按规矩来一次,结果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早知道,刚才还不如把兄长一刀剁了呢。 这样的话,路上最起码还能有个人作伴。 公敛处父开口道:“我听说,有的罪行可以赦免,而有的罪行则不能赦免。现今,叔孙辄犯下谋逆的大罪,又妄图杀戮自己的兄长。 这就是犯了两重的死罪了。现在,他虽然遵守誓约,释放了叔孙子,但难道可以躲避谋逆的罪责吗! 《书》的《吕刑》一章中说过: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 审判有罪之人,要上下比较其罪行,不要错乱供辞,不要采取已经废除的法律,应当认真察看案情遵循刑罚,并且要认真审核。 如果是犯了重罪,但犯罪情节较为轻微的,就将刑罚降低一等进行论罪。 如果犯的罪行较轻,但是情节恶劣的,则要从重论处的,必须用大刑来处罚。 现在,叔孙辄弑亲的情节较为和缓,而叛乱的罪行却极为恶劣。 即便两相抵消,还是应当受尽万刀而死。 您是孔夫子的高徒,熟知《诗》《书》《礼》《乐》之精髓。 既然如此,您又怎么能够舍弃《吕刑》的教导,单单以盟誓的誓辞为准呢? 这难道不是违背了礼法,抛却了穆王与吕侯立下的准则吗?” 宰予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精神了。 奶奶的! 公敛处父! 你开大了是吧? 把《吕刑》都给搬出来了! 公敛处父这番话的极为尖锐,论点也十分明确,又把周穆王和吕侯扯出来做大旗。 这样的辩辞,就算换了孔门中的大部分弟子来,都得被公敛处父压制。 因为孔门弟子虽然都读诗书、习六艺,但因为孔子的施教因人而异,所以孔门学子的专长都有所不同。 像是公敛处父这样单独抛出《吕刑》设问的,恐怕孔门里面能够从容应答的,也就只有漆雕开这样专研《书》中奥义的偏才,抑或是长于政事一科的冉求、子路、高柴等人了。 但不凑巧的是,宰予偏偏也对《书》感兴趣。 而为了搞他的新周礼,宰予更是将诗书礼乐从头到尾都研究了一遍。 就这么一位天天琢磨着该在什么地方刨周礼命根子的人物,公敛处父拿《吕刑》来驳斥,显然是自讨苦吃。 宰予道:“您既然以《吕刑》来说明,那自然也应该知道,《吕刑》中还说了: 各种刑罚的轻重允许有些灵活性。刑罚时轻时重,相同或不相同,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 审判案件不能只靠着巧言善辩,要能够做到善良公正,才能让判决准确无误。 应当怀着哀怜的心情判决诉讼案件,明白地检查刑书,互相斟酌,都要以公正为标准。 不论是当刑,抑或是当罚,都要详细查实。 要做到案件判定了,人们信服。如果改变判决,人们也信服。 现在,您要将死罪加在叔孙辄的身上,然而却不能使他信服,这难道符合施行刑罚的准则吗? 而他不服从刑罚的原因,正是因为先前公敛子你愿意同他进行盟誓,并以释放叔孙子为代价,以此来交换宽恕他的罪行。 许下了诺言,却不愿意兑现,这是有损于仁义的做法。 而对待谋逆这种大罪,未曾禀明国君、司寇与士师,便擅作主张给人定罪,还要独自处决罪犯,这又不符合使用刑罚的原则。 况且三桓世代执掌鲁国的大政,鲁国的百姓都以季氏、孟氏、叔孙氏为表率,如果三桓都不在乎盟誓的约束作用,那这种行为很快就会民间传递开来。 正所谓: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从前晋文公奉行节俭,衣食住行都奉行朴素,他赞赏能够安贫乐道的士人,因此文公的臣下都穿着母羊皮缝的裘,束着牛皮带来挂佩剑,头戴熟绢作的帽子。 每天从早到晚,穿着这身打扮进出晋国公宫,前来拜见文公的人数不胜数。 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上位者率先做出了表率,所以臣下们就纷纷效仿他的行为。 现在,如果您打算让三桓背叛盟誓,抛弃自己的誓言,不顾神灵的约束,去处死叔孙辄。 那么,我们又何必费尽心力去驱逐阳虎呢? 我恐怕再过不久,像是阳虎那样的违背誓言背弃主君的人,将会在鲁国像是大江奔流一样奔腾不绝的出现。 当年大禹远离妻儿老小,带领族人耗费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才疏通了天下江河,使得流水归入河道,不再横流陆地、残害万民。 然而,今日仅仅只凭您一句话,便足以使得鲁国再次陷入‘洪流’。 杀一人易,断江流难。治乱罪易,逆风气难。 到了那时,您难道依然打算从腰间拔出长剑,去截断奔流的江河,去斩断已经建立的不正风气吗? 这种既有损于仁义,又败坏了道德,还不符合礼制的做法,请恕宰予才疏学浅,我不知道公敛子您这样干,到底是出于何种考量!” 宰予的话说的很重,饶是公敛处父这样的强人听见,都不由气弱。 宰予的三个论点‘有损仁义’‘败坏风气’‘破坏礼制’,其中打在公敛处父痛点上的,还是最后一点‘破坏礼制’。 本来他不提刑罚还好,他这一提,直接就把是否杀死叔孙辄的性质给改变了。 本来他啥话不说,直接动手杀叔孙辄,还可以用平定叛乱、抱全孟氏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提到刑罚,那叔孙辄的死活,就变成了量刑多寡的问题,而最终结果如何,则应当移交鲁国司法系统处理。 像是谋逆这种大罪,必须得经由士师调查取证,再交给有司进行核实,再由大司寇审理案件,之后再交由国君审核确认后,才能下最终定论。 而这一套程序里,他作为孟氏的家臣,是完全不应该掺和进来的。 公敛处父本想借着《吕刑》上纲上线,逼宰予就范。 结果没成想,宰予技高一筹,反倒利用《吕刑》将他一脚踢出局。 这时候,公敛处父就算再强硬,也知道应当退让了。 他长叹一口气,俯身拜道:“我的才学低浅,未能领会《书》中真谛。今日,确是从您这里受益良多。叔孙辄的事,就依照您说的那么做吧。” 至于一旁的叔孙州仇和季孙斯听了宰予的话,也不由地坚定了不能杀掉叔孙辄的想法。 让公敛处父退让的是‘不符礼制’,而让这两个虫豸产生触动的,则是‘败坏风气’这一点。 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阳虎之所以敢玩下克上,说到底还不是和三桓学的吗? 全国上下的百姓,谁都可以指责阳虎犯上作乱,唯独三桓不行,作茧自缚只能算是活该。 三桓都敢驱逐先君昭公了,那阳虎绑个季孙斯,还想要取三桓而代之,好像也不算过分嘛。 从前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今日宰予的话却算是将他们点醒了。 他们也纷纷向宰予拜道:“您对待这件事的看法,我们没有异议。” 而宰予见到所有人都不再反对,也不由松了口气。 公敛处父等人不反对,是因为各自都有所打算。 而对于宰予来说,他想要保下叔孙辄,当然也不是什么出于什么朋友情谊,而是因为当众背盟实在太影响他菟裘宰子在鲁国的风评了。 虽然熟悉宰予的人都知道,宰予是个反复试探仁义道德底线的家伙。 但鲁国的民众可不知道宰予的真实面目,在百姓的口中,菟裘宰子可是孔子门下出类拔萃的君子典范呢。 也正是因为宰予既有赫赫功绩,又有仁德之名,所以他在鲁国办起事来,比一般的卿大夫都要容易不少。 同样一件事,阳虎办起来,别人总容易往坏处想,觉得虎子是不是又准备整什么大活。 而如果是宰予来操办,则正与之相反,民众总愿意从好的地方来考虑。 哪怕宰予把事情办砸了,大伙还是认为他不是故意而为,而是有小人从中作梗。 又或者是,其中定然存在何种难言之隐。 如果因为区区一个叔孙辄就把他宰子的金字招牌砸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宰予想到这里,也不由在心中暗自腹诽道:“下次再遇见这种事,我可不来了!娘的,本来好心好意地过来帮个忙,结果差点把自己给撂进去,以后我要是再……” 谁知宰予还没骂完,就忽然看见叔孙辄来到他的身前拜伏。 “宰子大恩,莫能忘却。如若不弃,我愿脱离季氏,拜在您的帐下为臣。” 而在叔孙辄表态后,那些先前跟着他攻打叔孙氏的党羽和上军士卒,也纷纷放下兵器拜伏。 “我等也愿追随宰子。” “嗯?!” 宰予见状,眉头一皱,心中惊呼:“还有意外收获?!” 他心里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叔孙辄和这些士卒们这么做的原因。 虽然公敛处父等人经过他的劝说,愿意放他们一马。 但就这些人先前打算背叛盟誓的态度来看,信他们还不信鬼呢。 现在他们口头上虽然答应兑现诺言,但也不是没有秋后算账的可能性。 与其继续追随季氏,还不如眼一闭心一横,干脆投了宰予呢。 傻子都能看出来,宰予在三桓那里的面子有多大,而且他本人做事还这么讲究。 跟着他混,进,可求得富贵,退,也能保全亲族。 宰予想明白了这一茬,不由得对叔孙辄高看一眼。 平时还瞧不出来,居然还是个他娘的聪明人! 宰予粗略的扫了一眼在场的士卒,感觉这至少也有个小几百号人手。 于是,他也只得假意面露难色的对着叔孙辄说道:“我虽然愿意收留你们,但是诸位皆是季氏的贤德之士,恐怕季子不肯应允啊!” 季孙斯闻言,自然知道宰予是啥意思。 但他瞟了眼面前的人数,让他直接送这么多人给宰予,那必然是不乐意的。 可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他不答应的话,又担心这帮人心生叛意。 正在季孙斯思忖之际,叔孙州仇走到了他的身边。 叔孙州仇虽然身上带着伤,疼的龇牙咧嘴,但这时候也没忘了从旁拱火。 对他来说,只要是能让季氏出血的事情,他举双手赞成。 他小声道。 “宰子今日为了驱逐阳虎,恢复季氏立下天大功劳。若是不能对他加以封赏,只怕以后国人都不愿再为您尽力了啊! 况且这些人里面还夹杂着阳虎的叛党与叔孙州仇豢养的士人,如果您强行留下他们,又打算如何来使用呢? 与其您来头疼这个问题,不如将这些人交给宰子教化。 这样一来,您既可以得到不吝赏赐的美名,又可以远离本性邪辟的小人,何乐而不为呢?” 季孙斯闻言有些意动,但让他一下送出几百户给宰予,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肉痛。 于是,他又转头望向公敛处父,开始询问他的意见。 “公敛子以为如何?” 公敛处父也是个实打实的倒季派,你问他,他当然也是赞成。 但他对于宰予几次三番阻挠他的行为颇有不满,所以此时季孙斯问他,他便暗地里使了个绊子。 “我也赞成叔孙子的看法。只不过,这些人都是谋逆的罪人。即使国君仁德,最后决定宽恕他们的死罪,也不应令他们逃脱所有的惩罚。 我觉得,您不如向国君禀明情况,命令宰子率领这些人前去征讨那些追随阳虎叛乱的城邑。 如此一来,也可以让他们利用战功来抵消自己应当受到的刑罚。 国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也一定会赞赏您处事公正、赏罚分明的。” 季孙斯听到这里,不由眼前一亮。 说的对啊! 反正那些城邑迟早要讨伐。 与其派出顺服于季氏的上军讨伐,不如用这些谋逆之人前往攻打。 攻城战向来难打,攻方伤亡一向巨大。 如果采纳公敛处父的建议,这些人在攻城时死了也不算是季氏的损失,而变成了宰予的损失。 如此一来,他就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 而宰予率军攻城,如果攻下来了,那他到时候,也可以用阳虎是季氏家臣,因此他的封地应该归属于季氏的理由,将那些城邑拿过来。 孟氏和叔孙氏也别不服,不服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作为鲁国的君子,想必孟子和叔孙子的数科学得都不错吧? 我来给二位出一题。 问:一旅五百人,一军有二十五旅,那么一军有多少人? 我赶时间,请二位尽快作答。 想明白了这一点,季孙斯感觉自己可真是商纣王做刺身——七窍玲珑啊! 当然了,如果宰予攻不下来那些叛乱城邑,那也没关系。 那样的话,就算是菟裘大夫能力不行,曲阜国人和朝中的大夫们也不要在我面前逼逼赖赖。 我可不是没有给过菟裘大夫支持。 这大几百号人,都是从季氏手里实打实掏出来的啊! 而且,我季氏都给了这么多支持了,总不能全部让我买单吧? 叔孙氏和孟氏难道不应该给宰予一点支援吗? 讨伐叛乱城邑乃是国事,我季氏掏多少出来,叔孙氏和孟氏也得跟上。 三桓都是鲁国上卿,应该没有什么不同。 既然受了国家的恩惠,你们两家又怎么能不承担国家的职责呢? 须臾之间,季孙斯只觉得神清气爽茅塞顿开,他朗声笑道。 “我听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既然你等愿意归附宰子,那我又怎么敢进行阻拦呢?” 宰予也没料到季孙斯居然会这么痛快。 “季子,您的意思是?” 季孙斯装作忍痛割爱道:“我没有德行,无法约束臣民。我的家臣叔孙辄,还有和他手下的这一旅民户,就全都托付到您的手上。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您的臣民了。” ------题外话------ 读者的美,表现在他专注于阅读……我看读者,不看外表,而是内在的读者味和亲切感。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二章 孔儒的机遇(4K2) 曲阜的学社之中,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腥味儿。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怪味,是因为刚刚参加了平复叛乱行动的孔门弟子正齐聚此处互报平安。 大家伙几乎人人带伤,就算运气好没有受伤的,身上的衣服与铠甲也都沾满了灰尘与血气,看上去黑里透红,只觉得脏兮兮的。 而往日里让人觉得慈善温厚的孔老夫子,则一脸疲惫的正坐于杏坛之上闭目养神,他的衣袖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几个洞,露出虬结坚实的肌肉来。 台下的学生们见状,虽然想要询问夫子是否需要换件衣衫,但到了最后,还是没人敢去开这个口。 没办法,不是他们胆子小,而是夫子现在这模样的威慑力实在过于惊人。 夫子虽然是天下称誉的知礼君子,但君子两个字是在称赞夫子的品格与学识。 至于夫子的面相,实在是和‘温润如玉’四个字不沾边。 哪怕你让商瞿来评价,他也只敢说一句‘骨骼有异于常人,实乃天生异相’。 让宰予和子贡这两个伶牙俐齿的‘马屁精’来描述,那也只能说一句‘夫子的长相就好比山羊放屁——有阳刚(羊肛)之气’。 至于后辈子孙对夫子的描述,那就更不讲武德了。 荀子更是直接在书里来了这么一句: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所谓蒙倛,是新年到来时,为了驱逐疫鬼祈福来年请出的神像。出丧的时候,为了吓阻孤魂野鬼,也会把蒙倛给请出来。 单是从蒙倛的功能上,大家伙应该也能猜出这东西大致是什么长相。 凶恶如蒙倛的样貌,再配上魁梧如山的身躯,以及摆放在身边的带血兵器。 还有台下这一群看起来同样穷凶极恶,就差把‘全员恶人’四个字写在脸上的学生们。 寻常人从学社门口路过,知道的,明白这里是曲阜孔夫子的课堂。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鲁国的哪个武装暴力社团在集会呢。 正当学生们窃窃私语,商量着谁去上前给夫子加件衣服时,只见子路胸前插着两根箭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孔鲤见到子路这个打扮,惊声问道:“子路,你受伤了?” 子路闻言,只是闷闷不乐地揪住胸前的箭矢,向外猛地一拔。 众人随之望去,这才发现子路原来穿了两层甲,这箭矢虽然穿过了第一层,却没有伤到他的肌肤。 孔鲤见状,瞬间松了口气。 他说道:“没伤就好,这次阳虎叛乱,有一些同学死在了乱兵之中,我们方才见你没到,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呢。” 子路不高兴地说道:“祸乱国家的贼人,也想伤了忠正之士的性命?不提这个了,我听说子我被国君派去追击阳虎,他追上了没有?” 孔鲤摇头道:“追上是追上了,但阳虎狡猾,最后又让他逃脱了。” “啊?阳虎跑了?!” 子路一听这话,气的将剑狠狠地插进了地里。 “早知道,我就和子我一起去追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方才一直闭目休养的夫子睁开了眼睛。 “由啊!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战胜了阳虎,大家正是高兴的时候,你为何要发怒呢?” 子路听到夫子点他的名,也不隐瞒,而是悲痛道。 “从前我问您:‘应该如何对待杀害父母的仇人?’ 您回答说:‘拿枕着盾牌当枕头,躺在草垫上入睡。与仇人不共戴天,不报此仇,永不出仕。兵器要常带在身,不论是在集市或官府遇见仇人,都要立刻拿出武器与他决斗,不必返家去取。’ 我又问:‘应该如何对待杀害亲兄弟的仇人?’ 您说:‘如果出仕,则不和仇人在同一个国家里做官。如果奉君命出使到仇人所在的国家,即使相遇也不能和他决斗。其他情况,则应该与之决斗。’ 我又问:‘那应该如何对待杀害远亲的仇人?’ 您说:‘自己不要带头动手,如果受害人的亲属为他报仇,你可以拿着兵器陪在后面协助。’ 现在,我家中的幼弟因为阳虎发动叛乱而死于战乱。 而我的远亲里,也有人因为卷入事件受伤死去。 所以,我本打算依照您的教诲,前去与阳虎决斗,为昆弟和亲人复仇。 然而在子我追击阳虎时,我未能及时清除南门的叛党,导致没有时间跟随子我手刃仇人,从而让阳虎得以脱逃。 我是在恨自己无能啊!” 孔子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表示赞许道:“你能存有这样的心思,那便已经足够了。” 子路闻言,还是郁郁不乐。 “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空话罢了,夫子为何要赞许我呢?仇人得以逃脱,而我却不能将其手刃。难道亲人的魂灵会因为我的这三两句话,便原谅我未能替他们复仇的行为了吗?” 子路此话说完,不待孔子开口,一旁的子贡就代为回答道。 “子路,你这是未能领会夫子想要表达的含义啊!” 子路不解道:“夫子想要表达的是何种含义?” 子贡道:“你难道忘了吗?从前夫子给我们讲述丧事操办的流程。 夫子说:‘丧礼的标准是没有定数的,根据家庭的贫富程度,把握住贫富的限度来操办就可以了。 家庭富裕的,下葬时也要依礼行事,死者的仪容打扮,随葬用的物品,也不能超过礼的规定。 如果家庭不富裕,只要死者身上盖的衣物或被褥能遮住身体,用绳子悬吊着棺木下葬,哪怕是这样简单地安葬,又有谁会责难你失礼呢? 所以举办丧事,与其哀痛不足而礼仪完备,不如礼仪不足而哀痛有余。 举行祭祀,与其恭敬不足而礼仪完备,不如礼仪欠缺而恭敬有余。’ 当年吴国的延陵季子到齐国去访问,在返回的途中,他的儿子死在齐国的嬴地与博地之间。 夫子为了学习延陵季子主持丧礼的流程,甚至不惜耗费数天的时间,专程前往观礼。 延陵季子给儿子入殓时,穿着平时的常服,儿子的墓穴的坑不深,不至于见水,也没有陪葬的明器。 下葬之后,坟头的长宽正好封住坑,高度刚刚超过胳膊肘。 坟头做好后,延陵季子袒露左臂,从右向左绕着坟头走,并且哭喊了三次,说:‘骨肉回归于土,这是命呀!你的魂魄无所不往,无所不往!’ 说完,延陵季子就启程回国了。 然而,这样简约的丧礼,夫子却评价说:‘延陵季子主持的葬礼,是很合乎礼制的。’ 而我国举行禘祭这样盛大的祭祀典礼时,夫子却又说:‘举行禘祭的仪式,从完成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想看下去了。’ 究其原因,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就是因为延陵季子为儿子主持丧礼,虽然流程简单,所用的仪式和器物也很简朴,但哀痛儿子死去的情感已经表达充分了。 而我国所举行的禘祭,虽然规模盛大,参与的人数众多,所用的器物与各式礼仪也很完备复杂。 但等到第一次献完酒以后,参加禘祭的君臣就全部懈怠下来了。 虽然仪式尚在,但那些繁复的礼节与冗长的流程却都变成了浮于表面的虚辞。 参与者的内心再没有半点儿恭敬虔诚的意思,所以夫子才会说,第一次献酒之后,他就不再想看下去了。 现在,你想要为亲族复仇的情绪已经表达充分。 虽然阳虎得以脱逃,但当时你正在为国家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阳虎的逃亡又怎么能怪到你的身上呢? 况且,现在你想要诛杀阳虎的情绪如此强烈,难道等到你未来见到阳虎的时候,他还会从你的手中成功逃脱吗?” 子贡这一袭话说完,子路的心情终于有了些好转。 他不好意思的向子贡致歉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先前我那么生气,反倒显得气量小了。” 他看了眼庭院里几乎人人带伤的孔门弟子,向大家拱手道。 “之前,是我考虑的不周到,让大家担心了。” 子路这话刚说完,便听见门外响起了车轮转动的声音。 宰予、申枨、冉求挨个从车上跳下,迈步走进学社。 宰予一看见子路,想也不想的就开口问道:“子路,你有兴趣去做费邑宰吗?” “费邑宰?”子路听到这三个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季氏把费邑交还给国君了?” 冉求听了,笑了声:“费邑是季氏族人群聚的地方,季氏怎么可能交给公室管理?” 子路不解道:“没有交给公室,那我做哪门子的费邑宰啊?” 申枨道:“子我是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做季氏的家臣。” 子路听到这里,更想不明白了:“子我邀请我做家臣,那我也是做宰氏的家臣。再说了,我一个公室的臣子,怎么就要跑去做季氏的家臣了?” 宰予笑道:“还不是阳虎闹得吗?季子因为阳虎叛乱,现在还心有余悸。这次平叛,为国出力的,多是咱们这样的寒微之士。 而那些大族庶子、季氏支脉,大都选择追随阳虎叛乱。 所以,季子便觉得,与其任用那些祖祖辈辈侍奉季氏的家臣,反倒不如用一用咱们这些学习诗书、恪守礼法的儒生。 而现今,费邑宰公山不狃平叛有功,即将升任季氏家宰,所以费邑宰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因此,季子先前便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的。我思来想去,咱们孔门弟子中,有能力担当费邑宰的,恐怕也就只有政事与军务两科皆属上上的你了。 怎么样,子路,你有兴趣去侍奉季氏吗?” 宰予这话刚说完,在场的孔门弟子无不眼前一亮。 这段话虽然明面上看起来,是宰予代替季孙斯邀请子路出任费邑宰。 但实际上,却有意无意地放出了季氏打算大肆启用寒微士人的消息。 这倒不是季孙斯忽然脑洞大开,而是阳虎实在把他吓得不轻。 如果说,鲁国的国政是由三桓把持,那么三桓的家政实际上也是由几支强势的家臣家族共同把持。 在季氏的族内,就存在着公山氏、公父氏、公西氏、公仪氏、秦氏、阳氏等若干季氏小宗。 这些家族的祖先,都是季氏的庶子。 在季氏主脉强盛的时候,他们就与季氏互相成就,而当主脉衰落时,就容易搞出阳虎之乱这样的事来。 如果任用这些在季氏族内根深蒂固的支脉,保不齐啥时候就会再整出一个阳虎。 而任用寒士,则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鸠占鹊巢的事情发生。 因为这就好比开公司,以前的季氏属于家族企业,管理层都是自己的三姑四舅。 如果经营不善,你又不好问责,久而久之,容易倒闭。 如果经营得当,又容易被这些沾亲带故的原始股东们稀释股权。 而现在任用寒士,就好比聘请职业经理人代为管理企业。 经营的好,顶多给多发点工资分红。 经营的不好,直接一脚踢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虽然职业经理人远远比不上股东,但对于大部分孔门弟子来说,哥们以前那都是土里刨食、饥一顿饱一顿的。 现在有机会逆天改命,坐上总裁办的办公椅,摇身一变当上金领白领,还要什么自行车? 毕竟宰予那种发迹路线,只有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才有可能做到。 而除开宰予这样的天选之人,顶流寒士最多也就是混成夫子这样了。 夫子他爹虽然是陬邑大夫叔梁纥,但夫子本人由于是庶子,并且还是不被承认的庶子,所以并没有继承哪怕一星半点的遗产。 夫子幼年靠着母亲教育,少年时靠着勤工俭学磨砺学问。 等到及冠以后,先是靠着懂数学,帮人家当账房换取一些钱和食物。 后来,又在公室那里谋了个看仓库的胥吏职位,一边读书一边干活,厚着脸皮去拜访来到鲁国的各国学者,向他们请教学问。 攒下一些积蓄以后,又搭车前往成周,去向苌弘和老子求学。 夫子这么夜以继日的努力求学,到了三十多岁,名气这才慢慢流传开来。 而就在此时,先君昭公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打击三桓,就请出夫子这样的知礼之士出仕,让他担任了中都宰。 以夫子的才华和努力程度,都得学到三十岁,还得碰上机遇,然后才有发迹的机会。 而现在,季氏忽然对全体有志寒士敞开怀抱,这如何让大家不动心呢? 大家各个面露喜色,纷纷觉得自己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就连身上的伤口看着也可人了。 而子路在理清楚前因后果后,也产生了动摇。 虽说他现在是公室的上士,再往上一级便是大夫。 但是个人都知道,从上士到大夫,那就是一道天堑。 能够用军功跨越这道门槛的,鲁国近几十年中唯有两人。 一个是宰予,至于另一个,则是夫子的父亲,力举城关的叔梁纥。 是继续待在公室等待机会,还是去拿到唾手可得的费邑宰呢? 子路感觉,自己正面临着人生之中,最为艰难的决定。 ------题外话------ 今天的月票比昨天多,这就是希望。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三章 厕所会谈(6K4) 就在子路思考该不该成为季氏家臣时,宰予发现一旁的子贡此时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的。 他一看便知,这小子估计是有什么事找他,于是宰予便开口道。 “你先考虑着,反正这事也不着急。我有些腹痛,先去解决一下,咱们回来再聊。” 语罢,宰予便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朝着学社中的厕溷走去,而子贡在周围转悠了一圈后,也很快跟了上来。 学社里的厕溷有三个隔间,宰予占了中间一个,子贡便顺势进了左手边一个。 他刚进去还未等蹲下,便听见隔壁传来了宰予的声音。 “这么急着找我作甚?” 子贡压低嗓音道:“现在大局已定,按照规矩,再过几日,国君便要命令三桓对参与平叛的功臣论功行赏。” 宰予听到这里,想当然地问道:“怎么?你想让我帮你谋个好差事?” 子贡闻言,不屑道:“我还需要差事吗?现在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你就是让我做执政卿我也不稀得做啊! 你看看子渊,不过才做个上士司书,就已经累得不成人形。而他一年到头的俸禄,也不过三百石而已。 三百石,撑死也就是两百亩田地一年的产出,养活十口人罢了。就这么点东西,过得还不如一些家境殷实的国人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上士的活谁爱干谁干,我反正不干。 现在我在你的行人官邸里做个掌交就够累的了,现在你又想在国君面前表荐我,帮我升职,是不是打算继续拿我当牲口使唤?” 子贡话音刚落,还未等宰予回话,便听见最右侧的隔间里传来了颜回幽怨低沉的嗓音。 “子贡,原来你一直都这么瞧不起我吗?吃公室的饭,就那么丢脸?” “嗯?”子贡被吓了一跳:“子渊,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 颜回道:“你和子我也没问过我在不在啊!” 宰予赶忙打圆场道:“子贡,你可不能单拿粟米的多少,来评价公室官职的高低啊! 再说了,虽说公室的上士看起来俸禄不多,但你没有考虑到一些其他方面的收入啊! 就拿咱们鲁国举例,每年春祀秋尝、禘喾郊稷这都是固定的,如果遇上一些特殊的年头,还得祭祀天地日月、水旱之神。 这也算下来,一年中大的祭祀至少四场,小的祭祀更是数之不尽。 但凡是祭祀,总得用到五谷、牺牲吧? 办完了祭祀之后,这些祭谷、祭肉还不是得分发到参与祭祀的官吏手里? 单就这些东西,一年下来也不少了。 更别说上士还会再加授田宅,而且像你这样做生意的商人,若是得到了司市这样掌管市场的治教政刑、量度禁令的官职,那不就……” 说到这里,宰予忽然不说了。 坏了,我这破嘴,这不是差点把他教会了吗? 谁知子贡听见,大为鄙夷:“区区司市而已,咱们先不论上士只能担任小司市,就算我真的能担任统领国中市集的司市又能如何? 我做的可是跨越国家界限的天下贸易,你我若能力合一处,别说鲁国的司市了,就是天下各国的国君大夫,哪个见到我敢不礼遇有加? 上月我去了趟杞国,我刚刚在旅舍下榻,那边杞子便已经派了车马过来请我赴宴。那些愚笨的人,只以为这是杞子礼贤下士。 但你与我都清楚,这是去年咱们与杞子达成的盟誓协议起了作用。一年二十万钱,再辅以金银宝器,便能让杞子在酒宴上对我眉开眼笑,杞国大夫无不入座作陪。 我若是心甘情愿的去做区区司市,那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凑的出二十万钱啊?” 子贡这番话,把宰予都给说的一愣一愣的。 寻常人这么说,宰予可能要笑他狂妄,但对于子贡来说,说这话还真不能算狂。 因为按照图书馆的文献中,子贡即使没有跟着他混,今后也依然成就了一代巨贾。 《史记·货殖列传》中更是记录了这小子后来的作为,说他: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 简而言之,就是说,子贡这小子发财以后,就乘着豪车带着门徒,在天下间到处撒币,搞政治游说。 他周游天下拜访诸侯,各国国君见他时,与他分别立在正庭的两侧,以平等的地位相对行礼,以此来表示他们对子贡的尊敬。 而他去越国游历时,越王勾践甚至下令清空了都城会稽的主干道来迎接子贡入城,后来,又觉得这样做依然礼数不周,于是索性亲自跑到郊外去等候他。 而在子贡停留的这段时间里,勾践又先后多次乘车来到子贡下榻的驿馆来向他请教治国学说。 而他造访齐、晋等国又相继受到了国君或卿大夫等重要人物的礼遇,齐景公、赵鞅等人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而杞子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他的咖位放在这些人面前,确实是不太够看。 而根据一些来源不明的不可靠野史记载,子贡晚年玩腻了以后,又在齐国出仕做了大夫,甚至于他的儿子端木炅后来还一度出任齐国卿相这样的高位。 如果这些记载属实,而我又的确是死在了齐国的内乱中的话……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唰的一下,脸都黑了。 子贡,你小子当时要是在齐国的话,怎么不来捞兄我一手呢?! 真就眼睁睁看着兄弟我被田恒剁成‘老干妈’? 嗯?! 不过宰予转念一想,田常作乱是在齐悼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485年。 那时候夫子还在周游列国,子贡应当也陪在夫子身边,想必也没办法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吧。 正当宰予自我排解之际,隔壁坑的颜回开口了。 “其实俸禄于我而言,多少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事务能否于国家于民众起到益处。 夫子教导过我们: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已知,求为可知也。 一个人不应该发愁没有官位俸禄,而应该发愁没有为官的本领。不应该发愁别人不了解自己,而应追求能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才能。 现在我领着国家的俸禄,能够养活家人,还能让别人了解并认可我所学到的才能。于我而言,这便已经足够了。” 子贡听到颜回的这段话,不由地摇头道:“子渊啊!