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春》 第1章 我什么都懂 崔礼礼重生了。 前世,她十七岁嫁入清平县主府,丈夫和公婆相继离世,她守节守孝、守着贞节牌坊过了十八年。 三十五岁那年,她郁郁而终。 临死前,旁人问她可有什么念想,她盯着窗桓上两只缠在一起的绿头大苍蝇,始终说不出口。 想要男人啊。 这一点点怨念,若被旁人知道,那贞节牌坊就立不住了。 苍天有眼,竟让她带着这句说不出口的怨念重生了。 她爹仍是京城首富崔万锦,她的娘仍是礼部侍郎傅郢的庶女。 而今日,是她的选婿之日。和前世一样,各家公子的画像铺满了桌案床榻,高矮胖瘦,文武皆全。 崔万锦宠溺地拍拍女儿的脑袋:“礼礼,你喜欢什么样的?” ——壮汉!壮汉!壮汉!—— ——那种有腹肌,有胸肌,一只手就能把她扛起来扔床上的壮汉!—— 崔礼礼在心底呐喊着。 可看看满眼殷切的爹娘,最终也只是低声道了一句:“不急吧?我才十六。” 傅氏只当她是害羞,展开一幅画像:“这礼部尚书家的谭五郎,刚中了进士,你看如何?” “不要,”崔礼礼的小手托着下巴:“听说下一天雨,他就能咳嗽五日,爹娘可想女儿过去侍疾?” 上一世,此人拖着孱弱多病之身,娶了一妻五妾,也没造出两个小人儿来,要他何用? “对极!身体差的不能要!”崔万锦又执着一卷画轴,上书“大将军府”四字,笑得合不拢嘴:“将军府也送了画像来。小将军身体好,你觉得如何?” 崔礼礼将未打开的画轴扔得远远地:“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舍得我守寡?” 她记得再过两年,陆将军的长子出征重伤归来,说是伤了根本,不曾娶妻。 “根本”都没有了,难道又要她当寡妇吗! “整日打打杀杀的,血腥气太重,加上他家那个纨绔浪荡的弟弟,着实不好。”傅氏递了一卷画像过来,“娘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个好。你看,当真是一表人才。” 画上的七尺男儿,长发如墨,眸若璨星,正是前世的夫君沈延。 崔礼礼心有余悸地推开画像:“不行,不行。我看到他就做噩梦。” “噩梦?你嫁不出去才是噩梦!”傅氏压住画像,神情渐渐不悦,“这清平县主家的公子,可是当今圣人都嘉奖过的孝顺孩子。品性、家世、容貌样样出挑,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崔礼礼心底苦笑了一阵。 上一世就是被他的温润模样和孝顺名声给勾去了魂,嫁过去才知道,公公早已病入膏肓,娶她是为了冲喜。 许是冲喜有了效用,县马吊着一口气等着抱孙子,一年多没动静,县马终是去了。 三年孝期一满,沈延回乡祭祖得了风寒,不出半年就归了西。县主婆婆要她守节,甚至还请赐了一块贞节牌坊。 一想到前世熬的那十几年,崔礼礼不由地一激灵:“娘,你可曾想过,他这样的人家,为何要选我们?” 崔万锦摸摸胡子道:“总不能是看上我们家的钱。” 县主是当朝太后的外侄女,沈延是其独子,若要选妻怎么也轮不到商户。 “也许是因为你外祖......”傅氏毕竟只是个庶女,叹道,“罢了,那就不选他吧。眼看你年底就十七了,这终身大事未定,该如何是好啊......” “女儿何其有幸,有爹娘宠爱,又不愁吃穿,何必急着嫁人?像——”她小心翼翼地拿捏了一下措辞,试探着吐露心声,“像元阳公主那般,自由洒脱,不也很好嘛?” 崔万锦觉得女儿今日说话十分中听:“元阳公主府里那几个面首,为父见过,那学识和气度,称为先生都不为过。” “公主的爹是皇上,她五十岁都能嫁得出去。你呢?你是什么?”傅氏咬着牙齿,将崔万锦赶了出去,又戳了戳崔礼礼的脑袋:“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好好反省!” 崔礼礼吐吐舌头,似乎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撒娇,只是眼神已没有了青涩的懵懂。 爹娘怎会知道,这“自由洒脱”四字,正是她反省了十几年的结果。 所以,爹娘一离开房间,她就立马偷溜出了府,进了京城最时兴的小倌戏楼子——九春楼。 上辈子那么苦闷,却从未鼓起半分勇气踏进九春楼的门槛。今日进来才知道,这里的酒如此香甜,小倌如此俊俏。说的话句句熨帖,吹拉弹唱,赏心悦目。 崔礼礼接连喝了好几壶酒,又晃悠悠地接过小倌云衣递来的琉璃盏,又顺势探出戴满珠翠的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臂,嗯,挺结实! 她笑眯眯地问:“扛得动——”人吗?忍了忍,又改口问道:“扛得动两袋米吗?” 云衣垂下头:“奴能扛得动。” 崔礼礼满意极了,问道:“可愿随我回家去?” 云衣只当是一句醉话,又送上一盏酒:“女贵人说笑呢,您这容貌,只怕是皇亲国戚也要排着队来求的。” “我——谁也不要!”酒盏中粉粉嫩嫩的梅花酿,映着崔礼礼春风得意的笑颜,她仰起头喝完杯中酒,模仿着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醉眼惺忪地抓住他的手:“如何,点个头,我就给你赎身。” 云衣正欲答话,门外“砰——”地一声,似乎有人砸了酒壶。他“噌”地站起来,道了一句“还请女贵人稍后片刻”,再匆匆行个礼便跑了出去。 嗯? 崔礼礼摇摇晃晃地跟了出去。 只见云衣张皇失措地跑往走廊尽头,还未敲门,门一开,伸出一只手将他猛地拉了进去。 光天化日之下,九春楼里,还有人胆敢跟她抢小倌? 她眉头绞成结,气鼓鼓地用力拍门,没人理,又拍,还是没人。她正准备去唤人来将门撞开,门竟开了一道缝。 “云衣?”门内一片漆黑,崔礼礼摸索着走了进去,眨眨眼,适应了黑暗。 “崔姑娘——”一道模糊的黑影伫立在屋内。 陌生男子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不可与陌生男人独处! 崔礼礼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忽地又记起自己已不再是县主府里的寡妇,她咬咬唇,刻意壮着胆子往前走。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黑影道:“若叫你未来的夫家知道你来了此地,说出那些妄语,只怕再难嫁人。” “夫家?”她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笑着摆摆手,“我不,不会有夫家!” “听说将军府给你递了画像。” “那又如何?”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那黑影还是很远,“我爹的钱都是我的,京城女首富,还嫁人做什么?天天九春楼不香吗?” “哦?”黑影有些不信,“清平县主家的小公子,你也没看上?” “不要不要!我只要云衣,你,你把他还给我!” “还?”黑影似乎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他的卖身契上可有你的名字?” “当我十六岁的女娃娃吗?”崔礼礼粉红的脸蛋泛起几分得意:“我可什么都懂!我付了钱,他今晚就归我!” “那你预备做些什么呢?”他的语气渐渐染上几分轻佻。 一想到云衣衣料下的坚实手臂,她的醉眼愈发迷蒙:“当然是揉揉,捏捏,再搓一搓——” 不对! 崔礼礼甩了甩逐渐昏沉的小脑袋,将满头的簪钗摇得哗啦作响。 不对不对,进来这么久,怎么没听到云衣的一点声音呢? “你是谁?云衣呢?” 她嘟嘟哝哝,终是抵不过酒劲,睡了过去。 第2章 真的不用了 崔礼礼再睁眼,已日上三竿。 “姑娘可算是醒了。”丫头春华伺候她梳洗。 “昨晚我怎么回来的?”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进了间黑屋子,还跟一个男人说了好些话。 “您不记得了?”春华心事重重的样子,“姑娘以后少喝些酒吧,醉了可是什么都敢做了。至少出门带上奴婢,也好有个照应。” “我做什么了?”崔礼礼觉得脑袋胀得如同被门夹过一般。 “您钻狗洞,钻一半就在洞里睡着了。”春华撇撇嘴:“幸好昨晚院子里闹猫儿,奴婢出来撵,猫没撵着,倒把您撵着了,换作别人,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钻一半?”那是什么情形,她想不出来。 “一半身子在院子里头,脚还在狗洞外头呢,怎么叫都叫不醒。满脸都是......”春华指了指水盆里的污泥和角落里的枯草。 昨晚明明在屋子里跟一个男人说话,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钻狗洞了? 不过,钻狗洞这事儿,确实像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虽然丢人,只要没爹娘发现,那就不算事。 崔礼礼不由地暗自庆幸。 不料才过了两天好日子,天就塌了。 “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春华慌慌张张跑进来,“县主府派人来,喊着要取走画像。” “县主府?哪个县主府?” “还有哪个?就是清平县主啊。也不知道哪些个嚼舌根的,竟满京城传姑娘那日在九春楼喝醉了。” “我娘呢?”崔礼礼下意识地问道。 “夫人方才去请那嬷嬷进屋说话,可那人偏要站在门口,夫人气得心肝疼,老爷扶夫人回房了。现在那嬷嬷还在门口不肯走。” 好啊,真是欺负到头上来了。 县主是个极看重名声之人,听说了九春楼之事,必是觉得折损了颜面,派嬷嬷来当街羞辱自己一番,以彰显县主府的家风严正。 也不知是谁将九春楼的事传了出去,倒真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春华,你去将画像尽数取来。”崔礼礼站了起来,一边吩咐一边向外走。 大门外站着好几个家奴和老妈子。 为首的是一个白脸精瘦的锦衣妇人,是清平县主府的管事杨嬷嬷。 前世守孝三年,她每日都睡在崔礼礼的房中,时时刻刻盯着崔礼礼,生怕她勾引沈延,污了他誉满天下的孝名。 沈延死后,杨嬷嬷更是得了县主令,将她困在县主府的高墙大院之中十余年,连鬓边的发丝都要规规矩矩地守节。 崔礼礼也想不到重生之后,这么快就会遇到老熟人,当真是冤家路窄啊。 见她一人出来,杨嬷嬷眼神里满是讥诮:“九春楼的梅花酿甚是醉人,崔姑娘的酒可醒了?” 她顶着十六岁少女天真无邪的脸,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杨嬷嬷也去喝过呀。梅花酿就是挺醉人的。” “你!”杨嬷嬷活了几十年,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爹娘都无颜出来见人,竟教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娃抛头露面。” “此处人多眼杂,实非谈事之地,”崔礼礼眼眸微微一眯,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拽拽嬷嬷的袖子:“嬷嬷里面说话可好?” 杨嬷嬷只当她怕了,气势更盛,冷笑着抽回袖子:“不必了,崔家这门楣,我们怕是半分也不敢沾染的。县主派老奴来取回画像,姑娘若顾及颜面,还请快些还了画像吧!”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了她了。崔礼礼一脸歉意地拿着一卷画轴:“嬷嬷来得突然,我这不是刚将画像取出来么。” “退了画像,以后婚娶各不相干,姑娘莫要再惦记我们公子!”杨嬷嬷想要抽走,哪知画轴另一端却被抓得牢牢的。 “一幅画像而已,哪里就要惦记了,若要因此就惦记上,我可惦记不过来呢。”崔礼礼笑眯眯地松了手,又指了指身后,春华和几个小丫头手中捧着的几十卷画轴。 路人们渐渐围在了一起。 “啧啧,看那堆成山的画像,首富的独女果然不同。” “崔家小姐这姿色,这家世,谁不想娶回家去?” “看样子,崔家根本没看上县主府的小公子。” “这几天京城都在传,说是这崔家小姐只要九春楼的小倌。” 杨嬷嬷听得老脸一白,只咬牙切齿地高声大喝:“崔家养的好女儿!如此不知廉耻!” 话音一落,大街上顿时静了下来。 见此话起了效,她愈发得理不饶人,唾沫横飞地吆喝起来: “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断不会去九春楼那等腌臜之地。” “做了此等损辱名节之事,必是要一根白绫挂梁上,羞愧到以死明志。” “而你,啧啧啧,我都替你害臊。” 崔礼礼轻笑了一声。 前世被贞孝二字磋磨了半生。如今这名声和道德,再也奈何不了她分毫。 只要她不觉得害臊,害臊的就是别人。 想让她舍弃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休想! 她微微勾起唇瓣:“杨嬷嬷既如此害臊,不如给你一根白绫挂梁上好了。” 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竟如此牙尖嘴利,杨嬷嬷攥紧了画轴,手叉在腰上,咒骂起来。 “住口!”一个男人厉声制止,“当街咒骂,成何体统!” 这声音——崔礼礼身体一僵,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 只见一个身着青绿长袍的男子朝这头走来,正是她前世的夫君沈延。 “家奴管教不周,折辱了姑娘的名声,沈某特在此赔罪。” 他的谈吐姿态,皆透着恰如其分的矜贵和儒雅,京城里多少怀春少女为其沦陷,也包括前世的她。 可崔礼礼是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活着的沈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只疏离地道: “无妨,县主家风严正在京城无人不知,断没有遣个泥腿婆子来大街上吆喝的道理。想来是她自作主张了。” 沈延从杨嬷嬷手中拿过画像,递到她面前:“崔姑娘,下人擅自做主,还请莫要挂怀。” 虽说送画像连议亲都算不上,可退回去再接回来,意义就变了。 崔礼礼退了半步,陌然地行了一礼:“既已退了,沈公子就请收回吧。” 沈延眉眼温情脉脉,语气却不容推辞:“崔姑娘,我娘是允了此事的。此事,本应与令尊令堂当面提起,只是家中恶仆将事情闹到大街上,当着这许多人,姑娘不如先收下再说。” 还搬来爹娘压她?崔礼礼退了一大步:“真的不用了。” 画轴半空中横着,场面有些凝滞。 “嗖——” 一枚铜钱穿过人群,划破僵局,将画像钉在门柱上。 第3章 盛情难却啊 一匹黑马踢踢踏踏地走过来。 马上坐着一男一女。 那年轻男子穿着绛红的丝袍,眉眼俊朗又张扬,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铜钱。身前的女子姿容艳丽,一脸娇羞地依偎在他怀中。 一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是陆将军的小儿子陆铮。” 陆大将军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陆钧从小养在军营,十二岁便入伍从军,人称小将军。 二儿子陆铮出生时,正好北方有战事,陆大将军出征前将他留在外祖家。外祖疼他如心肝宝贝一般,不想却养成了一个纨绔。 对这个纨绔,崔礼礼也略略听到过几句,似乎是谁家千金为他跳了湖,又有谁家的寡妇为他投了缳。他甚至还为一个妓子与人大打出手,闹到圣人跟前,被圣人斥责过。 许是念在陆家功勋,圣人发善心让陆铮做了银台司誊录卷宗的执笔。将军之子,却在文职,虽时常伴驾,可说出来是总是惹人耻笑的。 “男女共乘!实在有伤风化!” “小将军绝不会如此行事!” 路人耳语,陆铮充耳不闻,搂着女子跳下马,丝袍翻飞如一片晚霞。 “陆某路过此处,似乎听见有人提到崔姑娘去九春楼之事。” 陆铮嗓音懒懒的沙沙的,带着几分调笑,“刚好,我昨日将九春楼盘了下来,今日便赠与崔姑娘,日后姑娘嫁人,权当是我们将军府添妆了。” 只见他手伸进艳丽女子怀中,取出一张温香的纸,女子娇笑着,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说了一句“讨厌”。 他的手指夹着房契晃了晃,挑衅地看向崔礼礼。 吃瓜百姓们纷纷笑了。 今日这出戏实在是好看。 都说陆家老二是个浪荡风流的主,果然如此。 房契放在妓子怀中,但凡是个贞洁女子都不会去拿的。 添妆?还是小倌馆?谁敢要?这根本是赤果果的羞辱啊。 再说,首富千金名声都这样了,哪里还嫁得出去? 沈延皱着眉上前一步挡在崔礼礼前面,沉声说道:“陆执笔,你如此妄为,实在有辱将军府的门风!速速收回去,莫要再惹非议。否则,本官必参你一本。” 哪料到崔礼礼听见“九春楼”三个字,丝毫不觉得受了折辱,竟喜笑颜开地去取:“无妨的,无妨的。” “崔姑娘——”沈延忍不住再次阻拦:“你可知此举,便彻底断送了日后的好前程。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崔家想想。” “实在是盛情难却——”她绕开沈延,将房契取了过来,仔细看过再揣入怀中。 “陆二公子如此大礼,小女子无以为报。”她取来将军府的画轴,双手奉上:“画像奉还,感谢将军府的错爱,以后陆二公子便是九春楼的贵客。” 陆铮掐着身边女子的纤腰,挑着一双黑眸审视着崔礼礼,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羞恼的蛛丝马迹:“哦?贵客?” 崔礼礼忽地心中一动,来不及发问,手中画像就被陆铮抽走,一撕两半,扔在地上。 “不过是一卷画而已,用不着就扔了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搂着女子翻身上马,又拽着马儿在画像上踏了几脚,才缓缓离去。 春华捡起画像,拍拍灰再拼在一起,忽地愣了:“姑娘——” 崔礼礼垂眸一看,也愣了。 这竟是陆铮的画像。 前世议亲时,娘说沈延好,她就满心满眼都是沈延,再不曾看过别家。甚至不知道将军府也曾送来过画像。 只是,陆钧是将军府的长子,长子未成家,怎会先给次子议亲? 刚才那一声“哦?”,若没听错,他就是九春楼里的黑影。这么说,他必是气不过,才买下九春楼当众送来。 使这么多银子,只为出一口气,陆铮果真是京城第一纨绔,竟让自己落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崔礼礼不由地喜从心来,想得出神。 沈延让家仆们驱散了围观之人,唤了一声:“崔姑娘?” 她回过神再看向沈延时,眼底已没了笑意:“沈公子还有何事?” 沈延竟赞叹了起来:“姑娘方才真是睿智,对待那等顽劣之人,便要出其不意。” 崔礼礼不由失笑:“沈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姑娘请讲。” “县主如此看重门风,为何还允你来?” 未料到会有此一问,沈延的眼神闪了闪才道:“在下对姑娘倾慕已久,也深知姑娘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故而说服了爹娘。” 