夫子所说的,这是对于君子的标准。你难道忘了吗? 他老人家还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如果财富能够争取得到,即使让我手执马鞭去做一个车夫,我也去做。但如果追求不到,那还不如去干我喜欢的事。 现在于我而言,上士的待遇算不得富贵,唯有大夫这样的权位才勉强可以使我满足。 然而要想取得大夫之位,是何其艰难。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去干我喜欢做的商贾之事。这不是同样没有什么过错吗?” 颜回想了想,点头应道:“夫子说过:君子和而不同。我虽然不能认同你的观点,但我愿意尊重你的想法。” 颜回话音刚落,宰予阴恻恻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我就和你不一样,我既不认同,也不尊重。子贡,你小子刚才那段话,是不是明里暗里地在讥讽夫子的所作所为算不得君子啊?” 子贡听到这话,吓得浑身一激灵。 他转念一想,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语有漏洞,而且还让宰予这小子抓了个正着。 他赶忙分辩道:“子我你别胡说啊!我可没有诽谤夫子的意思。刚才我和子渊的这段辩论,不也正好说明了夫子的权变吗? 君子的标准哪里是恒定不变的,只不过都是在顺应时代而变化罢了。 再说了,夫子也从来不自认为是君子,在他老人家口中,唯有晏子、蘧伯玉那样的人,才能算作君子。” 宰予步步紧逼道:“那你难道也不认为夫子是君子吗?” 子贡闻言哼了一声:“我听说,天下间每隔五百年,就会有圣人出现。五百年前,乃是周公,至于现在,则是夫子! 在我看来,夫子他岂止是君子,与我比较起来,他老人家就是周公那样的圣人!” 颜回和宰予听到这话,齐齐一乐,差点笑得掉进坑里。 子贡听到笑声,还以为他们俩是在嘲笑他拍马屁,于是便涨红着脸骂道。 “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子我,你也有脸笑我?你不是也说过‘夫子贤于尧舜’吗? 还有子渊,你就更过分了,你瞧瞧你说的那个话。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对于老师的知识与道德,愈仰望愈觉得其崇高,越钻研越觉得其艰深。 看它好像在前面,忽然间又像在后面。夫子善于有步骤地引导我们,用各种文献来丰富我们的知识,用礼仪来约束我们的行为,我们想要停止学习都不可能。 我已经竭尽全力,但夫子仍在面前高高地耸立着,虽想攀从,却觉得无路可走。 你俩这评价,不比我过分吗?” 宰予看他急眼了,逗乐道:“我们俩是说过这些话,但我们不像你端木子那样前后反复啊! 你跟随夫子学习的第一年,年末总结时,说自己的学识已经超过夫子了。 跟随夫子学习的第二年,年末总结时,说自己的水平应当和夫子差不多了。 跟随夫子学习的第三年,年末总结时,说自己距离夫子还很遥远。 现在,你又说自己就是个普通人,而夫子则是和周公差不多的圣人。 合着你跟着夫子学习了这么长时间,彼此之间的差距还越来越大了。 看来还是夫子教学的方法不对,耽误了一个好苗子啊! 如果你没有跟随夫子学习的话,那岂不是比周公还厉害的完人了? 因为夫子,让天下间少了一个完人,这样看来,他老人家的罪过可太大了啊!” 宰予对着子贡一阵阴阳,顿时把他弄得有些顶不住了。 子贡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是斗不过他的,因而只得把话题岔开。 “得了得了,都是陈年旧事了。年轻的时候,年少轻狂不是很正常吗?让你一通搅和,我都忘了我原来叫你过来是干嘛的了!” 宰予这才想起自己特地跑到茅厕来,不是为了和子贡一起品鉴夜香的。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子贡回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国君将要对平叛功臣论功行赏,如果从长远角度考虑,我希望你在先行推辞国君和三桓对此的封赏。 如果他们依然坚持要你接受的话,你便向国君提议先重赏公若弃这样担任公室官职的季氏小宗。 公鉏、公若这两支源自季武子的季氏小宗,你一定要格外注意,能归功尽量归功,能提拔尽可能提拔。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再向国君请求召回流亡齐国的大夫子家羁。” 宰予闻言想了想。 子贡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壮大公室的力量。 可,召回子家羁,他还能理解。 但为何要注意公鉏、公若和公鸟呢? 颜回此时听到他们的谈话,知道接下来他俩的言论估计颇为敏感,于是赶忙解决干净,随后开口告退。 而颜回走后,宰予便顺势向子贡提出了这个问题。 子贡也欣然为他解答。 子贡问道:“你还记得当初季平子时,季氏的季姒之乱吗?” 宰予略微回忆了一下,大概想起了这件事的经过。 大约是十几年前,季平子的叔叔季公鸟去世,由于季公鸟的儿子年纪尚幼,还不具备管理封地的能力。 所以,本着亲族之间互相帮衬的原则,季公鸟的弟弟季公若就和族内长者公思展,以及季公鸟的家臣申夜姑,一起协助管理季公鸟的家务。 本来这些叔叔伯伯帮忙管理家政,等到幼子成年后,再把权力交还给他,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件令后人称道的典故。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按照大家所预想的那样发展。 季公若、公思展、申夜姑接手家政后没多久,季公鸟的遗孀季姒便在一次妇人间的谈话中,向季氏家臣秦遄的妻子哭诉季公若想要调戏她,她不肯从命,季公若便对他拳打脚踢,而公思展和申夜姑也拿着这件事趁机要挟她。 秦遄的妻子得知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季平子的弟弟季公之和季公甫。 二人得知叔父季公若犯下如此兽行后勃然大怒,于是便亲自跑去和叔父对质。 但季公若却打死都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事,而另两个辅臣公思展和申夜姑也帮着季公若辩护。 季公之和季公甫一看这情况,立马将此事上报给了季平子。 于是,季平子便下令处决申夜姑,把公思展拘留在卞地。 至于叔父季公若,季平子碍于亲族关系,便不做公开处理。 季公若与申夜姑素来交好,他得知事情结果后,屡屡跑去季平子面前为申夜姑求情。 然而季公之却执意要杀申夜姑,最终季平子权衡之后,还是听从了弟弟季公之的建议,没有理会叔父季公若的请求。 季公若因为申夜姑被杀,自此以后便与季氏离心离德,恨死了季平子兄弟。 季公若的同母所生的胞姐是小邾国的国君夫人,他的外甥女则嫁给了宋元公。 当时季公若的外甥女准备把她的女儿嫁给季平子。 季公若当时正好跟随叔孙昭子在宋国访问,便跑去劝外甥女不要嫁女儿给季平子。 从这件事来看,也知道季公若对季氏的恨意有多深。 宰予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告知子贡,谁知子贡闻言,竟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所了解的,其实并非是真相。” 宰予一听,顿时好奇道:“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子贡道:“当然了!你让我四处搜集情报,撒出去的那些刀币可不是白花的。 其实,大多数人所了解到的情况,与你都没什么区别。 但季氏部分族人口中叙述的故事,可不是大家所听到的那样。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些流传在外的故事,只是季氏为了遮掩族内丑闻所放出来的消息罢了。 大家都以为季公若才是恶人,实际上,他不过是为了保全兄长季公鸟的清名而忍气吞声罢了。” “那实际情况如何?” 子贡道:“其实季公若压根就没有调戏过季公鸟的遗孀季姒。 而是季姒和管伙食的仆隶檀私通,害怕被前来主持家政的季公若发现,所以才让侍女打伤自己,向公之和公甫诬告季公若、公思展和申夜姑。 季平子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下令逮捕他们三人。 可后来搞清楚状况以后,季平子感觉这件事颇为棘手。如果向外界公开真相,季姒与仆隶私通的事实,还不如谎言好听呢。 这种行为实在太丢季氏的脸面。 而且,季姒与仆隶私通,而她的幼子又继承了季公鸟的爵禄。 如果按照这个情况推论,那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季公鸟的孩子呢? 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就相当于季公鸟断绝了子嗣。 按照规矩,断绝子嗣,则其名下封地必须归还公室。 所以说,如果季平子追求真相,季氏的利益必然受损。 与其这样,反倒不如和稀泥,就算知道里面有问题,也只能当做不知道处理。 而季公若在知道自己必须被冤枉的情况下,出于为家族考虑,也愿意接受了季平子的安排。 但是他向季平子提出要求,那就是这个恶名他可以背,但是不要因为这件事杀掉申夜姑和公思展。 可季平子的弟弟季公之却觉得,不杀个人没办法向外交代。 还容易让其他人觉得季氏内部管理混乱,主君季平子昏聩无能。 公思展作为季氏的族人,可以不杀。但申夜姑作为外人,可以拿他开刀。 季平子听从了弟弟的建议,但也让叔父季公若寒了心。 而季公若之所以不让外甥女嫁女儿给季平子,其实不光光是他讨厌季平子兄弟,而是当时季公若正在参与帮助先君昭公驱逐季平子的密谋。” 宰予听到这里,惊声道:“季公若还参与了驱逐季平子那档子事?” 子贡道:“何止是参与?他都能算半个主使了!先君昭公的儿子公为、公衍之所以劝说父亲攻打季平子,就是因为从季公若那里得到了信心。 公若氏的族人私下里都说季公若当时将私藏的宝弓于献给了公为,为的就是让公为答应攻打季氏。” 宰予听到这里,又问道:“公若氏与季氏的仇怨我大致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确可以信任。但公鉏氏那边……” 子贡道:“公鉏氏你就更应该提携了。你难道忘了吗?公鉏氏的公鉏极为了扳倒季氏,甚至都愿意追随阳虎。” 宰予问道:“公鉏氏与季氏又是什么仇?” 子贡道:“公鉏氏出自季公鉏,季公鉏、季悼子、季公鸟、季公若,这四个人都是季武子的庶子。 当时季武子没有嫡子,只有这四个庶子,按照礼法,其实应该拥立庶长子季公鉏为继承人。 但季武子喜欢二儿子季悼子,于是便想废长立幼。 但实际上,不论是季氏的家臣,还是国中的大夫,都不赞成季武子的做法。 当时,季武子召见家臣申丰,对他说:‘弥(公鉏)和纥(悼子)两个孩子,我都很喜欢,但还是想要选择更有才能的立为继承人。’ 申丰听到这话,也不回答,只是快步走出返回家中,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带着全家一起出走。 过了几天,季武子又召见申丰,问他的意见。 申丰连续三次下拜,对季武子说:‘如果您这样做的话,我现在就要套上车走了。’ 季武子担心他离开,便不提这件事了。 但他终究还没死心,过了一阵子,季武子跑去问大司寇臧武仲。 臧武仲听了,便开口道:‘只要季子招待我喝酒,我就为您拥立您的小儿子。’ 季武子听了很高兴,就招待大夫们来家中喝酒,还将臧武仲奉为上宾,让他主持敬酒的仪式。 等到宾客们献酒完毕后,臧武仲命令朝北铺上两层席子,换上洗净的酒杯,并在这时候召见季悼子,臧武仲走下台阶迎接他,大夫们看到臧武仲走下台,于是便都站起来。 而等到宾主互相敬酒酬答后,臧武仲才召见季公鉏,让他和别人按年龄大小排列座位,与宾客们一起入座。 季武子感到突然,脸上都变了颜色。 然而,申丰和臧武仲这样的苦心,终究还是没能改变季武子废长立幼的想法,他最终还是立了季悼子为储君。 但季悼子没等到继位,便先于季武子死去。 这时候,大家都以为季武子会让长子季公鉏继位了。 但后来季武子临死前,却命令,让季悼子的儿子季平子继承季氏。 季氏的不少臣子都因此为季公鉏鸣不平,公鉏氏更是因为祖上的恩怨,一直与季氏主脉不睦。 子我,如果你真的想要渗透季氏的话,又怎么能不对公若氏与公鉏氏多加照顾呢? 子家羁这样流亡国外的臣子,说到底,还是支持公室的君子。 有的事情,他们会做,但有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但公若氏和公鉏氏则不一样……” 子贡轻轻一笑:“只要能打击季氏,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 ------题外话------ 我无能为力地想念着许多月票。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四章 鲁之忠士 鲁国公宫,鲁侯端坐在殿堂之上,脸上还残存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他的下手方向,季孙斯与叔孙州仇与他几乎如出一辙,唯有孟孙何忌因为早已得知阳虎的叛乱计划,此时依旧能维持淡定。 而一旁的众位鲁国大夫们,有的才刚刚搞明白曲阜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另外一部分甚至没有心情去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身上挂着彩、脸上缀着灰,显然在来到公宫前经历了一场凶险的血战。 谋诸大夫子服回看着同僚们一个个如此狼狈,忍不住当堂痛骂道。 “从前我陪同先君昭公出访晋国,回来时,曾对季平子说过:‘晋国的公室恐怕要卑微了。国君年幼孱弱,六卿强横骄奢,这已经成了习惯,如此习以为常,公室能不卑微吗?’ 然而,当时季平子以为我年幼,并不相信我的言论。 而等到后来,他去晋国参加晋侯的葬礼时,才明白我所说的都是真相,还称赞我说:‘子服回的话可信,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看来子服氏后继有人了。’ 然而,平子虽然肯定了我的言论,却并没有将我的话记在心中。 他放任阳虎这样的家臣在族内做大,等到他一去世,阳虎便发动叛乱,窃取了季氏的权柄,代行国政。 现在,又妄图颠覆国家,进而灭绝自己的主家季氏,取代孟氏,改换叔孙氏。 从前平子与我为了晋国的命运而担忧,现在回想起来,难道不可笑吗? 晋国的国政最少是出自六卿,但鲁国的国政却取决于家臣。 此次曲阜兵变,倘若不是菟裘大夫引军力战,国君也定然将死于战火,如此一来,鲁国的宗庙祭祀将要如何延续呢?” 站在一旁的孟孙何忌听到这话,顿时品出了子服回话语中的隐藏含义。 子服回这话说的,明面上是在表彰宰予力战有功,但实际上却是在隐没孟氏的功劳,顺便还把阳虎作乱的大锅全都扔到了已经死去的季平子头上,借此来为季孙斯开脱。 如果不是在场的大家伙都知道子服氏与季氏向来亲近,换了个外人来听这段话,可能还真就被子服回给混过去了。 但想要糊弄孟孙何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孟孙何忌冲着身旁的弟弟南宫说使了个眼色,南宫说心领神会,立马来到鲁侯面前请命道。 “下臣同样赞成子服回的看法,此次平叛,菟裘大夫宰予率领菟裘甲士护卫公宫、保卫国君,还与小宗伯孔丘一同发动国人攻打阳虎,如此功绩,理应重赏。 而孟孙何忌撞破阳虎阴谋,从他的手中救下危在旦夕的季孙斯,阵斩阳虎从弟阳越,这同样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孟氏家臣公敛处父又领受上命,在北门联合谋诸大夫一同击退公鉏极,与宰予一同解救叔孙州仇,这样的功绩也不容忽视。 至于城内的诸多大夫,不论是东野氏、荣氏,抑或是子服氏、孔氏,乃至于国人中的殷民六族、商奄之民,全都立下赫赫之功。 如今城内乱局已平,下臣请求国君下令,诛灭季氏中跟随叛乱的族人,剥夺他们的封地爵禄,并以此来补偿、安抚那些在叛乱中立下功勋的忠贞之士。 以求做到赏励忠良、谴斥邪恶,肃正国中风气。” 在场的大夫们听到这话,顿时面有异色。 大家都看得出来,孟氏今天是和季氏杠上了。 不过说回来也是,阳虎虽然被赶出了曲阜,但现在季氏族内局势不稳,上军的指挥混乱不堪。 而孟氏的下军则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的原因,调度起来犹如挥舞手臂一样顺遂。 如果季氏不答应惩治那些过往跟随阳虎的族人,拿出一部分封地与田亩分给孟氏,恐怕今日是绝对无法善了的。 孟氏和季氏正面对垒,那么叔孙氏的态度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大伙齐齐望向因为失血而导致面色惨白的叔孙州仇,猜测着他到底会在季氏与孟氏之中选择哪一边。 叔孙州仇看见众人都在看他,也不想由自己抗下这个雷,而是开口道。 “孟孙的话虽有可取之处,但是下臣觉得,现在曲阜局势刚刚稳定下来,实在不宜再动干戈。况且,我听说,当初我国的贤大夫臧文仲处理国事时,总要三思而后行。 而现在,对待生死赏罚这样的事务,仅仅凭借几个人的三两句话便做出决定,难道不是太过于草率了一些吗? 再者说,菟裘大夫先前为了营救我时,曾经向那些追随阳虎的上军将士许诺,国家平叛只诛首恶,不伤从党。 那些受到阳虎蒙骗的士卒,因为相信菟裘大夫的信誉,所以纷纷放下刀兵向他投降。 然而,事到如今,您如果打算清算这些放下武器的从党,岂不是让这样一位替国家考虑的君子失去了信誉吗? 从前齐桓公拜管仲为相,向他请教为人君主、治理民众的道理。 管仲回答说:‘善于责备自己的君主,民众就不会责备他。不肯责备自己的君主,民众就会责备他。 所以,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刚强的表现。修养自己的德行,是智慧的表现。不把不好的事归咎于别人,是仁义的表现。 所以,明智的君王有了过错就归咎于自己,有了好事就归功于民众。 有了过错就归咎于自己,自己就会警惕。 有了好事就归功于民众,民众就会感到喜悦,并前来归附了。 现在,只要您能够做到把好处归功给民众,以取悦他们。把过错归咎于自己,从而引以为戒。 那么,齐国就可以得到治理了。’ 我私以为,管仲说的有道理。还请您慎重的思考后,再进行决定。” 鲁侯听完了臣子们的劝谏,心中顿时也有些游移不定。 因为现如今的这个情况,如果追究责任,那么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必定要大出血,如果把他们俩逼急了,也讨不了什么好。 而如果不追究责任,那么他又拿什么来封赏孟氏以及那些有功之臣呢? 正当鲁侯两难之际,殿前甲士高声回报道:“君上,菟裘大夫与小宗伯到了。” 鲁侯闻言顿时大喜。 他脚下的‘皮球’终于能够踢出去了。 鲁侯传命道:“速速召孔子与宰子入殿。” 不消多时,便看见宰予垂着脑袋跟在夫子的身后走入公宫。 不过宰予虽然垂着头以表示恭顺敬畏,但殿内的情况早就被他观察了个清清楚楚。 即便鲁侯不开口,他也能从众位大夫们愤慨、忧虑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端倪。 不用提了,多半是分赃不均。 鲁侯当着他俩的面,将先前大夫们讨论的结果复述了一遍,随后摇头感慨道。 “国中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寡人实在有愧于先祖啊!若是传到诸侯的耳中,恐怕他们也会因此而耻笑我国啊!” 季孙斯闻言,头上汗都下来了,他赶忙出列请罪道。 “这哪里是您的罪过呢?先父将家业传承到我的手中,然而我却不能将其守护,反而遭到阳虎的窃取,以致于引起国家动荡,这是下臣的罪过啊!” 叔孙州仇一看这情况,感觉形势不对,于是也立马跟着出列请罪道。 “这怎么能说是季子一人的罪过呢?下臣作为大司马,因为身负重伤,未能指挥军队与阳虎战斗,以致于让他险些得逞。下臣的罪过同样重于泰山啊!” 而那些亲近季氏和叔孙氏的大夫们,也纷纷跟着上前请罪。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竟然拜倒一大片,甚至于都看不见几个依然还挺直腰板的。 宰予看到这个场景,差点没维持住庄重的表情,鼻涕泡都给笑出来了。 避重就轻? 法不责众? 这么快就把这两招拿出来,那一会儿你们准备如何应付我的招数啊? 鲁侯一看到这情况,也有些慌了神。 让他稍微惩戒一两个人,那鲁侯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如果让他一下子惩戒这么多人,那鲁侯估计就要被做掉了。 其实不止鲁侯,就连孟孙何忌看到这个情形,心中都有些发虚。 他本以为经过阳虎三年的折腾,国中支持季氏的大夫们应当都已经心灰意冷了。 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当初季氏先君季平子积攒下来的人脉还是发挥了作用。 他粗略的清点了一下朝堂上的人数,与他共进退的大概只有四成,剩下六成全都在地上趴着呢。 甚至于这四成也不能说全都是支持他的,因为像是宰予这样的大夫,人家本来就没有罪过,何至于要去跟着请罪呢? 孟孙何忌在发现了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后,心中立刻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一时之间,他又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听从公敛处父的谏言,当场杀死季孙斯。 虽然季孙斯自从成为季氏新君后,没有一天大权在握的,但他只要没死,季氏的主心骨就还在。 毕竟也是传承了上百年的卿族了,哪里是那么容易瓦解的呢? 孟孙何忌正想要主动发言,把这一篇揭过去,可这公宫里显然还有比他更着急的。 鲁侯直接开口问道:“不知孔夫子与宰子对此事有何见地啊?” 孔子闻言,先是躬身下拜,随后才开口道。 “如果说国君和季子是担忧阳虎叛乱的事,会令诸侯与国人看轻我国,又何至于用到刑罚呢?” 鲁侯急忙追问:“此话怎讲?” 孔子道:“方才叔孙以管仲举例,那么我便也以当初齐桓管仲的故事来给予您一些启发吧。 当初桓公夜晚饮酒,醉的不省人事,结果第二天早起后,发现自己的冠冕丢失了。 眼看着即将上朝,而冠冕却找不到,此时再让人制作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桓公就一直拖延着,不愿去上朝,还打算取消今日的朝会。 管仲觉得奇怪,于是便去拜见桓公,弄清了事件的原委。 管仲说:‘丢冠确实是个有失颜面的事情。但是不要紧,这还不是有辱于国家社稷的大麻烦,大可不必因此影响朝会。您不妨转移一下大家注意力,只要大家不关注这个事,问题就解决了。’ 桓公问:‘有什么好办法?’ 管仲说:‘这时候不妨发布一些仁政,此时臣下和民众都只顾称颂你、感谢你,谁还会在意你丢冠的事呢?丢冠带来的负面影响会自然而然地被人忘掉。’ 现在阳虎叛乱,而诸卿的确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但在场的大夫中却没有跟随阳虎一同作乱的。 所以,不能按照谋逆的罪名去处罚大夫们的行为。 至于一并处罚那些曾经追随阳虎的国人,牵涉的范围又实在太过广阔。 况且,从前犯下的错误,与其现在去追究,不如想办法弥补。 国人痛恨阳虎严苛的施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去年我国又遭逢了旱灾,您为何不命令大夫们各自拿出家中的钱粮,去救济国中的贫民呢? 这样一来,既对大夫们起到了惩戒的作用,也消弭了国人们的怨恨,还让诸侯称赞您的仁德。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鲁侯听到这里,总算是找到台阶下了。 他正打算应允,谁知那头的宰予又开口了。 宰予道:“我也赞同夫子的说法,只不过我觉得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阳虎之所以掀起叛乱,便是因为国中风气不正,缺少志节高尚的士人君子为国人起到教导的作用。 我希望您可以下令召回远在齐国的子家羁的儿子子家决,并恢复子家氏的封地,命令他匡正六教,管理教育。” “这……” 提到子家羁三个字,季孙斯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对劲了。 而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则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着其中的可行性。 鲁侯道:“可……子家羁毕竟曾经拒绝过季平子的征召,还被认定为我国的罪臣,此时再去请他的儿子,恐怕未必合适吧?” 宰予道:“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从前晋国大夫郤芮死心塌地地效劳晋惠公,坚决反对晋文公回国当国君,后来被晋文公杀掉。 而他的儿子郤缺也被废为平民,只好回到老家种地维持生计。 不过,郤缺没有因为家庭遭遇到的巨大不幸而萎靡不振、怨天尤人,一面勤恳耕作脚踏实地谋生,一面以圣贤为师刻苦修身,德行与日俱增。 晋国大夫胥臣路经这里时,恰巧看见郤缺在田里锄草、妻子将饭送到地头的一幕。 他看见他们夫妻俩相互尊重、同甘共苦、相敬如宾,不禁为之深深感动。 胥臣回朝以后,就向晋文公推荐说:‘恭敬是美德的集中体现。能恭敬的人必然有美德;有美德才可以治理国家。请国君任用郤缺吧!’ 晋文公说:‘他父亲是被诛的罪人,任用他合适吗?’ 胥臣回答:‘舜处死了有罪的鲧,却提拔了他的儿子禹,完成了治水大业。齐桓公不记前仇任用管仲,因而完成了霸业。 《康诰》中说: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 您要用的是人才,而不是谁的儿子啊!’ 文公认为他的分析很在理,就任命郤缺为下军大夫。 后来,郤缺为晋国屡立战功,一直升到晋军中军帅的位置上。 下臣从前去往齐国时,曾经听到齐人传诵子家决的贤名,说他颇有其父的遗风。 依下臣看来,如果能够树立子家决作为贤德教育的典范,势必会使得鲁人以忠君报国为荣,以祸乱国家为耻。 如果这样的风气形成,那么从此以后,鲁国还有阳虎这样的小人生存的空间吗?” ------题外话------ 或许对读者来说 这只是过去投出月票的其中之一 但对我来说 这张月票就是一切啊!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五章 曲阜禁卫师 周道之上,三百披甲之士簇拥着三辆战车,他们正沿着曲阜至菟裘一线行军。 宰予靠在车轼边缘,望着远方奔流不息的淄水,只觉得天下江河不改,鲁国的青天还是那个青天。 子贡看他这副模样,不由问了句:“和三桓谈的不顺利?” 宰予听了,只是撇嘴:“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去和三桓谈条件呢?至多不过是给他们提些意见罢了。至于国君与三桓听不听我的,那就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了。” 子贡道:“你小子真是和国内的大夫们厮混的时间太久了,连咱们之间对话,都给我玩猜谜?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阳关的讨伐权没有拿下来,还是其他的计划遇到了阻碍?” 正在驾车的申枨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问了句:“子我,你先前答应我的那个事,难道也……” 宰予看到申枨一脸局促不安,立马出声安抚道:“我向来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会向国君举你为大夫,那自然就会这么做。 此次平叛过程中,凡是有功于公室的人员,国君准备一一进行赏赐。 是普通国人的,将免除三年田税。 是大夫家臣的,除了各位大夫做出的封赏,国君还会额外授予一级公室爵位。 不过子周你的情况较为特殊,我在国君面前举荐你之后,国君也认为以你的才能与功绩,如果愿意脱离宰氏回归公室,那么理应授予下大夫一级的爵位。 但现在国君手中可用的城邑数量不足,所以暂时无法授予你相应的采邑……” 申枨听到这里,心都凉了半截。 “那你的意思是说……” 宰予知道这小子的欲望较重,如果不能在这里把他安抚好,恐怕日后迟早出乱子。 他今天脸色这么难看,自然也是因为在朝堂上碰了壁,帮申枨讨封遇阻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昨日他在朝堂之上和夫子一起据理力争,然而三桓在虚头巴脑的事务上满口答应,然而在实际性的封地采邑问题上却是寸步不让。 孟氏虽然有意召回子家羁和他的儿子,恢复子家氏在鲁国的宗祀。 但子家氏的封地早就被季氏给吃到了肚子里,季孙斯哪里肯吐出来呢? 至于叔孙氏,在这个议题上也不愿意发表看法。 说白了,他就是担心子家羁这样忠心耿耿又有能力的臣子归国,会使得公室力量再度壮大。 至于申枨等平叛功臣的晋升和封赏事宜,鲁侯虽然愿意晋升申枨为大夫,宰予也愿意将申枨从他的名下释出,可他俩能给申枨一个名分,但却掏不出城邑和民户。 宰予一开始建议将阳虎的封地尽数拆分,用来封赏功臣。 但他在这个议题上又遭遇了季氏的强烈反对,因为阳虎的封地除了原本从属于公室的那部分以外,基本都是由季氏转封给他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孟氏和叔孙氏以及列位大夫,则站在了宰予这一边。 季孙斯看到这样的情况,也只得亮出自己的底线。 阳虎名下那些原本属于季氏的封地与田亩,应当交还季氏。 至于北方的阳关与讙邑,季氏愿意将其奉还公室,由鲁侯决定如何分配给各位大夫。 国中的大夫们看见季氏让步,于是也不继续追究,只不过在最后的城邑分配上,各位大夫又产生了分歧。 孟氏在此次平叛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并且孟氏的实力折损也最小。 所以孟孙何忌开口便要走了讙邑,其余大夫也不敢反对孟氏的行为,只能围绕着剩下的阳关继续讨论。 这么讨论来讨论去,大夫们之间互相拉扯、久久僵持不下,最终只得由宰予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这个方案听起来非常的简单易懂。 大夫们此次平叛为国出力,肯定都不是由于私利,而是从维护国家安定、延续鲁国宗庙社稷的角度出发,最终才赌上性命与阳虎搏杀。 既然如此,与其计较阳关的归属,反倒不如将从阳关收取的赋税集中起来,用这些钱粮供养一支专门用于维护国家安定的军队。 阳虎之所以能够在国内掀起叛乱,说白了是由于现今家臣的势力逐渐做大。 而家臣只要掌控了大夫的家族事务,便相当于掌控了族内军队的调度权。 所以为了提防家臣内乱,应当建立起一支由国君、三桓和列位大夫共同主宰的部队。 唯有国中大夫半数以上赞成出兵,这支常驻曲阜的军伍才能出动。 这支军队,应当以公宫虎贲为基础,改组脩闾四门徒卒,并从阳关和曲阜国人之中广泛吸纳兵员,将其与上下两军区别开来。 而为了保证这支军队不受任何一方势力的干扰,这支新军中的官长,不得由大夫家臣担任,而是应当以文试与武试的方式,以最终成绩高低排序,依次录用。 因为这支军队只对内不对外,负责维护曲阜的日常治安与防卫,所以宰予倡议以‘曲阜禁卫’为其命名。 大夫们当时一听,感觉这个办法貌似还可以。 既然阳关谁都拿不下,那倒不如将自己手里的份额拿出来,供养这个劳什子的‘曲阜禁卫’。 一来,可以得到‘居功而不自傲,受赏而辞让’的贤名。 二来,大夫们也的确担心阳虎作乱的事发生在自己脑袋上。 季氏家大业大,被阳虎这么一折腾,都得缓上好几年。 况且,大夫当中也有不少不满三桓联手把持上下两军的,此时宰予提出增强他们在军中的话语权,大夫们当然赞成。 而孟孙何忌对这个提议也很感兴趣。 一来,他们在这支新军中同样具有话语权。 二来,反正新军也不用他们来养,这也算是白捞了一笔好处。 他们同样赞成了这个提议,甚至于孟孙何忌还提出可以将讙邑一齐让出,作为供养新军的税收来源。 但相应的,孟氏让出讙邑的前提是,希望得到新军的三票表决权。 孟孙何忌这一开口,方才还对这个议题兴致缺缺的季孙斯也感觉到了威胁。 他提出季氏也愿意拿出封地中的东阳,用于供养上军,以此交换三票。 