沈延是个极孝之人,事事皆从父母愿,怎可能违背父母之意? 崔礼礼没期待听到半句真话,也不准备戳破他。 毕竟前世他死得早,不曾为难自己。她虽怨他,怨县主,更怨自己不争。 只是,今日闹到这个地步,县主还容得下自己,看来冲喜这事,是非自己不可了。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她的后背有些发凉。 “我娘被你家刁奴气病了,我必须回去侍奉。”目光触及被铜钱钉在门框上的画轴,她淡淡地道,“请公子自行取回画像吧。” 崔礼礼抬脚跨进门,不敢先去面见爹娘,而是先溜回房间,将房契藏进枕头里。转过身正要去认错,傅氏就来了。 傅氏听说女儿收了九春楼的房契,气得又从榻上爬起来,带着家法直直进了崔礼礼的卧房,让人搜了屋子,始终没有找到,只得来问她: “房契呢?九春楼的房契呢?拿出来!” 见崔礼礼一副打死不说的模样,傅氏更是怒火攻心,哑着嗓子“你,你,你”了好几遍,也未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只是叉着腰,将家法高高一扬,朝着她后背打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崔礼礼闷哼了一声,立马跪在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礼礼知道错了。”崔万锦急匆匆地跑进来,拉住傅氏的胳膊,又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快跟你娘认错!” “错?”傅氏倒了好几次气,才道:“她能有什么错?是我错了,我就不该生下这么个孽障!” “爹,我没做错什么。”崔礼礼匍匐在地。 傅氏咬着牙对崔万锦道:“看见没有?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说着她挣脱崔万锦又连着打了三五下。 崔礼礼只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那疼痛像一条条虫子,直往心里钻,可她咬破了嘴唇也一声不吭,由着家法打在身上。 崔万锦看着又急又心疼,拉着傅氏坐下来,又让下人递上一碗莲叶茶清心火:“夫人,你身子不好,且坐下来歇一歇。咱们家礼礼一直是个懂事的,我来和她慢慢讲。” 傅氏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懂事?懂事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收了九春楼的房契?” 崔万锦哄老婆不成,又来哄女儿:“你娘说得对,这房契收不得。你把房契拿出来,为父亲自送回将军府,此事也算是揭过了。” “爹,你经商做事那么精明,怎么此事却看不透?” 第4章 我们打个赌 崔礼礼缓缓抬起头:“县主明明派人来要取走画像,为何沈延却又来说不退?” “对呀,为什么?”崔万锦看看傅氏,又看看女儿。 “我去九春楼的事,一夜之间,就传得沸沸扬扬。谁传的?” “对呀,谁传的?”此事确实透着古怪,崔万锦又望向老婆。 傅氏冷哼了一声,仍不松口:“你想说什么?有人陷害你这个女娃娃,把你拖进九春楼灌的酒?今日也是那姓陆的强迫你收的房契?” 崔礼礼抿了抿被咬破的嘴唇,摇摇头道:“女儿想说,若将事情串起来,似乎就有意思了。” “各家刚送来画像,就传我酒醉一事,这就断了各家的念想。这时县主府若说一句求娶......” 傅氏闻言一怔,只幽幽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那稚气未脱的脸蛋因疼痛有些苍白,明艳的眼眸散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光。 “娘若不信,我们打个赌。”崔礼礼又道。 见老婆不说话,崔万锦立马接过了话头:“打什么赌?” “嗯,刚才沈延的画像被钉在了我崔家的门框上,就赌我进来这么久,他沈延仍没有取走画像。” 崔万锦立马着人去看。 很快,下人回来说,画像还钉在门框上。 傅氏心间一紧,哪里还顾得上追究女儿去九春楼喝酒之事,蹙着眉将女儿扶了起来:“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崔礼礼知道危机已过,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沈延说是得了县主应允,女儿就觉得不对了。恰巧将军府来人送九春楼房契,女儿就借着又试了试,才发现他们打定了主意要我。” “打定主意”四个字,意味深长。 傅氏与崔万锦对视了一眼,叮嘱春华伺候女儿上药,夫妇俩漏夜出了门。 爹娘一走,崔礼礼紧绷着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春华,快,扶我起来。” “夫人打得也太重了。姑娘怎么就不服个软?”春华抽抽搭搭地给她上药。 “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若非庶出,也是能进宫做个娘娘的,从小又养在主母膝下,行事为人最是循规蹈矩。 “姑娘既然知道,怎么偏要去做那些事。岂不是自讨苦来吃。” 因为再也不想被困在一方院落之中啊...... 崔礼礼几不可闻的浅浅叹息。 前世守寡多年,曾想过离开县主府,娘却只是叹她命运不济。后来县主请赐贞节牌坊,在礼部处受阻,还是娘出面去求的外祖。 若想要自由,娘必然第一个不同意。所以,只能将事情引向性命之忧了。 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终归是利用了爹娘的疼爱之心。崔礼礼心底有些愧疚,但不多。 累了一整日,精疲力尽,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睁眼便看见娘坐在床畔替自己扇蚊子,礼礼眼框一热:“娘——” “身上可还疼?” 崔礼礼摇摇头:“外祖怎么说?” “你外祖说九春楼是不错的产业,叫我们好好经营......” “县主那边呢?” “县主府那头,外祖会寻个机会,找绣衣直使问问。”傅氏检查着女儿后背的伤,见只是一些淤痕,稍微放心了一些。 崔礼礼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爹是卖马出身,外祖一直看不上他,但却看得上他的银子。若只是寻常嫁娶,外祖自然求之不得,但若有旁人觊觎崔家家产,便是冒着风险也要去找绣衣使者打听的。 “方才回来时见画像还在门上,县主那边竟忍得住不来取走。”傅氏满脸愁云,只觉得心口更疼了。 “娘,这几日各家必会派人来退画像。你身子不好,别出面,让爹去应酬吧。”崔礼礼宽慰着娘,又道,“不论县主是何目的,门框上的画像且留在那里,也好叫所有人都看到县主府的态度。” 果然,一用过早饭,就来了好几户家人,原是要来退画,看到大门上的画卷,又转了口风。 爹娘忙着应付,根本无暇顾及她。她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养了三两日,趁着人多,带着春华偷偷出了门。 “姑娘,您又要去九春楼?”春华错愕不已。这还是大白天,大街上人来人往,要是又被看到了,指不定还要传出什么话来。 崔礼礼却笑道:“不但要去,还要正大光明地去。” 刚刚接手九春楼的她,作为新东家去查查账是理所应当之事。 掌柜姓吴,见到崔礼礼,有几分错愕,但很快就面色如常,十分恭敬地迎她进来,又捧着账簿请她过目。 “吴掌柜,账目的事且放一放。我有些事要问问你。” “东家请讲。” “几日前,我在此喝酒,说了些酒话,竟传了出去,惹了不小的麻烦。” “东家,九春楼一共三十八名侍酒倌人,都是卖了死命的。小人敢打包票,这坏规矩的事,他们决计不敢做。” “当时,在此处喝酒的还有哪些人?你可有些印象?” “东家问话,小人本应知无不言。只是主顾们多是匿名来的,女贵人们更是带着帷帽,实难分辨是谁家的。他们自报的名号也未必是真的,最后又多是现银结账,小人担心若说错了,误了东家的事。反倒是——” 吴掌柜犹豫再三,还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反倒是陆二公子,这几日每天都来喝酒。结账时,他说都记在您账上。若您不认,再去将军府销账。只是他吃的,喝的,都是店里最贵的,东家您看,要不要小人去销账?” 崔礼礼不怒反笑。 好哇,看来在背后搞鬼之人就是他了! 先将她在此醉酒之事传出,又买下九春楼想要给她难堪。 如今还日日在此吃她的喝她的。 那句“是九春楼的贵客”原本只是场面话,客套一下,谁都不会当真,更没有包吃包喝的意思。 这陆二公子分明是假装不懂。看这阵势,他是要把买九春楼的银子,都吃回去。 长得人模人样,想不到竟如此小肚鸡肠! “由着他去!”银子她有的是,这一二白两就当喂狗了。 崔礼礼忽地想起吴掌柜说小倌都签了死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对了,你方才说,九春楼三十八名侍酒倌人,如今都归我所有?” 吴掌柜连声说是,极有眼力见地着人去将所有人都唤了出来。 但毕竟东家是个未出阁的女娃娃,身边又只跟了一个小丫头。这几十名小倌只敢站在廊下,等候东家训话。 小倌们都是三更之后才睡,这大清早地被叫起来,个个都未曾睡饱。睡眼惺忪地散着头发,披着极单薄的绸衫,绸衫下若隐若现的是男人结实的身体。 崔礼礼活了两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容貌出众的男子,不由地咽了咽唾沫,上前了几步。 忽地,被春华一把拽住了。 第5章 久旱逢甘霖 春华生怕崔礼礼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便扬声道:“大家报个名字,让东家认识一下。” 小倌们一一行礼,自报家门:“奴叫白飞”“奴叫舒栾”“奴叫如柏”...... “好,好!”崔礼礼笑得愈发灿烂了,“都是好名字!” 原以为俊俏是一种模样,想不到在这里,竟能见识三十八种不同的俊俏。 人,都是贪心的。她已全然忘了,前世咽气时的怨念是“有一个男人便知足了”。 现如今,就算她日日都来,一个月都可以不重样。 当真是久旱逢甘霖啊。 见她两眼发直,活似一只掉进米缸的老鼠。春华忍不住拽拽她袖子,悄声道:“姑娘,他们都等着您发话呢。” 崔礼礼清清嗓子,却始终端不起东家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语调更是格外温柔:“为何云衣不在此处呀?” 吴掌柜道:“东家有所不知,陆二公子买下我们九春楼时,便收走了云衣的卖身契。” 原来如此! 崔礼礼渐渐敛去笑容,愈发肯定云衣和陆铮宣扬了醉酒一事。 从九春楼出来,崔礼礼的手指绞着帕子,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着。 春华知她气得不轻,悄声道:“这陆二公子实在欺人太甚了,要不要奴婢找人教训他一顿。反正京城里想打他的人不少。也未必能追到我们头上来。” 崔礼礼斜斜地睨了春华一眼:“打?你没见那枚铜钱钉了一半在门里,你找什么样的人能打得过他,打得过他爹,他哥?” “那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受了辱,还要供他吃喝玩乐。” “不急。” 看那陆二显然是个沉不住气的,做事不顾首尾。这几日天天去九春楼,分明就是等着自己去找他算账。 她偏不。 想她上辈子熬的十几年,练的就是一个“忍”字。 思定此事,崔礼礼来了精神,带着春华沿街逛着。被关了十几年,看街上什么东西都新鲜,什么都想买。直至晌午,主仆俩都觉得饥肠辘辘,突然记起从早上溜出家门到现在,不曾进过水米。 正巧路过临隆食肆,便进去寻了个雅间坐下来。点了一碟子梅子肉,几样小菜,菜还未上,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女子的谈笑声。 春华探出脑袋去看了看,面露喜色:“姑娘,你猜是谁?” 那声音有些耳熟,应该是未嫁时的小姐妹。可时隔十多年,崔礼礼竟想不起是谁了。 见她神色晦暗,春华以为她还在为陆家的事生气,便自说自话道:“是何四姑娘和黎九姑娘呢!前几日何四姑娘不还请您过府去一起打络子吗?” 崔礼礼记起来了。 何四姑娘的祖父是太学博士,黎姑娘的叔父是钦天司的主簿。她俩与自己年纪相仿,议亲也是一同的,这段时日总约着一起绣喜服。 前世,何姑娘嫁到了礼部尚书府,对了,就是那个“下一日雨便要咳嗽五日”的谭五郎。后来她一直无所出,谭五郎便又收了五房妾室,子嗣也并不多。 至于这个黎姑娘,她隐约记得是嫁了一个武将之后。 出嫁前,她们曾约定嫁了人也要多走动。可她守寡之后,便极少来往了。 “我听着不止她俩,可还有其他人?” “还有一个,被黎姑娘挡住了,奴婢看不清。管她是谁,姑娘出来散心,不如过去打个招呼?” 崔礼礼点点头,又叮嘱春华让小二将方才点的吃食送过去。 刚走到门口,只听见何四姑娘喊了一声“太冤了”! “你们评评理,就为了崔家的事,祖父竟罚我跪了三日祠堂,膝盖都肿了。” 崔礼礼闻言,驻了足。 黎九姑娘的语气也十分哀怨:“我也被爹娘训了好几日。” “平日里我们总在一起,何曾见过她这样的一面。若让人知道我们相熟,怎么想我?”何四姑娘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又忿忿放下。 “如今你正在相看,是要小心些。”黎九姑娘压着声音道,“我听说有几家去崔家退画像了,可是又没退成。” 坐在上位的姑娘被黎九挡住了脸,崔礼礼看不真切,那姑娘的紫衣倒是上品的料子。 紫衣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几分天真的清澈:“为何?” “沈公子的画像不是被陆家那个纨绔给钉在崔家门上了嘛。”何四姑娘也压低了嗓音,“我今早还遣了个人去看,你们说怪不怪,那画像竟然还在!” “还在?”紫衣姑娘有些吃惊。 “在也没有什么用,我祖父说,崔礼礼去——做了那样的事,名声算是完了。”何四姑娘撇撇嘴。 “可是,县主府为何不取走画像?”紫衣姑娘对此颇为不解。 “谁知道?崔礼礼不是说沈公子不如那什么楼的小倌?许是县主觉得这画像取回去也丢人,不要也罢?” 黎九姑娘道:“陆家不就是当场将画像撕了?” “你们帮我想个法子吧,我前些日子还约她一起打络子。万一她真上门了,我可怎么办?” 黎九姑娘道:“这还不简单?你就说病了。” “若她要来探病,我又该如何?”何四姑娘双手捧着脑袋,愁得眉毛拧在了一起。 “你就让人说你不在家。”黎九姑娘安慰道,“拒绝几次,她也该明白了。” 崔礼礼站在门外听着小姑娘们的烦恼,不由地淡淡一笑,有了恍若隔世的释然。示意春华拦下送菜的小二,给了银子便走出临隆食肆。 “姑娘——”春华怕她听了那些话想不开,忙不迭地跟在身后劝解,“你别跟她们气恼。” “我不在意的。我离开是担心她们见了我,反倒不自在。”刚迈出门,她又后悔了,吩咐春华回食肆去将梅子肉包起来带走。 “可惜了那一桌子菜。”春华做出一副苦命相来。 “我喜欢的带走就好,那些不重要的,丢了也不可惜。” 春华觉得姑娘说话有几分深意,不由地点了点头。 崔礼礼掂掂手中的油纸包:“你可知这梅子肉怎么做的?” “奴婢不知。” “初春先采摘新鲜的青梅,用蜂蜜腌制成酱,要用一个月,入夏时,将酸酸甜甜的梅子酱混着烈酒和盐涂抹在肉上,放入坛中腌制三个月,正好秋末,再风干三个月。吃时先切成片,再清蒸......”她笑着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姑娘,您别说了,越说越饿......”春华揉揉干瘪肚皮,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找了一家汤饼摊,点了两碗素汤饼,就着梅子肉吃了。又逛至天黑,才悄悄溜回家中。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洒扫的家仆来报:门上的画像不见了。 第6章 能扛人就行 沈延的画像不见了。 谁摸黑来摘的? 崔万锦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那画像钉在那里,我就觉得不妥。如今被人取走了,我觉得更不对劲了。” “你少说几句废话罢,”傅氏靠在床头,皱着眉头将参汤喝完,用帕子沾沾嘴,才道:“会不会是县主那头又变了想法?” “不会。”崔礼礼摇摇头,接过盛参汤的空碗,“县主若要退,必然是敲锣打鼓地来,敲锣打鼓地走。” “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家礼礼?”崔万锦站在窗前,叉着腰生气。 崔礼礼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陆家那个纨绔。 这几日各家都在看县主府的动向,如今没有了画像,必然都会闻风而动,只怕场面不太好看。 莫非是那个陆二见用九春楼羞辱自己不成,又想到了这个新法子? 原本想忍的,可已经忍无可忍了。必须要去会一会那个姓陆的。 傅氏见她垂眸不语,心中不免忧虑重重,红着眼眶轻轻抚上她的脑袋:“礼礼,莫怕,待此事过去了,娘一定去求你祖父出面,替你寻个好夫家。” 崔礼礼握住傅氏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坚定之心传递给她:“爹,娘,眼下并非议亲时机,而是要找到取画之人。” 顿了顿,她又道:“不破不立,我们主动归还各家的画像,人前留一分情面,日后也好相见。” 崔万锦思来想去,觉得女儿说得有理:“对对对,我这就遣人去办。” 崔礼礼不觉有他,便站起来要走,被傅氏叫住:“你又要去哪儿?如今京城里都在传你的事,此时怎么还要出去?” “此事说到底由我而起,与其在家躲着,不如来个引蛇出洞,将画像找回来。” 崔礼礼带着春华到蛇洞——不,是到将军府递了拜帖。不料守门的小厮却道陆二公子不在府中,叫她过两日再来。 过两日? 崔礼礼可没这耐性。她回九春楼挑了十余名小倌,梳洗打扮一番,又浩浩荡荡地去了。 十来个风姿绰约的簪花男子跟在马车后面,顿时便叫那小厮不知所措,只得将春华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二公子当真不在。请你们崔姑娘回去吧,这样站着不合适。” 春华递上账目:“你就说九春楼的东家要见一见云衣。他的兄弟们也想找他叙叙旧。” 十来个小倌也不说话,只靠在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旁,眼波流转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寻常女子见了只是羞红了脸,掩面走开。可将军府门口是什么地界?若有熟识之人与这些小倌攀谈起来,那还得了? 小厮连忙进去禀报。 不过片刻,门就开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跑了出来,隔着帘子对崔礼礼好声好气地道:“崔姑娘,我们公子请您一人进去。” 说着,他掏出了一锭银子,托春华转递进了马车:“这些银子请诸位小哥去喝茶吃酒,还请崔姑娘体谅。” 就知道那陆二是在耍弄自己。 崔礼礼拿着银锭抛了抛,得逞地笑了:“转告你们二公子,我九春楼今日已备好了他和云衣常喝的酒,还请二位移步一叙。” 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走? 管事想劝她留下,但目光扫过那十来个小倌,便知是崔姑娘给将军府留了面子,又赶忙应承下来,“多谢崔姑娘了。” 回到九春楼等了半日,还不见陆二,春华有些按捺不住。 “姑娘,要不要奴婢再带些人去请?”她把“请”字咬得极重。 崔礼礼没答话,捧出吴掌柜送来的账本,小手冲着春华一摊,“今早出门时让你带的小算盘可带了?” “姑娘——”春华取来一把极精致的掐丝镶八宝金算盘,“您怎么不急呢?” “别急。应该快到了,你去热一壶酒,弄桌素菜。” “是。” “还有——叫如柏进来伺候。” “姑娘——”春华又急了,啥时候了,怎的还想着小倌。 “快去!” 很快,如柏捧着酒具进来了,见她正在打算盘,默默地跪在一侧候着。 崔礼礼阖上账簿,放下笔,手撑着脑袋,斜斜地看着灯下的如柏。 这孩子,她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好。作为小倌,他不算最漂亮的,胜在身材比别的小倌高一些,也更壮实一些。 “如柏——”她勾勾手指头,让他坐到跟前来。 如柏立刻跪坐在她身侧,乖巧地奉上一盏酒。 崔礼礼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晃动着金算盘,听着算盘珠子丁零当啷的碰撞,心情说不出地好。 “东家,您的算盘可真精致啊。” “这可是个宝贝,我抓周时抓到的。你看,这镶的是珍珠,这两个是红宝和蓝宝,这是翠玉,还有这个,是猫眼。”崔礼礼便拉着如柏来看手上的算盘。 “猫眼?”如柏觉得稀奇,便拿起来对着烛光看那石头的荧光,“奴算是开了眼了,竟不知一把算盘也能镶这些宝石。” 崔礼礼趁机探出小手握了握他的胳膊,着实有些失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怎么不如云衣结实呢。又或者,九春楼的小倌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脸凑了过去不死心地问:“你一只手能扛几袋米?” 如柏没想到会问这个,莫非东家是想让自己去帮厨?那可不行。进了那油腻之地,身上会有油味,还怎么接待女贵人? 他斟酌了又斟酌,才想出一句答语:“奴——奴不曾扛过米。” 门外响起男人的笑声:“扛不了米无妨,能扛人就行。” 来人正是陆二公子,陆铮。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人都有些错愕。 门外的陆二公子一身紫色宽袖丝袍,仍搂着那日的艳丽女子。他的头发半挽了一个垂髻,几缕黑发散着胸前,与怀中女子的发丝缠在一起,眼神带着几分浪荡不羁,俨然一副刚从快活之处出来的风流模样。 而门内也不怎么雅致。 崔礼礼喝了些酒,绯红的小脸在跳跃的烛光下,犹如裹着一层春日的薄雾。身边的红衣小倌高高大大,显得她愈发娇小,小倌举着算盘,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正不安分地攀在这小倌的胳膊上。 “哟,陆某可是来得不巧了?”陆二虽这么说,却大喇喇地坐在了崔礼礼对面。 崔礼礼更是毫无赧色,拿着算盘摇了摇:“刚好,我算好了陆公子的账。” “哦?”陆铮低下头笑着点点怀中女子的红唇,“我就说不来吧,主动找我的女人,都是想找我算账。” 那女子笑着娇声说道:“公子的债可真不少啊......可别忘了,奴家这里也有账要跟公子算呢。” 崔礼礼闻言,连忙噼里啪啦打算盘,再将算盘一亮:“咱们要讲规矩,先到先得。债,得先还我的。” 艳丽女子掩嘴轻笑:“小娘子,奴家说的是风流债呢。” 第7章 换来一句话 “我说的也是风流债。” 崔礼礼伸出纤纤玉指,将算盘推向前:“陆二公子在九春楼的几日风流快活,一共一百五十七两。” 陆铮笑道:“记得崔姑娘那日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说,以后陆某是你们九春楼的贵客。” “贵客,自然要贵一些,算你二百两吧。”崔礼礼竖起两根戴着宝石翡翠戒指的富贵手指,晃了晃。 陆铮闻言根本不恼,伸手取过崔礼礼面前的酒盏:“崔姑娘大费周章邀陆某前来,只为这二百两银子,说出去,只怕折了京城首富的颜面。” 见他端着自己喝过的酒盏,指腹摩挲着杯沿残余的口脂,显有轻薄之意。 她脸色一冷,正要说话,春华带着几个人进来摆饭。 一桌子都是绿油油的青菜,陆铮不由地失笑着往杯子里倒了些酒,将杯子又推还给崔礼礼:“当真有些小气,请我吃素。” “陆二公子天天开荤,吃点素,积德。”崔礼礼给如柏使了一个眼色。 如柏接过酒盏,放在一侧,又摆上两个干净的酒盏,逐一斟上热酒。再安静地将艳丽的女子引了出去,屋内只剩他二人对坐。 “我想请陆二公子帮个忙。” “帮忙?来此之前,陆某听说崔家门框上的画像不见了。” “正是,我想请陆公子帮忙,将画找回来。” 陆铮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忽地失了玩笑的兴致:“崔姑娘这是怀疑我拿了。”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陆二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伪装。 “陆公子,我崔家确实不易,如今少了这画卷,退,退不成,收,收不了。县主府那边不好交代。” “与我何干?”陆铮微愠,“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半夜去偷画像?” 谁知道呢?你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崔礼礼腹诽不已。 陆铮见她的表情便明白了七八分,站起身一甩袖子:“二百两,我明日着人送来。画像一事,恕陆某无能为力。” “我还有一事不解——”崔礼礼怕他要走,连忙倾着身子问道,“长幼有序,如今你的兄长尚未成亲,将军府为何会送来你陆二公子的画像?” 陆二冷冷瞥她一眼:“我兄长自有贵女相配,你莫非还想着做将军夫人?” 崔礼礼挑挑眉:“你家既看不上我这样的,偏将你的画像送来,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必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说着,她双手托腮,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清纯又无辜:“陆公子将云衣弄回将军府之事,京城里可没几个人知道呢。” 威胁他?陆铮抿唇不语。 崔礼礼继续道:“本来我也没那么确定的,今日去将军府试了一试,便确定云衣就在府中了。” 府里的管事五十来岁了,心机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陆二公子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冰冷: “云衣不过是个玩物,若宣扬出去,我找个由头打杀了便是。崔姑娘若想替他收尸,便试试看。” 危险的身影将她笼罩,无法喘息的压迫感袭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从他的气息中撤了出来。可仍觉得自己在气势上输了不少。 她咬咬牙,提起裙子站上凳子,烛光顿时将她放大好几倍,投影在身后的墙上,像是一个膨胀的妖怪。 这一次,换她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陆二,声音中气十足: “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吓唬谁呢?你费这么大周章,下了血本,借着我的名头将云衣弄回去,你舍得杀了?你要杀就杀,我又没有什么损失!” 她竟看穿了整件事?陆铮诧异地抬眸。 虽被拆穿,他却莫名减了几分怒气,思忖片刻,最后竟低声笑起来。 崔礼礼被笑得心里直发毛:“笑什么?” “画像,我没有拿。所以我找不到。”他拉开门,候在外面的女子立刻迎了上来,扑进他怀里。 两人转身要走,他又站定说道:“对了,二百两换一句话,换吗?” “什么话?” “醉酒一事,不是我说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她总觉得眼前这人嘴里没半句真话。 “狗洞睡着可舒服?”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半个圆。 短短几个字,犹如寒冬里的霹雳雷,将崔礼礼劈成了好几瓣。她的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气焰立时被扑灭。 那天晚上是他把自己送回家,不,是他把自己塞进狗洞的? 陆铮斜着眼瞥她,愈发得意起来:“陆某见姑娘喝醉,好心送回府,姑娘恐是惧怕见到什么人,偏要爬狗洞。男女授受不亲,只能由着姑娘自己爬,谁知爬到一半就睡着了......” 崔礼礼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掠过一群黑压压的母蝗虫,嗡嗡嗡嗡地一团黑云卷过去,将所有想法都吃得干干净净。 守在门口的春华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扯了几个字:“那,那晚上,是——” 陆铮挥挥袖子,带着怀中的美人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崔礼礼却蔫儿了。 这一句话的确值二百两。 “姑娘真相信不是他说出去的?”春华问道。 “他若要弄坏我名声,只需留我在大街上,第二日必然身败名裂。实在无需多此一举。” 他没说。那这事情就复杂了...... 崔礼礼萎靡地趴在桌上,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一个婚嫁之事,背后会有那么多隐秘,而前世竟不曾察觉分毫。 如柏端来一碗甜汤:“奴来伺候东家用些醒酒汤。” 春华拿不出好脸色:“好不知趣,东家没发话,你倒是自己凑上来了,真当我们姑娘是等着你伺候的女客?” 如柏连忙退了几步,却被崔礼礼叫住。 “如柏,你可知道云衣的事?” “奴只知他确有一个心系之人。时常来寻云衣喝酒。但那客人每每子时便离去,从不留宿。” “可是男子?” 这话问得突兀,但在九春楼又稀松平常。 “并非陆家二公子,”如柏摇摇头道,“那人总戴着帷帽,但看身形和衣着打扮却是女子。” 猜错了?陆二将云衣接进将军府,不是为了男男之事?难怪刚才说杀了也无所谓。 “还有一事,奴不知该不该讲——”如柏吞吞吐吐。 “你又作什么姿态,该说的就说。”春华道。 “姑娘喝醉那日,九春楼里有宫里人......” 第8章 佛也要金装 “你进过宫吗?”春华叱道,“可别信口开河。” 如柏匍匐在地:“奴的娘亲曾是司织局的绣女,所以识得。” 崔礼礼不曾进过宫:“宫中人有何不同之处?” “宫中的所有绣品、帕子和衣裳,在分发至各宫之前,在针脚上都做了宫中记号,若宫人夹带出去卖是会被查了杀头的。” 说到此,他的身子伏更低,肩膀微微颤着: “奴的娘为了养奴,偷偷卖了自己的绣品。她用的是宫里剩的布料,就因着针脚被查出来了,杀了头。” 如柏抬起头,双眼泛红:“奴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东家。” 崔礼礼将他扶起来:“那天夜里,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如柏低声道:“那日,奴在楼下厢房中伺候。贵人要添些酒,奴就出来唤人。正巧二楼有两个人相撞,摔了一壶酒。其中一人转身便往楼下跑。” 是她听到的那一声吧?崔礼礼皱起了眉头。当时自己喝太多,不曾追出去,云衣却出去了。 “那你看清楚了是谁?” 如柏摇摇头,回忆道:“那人戴着帷帽,看起来有些慌张,下楼时提起裙摆,奴正巧看到了裙摆里侧的针脚。此人不熟悉九春楼,出门时还跑错了方向。” “那楼上的人呢?”崔礼礼追问道。 “奴没有看清。” 崔礼礼让春华取来笔墨:“你将那种针脚记号画给我看看。” 如柏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一串柳条纹样,又在末尾处左右各画了小小的圈。 “宫里的套结一定是左右各一个。再将结反缝回布面,以求没有线头。” 见她神色晦暗不明,他又道:“奴也不确定此人是否与您的事有关联。但奴在九春楼这几年,只知凡事涉男女,常常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东家兴许查错了方向。” 崔礼礼有些头疼。 跑走的女子莫非就是云衣的意中人?不对,云衣并未去追她,而是进了二楼尽头的房间。 自己跟过去,没看到云衣,却遇到了陆二。 一想到陆二,就想到狗洞,想到自己睡在狗洞里,她有些恼,前世竟不曾遇到这样的一号赖皮人物。 旋即,她的眸光又一闪。 怎么忘了自己重活一世,做了不同的选择,必有不同的境遇。 沈延的样貌家世,想嫁他的女子成百上千,若其中有人见自己进了九春楼,宣扬出来,那人就多了几分机会。 只是,心仪他的女子太多,如何去找?又如何让此人知道她没有嫁入县主府的心思。 如今爹娘已察觉了蹊跷之处,定然不会逼迫自己嫁过去。前世县主府是中秋时到家中下定,眼下离中秋还有两月,却不知他们会换谁家姑娘呢? 忽地,后背吹来一阵阴风,暮色中几人几马卷着尘土冲了过来。身着绣袍之人目不斜视地纵马飞奔,所过之处,百姓皆忙不迭地往后躲,生怕冲撞了马背上的人。 见她发愣,春华拉了她一把:“姑娘,可小心些,绣衣使者可厉害着呢。” 崔礼礼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在长街之上。 “不知又是哪家要遭殃。”有人啧啧地道。 “低声些吧,是嫌活太久了吗?”虽值盛夏,这些人一看到绣衣使者,却都瑟缩着脖子。 崔礼礼倒不太畏惧,望着远去的马匹,却想起一件极重要之事。 绣衣直使是圣人为监察百官而设,绣使的案牍库里除了各家秘辛,还存有生死记档。 前世,沈延死后,绣衣使者前来吊唁。说是吊唁,其实是来确定沈延几时断了气,好记入生死记档之中。 本是例行公事,县主却气急败坏地在后宅摔了一地茶盏:“不过是一群身穿锦衣的狗!我儿的身子轮得到他们来验?!” 杨嬷嬷低声道:“县主忍忍罢,打狗也看主人。那头毕竟是皇上。” 县主气得浑身发抖:“姑姑在世时,那几只锦衣狗腆着脸来讨好我,连案牍库都许我查阅,现在姑姑薨了,没了依仗,竟上门欺辱起我来了!” 回想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案牍库不允许外戚查看,可县主身后是太后,绣衣使者极有可能为讨好县主,让她查了各家适婚女子的生辰,才如此笃定地要沈延娶自己,哪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坚持不退画像。 崔礼礼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越想,心越哇凉。 县马命悬一线,只怕县主不会轻易换人的。 当真麻烦了。 第二日天刚亮,崔礼礼就起床唤丫头们进来伺候。 “姑娘准备去何处?”春华用篦子沾了玉兰花水,替她梳头发。 “偃建寺。” 崔礼礼想了一整晚。冲喜之人的生辰,必然是经高人推演过的。若能找到为县主推演批命之人,兴许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前世成亲后不久,县主就请来偃建寺的高僧,设祭坛做了四十九日法事。如此看来,推演之人极有可能是偃建寺的法师。 春华以为她是要去祈福,在发髻上簪了几颗素雅的珍珠。 “换金的,我要那套镶着红宝石的头面。”崔礼礼将珍珠取下来,扔在匣子里,“春华,你将这些都收起来。我以后都不会再戴了。” “姑娘,您去祈福呢,是不是要素净些好?” “佛都要金装,更何况人?” 守寡十几年,除了皂衣,唯一的装饰就是两枚珍珠簪子。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脂粉尽褪,不着钗环。那样的日子她连想都不愿再想起。 “姑娘变了。”春华觉得就是从议亲开始的。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突然就有了许多主意,以前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现在竟然当了九春楼的东家。 崔礼礼穿戴整齐,又取了几枚金灿灿的戒指,套进指尖,再笑着转身轻轻拍春华的脸颊:“傻春华,我只是想明白了。”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明媚张扬,恣意粲然。晨曦透过窗桓投在身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金光。 她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模样。 正午。 一身璀璨的崔礼礼站在偃建寺里,佛像的金身都黯淡了下去。 来来往往的香客纷纷侧目。 都说财不外露,这姑娘是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吗? 崔礼礼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让春华取出厚厚的一叠银票,在佛前摇了摇:“我要为佛像贴金身。” 第9章 外账和内账 鲜少见这么富贵的施主,小沙弥左脚踩右脚地跑去报了方丈。 方丈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不急不缓地走出来,双手合十地将她请进禅房。 “不知女施主想要为哪尊佛像贴金身?” 崔礼礼将银票放在桌上,假做羞涩地道:“我只是......想求个上好的姻缘。” “阿弥陀佛——”方丈抡着念珠,“婚嫁之事,理无十全,并无上好之说。” “大师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懵懂无知出了些岔子,议亲都受了阻碍,爹娘也寻过师父看过,说我命中带煞,且难消解。” 崔礼礼捻起手绢沾沾眼角,浅叹着继续道,“我也是四处打听,才听说贵寺可消灾解煞,特来此处想着捐个金身化解。” “原来如此。”方丈点点头,神色有些为难,“女施主莫急,此事虽难,却也不是不能解。老衲有一同门师兄,通天晓人,解灾化煞颇有造诣。” 崔礼礼双眸一亮,将银票推了过去:“若能解,贴十座金身我也愿意的。”