此话一出,叔孙州仇也坐不住了。 他也提出拿出叔孙氏的博邑,交换表决权。 而在又一番拉扯后,众人总算达成共识,即国君与三桓各自拿到三票表决权,而为了褒赏宰予在本次平叛中的杰出表现,他得到了其中的两票。 而剩下的荣氏、子服氏、南宫氏等参与平叛的大夫家族,则拿到了一票。 国君与各卿大夫加在一起,共计二十五票,也就是说,要想调动新军必须得到十三张支持票。 从明面上来看,似乎这支新军真的是用来维护国家安定的。 但如果从票型的分配上来看,则不难看出这支新军的真实成分。 三桓虽然各自只有三票,但那些手上只有一票的大夫们,其中公之氏等季氏近支小宗,几乎可以认定他们会与季氏共同进退。 而南宫氏作为孟氏小宗,也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的。 叔孙氏也同样有自己的基本盘。 所以二十五票算下来,季氏七票,叔孙氏六票,孟氏六票,国君三票,宰予两票,荣氏一票。 也就是说,只要季氏与任意孟氏和叔孙氏当中的任意一家联合,便可以取得新军的调度权。 而如果季氏想要针对孟氏与叔孙氏,则需要获得公室和宰予的支持。 而叔孙氏与孟氏如果抱团,也只需要再拉到一票便可以宰执新军。 而宰予需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既然三桓不愿意明着让利,那么他便用这支新军的投票权,来和他们慢慢谈生意。 而且,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的逻辑。 在这套新军的体制下,宰予还有另一套说法等着三桓呢。 先前宰予便说了,新军的兵员来源,将会是阳关和曲阜国人。 而新军的中下层军官,则施行考试的办法,择能录取。 那么问题就来了。 择能录取。 在鲁国,考诗、书、礼、乐,会取出哪些人来? 在鲁国,考射、御之术,被选中的,又会是哪一部分人? 而这部分人,如果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们在三桓和宰予之间,又会选择去帮哪一边? 这就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问题了。 现在季氏已经打算对族内根深蒂固的家臣势力进行清洗,又准备广泛的启用鲁国寒士。 而新成立的新军又是这个成分。 如果最终得到这个结果的话,阳关的归属权到底给谁,宰予还真不稀得考虑。 可这样一来,就苦了申枨了。 本着苦什么不能苦了兄弟的想法,宰予在与大夫们一致讨论后,决定干脆将这次平叛过程中,表现亮眼且功勋卓著的国人一并充实进入新军。 对于申枨,按照客大夫的待遇进行处理,即依旧授予他下大夫的爵位,并从阳关等地的税赋中为他取出每年两千石的俸禄,除此之外则不再额外授予封地了。 宰予将列位大夫们讨论的结果告知申枨,方才还气色灰白他的他,脸上又现出了一些生气。 “客大夫……” 宰予道:“子周,你若是觉得这样依旧无法接受的话。我可以提你向孟子请求,让他以大司空的名义允许我在菟裘郊外为你兴建城邑。 等到城邑建好之后,我便将季子转交给我的一旅民户尽数转交给你。这样的话,你也就可以算作一个实实在在的有地大夫了。” “这……子我,你……” 申枨也没想到宰予的出手居然如此大方。 不仅愿意为他兴建城邑,还一口气转交给他五百民户。 宰予不待他开口,便继续说道:“不过你如果要做有地大夫,那么便不能留任新军。 因为按照我与国君以及诸位大夫的约定,为了防止新军受到家族势力的干扰,各位有地大夫及其家臣,一律不得担任新军官职。 而新军中的官长,就算要授予爵位,授的也都是客卿的爵禄。 如果你现在愿意前往新军任职,那么按照原来的计划,新军的规模虽然比不得上下两军的一军二十五旅,但大约也有一师五旅左右。 而国君除了授予你客大夫的爵位以外,还打算命你为新军佐官,也即是副帅。 至于正帅人选,还需要国君与各位大夫共同商议后才能做决定。” “新军佐?” 申枨一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心肝都在发颤。 一提到将佐,很难不让人想到晋国的六卿制度,而晋国六卿的强大,也世所皆知。 是选择稳妥的从宰予手中拿封地民户,还是去新军拼搏一把? 申枨陷入了甜蜜的苦恼。 不过他思量片刻后,最终还是红着脸回答道。 “子我,虽然夫子总说我:‘枨也欲,焉得刚?’ 我的欲望是多了一些,但这几年,一直都是你在提携我帮助我。 如果此时我再从你的手中割取民户、封地,那也太对不起夫子往日的教导了,世上哪里有恩将仇报的道理呢? 我愿意服从国君的命令,前往新军出任新军佐。” 宰予听到这话,不由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倒不是怕申枨拿他的地,而是怕申枨不愿意去新军。 现在,申枨愿意进入新军任职,那新军的高层中,他就有了能够信任的心腹。 而新军的基层军官里,宰予用屁股想都知道,除了各家的庶子以外,最多的就是孔门学子了。 而且,其实庶子的身份与孔门学子也不冲突。 还是那句话,从上层到中层,再到基层,全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和我斗?! 投票权,不过是摆在台面上骗人的罢了! 季孙斯、孟孙何忌、叔孙州仇,你们仨还想和我玩心眼儿子,在投票数目上玩花样? 不过也得亏了他们仨在那儿勾心斗角,要不是他们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瞧出不对来了。 申枨被宰予的大饼忽悠的呵呵直乐,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开口问道。 “对了,子我,这支所谓的新军从人数上看,应当还达不到一军的标准。 而且如果我国设立新军的消息传出去,晋国齐国这样的大国,说不定又要以小国私作三军为由出兵讨伐我过了。 依我看,新军是不是换个别的名称好一些?” 宰予一甩手,开口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 申枨问道:“新军叫什么名字?” 宰予嗤笑一声,开口道:“司掌宫禁,自然应当称作禁卫了。新军的名称,就叫做曲阜禁卫师。” ------题外话------ 我明白它会来,所以我等。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六章 来自赵氏的请求 菟裘乡校的小院中,公输班结束了一天的课业,此刻正挎着装满书本的小布包迈出门槛,准备回家吃晚饭。 谁知他刚刚出门,便看见门外停着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马车的门帘被轻轻挑起,露出了赵毋恤兴奋的笑脸。 “班!我回来了!” 公输班看见了赵毋恤,也兴奋的颠着小布包冲了过去。 “夫子不是说你这一趟回去短时间内回不来吗?怎么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又回来了?” 赵毋恤在御者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父亲说如今晋国国内局势多变,与其留在晋国不如将家中的子嗣分散开来。 这一次,除了我大哥伯鲁陪同父亲一起留守新绛以外,我其他及冠了的哥哥们也被分散到了各地。 不是帮助族内管领赵氏的采邑,就是前往各国游学。 而那些尚未及冠的,年过十岁的,都被送入了新绛泮宫学习。 但我的年纪尚小,不满足入学泮宫的条件,而且我父亲觉得,夫子的水平要远胜于泮宫里的师保。 所以在考察了我这段时间的学习情况后,便重新又将我送回来了。” 赵毋恤说到这里,还兴奋地四处张望着。 “夫子在哪里?父亲还托我给他带了些礼物回来。” “夫子?”公输班回道:“夫子到曲阜去了。” “去曲阜了?那什么时候回来?” 公输班闻言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听长辈们说,曲阜好像出了什么变故。 夫子前几日动身前往曲阜的时候,是带着邑中甲士倾巢而出,看样子应当是要收拾谁?” 赵毋恤听到这话,小脸气得通红,他恼怒道:“我在新绛的时候都听说了,夫子在大野泽与阳州,先败高张,再退国夏,夫子两胜齐师。 他为鲁国立下这么大的功绩,鲁国难道还有什么人敢于同夫子作对的吗?” 公输班虽然年纪不大,但再怎么说,也能算是个老鲁国了。 他开口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夫子再厉害,那也只不过是夫子本人厉害。但一个人如何能够逆转鲁国的大局呢? 我们鲁国的三桓就好比是你们晋国的六卿,现在夫子之于鲁国,就好比是叔向之于晋国。 叔向活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与六卿抗衡一二。 但叔向一死,羊舌氏很快便被六卿连根拔起、至于族灭。” 赵毋恤听到这话,顿时急眼了,他开口道:“你怎么能将六卿和三桓进行比较呢?” 公输班问道:“为什么不能比较?” 赵毋恤道:“我父亲说过,赵氏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关键便在于仁厚二字。 夫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仁人君子的智慧足够治理天下,他的仁厚足以安抚人心,他的德政足以感化民众。 得到人心,天下就安定了。失去人心,天下就混乱。 上古的圣君夏天不让民众中暑,冬天不让他们挨饿受冻,紧急的时候不伤民力,缓和的时候不失时令,这样就会事业成就、功绩卓著,君臣上下都很富足,而百姓也都爱戴君主。 大家确实是赞赏他的仁厚,所以才决死战斗保卫他,以此来保养他的仁厚。 民众确实赞赏他的德行,所以为他雕制各种图案的器具、制作华丽的服饰,以此来保养他的德行。 所有人尊重他就像尊重上天一样,归附他就像水流入海,敬爱他就像敬爱父母一样,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这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他所确定的政令良善,他处事的原则宽厚,他所取得的成就伟大,他给人民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 我赵氏自先祖赵夙时始仕于晋,他率军攻灭霍、魏、耿三国,为晋国立下赫赫功勋。 于是先君献公便将耿地赐予了他,使得我赵氏族人得以在此繁衍生息。 及至先祖赵成子一代,他舍弃爵禄,追随先君文公流亡天下一十九年,与文公同生共死、竭尽忠诚,数次游历于生死之际,这才使得文公得以回国继位。 文公感激成子的功劳,三次想要任命先祖为上卿,担任中军将,执掌国事。 然而,成子却先后三次让贤。 第一次,成子让贤于郤縠,并向先君文公举荐了栾枝、先轸与胥臣,这才有了之后城濮之战中晋国对楚国的大捷。 郤縠死后,先轸接任中军将执掌国政,文公又想让成子接任空缺的卿位,然而成子又向文公举荐了狐偃。 上军将狐毛死后,文公想让成子接任上军将的职务,然而成子却又向文公推荐了先且居、箕郑父、胥婴、先都等人。 文公说:‘赵衰三次辞让,他所推让的对象,后来都成了国家的贤臣良将。让赵衰废除辞让,便等于是让他废除德行。但若是不对他的贤能加以赏赐,寡人今后又如何治理泱泱晋国呢?’ 于是,文公便在清原举行阅兵,把原来的三军扩充为五军。 并任命成子为新上军将,箕郑为新上军佐,胥婴为新下军将,先都为新下军佐。 至此,我赵氏才终于成为晋国的卿族。 而鲁之三桓,其先祖皆为鲁桓公之后,公子季友、公子庆父、公子叔牙。 季氏之祖季友,毒杀其弟叔牙,逼死其兄庆父。 孟氏之祖庆父,与兄长鲁庄公之妻哀姜私通,独揽朝政,杀害原本应该继承君位的公子般,而另立鲁闵公,后又杀害鲁闵公意图自立。而事情败露后,又逃亡莒国,后畏罪自杀。 至于叔牙,则收受兄长庆父的贿赂,意图废除鲁庄公之遗命,拥立庆父为君,更因此而死于非命。 这样的三桓,又如何与我国的六卿相提并论呢?” 公输班听到赵毋恤滔滔不绝的陈述着三桓与六卿的迥异之处,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虽然他们俩都是受了宰予的教导,但论起辩论风格,则各自继承了宰予的一部分。 公输班之论辩,长于机巧变动,擅于钻他人的逻辑漏洞。 而赵毋恤则胜在博闻强识,长于滔滔雄辩,各种典故源流信手拈来。 说白了,他们俩讨论问题,如果是落在精小细微之处,则公输班十胜无败。 而如果像是这种涉及到知识面的议题,则公输班九死无生。 他正发愁应当该如何反驳赵毋恤呢,忽然看见街角出现了几辆载满甲士的兵车。 他刚看见鲜红的旌旗,便想也不想的大喊道:“夫子!” 果不其然,他这喊声刚刚出口,原本准备朝着府衙驶去的兵车便停了下来。 宰予握着剑下了车,走上前来,刚想说话呢,便看见了一旁的赵毋恤。 宰予的眉毛跳了两跳:“毋恤,你怎么回来了?” 赵毋恤发觉宰予的情绪似乎不太高涨,还以为宰予是对他心中不喜,颇有些委屈的问道。 “夫子不希望见到我吗?” “这……我倒不是不希望见到你。学生前来求学,我自然是开心的,只不过嘛……” 宰予捂着前额,想起了昨天阳虎离开鲁国时那张洋溢着开怀笑容的国字大脸,以及他赠送给阳虎的那柄佩剑…… 虎子,我不是成心想要坑你的。 我也没料到赵鞅会把赵毋恤再派来菟裘啊! 他赶忙冲着身后的冉求吩咐道:“快!赶紧修书一封,给我火速送往新绛赵氏下宫。” 宰予话音刚落,便听见为赵毋恤驾车的御者开口道:“宰子有何事需要告知主君的,我返回晋国后,可以代为转达。” 宰予闻言,连忙问道:“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御者开口道:“下臣,虎会。” 宰予道:“还请您转达赵子,不久之后,将会有一位的客人带着作为信物的佩剑,前往晋国拜会赵氏。 这位客人,如今走投无路,而我又不方便容留,还请您转达赵子,希望他能够替我照拂一二。” 虎会闻言,开口问道:“那把作为信物的剑上,是否有什么标识可以辨认?” 宰予道:“剑柄处上书‘菟裘大夫宰予自作用’。” 虎会又问:“那位客人,与您又是什么关系呢?” 宰予听到这话,忽然感觉有些不方便回答,他琢磨半天,终于开口道。 “为我故交,乳名‘虎子’。” “虎子?” 虎会听到这话,不由笑道:“想不到这人的名字和我还有相近之处啊!他若来奔赵氏,我当为大夫设宴款待。” 宰予闻言,行礼拜道:“有劳您了。” 语罢,虎会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交宰予面前。 “这是主君托我给您带的话,说是请您当面亲启,阅后即焚。” 宰予接过书信打开来微微扫了一眼,很快便提炼出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赵鞅在信中出了日常感谢他对赵毋恤的教导与照拂外,还以私人身份对宰予对赵氏的指点表示了感谢。 除此之外,赵鞅还透露出了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 当初成何、涉佗在盟会上羞辱卫侯,并导致卫国背叛晋国的行为,遭到了执政卿范鞅的极力攻讦。 范鞅要求极力惩处成何、涉佗,以肃正晋国法纪。 但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成何、涉佗皆是效忠于赵氏的公族大夫,而派他们前去缔结盟约的也是赵鞅本人,革除二人的职务,收回他们的封地,实际上就是打击赵氏。 而赵鞅面对这个局面,自然不可能抛弃成何、涉佗。 且不说二人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行为,其中就包含了他的部分默许。 就算赵鞅没有放纵他二人,在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如果他不能发动力量,保下他俩,那以后晋国的大夫们谁还敢投奔赵氏? 毕竟你想要大家伙帮你卖命,你就得能帮大家伙扛事。 啥事都扛不了,关键时刻还想大家顶上,那是不可能的。 赵鞅的威望本就因为乐祁事情遭到了打击,如果成何、涉佗这里再处置不当,那基本就相当于赵氏近十年内不要想着压过范氏与中行氏。 而范鞅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最近对于赵氏的打压也愈发疯狂了起来。 以致于与赵氏一向亲近的魏氏与韩氏也不敢在这事上帮赵鞅站台。 因为这件事,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赵鞅‘宽恕成何、涉佗’的请求都站不住跟脚。 不过在最后关头,赵鞅还是以‘战事将起,可使二人戴罪立功’为由,暂时把事情给拖住了。 可现如今,成何、涉佗的确是‘戴罪’了,但如果他们不能立功,赵鞅还容易把自己也一起搭进去。 所以,为了能够击败齐国与卫国组成的联军,赵鞅请求宰予能够发挥他在鲁国朝堂的影响力,力劝鲁国出兵援助晋国。 但赵鞅的要求,宰予是收到了。 可具体答不答应,他还真有些为难。 他之所以费劲巴拉的扳倒阳虎,就是因为不想再和齐国打下去了。 因为对鲁国来说,和齐国打仗实在没什么好处可以捞。 鲁国的国力弱于齐国,就算拿下了齐国的城池,转过头来也得给人家送回去。 而且两国又挨得这么近,商贸往来也十分密切,光是鲁齐开打这半年多的时间,宰予和子贡在齐国的生意就黄了一大半。 最重要的是,鲁国帮晋国人打仗,能落得什么好呢? 削弱齐国? 难不成这一仗还能直接把齐国干的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君不见吴国攻楚一战,伍子胥和孙武带兵一路打到汉水,楚国领土沦丧超过半数,境内再无成建制的军队。 然而,在四年后的今天,楚国的疆域已经恢复了大半。 吴国人实际上吞下的领土,能够掌控的城邑,也就是原先吴楚边境的那十来座。 所以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说到底比拼的是综合国力。 想要靠着一仗打崩一个大国,吞并一个比自身强大的国家,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倘若晋国没打崩齐国,那还好说。 如果真打崩了齐国,那最蛋疼的恐怕还不是齐国,而是宰予了。 因为他用屁股想都知道,齐国一崩,捞着干饭的绝对是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连口稀的都喝不上。 至于他这个还不如三桓的菟裘大夫,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 而在此之后,他还得面对一个远比齐国更强大的晋国。 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添堵吗? ------题外话------ 对美好事物的憧憬,隐藏于淳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宰予毒策 对于赵鞅的请求,宰予左思右想,也不好直接回绝。 毕竟今后他在国内要想和三桓抗衡,还得依仗着赵氏这样的国外势力支持。 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与三桓过招,那么阳虎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在这个时代,在各国执掌国政的卿大夫家族,一般有三个条件。 第一,是王侯将相必有种乎,即祖上有显赫人物,而家族中的历代当家又能人辈出。 第二,则是要赢得国人的拥戴,即家族本身实力雄厚。 第三,需要在国外拥有强力外援,即外交工作搞得好。 这三个条件中,至少要具备其中两个,才有可能挑战执政的大位。 以晋国现如今的执政家族范氏举例。 首先,范氏祖上显赫。 他们家中祖上受夏帝之封,担纲御龙氏大任,负责为夏王室养龙,并按时向夏天子进献龙肉汤羹。 在商朝时,转封豕韦氏,负责为商天子养猪,并按季节进献猪肉猪皮。 在周初时,又以帝尧后代的身份,被转封唐杜氏。 后来周宣王在位时,因为听说民间传出将有女子危害周朝社稷的流言,于是便下令处决所有当年出生的女婴。 范氏的先祖杜伯因为劝谏宣王不要听信谣言,受到迁怒,遭到处决,封国也被剥夺。 杜伯之子隰叔害怕受到牵连,于是连夜出奔逃往晋国,在晋国他被拜为士师,负责主管晋国刑狱。 于是隰叔便以官职士师为氏,建立祁姓士氏。 后来,隰叔的后代士会因为在邲之战中立下功勋,又率领晋军攻灭赤狄甲氏、留吁、铎辰三部,还受晋景公所托前往王畿协助王室解决内部纠纷,并发扬家族中的法学传承,为晋国修订了夏、商、周三代律法。 因为这些功勋,士会在荀林父死后,正式接任中军将一职,出任晋国执政,他也是晋国范氏涌现的第一位执政卿。 而因为士会功勋卓著,所以他也因此得到随邑和范邑作为家族采邑,士会的后人们于是便以范邑为氏,建立祁姓范氏。 而自从士会开始,晋国范氏先后出现了范燮、范朔、范匄、范鲂四位执政卿。 而到了现任当家范鞅时,他已经是晋国范氏的第六代执政。 而自隰叔以来,范氏在晋国深耕已经长达三百年。 三百年听起来好像轻飘飘的,但如果和后世的许多朝代进行对比,就能够看出这个时间的份量了。 大明所历16帝,国祚276年。 大清所历11帝,国祚276年。 大唐所历21帝,国祚289年。 至于剩下短命的秦、隋就不提了。 也就是说,范氏经营晋国的时间要远超后世的大部分朝代。 而在范氏管理下的臣民,更是早就心附范氏,不知天子,无论晋侯。 因此,他们的基本盘比起鲁国的三桓扎实了简直不止一倍。 但,晋国有一个范氏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像人家范氏这样的家族,在晋国足足有六个。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还远不止六个,原先在晋国其实还存在另外五个与六卿不相上下的家族:狐氏、先氏、郤氏、胥氏以及栾氏。 这五家里面,少的出过三位执政卿,最多的郤氏甚至出过七位。 只不过后来由于或这或那的原因,这五家纷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如果他们现如今还存在的话,那晋国的政局可就更热闹了。 不得不说,晋国公室真是好大的福气,这十一个家族轮番‘伺候’晋侯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天下的明眼人都觉得晋国公室彻底没救了的原因所在。 如果范氏只具备前两点,那赵鞅还不至于在晋国举步维艰。 最重要的是,范氏在外交阵线上的战果也十分丰硕。 因为范氏的先祖隰叔来到晋国时,担任的便是士师的职务,因此律法一直是范氏的家学传统,也一直是他们的职权所在。 范氏也通过这一点,与诸夏各国的律法家族开展各种‘学术交流’,与他们互通有无、缔结姻亲。 而与范氏世代亲善的家族里,就包括了:辅佐周天子的卿士家族刘氏、鲁国三桓之一的季氏、把持宋国大政的戴桓之族宋国戴氏、影响郑国命运的七穆之一郑国罕氏。 也正因为范氏与这些家族交好,所以范鞅在国际间享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拥有巨大的舆论加成。 先前铸刑鼎那口锅,范鞅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栽赃到赵鞅的身上,也正是这个原因。 所以说,饶是范氏这样在晋国根深蒂固的家族,都得依仗外交手段来帮助自己打击政敌。 像是宰予这样受封不过几年时间的暴发户,要想扳倒三桓,出任执政卿,走上人生巅峰,就更得依仗外部势力的援助了。 况且,别人不清楚历史的发展,宰予还能不清楚历史的发展吗? 范鞅已经活不了几年了,他死以后,赵鞅将犹如一颗新生的太阳在晋国升起。 谁要是因为他现在被范氏压得喘不过气而瞧不起他,那是迟早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既帮助了赵鞅,又不使鲁国再次卷入齐晋两国的争斗呢? 宰予琢磨了半晌,脑子里忽然冒出了想法。 要不然拿卫国开个刀? 我们鲁国虽然收拾不了齐国,难道还收拾不了齐国的盟友卫国吗? 可这个念头刚刚在宰予的脑海中升起,便迅速被他否决了。 虽说教训卫国的确没什么难度,但这么做的话,也太不厚道了吧? 他刚刚给卫侯出了个背叛晋国的主意,转过头来宰予便带着鲁国军队把他当鸡杀了,这不是钓鱼执法吗? 我们春秋可不兴这个。 而且,一旦我真的这么干了,回头卫侯把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故事全都兜出去,那我宰子在国际上的名声还不得臭到沟里去了? 不管是从理想主义的角度,还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问题,这笔买卖都不值得做。 我一边倡导大家要遵循‘仁义礼智信’的教诲,结果自己个儿在那儿搞背刺。 这样一来,以后还有谁愿意相信我的学说? 宰予垂着脑袋皱眉思索,正在两难之际,他忽然看见了挂在腰间的阳关虎符。 转瞬之间,鬼魅般的借口涌上了心头。 宰予道:“我国刚逢水旱之灾,又经阳虎之乱,如今国内民生疲敝、士卒困乏,上至国君三桓,下及百姓庶民,无不心懒意灰。 但赵子待我不薄,在我贫贱之时,便对我礼遇有加。后我宰氏商旅初创,在晋国营商时,赵氏又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 我可以向赵子保证,此次,予必定会运用平生所学,游说国君与三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他们痛陈利害,以求再叙鲁晋昔年之好。 请您转达赵子,即便国君与三桓不愿出兵,予依然愿亲率菟裘三百之众,前往晋国为赵氏助阵。” 虎会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但他能够被赵鞅派来担任赵毋恤的御者,又怎么可能是愚笨之人呢? 他一下就听出了宰予的言外之意。 这事,宰予可以办,但是,不保证能成。 不过虎会也没想到,鲁国这两天居然还爆发了一场小规模内战。 他惊叹道:“我在晋国时,就听说过贵国阳虎的恶名。说他挟持主君,篡夺国政。没想到,现如今,居然还有谋逆的胆子。” 宰予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倘若不是阳虎叛乱的计划遭到泄露,或许您见到我时,我就不再是菟裘大夫了。” 虎会闻言,也不免感慨命运的无常:“人生在世,生死富贵,的确只在一念之间啊!倘若阳虎成功,您现在恐怕要么出奔国外,要么就是沦为阶下之囚了吧?” 阶下之囚? 一旁的子贡听到这话,忍不住直摇头,他心中暗道。 “你看你这,不是误会大了吗?阳虎要是成功了,这小子这会儿估计已经加三命,任下卿,位列鲁国权力最大的六个人之一了。真是……不愧是晋国来的老实人,终究还是太年轻!” 宰予的余光瞥见了子贡的反应,不过多年来在外交场合磨练出的二皮脸这会儿算是发挥了作用。 他厚着脸皮附和道:“唉呀!谁说不是呢,不是我不想协助赵氏,实在是时机不凑巧啊!” 没有完成主君嘱托给他的任务,虎会不免有些失望。 可他终究只是个传话的,也没有继续多嘴的资格,赵鞅的话他带到了就行,自作主张的多嘴多舌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宰予看到虎会神情微动,心中不免一笑。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他今日用的这一招,放在古代叫做朝三暮四,放在后世叫做pua。 先压低对方的心理预期,然后再给出一个比预期情况看起来好一些的解决方法。 现在,赵氏的要求是鲁国出兵,以求增大晋国战胜齐国的可能性,并借此来帮成何、涉佗脱罪,保全赵氏在国内的威望。 捋顺了赵鞅的真实需求后,宰予想到的,是一条另辟蹊径的方法。 赵鞅所想的,无非是壮大赵氏,并以此来与范氏对抗。 那么,咱们换一种思路,如果可以转而去打击范氏,是否也相当于壮大了赵氏呢? 现在的情况是,至少在解决阳关问题以前,鲁国不可能分出兵力支援晋国。 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管是赵鞅派人来劝,还是范鞅派人威胁,结果都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干脆让范鞅来鲁国碰壁就是了。 因为对于晋国来说,他现在也就是国内政局复杂,六卿互相牵制,所以才给了齐侯称霸的机会。 如果晋国真想揍谁,只要六卿稍微统一统一思想,别说收拾齐卫了,就算再加一个鲁国,也不够晋国打的呀! 所以说,赵鞅真正担心的,并非是没有鲁国的帮助无法战胜齐国,也不是成何、涉佗无法赎罪,而是伤及赵氏的利益,使得赵氏无法在国内斗争中无法压过范氏。 宰予开口道:“我听说贵国的范子一向与我国的季子交好,而范鞅作为执政,又负责晋国的外交工作。 如今阳虎遭到驱逐,季子重新掌握实权。您不如回国之后,让赵子建议晋侯命令范鞅派人前来与鲁国重新订立盟约。 到时候,范鞅必然碰壁,这样不就等于可以将鲁国不愿出兵的罪责,归结于范氏的外交失误了吗? 现在,范鞅准备拿‘外交失误,导致卫国背叛’作为罪名处置成何、涉佗。如果范氏自己也因为外交失误失去了鲁国的话,那……” 宰予没有把话说完,但目前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让虎会深感振奋了。 不得不说,宰予这招虽然损,但是很实用。 当自方势力出现问题时,通常有两个方法可以自救。 第一,是壮士断腕,为了追求公理与正义,大义灭亲。 第二,则是拖反对派一起下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虽然其中的道理挺阴暗的,但对于目前的赵氏来说,倒还真不失为一记妙法。 虎会深深的望了宰予一眼,然后退后两步,朝着宰予俯身拜道。 “从前主君一直称赞您是位才学渊博的仁德君子,我还以为您只不过是精通礼法罢了。现在看来,您的‘德行’居然厚重到了这种程度。 您所传授的,果然都是经世济民的学问。主君将毋恤小君子交给您来教导,算是找对人了。有了您的教导与栽培,何愁赵氏后继无人呢?” 宰予听到这话,原本淡定的老脸蓦地一红。 你小子,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虎会一看宰予这个表情,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于是赶忙向他澄清道。 “您的学问实在是让我拜服。其实这次我来到菟裘,除了承担了护送小君子的责任外,还为您带来了我国太卜的幼子。 太卜阅读了您所撰写的《易传》后大呼惊奇,后又从主君的口中得知了您正在广收门徒,于是便趁着这个机会,将最喜爱的小儿子一并送了过来,打算接受您的教导。 毕竟太卜的官职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幼子在您这里若是能够学成一门本事,今后也算是能够拥有一门吃饭的营生。 我先前还对太卜的决定有所疑惑,因为您对《易》的研究就算再高深,又怎么能比得过传承百年的太卜一族呢。 但现在,我发现您对于阴阳和合、变化无常的领会居然深刻到了这种程度。如此一来,我才终于理解了太卜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啊!” 宰予被他这一通乱吹,吹得都不好意思了。 他开口问道:“只是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太卜之子现在哪里呢?” 虎会闻言,遥指身后最末端的马车:“就在车上。” ------题外话------ 我可以抗拒一切,月票除外。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八章 辈分乱了 虎会一边说着,一边带领宰予走向那辆马车。 他来到马车旁轻轻扣了扣窗户,随后便掀起布帘,宰予向车内望去,正看见个抱着厚竹简读的入神的幼弱童子。 虎会看见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笑着说道:“小君子,还不快下车拜见宰夫子?” 童子听到这话,先是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随后懵懂的抬眼看了看虎会。 “已经到菟裘了吗?” 虎会闻言,不由大笑着向身旁的宰予解释道:“这孩子平时痴迷诗书、少言寡语,在待人接物上尚不成熟,还请宰子见谅。” 宰予瞄了眼童子手中的竹简,发现编书的绳子都磨损了大半。 看来,这小孩儿不是装作刻苦读书,而是真的热爱读书学习。 