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闭着眼说道,“佛本无相,泥身、金身都是施主的功德。只是师兄他并不在此处修行,而是在奉国寺中为国祈福。” “奉国寺乃是皇家寺庙,岂是我们这种寻常百姓可以进的?”崔礼礼一手捧着心口,一手按住那一叠银票,垂泫欲泣,“当真要我孤独终老么?” 春华在一旁瞠目结舌,姑娘这是演的哪一出? 只听见方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女施主此事非寻常之难,可留下生辰八字,老衲亲自去寻师兄一趟,请他为你寻个化解之法。” “不知——可否为我约见面谈?此次之事错综复杂,三言两语实难说清。”崔礼礼又掏出一叠银票,“关系小女子终身大事,贴金身之事不敢马虎,还请大师亲自操持。若嫁得如意郎君,我必来还愿。” 这一叠银票少说也有百两,而寻常百姓一年的嚼用不过二十两。 一听要想面见,方丈警觉了起来:“师兄日夜为国祈福,老衲也只是体谅姑娘,才想着去叨扰他片刻。” “您说的,莫非是弘方大师?” “阿弥陀佛,正是。” 竟然是他! 早该想到的。 崔礼礼暗暗冷笑。 奉国寺住持元白和尚被圣人奉为国师,常年在宫中伴驾,寺中诸事皆由弘方操持。 前世县马去世前后,县主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明明可以请奉国寺的和尚来做法事,却偏偏请了此处的。 爹常说生意人都有内外两本账。内账是给算缗衙门看的,这外账才是自己的。 如今看来,当年县主走的就是弘方的外账了。 “是我唐突了,大师能替我请到国师那样的人物,我的终身大事,还有何难,爹娘也可放心了。”说着,崔礼礼又别过头去擦擦眼泪。 随手写下生辰,又约好十日后再来此处听回信。 从禅房出来,春华满腹不解终于问了出来:“姑娘当真要求姻缘?” “非也。” “姑娘怎能将八字随意给出去,要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可就......” “放心,我自有用处。”崔礼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倒要试一试,到底事情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 春华望望四周:“曾老四不知跑到哪里乘凉去了,奴婢去找找他。” 去了半晌,马车才过来。 崔礼礼见曾老四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血,问道:“发生了何事?” 曾老四垂着头也不说话。 春华要扶着她上车:“姑娘还是莫问了,上车吧。” 崔礼礼自然不肯上车,神情严肃:“曾老四,发生了何事?” 曾老四是个年近五十的老汉,擦擦嘴角的血,满不在乎地道,“老奴方才在那边遇到别人家的车,那些人嘴里有些不干净,就教训了他们。” 不干不净的话,只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再想追问,身后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哟,这不是首富崔家的千金吗?” 回头一看,几个富贵人家的女眷簇拥着一个妇人从寺庙中出来。 那妇人四十岁的光景,圆脸长眼薄唇,生得一副刻薄模样。 崔礼礼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想不起来,就是不认识,既然不认识,就没必要与之多费口舌。拉着春华想要上车:“走吧。” 那圆脸妇人被忽视,气不过,又道:“商户家的女儿果然缺了教养。” 身旁的妇人们纷纷附和: “不过是个卖马的,能有何教养?” “但凡是个书香门第家的,能做出那样的事?” 崔礼礼充耳不闻,只顾着要上车,几个女人上前将她围住:“亏得黎夫人过去待你如女儿一般,如今见到长辈,竟敢如此无礼?!” 圆脸妇人皱皱眉,连忙撇清关系:“我们不曾如此亲近,不过是与九儿一同上了几日女学。” 原来,这圆脸妇人是黎九姑娘的娘。 想不到前世那么一个温和之人,竟变成这样的嘴脸。 不过,前世的自己是只温顺的羊,家中富贵,又许了县主府,人家自是要敬着。 如今既要换个不顾世俗的活法,又怎能怨人变了? 想到此,崔礼礼心中定了定,只客气地行礼:“黎夫人安好。礼礼一时眼拙,未曾认出您来。” 黎夫人捏着扇子慢悠悠地摇着:“我家九儿性子和善,又不懂得识人,遇到谁都和气。你若有些自知之明,便要知道云泥之别,躲远一些。” “是,礼礼告辞。”她拉着愤然不已的春华,一同规矩行礼。 见她毫无反击之意,羞辱的话如同铁拳打入棉花一般,黎夫人愈发生气,在心里又搜刮出一句羞辱她的话来:“快些吧!佛门净地,怎么能容得下你这样污秽之人?” 崔礼礼身子微微一顿,上了车。 春华忿忿地道:“姑娘!他们都欺负到头上了。怎么就由着她们这样羞辱?” “这些妇人,眼界如针眼一般小,何必与她们计较?” “姑娘真是好脾气,奴婢可气不过。打曾老四的就是黎家的马夫,那几人嘴里不干净也就罢了,还先动手拉扯!” “你为何不早说?!” “曾老四不让说......” 崔礼礼掀开车帘,让曾老四停车。 曾老四却不肯停车:“算了,姑娘,何必去争?老奴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是什么样子,老奴最清楚了。” “停车!”这一声,不容反驳。 车子停了下来。 第10章 劫财还是劫色 丫头正搀着黎夫人上车,未曾料到崔礼礼带着满脸是伤的马夫去又复返。 “你还来纠缠作甚?” “你家马夫,伤了我家的。总要赔一些伤药的钱。”崔礼礼双眸闪着光,“我看了看伤情,就赔一百两吧。” 黎夫人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家马夫伤的人?” 崔礼礼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去拉黎家马夫的手,指着他手背上挥拳的新伤道:“这就是证据。” 同行的妇人们看见这头动静,快步走来,拉尖了声音帮腔: “你竟还与马夫拉拉扯扯?没有父母教养吗?” “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黎夫人用扇子掩着嘴,一脸的嫌恶:“上梁不正下梁歪,想是你家马夫和你一样,做了什么不雅之事。我们黎家家风清正,就算打了,也是在替你调教。” “黎夫人说的道理我好像听过,不就是近墨者黑嘛......”崔礼礼也不恼怒,微微一勾唇,上前一步,用半大的声音说道: “黎夫人莫不是忘了,我与黎九姑娘十分要好,听她说,家中正在相看一个武将,前些日子,她喜帕上的凤尾总是绣不好,还是我替——” “你住嘴!”黎夫人怒视着她,攥着扇子的手微微颤着。 当真不要脸到家了,竟敢提喜帕之事!九儿也是,什么都往外说也就罢了,喜帕还让外人帮忙?必须盯着她铰了,重绣一个! “不能说吗?”崔礼礼天真无邪地捂嘴,看看四周的人,“呀,像我这样黢黑的烂泥,你们一碰,就一身脏。可得小心了。” 说罢,摊开手,勾勾手指头。 黎夫人示意身边的丫头取出银票交给她,幸好今日出来上香,随身带着些银票,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黎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你若乱嚼舌根,我必叫你好看!” “黎夫人大可放心,花钱消灾……只要你不惹我的人,我们便各自安好!” 将银票给了曾老四,站在马车上回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妇人们,崔礼礼笑得通身舒畅: “诸位,今后就是我九春楼的贵客了。” 很贵的那种。 妇人们一辈子都不曾进过那样的小倌楼,平日路过九春楼,更是目不斜视,连头都不敢偏一偏的。 听她说“贵客”二字,又气又臊,只觉得已经污了自己的名声,纷纷指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怒骂了起来。 崔礼礼哪里听得见,从车窗伸出一只带满戒指的小手,挥了挥,算是回应了。 “姑娘,她们那样说您,您都能忍,怎么为了曾老四还......”春华甚是不解。 “你就说解气不解气吧?”崔礼礼笑道。 “真解气。那些老虔婆还有脸说姑娘,奴婢看她们的污言秽语也不少,哼,教养?她们也欠着呢!”春华嘴里念叨着,倒了一杯青梅饮,递过去。 青梅饮凉悠悠酸溜溜,崔礼礼心情好极了:“春华,你最近倒是看得透彻些了。” “姑娘教导的好,”春华笑着将玉席铺开,又将靠枕压了压,“回城还要一两个时辰,姑娘早上出来得早,休息一下吧。”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车子已进了城。 将曾老四放回去养伤,主仆二人先去临隆食肆吃得酒足饭饱,因睡了一觉,崔礼礼觉得自己精神十足,又拖着春华去柳河边散步消食。 春华折腾了一整日,呵欠连天:“姑娘——整条街的店铺都上门板了,太晚了,老爷夫人该着急了。” 柳河边只剩桥头那一点点光,崔礼礼也觉得有些不踏实,二人奔着那点星光快步走去,不料,一个黑影却突然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那黑影手持匕首:“老实点!跟我走!老子饶你二人一命!” 春华将崔礼礼掩在身后,咬着牙就扑了过去:“姑娘快跑!” 黑影一挥匕首,划伤了春华的胳膊,再一抬脚,将她踹倒在地,又三两步上前,将刀刃抵在崔礼礼的脖子上。 “好汉!”崔礼礼只觉得脖颈冰凉,用余光看那黑影,那人用一块黑布蒙着脸,看不清相貌,“好汉饶命!” 不知此人跟了自己多久,又是图谋什么,崔礼礼清清嗓子:“敢问好汉是劫财还是劫色?” 蒙面人一愣,还有这样问的?长得还真不赖...... 妈的,老子得要钱! 他粗声粗气地顶了顶匕首:“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否则老子要了你的命!” “要银子?银子没有,可我有金子!”崔礼礼伸出带满戒指和手镯的手,想不到早晨穿金戴银,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她丁零当啷地将所有首饰都摘了下来,扔在地上:“您全部拿走。” 这么干脆?蒙面人迟疑地看着地上那一堆金玉之物,怎么也有一二斤,随身怎么会带这么多?是整个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吗? 就这么随意地扔地上了?莫非是贴金的? 他狐疑地捡起一枚金簪,用牙齿咬了咬,是真金。 趁他分神,崔礼礼一把拉起受伤的春华要逃,谁知那蒙面人一抬手,手上的金钗挂掉了蒙面的布。 糟了,他露脸了! 露脸,就难保他不对自己下杀手! 哪里还能等?崔礼礼拖着春华不要命地往前跑。 可主仆二人的脚程如何比得过,眼看着歹徒追了上来,而街上竟无巡逻之人,崔礼礼心底悲叹,自己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就要断在这条街上了。 “姑娘你先跑,奴婢去拖住他!”春华将她一推,顾不得手臂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就要去拦住歹徒。 “不行!你跟我走!” 她紧紧抓住春华的手,二人又往前跑了数丈远,春华捂着肚子蹲下来喘息:“姑娘,奴婢实在跑不动了。您快走!” 嗯?那是什么? 崔礼礼眼尖地发现石板地上有一串被踩过的马粪印记。 捡起来用手捻了捻,心里已有了成算。 循着印记来到一个黑漆漆的房屋之前,她毫不迟疑地拼命拍起了门板:“绣使大人!绣使大人!救命啊!” 屋内没有动静,没有人应答,更没有人开门。 歹徒追过来见屋里无灯,以为她是在装腔作势,正要提着匕首刺向崔礼礼。 崔礼礼只得继续喊道:“我可是清平县主未来的儿媳,我外祖是礼部侍郎傅郢,我爹是京城首富崔万锦!好汉饶命!只要我活着,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这一喊,歹徒杀心更重,达官显贵怎么会放过他这样的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他的相貌,他才能活。 眼看着匕首就要落下来—— “姑娘!”春华一扑,想要替崔礼礼挡住匕首,不想竟将门板扑倒了。 第11章 不行,换一批 崔礼礼被春华压在身下,扭头一看,屋里果真站着几个绛衣的绣使。 歹人见屋里都是绛袍官服,腰间还配着刀,立时就慌了神,转身想逃,却被人拦住了去路。他只得四处闪躲。 崔礼礼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一柄银刀从眼前闪过,噗地一声,刺进歹人胸口又拔了出来。 一股腥热的血恰喷在她的脸上,黏糊糊湿嗒嗒。 崔礼礼半晌才睁开眼,血顺着眼眶滑进眼里。黑暗的屋子,在眼中变成一片血红。 绣使走了过来,用滴着血的刀,抵住她的咽喉,另一把刀架在了春华的脖子上。 崔礼礼懵了。 刚救了她,怎么现在又要杀她? 那人俯视满脸是血的她,厉声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马粪——”崔礼礼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门外,“有印记往这头来......” “我是问,你如何知道是我们?”那人没什么耐性。 “大人们的马吃的草料不一样。” “你也懂马。” 一个“也”字,说明他知道崔万锦当年是做马匹生意起家的,她连忙道:“崔家为宫里的马匹供草料,所以我略懂一些。” 刀子撤了。 崔礼礼这才得了喘息之机,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血迹,垂首行了一礼:“多谢绣使大人救命之恩!”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张刚毅的脸有几分熟悉。 仔细回想,竟是前世沈延死后,奉皇命到县主府吊唁的绣衣副指挥使,韦不琛。不过看他现在穿的衣裳,似乎还只是个普通的绣衣使者。 “你认识我?”韦不琛眼神犀利,抓住了她脸上的那一闪即逝的恍然。 崔礼礼飞快地摇头否认:“敢问大人名讳,改日必让家父登门致谢。” “致谢?!”旁边的绣使冷哼一声,“只怕是要问罪!若非你胡乱喊叫,我们何至于暴露行踪。” 他们在此处追捕几个叛军,计划了多日,不料她这么横插一杠子,必定打草惊蛇了! “罢了!”黑暗之中走来一人,绛袍上绣的图案多了几只兽,显然官阶更高些。 他眯着狭长的眼打量着形容狼狈的崔礼礼:“本使晓得你,崔家的独女。近日在京城里有些名气。” “既已定了县主府,便踏实在家待嫁,莫要再乱闯。今日之事本使不再追究。”那人又对韦不琛吩咐道,“你送她二人回崔家。” 崔礼礼也不分辩,低眉顺目地行礼道谢,乖巧地搀着春华上了马。 骑马走了一阵子,她才道:“大人,可否寻个医馆,我的侍女需要包扎一下。” 韦不琛没有说话,却引着马找了一家医馆。 春华的伤口虽浅却很长,大夫缝合起来费了一些事。 见崔礼礼担忧,趁大夫出去换水,春华惨白着脸打趣道:“姑娘方才跟那歹人说你是县主的儿媳——可是想定了?” “哪里是想定了。我知绣使在屋内,若我说是崔家和外祖,他们未必肯开门施救。但县主就不同了,毕竟她是太后的外侄。”崔礼礼攥着帕子替春华擦汗,“以后不许干傻事,天大的事,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你可记住了。” 春华点点头:“天大的事,都没有姑娘的小命重要。” 崔礼礼蹙着眉,忍不住捏住春华的脸:“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学不乖?” “奴婢打小就跟着姑娘,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早将姑娘视作至亲。刚才那么危险,您不曾抛下奴婢,奴婢又怎么会为了自保而舍弃您?” “今晚之事,原是我思虑不周。放心吧,我定要想个法子,护你我周全。”崔礼礼心中又有了新的思量。 待春华包扎完,回到崔宅,家中早已乱成一锅粥。见她二人一身血污,傅氏急得心口直疼,又只得躺在床上喝药。 崔万锦见到绣使,心知是结交之机,连忙送上一叠银票以示感谢。 韦不琛却推了银票,只道是奉命行事。 崔礼礼见他要走,便上前一步拦住他:“小女子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 “何事?” “绣衣直使的案牍库中,可是有我的庚字?” 韦不琛抿着嘴,没有说话。 几个月前,太后曾派人到绣衣直使提点了两句,不久之后,指挥使给了他一个八字,命他去案牍库中生辰架中,将京中各家适婚女子的八字一一比对,最后,他替县主找到了这个崔家的独女。 原本他对她不甚了解。然而,绣使对京城里的动向了如指掌。正如指挥使所说,这些时日,她已成了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当街退画像,又收下九春楼的房契,还带着小倌招摇过市。这种种行为,实在是令人不齿。 今日他凑巧去了偃建寺办差,恰巧看到她用名声威胁几名官眷。方才在医馆中,她和婢女的对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女子将婚姻之事信口胡诌,又利用太后的威仪给绣使施压。 行为乖张,还工于心计,当真是空长了一副无邪懵懂的面孔。 他轻蔑地看她一眼:“案牍库中事,岂是你可以打听的?” 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崔礼礼倒也看得开,只微微一笑行礼相送。 出了这么大的事,加上春华受了伤,崔礼礼不敢再出门,乖觉地在家中安稳地过了好几日。 待春华伤口结了痂,她再也坐不住了,招了个人牙子进来。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春华悄声问道。 “我要招护卫!” “姑娘!您可消停些吧。夫人刚刚还遣林妈妈来训话,要奴婢平日里多规劝着您。” “你忘了你怎么受伤的吗?若那时我们有贴身护卫,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春华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拽住崔礼礼的袖子,低声道:“老爷不是养着不少会功夫的家丁吗,那些人知根知底,不比新买进来的好?” 崔礼礼怎会不知,可她有自己的小算盘:“那些人我都看过了,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实在带不出去。” 说着,她示意人牙子将人从后门带进来。 人牙子咧着嘴一挥手,十来个清秀小生从后门鱼贯而入,排成一排。 “贵人——”人牙子讨好地笑着,“您看看这些可有中意的?” 崔礼礼靠在摇椅上,呷了一口茶,抬起眼一扫,失望地摇摇头: “不行,换一批。” 第12章 钱多了烧的 一连换了好几拨人,崔礼礼都没有满意的。 人牙子苦着脸问:“贵人究竟要什么样的?” 崔礼礼杏眼微眯,朱唇轻启,吐了八个字:“孔武有力,面若冠玉。” 这要求很高吗?敢问哪个姑娘不是这么想的。 人牙子摇摇头:“姑奶奶,我卖的都是小厮。那些会武的,多半去了军营武馆,至于俊俏些的,不就去您的九春楼了嘛。” 崔礼礼不死心,想到爹买的那些家丁,便又去书房问。 账房的王管事正在给崔万锦汇总账目,见她来了,收了账簿要退出去,却被崔礼礼叫住。 “王管事,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二。” “当不得请教二字,姑娘请说。” “我记得行商都有两本账,不知怎么从内账看出外账来?” 王管事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眼睛飘向崔万锦,得了首肯,才道:“内账和外账就好比长江与黄河,互不关联的。若能从内账查出外账来,那说明这账没做对。” “若没做对,又从何处可查?” “如用料与出货是有一定量的,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料和货的量对不上,又或者报损过多,都有迹可查。” 这是作坊,可寺庙那样的地方,又没有原料,全靠那方丈一张嘴。 “若不是作坊呢?” 王管事以为她在问九春楼,面部微僵,仍倾囊而授:“若是新接手的,倒也简单,将往年的账目和今年的对上一对。差额大且无缘由,可能也是走了外账。” “若一家店的外账挂在另一家店呢?” 王管事闻言,露出神秘地一笑:“姑娘当真内行。这是极好的法子。外账为的就是少算缗,故而,这外账店铺的账面必须是亏的。只有亏才能让钱回到手里。” 崔万锦看着女儿,颇有点后继有人的得意:“礼礼刚接手九春楼不到一个月,竟能思虑周全,当真是刮目相看啊。” 王管事连忙夸赞两句,便退了出去。 崔礼礼这才问家中那些会功夫的家丁是从何处买来的。 “都是些签死契的家仆,我请了几个武师带着他们练了些日子。” 崔万锦一拍脑袋,觉得女儿身边确实少了几个会武的家仆,否则这次也不会遇险。 “礼礼,你赶紧挑几个功夫好的,以后出门都带着。” “爹,女儿倒是想带,”崔礼礼撒起了娇,“只是您选的那些人,相貌实在是......” “丑点好,留着他们在宅子里,安全。” 原来是怕后宅起火啊,想不到爹看起来粗枝大叶,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崔礼礼捂着嘴偷笑:“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镇宅倒也罢了,女儿出门时带着,吓着女眷可怎么办?至少也要清秀一些才好。” “买人还不容易?为父这就替你去寻,只一点,等寻到了,他们只能留在外院,万不可带进内院去。”崔万锦又追加了一句,“切莫让你娘知道!” “女儿遵命。”遵命,就会照做。 “这段时日,你就别出门了,待有了护卫,出门也安心些。” “女儿知道了。”知道,不代表要做。 与偃建寺方丈约好的十日之期就在明日,她势必是要出门的。 可第二日清晨,被傅氏拦在了大门口。 “你又想出去,”傅氏一脸的不悦,“春华的伤好之前,哪儿都不许去!” “今日之事十分重要,娘若有空,不妨与我同行。” “何事?”傅氏狐疑地看着女儿。 崔礼礼将她推上了马车,在车上三言两语地讲了去偃建寺的目的。 “你是说偃建寺的方丈替你寻到了弘方大师?”傅氏觉得难以置信,“他说是便是了吗?讹了你多少银子?” “不能说讹......”崔礼礼摸摸鼻子,“也就三百来两吧......” “你傻吗?钱多了烧的?“傅氏戳戳女儿的脑袋,“弘方是什么人,这种小寺庙能请得动他?” “多少假和尚假寺庙,说你这有劫那有劫,就等着你捐香火。这三言两语的就骗了你三百两,你的钱当真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看他说的挺真的。”崔礼礼笑着吐吐舌头。 “你还小,哪里懂得世间险恶。也好,今日我与你同去,看娘如何拆穿他们的把戏,好过你将来再偏信这些江湖和尚。” 崔礼礼也不解释,只笑嘻嘻地靠在傅氏肩头:“是是是,女儿自然一切听娘的。” 到了偃建寺,小沙弥得了方丈的话,引着她们往后院禅房走去。 路过大雄宝殿时,殿前香火甚旺。 傅氏不由地惊奇:“今日并非什么大日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上香?” 小沙弥道:“前两日寺中刚做了一场大法事,闭了寺门,故而这几日香客多了些。” “竟还能闭寺?”傅氏也是头一次听说。 “是,本寺的规矩,超度亡灵时,不接待香客。” 前两日有人去世吗?若这里真是弘方的外账之处,这超度之人必然来自权贵之家。崔礼礼撅着嘴道:“那若是人人都来这里做法事超度,其他香客还怎么进香?干脆专门做法事算了。” 小沙弥皱着眉:“佛家慈悲,自是对天下善男信女广开大门的,我们一年不过十来次法事,闭门为的也是不受惊扰。” “礼礼不可信口胡说,这样的规矩极好。”傅氏压住女儿手,低声警告,又对小沙弥道,“小女骄纵,口无遮拦,小师父莫要气恼。” 崔礼礼微微一挑眉,嗯?娘在马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进了方丈的静室。 方丈命小沙弥沏茶,又上了一碟子茶果:“施主请坐。这位是?” “我娘听说今日之事,特地前来,”崔礼礼拉着傅氏的手,怯生生地问,“不知可有了答复?” 方丈却只是将茶盏推了推:“施主一路奔波,先喝口茶歇歇。” 傅氏捧着茶盏,打量了一圈静室。 古朴雅致,除了经书再无装饰之物。再看那方丈白发白须面带红光,确有几分大师的风骨,加上方才小沙弥的话,她的信任似乎又添了几分。 见方丈不说答复,傅氏问道:“莫非此劫难解?” “施主莫急,此事说来话长。”方丈缓缓说道,“那日小施主前来,第二日老衲便去了奉国寺,将此事说与师兄听了。师兄便在寺中为小施主供灯七日,昨日老衲又去奉国寺,师兄说灯芯竟炸开三次,实属罕见。” “这灯芯炸开三次,是何寓意?”傅氏手指抠着桌沿急切的问道。 “寻常之难,不过一波三折。而小施主之事,原有个极好的机遇,却出了岔子,还是接连出了好几个岔子。” 傅氏似乎是彻底信了,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如此!” 崔礼礼不由失笑,握着傅氏的手,紧了紧,示意娘要记得自己在马车上的话。 不料,傅氏却嫌她不认真,甩开她的手,又用眼神警示她乖乖聆听住持教诲:“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第13章 起了色心了 方丈沉声说道:“自古婚姻之事,难有十全,师兄说:小施主行差踏错深陷风波,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恐还有一难。” “什么?还有一难?”这是要去西天取经吗?傅氏捂着心口,只觉得天旋地转。 崔礼礼轻抚着娘的胸口:“娘别急,大师必有应对之策。” “阿弥陀佛,众生众事,福祸必相依,风雨且由它。”方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福袋, “此物被供奉在奉国寺中数年之久,师兄托老衲转交给小施主,切记每日随身携带,可驱邪避难。待到七夕,小施主便能收到好消息。” “当真?太好了!” “只一点,七月十五之前,务必将它送回本寺还愿,老衲在寺中加持,才能圆满。” “大师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傅氏缓了过来,双手接过红福袋,摩挲了一番,郑重地系在崔礼礼腰间,又训诫道,“你可要仔细些,别弄丢了。” “师兄还有一句叮嘱——” “大师请讲。” “佛度有缘人,若非小施主诚心礼佛,纵是师兄也难以扭转乾坤,良机仅此一次,小施主切莫再要错过。” 傅氏连忙双手合十,虔诚地连声称“是”,又道:“我们必谨遵大师之言,待到愿成,十倍还愿。” 十倍?崔礼礼不禁腹诽:马车上说“江湖和尚”的人哪儿去了? 从静室出来,傅氏拉着她去各个神像前逐一顶礼膜拜之后,才肯离开。 崔礼礼累得腰酸背痛,哎哟哎哟地靠在车壁瘫坐着。 傅氏自进了车,始终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直至到了家,拉着崔礼礼回到卧房,屏退仆妇丫头之后,才说了第一句话。 “礼礼,将你腰间的那个东西取下来吧。” 崔礼礼错愕地看着娘。 傅氏见她不动,干脆自己上手将红福袋取下来,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娘?” 傅氏拉着女儿坐在榻上,言辞尤为恳切:“那日,你说县主府‘非你不可’,我是有几分不信的。可今日跟你去了偃建寺,见识了这一场好戏,方知你所言不假。” 崔礼礼眨眨眼,娘怎么就想通了?白天不还在寺庙里要十倍还愿吗? 傅氏淡淡一笑:“娘也是后宅纷争里长大的,什么内宅手段没见过?这神力之说,骗骗别人还可以,我小时候就见过这一招了。” “内宅手段?” 傅氏没有解释,反倒说起另一件事。 “前日工部李大人家的贵妾没了,因门上挂了白,昨日我遣人送了吊唁礼去,谁知到了李府,门上的白又收了,我们送去的都给退了回来。 “贵妾也是妾,便是再得家主宠爱,也断没有在家办丧事的道理。” “非也,”傅氏摇摇头,“李家家仆说是主母信佛,昨日是六月十九,不让在家中挂白。李大人只得请和尚在寺庙里念了一天经。” “六月十九是什么日子?” “观音得道日,天底下任是哪个寺庙,都不敢在这一日闭门谢绝香客。” “李家的主母倒也颇费心机了。”崔礼礼突然对自己母亲佩服至极:“所以您怀疑偃建寺了?” “那小和尚一说,我便怀疑这个寺庙与朝中官员暗中有往来。” “那跟这红福袋又有什么关联?” 傅氏捏着小小的红福袋,掌心紧了紧:“因为这个福袋确实是奉国寺的。” “真的?”崔礼礼并不吃惊老和尚找到弘方,可从娘认得出真假,又是另一回事。 “圣人登基那年,奉国寺发放红福袋给官眷。那时我小娘正得宠,你外祖给了她一枚。”傅氏用指甲刮刮红福袋上的刺绣,“这东西是真的,也只有奉国寺才有。” “弘方用它取信于我,老和尚让我们送回去。恐是怕这东西流出被人抓住把柄......” “这偃建寺绝不简单。方丈和弘方能将你的婚事说得这么清楚,还给你定了日子,只怕背后也有县主授意。” “我们就等到七夕看看他们要怎么做。”崔礼礼拿过那红福袋,规矩地系在腰间:“若真是沈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看着一脸稚嫩的女儿,傅氏替她抿了抿鬓发: “娘原本最满意的就是这个沈延,身份、模样都不差,配我的宝贝女儿是最合适不过了。就算用些小伎俩娶你过去,娘也觉得至少说明那沈延心中有你。” 傅氏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又道: “如今我也想通了,不管县主府在打什么算盘,我和你爹都不会让他们如愿的。县主这些内宅手段,你斗不过的,若真嫁过去了,吃苦的还是你。” 活了两世,等到这句话,崔礼礼只觉得前世如浮云飘散,眼眶不由地泛红,靠在娘的肩头没有说话。 “只是不知县主为何如此这般执着?”傅氏百思不得其解。 县马病重的事,全京城除了县主府和太后,再无人知晓。崔礼礼自然也不能说,东拉西扯支吾几句,找了个借口便溜开了。 回了房,春华一只伤手挂在胸前,指挥几个小丫头提着熏笼在床上赶蚊子。 见姑娘回来,她让丫头们退下,才递上一根卷得细细的纸条。 “哪儿来的?” “回府的时候,有人交给曾老四,让他一定转交给您。” 崔礼礼展开纸条一看:“明日午时务必到浮思阁天字号一叙”。 没有落款,没有抬头,却惟妙惟肖地画了个狗洞,洞里有一只狗,不,半只狗。 当真是别出心裁。 连春华都看出来这纸条出自谁手了:“姑娘别理他。这人只怕是对姑娘起了色心了。” 崔礼礼指着洞口的狗屁股:“你见过哪个起色心的,能这样戳人心窝子?” 也是,那他这是要干什么呢?春华有些好奇。 崔礼礼也好奇。所以第二日阴沉的天色没拦住她出门的脚步。 浮思阁,是京城少有的扬州食肆。圣人不爱吃扬州菜,连带着京中贵人们都不爱吃。所以浮思阁内都是些天南地北的行商。 陆铮早早地就到了,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壶凉茶,又摆着文房四宝。 “纸条是奴亲自送的,”小厮松间将窗户大大打开,也没有几丝风吹进来,只得拿起扇子替公子扇着,“只是公子画那个狗洞实在是......崔姑娘会不会生气不来?” 陆铮笑道:“你小瞧这个女娃娃了。她要能被这狗洞气着,还会收下九春楼的房契?” 第14章 他没穿抱肚 正午时分,崔礼礼如约站在了浮思阁。 和前几次不同,今日她和春华都带着幂笠,薄纱掩住了面容。 进了天字号的房间,她才取下幂笠。 原以为陆铮还那副德行,穿得花里胡哨,再搂着一个女人。 不想他今日也格外正经。 天气闷热,连带着空气也黏黏的。他将头发束了起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天青色绸衫。 只是那绸衫太薄了些,布料就这么贴在他身上。 似乎看到他胸前起伏的线条,以及隐隐约约的...... 嗯......该怎么称呼呢?诗人笔下的相思豆? 他莫非没穿抱肚?有这么热吗? 算了,算了,非礼勿视。 崔礼礼的视线不好乱飘,只得落在桌上。今日他面前放着的竟是文房四宝,看来真是正经事。 “崔姑娘很是守时。”陆铮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看着她手中的幂笠,笑着道,“也知道掩藏行踪了。” “以陆二公子平日的为人,怎会将纸条送得如此隐蔽,想来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你我见面。” “崔姑娘果然聪慧。”陆铮提起笔,手指抚过纸面,“陆某今日公务在身,要单独问崔姑娘一些话。” 他若不提,没人记得他是银台司的执笔。 银台司掌管奏状案牍,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简单地说,整个芮国的消息,都由银台司誊抄成卷,唯有圣人可查。为求真求实,执笔渐渐又多了调查之职。 所以,今日陆铮是来调查案子的?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执笔,圣人怎么会用这吊儿郎当的人做这严谨之事? “陆大人请问,民女知无不言。”崔礼礼嘴里说得客气,却径自坐下来倒了一杯凉茶,又让春华点了几道好菜,嘱咐一定要有盐水鸭信。 “十二日前的夜里,柳河边遇到劫犯之事,还请崔姑娘详细讲述此事经过。” 凉茶下肚,似乎也解不了这屋内的闷热,她从春华手中取过一柄玉骨团扇,扇了起来:“既是公事为何不在银台司里做?偏要到此处来?” “银台司又不是审案子的县衙,不过是问问经过,记录在案。” 好吧。崔礼礼耸耸肩,与春华仔仔细细将那夜之事说了一遍,从卸金饰被刺到撞门板获救。 “马粪?”陆铮抓住了重点,停下手中的笔,“有何不同?” “马料分干料,湿料和精料,军马、官马和宫马,所食之料自是不同。绣衣直使的马,马粪中多干料和精料,而少湿料。” “就这样推测出是绣使的马?” “哪有那么简单?绣使的马多食木粟,这木粟草料中会带着紫色花朵,所以马粪中也会带着花瓣。加上绣使的马蹄印子也不同,当时情况危急,我也只是大胆一试。” “大胆一试......”陆铮放下笔,松间上前掀开写满字的纸,又铺了一张新的。 他为自己添了一盏凉茶,手指抚平纸张,又将金麒麟镇纸压了上去,才继续道: “你可知你这一试,绣衣直使上下百名绣使自请降罪。” “降罪?”这么严重?崔礼礼心头一紧,可别把爹给坑了啊,“圣人怎么说?” “如今指挥使拿着‘县主的儿媳’作幌子,说是要保护皇亲才出此下策。圣人命银台司彻查此案。” “我爹可会受牵连?” “令尊何罪之有?是绣使自己忘了隐藏踪迹。” “那就好。”崔礼礼松了一口气,夹起一只鸭信啃了起来。这么热的天,吃点咸鲜适口的鸭信,最最开胃了。 “好?崔姑娘不担忧吗?” “你是说‘县主的儿媳’那事?”崔礼礼摇摇头,“我不担心。”娘说了,不让她去县主府。 “画像找到了?” “不曾。”她啃着软骨,嘟哝着。 忽地福至心灵,她吐掉骨头渣,擦擦嘴,对陆铮露出讨好的神情:“大人不妨将此事也在卷宗里写清楚些。” “写什么?怎么写?”陆铮抬起眼对上她清澈的杏眸,知道这副天真无邪的皮囊底下藏着八百个心眼子。 八百个心眼子的主人伸出纤指,戳戳他面前的纸:“就写:崔礼礼信口雌黄,并不曾与县主府结亲,只是为求自保,信口胡诌。” “你这是要将绣衣直使放到火上烤。”还要借自己的刀。 “事情本就如此,我又不知道他们在办案,我是为求自保,若不是他们要讨好县主,会出这事?”卸磨杀驴的技能真是炉火纯青。 蠢。 陆铮令松间将纸笔收起来。 不愿意写?也是,自己跟他又不熟,还有些过节。见他站起身来,崔礼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胸前飘来荡去。 怎又看不见了?到底穿没穿抱肚? 不过这起伏连绵的线条,真是让人难以忽略啊...... 春华太了解自家姑娘那直勾勾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了,可眼前的又不是九春楼的小倌,她连忙上前用半个身子挡住姑娘的视线,倒了一杯凉茶:“天热,喝口茶吧。” 崔礼礼接过茶盏,掩饰心虚地喝了两口:“不写也无妨的,无妨。” 陆铮浑然不觉这对主仆之间的牵牵扯扯,扫了一眼她面前的骨头渣,淡淡地道:“陆某公事已毕,告辞了。” 出了浮思阁,松间跟在陆铮身后,有些困惑:“公子何不顺水推舟,就将那句话写上去?银台司跟绣衣直使的仇怨也不是一两日了。写上去,绣使必然不好过,首座那里也好交代。” 陆铮没有回答,只抬头瞥了一眼那扇敞开的窗,翻身上马晃悠悠地向前走。 松间上了马,也抬头看那窗户,什么也看不见,也没什么好看的。 回到银台司,熟识的同僚们凑了过来: “绣使的案子可查出什么来了?” “对,快来说说。那崔小娘子说什么了?” “你们又想要陆某挨训斥了?”陆铮懒懒地笑着。银台司的规矩,除了圣人,只有首座可以查看卷宗内容。执笔之间更不能互通消息。 “这次不会训斥你,昨日我听首座大人说,要将此事办成铁案。” “绣使素来与我们银台司处处做对,圣人让我们查,必然就是想要借银台司敲山震虎。”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恐怕指挥使的位置要换人了。” 陆铮伸了个懒腰,抓着一把纸扇摇了又摇,暧昧地笑道:“今日天热,诸位若无事,陆某请客,去桃花渡吃冰镇的蜜瓜。” 桃花渡并非渡口,而是京城极贵的秦楼楚馆。 陆铮是桃花渡的常客,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他为桃花渡的一个花娘与人打得头破血流,连圣人都知道。 “别去了,外面下雨了。”有人道。 说话间,就打了一记响雷。 雨已成河,冲刷着银台司的青石阶。 空气渐渐凉爽下来,被困在廊下的陆铮,剥了几粒花生,又沏了一壶热茶。 茶香氤氲,热茶终归比浮思阁的那一杯凉茶喝着舒服。 他握着茶盏,斜斜地靠在廊下,将花生抛进嘴里,没有半分官吏的仪态。 