宰予心中不由欣慰道:“看来他应该能比班让我省心啊!” 这段日子里,赵毋恤不在菟裘,他都快让公输班这个混不吝的小子给逼疯了。 或许是因为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工匠的原因,公输班的求学方式与寻常儒生大有不同,具有相当浓厚的工匠独有色彩。 宰予教导学生的方法,大体上是延续了夫子的教育方式。 即先放任其自由发展,学生遇到问题后再进行启发,如果学生始终不能领悟,这才会给予解答。 赵毋恤对于这套体系相当适应,然而公输班则相当不满这样的教学方法。 公输班遇到问题后,向来是立马拿着书本来找宰予解答,从不把问题留到第二天解决。 如果公输班仅仅是问些为人之道,抑或是上古圣王的事迹,那宰予应付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可问题是,这小子从来不问这些。 他之所以背诗书礼乐,从来都是为了找宰予解锁下一阶段的数理知识。 因为按照宰予的规定,诗书礼乐不达标,则不能迈入下一阶段学习。 正因如此,公输班问的东西以数理为主、物理为辅。 如果只是课本知识,那宰予也就认了,可偏偏公输班的工匠精神实在过于浓厚,三不五时就会自己琢磨点新产品。 而一做新产品,自然就会发现新问题。 发现了新问题,当然就得来找宰予给他解答。 刚开始,宰予还可以运用其丰富的知识储备给他讲解一二。 可到了后来,公输班问的问题越来越深,乍一提起,宰予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解释。 于是就只得先找个借口离开,等到夜里去图书馆恶补,第二天早上再为公输班解答。 在公输班的‘督促’下,宰予的理科功底着实扎实了不少,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一天天的活的也是真累。 对于宰予来说,前往曲阜讨伐阳虎,都比教学生轻松。 甚至于,宰予因为疲于应付公输班的‘自杀式’提问,他都升起了将这小子扔给子贡教导的想法。 虽然子贡没有图书馆的加持,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孔门数科魁首,菟裘经济学的创始人。 菟裘的‘大宗商品’贸易、各种市易商税、数十支商旅的进项开支、上百种商品的利润盈亏,他都能算的清清楚楚,应付一个八九岁的毛孩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比起教导公输班这种严重偏科的理科生,宰予还是更偏好教导各方面均衡发展的人才。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是班小子不优秀,而是宰夫子实在教不动了啊! 宰予看着面前童子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由问道:“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童子听了,没有先回答,而是走出车厢,在虎会的指导下向宰予见礼之后,方才开口道。 “姒姓,卜氏,名商,因为未曾及冠,尚未有字。” 姒姓? 又是一位夏后氏的遗族吗? 卜氏,看来也的确如虎会所说,他的家族应当世袭太卜之职。 卜商…… 等等? 宰予的脑子忽然一抽。 这不是子夏吗? 原先宰予还不感觉有什么,觉得无非就是多收少收一位学生的区别。 可如果是子夏的话,那可就不是要不要收的问题了! 这可是这可是与宰予和子贡一样并列孔门十哲的文学科第二。 未来魏国西河学派的绝对领导核心。 晋法家的祖宗级人物。 兵家亚圣吴起、晋法家重要代表人物魏国国相李悝、儒家公羊派祖师公羊高、儒家谷梁派祖师谷梁赤以及魏国创始人魏文侯的授业恩师。 嗨呀! 法家的小黑子,在这儿露出鸡脚了? 商鞅、韩非还有那个申不害嗷,你们仨给我听好了。 别以为生的晚,宰子就教育不了你们,心里都多少给我有点数,菟裘的夫子才是夫子,每天除了修订周礼就是注解诗书,你们仨少给我在那儿钻空子耍手段。 想玩你们那套就自己玩去,别扯着夫子的旗号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天天搁那儿恶心谁呢? 还有小董,你作为公羊派的学术带头人,重振社团的声威,宰子十分赞赏。 但你用天人感应给武帝上的那个笼子,实在不太结实,让人一脚就踹开了,宰子很不喜欢。 如果我这辈子没干成,以后可能还需要靠你小董复兴社团。 这样,宰子会给你在公羊传里留点线索,小董你注意多加关注。 一想到这里,宰予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就连脸上都忍不住多了一抹笑容。 夫子! 您老人家放心吧,现在师承关系变了,那几个小瘪犊子以后没法在书里篡改您的学说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夫子,虽然我和子夏的辈分乱了,但这份罪也由我来替您受了! 卜商看见宰予的笑容如此灿烂,心中对于这个陌生人的戒惧也少了一些。 他不由开口问道:“您就是菟裘的宰夫子吗?” 宰予笑着问道:“难道你还见到过别的宰夫子吗?” 卜商闻言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赵毋恤看见了,也笑着跑了过来,拉住了卜商的手。 “商!我路上不都告诉你了吗?夫子的年纪原本就不大,你偏偏还不相信。 不过夫子虽然年轻,但他的学识却冠绝古今,你不是很喜欢看夫子所著的《易传》吗?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现在大可以拿出来问啊!” 卜商听了这话,拿起手中的竹简,展开看了看,又摇了摇头将其放了回去。 赵毋恤见状,不由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卜商道:“我在出发前,父亲曾经与我说过一个故事。 说,伯乐在他写的《相马经》书里记载了‘额头高、眼睛亮、蹄子大,就是好马’的说法。 一次,伯乐的儿子拿着《相马经》去认马,他看见一只癞蛤蟆,就对父亲说:‘我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其他条件都符合,就是蹄子有点不够大!’ 伯乐于是跟着儿子去看千里马,结果看见儿子找到的是一只蛤蟆,被他气得笑了起来,说:‘你抓的马的确不错,就是太爱跳了,不能骑啊!’ 读书应该在有了自我的理解后,再拿出来提问和践行,现在我只是单纯的读完了《易传》,而尚未对其中的内涵产生看法。 如果现在就拿着《易传》去询问夫子,这就像伯乐的儿子拿着《相马经》去询问伯乐,虽然都可以得到肯定的答复。 但真正施行起来,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我才不在现在询问宰夫子的看法。” 宰予闻言,颇为惊异的望向卜商。 不止聪明伶俐,自主学习能力也强,这小子简直就是颜回的另一个翻版。 怪不得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在颜回早逝之后,夫子最器重的弟子就是子夏了呢。 只不过子夏和颜回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颜回是出世派的归隐之士,而子夏却是入世派的务实之士。 宰予笑道:“言之有理,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是没有自己的见解,那又何必去读书呢? 若是不读书,又如何参照古今产生适应当下的见解呢?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父亲又是从哪里得知了我的名字,还这么信任的将你派来我的身边学习呢?” 赵毋恤听到这话,立刻邀功似的开口道:“自然是听我说的了!” “喔?” 宰予扭头看他,只觉得赵毋恤在跟随自己学习的这段时间里,性格变化颇大,想来应该是受了公输班的影响,又远离了家族中的欺凌争斗,所以整个人也变得愈发开朗了。 “此话怎讲呢?” 赵毋恤道:“那日太卜来下宫作客,父亲便又起了让他帮忙看相卜卦的心思,将家中的子嗣都叫过来,还让我们在太卜的面前表演诵《诗》。 太卜的兴致来了,于是便抽了几首《诗》考验我们,后来又问了我们《易》中的道理。 这些东西,您从前都教导过我,所以我都答了出来。 太卜知道我还未曾在泮宫入学,所以对我能答出这些问题感觉惊异。 于是便向我询问起了原因,我就把您的名讳说了出来,告诉他我在跟随您学习。 太卜因此便请求父亲,在我下次回菟裘的时候把他的幼子商也一起带上。” 宰予也没想到,赵毋恤年纪轻轻,居然都学会帮他的夫子扬名了。 宰予正想夸他两句呢,谁知赵毋恤话锋一转,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 “这还不算呢!我归家之后,阿姊见我一年的时间就学会了这么多知识,也很开心。 她也很喜欢阅读您的著作,您看我阿姊就快要及笄了,您就不考虑与我阿姊成婚吗? 我问过父亲,好像他对于这门婚事也并不反对呢,如果您愿意前往聘娶,我和夫子就能成为姻亲了!” 宰予原本还笑得正开心呢,一听赵毋恤这话,嘴一歪,差点抽过去。 这是什么展开方式,小孩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脱呢? 整个一个转进如风。 他原本正想要像以前那样,拿出哄小孩儿的办法,随便忽悠赵毋恤两句,把这件事揭过去。 可没想到,一旁的虎会却笑着开口道:“我听说宰子您尚未婚娶吧?依我看,毋恤小君子的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有了我赵氏为您作为外援,您在鲁国的地位,想必一定会更加稳固的。” 宰予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凛。 赵毋恤的话,他可以当成小孩子表达好感的天真烂漫。 但虎会这么说,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这是不是赵鞅的意思了。 如果这是出自赵鞅的授意,是赵氏对于谋求政治联姻的初步试探,那宰予一旦开口拒绝,两方原本融洽的关系必然出现裂痕。 毕竟在这个年头,结婚从来就不是男女双方的个人事务,而关系到两个家族、甚至于两个国家的联合。 虽然春秋时期,盟誓的效果依然存在,大部分时候,大家都不敢公然背叛誓约。 但不管什么样的誓约,都比不上联姻更为实在直接。 鲁国历代先君的夫人,一多半是齐国公室的女儿。 而齐侯的夫人,也有相当一部分是鲁国公室的女子。 鲁齐两国虽然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但总体上还依旧维持着体面,这里面虽然存在着政治层面的利益交换,但也不能忽视两国夫人的外交努力,和世代联姻后留下的血亲关系。 鲁宣公的夫人穆姜虽然因为私德有亏,名声很差。 但在宣公死后,穆姜代替幼子执掌国政期间,鲁齐两国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甚至于齐国还因为穆姜的游说,主动归还了数座先前侵占鲁国的城邑。 如果宰予真的娶了赵毋恤的姐姐季嬴,他在鲁国的政治地位,将毫无疑问地会有一个巨大的跃升。 因为,这意味着宰予将告别暴发户阶段,彻底步入春秋老贵族的上流圈子。 宰予正在犹豫着呢,一旁的冉求看出了他的挣扎。 冉求上前一步,在宰予的耳边低声道。 “从前,晋国的董叔将要娶范鞅的妹妹范祁做妻子。 叔向说:‘范家富有,我看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董叔回答说:‘我正想借婚姻的联系来攀附范氏家族呢。’ 婚后某一天,范祁向范鞅诉说:‘董叔不尊敬我。’ 于是范鞅就把董叔抓来捆绑了,吊在院子里的槐树上。 正巧叔向经过那里,董叔说:‘你何不替我去求求情呢?’ 叔向说:‘你过去谋求联系,现在已经系上了;想求攀援,已经攀援上了。你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还有什么可请求的呢?’ 说完,叔向便转身离开了。 赵氏强,而宰氏弱。与赵氏联姻一事,虽然美好,但兹事体大,希望您能好好思量一番,这绝不是轻易之间就能决定的事务。” ------题外话------ 我听到了,你兜里的月票,仿佛正在哭泣。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五十九章 婚姻大事 在宰予看来,冉求的劝谏不无道理。 以春秋各国氏族互相通婚的历史经验来看,与实力差距过大的势力联姻,从来都是利弊参半的。 利自然是可以获得来自女方娘家的强力支持,有的人更是可以靠着老婆一飞冲天。 远的不提,就说近几年,楚国就有一位因为娶了公室女子而一跃成为大夫的人物。 当初,吴国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楚王在慌乱之中连夜出奔。 因为吴军攻势太猛,所以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准备车辆,楚王和他手下的大夫们大多数只得徒步逃亡,实地上演了一场春秋马拉松。 好在吴军的心思都在抢劫郢都的财物上,所以没有多少人去追击楚王,因此他们才得以脱困。 而在徒步逃亡的过程中,楚王的妹妹季羋因为体弱,步行没多久就再也走不动了。 眼见着身后的吴人就要追上,情急之下,楚国小臣钟建背起季羋抬腿就跑。 就这样,钟健背着王女一路跟着楚王跑到了二百里外的郧地。 后来,楚大夫申包胥前往秦国求来援军,帮助楚国击退了吴国的攻势,楚王也终于得以回到国都。 此时楚国境内百废待兴,楚王为了稳固外部环境,于是就打算让妹妹季羋嫁到附近邦国,通过姻亲关系建立同盟。 但季羋估计是在逃亡的日子里与钟建产生了感情,于是就耍滑头,向兄长辞谢说。 “按照礼法与风俗,作为女子,就是应该要远离男子。我虽然很想遵从您的命令,可是钟建已经背过我了。” 换成现在的话来说,季羋的意思就是——我不干净了。 楚王一听这话,顿时被妹妹干沉默了。 礼法? 咱楚国啥时候开始讲起这东西了? 不是‘我,蛮夷也’吗? 妹子,到底是你记错了祖宗的教诲,还是我把师保的教育学劈叉了? 不过楚王稍微一琢磨,很快也明白了妹妹的心思。 于是在短暂的挣扎之后,楚王终究还是心疼妹妹多一些,就没有强行让她出嫁,而是将她嫁给了钟建。 因为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实在太低,所以楚王干脆顺手给他封了个大夫,让钟建去做掌管音乐演奏的乐尹一职。 联姻的好处说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弊端了。 仅就鲁国内部而言,引起了季氏内部混乱的季姒,就是齐国鲍氏的女子。 齐国鲍氏虽然比不得国高二族那般显赫,但同样也是稳居齐国第二梯队的大夫之族。 他们的祖先,正是管鲍之交的主人公之一鲍叔牙。 而季姒作为鲍文子的女儿,远嫁到鲁国季氏。 一方面,帮助丈夫季公鸟提升了他在鲁国国内和季氏族内的地位。 另一方面,当季公鸟死后,季姒与仆隶私通并诋毁季公若等人,但季平子在知晓真相后,却依然选择让季公若抗下污名,还冤杀季公鸟的家臣申夜姑。 这虽然是为了保全季氏的最大利益,但也不得不考虑到来自齐国鲍氏的影响。 当时季平子正处于与公室、叔孙氏以及孟氏的角力阶段,为了能够成功完成‘兴废三军’的计划,实现季氏宰执鲁国的大业,季平子当然也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 而像是赵毋恤的姐姐季嬴这样的三晋女子,更有着一个相当显著的特征。 那就是,来自三晋的女子,通常都怀有着相当浓重的家国情怀。 当初晋惠公与秦穆公在韩原交战,晋惠公战败被俘,穆公因为恼怒晋惠公趁着秦国闹饥荒前来攻击,于是就考虑把他杀掉祭祀上帝。 而穆公的夫人,也是晋惠公的姐姐穆姬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她虽然同样怨恨弟弟晋惠公继位以后把娘家搞得一团糟,害得其他几个弟弟都不敢回晋国。 但从晋国的角度上来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晋国现在新逢战败,如果晋惠公再死了,那晋国的麻烦可就大了。 但穆姬也知道弟弟晋惠公把丈夫得罪的太狠,光是吹枕边风恐怕不足以令秦穆公改变想法。 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给丈夫秦穆公整个狠活。 她命令手下人在宫内的高台上堆满柴薪,然后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太子罃、公子弘和女儿简璧一起站在上面,还派人给尚未回到都城的丈夫传话。 “若晋君朝以入,则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则朝以死。” 这段话的意思,也很简单。 如果晋君白天来,那么臣妾就晚上自焚而死。如果他晚上来,那么臣妾就白天自焚死。 秦穆公得知夫人带着儿女在公宫召开芭比q的消息后,也只得让晋惠公与秦国订立盟约,便放他回去了。 而晋国贤大夫叔向的母亲,也同样是个厉害人物。 当初叔向想要娶申公巫臣的女儿做妻,但他妈想让他娶娘家人。 叔向知道母亲素来强势,害怕这样一来羊舌家的家政会被母亲的家族左右。 于是就推辞说:“我的庶母多,而庶兄弟少。舅舅家的女儿不易怀孕生子,我把这作为鉴戒了。” 叔向他妈见儿子不听她的,于是就说。 “申公巫臣的妻子夏姬嫁过四次人,前三任丈夫都因为她卷入灾祸。 她这一辈子,害死了一位国君,坑害自己的一个儿子,灭亡一个国家,使两位卿逃亡他国。 难道这就能够不作为鉴戒了吗? 我听说:‘甚美必有甚恶’。 极致美丽的事务,必然有极致丑恶的一面。 那个人是郑穆公少妃姚子的女儿,子貉的妹妹,子貉早死,没有后代,所以上天把美丽集中在她身上,必然是要用她来大大地败坏道德与世事的。 从前有仍氏生了一个女儿,头发稠密乌黑而非常美丽,头发的光泽可以照见人影,名叫‘玄妻’。 后夔娶了她,生下伯封,伯封的性情和猪一样,贪婪无度,不知满足,暴躁乖戾,没有限度,人们给他起外号叫‘封豕’。 有穷、后羿灭亡了他的氏族,后夔因此而不能得到祭祀。 而且夏、商、周三代的祸难,我国的公子申生被废,都是被美色为害。 夏有妺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公子申生是因为骊姬。 有了他们在前作为借鉴,你娶夏姬的女儿做什么呢? 有了尤物一样的女人,就完全可以使丈夫的性情改变。如果不是极有道德正义的人娶她,就必然有祸。” 叔向被母亲说的心里害怕,就不敢娶了。 但最终晋平公依然强迫叔向娶了她,生下了羊舌食我。 羊舌食我刚生下来,叔向弟弟子容的妻子就跑去告诉婆婆,说:“大叔子的媳妇生了个男孩。” 老太太知道后就打算去看看,可刚走到堂前,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往回走,说:“这是豺狼的声音。豺狼似的男子,必然有野心。毁掉羊舌氏的,一定是这个人啊!” 于是就不去看孙子了。 虽然从情理角度来说,叔向他妈不去看孙子,还说这种狠话,多半是因为对于儿子没有娶娘家女儿不满。 但好死不死,后来羊舌氏真的灭亡在了羊舌食我这一代。 所以,历代史官都对此事大书特书,借此批判叔向不听母亲的话导致羊舌氏的灭亡,顺带称赞叔向的母亲智慧有先见之明。 但类似宰予这样的明眼人都明白,羊舌氏之所以灭亡,不是因为娶了哪家的女儿,而是羊舌氏忠于晋国公室,挡了六卿的路。 史官们之所以要这么记,除了一小部分真的是脑子不清醒以外,剩下的绝大部分就是肚子里存着心思。 说白了,通过这件事,借题发挥,提倡所谓的‘孝’呗! 从‘孝’延伸开,进而就可以树立起绝对忠诚的概念了。 所以,实际上,大家编的不是史书,都是心里的主义。 但话说回来,通过叔向母亲和穆姬的所作所为,也能看出三晋女子的一些特点,她们的宗族国家观念相当之重。 哪怕是赵毋恤的姐姐季嬴,在她原本的命运中,也是为了赵氏谋取代国的大计嫁给了代王。 而在赵毋恤手刃丈夫后,季嬴虽然爱惜丈夫,但也只能发出一句‘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的感慨,然后用笄尖刺太阳穴自杀。 如果宰予和赵氏没有生出利益冲突还好,一旦发生了矛盾,以季嬴这么执拗的个性,恐怕是既不帮赵也不帮宰,两眼一闭香消玉殒。 宰予这边正誓师准备出征呢,家里传来消息,老婆死了,这谁受得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宰予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得亏子有劝得及时,要不然我这么一冲动,把婚事应承下来,到时候季嬴成年了,他是娶也不是,不娶也不是。 面对着虎会满面带笑的问询,宰予只得装作沉重的开口道。 “延续宗祀,兴盛家业,乃是人生大事。但如今阳虎之乱虽得平复,但国内政局仍旧不稳,阳关等地依旧由乱党把持,若是不能尽快克复,只怕日久生变。 值此国家多难之际、危急存亡之秋,就连我国的叔孙子都不得不将婚事一再延后,予又何德何能,竟敢抢在叔孙子的前头成婚呢?” 宰予说的话不算长,但透露的讯息却不少。 他把叔孙州仇拖出来当挡箭牌,但这话落在虎会的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第一,宰予受到鲁侯之命前往讨取阳关等叛乱城邑。 可按理说,这种大活一般轮不上宰予出马。 毕竟攻城这种事,单靠精兵堆是没有用的,就是得靠人命往上填。 可现在鲁国居然把这差事交给宰予操办,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打压他,似乎是有人蹲在后面随时准备看他的笑话。 第二,宰予又说叔孙州仇不娶,他不敢娶。 这话一说出口,是哪些人在打压宰予瞬间水落石出。 三桓嘛! 大概是三桓看宰予最近风头太盛,担心他威胁到三桓在鲁国的地位,所以才用了这么阴损的招数,打算让宰予在众人面前现个大眼,以此来削弱他在鲁国的声望。 虎会的一番推导,思维紧密,逻辑严丝合缝,好像就真的是那么回事一样。 毕竟他不知道宰予的手上握着阳关虎符,更不知道阳关的讨伐权是他自己找鲁侯要来的。 但不论如何,虎会总算明白了宰予一再不娶的原因,也可以回去给赵鞅交差了。 他拱手施礼道:“宰子说的是。兵者,凶器也。现在的确不是讨论婚娶之事的时候,待您攻克阳关,再考虑婚事也不迟。 只不过,现在虽然不是嫁娶的时机,但您也应当对这件事多上上心了。 从前武王战胜殷商,广有天下,他的兄弟领有封国的有十五人,姬姓之族领有封国的有四十人。 正是因为有这些姬姓宗亲的存在,所以周室的天下才能稳固,戎狄蛮夷也不敢侵入中原,异姓的邦国也不敢背离天子的命令。 现在您虽然才刚刚接受封地不就,但就已经贵为上大夫了。封地与官职得来不易,但想要长久的传承却更为不易。 六卿在晋国的地位之所以能稳固,三桓在鲁国之所以如日中天,这都离不开族人之间的互相扶持。 我虽是个资质鄙陋的外臣,但也希望能够同您讲述这些浅显的道理啊!” 宰予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嘀咕着。 这你就放心好了,现如今,孔儒门生,在鲁国担任邑宰等职务、主政一方的有七人,担任公室职务与三桓家臣的有三十六人。 这都是我的异姓兄弟,虽然可能的确没有儿女亲戚那么亲近,但我们的目标却也是一致的。 但心里话归心里话,宰予面子上还是得谦虚回应的。 “予,受教了。” 他正准备提议待会儿宴请虎会一行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滚滚车轮转动之声。 宰予扭头一看,来人正是高柴。 高柴刚下马车,宰予正想询问他去齐国送信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又发现虎会就站在他的身边。 他和齐国的那点勾当,可不能让赵鞅知道啊! 可不等他把高柴的嘴堵上,高柴便率先开腔了。 “子我,我刚刚看到淄水上停着一艘大翼,越国那小子又来了?” ------题外话------ 我会好好待它的,所以,请把它教给我来保护!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章 菟裘疯人院(4K4) 淄水之畔,范蠡站在渡口前,望着菟裘甲士成群结队的从郊外返回,嘴里忍不住念叨着。 “怪了……” 范蠡此话刚出,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问询。 “哪里怪了?” 问他话的,是个臻首娥眉,着青衣,束锦带,腰悬短剑的飒爽越女。 这女子似乎与范蠡相熟,二人之间对话毫无拘束,女子问话,范蠡倒也不吝回答。 他指着前方的甲士说道:“你看这群甲士,入城时未将武器包裹起来,而是全副武装进入菟裘城内,这难道还不奇怪吗?” 越女握着剑柄走到范蠡身畔,思考了片刻,还是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 “入城不裹兵,是代表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范蠡听到她追问,这才想起对方只不过是个这辈子头一次离开越国的小姑娘,对于诸夏礼法一窍不通,于是便笑着给她解释道。 “按照周礼的准则,当大军入城时,要么将武器包裹起来,要么就将兵器反持,将兵刃所在的那一面对准自己,以此来向城中的民众告示:无有作乱扰民之心。 如果是路过天子所在的京畿地区,则不止要将武器包裹起来,还要把盔甲放到布袋里,步卒需要脱下头盔,车兵则要走下战车,一起向天子所居住的城邑行礼致敬。 当年秦晋崤之战时,秦国的军队路过洛邑就是因为礼数不周,所以王孙满才会讥讽他们说:‘秦国的军队轻狂而不讲礼数,这样去作战一定会失败。轻狂就缺少谋略,没有礼数就不懂得谨慎。进入险境而不谨慎,又缺少谋略,能不失败吗?’ 不过秦人不向天子行礼,尚且可以用秦人身居西土,国内缺少懂得礼法的人才来解释。 可菟裘宰子身为鲁人,从小便受到周礼熏陶。后来,又拜在知礼之士孔仲尼的门下学习,成为世所称赞的贤德君子。 鲁之君子,不可能不懂得周礼。而常胜之名将,治军不可能不严明。 然而,这些甲士作为宰子的部曲,入城时却浑然没有收拢兵器的意思。 看来,要么是菟裘城内发生了什么变故,要么便是鲁国国内生变,所以菟裘甲士才会衣不卸甲、手执戈矛,以应不时之需。” 越女听完了范蠡的分析,然而却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她对于军国大事向来不甚在意,平生最喜爱的就是习练技击之术。 倘若不是听说齐国多游侠技击之士,想要与他们比试一番,她也不会离开家乡,与范蠡一同乘船北上。 如果是齐国国内生变,她可能还会上点心。 但鲁国只不过是他们一行人歇脚的地方,要不是范蠡非要在这里停船,来见一见他的老朋友,说不定他们这会儿都已经进入齐国境内了。 范蠡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笑着问道:“你就那么想去齐国与当地的士人比试一番?” 越女道:“世人皆道齐有三士,单臂擒虎公孙接,致师无败田开疆,入江屠鼋古冶子。他们三人名震天下,相传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我不像范子那样饱读诗书,也不是将相之家的嫡女,所以不懂得许多道理,也做不来采桑纺织那样的活计。 唯一能令我骄傲的,便是从小跟随师父习练的这一身剑术了。就像范子每每见到贤人,总忍不住上前与他探讨一番一样。 我这样的武人,听见邻国出现勇武之士,纵然跋山涉水,也必须要去与他决斗比试的。” 范蠡听到这里,讶然道:“这……原来你去齐国,是要与公孙接他们三人比试啊?” “范子也不认为我能战胜他们三人吗?” 范蠡为难道:“能不能战胜先放在一边。不过,比试的前提是,他们三人尚在人世呀。他们三个尸骨已寒,你总不能把他们从坟墓里拖出来陪你比试吧?” “啊?” 越女听到这里,顿时傻眼了:“公孙接他们已经离世了?” 范蠡微微点头:“算算时间,他们离世都有数年的时间了。不过你不知道,倒也不能怪你。毕竟我国地处偏远,消息传递的本就缓慢。 只不过他们三人这一死,你再到齐国,可有其他比试的人选?如果没有的话……” 越女突逢打击,精神也显得颓丧不少。 她喃喃道:“他们三人不是正值壮年吗?为什么会突然离世呢……这……难道有人抢在我的前头,一连击败了他们三人,所以才让他们羞愤而死?” 范蠡闻言,回想起三人的死法,不由笑道:“还真让你猜对了,的确是有人战胜了他们三人,所以他们三个才会羞愤自刎。” “那就好办了!”越女听到这话,眼前一亮道:“我只要去挑战击败了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的人不就行了?” 范蠡原本正笑着呢,一听到这话,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他连连摆手道:“那可使不得!且不说战胜了公孙接他们的,是一位七旬长者。再说了,他战胜公孙接等人,用的也不是剑术啊!” “七旬长者,用的不是剑术?”越女稍一联想,猜测道:“难道他是偷袭?” “可不敢胡说!” 范蠡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齐国的晏子可不会使用偷袭这样的手段,只不过他没用剑术,用的是话术而已。” “话术?” 范蠡见她不明白,于是便将晏子二桃杀三士的事情如实告知。 “几年前,齐侯想要铲除公孙接等人,于是晏子便入朝拜见他。 晏子道:‘我听说圣明的君王蓄养猛士,对上要有君臣大义,对下要有长幼伦常,对内可以禁止暴乱,对外可以威慑敌军。 国家因为他们的功劳而获利,臣民因为他们的勇气而拜服,所以国家提高他们的地位,增加他们的俸禄。 而现在君王蓄养的勇士,对上没有君臣大义,对下不讲长幼伦常,对内不能禁止暴乱,对外不能威慑敌军。 这不过是祸国殃民之人罢了,不如赶快除掉他们。’ 齐侯深以为然,但又畏惧三人的勇力:“这三个人极富勇力,硬拼恐怕不能成功,暗杀恐怕也刺不中。” 晏子说道:‘他们虽然都是勇猛善战的猛士,但却不懂得谦让的礼节,臣请以二桃杀三士。’ 于是晏子让齐侯派人赏赐他们两个桃子,说:‘请三位按照功劳来决定谁应该食桃。’ 公孙接感叹道:‘晏子真是一位智者啊!他让国君计算我们的功劳,如果我们不接受桃子,就是无勇。 可如果接受了桃子,人这么多,而桃子又这样少,我们还是按功劳来分配桃子吧。 拿我来说,我公孙接曾经与野猪搏斗,又曾经战胜正在哺乳的母虎。 像我公孙接这样的功劳,应该可以单独吃上一个桃子而不用和别人分享吧?’ 说完,公孙接就站起身拿起了一个桃子。 田开疆道:‘我曾经手拿兵器冲锋陷阵,接连两次击退敌军。像我田开疆这样的功劳,也可以单独吃上一个桃子,而不用和别人分享。’ 说完,他也起身拿起一个桃子站。 古冶子见状十分生气,他说道:‘我曾经跟随国君横渡大河,忽然一只癞头鼋钻出水来,一口衔住左边的的骖马,又一头钻进砥柱山前的激流当中。 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会游泳,却飞身潜入水中,迎着激流向上走了百来步,顺着激流向下走了九里路,终于抓住癞头電,并且把它杀掉了。 然后左手拉住骖马的尾巴,右手提着大鼋的头颅,像白鹤一样跃出了水面。 渡口上观看的人都惊呼:这是河伯呀! 看清楚以后,才相信我提的是大電的头。 像我古冶子这样的功劳,也可以吃个桃子而不必同别人分享了吧? 你们两位怎么不把桃子放回来呢?’ 古冶子说完就抽出宝剑,站起身来。 公孙接、田开疆见状说道:‘我们的勇敢比不上您,功劳也及不上您,却在您之前拿起桃子而毫不谦让,这就是贪婪。明白了道理,却依然不知惭愧地活着,还有什么勇敢可言呢?’ 于是他们两人都交出了桃子,接着刎颈自杀。 古冶子看到这种情形,后悔不已,他说道:‘他们两个都死了,唯独我古冶子独自活着,这就是不仁。 用话语去羞辱别人,吹捧自己,这就是不义。 悔恨自己的言行,却又不敢去死,这就是不勇。 眼看着两位勇士同为一颗桃子而结束生命,而我却活着独占两颗桃子,这难道是恰当的吗?’ 说完,古冶子也放下桃子,刎颈自杀了。 景公得知消息后,便派人给他们穿好衣服,放进棺材,按照勇士的葬礼埋葬了他们。” 越女听完范蠡的叙述,不止没有像范蠡预想的那样佩服晏子的计略,反倒气的连连跺脚。 “我从前听说齐国的晏仲是位受到民众爱戴的君子,现在看来不过是个不仁的小人罢了。 反倒是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三人抱志守节,重义轻死,不愧为齐之猛士。 盛名之下,岂有怯夫?只恨此生再没有与他们比试的机会了。至于晏子,他误杀国士,怎敢妄称君子?” 范蠡没想到一个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居然能把小姑娘气成这样,甚至连连为公孙接三人叫屈。 不过这一位姑娘他也得罪不起,毕竟大王还指望着她师父帮忙练兵呢。 因而,范蠡只能好言安慰道:“怪我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详细。公孙接他们虽然勇力过人,也为国家立过大功。 但他们三人却仗着自己的功劳,朋比为党,横行乡里,嚣张跋扈。晏子向来体恤民情,主张节省民力,行宽政安抚百姓,他以二桃杀三士,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越女听了这话,连连摇头道:“既然是为民除害,那又何必用桃子来做戏呢?以公孙接他们三人的气节,就算齐侯当面向他们提出,难道他们会不承认自身的罪责吗?” 范蠡本想反驳她,可稍一回想,虽然他不认同越女的观点,但以二桃杀三士中公孙接三人的表现来看,倒也算是坚持了作为士人的操守。 晏子以言诛心,从积极方面来看,是兵不血刃的为齐侯和齐国百姓除去了三个居功自傲的莽夫。 直到最后,既没有对三人使用任何刑罚,也没有牵连他们的家人眷属,还使得他们保全了勇武的名声,算是留了一些体面。 但从消极方面来看,这是以诈欺手段杀戮国家功臣,也是利用三人坚守士人品格的特点,虽然杀掉了他们三人,但却名不正言不顺。 而公孙接最开始的那一番话,也说明了他早就看出了晏子的意图。 齐侯赐他们两个桃子,与赐长剑令他们自刎,二者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而三人痛痛快快赴死,则愈发显得三人行事磊落,而晏子工于心计。 从这个角度来看,越女对晏子意见这么大,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范蠡从前没有发现这些,是因为他一直是以谋臣的角度看问题。 听故事时,代入的,向来也是晏子的视角,所以才会觉得问题不大。 而今天他头一次像是越女那样代入了三士的角度,这才感觉公孙接等人的心里有多苦。 齐侯赐桃,就代表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他们的命,是先礼后兵。 如果他们识相的自刎,那还可以留个体面。 如果不识相的,给你桃子你不吃,那以后指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范蠡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二桃杀三士的故事骤然变得有趣了起来。 但对于此事的评价,范蠡却又觉得不大好琢磨了。 一时之间,范蠡面对越女的质问,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思来想去,范蠡觉得自己这个常年在经济口做事的越国小臣,还是不要妄自评价司法口的问题。 再说了,菟裘当地不就有一位曾经与晏子见过面的‘懂王’吗? 何不去问一问无所不知的菟裘宰子呢? 但越女显然没有范蠡那么纠结于评价晏子,比起批评晏子,她更伤心于失去了北上齐国的意义。 “如今齐国三士,那我这一身剑术不是白练了吗?” 范蠡正想宽慰她几句,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温厚的问询。 “难道学了剑术,就一定要去与别人比试吗?难道阅读诗书,就一定要治国安民吗?习武的目的,就是必须为了争斗?还是说学习的目的,就必须是为了出仕呢?” 女子听到这段话,眉头一蹙,她看着从船上缓缓走下的素衣白冠的青年,只觉得这人真是讨厌。 在船上的这小半个月里,她忍这家伙已经很久了。 一不会冶炼铸造,二不懂剑术射御。 除了每天发表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三不五时的惹人生气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也不知道范子到底是瞧上他哪一点了,居然还把这人奉为上宾。 不就是读过一些书,会说雅言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鲁地方、诸夏各国,读过书、懂雅言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到有谁像他这么狂妄的。 习武不是为了杀敌,难道是为了讲理? 读书不是为了治国,难道是为了高兴? 什么人啊,这是? 越女本想开口骂他两句,但又觉得当着大家伙的面实在失礼,于是只得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而范蠡则拱手行礼,面带微笑地问道:“长卢子,菟裘到了。” ------题外话------ 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求票的…… 投给我也好,送给我也好,还是喜欢上那家伙也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一次有了喜欢的月票,有了能做一辈子朋友的月票。 两件快乐事情重合在一起。 而这两份快乐,又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 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信不法,虎亡宰危(4K8) 菟裘外的小渡口上,宰予甚至来不及解下身上的铠甲,便带领着菟裘四天王一同前来迎接范蠡。 “少伯,许久不见,消瘦了。” 宰予笑着正要下车,便看见范蠡已经主动上前施礼。 “宰子,何故这副打扮出城相迎呀?” 子贡在一旁笑着为他解答道:“国中乱党谋逆,子我率菟裘三百众驰援曲阜,刚回来没多久,便得知少伯你造访菟裘的消息。你今日正是来得巧啊,若是早到几天,恐怕我们仍在曲阜作战呢。” 一旁的越女听到这里,愕然道:“还真让范子猜中了?” 她这一出声,顿时将大家伙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虽然众人没有几个能听懂越地方言的,但女子的声线还是能够辨别得出。 一开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范蠡的身上,又瞥见越女腰间佩剑,于是便想当然的认为这是来自越国的一名男武士。 因为按照鲁人的惯性思维,唯有参军入伍的国人,抑或是士一级的角色才能佩剑。 而越女披在肩头的乌黑秀发,则被他们当成了越地风俗,毕竟处于四夷之中披发左衽都属于常见现象,因此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可当他们细看时,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且不论越女的五官秀气,吴越地区的男子不是断发纹身的吗? 头发这么长,想必是女子无疑。 宰予试探着问了一句:“少伯,这位,是……您的内子?” 范蠡见他误会,赶忙澄清道:“非也非也。这是我国的剑术名家,南林越女。此次随我北上齐国,是准备向齐国技击之士寻求挑战,以便在剑术技击之道上取得进步。” 申枨眉头一皱:“女子习练剑术?” 孔鲤亦是附和道:“女子力弱,男子力强,两相比对,如何能成名家?” 子贡则咳嗽一声,偏头望向孔鲤,提点他道:“伯鱼,你年近三十,却仍未娶妻,这是有原因的。” 高柴听到三十这两个字,不由从袖中掏出去年制定的生育法案,冲孔鲤念叨着。 “伯鱼啊!你抓点紧,再不快点,等到今年冬天,你就该判了。” 冉求听到这话,一把将高柴手里的卷宗抢了过来,怒声呵斥道。 “子羔!什么意思?你还准备把夫子抓到菟裘来,强制执行不成?!” 高柴闻言,只是悻悻道:“法令已经向民众昭示过了,该执行那就是得执行。要是伯鱼这里不执行,那以后民众还会按照法令行事吗? 夫子说过: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言语忠实诚信,行为笃厚恭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能行得通。 言语不忠实诚信,行为不笃厚恭敬,即使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 我相信夫子一定会体谅我们的难处的。再说了,本邑并不具备抓捕夫子的权限。 夫子身为小宗伯,领大夫之爵。按照礼法,想要逮捕与处置大夫,必须经由大司寇主审,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大宗伯及太宰五卿从审。 六卿达成一致后,还需要经由国君点头认可,方才可以对大夫进行定罪与处罚。 再说了,菟裘之法属于宰氏家法,不属于鲁国国法。 所以,约束力只限于宰氏家臣及领民,本身也管不到夫子,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经过高柴这么一解释,冉求总算松了口气。 他将卷宗还给高柴,道:“礼法一科,我学的没你扎实。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冉求松了口气,一旁的申枨却琢磨道:“但这样一来,不还是等于没有兑现法令吗?民众可分不清什么家法、国法。只要犯罪者没有得到相应处罚,在国人看来,不还是等于不公吗?” 高柴点头道:“子周,我倒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考虑到这一层。不错,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忧患。所以,我先前就曾与子我商议过,要给生育法案中增补条款。 针对伯鱼这种,父母与子女双双健在,但却同国而不同家的情况,应当延长子女劳役期限。 当劳役期限已满,然而依旧没有婚育意愿的,应当处以流刑,革除菟裘民籍。” 孔鲤一听这话,登时怒了:“子羔,你什么意思?专人设专法,特地冲着我来的是吧?” 高柴道:“你瞧你这话说的,你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呢!我这都已经提前告知你了,你如果再不好好做准备,那就属于知法犯法,到时候判决一定从严从重。” “你!” 孔鲤被高柴气的面色通红。 宰予见了,赶忙上来打圆场:“行了,伯鱼,你急什么?我在这里给你保证,新法一定用不到你脑袋上来。” 孔鲤闻言,刚提上来的一肚子火顿时烟消云散,他感激道:“子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宰予闻言,笑呵呵地说道:“谢我就不必了,你多谢谢夫子吧。” 孔鲤愣道:“谢父亲?这是为何?” 子贡轻咳一声:“你以为这法令没有与夫子研讨过吗?夫子是不赞成菟裘修法的,他老人家认为朝令夕改不是什么好事。 与其这么麻烦,反倒不如他老人家每个月来菟裘陪你劳役几天,顺便也可以抽查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在学诗书礼乐。” 孔鲤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 完了,有内鬼! 怪不得子我说话这么痛快呢,原来早就把我算进去了。 而就在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之际,范蠡也笑着加入了进来。 他向高柴拱手行礼道:“想必您就是菟裘邑司寇高子吧?” 高柴听见‘高子’这二字,先是敏锐的瞥向一旁的宰予和子贡,果不其然,二人都大有憋不住的趋势。 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得压着火气,和声应道:“想不到您竟然听说过我。” 范蠡笑着问道:“宰子从前就很赞赏您在刑狱诉讼方面的才能,我这里正巧有一个案件,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赐教呢?” 从前都是高柴向外人请教问题,被外人请教,这还真是头一回。 他连忙回道:“您请讲。” 范蠡见他不躲避,于是便将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拿出来进行提问。 语罢,他还抬头望向一旁的宰予等人,开口道:“除了高子之外,我也想听听宰子、端木子以及诸位贤才的看法。” 宰予没想到范蠡居然会拿出这个故事。 其实他们拜在夫子门下学习,对于各国流传的各种事迹,基本都会进行讨论。 而二桃杀三士具体能否算作‘仁’,在孔门之中也形成了不小的分歧。 其实一般来说,孔门之中讨论问题时,一般都会分裂成坚持士君子理想的保守派与认为应该因时而变的现实派。 可在二桃杀三士的问题上,居然在保守派与现实派中又各自分化出了几个不同观点。 就像是后世能分出左右,而左右中又能拆分成中左、中右、极左、极右。 同为现实派的冉求与高柴,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却无法达成一致。 高柴开口道:“夫子有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审理诉讼案件,我也和别人一样。目的在于使诉讼不再发生! 礼法的制定,是为了让万民的行为符合道义,引导仁厚风气的形成,使得善者能够得到鼓励,恶者能够因此能够改正。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处罚还是赏赐,都必须要附和准则。 无功者不受赏,无罪者不受戮。 既然齐之三士犯得是祸乱国家的罪,那么便应当以祸乱国家为名对其进行处置。 如果他们的功劳不足以冲抵他们的罪责,那么便应当下令将其处死,并以他们三人来作为百姓的告诫。 如果他们的功劳足以冲抵他们的罪责,那么就应该削除他们的爵位,降低他们的俸禄,又何至于害了他们的性命呢? 而现在,齐侯答应了晏子以二桃除去三士,这便是觉得他们的功劳比不上他们的罪责,所以应该以死谢罪。 可在三士死后,齐侯却又命人为他们收敛尸身,以勇士的礼遇将他们下葬,这难道是在反悔先前的判断,所以想要进行弥补吗? 齐侯是非不分,这便是模糊了对错的界限,混淆了法度的准则,此为国君之罪。 而对于晏子而言,虽然用两个桃子便除去了祸害百姓的三士,而避免了使用法度与三士直接产生冲突。 然而,这样的计策,却只能使用一次,但对于法令留下的危害却是无穷的。 三士之所以因为二桃而死,是因为他们三人具备士人的气节。 士人拥有气节,便可以为百姓立下表率。 百姓有了好的榜样,便会以忠信为立身准则,如此一来,国家便能兴盛。 但现在,三士却因为气节而死,而非因为鱼肉百姓而死。 当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流传开来,难道齐人会为了三人的志节而激赏吗? 他们只会嘲笑三士因为气节而丢失性命,而当齐国的民众将士人气节视作愚蠢时,国中将会流传怎样的风气呢? 当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死后,齐国国内那些危害百姓的贼子行事定然会变得越来越隐秘,做事定然愈发的不讲道义。 有了他们三人作为借鉴,那些贼人定然会以寡廉少耻为荣,以抱志守节为耻,齐国的大乱也将以此为始。 晏子虽然是天下人称赞的君子,但就二桃杀三士而论,他只保全了一时的小义,而丢失了千古的大义啊!” 范蠡听完这段话,不由豁然开朗。 他就说之前怎么感觉不对劲呢,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公孙接等人明明是违反了国法,然而却不用国法去惩治,反而要用两个桃子解决问题。 这不等于是告诉民众,齐国之法,就等同于摆设吗? 今天齐侯可以用两个桃子逼死犯了法的三士,明天他就能用仨李子逼死没犯法的国人。 这样一来,齐国的国法就等于失去了信用,信义不行则法令不通。 而齐侯厚葬公孙接等人更是等同于给齐人做了一个影响极坏的演示。 那就是,只要齐侯欣赏你,那你所犯下的那些罪责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样一来,欺上瞒下的风气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 这么一想,齐国的田氏似乎好像做的就是这一套。 田氏对上,和齐侯哥俩好。 每天陪他吃好喝好,隔三差五给他弄点新东西、新玩具,把他糊弄住了。 对下,则极力收买民心,从齐国民众的嘴里,就不可能有说田氏坏话的。 而至于中间的灰色地带,田氏当然是想如何操弄就如何操弄了。 想到这里,范蠡忽然觉得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何鲁国的孔子要极力鼓吹复兴周礼了。 说到底,周礼再怎么不符合时代,最起码是按规章办事。 而现在礼崩乐坏,民众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差,诸侯和卿大夫的宫室倒是越修越豪华,陪葬品用的是越来越奢侈。 这种现象,可不是单单一句周礼不符合时代能够解释的。 而所谓的礼崩乐坏,崩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对于诸侯与卿大夫的限制条款以及对于国人的保护条款。 至于那些保护诸侯、卿大夫的条款以及约束普通国人的条款,可都健全的很啊! 想到这里,范蠡的脑门上不由冷汗直冒,因为他终于搞明白了这帮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们如果坚持这个道路的话,别说在诸夏走不通,就连他所处的百越地区也会是死路一条。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冲着一旁的宰予开口道。 “方才您说到鲁国国内发生了变故,难道是贵国的阳虎……” 宰予不等他说完,便微微点头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国的阳虎了。” 范蠡闻言,心中一凛。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一抿嘴唇,开口说道。 “当初子产出任郑国少正,主管刑罚。 郑国七穆中,驷氏的族长是子皙,而良氏的族长是伯有。 子皙性格刚直,不愿服人。而伯有性格骄横,目中无人。 二人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因此互相结仇。 当时楚国与郑国交恶,眼看着即将爆发战争,但伯有却依然利用地位强压子皙,命令他出使楚国。 子皙感觉愤怒,于是便率领族人趁夜攻打伯有的良氏,良氏族人死伤惨重。 伯有当时醉酒,在家臣的帮助下才成功出奔国外。 但伯有平时性格恶劣,得罪了许多人。所以七穆中的罕氏、丰氏也站在了子皙那一边。 当时子产的下属都劝他‘就直助强’,也就是帮助有理且强大的子皙,不要去帮助伯有。 但子产却认为良氏与驷氏一起掀起内乱,两方都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只惩罚其中一方。 于是子产就收敛了良氏族人的尸身,打算带着族人离开郑国。 罕氏的子皮听说这件事后,说道:‘子产对于死者尚且有礼,何况是活着的人呢?’ 于是他便不顾其他大夫的劝阻,亲自驾车去挽留子产。 后来伯有带着族人杀回郑国,与驷氏在北门开战,两方都派人前来联络子产,希望他能够派军援助。 然而子产却因为痛恨他们的行径,决定谁也不帮助。 驷氏艰难战胜良氏后,因为恼怒子产先前的作为,于是便调转矛头,准备除掉子产的家族。 子皮知道这件事后,便将驷氏的子皙叫过来臭骂一顿道:‘礼是国家的根基,你们攻杀有礼之士,没有什么比这祸害更大的了!’ 子皙畏惧罕氏的实力,于是便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后来子皮承袭父亲的爵位,继任为上卿,执掌郑国的大政,便又向郑简公推举子产为卿。 一年之后,更是主动将执政权力交给子产。 子产担心自己无法服众,子皮便鼓励他说:‘放心吧,我带头遵守你制定的法令,在郑国还有谁敢不遵从呢?’ 后来子产改革进入关键阶段,丰氏的丰卷因为子产限制其特权而率军攻击子产。 子皮为了保护子产,便将丰卷驱逐出境,流放去了晋国。 后来子皮去世,子产为此痛哭道:‘我完了!再没有人帮我做善事了,只有他老人家了解我啊!’” 说到这里,范蠡顿了一下:“以子皮支持子产的力度,尚且为他坐镇郑国十五年,然后子产的良政才可以一直顺利推行。 而十五年后,纵然子皮病亡,子产依旧可以平稳的执政七年,直到他故去。 从前,阳虎支持您的力度,比不上子皮。而他支持您的时间,同样无法与子皮相比拟。 如果您依旧坚持这样做的话,恐怕很快就要遭到‘驷氏’的攻打了啊!” ------题外话------ 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你和读者到底求票求过多少次了啊!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二章 季氏将伐颛臾(5K6) 夜晚,菟裘府衙。 酒宴正酣,范蠡喝得小脸红彤彤,而随着赵毋恤到来的赵氏家臣虎会也是畅饮尽兴。 虎会高举酒爵敬向范蠡,他感叹道:“没想到您竟然是范氏的后人,范氏的族人与赵氏的家臣可以在同一场宴会中举杯高歌,在晋国只怕是见不到这样的情形啊!” 范蠡也笑着回道:“我与晋国范氏虽是同源,但亲缘早已疏远,就算要论起来,我出身楚地,至多也只能算是楚国范氏的族人。 如果晋国范氏真的愿意承认我的支脉身份,我又何必跑到边远的越国入仕为官呢? 只是不知道虎子您出身于晋国赵氏的哪一支小宗呢,我印象之中赵氏的小宗似乎并没有以虎为氏的吧?” 虎会听到这话,只是乐呵呵的应道。 “其实我并非赵氏族人,范子出身寒微,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的先祖本是普通国人,后来在先君赵宣子在位时,因为仰慕宣子仁厚爱民,所以便前来投奔了他。 从那时起,我虎氏一族便世代为赵氏家臣,仔细算算,到今天为止,已历九代,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了。” 范蠡闻言,不由感叹道:“一百多年,那时间已经很久了啊!我的先祖离开晋国前往楚国,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啊! 只不过我的先祖时运不济,而我又没有才能,使得整个家族直到今日都没有显贵起来。 即便来到教化不行的越地,也只是堪堪做了一个小臣,做些外出采买的事务罢了。” 宰予听到了,心中顿时升起了挖墙脚的心思。 “少伯何必在此哀叹呀?你做小臣,这哪里是你的过错,这是越子的过错啊!” 范蠡闻言笑了笑:“宰子何意?” 子贡对宰予的心思一清二楚,知道有的事他当着冉求等人的面不好开口。 因为宰予想要招揽范蠡,给的职位低了,范蠡多半不愿意做。 而给的职位如果高了,冉求等人身为宰予的家臣与同窗,会怎么看这位无功受禄的外来户也不好说。 于是子贡便试探性的帮着宰予问了一句。 “以少伯之聪慧,难道还不明白吗?如若不弃,子我愿以宰氏家宰之位相迎啊!” 范蠡正在喝酒,听到这话,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略一思索,便合袖笑着向子贡行礼道:“端木子真是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受宰子如此礼遇呀? 再说了,我观菟裘邑中屋舍俨然、甲士行军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商旅来往不绝。 由此可见,宰氏之中,能人异士众多,又哪里有用得着蠡的地方呢?” 范蠡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但婉拒的意味已经很清晰了。 宰予也知道,对于范蠡这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抱有出将入相的梦想啊!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他宰予,他也不甘心替人家做家臣。 越国可不像是诸夏地带的国家,那里缺少文化人,再加上还面对着北方吴国的威胁,越王为了对抗阖闾广招贤士。 以范蠡的才能,熬出头是早晚的事。 再说了,范蠡虽然嘴上自谦,说自己只是个越国的小臣。 但就宰予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蠡承担的任务可不单单是做做生意这么简单。 根据吴越商旅反馈回来的情报来看,越王允常自从继位以来,主抓的只有两件事。 一个是整合百越各氏族,集中力量对抗吴国。 第二,便是借鉴了吴国成功的改革经验,向诸夏各国派出了大量人手,学习诸夏的各种先进生产技术。 除了越国本就处于领先地位的造船业以外,在允常的命令下,越国这几年又集中发展了多项支柱产业,其中越国的冶炼业更是凭借着当地的资源优势,隐隐有反超诸夏各国的趋势。 而百越之民也渐渐摆脱了渔猎的生活方式,转而开始大量从事定居型农业,而依附于农业的纺织业也开始蓬勃发展。 甚至于曲阜的市集上都开始出现了越地出产的丝帛,虽然其工艺精美程度暂时无法与鲁人引以为傲的鲁缟相媲美,但也存在其别样特色。 从渔猎过渡到农业社会,看起来只是老百姓换了种活法,但对于国家来说,却意义重大。 原因也很简单,老百姓务农收税容易,毕竟人能跑,地是跑不了的。 如果老百姓依旧过着渔猎的生活,允常总不能派人天天蹲在河边上、山脚下,一条条的数老百姓捕了几条鱼,猎了几头兽吧? 所以说,以国运而论,越国正处于跨时代的大变革之中,正处于上升期。 范蠡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不会选择现在跑路。 而鲁国与之相比,政局相对稳定,国内能够瓜分的利益早就被三桓捞干净了,宰予折腾了半天,才靠着厨师长季孙斯被阳虎绑票的空隙中捞了口稀的。 现在季孙斯归位了,旁边还有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两台监控盯着。 他范蠡就算想打饭,也得挨个排队,等轮到他的时候,肯定连口汤都不剩了,何苦呢? 范蠡不愿意来,宰予也不强求。 毕竟是楚越之地的九凤,鲁国这个小笼子都装不下他,更别提宰予的火柴盒了。 罢了,在越国有个朋友也挺好的。 不过,不惦记范蠡了,宰予又将话锋转向了虎会。 “我从前去下宫拜访赵子时,正巧赶上了赵氏下属各邑前来报汇春耕上计。但当时却未见虎子,您当时是去办什么事了吗?” 虎会闻言,只是笑道:“哈哈!宰子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您啊!” 宰予一听到这里,还以为是自己健忘,没有记清楚虎会的长相,生怕惹得他误会,于是急忙致歉道。 “我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看来我这个愚人,没有得在虎子这里啊!” 虎会闻言倒也没有怪罪他,而是笑道:“也不怪您不记得我。我得到主君的拔擢,是在您出使晋国之后。 我与您见面时,我还不过是个跟随在主君身边的小卒。当初宰子为毋恤小君子仗义执言,阻止那群顽童围殴他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啊!” 虎会提到这事,宰予才终于有了点印象。 他当时正在气头上,所有心思都用在斥责赵鞅身上了,的确没有心思去观察赵鞅的随扈是哪些人。 原来虎会当时也在场。 宰予不由问道:“那后来,您又是因为什么事得到了赵氏的拔擢呢?是战功,还是内务,抑或是其他什么方面的功绩?” 虎会饮了口酒:“不瞒宰子,我之所以受到主君的拔擢,也离不开您的帮助啊!” 宰予听得一愣。 这里面有我什么事? 虎会见他不解,便解释道:“那日我见您驳斥主君,然而主君不但不恼怒,反倒虚心纳谏。 后来又听说您在下宫极力推荐毋恤小君子,称赞他的贤能,主君也能听从您的意见。 从此以后,我便了解了主君的为人,从前那些不敢说的话,也渐渐敢拿出来说了。 一日,主君乘车上坡。 随行的士卒都露出膀子给他推车,但我瞧不惯他们的谄媚,于是就故意不去推,依然自顾自地扛着戟,一边走路,一边悠闲地唱歌。 主君看到我的行为,感觉很生气,于是就骂我说:‘我乘车上坡路,臣子都出力帮助推车,惟独你不帮忙推车。 不止不推,反倒还一边扛着戟走路,一边唱歌。你身为臣子根本不把主君放在眼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这是侮辱主君。’ 主君阴沉着脸问我:‘身为臣子侮辱主君,该当何罪?’ 虎会说:‘身为臣子侮辱主君,应当死上加死。’ 主君又问:‘什么叫死上加死?’ 我说:‘自己被处死,妻儿也被处死,就叫死上加死,是臣子侮辱主君应该受到的刑罚。只不过,您听说过身为君主侮辱臣子的事吗?’ 主君问我说:‘身为君主侮辱了臣子,又会怎么样呢?’ 我说:‘身为君主侮辱了他的臣子,那么足智多谋的人就不会为他出谋划策,能言善辩的人就不会为他出使他国,能征善战的人就不会为他拼命战斗。 足智多谋的人不出谋划策,国家就危险了。能言善辩的人不出使他国,与他国邦交就断绝了。能征善战的人不拼命战斗,边境就要遭到侵犯。’ 主君听完了我的话,便命令臣子们停止推车,与我们一起走路上坡。 当晚,还给我们摆酒设宴,与臣子们一起饮酒,犒赏大家,还将我奉为上宾。 从那以后,我就被主君提拔为士。等到这次回去以后,应当马上就要被派去担任乡司马的职务了。 所以,我才说,我能有今日,正是多亏了您啊!” 虎会吹捧宰予,但宰予却不敢当真。 单从虎会所说的故事来看,这同样是个能言善辩之士,他将自己的发迹归功于宰予,这不过是客气话。 如果宰予信以为真了,那才是着了他的道。 赵鞅派他护送赵毋恤,足见虎会在赵鞅心中的地位,宰予的一言一行肯定都会被他回报给赵鞅。 如果他表现出半点妄自尊大,恐怕都会使得他在赵鞅印象中的地位大打折扣。 就算想要卖个破绽给赵鞅,也不是这么个卖法呀。 宰予笑着回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这都是赵子的功劳啊!如果赵子不懂得礼贤下士,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晋国了,又怎么可能安坐于高堂之上,受到您的称赞呢?” 虎会听了,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轻地笑着,二人推杯换盏之间便完成了一次相互试探,结果倒也皆大欢喜,算是平手。 正当宰予思索着该如何继续向范蠡和虎会发起进攻,套取一些赵氏和越国的情报时,忽然看见门前值守的甲士前来回报。 “主君,仲子请见。” “仲子?” 宰予等人皆是一愣。 子贡更是直接问道:“子路不是答应了季氏的邀请,去做费邑宰了吗?他不去费邑履新,突然跑到菟裘来做什么?” 甲士也很为难,他说道:“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仲子看起来心情不佳,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具体是因为什么,我没敢问。” 冉求听了,感觉可能出了什么急事,他赶忙起身道:“你带我去见他。” 宰予也随之起身:“慢着,我与你同去。” 语罢,他还冲着子贡道:“子贡,你且与二位佳宾畅饮,我失陪片刻。” 子贡虽然心里痒痒,也想跟着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瞎胡闹的时候。 代表晋国赵氏的虎会与管理越国商贸的范蠡,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影响到菟裘的稳定商路。 要是不把他们陪好了,经济方面,要损失大把的刀币。 至于外交方面,影响就更大了。 因此,他只能按捺着心中的不安,举杯向范蠡与虎会遥祝道:“诸君何不共饮?” 这边,子贡继续把酒言欢。 那一头,宰予和冉求火急火燎的跟随甲士来到了府衙门前。 只见府衙前的古木下,停着一辆马车,而子路此时正用脑袋顶着树干,两眼盯着地下的蚂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宰予和冉求急急忙忙的下了台阶,还不等靠近,便冲他喊道。 “子路,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赶来啊?” 子路听到他们的问话,厚实的嘴唇微微一抿,一副想说又羞于启齿的模样。 宰予一见他这副死相,悬着的心忽然踏实了一些。 按子路的性子,如果真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急事,他肯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想说又难以开口,多半是遇上了什么与他理念相违背的事务。 可一般这种事,子路都是去找夫子求教。 但是,现在他却跑到菟裘来了。 这只能说明一点。 宰予开口问道:“被夫子骂了?” 子路闻言一惊,九尺的汉子被吓得一哆嗦,他连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冉求闻言松了口气,他责怪道:“我还以为是阳虎又打回来了呢?就因为被夫子骂了,你大晚上便上门求见,这不是成心吓人玩吗?” 子路无奈道:“没事吓唬人,那是我年轻时的爱好。如今我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如果单纯是被夫子骂,我也不可能上门。同学之中,夫子骂我的次数,比骂子我还多,这都多少年了,我还不至于因为夫子几句话就要死要活的。 但是这件事,我不来照会子我,实在是不行啊!” 冉求问道:“到底怎么了?” 子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阳虎之乱虽然已经得到平定,大夫们也都愿意将自己应当得到的封赏全部拿出,用于设立曲阜禁卫。 大夫们不受赏,是因为他们都是君子,不在乎这些小利。 但那些参与了驱逐阳虎的普通国人,他们的赏赐总该得到兑现。 可公室中能拿出来用于封赏的土地田亩实在是不多了。 昨日国君召集三桓商议此事,一开始国君的意思是让三家各自拿出一部分土地用于封赏,但你们也明白的……” 宰予和冉求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鲁侯这招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了。 让三桓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还是以鲁侯的名义封赏给国人,怎么净想美事呢? 子路道:“所以说,这事根本不可能。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主君便提议讨伐颛臾,颛臾实力弱小,在外也没有什么盟邦,向来是我国的附庸。 讨伐颛臾很容易就可以成功,到时候便可以把颛臾的土地拿出来用于封赏国人,甚至还能留有不少余裕。” 宰予和冉求听到这里,二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们好像明白子路为什么会挨骂了。 三桓虽然强大,但在对外用武的事宜上,他们也不可能独断专行。 他们最起码要得到国内大部分大夫的支持,并考虑到国人的意见,才有胆气用武。 而夫子作为备受曲阜民众尊重的民意代表,如果他可以发声支持三桓,那么民众这一关基本就过去了。 但问题是,这件事,夫子基本不可能支持。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宰予还是想听听过程,他问道:“夫子对此有什么意见?” 子路黑着脸说道:“主君派我去问夫子,结果夫子上来就把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宰予道:“我当然知道你被痛骂,我问的是怎么骂的。” 子路一听,登时毛了:“子我,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挨骂了不就行了,还得知道是怎么骂的?你上我这儿过瘾来了?” 宰予连连摆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挨的骂,那又怎么了解夫子到底气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气在什么地方,我又怎么对症下药呢?” 子路一听宰予愿意帮忙,火气立马下去了不少。 他一脸不情愿的说道:“夫子说:‘仲由啊!你为什么不劝阻季孙呢?恐怕我应该责备你吧? 颛臾的国君,是先王委任的东蒙山祭祀人,而且它地处鲁国境内,是鲁国的藩属国,现在它又没有犯下什么过错,为什么要讨伐它呢?’ 我看夫子那么生气,于是只能回道:‘季孙要这么干,我劝说了,但是不管用。’ 夫子说:‘王室的贤大夫周任有句话:能施展才能就担任那职位,不能胜任就该辞去。 如果盲人摇晃着要倒下却不去扶持,颤颤巍巍将要跌倒却不去搀扶,那么何必要那个搀扶盲人的人有什么用呢? 况且你的话简直谬误!老虎和犀牛从笼子里跑出,占卜用的龟甲和祭祀用的玉器在匣子里被毁坏,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我又说:‘如今颛臾城墙坚固而且在鲁国的国内,如果现在不夺取,后世一定会成为子孙们的忧虑。’ 夫子一听这话,提起身边的手杖就要打我,他一边追还一边骂我说。 ‘君子厌恶那些犯下过错而偏要找借口的人! 我听说拥有邦国封邑的诸侯和拥有家族封邑的大夫,他们不担忧东西少而担忧分配不均匀,不担忧贫困而担忧不安定。 若是财富分配公平,便无所谓贫穷。 境内百姓和睦团结,便不会觉得人少。 境内城邑平安无事,国家便不会倾危。 做到这样,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就再修仁义礼乐的政教来招待他们。 他们来了,就使他们安居乐业。 如今你辅佐季氏,远方的人不来归服,却不想办法使他们来归顺,反而想要用强·暴的方法讨伐无罪之国。 国家四分五裂,阳关尚未收复,便又想着讨伐别处。 不能保持国家的稳定,反而又策划在境内兴起干戈。 我恐怕季氏的忧虑,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国内部啊!’” 子路越说越生气,末了还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说。 “看看,都看看!夫子这给我打的,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们说这合适吗?” ------题外话------ 月票无罪,相遇太美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用之用(4K2) 宰予听了子路的描述,看到他手臂的伤痕,只觉得这件事解决起来颇为棘手。 虽然夫子表面上和宰予一样喊着复兴周礼,私下里同样对周礼的具体准则进行选择性落实。 但问题是,夫子落实周礼的基本点与宰予依然存在了不小的区别。 夫子的基本观点都落实在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治国处事仁厚为本’上。 也就是说不管是打仗还是治国,都要从道义的角度出发,只有能把道理说通,那才可以去做。 而季氏想要讨伐颛臾这件事,可谓是一棍子打在了他老人家立身处世的根子上。 夫子之所以支持讨伐阳虎,就是因为阳虎在鲁国不干人事,所以夫子不仅没有批判宰予在国内兴兵,反而极力帮他辩解。 而宰予在菟裘大搞律法改革,推出各种在传统儒生看来大逆不道的政策,夫子也会想方设法给他找理由。 甚至于在赵盾弑君这么严重的问题上,夫子也因为赵盾仁爱百姓,而晋灵公残暴不仁。 所以在评价这件事时,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委婉表示:“如果当时赵盾逃出国境,就不至于被董狐记为弑君了。” 因此,宰予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后,也渐渐摸索出了夫子看待问题的原则。 只要行仁政、讲道义,那在夫子这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颛臾的国君既不残暴,鲁国也没有任何讨伐他的正当理由,那夫子自然是不可能松口的。 而且在这种事上,还不能和夫子强辩,因为这事从根本上来说,季氏的行为真是一点理都不占。 你拿这事去和夫子讲道理,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那也不可能通过。 但不讲道理,纯粹讲利益,挨顿骂都算轻的。 你看,子路这不就挨打了吗? 子路看见宰予半晌没回话,心里也有点没底。 “子我,你看这事到底能不能办?” 宰予琢磨了一下,回道:“办,肯定是能办,就是代价有点大。” 子路刚刚加入季氏,季孙斯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劝说夫子,如果头一桩事务就办砸了,那他仲由还不得让人看扁喽? 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一咬牙一跺脚,问道:“什么代价?” 宰予道:“夫子担任的是小宗伯,主管的是公室内务,上下两军更是直接被三桓控制。季氏想要讨伐颛臾,哪里需要询问夫子的意见呢?你干脆直接带人把事办了,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师门呗?” “啊?!” 子路闻言傻眼了:“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宰予撇嘴道:“你跟随夫子的年头可比我长多了,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让夫子赞同讨伐颛臾,这就好比我劝你背弃誓言。现在我出千金,让你抛弃对于他人的承诺,你愿意吗?” 子路听到这话,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别说千金,纵然万金,我也不可能背弃诺言!这就不是财货的事,这是士人君子的志节!” 冉求也无奈了:“那不就行了?不伐无罪之国,不毁周公之教,不害良善之民,这也是夫子身为知礼君子的操守,他怎么可能改呢? 况且夫子骂你的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三桓的手中明明有土地,然而却不愿拿出来同国人分享,反而想要从无罪之国索取,这叫什么事呢?” 子路听了这话,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也不是没有劝说过主君,但是劝归劝,他也得听才行啊!拿季氏的田,去封国君的民,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三人一筹莫展之际,宰予脑中灵光一闪。 “颛臾的土地,恐怕是不能动了。不过齐国的土地,或许还可以再想想法子。” 子路听到这里,还以为宰予是在戏弄他,顿时有些生气。 他问道:“讨伐齐国的确师出有名,但前提是可以确保战胜齐国啊!现在阳关尚未平定,如果再与齐国开启战端,只怕不止无法得到新的土地,反而还会失去更多。打仗哪里有这样的打法?” 宰予摇头道:“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何时说过要与齐国开战了?你难道忘了吗?高张目前仍旧留在曲阜,齐侯现在正在加紧备战,打算与晋国争夺霸权。 当初管仲改革时,下令将临淄国人划分为二十一乡,其中士居十五乡,工居三乡,商居三乡,每乡都有两千户人家。 每逢战时,齐侯率领其中十一乡作为中军,国高二卿各率五乡为左右之军,从旁协助。 自管仲改革以来,已有一百五十余年,由国高二卿管辖的十个乡,早已对两家唯命是从。 高张身为高氏之首,如果不能成功归国,势必影响到齐国政局的稳定,齐侯倾国之力对抗晋国的计划也无法完成。 正因如此,所以齐侯才会先后多次派人前来我国,希望能够赎回高张。 本来我打算借机与齐国提高要价,但既然季氏等不及,那不如干脆立刻派人前往齐国,要求他们归还从前侵占我国的汶阳之田,并与我国订立盟约,以此赎回高张。 汶阳之田的面积并不小于颛臾,而论起土地的肥沃程度,更是远在颛臾之上。 如此一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宰予原本是打算通过高张,卖齐侯一个面子,顺带修复一下双方即将破裂的关系。 但三桓逼得这么紧,他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一想到这里,宰予就忍不住想要骂人。 他娘的,还真让范蠡说中了。 阳虎一走,季孙斯就开始作妖了。 不过你个老小子也别太跳,也就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季孙肥羽翼未丰,子路初来乍到,曲阜禁卫也尚处于筹备阶段。 要不然…… 宰予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怀念起了阳虎还在的日子。 阳虎这人虽然不行,但割起季氏的肉来,可是毫不含糊,那是真能处啊! 虎子! 你说你没事造什么反啊?! 造反了,你最起码把季孙斯给我干掉啊! 还留个根儿在这儿,这不是恶心人吗? 宰予正郁闷着呢,忽然听见隔壁的墙根里传出了阵阵言语声。 众人眉头一皱,皆是喃喃:“墙有耳,伏寇在侧?” 三人互视一眼,一个眼神的简单交换,便达成了默契。 他们蹑手蹑脚地绕过墙角,伸头一看,只看见桑树下坐着个素衣白冠的青年人,而他的身畔还站着几个小孩儿。 宰予见了,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扯着嗓子喊了句:“班,毋恤!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干什么呢?” 公输班和赵毋恤听到宰予叫他们的名字,便撒欢了似的跑到他的身边。 一边跑,嘴里还嘚啵得的说个不停。 “夫子!范子带来的这个人好奇怪啊!” “他说的东西和我们在书里读到的都不一样!夫子,他是不是在骗人?” 范蠡带来的人? 宰予稍一回想,便明白了他们说的谁。 今晚他设宴款待范蠡一行,范蠡原本的确是打算向他引荐谁来着,但那人却推脱说身体不适不能饮酒,所以便没有参加宴饮。 宰予一开始倒也没在意。 没成想,人家不参加宴会,反倒和他的学生们玩起来了。 他开口道:“不得无礼,这是远道而来的宾客,天下广大风俗各异,只不过是习俗不同而已,你们怎么能说别人奇怪呢?” 公输班道:“可就是奇怪嘛!夫子你不也教导我们说,君子要以诚信示人吗?” 赵毋恤先行一礼,旋即补充道:“学生也对他的言论有疑惑。 我和班原本正在赏月,我们不明白月亮为什么能挂在天上,所以就进行了讨论。 班觉得月亮一定是某种类似鸟儿那样的异兽,所以才能整日悬挂在空中。 但是我想起从前做您布置的《周髀算经》中的课业时,您曾经在里面写过: ‘日者,阳之精,譬犹火光。 月者,阴之精,譬犹水光。 月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 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明尽。 月禀日光而成形兆,故云日兆月也,月光乃出,故成明月。’ 日光就像是火光一样,月光就像水面倒映的影子一样。 月亮上面有景致那样的影子出现,因此月亮的光源自太阳的照射。 所以,冲着太阳的一面是亮的,背着太阳的一面是暗的,太阳光的照射产生了月光,这就是明月形成的原因。 但是班却不同意这个说法,因为如果按您所说,虽然能够解释月亮发光的原因,但却不能解释月亮为什么能挂在天上。 这时候,那个人便走过来告诉我们说:‘天不过是积聚的气体罢了,没有哪个地方没有空气的。人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都在天空里活动。 而日月星辰之所以不掉下来,是因为日月星辰也是空气中发光的气体罢了,所以才不会掉下来,而是悬浮于空中。’ 而我却认为,月亮应该像是您所说的那样,是由水一样的东西所组成的,要不然怎么可能会反射发光呢? 弟子不能决断其中的对错,还请夫子为我们解惑。” 宰予刚开始还只当是两个小孩子吵架,没想到听到后面,竟然受到了震动。 日月星辰都是气体? 虽说这个观点并不完全正确,但正确与否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居然有人愿意认真的去思考天上星辰到底是由什么成分所组成的。 技术与科学往往只有一念之差。 知道运用,但不去花心思解析其中原理,那便是技术。 花心思弄懂了原理,或许当下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但却能为以后的技术进步打下基础,这便是科学。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大多数人都为了功成名就而追求速成,所有人都在朝着实用主义的大路上撒丫子狂奔。 夫子的学说无法得到实践,也正是因为他的那一套虽然稳当,但见效实在太慢。 所以等到战国时期,大部分国家哪怕明知道副作用大,还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了法家的速成强国班。 而各国的变法措施也开始个顶个的卷了起来,从西河学派门人发起的李悝变法、吴起变法,再到韩国申不害改革,秦国商鞅变法,再到李斯、韩非的横空出世。 总得来说,呈现了一个你快,我比你还快的趋势。 就在各国提速的过程中,火车终于脱轨了,从那以后,才开始了‘限速’运行。 大家也才终于明白了‘弯道快才是真的快,谁直线不会加油’的道理。 但不管怎么说,实用主义的精神已经种下了,功利思想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但其实在古典时代这么做也不能算错,把一条线路跑熟练了,也算是一种本事。 最起码后续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大家跑的都是同一条路。 但问题是,后来赛道换了。 这下子问题瞬间大条了,咱这车跑的都是公路赛,没上过铁路呀。 从前跑铁路的那些司机,早失业了,现抓那肯定是抓不到的。 而现在摆在宰予面前的,正是一位试图在公路上用柴油开动车的司机。 宰予忍不住赞叹道:“正愁着没人教理科呢,没想到少伯居然给我带来这么一位人才!” 而冉求还不能理解宰予为什么能高兴成这样。 上次他见宰予这副德行,还是他和子贡一起结算去年商贸收入的时候。 冉求不解道:“不就是言说些关于日月星辰的个人见解吗?难道他这三两句话,还比得上百万钱? 再说了,且不论他说的对不对。就算说的对了,那了解了日月星辰是气体难道就能击败齐国了?” 宰予乐呵呵的回道:“子有,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了。 当初仓颉见鸟兽的足迹受启发,而造出文字,当时的人也不过觉得这是鄙人排解时间所作下的图画而已。 谁能想到文字后来竟然能起到传播文化,教育万民的作用呢? 谁又能知晓文字居然还能成为记录历史,让后人了解前人功绩与罪过的载体呢? 后稷开始种植庄稼时,上古的人们还在以狩猎、捕鱼为生。 那时的人们也一定会讥笑后稷痴傻,与其守着庄稼等待它成熟,不如今日渔猎今日得食。 然而现在的百姓无不以田桑为本,狩猎也只会选择在农事结束之后。 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功之功,方为大功。 现在没有用,不代表今后没有用。现在没有功劳,不代表今后没有功劳。 仓颉、后稷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经有两千多年了,然而他们的创造与发现却在今日被发扬光大。 弄明白日月星辰的规律与组成,或许现在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谁又知道,两千年以后,这些东西是否会发挥作用呢?” ------题外话------ 月票这个东西,它真不是个东西。你若太在意的话,自己会受伤,若是不在意,读者也会受伤。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三至七教 曲阜公宫之中,鲁侯望着堂下侍立的大夫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开口。 这几天,诸卿大夫为了该不该讨伐颛臾争论不休。 三桓当中,季孙斯重回执政之位,因为急于树立威望,所以对讨伐颛臾的态度最为积极。 而孟氏在内乱之中损失不大,因此也乐得跟在季氏屁股后面分一杯羹。 但叔孙氏却因为在曲阜内乱中元气大伤,再加上家主叔孙州仇还差点被公敛处父的‘俄式救援’给当场处决了。 所以,叔孙氏在这一次的议题上选择了沉默不语,把舞台让给季氏与孟氏,看他们表演就行了。 照理说三桓都这个态度了,这事多半也就成了。 但谁也没想到,孔夫子竟然会对讨伐颛臾反应那么大。 他在朝堂之上历数典籍,一条一条的批驳三桓力主讨伐颛臾的不义。 前天,夫子举了太古时期的神农破补遂以大仁,黄帝败蚩尤以大公。 昨天,又谈到了上古时期的尧伐欢兜,舜伐有苗,启伐有扈的事迹。 季孙斯等人本以为夫子今天总该没活了。 谁知道他今天又开始论述起了中古时代的汤伐有夏与文王伐崇的丰功伟业。 夫子立于阶下,说到激动之处胡须都跟着一阵颤动。 “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国,武王讨伐商纣,这两帝、四王都是使用仁义的军队驰骋于天下的。 《诗》中说: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品性善良的君子,仪容端庄不走样。仪容端庄不走样,各国以他为模范形象。 这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丘听闻,所谓道,是用来彰明德行的。所谓德,是用来尊崇道义的。 所以没有德行,道义不能被尊崇。没有道义,德行也无法发扬光大。 即使有一国之内最好的马,如果不能按照正确的方法来使用骑乘,它就不可能在道路上奔跑。 一个国家即使有广阔的土地和众多的百姓,如果国君不用正确的方法来治理,也不可能成为霸主或成就王业。 因此,古代圣明的国君在内实行‘七教’,对外实行‘三至’。 ‘七教’修成,就可以守卫国家。 ‘三至’实行,就可以征伐外敌。 圣明国君的治国之道,守卫国家,一定能击败千里之外的敌人。对外征伐,也一定能得胜还朝。 七教者,敬老﹑尊齿﹑乐施﹑亲贤﹑好德﹑恶贪﹑廉让。 居上位的人尊敬老人,那么下层百姓会更加遵行孝道。 居上位的人尊敬比自己年长的人,下层百姓会更加敬爱兄长。 居上位的人乐善好施,下层百姓会更加宽厚。 居上位的人亲近贤人,百姓就会择良友而交。 居上位的人注重道德修养,百姓就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 居上位的人憎恶贪婪的行为,百姓就会以争利为耻。 居上位的人讲求廉洁谦让,百姓就会以不讲气节德操为耻。 凡是身居上位的人,都是百姓的表率,表率正还有什么不正的呢? 表率不正,连已有的土地都守持不住,还谈什么讨伐颛臾呢? 三至者,至礼、至赏、至乐。 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 最高境界的礼节是无须讲求谦让,天下自然便会得到治理。 最高境界的奖赏是不用耗费财物,天下有才之士便会欢欣高兴。 最高境界的音乐没有声音,黎民百姓便会和睦相处。 七教不修,则三至不行,三至不行,则……” 孔子话还没说完,季孙斯已经被怼的脸红脖子粗了。 他起身开口道:“孔夫子,话恐怕不是这样说的吧。如果说至礼不用谦让,至赏不用财物,至乐没有声音,那能做到这一点的国家未免也太多了,难道他们都可以战无不胜吗?” 季孙斯话刚说完,坐在他身畔的孟孙何忌赶忙揪了揪他的衣裳下摆,就连嘴里也小声的念了几句。 “季子,别说了别说了……讲理,您是辩不过夫子的……” 孟孙何忌毕竟也是夫子的学生,深知这位教导出了宰予和子贡的知礼君子,不光能动手,更能动口。 季孙斯去找他的麻烦,那简直就是彭祖吃砒霜——活腻味了。 果不其然,季孙斯话音刚落,夫子的连珠炮便来了。 “您这是曲解了我的话语。至礼非为狂妄,至赏非为吝啬,至乐非为鄙陋。 上古的圣君必定知道天下所有贤良士人的名字,不但知道他们的名字,还知道他们的实际才能,以及他们所住的地方,然后把天下的爵位封给他们使他们得到尊崇。 这样的做法才是最高的礼节,因此不谦让而能使得天下得到治理。 用天下的禄位使天下的士人得到富贵,这就是最高的奖赏,不耗费财物而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 如此,天下人就会重视维护名誉、培养才能,这就是最美妙的音乐没有声音而使百姓和睦。 所以说,天下最仁德的人,能亲和天下至亲的人。 天下最贤明的人,能任用天下使百姓和睦的人。 天下最英明的人,能任用天下最贤良的人。 这三方面都做到了,然后可以向外征伐。 因此,仁慈者莫过于爱护人民,有智者莫过于知道贤人,善于执政者莫过于选拔贤能的官吏。 拥有疆土的君主能做到这三点,那么天下的人都可以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了。 圣明的君主征伐的国家,必定是礼法废弛的国家。 所以要杀掉他们的国君来改变这个国家的政治,抚慰这个国家的百姓而不掠夺他们的财物。 因此,圣明君主的政教征伐就像及时雨,一旦降下,百姓就欢愉。 所以,他教化施行的范围越广博,得到亲附的民众越多,这就是军队出征能得胜还朝的原因。 现在,我国赏赐士人不愿拿出土地爵禄,我国的贤才得不到任用,民众就不看重修养品德与才能。 这样一来,难道还要坚持去讨伐颛臾吗?” “我……” 季孙斯被怼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当场挺在那儿。 孟孙何忌急急忙忙上来打圆场:“这……我看今日也议不出结果来。不如还是先谈谈其他问题吧?” 而孟孙何忌的兄弟,同为孔子学生的南宫说见势不妙,也上来帮腔。 “颛臾弱,而我国强。讨伐颛臾,随时可以为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行讨伐阳关,等到阳关事毕以后,再来讨论颛臾的问题?” 鲁侯正准备答应,谁知这时,守候在宫外的小臣突然进殿回报。 “禀君上,大司马叔孙州仇乘坐车驾请求拜见。” “叔孙子来了?”鲁侯愕然道:“叔孙子伤势未愈,不是正在家中静养吗?寡人已经允他今日不必入朝,为什么会突然前来拜见呢?” 小臣听了,只是回报:“叔孙子说,他奉君上之命在家休养。但他终究是鲁国的大司马,国家将要用兵,他又怎么敢舍弃自己的职责,而不参与其中的? 所以,即便可能会忤逆国君的命令,冒着触怒君上的危险,他也一定要前来拜见,并向您进献关于战事的谏言。” “进献谏言?” 朝堂上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大家伙听到这里,神色都或多或少起了变化。 叔孙州仇这话说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搞得好像他之前不知道季氏打算讨伐颛臾一样。 叔孙州仇确实因为养伤连续数日未曾上朝,但这不代表他就变成了睁眼瞎。 以叔孙氏在鲁国的势力,他就算想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都难。 况且季氏和孟氏还没有狂妄到凡事不与叔孙氏商量就动手。 叔孙州仇先前缺席朝会,那些出身叔孙氏,又或是与叔孙向来交好的大夫们全都一言不发,这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他默许了。 既然已经默许了,那他今天特意跑来上朝,又是为了干什么呢? 朝堂之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的得出了同一个答案——叔孙氏的立场变了。 而且叔孙州仇还特地亲自跑一趟,这说明他不仅反悔了,而且还将旗帜鲜明的站在反对讨伐颛臾的立场上。 鲁侯也瞧出了其中的门道,他紧跟着问了一句。 “叔孙子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臣回报道:“大行人宰予刚刚返回曲阜,他与叔孙州仇同时来到。” 宰子我出手了? 一听到宰予二字,不少大夫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猜疑之色。 就连季孙斯也忍不住压低嗓音同身旁的孟孙何忌商议道。 “菟裘大夫事先照会过你吗?” 孟孙何忌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他这几日都在菟裘,我未曾与他会过面啊!” “那他此时与叔孙子同至,这便是打算反对喽?” 孟孙何忌只觉头皮发麻,他低声道:“先看看情况吧。宰子我可不是孔夫子那么好相与的人物,如果他和叔孙子一同表示反对的话……” 季孙斯也明白孟孙何忌的言下之意。 宰予虽然成为大夫的时间不长,甚至还要比孔子晚上半年时间,但二者对于鲁国政局的影响却不在一个维度上。 孔子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国人的看法,但他当初晋位大夫时,阳虎还是留了一手的。 阳虎也知道孔子不好控制,所以虽然授予孔子爵位,但却没有赐予采邑,而是以曲阜郊外的部分田地以及俸粟作为封赏。 再加上孔子做的是小宗伯,职权范围仅限于公室的衣食住行,所以充其量只能算作民意代表。 但宰予可就不一样了。 宰予颇受阳虎器重,所以刚一授位,便得到了菟裘作为封邑,而他这两年在菟裘励精图治的过程大家也看在眼里。 况且鲁国的卿大夫们又没有健忘症,菟裘甲士刚刚才在曲阜完成了一次‘特别军事行动’,并为驱逐阳虎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人敢小觑这支强军所能发挥的作用。 再加上领军之人,又是个传言为后羿转世,得到黄帝托梦,能够招来雾霭,控制天气的阴阳之将。 宰予反对,而叔孙州仇又打算给他撑腰…… 这下子,季孙斯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为了一个颛臾,把宰予给得罪了,这到底值不值当呢? 宰予人还未至,季孙斯已经惧怕三分。 等他回过神时,季孙斯抬眼一看,叔孙州仇已经与宰予一同来到了朝堂之上。 只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登时把他给看迷糊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四个大汉小心翼翼的放下肩膀上的担架,顿时露出了面无血色,眼睛半睁半闭,呼吸之间气若游丝,似乎马上就要不行了的叔孙州仇。 众位大夫见状连忙起身询问道:“叔孙子,要不你还是回去歇息着吧。” 鲁侯也被叔孙州仇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连声关切道:“叔孙子爱惜国家、爱惜民众,也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你的伤还没有好透彻,如果有什么想要说的,派人来公宫转达给寡人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啊!” 孔子本来也想上前关怀几句,可还不等他出列,便看见站在叔孙州仇身边的宰予一直低着脑袋,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宰予毕竟是孔子教了多年的学生,因为不是本地人,宰予刚来曲阜的时候,就住在孔子家中,后来因为生活不富裕,有时候还要仰仗着他接济。 宰予高兴地时候什么模样,使坏地时候什么表情,夫子心里一清二楚。 宰予的表现,再结合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叔孙州仇,孔子感觉自己似乎搞明白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了。 宰予低头入列,走到夫子身边刚刚站定,便听见熟悉的温厚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予啊!