不想,银台司的院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紧接着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冒着大雨,踩着水花跑了进来。 第15章 有什么私情 冒雨前来的三人,在廊下卸下蓑衣斗笠,露出白净的面孔。 是宫里的内官。 为首之人是太后跟前的,姓何。他瞟向陆铮,光溜溜的下巴抬了抬:“陆执笔这是歇着了?” 说着,将滴着水的蓑衣抛了过去。 陆铮微微一侧身,蓑衣与他擦肩而过,“啪”地掉在地上。 “你!”何内官面色铁青。 “此衣乃圣人所赐,不敢弄脏。下官得罪了。”陆二公子笑嘻嘻地掸了掸自己的绸衫。 何内官鼻孔哼着出气,将下巴收回来,对准了屋内:“太后有话要问首座。” 里面的小吏早就去报了银台司首座汪忠成。汪忠成一边跑一边整冠,微弓着腰将内官迎了进去。 很快小吏又跑出来叫陆铮进去。 陆铮一挑眉,太后也是为了绣使而来? 进了屋,何内官坐在上座,一看到他心底就一团无名火:“陆执笔,老奴知道你,大将军家的幺儿。” “正是下官。” “既在公门,为何不穿官服?” “下官今日出门办差,不宜着官服。” 汪忠成道:“是,银台司有此惯例。” 何内官捉不住小辫子,皮笑肉不笑地敲打他:“听说汪首座说,这次办绣使案子的也是你。陆执笔可要仔细些,这案子不好断。” 陆铮道:“银台司并无断案之权,陆某也只是尽职做个记录,是非功过全凭圣人裁断。” 真是有丁有卯!何内官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太后有话说——” 汪忠成和陆铮跪下听训。 “太后说:‘绣使之案,哀家本不该过问,只是这其中牵扯了哀家的外侄清平县主,才叮嘱一二。银台司办案要仔细些,别写少了,也别写多了,更不能写错了。’你们可听明白了?” 何内官凝视陆铮片刻,才拍拍屁股走人。 汪忠成五十多岁,坐在银台司这个位置上十余年,很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今日你去问话的卷宗拿来本座看看。” 陆铮将几页纸呈了过去。 “你平日里做人做事大开大合,每次梳理案情倒是条理不紊。”汪忠成读了两遍,赞赏地敲敲纸面,“还是圣人独具慧眼,将你留在银台司。” 陆铮赖赖地一笑:“战场杀敌我不行,写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汪忠成没有接话。宦海沉浮多年,他深知官场如战场,银台司的几句话,几个字,都能左右命运,定人生死的。 “崔家小娘子为何要自称是‘县主府未来的儿媳’?可是与县主府定了亲?” 陆铮眉心一牵,道:“为求自保,随口胡诌。” “为何不写?” “忘了。”陆铮道。 “忘了?”汪忠成当然不信。 这崔家娘子正值议亲的年纪,偏去了九春楼,还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又被人宣扬了出去。 清平县主最在意名声,遣了个下人去退画像,就在崔家门口,闹得极大。 整个京城都知道此事。 “本座怎么听说你不但撕了画像,还买下九春楼送给崔家添妆,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陆铮嘿嘿笑着,一副得逞的样子:“谁让她拿我跟九春楼的小倌比,这口气,我气不过!她不是喜欢九春楼吗,我送给她,让她带着出嫁!” “太荒唐!你这事言官没少进折子,不过是圣人替你压下来了。” 陆铮满不在乎:“又不是第一回了。” 汪忠成也不再追究。圣人爱用有瑕疵之人,圣人都能包容,自己为何不能? 旋即敲敲桌上的纸:“把这句话加上吧。” 陆铮老老实实提起笔来,正要写。 “且慢——”汪忠成脑子转得飞快。 圣人要银台司查绣衣直使,最终要查到什么结果,并未明示。可绣使终归是圣人的刀,所谓查,不过是敲打。 如今绣衣使者拿着“保护皇亲”作借口,若写一句“信口胡诌”,那绣使就又多了失察之罪。以圣人的性子,极有可能就将婚姻坐实,大事化小,再调换几个人便罢了。 县主不想跟崔家联姻,婚事若成了。届时,银台司就会得罪县主乃至太后。 太后遣人来说的那一番话,大约就是此意了。 汪忠成觉得银台司太难了。 窗外刷地一亮,又咔嚓一声,霹雳雷在头顶上炸开。 陆铮心慵意懒地转着笔:“哪个负心汉在发誓吗,这天威实在吓人啊......” 汪忠成正要笑他就是个负心汉,却灵光一现: “你就写:性命垂危之际,崔礼礼借天家之名,试图说服劫匪,劫匪不退反进,甚至痛下杀手。实乃挑衅我芮国天威。” 将“保护皇亲”改做“维护天威”...... 只是这样,绣衣直使的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罢了,至少显得银台司没有什么私心。 “还是首座通晓笔墨玄机啊......”陆铮提笔刷刷地就写了下去。 汪忠成何等精明,他突然直直看向陆铮:“陆执笔,此举只怕会毁了人家姑娘的盘算,你可担心人家找你算账?” “与我何干?” 见他一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样子,汪忠成决定加把火:“你现在亲自去崔家一趟,务必将这意图叮嘱清楚。切莫出了岔子。” “现在?”陆铮有些不情愿,“下这么大的雨......” 一天见两次面。 乍一听还以为他俩有什么私情。 “现在就去。”汪忠成下了令。 崔家。 傅氏听说陆铮冒雨站在门前,恨不能将门摔他脸上。 这人怎么好意思来家里?! 她极不待见这个浪荡儿,九春楼的房契就是这作死的猢狲送来的,生生毁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可人家开口就是公事,显然是耽误不得的。她只得让管家引进来,自己称病,躲在屋里不出去,让崔万锦去应酬。 崔万锦听陆执笔要谈遇劫之事,又让人将崔礼礼请了来。 崔礼礼一进花厅,也暗暗皱眉。 他怎么又来家里了?还有什么话是浮思阁没说完的? 陆铮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汪忠成的意思叮嘱了一遍。 崔礼礼根本没注意听他说话,眼神就在那件微微带着水汽的绸衫上溜来溜去,仔细一看领口处露出一抹白。 呀,他竟然穿了里衣。 那晌午怎么还...... 这么热的天,穿里衣,这是体虚之征啊。 “崔姑娘,可记住了?”陆铮说话极为客气。 “啊?”她抬起头,一脸茫然。说什么了? 此时,下人端着一碗绿豆汤上来,放在陆铮手边,说是清暑热。 待下人退下,崔万锦才又对女儿低声道:“陆执笔说,银台司已将此事定做维护天威。叫我们莫要再说错话,以免惹祸。” 他在浮思阁中不愿写那一句,竟是这个缘由吗?崔礼礼的思绪有些乱,似乎抓到了银台司此举的目的,却又不甚清晰。 陆铮端起那碗绿豆汤要喝,见她微微张着红唇,想要说话,却又偏着头在思考什么,便问道:“崔姑娘还有何疑惑?” “并无疑虑。”崔礼礼抿抿唇,不再多言。 “既如此,陆某便告辞了。”陆铮放下绿豆汤,站起身。 “喝了汤再走吧。”崔万锦道。 “不了,陆某还有事。” 崔礼礼连忙道:“爹,我去送陆执笔。” 说完就撑起伞往外走。 看着女儿匆匆走在前面,陆铮反倒跟在她身后,两把伞一高一低地远去。 他俩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这里说的呢? 崔万锦莫名地有些口渴。 茶碗里没茶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碗没有动过的绿豆汤上。 第16章 一碗绿豆汤 二人二伞,走到崔府门边。 “崔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崔礼礼深深地行了一礼:“陆大人,此事多谢您周全。” 陆铮不置可否地挑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她微微翘起伞,仰头看他:“绣衣直使我崔家得罪不起。圣人怎会容我胡乱攀咬,污了他们的名头?只怕会假戏真做,让我进了县主府。” 伞下的半张脸粉粉嫩嫩,一掐就是一汪春水。 雨,滴滴答答地从伞沿坠落。 陆铮想起初见她那夜,她醉得不省人事,被他挂在马背上,他在前面牵马。 午夜的街上,马儿走得极慢。 听见她反反复复地嘟囔着:“狗屁县主,我宁死不嫁!” 他了然地笑:“崔姑娘这是有情郎了啊。” 蓦地手中缰绳一紧。 他转过头看她,她趴在马背上,死死抓着缰绳,迷离的眼眸却闪着笃定的光:“我这辈子就一个字——我要玩个够!谁也管不了我!” 原以为只是几句醉话,谁知她真的在努力践行。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行了,”陆铮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甩甩袖子,笑得似是看了一出好戏,“快进去看看你爹吧。方才离开时,他正端着我那碗绿豆汤要喝呢。” 绿豆汤有什么问题吗? 可陆铮这么说了,崔礼礼自是放心不下,快步跑回花厅。 崔万锦正抱着一大海碗水往肚子里灌,十分滑稽。 “爹,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看那碗被喝了一半的绿豆汤,对着跪在地上的仆妇厉声问道:“里面放了什么?” 仆妇只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谁给你的胆子?那可是朝廷命官!” “没那么严重。”傅氏缓缓走进来,一脸的镇定,眼神扫向崔万锦。 崔万锦收到眼神,连忙放下海碗,用袖子擦擦嘴:“就是盐多了点,糖——糖也多了点。就一点。”齁得慌。 “娘——”崔礼礼不由地扼腕气短,“您要出气也不能用这个法子......” 娘最是见不得放浪形骸的人,崔礼礼知道。 可陆铮毕竟是官身,万一有个好歹,全家都要遭殃。 只得庆幸他没有真喝下去。 傅氏自有自己的理由:“我也不全是为了出气。我看这苗头,以后少不得要跟银台司来往。你还要议亲的,他若有些自知之明,就该知道我崔家不欢迎他,回去换个名声好些的来办这劳什子公事。” “您不是什么后宅手段都见过吗,怎么还用上这粗浅的了?” “粗浅?你以为他为何没喝?正因我让人在碗边漏了几粒盐。”傅氏原本就没想让他喝下去。只要让他知道崔家的态度,少来沾染而已。 崔礼礼想说陆铮刚替崔家解了困局,可看着娘执拗的眼神,她终究只是深吸一口气,久久不曾将浊气吐出来。 “礼礼,你娘是高门大院出来的,做事有分寸。” 崔万锦能娶上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那是积了八辈子的阴德才有的运气。他对傅氏又敬又爱,处处礼让。劝慰女儿几句,不想又被自己唾沫给呛着了,咳得五官东歪西扭,眼泪鼻涕横飞。 傅氏拧紧眉头絮叨起来: “被自己口水呛着,还能有比这个更粗蠢的吗?” “别人没喝的绿豆汤,你倒是去喝了一大半。” 她想不通,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京城首富的。 两世为人的崔礼礼却想通了。 爹时不时地扮傻充楞,只是为了哄娘开心。娘的嫌弃在脸上,却仍将自己贴身的帕子递过去给爹擦嘴。 此时此景,不适合她。崔礼礼默默地退出了花厅。 这头陆铮一离开崔家,见暴雨已收,便骑马到了桃花渡。 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每次带出门招摇过市的艳丽女子,蓝巧儿。 “公子可算是来了。”蓝巧儿迎了上来,“奴家可等了好久。” 二人腻腻歪歪地穿过桃花渡的主厅,躲开熙熙攘攘的花客和花娘,顺着蜿蜒的长廊走进后院。 “今日怎么候在门外?” 蓝巧儿依偎在他怀中,低声:“公子,有个俊俏小生在里面候着您呢。” “哦?俊俏小生?”陆铮笑着将她的柳腰搂得更紧了一些,“比我如何?” “奴家看着,模样虽不如公子,可那气概似乎比公子倒还英挺几分。” “你这么说,也不怕我再为你打一架?” 蓝巧儿捂嘴笑着:“打不起来,那小生是个正人君子,坐在屋里,都不曾正视我一眼。” 陆铮将她抵在门上,伸出食指轻勾着她下巴:“妾有心,郎无意,实在可惜。你还是踏踏实实跟着我吧。” 蓝巧儿媚眼如丝地看着他,涂着丹蔻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从下巴底下挪开。 “得了吧,你是个没心肝的。” 她潋滟的红唇一勾,转过身,将门推开,对着里面端坐着的背影娇声道:“公子,您久等了。” 那人穿着一身板正的荼白窄袖衣裳,头发也束得严谨。闻声便站了起来。 “陆执笔,在下候您多时了。”声音沉稳,目光如炬,正是绣衣使者韦不琛。 陆铮一看是他,便掐了一下蓝巧儿的腰:“去弄些酒菜来。” 待她走了,才又道:“我与绣使可没有什么私交。怎么竟找到这里来?何事?说完便快些走吧。” 韦不琛挺直了腰坐在桌边:“听闻陆执笔乃是此次踪迹暴露一案的主笔,在下受指挥使所托,前来提供一些线索。” “今日我已累了,不办案子,你若有线索,改日我去你们直使衙门里说去。”陆铮摆摆手,径直走到屏风后褪下绸衫,又换了一件靛蓝丝袍。 原本这案子并不复杂,可首座得了圣人的意思,问什么话,问谁的话都要静候圣喻。看来绣衣直使内部的调动,在所难免了。 韦不琛握了握拳,又松开。才说道:“陆执笔今日既问了崔家娘子的话,便应该知道那晚在下的刀也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那门板也不是我们开的。” 陆铮闻言,在屏风后警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今日崔礼礼穿成那样,仍被绣使发现了行踪。都说绣使是穿着锦衣的狗,果然不假。哪里有点味儿,寻着就来了。 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毫不避讳地将领口大大敞着,露出壮实的胸膛。 他勾起唇角,靛蓝的丝绸泛着光,投映在眼眸: “我看使者更像是为了自己而来。” 第17章 谁又不是狗 “在下无需自证,”韦不琛说道,“只是崔家娘子其人颇有些心机,陆大人若只询问她一家之言,恐有偏颇。” 陆铮眼前浮起那个八百个心眼子小丫头的模样,必须承认韦不琛识人无误。 他仰头饮下一杯水酒:“是吗?我看她挺蠢的,要议亲了,还敢去九春楼。” 一说起此人此事,韦不琛实在是目不忍见,耳不堪闻:“一个女子不在家好好待着,做出如此多的伤风败俗之事,简直是亘古未闻。” “韦使者一身正气,自是见不得这样的人。但不巧的是,在下也是这样的人。”陆铮半笑不笑地说着。 韦不琛怎会不知,却道:“当时情况紧急,她自称县主儿媳,指挥使自然是要救的,陆执笔既得圣人信任,想必会如实上禀。” “既然使者说到此事,陆某就多问一句:你们莫非不知道沈延尚未娶亲?又或者,救她时,你们已确定她就是县主未来的儿媳了?” 韦不琛剑眉微动。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说不确定,绣使有罪,说确定,又要背锅。 当然是确定的。但怎么知道的呢?为县主开了案牍库查生辰? 这是更大的罪过,没有人担待得起。圣人与太后是母子,总不会撕破脸皮,若事情追究起来,绣衣直使只能背这口黑锅。 可圣人总不能将直使里的几百个使者都杀了或放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人自然不能是自己。 “皇亲之事,岂敢托大?”他如是说道。 陆铮没有追根究底:“请转告指挥使大人,请他尽可放心。银台司办案,观其言,闻其声,审其行。今日陆某问话时,那崔小娘子言语流畅,神态自若,一边说还一边吃盐水鸭信,没有矫饰之嫌。” 韦不琛也知道。 他们的人汇报说:陆铮问完话就走了。崔礼礼留在浮思阁,吃了一碟鸭信,两颗狮子头,一盘煮干丝,就着一碗粳米。 有时候查案,也要从饮食来佐证,若焦虑不安,食量会锐减或暴增。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指挥使的话也带到了,韦不琛便起身告辞。 从蓝巧儿的香房出来,天色黑沉,长廊上点着一排鲜红似火的花灯。酒色正酣,花客们正搂着花娘们三三两两地往香房走。 他极不耐这样的场景。 酒色财气,是人间最龌龊的欲念。 他大步走在花灯下,想要快些离开这花花绿绿的楼阁,却被人一把拉住。 “韦使者?”那人脚下虚浮,一不留神,自己绊了自己一脚,酒气混着脂粉气冲着韦不琛扑了过来。 他的眼眸一冷,退了两步,这才看清那人是刑部的李主事。 此人曾与他的父亲有十年的共事之谊,所以他没有冷着脸离开,而是耐着性子行了一礼。 李主事红着脸,用长长的小指甲剔牙:“韦使者怎么一个人?没有花娘陪你吗?来来来,下官请客,” 又对身边的花娘道:“你去找几个漂亮懂事的,好好伺候使者,都记在本官账上。” 说罢,他将指甲里剔出的菜叶弹飞。 韦不琛只觉得一阵反胃,生怕他用那只手来触碰自己的白衣,退一大步:“韦某还有要事要办,失陪了。” “小韦——”李主事喊住他,因着喝了酒,说话也大胆了些,絮絮叨叨地说起旧事来, “我每每想到你父母走得早,就有些愧疚,你说你从小就在刑部里呆着,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进了绣衣直使了呢......” 韦不琛的父亲原是刑部右侍郎韦清义。韦不琛自小就长在刑部,耳濡目染地学了些查案的技巧。但韦清义去得早,又没什么门生旧部,故而他进刑部的路子也断了,最终进了绣衣直使。 绣衣直使里的使者监察百官,穿着刺绣彘兽衣,干着龌龊阴损活。 彘,虎头牛尾声如犬的怪物,以人为食。即便有虎头,可私底下,人人都叫绣使是穿绣衣锦服的狗。 “你呀,和你父亲一样,持身自省又严肃不苟,偏进了这样的公门。” 说话间,李主事的手又窜了过来,想要搭在韦不琛的肩上。可韦不琛个子魁梧,正好不着痕迹地躲开。 “李主事,慎言。” “这事啊,没什么慎不慎言的。大家都说你和陆家那货放错了位置。至少银台司那样的地界,也好过这里。” 李主事摆摆手,打了一个嗝,韦不琛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酒气给熏脏了。 “陆家那个烂泥臭沼一般的,才该去做那身穿绣衣的——” “李主事!你喝多了,有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过。”韦不琛厉声打断了他,堵住了最后一个字。 狗又如何?圣人脚下,谁又不是狗? 都是狗,没有哪一只更高尚,也没有哪一只更龌龊。 “你为我好,我知道,小时候没白疼你!”李主事一副你懂我懂的表情,端起花娘手中的酒壶,又灌了几口黄汤,继续道, “你为圣人办差多辛苦,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照顾起居,我上次给你的那几幅画像......” 韦不琛没有耐性再与醉鬼耗下去,将他推进花娘怀里,快步走出桃花渡。 夜色很浓,一道影子跟在他身后:“崔万锦昨日去了一趟太虚武馆。” “去太虚武馆做什么?”这是他设下的暗桩之一。京城世家勋贵多,终归需要些看家护院的人。家生子虽可靠,功夫却不好。 “上次遇劫之后,崔家就四处寻找一些功夫好的,昨日一个都没看中,约着明日再挑。” “你多找些人,务必让他选中。” 