看来当年我给你们讲‘烛之武退秦师’的时候,你是听到心里去了啊。” 宰予闻言,吓得一哆嗦,他赶忙低声回了句:“哪儿能呢,这不还是夫子您教的好吗?!” 孔子闻言,眼角含着一抹笑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旋即低下脑袋不再言语了。 当年晋国联合秦国讨伐郑国,郑国大夫烛之武之所以可以能劝退秦穆公,其关键点就在于秦晋的利益不一致。 烛之武说:“秦、晋围攻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自己就要灭亡了! 如果郑国灭亡,对秦国有好处,那就值得烦劳您兴师动众。 可是,秦国距离郑国远,而晋国距离郑国近,您越过其他国家而在远方设置边邑,难道可以长久的控制吗? 如果不能,秦晋两国相邻,您又怎么能用灭郑来加强邻国的实力呢?邻国实力增强,就等于您的力量削弱了。” 叔孙州仇之所以要来朝堂上演这出苦情戏,是因为宰予让他明白了,叔孙氏的实力在先前的内乱中被削弱,而颛臾又处于季氏的大本营费邑旁边。 因此就算讨伐颛臾成功,叔孙氏也捞不到多少好处,只会便宜了季氏与孟氏。 叔孙州仇转过头一琢磨,好像是这个道理。 再加上之前公敛处父在内乱中的表现实在不厚道,他的伤都没好利索呢,这个仇又怎么可能忘了呢? 况且从道义上来说,讨伐颛臾的确说不通。 所以叔孙州仇听完了宰予的谏言,只感觉自己这回简直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抱住孔夫子的大腿。 夫子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他叔孙州仇又怎么能在家里躺尸呢? 就算要躺,那也得跑到朝堂上躺着啊! 总归算是表个态嘛! ------题外话------ 你让我想起月票,希望,醉人的美好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二百六十五章 你们另请高明吧 公宫之中,大家伙望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叔孙州仇,一个个只能大眼瞪小眼。 问他话,叔孙州仇也不回答。 想上前搀扶吧,又怕扯动了他的伤口,到时候他真死在这儿,算谁的锅呢? 大夫们谁都不敢上前,这下子鲁侯可急了。 “叔孙子,您……” 他站起身来,正想走下去看看叔孙州仇到底什么情况,可还未等迈出步子,叔孙州仇终于说话了。 叔孙州仇头上冒着虚汗,轻轻咳嗽着。 “臣听闻,幽王时,泾水、渭水、洛水附近都发生了地震,河水断流,岐山崩塌。 于是,伯阳父就预言:‘周将亡矣!’ 伯阳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参照了天地运行的规律。 天地之气,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次序。如果错乱了原本的位置,天下就会大乱。 阳气滞留在内不能出来,阴气受到压制不能散发,便会产生地震。 三条河流都发生了地震,就是阳气不在自己的位置,所以压制了阴气。 阳气失位而处于阴气的位置,河流的源头一定会阻塞,水流被堵塞,农事便不能开展,商贸也被阻绝,国家一定会灭亡。 如果水流畅通、土地湿润,就能生长万物,为民取用。 水流不畅、土地干枯,百姓就缺乏财用,这样一来,国家怎么会不灭亡? 过去伊水、洛水枯竭而夏朝灭亡,黄河枯竭而商朝灭亡。 而幽王时,周的国运就如同夏、商二代的末世。 河川的源头被堵塞,源头堵塞水流就会枯竭。 立国要依靠山、川,河流枯竭,山岭就会崩塌,山崩水竭,这是即将败亡的征兆。 出现这样的征兆,国家不超过十年便会灭亡,这是天数的极限。 凡是被上天厌弃的,国运是不会超过这个极限的。 果不其然,岐山崩塌的第十年,犬戎入侵宗周,幽王因此而死,宗周灭亡。平王东迁,建立成周。 现今,鲁国经逢大旱,淄水、汶水虽不至于枯竭断流,泰山虽未崩塌,但已经代表了上天的意志。 这是在警示鲁国啊!阳虎作乱便是预兆。 国家将要灭亡,而国君却在考虑攻伐国外,这如何能让我不感到忧虑啊! 您何不采纳孔夫子的建议‘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难道您还需要担心得不到颛臾的土地吗?” 鲁侯听到这话,脚步顿时停下了。 果然啊! 叔孙州仇今天来,就是为了给孔子撑腰的。 他看了眼地上的叔孙,又瞥了眼一旁的季孙斯与孟孙何忌。 他们俩的脸色可不大好看。 在讨伐颛臾这件事上,鲁侯的利益并不算太多,伐了他没有太多好处,不伐他也没吃什么亏。 所以鲁侯本来也没心思去趟这个浑水。 但宰予的出现,却让他动了心思。 虽然鲁侯现在还不能确信,但至少从宰予在内乱中的表现看,菟裘大夫至少现在是同公室穿一条袴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对讨伐颛臾,但既然菟裘大夫反对,那我也给他释放点表示友好的信号吧。 鲁侯借着叔孙州仇的话茬,装作惶恐的给宰予等人递话。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鲁侯直钩钓鱼,一直潜水的宰予,自然毫不犹豫地将早就准备好的王八栓到了鲁侯的鱼钩上。 宰予出列道:“下臣听闻,当初晋文公出兵讨伐原国,命令全军携带三天的口粮。 如果到了三天,原国还不投降,文公就下令晋军撤退。 三天已到,文公打算撤军,这时探子出城来报告说:‘原国最多再能支持一二天了!’ 军吏就将情况汇报给晋文公,劝他再坚持两天。 文公说:‘得到原国而失去信义,那又依靠什么来号令民众呢?信义是国家赖以生存的保障,因此不可失信。如果我再坚持两天,纵然得到了原国,也将因此失去晋国。’ 于是,文公便下令撤离原国。 结果晋军刚走到了原国附近的孟门,原国便派人向文公请降了。 下臣以为,国人奋不顾死为国家死难,帮助平定了阳虎的内乱。 国君与大夫们一致约定要用土地来赏赐有功劳的国人,这便是对民众许下了承诺。 然而现在,却又告诉国人,国内已经没有多余的土地可以用于封赏,这便是对民众失去了信义。 失去了信义,那么连阳关的叛乱都无法平定,又怎么能驱使国人帮助您攻打颛臾呢?” 宰予这话明面上是在说信义的重要性,但重点却不在于信义,而在于最后一句。 将最后一句展开来,再把国人二字换成宰予,这才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段话也不是对鲁侯说的,而是对一旁的季孙斯与孟孙何忌说的。 用大白话来表述,其实就是:我一个菟裘大夫,怎么就跑到阳关去了?如果你们坚持要讨伐颛臾的话,那接下来几场仗的领军人选,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宰予当场开摆,这下季孙斯可慌了。 现在叔孙州仇不跟着他们掺和,那就得由他和孟孙何忌出军讨伐。 虽说不是不能打,但季氏本就在内乱中元气大伤,上上下下都在抓内鬼,一时之间让他找个会领军的,还真不好找,找到了他也未必敢用。 就好比子路,虽然子路现在已经成了季氏家臣,但他入职时间不长,还没有熟悉季氏之军的旗语鼓点。 再者说,子路也是孔夫子的学生,现在宰予和孔子都反对出兵,谁知道子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万一他消极怠工,那季氏在鲁国一家独大的局面能否维持下去都难说。 从前季孙斯还相信三桓至少在国内问题上可以同进同退,但公敛处父在内乱中的表现,实在让他无法忘却。 先前季孙斯还能用‘公敛处父一人独走,孟孙何忌不知内情’的理由骗骗自己。 但昨天,公敛处父正式升任孟氏家宰,在季孙斯看来,这便足以说明孟孙何忌的态度。 公敛处父升职说明孟氏内部对于公敛处父的‘工作’是表示肯定的! 再加上从前鲁昭公攻打季氏时,最先对季氏伸出援手的也是叔孙氏,孟氏是发现叔孙氏出手后,才对季氏派出了援军。 几件事串联在一起,季孙斯难免心里有想法。 季氏缺兵少将,而孟氏不怀好意。 与他们一起去攻打阳关,无异于与虎谋皮。 季孙斯心中一番计算后,最终得出结论。 伐颛臾事小,因此与叔孙氏以及宰予决裂事大。 与其交好孟氏,不如交好叔孙州仇和宰予。 但要想和他们搞好关系,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 季孙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脏都在抽搐。 他上前一步,俯身行礼道:“下臣愚钝,先前不能领会其中真意。但今日,菟裘大夫一袭话,真可谓是,令我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 宰予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不由地被季孙斯能伸能屈的精神所折服。 夫子一连给你上了三天课,你没拨云见日,我这才刚到,你就茅塞顿开了? 这话说得,搞得我和开塞露一样。 孟孙何忌也没料到季孙斯居然反悔的这么果断,他刚想开口询问到底咋回事。 岂料,季孙斯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季孙斯道:“讨伐颛臾的事今后不必再提。但如果不能讨伐颛臾,就没有多余的土地用于封赏。国君想要信守承诺,然而道义却不能推行,这是我作为臣子的耻辱。 我愿献出所有阳虎在曲阜霸占的田地,用他的不仁来实现国君的仁。” 季孙斯此话一出,孟孙何忌的腰板一下挺直了,就连躺在地上的叔孙州仇都被惊得睁开了眼睛。 季孙斯献地,自然是好事。 但问题是,季孙斯拿出土地,那他们不得跟上吗? 他们拿得少了,得被国人戳脊梁骨,拿得多了,自己又吃亏。 如果和季氏拿出一样多的田地,季氏等于是从一万块钱里面拿出一百块,而他们是从五千块里拿一百。 两相对比之下,季氏对两家的优势反而还更大了。 而大夫们也各有各的盘算,要脸的当即表示也给鲁侯捐点善款,不要脸的则盘算着该怎么样才能少捐一点。 孟孙何忌看见这情况,只得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准备出面认领属于孟氏的额度。 叔孙州仇则闭着眼睛,假装伤到深处,再起不能。 宰予看见朝堂上的人生百态,只得暗自摇头:“真是虫豸啊!” 不过这倒也不能算是个坏消息,如果三桓内部铁板一块,他又怎么能在其中见缝插针呢? 宰予起身出列道:“各位大夫公忠体国,此乃国家之幸。但下臣私下以为,这次可以让大夫们献出土地封赏功臣。但下一次封赏时,难道还要借助这样的方法吗?这样的做法,恐怕并非长久之计啊!” 鲁侯看见一毛不拔的三桓居然出血,原本真高兴呢,谁知宰予立马就给他浇了盆凉水。 鲁侯赶忙问道:“那,以宰子之见,如何才算是长远之计呢?” 宰予道:“鲁国自先君伯禽就藩以来,已历五百年。国中肥沃的田地大多已经开垦,曲阜周边的恶土也早已化为良田。 臣听闻:使天下富足的原则在于明确职分。开垦田地,整顿田地,铲除杂草,种植谷物,施加肥料使土地肥沃,这是农夫所做的事情。 掌握农时,鼓励农民,促进生产,增加收益,使百姓和睦,使人们不偷懒,这是将帅的事情。 使高地不干旱,洼地不受水涝,使寒暑节令适宜,使五谷按时成熟,这是上天所做的事情。 至于普遍地保护百姓,普遍地爱抚百姓,全面管理百姓,即使有旱涝灾害,也使百姓没有饥寒交迫的祸患,这是圣明的君主和贤大夫们的分内之事了。 我国去年遭逢水旱之灾,今年便出现了粮食短缺的现象。这里面诚然有上天的责任,但难道就不存在人的因素吗?”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鲁侯微微一皱眉,他追问道:“那宰子认为这是寡人的责任,还是卿相的责任,又或是农人的责任呢?” 宰予俯身拜道:“这是齐侯的责任。” “齐侯的责任?” 鲁侯怎么也没想到宰予居然能一棍子打到临淄去。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宰子是在责怪齐侯去年派军侵入我国,割除了我国西鄙的黍麦吗?” 宰予摇了摇头:“我听说:英明的君主必定谨慎地顺应时节的变化,开源节流,时常谨慎的考虑这些问题。 使天下的财富绰绰有余,国家就不再担忧财物不够了。 如果这样,那么上下都富足,国家和民众都没有多余的地方来储藏财物,这就是国计民生达到了顶点。 所以,禹时碰上了十年水灾,商汤时遇到了七年旱灾,然而天下的民众都没有遭受饥饿的苦难,十年以后,谷物又丰收了,而原来储备粮还有节余。 现在,国君您虽然比不上夏禹、商汤,但在灾年时,却依然可以做到节省用度。 然而我国的民众却依然遭受饥荒,这就是节流做到了,然而开源没有做到。 我之所以责怪齐人,便是因为齐国侵占了我国的汶阳之田。汶水之阳的田地受汶水浸润,土壤肥沃,土地平坦,适宜耕作。 汶阳之田正常收获,便足以救济全国受灾的民众。 如果能够接引汶水,挖掘沟渠,便又可以再造数万亩上等田地。 有了这些田地,便足以养活鲁国五分之一的人口。 汶阳之田丰收,那么各地的仓廪中的五谷就会多到溢出,存起来的粮食全国的民众三年都吃不完。 如此一来,又何至于因为一点点的水旱之灾而苦恼,因为没有土地封赏功臣而感到烦恼呢?” 鲁侯被宰予说的意动,于是便开口问道:“宰子的意思是,攻齐夺回汶阳之田?” 宰予摇了摇头,拱手行礼道:“臣请与齐国和谈,以齐上卿高张交换汶阳之田。” “这……” 说到和谈,鲁侯明显有些担心。 “可这样一来,难道不会触怒晋国吗?” 宰予开口道:“难道君上不打算背叛晋国吗?” 鲁侯听出了宰予话语中的不妙:“宰子何意?” 宰予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交予身边小臣转递鲁侯。 “请君上过目。” ------题外话------ 月票是最大的灾难,因为它延续了作者的苦难。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行人出马 鲁侯接过书信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惊得失声喊道:“什么?!” 他转眼望向宰予,连声问道:“宰子,这消息可信吗?” 宰予道:“古谚有云:民保于信。下臣又怎么敢用这么重大的事务欺骗您呢?” 季孙斯等人听到二人的对话,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了?” “晋国内部是发生了何种变故吗?” 鲁侯也不回答,而是将那封书信交给堂下传阅。 季孙斯等人看完了信,一个个也变了脸色。 “宋国的乐祁居然死在了归国的路上。” “他因为卷入晋国内部的争斗,被羁押在晋国长达三年,现在范鞅好不容易松了口,谁知道居然……” “乐祁是因为赵鞅求情,再加上卫国叛晋,各个盟邦也因为此事与晋国离心离德。范鞅顶不住压力,这才答应放人。你们说,乐祁的死会不会……”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乐祁死后,范鞅作为执政卿,最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善后,而是派人去抢夺乐祁的尸体,打算借他的尸身来要挟喝令宋国,这实在是……” 孔子读完了信,也是免不了合眼长叹道:“礼崩乐坏啊!” 宰予见到各位大夫们的火气都被撩起来了,这才适时出列请愿道。 “宋国为了能够迎回乐祁的尸身,必然不敢马上背叛晋国。但晋国作为大国,先是在盟会上羞辱卫国,后又挟持宋国上卿的尸身。 而我国的阳虎在败亡之后,也得到了他们的收留。我听说,晋国之所以收留阳虎,是打算借此观察我国的态度。 如果我国听从晋国的调遣,那么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我国背叛晋国,那么晋人就打算派出军队护送他回国,让阳虎重掌我国的大政。” 宰予说到这里,季孙斯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宰予接道:“现在,晋国能够决定由谁来执掌鲁国的朝政。那么今后,是不是晋人也可以决定应该由谁来担任我国的国君呢?” 此话言毕,鲁侯的脸色也变了三变。 晋国能不能决定由谁来做鲁国的国君,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鲁侯宋就是由晋人拥立的。 当初他的兄长鲁昭公在晋国病逝,按照规矩,鲁侯应当由昭公的儿子公衍或者公为继位。 然而,三桓与公衍、公为交恶,所以就给范鞅行贿,改立了昭公的弟弟公子宋。 虽然鲁侯能做上这个位置,离不开晋国和范鞅的帮助。 但感谢,也得分时候。 从前他不是鲁国的国君,当然希望晋国能插手鲁国的内政。 现在他就是鲁国的国君,晋国如果再干涉鲁国的内政,那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了。 且不论晋国这两年对宋国和卫国干的那点破事,就单说晋国容留阳虎这件事,鲁国也不能忍。 卫侯之所以一直对晋国抱有怨气,除了晋人在几次盟会上看轻卫国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晋国曾多次收留卫国的叛党。 卫侯的爷爷卫献公时,卫国上卿孙林父便带着封邑投靠了晋国。 有了晋国在后面帮他撑腰,卫国丢了城邑也只能忍气吞声,丝毫不敢进攻孙林父。 而卫侯这一代,齐豹、褚师圃等人发动叛乱,失败之后,也是晋国收留了他们的党羽。 从前盟会上,鲁侯还能安慰安慰卫侯,劝他心胸放开阔,做人大度一点。 但现在,这事发生在自己头上,鲁国上到国君下到庶人,谁也大度不起来了。 鲁侯和季孙斯都已经死心了。 但孟孙何忌却依然对晋国抱有一丝幻想。 他问道:“可容留阳虎也未必代表了晋国的意思呀?各国之间常有往来,战败后逃亡邻国也是常事。不如再继续观察一阵,如何? 晋国与齐国将要兴起战事,到时候,势必会要求我国配合晋军出击。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要求晋国交出阳虎。如果他们不交,那时候再背叛晋国也不迟。” 孟孙何忌的疑虑也早在宰予的算计之中。 他开口道:“孟子此言差矣。如果晋国派人与我国重申盟誓,要求我国一同出兵讨伐齐国,到了那个时候再背叛晋国,恐怕就已经太晚了啊!” 孟孙何忌问道:“怎么会晚呢?” 宰予道:“如果盟会时,晋国交出阳虎,自然皆大欢喜。可如果晋国不交,难道鲁国还能当场背叛晋国吗?” 孟孙何忌想当然的回道:“当然不能了。我们应该回国后,再进行背叛。” 宰予笑了笑:“孟子能想到这一点,晋国的范鞅又如何想不到呢?以他对待乐祁的做法来看,如果晋国不打算送还阳虎,恐怕范鞅便会立刻在盟会上将参会的国君与大夫们全部抓捕。 如果他用这些人的性命来要挟鲁国,难道我们还可以背叛晋国吗?如果我国即便如此,还是打算背叛晋国,那付出的代价又是否太大了些呢?” 宰予话音一落,孟孙何忌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而季孙斯对于是否应该背叛晋国也十分犹豫。 如果仅就范鞅最近做的那些事来看,这简直就不能算个人。 可季氏和范氏的关系,同样不是一般的铁。 当年为了不让昭公回国,他的父亲季孙意如可是没少给范鞅塞钱。 虽然在季孙意如死后,季氏与范氏的往来渐渐少了,但毕竟也算是多年的盟友。 季孙斯觉得,有些事还是最好私下派人找范鞅打探清楚了比较好。 只不过,他的反应也在宰予的预料之中。 如果真让季孙斯打探清楚,那他的计划可就彻底凉了。 因为收留阳虎的并非范氏,而是赵氏。 但由于他方才的一系列误导发言,导致大家以为干这事的是范鞅,进而使得在场的大夫们怀疑起这位晋国执政卿到底是何居心。 所以,宰予今日必须速战速决。 如果不趁着这段时间把背盟的事情定下来,那又不知道得拖到猴年马月了。 宰予轻轻咳嗽了一声,早就与他通过气的叔孙州仇听到后,立马有了反应。 叔孙州仇之所以答应帮宰予的忙,就是因为叛晋投齐同样符合叔孙氏的利益。 叔孙氏的封地都集中于鲁国的西北部,去年鲁齐打一仗,叔孙氏蜕了半层皮。 别的不提,单说国夏、高张割的那些粮食,原本可都是属于叔孙氏的财产啊! 叔孙州仇强打精神开口道:“下臣以为,孟子与宰子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菟裘大夫毕竟还是太过年轻,处理政务的经验不足。 与之相反的是,孟子老成持重、足以谋国。国君不如听从孟子的谏言,先观察一阵,然后再做判断。” 众人听到叔孙州仇的话,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 叔孙州仇不是同宰予站在一起的吗? 这怎么还劝国君听从孟氏的建议呢? 大家正在疑惑之际,叔孙州仇又开口了。 “如果晋国要求我国出兵,国君您也可以派遣经验丰富的孟子前去主持盟会。 如果晋国愿意交出阳虎,那自然好。 如果晋国不愿意,那么以孟子的贤德,就算他被范鞅扣留,想必也不会屈服于晋人的淫威之下。 我叔孙州仇虽然不才,即便伤势未愈,也愿亲领大军,前往讨伐晋国,为孟子复仇。” 孟孙何忌闻言眼睛一瞪:“欸!叔孙子,你这话……我何时说过,我要去与晋人盟会了?” 叔孙州仇假意咳嗽道:“孟子提的建议,难道您自己都不愿践行吗?况且晋国作为大国,想必最多将您囚禁,不可能真的杀掉您,失去体面的。” 晋国到底体不体面的问题上,叔孙氏是鲁国最有发言权的。 当初,鲁国派叔孙穆子去虢地参加由楚国、晋国共同主持的春秋‘g20’峰会。 这次会议的主题呢,也很简单,主要就是重申五年前各国代表在宋国签订的互不侵犯的盟约,顺带着搞点文艺演出,感慨一番和平的可贵。 结果盟会期间,鲁国执政卿季武子在事先未曾告知叔孙穆子的情况下,公然违犯盟约规定,派兵攻打莒国。 这下子可彻底激怒了主持盟会的晋国和楚国了。 他奶奶的,我们正在这里重温弭兵和会的会议精神,倡导世界和平、天下一家亲呢! 你们鲁国悍然发动战争,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不给你两个逼兜,你小鲁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于是就准备把叔孙穆子抓起来杀掉,作为对鲁国的惩戒,也顺带着发挥一下两国作为天下人权警察的监督作用。 当时,晋国执政卿赵武的副手乐王鲋找到叔孙豹,向他表示:“只要你的意思到位,我可以帮你平事。” 然而,叔孙穆子却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叔孙氏家臣还以为叔孙穆子是爱惜财物,于是就劝他给乐王鲋一点好处来消弭灾难。 不给的话也行,那咱们就麻溜地逃走吧。 结果,叔孙穆子却说:“参加诸侯会盟,是为了保卫社稷。如果用财货免祸,抑或是逃走,虽然我个人的性命能够保全,但鲁国必然遭到进攻。与其让我个人免于祸患,不如换取国家的太平!” 赵武听说此事后,深为叔孙豹的大义所感动,于是就决定帮叔孙豹说话。 这时候乐王鲋却跳出来说:“鲁国背盟,如果不处死叔孙,难儆效尤。” 赵武则斥责乐王鲋:“临危不忘国家为忠,知难而不弃职守为信,为国而舍生忘死为贞,以忠、信、贞谋事为义。 人以忠、信、贞、义立身,岂可处死? 甘于牺牲而谋国家,能不去爱惜吗? 臣子爱国家,大国不失权威,小国不被欺凌。 若叔孙豹能得善终,足以引导人臣如何为臣。 如此以来,国家岂会衰败? 不救助好人、不处置歹人还怎么端正法纪?!” 于是,赵武在盟会上,向楚国令尹王子围求情:“鲁虽有罪,然而叔孙不逃避惩罚,也可谓是畏惧了大国的声威,敬畏大国之命! 赦免他,足以勉励各国臣子。如果楚臣在内不避责任,出外不避危难,您还会有什么忧患呢? 忧患就是由于不承担责任,拈轻怕重造成的。能如此,则无患也。不安抚如此贤人,又如何向他学习? 叔孙豹,可谓贤臣,赦免他,以慰贤人。 盟会诸侯而赦免有罪、勉励贤人,以后还有谁敢不敬仰楚国呢? 何况国之疆界变化无常,前代的三王、五伯都曾发布政令,划定各国边境,并在那里设置官员守卫,建立标志,并清清楚楚记载在章程法令之上。 谁越过边境,就将受到惩罚,即便如此,仍然难以使各国的边界永久固定。 虞与三苗的争端,夏与观、扈的战争,商与姺、邳的口舌,周对徐、奄的征讨,都是因此而兴起。 没有贤能的天子,天下诸侯竞逐,推举盟主来主持道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边境岂会不变? 边境上的城邑,归属不定,有什么常规? 莒、鲁两国争夺郓地,旷日已久。 如果对他们的国家没有大的妨碍,可以不去管。 这样,既避免了麻烦诸侯出兵讨伐,又可以通过赦免了善人,引导别人呀努力向善。 希望您慎重考虑一下!” 因为赵武的坚决请求,所以楚国最终答应赦免了叔孙豹。 但这件事如果真的追根溯源,可不是赵武所说的无心之失。 这就是季武子想要借晋国和楚国的手除掉叔孙穆子,打击叔孙氏的势力。 要不是叔孙穆子一身正气,再加上赵武又是个厚道人,那还真让他得逞了。 有叔孙穆子的前车之鉴,孟孙何忌哪里敢去和晋国盟会。 首先,范鞅肯定不如赵武仁义,而他孟孙何忌也不如叔孙穆子那般君子。 可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这俩王八蛋却和季武子一样厚颜无耻。 孟孙何忌赶忙开口道:“我忽然觉得,还是宰子说的有道理一些。” 季孙斯仍然不放心:“可……” 孟孙何忌听到他出声,赶忙一脸笑容的转头问道:“那不如季子你去?” “我?如此重任……只怕……” 叔孙州仇可不给他推脱的机会:“如此重任,也只有身为执政的季子能够担当啊!” 季孙斯被他俩逼到墙角,望着他俩的笑脸,心里直骂娘。 “我……我也觉得宰子之言颇有见地啊!既然群臣都觉得宰子的说法可行,不如就按照宰子的建议行事,如何?” 鲁侯见三桓终于达成一致,便起身问道:“那……既然要与齐国和谈,诸位觉得,应该派谁出使齐国呢?” 与方才不同的是,这回三桓可长记性了。 他们齐声应道:“自然应该派遣大行人出马。” ------题外话------ 一个读者投票时思虑太多,就会失去投票的乐趣。 ——节选自《宰予日记》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鱼两吃 菟裘邑中的一处小宅院中。 自曲阜搬到此地居住的高张,正与高柴对弈。 高张落下一子,随后抬头望向坐在对首的高柴,开口问道:“柴啊!我听说你在菟裘大夫的手下做邑司寇。 但我到菟裘七天,你每日都要来同我弈棋,难道菟裘平时没有什么案件需要审理吗?” 高柴闻言,一面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一面回应道:“叔父作为高氏之主,平时治理的都是临淄、即墨那样的大邑。 在齐国,仅临淄一城,仰高氏鼻息生存的便有五乡之民,您一句话,便可以左右数万人的命运。 做惯了大决定,您不了解菟裘这样小邑的情形倒也在情理之中。” 高张闻言来了兴趣:“喔?难道治理国家,还有大小之分吗?” 高柴笑道:“那是当然。治理小国,要讲人情。治理大国,要按法令。 讲人情,能够得到乡民的拥戴。用法令,能够获得贤士的效命。” 高张闻言不免诧异道:“我只听说过要用法令匡正国家的道义,纠正百姓的行为,却没有听说过用人情治理国家的。你的这个说法,是孔夫子教给你的吗?” 高柴摇头道:“非是夫子所言,而是我自己参悟出来的。” “此话怎讲呢?” 高柴道:“强调法令的政令容易得到贤士的效劳,但却因此失去民众的依靠。 强调人情的政令容易令民众欢愉,然而贤士却因为不容易受到提拔,所以选择远离。 叔父身为齐之二守,位高而权重,日日思虑强大国家的方法,哪怕吃饭睡觉也不得半点安宁。 而我作为菟裘的邑司寇,却有时间陪您下棋。 这不是我比叔父更加贤能,而是我们所面临的情况不同罢了。 齐国乃千里之大国,生民众多,性情各异,城邑之间的情况也不相同。 同样的政令,放在临淄为良政,放在即墨就是恶政。 所以您用法令来治理国家,借此来收拢贤才,用他们的智慧帮助您进行治理,这是正确的做法。 但同样的做法,在菟裘却不适用。菟裘民寡而地少,民性忠厚而少奸计,遵周礼而鄙夷俗。 要想治理菟裘这样的小邑,只需摸清他们的性情,设立相适应的赏罚制度,再树立几个受人尊重的长者作为榜样。 民众的习俗与法令相符,他们所认为的对错与法令保持一致,人人家中又皆有多余的粮食与钱财。 如此一来,又有什么人愿意触发法令招致责罚,菟裘又哪里需要什么人来治理呢?” 高张闻言,总算明白了高柴的治理之道。 他不由感叹道:“鲁民忠厚,世人皆知。只可惜啊!如果我国的百姓也如同鲁人一样忠厚,又何至于这么难治理呢?” 高柴听到这里,只是笑着回道:“叔父这么说,未免也太贪心了。齐国虽然难以治理,但却因此而强大。鲁人虽然忠厚,但却因此而弱小。” 高张不解道:“什么叫做因为难以治理而强大呢?” 高柴回道:“当初伯禽与太公分别前往齐国与鲁国就藩。 伯禽三年后,才到镐京向周公汇报政绩。 而太公五个月就返回了。 周公问伯禽:‘为什么报政如此缓慢呢?’ 伯禽回答:‘我在改变当地的风俗,变革当地的礼仪。寻常百姓父母死后也要服丧三年,所以到这时候才来报政。’ 周公旦又问太公:‘为何如此迅速呢?’ 太公说:‘我简化了礼法,顺应当地的风俗去做。任用贤才,推崇用功之士。’ 周公听完二人的回答后,叹息说。 ‘唉,鲁国的后代恐怕要北面为臣,事奉齐国了!政治不简约不平易,百姓就不会亲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归附。但齐国的后世,恐怕必定会出现行篡杀之举的臣子啊!’” 说到这里,高柴忽然住了嘴。 他这几日特地来陪高张,当然不是没活干,而是陪好高张,便是他这几天最重要的任务。 当初田氏撺掇齐侯以‘讨伐阳虎’为名攻打鲁国的仇,宰予可还没忘记呢。 有仇不报非君子,以前宰予不动手,那是没有能力。 现在抓住了机会,还不往死了整? 果不其然,高张听了这话,捻着棋子的手臂忽的垂下,他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田氏吗?” 高柴只是笑着:“侄儿说的是周公与太公。” 高张道:“田乞小斗进大斗出的做法,虽然的确有收买民心的嫌疑,但那最起码也是为了接济民众。 国君有时做事本就荒唐,如果再下令禁止田氏借粮的行为,只怕会激起民众的不满。 况且借粮的事也不光是田氏在做,晏子不也时常接济贫民吗?这怎么能说是谋逆呢?” 高柴笑着摇了摇头:“那柴请问叔父,晏子借粮,难道会用自己的名义借出吗?” “当然不会。”高张道:“晏子分发粮食,从来都是先向国君申请,之后再用国君的名义分发自家的粮食。” 高张道:“我从前听夫子说,当初他在齐国作客时。 有一次晏子完成出使,返回齐国,来到公宫时,看见成群的国人在为国君修筑享乐用的高台。 当时天气寒冷,淄水结了冰,筑台的工作也不允许停止,挨饿受冻的人,临淄二十一乡中每一乡都有。 晏子到公宫汇报完出使情况后,景公就请他入坐饮酒取乐。 晏子说:‘君主赐臣坐下,我请求为君主唱支歌。’ 歌词这样说:‘平民百姓唱道:冰冻的雨水浇洗我,怎奈何!上天糜烂散乱我,怎奈何!’ 歌唱完毕,晏子感慨叹息而伤心流泪。 景公见到,赶紧走下来道歉:‘夫子何必如此呢?您大概是为了建造高台的劳工吧?寡人马上派人停止它。’ 晏子再次拜谢。 随后,走出公宫一言不发,直奔高台,拾起地上的小木棍鞭挞不干活的人,说:‘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都有房屋居住,以避开炎热潮湿,君主想要一个大台而为何不赶快为他建好,为什么?’ 附近的国人看见了,都抱怨说:‘晏子帮助上天虐待我们。’ 晏子听见了,就坐着马车离开了,还没到家,国君停止筑台的命令就下达了。 传令的车急驰而过,国人都因为国君的命令而感到高兴。 夫子听说了这件事,感慨说:‘古代善于做臣子的人,好的名声归于国君,祸害灾情归于自身,入仕就帮助国君改正失误,出朝就推崇国君的规律仁爱和最佳行为方式。 因此,虽然侍奉的是懒惰怠懈的国君,也能使国君垂衣治国,使诸侯朝拜,不敢自夸自己的功绩。能承担这种道义的人,就是晏子了。’ 我是个愚笨的人。我以为,自古以来,真正忠心于公室的臣子,应当都是晏子这样做的。 请问叔父,田氏有像晏子这样做事吗?” 高张闻言沉默不语。 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其实,你也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了。 我国的晏子、吴国的延陵季子、晋国的叔向、郑国的子产以及你的老师孔子,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我始终认为,齐国有国子,有我,有晏子,田氏就算有心篡逆,也不可能得逞。 再者说,自古以来,篡逆之徒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田氏动手之时,便是他们族灭之际。 他们想要代齐,还得先问过我们国高之族,问过临淄二十一乡四万两千猛士,问过齐国有志于道义的士人君子同不同意! 天子赐我为齐之二守。 齐姜在,则国高在! 齐姜灭,则国高灭! 当初陈国灭亡,田氏的先祖公子完逃亡我国,桓公宽厚,所以才收留了他。 齐国于田氏有大恩,他们怎么敢不知恩图报呢?” 高柴只是摇头道:“田氏懂不懂知恩图报,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如果叔父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帮助。那么您只需要送出一份书信,侄儿,必定有所回应。” 高张听得哈哈大笑:“柴啊!你倒是有心了。只不过,如果有朝一日我都需要向你寻求帮助了,恐怕遇到的问题,也不是一个你所能解决的了。” 高柴倒也没有觉得高张是在看轻他,因为从双方现有的实力来看,高张愿意与他平等对话,这就已经是看得起他了。 毕竟齐国高氏可是能与晋国六卿平起平坐的家族,鲁国能和高氏对标的,也就只有一个季氏。 宰氏的实力放在齐国,不止落后于国、高、田三族,也不如鲍、晏、阚等大夫之族。 如果齐国真的内乱,有能力去平定的,恐怕也就只剩下晋国与风头正盛的吴国了。 高张道:“你如果真是为了齐国和宗族考虑,那就应该去游说菟裘大夫。一直将我滞留在鲁国,我又如何能回去钳制田氏呢?” 高柴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叔父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子我派来的说客了。 他当初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猜到阳虎注定败亡,没理由猜不到自己就快要被放回去了。 高柴于是起身道:“那我便告辞了。” “请便。” 高柴走出小院后,穿过街道,拐过两个街角,直奔菟裘府衙。 他刚刚来到府衙前,还未走上台阶,便看见宰予和子贡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下来。 “宋国到底什么情况?乐祁都死了,他们还打算忍气吞声,这帮家伙,有没有继承半点商汤、武丁的武德?!” “人虽然死了,但乐祁的尸首还捏在范鞅的手上,他们就算想要叛晋,也得先得把乐祁的灵柩迎回来啊!” “那宋国派人去迎灵柩了没有?” “晋国告知宋国,在迎回灵柩的同时,希望两国能够再次盟誓。” “说的比唱的好听!还希望,这不就是要挟吗?” “范鞅办事,你还指望他能办的多体面?” “那宋国决定好出使人选了没有?” “子牛昨日来信,里面说,宋公本来想派乐大心出使,并且迎接乐祁的灵柩。但乐大心借口染病,推辞了宋公的委任。” “乐大心倒是个聪明人,不愧为屹立宋国三十年不倒的常青树。 晋国能弄死乐祁,他要是去了晋国,如果有什么地方让范鞅不顺心。说不定,也得被扣在晋国。” “但问题来了呀!乐大心不去,所以宋公又打算派子牛的大哥,宋国左师向巢出使。 子牛知道你和晋国赵氏关系不错,所以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晋国内部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如果他大哥出使的话,存不存在什么危险。” 宰予听到这里,眼珠子一转,突然停住了脚步。 “问我的意见?” 子贡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没好事:“你……不会想坑子牛吧?再怎么说,那也是同窗,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我什么时候说要坑子牛了?”宰予道:“但现在去晋国,的确不明智,不是吗?” 宰予话音刚落,子贡略一寻思,立马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晋国想要与宋国重新盟誓,像这种高规格的会议,宋国有资格作为主使出使的,本就不多。 现在乐大心已经明确表示不愿出使了,如果向氏再不出人,难道让宋公亲自跑一趟吗? 且不说,君主亲自去迎接臣子的灵柩合不合礼,宋公有没有胆量去也是个问题。 如果宋公也不乐意去,又或者派了个低级别的大夫出使,那晋国就等于受到了宋国的外交侮辱。 这样一来,两国牢不可破的同盟,可就…… “嘶……你这的确不是坑子牛,你这是打算坑宋国啊!” 宰予道:“背叛晋国,本来就得付出代价。如果有宋国在前面帮我们分担一点,鲁国的压力不就小了吗?我这也是为了国家考虑啊!在鲁言鲁,岂可言宋?” 子贡道:“只是……就算你告诉子牛,晋国不安全。万一宋国还是没有胆量背叛晋国,那该怎么办?” “说的也是,毕竟乐祁都已经是死人了。真正铁了心背叛晋国的,估计只有他的族人,至于其他人,还得我帮他们鼓鼓劲啊……” 宰予琢磨着,忽然开口问道:“咱们手里攒一攒,能挤出多少财货?” 子贡倒也坦荡,径直问道:“说吧,你打算去贿赂谁?财货好弄,但如果你打算收买向氏这样的大族,恐怕不是一些财货就能打动的。咱们最少也得拿出‘谗鼎’那样的宝器。” “宝器……” 宰予听到这两个字,脑袋都大了。 宝器这种东西,基本都是国家级的宝物,通常都被收藏在公宫之内。 早知道要用上这些东西,当初阳虎叛乱时,他就顺手从公宫‘借’两件了。 现在临时要用,他上哪儿找宝器去? 正当宰予为难之际,高柴走上前来问道:“子我,你们聊什么呢?” 宰予一看见高柴,脑内灵光一闪。 他大喜过望地拍在高柴的肩膀上,开口道:“我没有宝器,齐侯那儿肯定有啊!” 高柴被他吓了一跳:“子我,你想干什么?” 而子贡,则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子我,还是别了吧……齐侯那里,咱们连上回的账都还没结呢,而且你在大野泽把齐军打的那么惨。 如果这时候你再去找他,就不怕齐侯一怒之下,也学范鞅,把你当乐祁给办了?” 宰予哈哈一笑:“别担心,我有一个一鱼两吃的妙法。” ------题外话------ 哪里有什么大神,我是把别人写书的工夫都用在求月票上。 ——节选自《宰予日记》 7017k 第二百六十八章 晏子之教 临淄西郊,牛山之上。 数辆战车并驾齐驱,追逐着一只受惊奔逃的小鹿。 齐侯立在车上稳如泰山,只见他手握檀弓,左眼紧闭,右眼瞄准,屏气凝神,忽的一箭撒出。 破空声随之而起,只听见一声哀痛的鹿鸣,小鹿腿部中箭一瘸一拐的逃入山林。 齐侯见了,赶忙冲着身边的扈从们大喊道:“全都合围上去,千万不要让它跑了!” 扈从们领了君命,驾着战车一拥而上窜入树林。 林间行车不易,有几个脚程快的干脆直接跳下马车,打算与鹿儿竞速。 齐侯惦着脚想要看看自己的猎物跑到哪里去了,可茂密的树林也遮蔽了他的视线。 正当齐侯打算命令御者跟进去时,后方突然有人来报。 “君上,上大夫晏婴正在寿宫等候。” 齐侯一听到晏子来了,眼角先是一抽,随后方才勉强挤出些笑容。 “晏夫子来的巧啊!寡人今天猎了不少山珍,一会儿可以请夫子与我共享。” 语罢,他又扭头冲着身边的扈从们吩咐道:“待会给我把东西都搬到寿宫去。晏夫子来了,寡人不能让他久等。” 临淄郊外的牛山附近,是齐国历代国君的专用狩猎场地。 而牛山山顶的寿宫,则是齐侯为了打猎方便,就近修建的一座离宫。 齐侯作为齐桓公的精神及物质双重继承者,自从继位以来,他一方面高举‘让齐国再次伟大’的伟大旗帜。 另一方面,在‘个人特长’上也没少发展,而且还走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 桓公‘兔子专吃窝边草’,而齐侯对‘草’不感兴趣,他只对兔子感兴趣。 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齐侯硬是做到了‘两手都要抓,两手还都挺硬’,可谓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但他这一发展,可把晏子给发展毛了。 对于晏子来说,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侯还不如学桓公‘吃草’呢! 毕竟‘吃草’可没有打猎这么费钱。 齐侯在公宫建座高台,晏子都得给他讽谏两句,而牛山上的寿宫可比高台造价高多了,他又怎么可能赞成呢? 但晏子不赞成不代表齐侯就不能建,毕竟再怎么说,在齐国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是他齐侯杵臼说了算。 至于如何避免正面与晏子产生冲突,那就要讲究操作方法了。 对待这种情况,齐侯通常都选择把生米煮成熟饭。 先找个理由把晏子给支出去,例如派他去国外聘问。 只要晏子不在,国内剩下的那些大夫们,无论是国夏、高张,抑或是田乞、鲍国等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他过不去。 但相应的,国夏他们也不会坚定站在他这一边,毕竟在齐国,能让晏子客客气气说话的,只有两种人。 第一种,是齐国的国君,或者权势与国君差不多的人。 第二种,则是齐国的民众。 至于齐国的卿大夫们,那向来是晏子的重点打击对象。 而且晏子骂人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从不在背后说闲话。 晏子要骂,那一定是当面骂,不止当着你的面,最重要的是他还喜欢挑齐侯也在场的时候开团。 偏偏他骂的还条理清晰,逻辑俨然,再加上他又是道德楷模,全身上下找不出什么黑点。 所以大伙挨了骂,也只能硬受着,敢顶晏子一句,那就等着被国人戳脊梁骨吧。 最重要的是,齐侯对晏子的尊重程度堪比桓公尊重管仲。 情况摆在这里,其他大夫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开罪晏子? 齐侯人还没到寿宫,已经开始担心待会儿晏子会怎么评价他盖离宫的操作了。 常年伴在齐侯左右的裔款瞧破了他的心思,于是便开口询问道:“君上是在担心不知道一会儿如何面对晏子吗?” 齐侯一听这话,立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问道:“你有办法?” 裔款道:“君上的年纪大了,以后想要享乐,恐怕都拉不开手中的弓箭了。您贵为一国之君,盖一座简单的离宫,在狩猎时临时居住,这又怎么能算是铺张浪费呢? 晏子也老迈了,出行时必须要坐马车,走路时需要拄着拐杖。每次朝会的时间稍长一些,结束以后,如果没人搀扶晏夫子,他就无法起身。 只要您能把这个道理和他讲明白,想必他一定会理解您的。” 齐侯闻言,有些犹豫道:“话虽是这么说。但我恐怕晏子会拿晋国的师旷向我举例啊! 从前我刚继位时,曾经和晏子一同前往晋国朝拜。 晏子刚到晋国,便去与晋国的师旷商议两国国君会面时应该采用的礼仪,结果正巧撞上了晋平公与师旷在谈话。 晋平公对师旷说:‘我年龄七十岁,想要学习,恐怕已经晚了。’ 师旷说:‘那为什么不把烛灯点燃呢?’ 晋平公说:‘夫子这是在戏弄寡人吗?哪有做臣子的戏弄国君的呢?’ 师旷说:‘双目失明的我怎么敢戏弄君主呢?我听说,少年时喜好学习,如同初升太阳的阳光一样灿烂。中年时喜好学习,如同正午太阳的阳光一样强烈。晚年时喜好学习,如同拿着蜡烛照明,点上蜡烛走路和摸黑走路相比,哪个更好呢?’ 晋平公说:‘说得真好啊!’ 晏夫子为此很赞赏师旷的贤能和晋平公的恭谨。 当时寡人刚刚继承君位,惶恐于自己的德行与才能不足以领导齐国,所以晏夫子就把这件事讲给我听。 以此来鼓励、督促寡人不要懈怠,磨砺才能、修养德行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迟。 晏夫子也是个与师旷一样从不懈怠的人,他恐怕不会因为寡人年纪大了,便觉得可以放低标准了啊!” 裔款闻言回道:“既然正面回复行不通,您何不换一种方法呢?” 齐侯好奇道:“此话怎讲呢?” 裔款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嗓音凑上前来:“您听我的,待会儿见到晏夫子以后,您就……” …… 寿宫的台阶前,负责守卫宫门的甲士各个站的身姿挺立、笔直如箭。 然而,在这群八尺的汉子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位身高不足六尺、须发皆白的一身朝服穿戴整齐的老人。 晏子抬眼望着面前这座崭新的宫室,又看了眼正在来回搬运猎物的扈从们,只是悠悠一声长叹。 甲士们听见了,也有些不忍。 齐人都知道晏子为了国家四处奔走,然而一生简朴的他,一回国就瞅见了齐侯给他整的大活儿。 十个晏子,也省不出来一个齐侯啊! 甲士们纷纷开口道:“晏子,您年纪大了,要不还是去宫内等候吧?” 晏子听了,却只是摆了摆手,摇头道:“我只听说过君王在宫中接见臣子的道理,哪里有臣子在宫中等待国君的呢?这是不合于礼的。”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甲士劝道:“可您是我国的贤人君子,再加上又是长者。而且仅仅是在宫内躲避阳光而已,国君肯定不会怪罪您的。” 晏子闻言,还是摇头:“从前天子想要用上卿的规格接待管仲,然而他却三次辞让,最终只接受了下卿的礼仪。 以管仲九合诸侯一匡霸业的贤能,尚且不能逾越礼仪。现在我的才能还不如管仲,又怎么能逾越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呢? 虽然我很不喜欢鲁国孔仲尼推崇的那些繁琐礼节,不过他当年面见国君时,说的那句话倒是没有错。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国君的要有做国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做臣子的样子。 现在我国的国君已经不像是国君该有的样子了,如果我再不能在臣子中树立表率,齐国就真的危险了。” 甲士听到这里,知道劝不动晏子。 他正想开口让御者将马车上的开近些,用车上的华盖替晏子避避太阳,谁知还未开口,便看见前方滚滚而来的齐侯车驾。 他惊喜的喊道:“晏夫子,国君回来了。” 晏子转过身,正想要等车驾近了就俯身行礼拜见。 谁知他的腰刚刚弯下去,便听见了齐侯打着颤、带着些许哭腔的声线。 “晏夫子,快快请起吧。” 晏子抬头一看,齐侯的眼眶微微泛红,眼角还有些湿润,似乎刚刚流过泪。 他不由疑惑道:“您为什么哭泣呢?” 齐侯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指向远处的山崖。 晏子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远方的天际线上,是奔流不息的淄水,是丰饶的桑田,是人流不息的临淄。 齐侯流着眼泪,有感而发道:“齐国的山川,临淄的风貌,真是壮美啊! 如白龙翻滚的河水,草木浓密茂盛,寡人为什么要随着时光的流逝离开这个国家而死亡呢? 假使自古以来没有死亡,那该有多好啊!离开了此地,我又能去到哪里呢?” 裔款也跟着垂泪道:“我们这些人依靠国君的恩赐,得以吃到一些简易的饭菜和肉食,可以乘坐驽马拉的柴车,仅仅这样而已,我们尚且还不想死,又何况是国君您呢!” 晏子本来还搞不清楚齐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结果他俩这一开口,瞬间就把晏子给气笑了。 齐侯看到晏子发笑,这下子眼泪也挤不出来了,他假装揩干眼泪,开口问道:“夫子难道不觉得老之将至、面对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吗?为什么要发笑呢?” 晏子行礼道:“生老病死,是天道的规律,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为什么要为它感到悲伤呢? 每个人一生都要经历两件大事,一个是生,另一个就是死,这是值得庆贺的喜事,您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啊!” 齐侯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人人都畏惧死亡,位高权重者尤甚。 齐侯平时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老和死,今天如果不是为了蒙混过关,他才不会主动提这些。 可现在晏子居然说死亡值得庆贺,难道他是知道了关于死后世界的事吗? 齐侯被晏子激起了好奇心,于是追问道:“为什么死亡值得庆贺呢?您又为什么发笑呢?” 晏子不疾不徐的回道:“如果没有死亡,那么贤明的君主必定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 这样一来,如今齐国的国君就一定是太公和桓公了。 假使勇武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那么现在的国君就会是庄公和灵公。 齐国虽大,但拥有这么多贤明勇武的君主,必然是不够他们治理的。 贤能如太、桓,勇武如庄、灵,尚且不能确保自己拥有国家。 您又怎么能得到国君的位置而成为国君呢? 得不到国君的位置,那么类似您这样的国君,现在就只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田地中,一心忙碌于繁重的农活了,哪里有闲暇时间想到死呢? 您之所以可以成为统帅齐国的君王,就是因为先祖们一个个成为国君,又一个个相继死去,才轮到了您。 您因为死亡而得到了利益,不感谢它也便罢了,还偏要为此而流泪,这是不合仁义的。 我看到了不仁不义的君主,又看到了阿谀奉承的大臣。 看到了这两种人,所以我才一个人私下发笑啊!” 齐侯原本还以为晏子有什么鬼神之说,岂料居然是在借机批驳他吃饱了撑的,天天在这里矫情。 晏子语罢,又抬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穿粗麻衣衫背着柴薪路过的老人。 老人与齐侯差不多的年纪,但是身形却瘦小了不止一圈,瘦削的脸上颧骨高凸,身上背着的柴薪却比他的身高还高出半头。 晏子道:“如果没有死亡的话。您本应该像是他一样,为太公、桓公修筑着华美的宫室,扛着比自己体重还重的柴薪去为他们的烤肉添火。 而现在,您得以免于这样的苦役,舍去了这样的操劳,难道还不感到满足吗?” 齐侯本来想对晏子玩一手感同身受,岂料却被对方反将一军。 但看着眼前老人被柴火压弯的脊梁,他也实在没有去与对方争论的心情。 他落泪叹息道:“欸,寡人的国家里会有这样苦难的人存在,这都是寡人的过错啊!请您替寡人下旨,命令官吏们把他奉养起来,免除他的劳役吧!” 晏子听到这里,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丝笑意:“臣下听说,遇见贤人就高兴,遇见不肖的人就哀怜,乃是维系国家的根本。而您这样爱护老人,更是治理国家的根本。” 齐侯闻言也破涕为笑,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晏子看见了,于是又趁机进言道:“圣明的君主遇见一个贤人就会推及到对所有贤人都高兴,遇见一个不肖的人就会推及到对所有不肖的人都哀怜。因而请主上下令找出所有年老体弱而无所供养,鳏寡孤独而没有家产的人,考定实情后供给他们以吃穿用品。” 齐侯当即表示:“可以。”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与子贡孰美(4K7) 淄水之上,宰予乘坐着范蠡的大翼,倚着围栏观望着缓缓流淌的淄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明明上次来临淄是在一年以前,但却好像就在昨日。 他望见了水面上起起伏伏、活力四射的蜉蝣,一想到它们也许不久之后就将死去,忍不住感叹起时间易逝,岁月无常。 宰予胸中情绪激荡,不由唱起了诗。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微弱蜉蝣在空中振翅飞舞,漂亮的外衣色彩鲜明夺目。叹其生苦短我心溢满忧伤,我将如何安排人生的归宿? 细小蜉蝣在空中振翅飞舞,尽情展示着它华美的衣服。叹其生短促我心涌满忧郁,我人生的归宿将栖落何处? 柔嫩的蜉蝣刚刚破土而出,轻轻舞动雪白的麻纹衣服。叹其生命短暂我忧郁满怀,到哪里寻找我人生的归宿?) 一旁的范蠡刚刚用过了饭食,此时正好在甲板上吹风消食,此时听见宰予的吟唱,不由打趣道。 无错 “这首《蜉蝣》,恐怕已经不适合宰子如今的身份了。 您大败齐师,处上大夫之尊位,威势之盛,震动中国,慑压四夷,五域之内,八荒之中,天下之士,莫不敬服于您。 而蜉蝣朝生暮死,其生也短暂,其亡也迅捷,翼翅扇动,随风逝去,有如晚秋之落叶,您用它来自比,实在是不合适啊! 这时候与其咏唱曲调悲伤的《蜉蝣》,何不来一首欢快的《桃夭》呢?” 范蠡的马屁拍的这么漂亮,换了平时,宰予肯定也就接受了。 但今天不凑巧,他文人骚客的情绪上来了,再加上就快到临淄了,游说齐侯之前,正好动动嘴皮子,拿范蠡热热身。 宰予摇头道:“与人相比,蜉蝣体态渺小。但与浩荡不变的苍天相比,人又何尝不是呢? 蜉蝣朝生暮死,人生在世亦不过百年。 蜉蝣死之前,群聚一团,于夕阳下共舞,羽翼相连,与霞光互相映衬,恍若娇女舞动赤练,其姿态纤巧动人,让人望之神往。 一舞作罢,它们在风中凋零,尸身相互堆叠,晶莹的羽翼铺洒在地,犹如一条通往天穹的长毯,比冰纨更剔透,比鲁缟更壮丽,令人惊心,让人落泪。 蜉蝣在世虽然短暂,尚且能用尽全力,作出最后一舞,在天地之间留下属于它的华美痕迹。 人生虽有百年,虽然同样可以穿上与蜉蝣羽翼一般绮丽的服饰,但又有多少人可以与它一样,作出这夺人心魄的一舞呢?” 宰予说者无意,范蠡听者有心。 对于宰予的言论,他并没有给予回复,只是神色微动,便退了下来。 而一边正在晨练的越女听见他俩的谈话,忍不住好奇地向范蠡轻声问道。 “范子为什么不聊了?” 范蠡听见,只是摇头应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树还没落叶的时候,桑叶像水浸润过一样有光泽。 唉,那些斑鸠呀,不要贪吃桑葚。 唉,年轻的姑娘们呀,不要沉溺在与男子的情爱中。 男子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脱身。 女子沉溺在爱情里,就无法摆脱了) 这段时间中,越女为了能够顺畅的与齐国的技击之士交流,一直在跟着范蠡学习雅言。 此时范蠡唱起这首《氓》,就算越女无法全部听懂,但连蒙带猜的,还是可以参透其中的意思。 她脸颊一红,低声问了句:“范子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在教导我吗?” 范蠡闻言只是一挑眉毛:“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感慨宰子的命运啊!他……恐怕,就要无法脱身了啊!” 语罢,范蠡便踱着步子离开了,徒留一脸震惊的越女留在原地。 她是个武人,再加上从小长在越地山野,自然不明白这帮中土士人话语中的弯弯绕。 越女打量了一眼宰予宽厚的肩膀,自顾自的嘀咕着。 “宰子是女子?不像啊!要说端木子是女子,我还可能有可能相信,毕竟他的面相确实有些阴柔。但宰子就……” “阿嚏!” 越女被身后传来的喷嚏声惊得浑身一哆嗦。 子贡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小声嘀咕着:“生病了?还是有谁在背地里骂我?” 他眼睛一瞥,正巧看见前排甲板上伤春悲秋的宰予,想也不想的开口道:“子我,是不是你小子……” 话还没说完,他又看见了身边的越女,这才发现自己失了仪态。 于是便一边赔着笑,一边用越地方言说了声:“失礼了。” 越女讶然道:“想不到您原来是越人啊!” 子贡笑着摇头:“您误会了,不是越人,我只不过是会说越地的语言罢了。像是我和范子这样的商人,不掌握各地语言,又如何经商呢?” “您会说越地的方言,那我刚才说的话,您岂不是……” 越女越想越觉得心虚,因为在越地说一个男子长相阴柔,可算不得什么好词。 她急忙向子贡致歉道:“端木子,方才是我冒犯了。” “冒犯了?” 子贡被她这一通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一番追问之下,才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子贡听完对方的解释,哈哈大笑的替她解围道。 “我怎么会责怪您呢。虽说男子为阳,女子为阴,此乃天之常数,但我也不至于因为您说我面向阴柔而动怒啊! 再者说,四海之内,国族各异,审美不同,因此对于俊朗的标准也不同。 就拿阴柔一词来说:阴,细腻者也。柔,柔顺者也。 阴柔,就是在说我的面容精致细腻,放在中原诸夏,用这个词来形容男子的相貌,可不是在羞辱他人,反倒可以算作赞美了。” 越女听到这里,半信半疑的问道:“端木子不是在骗我?”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子贡开口道:“你知道郑国有名的美男子都吗?” “子都?” 越女蹙眉寻思了一阵,摇了摇头,不好意思的回道:“我平素关注中土的猛士多一些,至于像是子都这样的俊美者,倒没有特意打听过。您可以给我讲一讲这位子都吗?” 子贡听到,打趣道:“不愧是越地的剑术名家,您的志趣果然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 反正现在闲着也没事,那我就来替您讲一讲吧。 子都的俊美世所皆知,当初郑国的少女都痴迷于子都的英俊,甚至有人天天守在他家附近,就为了能够看他一眼。 而且关于子都,还有一件趣事呢。” 越女好奇道:“什么趣事?” 子贡笑着念道:“当年郑国有位少女,别人说给她介绍一位好男子,可以托付终生。 少女相信了,于是就和对方约定在山脚下的池塘边见面。 谁知道那相亲之人到来后,其貌不扬、语言谈吐也十分粗俗,少女大失所望,所以便气愤的作下了一首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娇美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轻狂的坏小子) 子贡话音未落,宰予便一边哼着歌一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水荭。没见到子充这样的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狡狯少年) “欸!”子贡眉毛一竖,开口喊道:“子我,你小子骂人是不是?” 宰予闻言,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子贡正要发怒呢,谁知越女又发问了。 “子充又是什么人呢?” 子贡此时又不能把她忍下不管,于是只能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 “子充是当时与子都齐名的美男,只不过就容貌来说,可能还是要稍逊子都一筹。 子都之美,英朗精致,仪态端庄,可为阴之美。 子充之美,棱角分明,磅礴大气,可为阳之美。 然而郑人却以子都为第一,以子充为第二,由此可见,比起阳之美,郑人还是更喜欢阴之美啊! 所以,您说我面相阴柔,这实在不能算作是诋毁,反而要归为夸赞啊!” 宰予本来就要溜走,谁知道他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 “嗯?!” 子贡听了这话,顿觉恼怒:“子我有何疑问?我与子都俱有英朗精致之美,夫子门下,以美而论,能过我者,唯子贱一人而已,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宰予也不直接驳斥他,而是引述起了夫子的论断。 “夫子有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君子没有什么要争的事情,如果要说有,那就是比赛射箭了。作揖谦让,上场比赛,退场后,不胜的罚酒。这样的争,是君子之争) 本来子贡以为宰予会在容貌上与他论断,谁知道这小子居然另辟蹊径,直接从更高级别的君子上入手。 而射箭,又正好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这下子,可一下把子贡的思路给全部打乱了,就连刚刚想好的一堆论据也没了用处。 子贡咬牙切齿,心中暗自叹息道:“这小子的言语功力,最近又见涨啊!” 他知道不能和宰予在君子的问题上继续纠缠,既然宰予使出一招战略转进,那他也照葫芦画瓢。 子贡开口道:“夫子有言: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人,是原来没有爵禄的野人。先当了官然后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要选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野人) 宰予把容貌之争化为道德君子之争,那子贡就把君子这个词导向它最原始的含义——诸侯卿大夫们的嫡长子。 随后,不等宰予开口,子贡便赶忙补充道。 “能否生而即为君子又哪里是我所能决定的呢?我所能决定的,不过是毫不懈怠的继续学习礼乐,并以此来修养己身罢了。 况且,君子未必美,而鄙人也未必臭。仁义与否,并非是由自我叙述。美丑与否,也是由他人评判。” 说到这里,子贡忽然心生一计,打算拖越女下水。 “在男子美丑这个问题上,我们何不请女子来评判呢?” 但就这么贸贸然让越女评价他和宰予到底谁更帅,子贡还是觉得有些不保险。 因为他虽然自认比宰予帅上不少,但毕竟没有拉开档次上的差距。 而且从方才越女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也许越人会更喜欢宰予这一款的。 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冒这个风险,于是灵机一动,干脆改口道。 “方才说了这么多,不知道您觉得到底是子都更美一些呢,还是子充更美一些呢?” “啊……我……” 这下子,可算是给越女出了个难题。 她虽然不知道子贡和宰予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也明显看得出这俩人在斗气。 这哪是问他子都和子充谁更美,这不就是在问宰予和子贡吗? 她说其中哪一个更美,都是得罪人呀。 她看了眼宰予,又看了眼面前的子贡,犹豫了半天,只得回道:“我觉得,子都与子充能得到天下人的称赞,应当是一样美吧?” 但很显然,这个问题并不能让宰予和子贡满意。 子贡开口道:“郑人常说:子都者,天下莫不知其姣。不知其姣者,无目也。这样看来,应当还是子都更美一些吧?” “这……” 越女听到这话,只觉得方才练剑都没这么累,额前一点点的往外渗着汗:“能让郑人说到这个份上,那应该还是子都更美一些吧?” 而宰予听到子贡的话,也不由在心中暗骂。 奶奶的,给压力了是吧? 跟我上强度了是吧? 觉得我家哥哥不帅的,就是没长眼睛? 这是什么春秋爱豆粉丝后援团? 怪不得子产在郑国干的这么累呢,国情的确复杂啊! 不过子贡出招,宰予当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知道如果光以美来比较,子充肯定无法压过子都。 为了获胜,他必须要学习后人的先进经验。 宰予一咬牙一跺脚。 对不起了! 我要开始爆黑料了! 他开口道:“当初郑庄公准备进攻许国,子都和颍考叔争夺兵车,两人互不相让,颍考叔见子都不让,于是干脆挟起车辕奔跑。 子都拔出戟追上去,想要截停颍考叔,但他追到大路上,还是没有追上,子都因此感到愤怒。 郑军到达许国都城后,开始进攻。颍考叔奋勇争先,拿着郑庄公的旗帜‘蝥弧’先登上城墙,郑军士气大振,将士们纷纷加紧步伐准备追随颍考叔攻克城池。 然而子都看见了,却偷偷从下面用箭射他。 颍考叔中箭,脚下不稳,就掉下城墙摔死了。 郑军的士卒见到颍考叔战死,心中畏惧,进攻的步伐也迟滞了下来。 幸好郑国大夫瑕叔盈奋不顾死,拿起颍考叔手里的‘蝥弧’重新登上城墙,大吼着‘国君登城了’,郑军这才一鼓作气攻克了许城。 事后,郑庄公气恼于颍考叔被自己人射死,然而又找不到凶手,所以就命令郑军,每一卒(100人)拿出一头公猪,每一行(25人)拿出一条狗和一只鸡,用来诅咒射死颍考叔的凶手。 从这以后,世上才有了‘暗箭伤人’一词。 子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纵然他的美貌冠绝当世,难道您会喜欢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