县主府中都是太后拨的人和家生子,绣使即便安插了线人,也只能在外院活动。 既然县主如此在意崔家,若自己的人能成为崔礼礼的陪嫁,待她嫁入县主府,也就顺理成章地能进内院做线人了。 影子有些迟疑:“只是崔万锦说是不但要功夫好,还要长得好的。” 韦不琛毫不怀疑这条件是那个“行差踏错”的崔家小娘子提出来的。 九春楼三十八名小倌还不够,如今又到他的太虚武馆挑起人来! “是她没看中还是她爹没看中?”他冷声问道。 影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崔礼礼,便道:“崔万锦一人前去的。她和傅氏昨日去了偃建寺。” 又去偃建寺?那个寺庙有何不同之处?这几年不少贵妇贵女都会去那里上香。 “您看,我们可要去营子里挑个合适的进崔家?”每个绣衣使者都有自己的营子,专用来培养暗桩、线人或斥候。 这倒是提醒了他。韦不琛趁着夜黑,骑马出了城。 待崔礼礼央求着崔万锦一同去太虚武馆时,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第18章 两世修来的 崔礼礼知道今日要去武馆,特意打扮了一番。 一身鹅黄软云纱裙,绣着翩翩蝴蝶,用鹅黄的锦带编了细细的辫子,发髻里也簪着蝴蝶式样的簪子。整个人娇俏又清丽。 崔万锦不由地笑道:“我女儿这姿色,至少要买十个护卫才防得住的。” 崔礼礼的杏眼弯了弯:“爹,这可是您说的,十个,一个都不许少。” “呃,我也就是说说。”崔万锦挺着将军肚,气喘吁吁地下了马车,“买一个都不好藏,要买十个,你娘非打断我的腿。” “不需要藏呀。”崔礼礼今日心情极好,嗓音又娇又软,“买个小护卫,正巧长得好看些罢了,娘说不出什么的。” 崔万锦板着脸:“你以为你娘是吃素的菩萨?她若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跟你姓。” “爹,您跟我本就一个姓啊。”崔礼礼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拉着他就往太虚武馆里走。 太虚武馆在京城武馆中不算最大的,但学武的弟子却不少。 过了照壁,诺大的院子里,站满了赤膊的男子。左侧的正在提着石砖练手臂,右侧的正蹲着练马步。 崔礼礼连忙掐掐大腿,确定自己的血肉都疼着。 重生真好! 特!别!好! “崔爷——”武馆的掌事笑着迎了出来。看到崔万锦身边站着一个眼睛滴溜溜转的小姑娘,又笑道: “还是崔爷想得周到,为令爱挑选贴身护卫,自然是要她亲自挑个合眼缘的。” 崔万锦哈哈笑道:“我家孩子主意正,我和她娘都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她要来,我就带着来看看,虽说有些不适宜,但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这句诗似乎不是这么用的。 院内的一个小屋内,韦不琛正拿着一卷书读着,听到这句话,手也不住一抖。 身边的人忍不住嘲讽道:“当真是个土老财,这都能胡乱扯上。” 韦不琛不予置评,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缝中看到一抹鹅黄:“你安排好了?” “您亲自挑的人,不会差。这头属下也安排好了。一会就上‘菜’。” 掌事一脸歉意地对崔家父女道:“早上功课刚做完,失礼了,两位贵客坐下来喝口茶。” 又将院中学徒们都叫到一起:“去擦擦汗,穿上衣裳再来。” “不用了——”崔礼礼娇声打断了众人,“既然是选护卫,自然要看功夫,你们谁最厉害呢?” 崔家小娘子转性了? 掌事不动声色地笑道:“这些都是我们甲等学徒。自然都是差不多的。”又意有所指地说道:“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崔礼礼根本没听清。 细?不细啊! 看看这些学徒的胳膊个个都壮实得咧…… 学徒站作几排,汗涔涔地。若仔细看,的确模样都不错。 可她哪里有功夫看脸? 这时候,谁还看脸?? 这些深深浅浅的健硕体魄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当真是开了眼了! 太快乐了,怎样才能更快乐呢? 她清了清嗓子,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你们打一架吧,谁最厉害我买谁。” 掌事不由腹诽:不是说要俊俏的吗?怎么又要最厉害的了? 可既然买主都这么说了,自然要照做。 不过是比试一场,学徒们两两组队,紧绷的线条,贲张的肌肉,打得叮叮咣咣,好不热闹。 第一轮结束,淘汰了一半,又比第二轮。 崔礼礼拉着崔万锦又喝茶,又嗑瓜子,甚至还搭配了西域的葡萄。 名正言顺地欣赏健壮汉子们的肉搏战。 上辈子想一下都觉得罪恶的事,这辈子竟实现了。 这是她两世修来的福气啊...... 她看得不亦乐乎,她爹却打起了瞌睡。 这时,门外闹了起来,似乎几个人正在拉拉扯扯。掌事的悄悄带人出去,不料那几个人更加来劲,扯着喉咙嚷起来。 院子里的比试也停了下来。 只听见院外在喊:“退钱!退钱!” 不光嚷,还推推搡搡地往里面走。 学徒们连忙去帮忙,要将不速之客拦在外面。 “好啊,你们仗着开武馆人多,要欺负人是吧?!” “有本事去衙门里说道说道!看看你们有几分理?” 掌事好声好气地道:“您不能一句话不对就要退。这是签了生死契的,又不是买个东西。” “哼!老子买他就当是个东西!谁知道他根本不是个东西!” “这话怎么说的?刚去两日,有什么话慢慢说。”掌事低声问道。 “这个狗东西,进家第一天就往内院跑,仗着生了二两白皮,就想做些不正经的事!” “有话慢慢说,”掌事放软语气道,“各家规矩不同,那日也跟您说过的,我们武馆只教了基本的规矩,剩下的都是进了府再学。” “你他娘的少跟我说这些!退钱!这东西老子不要了!”那人扯着嗓门嘶喊着,“不退也可以,反正他命卖给老子了,今日就血溅大门,倒要看你们好过不好过!” 掌事只得命人取来卖身文书,又取了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来的人依旧不饶,“他进我内院,扰我家眷,这个不赔吗?” 掌事正要再争,崔礼礼跨出门槛来:“发生了何事?” “贵人您进去歇着,不过是小事,这就处理完了。” 为首的看着像是个富户,带着家丁。 几个家丁抄着扁担将一个灰扑扑的少年,压在地上跪着,浑身都是伤。 那少年被踩在脚下,却倔强地抬起头来,毫无求饶之意。 一双极黑极深眼眸,眼周布满血丝,可眼神仍旧透彻得如一汪清泉。 生得真不错...... 崔礼礼动了恻隐之心,只觉得他每一个呼吸都在呼唤着自己,等着自己去拯救。 没办法,她天性就如此善良。 富户见来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通身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便猜出是武馆的贵客,愈发来劲地要敲诈一笔,踩在少年的背上:“一百两!否则我就让他血溅当场!” 这根本就是狮子大张口! 敲诈! 几个学徒便要上前闹起来。 崔礼礼被一群人簇拥到了前面,想回院里,路却被堵了。 “喂——”她蹲下来,问少年:“你的命卖给他了,他说要你死,你就得死。明白吗?” 少年干裂的唇一张一合:“明白,但我不服。” “服不服,是你下辈子的事。这辈子,你得认命。” 崔礼礼站起身,在人墙里钻来钻去,终于在角落中找到了一把钢刀。 又钻了回来。 这是要干什么?富户看着那把刀有点害怕:“怎么,你们武馆还要闹市杀人吗?” 崔礼礼将刀柄塞进富户手里:“要杀就快点!你妨碍着我挑人了。” 妨碍她看汉子们的肉搏战,是天大的事。 第19章 路子有点野 富户顿时心虚,一只手拿不动,两只手握着,刀尖不停晃:“我砍啦!真砍啦!” 崔礼礼指了指少年的脖子,还贴心地拉着刀刃比划了一下:“我教你,这里,一刀下去就可以了。脖子比较硬,要稍微用点劲。” 见少年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富户,她又拍拍少年的肩,劝慰道: “放松些,闭上眼,你盯着人看,人家怎么下手?难道你准备死了回来寻仇吗?” 富户哪里杀过人,一听说还要回来寻仇,再看见少年血红的双眼,吓得将刀一扔。 掌事连忙打圆场,取了六十两银子,拉着富户往边上走:“买卖不在情意在,天气热,我们请几位爷去喝点凉茶,爽快爽快,消消气。” 富户转过头,正好看见一脸天真却催他杀人的女娃娃,拿了钱抬腿就溜了。 “多谢崔小娘子替我太虚武馆解围,在下感激不尽。”掌事深深地作了一揖,又拉着少年冲她磕头。 那少年叫了一声“恩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叫什么名字?”崔礼礼问道。 “我叫十叶。” “哪两个字?” 少年用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拾叶”二字。 “你竟识字?” 掌事道:“我们会教他们一些粗浅的文字,也是方便伺候。” “多大了?” “十六。” “他们为何退你?” “他要我贴身护着,他进内院,我跟着进了,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拾叶语气里仍是不服。 “抓你,你不会跑吗?” “不能跑,我卖了命的。” 掌事连忙笑道:“这孩子从小就认死理。教过多少次都学不会。” “你打得过他们吗?”崔礼礼的纤指一抬,指着众多学徒。 “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拾叶言简意赅。 “车轮战,你打过了,跟我走。” 一个一个打不是对手,可车轮战考的是体力。跟几十名甲等学徒打,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掌事赔笑着,以退为进,“崔姑娘不如换一个吧,这孩子倔,不好调教。” 拾叶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对学徒们道:“进去比一场。” 一群人又回到院子里。 崔礼礼回到崔万锦身边坐下来,笑道:“这孩子叫拾叶,我看着不错。” 崔万锦正打呼噜,一听女儿看中了,迷迷糊糊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来。 “别急,再看看。” 只见站在场地中央的少年,将衣袖卷了起来,露出满是血痕的手臂。他握紧了拳头,对着学徒们道:“来,谁先来?” 小屋里,韦不琛看了身边的下属一眼:“这‘菜’上得不错。你可叮嘱了?不可让他胜得太容易。” “都是营子里的老人了,做事有分寸。” 近两个时辰,学徒们一个一个地败下阵来。 拾叶擅使剑,拼拳脚赢得并不轻松,浑身血迹斑斑,新伤旧伤,加上一整日水米未进,整个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 即便如此,这对一个绣衣使者的线人来说,也是最轻松的一条路了。 没有复杂的圈套,不牺牲同伴,不过是赤手空拳地打一下午架而已。平日在营子里训练,比这个残酷多了。 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滴。他浑然不觉,猩红的双眼看着周围的学徒:“还有谁?” 没有上前。 “还有谁?”他声音嘶哑如刀刮过一般。 崔万锦有些看不下去:“差不多就行了,我看他确实不错,就定他了。” 见女儿没有说话,他又加了一句:“如何?” 崔礼礼歪着脑袋想了想,走到拾叶面前。 “你很想跟我走。” 不是问句。 拾叶很清楚院子里的某个角落,有自己真正效命之人在看着。 他没有说话。教习教过:没有把握的答案,不能说。 他垂下头,胸口起起伏伏,任由汗水混杂着血水从脸庞爬过,顺着青筋突起的脖子往下滑,再悄无声息地钻进衣裳里。 韦不琛隔着狭窄的窗缝,看那夕阳下的黄衣少女。 温热的风吹来,扬起她发间的黄丝带,裙摆上的蝴蝶随风袅袅舞动。 只见她从袖子里取出粉盈盈的丝帕,执起少年不住滴血的手,替他仔细包扎好,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韦不琛又皱起眉:众目睽睽之下,家中长辈也在,还如此这般胆大妄为,她究竟哪来的胆子? “那就走吧,跟我回家。”清澈婉转的声音传过来。 身边的下属十分欢喜,这个线人安插得轻而易举! 幸亏昨晚大人专门去了一趟营子,将拾叶带了来。以后崔家小娘子嫁进县主府,拾叶这身份也干净,不会惹人怀疑。 “大人,此事成了——” 下属转过身,韦不琛早已坐在书桌边,又看起书来。 他似乎读得很认真,只是一直没有翻页。 良久,才道:“她心机深沉,未必会带拾叶进内院,你让他多找找机会。” “已叮嘱过了。只是属下想,要不要让他先踏踏实实地住一阵子,过些时日我们再给他递个投名状去.....” 韦不琛眼神从书本移到下属身上:“我们等得,县主未必等得了。让他自己找机会。” 下属心头一凛:“是。” 这一头,崔礼礼带着拾叶进了崔家,仔仔细细地介绍着: “我家有东南西北四个园子,那个门穿过去就是西园子......” “这条路往下走,走到底就是我家的马厩。明日你休息好了,带你去挑一匹好马。” “这是我爹娘的院子,没事你千万别去,我娘不喜欢我带着男子进进出出。” “我爹也不喜欢俊俏家丁往我娘跟前凑,你注意些。” 拾叶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一路,最终进了她的院子。 春华带着丫头迎出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年杵在那,吓了一跳。 “姑娘——”春华拉着崔礼礼往里屋走,“您怎么把人领内院来了?老爷不是说只准在外院住着吗?” 莫非姑娘要把他收作通房?呸呸呸,春华连连在心里摇头。 “我不过是让他熟悉一下环境,再问他几句话。” 春华才不信。 看那少年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姑娘多半又是见色起意,有了别的心思。 “让人带他下去好好洗洗——”崔礼礼端起丫头送来的一盏冰糖金丝燕儿窝,三两下就喝了下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带过来。” 春华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觉得姑娘最近的路子有点野。 看吧,这人才刚领进门呢,就要让人洗干净了送来。 既然如此,还穿衣裳干啥。 第20章 你就从了吧 洗干净的拾叶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被仆妇带进崔礼礼的屋子。 “怎的去了这么久?”崔礼礼已卸了钗环,靠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仆妇捂着嘴笑:“他刚才在水房里睡着了。老奴叫半天没答应,又让我家的进去将他捞起来的。” 崔礼礼挥挥手,让仆妇退下。 拾叶没有说话,头发还湿着,水珠从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按说武馆里的学徒风吹日晒,肤色应该黝黑,可他的面孔却有些苍白,显得那双墨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下巴尖尖的,看着也并不健硕,反而有些瘦削,甚至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崔礼礼打量了他好一会,才问道:“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他老老实实地道。饿了一整日,方才洗澡时偷偷喝了不少水,才些微缓过来。 春华指挥小丫头端来一个小几,摆在贵妃榻前,丫头们进进出出摆了不少菜。 “坐下,吃完再说。” 拾叶一看,竟有鱼有肉,有豆腐,有青菜和热汤,一大海碗米饭。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坐在垫子上,认真地一口一口吃着。 “怎么不吃鱼?姑娘特地给你留的。”春华点了点鱼碟子。 他咽下米饭,才一板一眼地道:“护卫不吃功夫菜。” “这可不是功夫菜!这就是鱼......”春华觉得他多少有些不懂事了。 “鱼有刺,挑刺费功夫。”崔礼礼淡淡地笑了,“下次给你做真正的功夫菜。” 前世为了消磨时间,学着做些功夫菜。比如她最爱吃的梅子肉,又比如鱼糕。 她就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六七个时辰。将鲜鱼的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剩下的鱼肉,搅拌成泥,倒进模具里蒸成鱼糕,切片后入菜。 待鱼糕做成,再吃进腹中,一整日就这么熬过去了。 一想起前世那数着时辰熬的十八年,她有些意兴阑珊。 见他吃完饭,便道:“我原是不用二主之仆的,但今日之事又有些不同,便不再提了。只是我家规矩你要记得,没有我的召唤,不得进内院。” “是。” “我的事,我家的事,我不许说的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拾叶闻言立刻跪了下来,额头顶着冰凉的地砖:“奴绝不敢做背主之事,如有违背,奴必身首异处,永不复见。” 这么重的誓言。崔礼礼听着都有些心惊肉跳的。 “我知你受了伤,这有些伤药,你拿去上药。”她示意春华递上几个小药罐。 “多谢主人赠药。” “不用主奴相称,实在是别扭。你就随春华他们一样,叫我一声‘姑娘’就行。” “是,姑娘。” 忽然记起他后背也有伤,她不由地添了一句:“后背不方便上药,你把衣裳脱了,我帮你。” 拾叶早听说她有些离经叛道,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出门之前,教习对他说:“你生得好,本不适合做线人,这次机会当真是非你莫属。该有的手段要有,如若她实在要用强,你就从了吧。” 想到这,他的喉头紧了紧,强作镇定地抬起头,拒绝了她的“好心”:“不劳姑娘费心,奴自己可以。” 一夜无话。 第二日,崔礼礼吃过早饭就带着春华和拾叶上街。 先带着拾叶去买了一身青色的衣裳,又去兵器铺子配了一柄好剑,最后去玉石铺子挑了一个树叶形状的剑穗子。 她亲自将剑挂在拾叶的腰间,又捋了一下剑穗子。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拾叶,满意地道:“这才像是我的贴身护卫。” 拾叶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身衣裳当真不适合护卫穿。面料是丝制的,虽然漂亮凉快,可动作大一些便会抽丝,挂剑的部位也没有加一层布,不出两日就会磨破。 他整了整衣襟,在心中默默叹息,只怕又要自己缝衣裳了。 崔礼礼才不管这么多,自己的护卫必须要漂亮贵气,带出门她面上也有光。 眼看着逛了一整日,要天黑了,带着漂亮侍卫的她,得意招摇地去了九春楼。 吴掌柜远远地一看,东家来了,带着个清冷的玉面小生,以为九春楼又要添人进口,咧着嘴出来迎接。 “东家安好。”吴掌柜不住打量拾叶,竟还挂着一柄剑,莫非东家是要让他来九春楼舞剑? “这是我的护卫,拾叶。” 吴掌柜顿觉可惜。这样的小生,九春楼可没有,指不定贵人们也喜欢呢。 “有些日子没来了,九春楼可还好?”崔礼礼提着裙子上楼。 “好着呢。”吴掌柜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三十八个小倌们都出来站着。 “不用惊扰他们了,弄些酒菜,叫舒栾来候着就是。”本想叫如柏的,又换了主意。 她早已打定主意每次来换一个,三十八日不重样,坐享齐人之福呢。 舒栾有一双极修长的手,擅长抚琴,一听要伺候东家,抱着琴就迈着小碎步跑过来。 “东家,这是今夏新酿的荷花醉,”他笑得可人,手里提着琉璃壶为崔礼礼斟酒,眼神却不住地瞟往抱剑而立的拾叶,“这位哥哥,奴不曾见过呢。” 春华瞥了一眼一脸媚相的舒栾,既不如拾叶矜持实在,又没有如柏的安分懂事,姑娘这次挑的人不行啊。 崔礼礼向拾叶勾勾手,摇了摇杯中酒,五色琉璃尊泛着诱人的光:“来,你过来尝尝这酒。” 拾叶原想拒绝,可耳边又响起教习的话——“你就从了吧。” 他默默地走上前,跪坐在地上,双手捧起琉璃尊,一饮而尽,一缕荷花清幽香气从口鼻处窜了出来。 “如何?” “酒如其名。”他老老实实地说。 “你的伤好些了?” “劳姑娘挂心,没有大碍。” 舒栾眼波掠过拾叶,又笑着上前替崔礼礼上了酒:“东家,这酒卖得极好。您也尝尝。” 崔礼礼品了一口,笑道:“这酒虽香,却不算太烈。吴掌柜果真是个生意人啊。” 若是烈酒让人一碗就倒,那谁还会花大钱在九春楼里买快活呢? 要的就是这半醉不醉的酣意。 舒栾眼眸一转:“奴为东家奏乐助兴。” 说罢,将琴抱了过来,依偎在崔礼礼的脚边,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儿。 只见他的手掌缓缓抚过琴身,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珍宝,又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那一根一根琴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低沉悠长的琴音,在梁上盘绕,裹着酒香,屋内平添了几分暧昧。 不料,楼下一声巨响,划破了整个九春楼里的风月夜。 舒栾的琴弦断了。 第21章 散财老童子 舒栾惊慌失措地抱着琴,依在崔礼礼脚下,仰起头,眼眸里尽是惶恐:“东家,奴的琴弦从来没有断过,方才那一声着实吓着奴了......” 看着“娇弱无力”的小倌,崔礼礼有些乏味:“下去吧。” 舒栾不愿意走,轻轻牵着她的罗裙:“奴不是故意的。东家别不要奴——” 春华挡在姑娘身前:“我看吴掌柜恐是最近事多,忘了调教你们,一点规矩都没有,东家让退下,你倒还贴上来了。” 又投给拾叶一个眼神,拾叶立马将舒栾提溜起来。 崔礼礼竟不忍心,胆子小又不是他的错,想要讨自己欢心,也不是他的错,便和声细语道:“去把琴修好,下次弹给我听。” 得了这句话,舒栾心里才踏实一些,抱着琴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楼下动静愈发大了。 春华出去又回来道:“姑娘,楼下那人一来就说要找您,吴掌柜拦着,他就掀了桌子。您看可要报官?” 崔礼礼摸着腰间的红福袋,心定下来了。 偃建寺方丈不早就说自己还有一难?等了这么久,七夕都快到了,他们不出手,自己还觉得奇怪了。 “走,随我下去看看。” 刚下楼梯,就看见大堂满地狼藉,杯碗瓢盏碎了一地,吴掌柜和几个小厮的脸上都挂了彩。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四个帮手。 那男子悠哉地捧着茶碗,嘴里不知吃的什么,满嘴血红。 见到她来了,那年轻男子吐了一口血色的唾沫,露出黢黑的门牙亵笑:“崔礼礼,你可终于出来了。” 崔礼礼没有理他,反倒低声问拾叶:“这几个人你打得过吗?” “他们很弱。”拾叶道。 有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我出来是来找你算账的。”崔礼礼从怀中掏出八宝金算盘,稀里哗啦地一晃。 “不用算,”那年轻男子挑衅地笑着,从怀里抽出几张银票,甩在她身上:“喏!” 拾叶持剑正要上前,却被春华拦住。 早已习惯姑娘处变不惊的性子,春华从地上将银票捡起,一张一张地点了。 “姑娘,五百两。” 这么多银两,这人是什么来头,又是什么目的? 来人显然是为了羞辱自己,幸好,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没有发问,她神色如常地颔首行礼:“多谢,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以后您就是我九春楼的贵客了。” 年轻男子没有自报家门,挥挥手,十分大方的样子:“不用谢我,这都是你家赔给我的钱。” 莫非是爹生意上招惹了谁? 崔礼礼心底莫名地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眼前这男子小眼小嘴,眉毛极淡,牙齿黑烂,努力搜索记忆,却仍想不出任何线索。 没有发问,她转过身对吴掌柜道:“砸也砸了,赔也赔了,吴掌柜,你让人打扫一下,别影响做生意。” 吴掌柜知道此事未了,那几个帮手人高马大的,叫小厮去打扫,只怕会被一个拳头抡倒在地吧...... 可崔礼礼十分坚持地看着他,迫不得已,叫了一个壮实一些的小厮过去收拾。 果然,那几个帮手抄着手往小厮面前一堵:“我们公子有话要说。” “几位爷有话不妨进厢房中慢慢说,这里有好些贵人,冲撞不得。”吴掌柜这句话说得巧妙,既是邀请,又是警示。 年轻男子闻言将手中茶碗朝吴掌柜脚底一摔:“哪里来的不入流的玩意儿,也配跟我说话?” 帮手们啐了两口,叮当一通乱砸: “贵人?我们爷才是你的贵人!” “当真是给脸不要脸!” “我们爷给你几分好颜色,还真拿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崔礼礼给了拾叶一记眼神,拾叶便挥拳过去,那几个帮手立刻围上来。 几个人缠斗在一起,不过五六个回合,拾叶转身抬腿,干净利落地将几个帮手踢出了九春楼的门槛。 屋内屋外的围观路人无不叫好。 年轻男子见状怒不可遏,站了起来,原来是个跛子,他一歪一斜地往外退,口中不住高声喊道: “崔礼礼,你已经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你私德败坏,养着一群白皮子,淫乱不堪!” “你议亲不成,偷退画像,还给每家每户倒贴了五百两银子!” “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你是个脱不了手的赔钱货——” 拾叶踢起一块石头,直直砸进那人的嘴里,门牙被崩飞开去,那年轻男子口中顿时鲜血直流。 可这些话,早已一石激起千层浪,拾叶的行为更显得像是欲盖弥彰。 霎时吃瓜百姓们议论了起来。 崔礼礼生气了。 沈延的画像被盗之后,爹出面退还各家画像,偷偷塞了银子?听起来极像是他会做的事! 那年轻男子捂着嘴,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几个帮手跌跌撞撞地上去扶他,又转头恶狠狠地看向拾叶:“小子,老子记住你了!” 说罢,几个人扶着年轻男子就要走。 “慢着!”崔礼礼喝道,拾叶将剑柄一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妨报上你们的名号来!” 那几人阴恻恻地道:“现在知道怕了?告诉你,你打了宣平候家的公子,这事没完!走着瞧!” 宣平候?前世曾听县主念叨过几句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莫非就是刚才这人? “姑娘,奴错了。”拾叶有任务在身,立功心切,不曾想竟惹了一个权贵,“他口出秽言,奴心一急……” “不怪你,以后你记着,谁骂我就由着他,我又不少块肉。”崔礼礼笑着拍拍他的肩。 沉思片刻,又递给他一张绢帕,让他将崩飞的黑牙捡起来包好。 回了家天色已晚,等到第二日一早,才去书房寻崔万锦。 因担心娘来了横生枝节,她又吩咐春华和拾叶在门口守着。 进了屋,将五百两银票往桌案上一拍。 “爹,您跟我说说这五百两是怎么回事。” 崔万锦想要取走银票,却被崔礼礼的手压得死死的。 “发生了何事?” “趁我娘还未来,您跟我说实话,那些画像,您是怎么退的?” “那日你说‘人前留一线’,我觉得很有道理。这人嘛,伸手不打财神爷,我送银子给他们,他们愿意收,这不就是默认了吗?” “所以您就每家每户塞了五百两银子?那画像少说也有三十来户,这是多少银子,您知道吗?” 崔礼礼开始怀疑,家里的钱很可能是大风刮来的。 她这个爹根本不是什么京城首富,而是妥妥的散财老童子。 第22章 长相在其次 崔万锦反而教育起她来:“毕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家,寻常红白之事,也要送二百两银子的。这种事,更要大方些。再说,他们也不想告诉别人给我们送过画像,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这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结了。” “爹!您盘算这么多,怎么就忘了人心叵测四个字?收了钱还倒打一耙的人太多了。钱是小事,女儿更不怕别人说什么,可娘呢?传出来的话,她能受得了? “我倒也想过,不管怎么退画像,他们都有话说。”崔万锦顿时老了好几岁,坐在椅子上沉思许久,“你娘那边,暂时莫让她知道,我来想办法。” “爹,事已至此,您别再想办法了,您只管哄着娘。其余的事,我来应付。” 昨日那混球先扔出五百两,又大喊大闹,显然是决心将此事宣扬开去。只怕瞒是瞒不住了。他背后是否有人唆使? 沈延的画像,会不会也是他拿的?又或者,自己去九春楼醉酒之事,也极有可能是他传的? 门外,春华急切地喊了一声: “夫人,他当真不是小倌,是姑娘的护卫!” 崔礼礼连忙拉开门,见傅氏正站在门口,拾叶跪在地上。 “夫人,你怎么来了?”崔万锦快步迎了过去,恰巧挡在拾叶身前。 “他是哪儿来的?”傅氏将他拉开,指着拾叶,问的却是崔礼礼。 “买的。”崔礼礼刻意忽略掉崔万锦警示的眼神,上前挽着傅氏的胳膊,“女儿自上次遇袭后,就一直想寻一个身手好的护卫。否则日后哪里还敢出门了?” 确实要有一个可靠的人,可是...... 傅氏围着拾叶转了一圈,总觉得这护卫长得有些“红颜祸水”的意味。再联想到九春楼那些小倌,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的小算盘。 崔礼礼见娘面色不好:“爹说过,长得太好的,不可放在内院。” 女儿果然贴心!崔万锦连忙称:“是是是,确实说过。毕竟男女有别嘛......” 傅氏眼神一凛,看着丈夫道:“这么说,你知道她买护卫的事了?为何不跟我说?” “怪不得爹,不过是前日的事,又放在外院,便没有提。”崔礼礼假意叹息道:“娘若觉得不好,我们便将他退了吧。” 春华哪里不懂姑娘的路数,犹豫又惋惜地道:“姑娘,若再退回去,拾叶恐怕就没活路了。” “再退?”傅氏抓住了字眼,盯着拾叶,只觉得他就是一坛子祸水,得赶紧扔出门去,“这么说,你还是个二主仆?” “是,奴是。”拾叶跪在地上,额头顶地。 “礼礼,你难道不知道——” “娘,”崔礼礼拉着傅氏往屋内走,“我跟您说,是这么回事......” 她舌灿莲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武馆门前的事说了。 “您没看见,武馆的甲等学徒都不是他对手,可那主人要杀他,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把脖子伸了过去。” 傅氏脸上一松,又回过头去看拾叶。那身影和侧脸,即使跪着也显得孤高倔强。不由地心头一软,叹道:“竟是个这样认死理的孩子,不过当了两日的护卫,怎么就不跑......” 崔礼礼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腰间的红福袋:“女儿心想,长得如何倒在其次,这心性实在难能可贵,便作主买下来了。” 傅氏看着红福袋微怔了片刻,觉得此言有几分道理。人终归是住在外院,不过是出门带着,也并不会碍着什么名声。 “那你方才在屋内跟你爹又在嘀咕什么?将春华都留在了门外。” “我是在向爹请教外账和内账的事。”崔礼礼看向站在一旁冷汗涔涔的崔万锦。 “是是是,这都是崔家的私密之事,哪里能让下人听去。”崔万锦答着,给夫人倒了一盏茶,又怕茶水太烫,吹了吹才递过去。 “你一个闺阁女子,学什么内账外账?”傅氏仍是有些不悦,又看了一眼递茶过来的丈夫,“她要学,你就教?” “娘,我是怀疑,偃建寺是弘方的外账所在。” 傅氏闻言,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了出来,崔万锦连忙接过茶盏:“仔细些,别烫着了。” 盯着女儿看了半晌,她才动了动唇:“如此便说得通了。” 这时,一个家丁急匆匆地跑来:“老爷,夫人,外太老爷那边来人了。” “岳丈有何吩咐?”崔万锦道。 “请老爷夫人和姑娘,再带上姑娘身边的那个护卫速速过府。” 傅氏看向女儿:“为何要带他?可是闯了什么祸事?” 崔礼礼只得将昨日打架的事略略讲了,略掉了五百两的来历。 “宣平侯本就是个飞扬跋扈之人,仗着祖上军功,更是肆无忌惮。上次他们送画像来,我就担心退画像时不好应付,果然......”傅氏忧心忡忡地捏着帕子,心口一阵阵抽疼。 “没去京兆府,说明他们也只想私下解决此事。倒也不用太担心,可闹到你娘家,只怕小钱打发不了。”崔万锦见夫人捧着心口,又安慰道,“钱能打发得了的事,都不算大事。” 几个人急急忙忙的套马上车,刚跨进傅家前厅,只见傅郢一脸怒容地坐在上位,旁边坐一个长髯男人正捧着茶盏喝茶,他身边坐着个方脸的妇人,正不停擦着眼泪。 “还不快滚进来!”傅郢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跳了起来,叮叮当当作响。 崔家夫妇二人问了安,崔礼礼单独上前行礼:“礼礼见过外祖。” “这位想必就是崔家小娘子吧?”那长髯男人放下茶盏,一捋胸前的胡须,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这目光不是欣赏,倒像是在思考如何将她剥皮拆骨一般。 崔礼礼被盯得极不舒服,装作羞怯的模样,往傅氏身后缩。 崔万锦挺了挺肚子,向前一步挡在傅氏和女儿身前,行礼道:“见过宣平侯,见过宣平侯夫人。” 宣平候没有笑,疏离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傅郢,“既然人已经来了,老夫便要问几句话。” “崔礼礼,你还不跪下?”傅郢脸色一直阴沉不已。 傅氏拉住女儿不让她跪:“父亲,不知她犯了何过错?”毕竟家中惩罚是一回事,当着外人罚跪,是另一回事。 “你问问她!”傅郢看着崔礼礼,气得眼角都立了起来。 “昨日我不曾闯出什么祸事。” “还要狡辩?”傅郢点点桌子,“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傅氏却道:“礼礼姓崔,若惹了祸事,不应该找我和她爹吗,找您做什么?” 一句话就说到了傅郢心坎里。傅府里庶出的女儿十几个,若她们的外姓孩子闯了祸他都要管,管得过来吗? 第23章 两家是一家 宣平候夫人放下帕子,对着傅氏冷笑道:“你是她母亲,自然会护短!她打伤我家十七,我们因与你父亲有些旧谊,想着不要闹到两家生份,才特地来此商讨解决之策。” 崔礼礼分毫不怵:“是他们先动手砸店,又口出恶言,对我百般侮辱,我才让护卫出手制止。” “究竟是谁侮辱谁?”宣平候夫人自然不认,颐指气使地说着, “你养着几十个小倌,议亲不成,退画像倒贴钱,早成了京城的笑话,我幼子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了?昨日他不过去抱怨几句,砸些碗盏出出气,你们倒好,反纵容下人伤人!如今他还在家里躺着呢!” 倒贴钱是什么意思?傅郢和傅氏齐齐看向崔万锦和崔礼礼。 宣平候擅于察言观色:“看样子,傅大人还不知道?你这女婿退画像时,给每家倒贴五百两。如今全京城都在笑,说你这外孙女赔钱都嫁不出去了。” 当官的谁不爱惜颜面? 再说,傅家还有嫡孙女未嫁,外孙女议亲却声名扫地,只怕傅郢要断臂求生了。 宣平侯想着,颇有些得意,甚至掏出一把玉制的小梳,梳起自己的长须来。 傅郢果然勃然大怒,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女婿面前:“你干的好事!!我傅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傅氏更是心口如被万马踏过一般疼,顿时天旋地转,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众人连忙将傅氏搀扶进了内屋,又是推宫活血,又是掐人中捏虎口。 好一阵子,傅氏才缓了过来,可刚微微睁开眼,一想到那些破箩烂兜子的事,心口疼得眼泪都止不住地掉。 崔礼礼摘下身上的红福袋,叫小厮送去前厅,悄悄递给傅郢,说这头傅氏病得严重,请傅郢到内屋一趟。 傅郢看到红福袋,想起傅氏的小娘来,心头一软,还是来了。 结果进屋看到崔家父女在那儿杵着,心烦意乱,只径直坐到床边,手指着崔万锦:“你,滚出去!” “岳丈大人——” “爹,您先出去,女儿同外祖说吧。” 关上门,崔礼礼立刻跪下来:“恳请外祖为我做主。” “你名声就跟井底的泥一样,捞都捞不起来。这时候想到我了?”傅郢怪笑道,“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我可做不了你崔家的主。” “我的名声,的确是崔家的事。”崔礼礼仰起头,看着想要置身事外的老头,“但九春楼是整个傅家的事。” 傅郢闻言更是一甩手背过身去:“九春楼是你接下的,写的是你崔礼礼的名字,与傅家何干?” “九春楼中往来皆是玉带金闺,非富即贵,的确是个好生意。我接下九春楼的第一天,外祖也是这么对我爹娘说的,不是吗?” “那又如何?你爹本就经商,多份产业而已。” “的确,”崔礼礼站了起来,微笑着:“权贵们匿名取乐,可脸在那摆着呢,就算别人不认识,您还能不知道吗?” 她缓缓走到傅郢身后,轻声细语地掷出定锤之言: “楼里那些秘辛若流出去......权贵们声名扫地,到时,别人会认为只是崔家在捣鬼吗?”崔家不过是个商户,可毕竟连着傅家,谁又会这么傻? 傅郢身姿一僵,偏过头来看这个外孙女,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愤怒:“你的爹娘就这么教你的?让你买个小倌楼子来威胁你外祖?” 崔礼礼挺直了后脊:“不是威胁,而是告诉您,崔傅两家,在外人眼中从来就不是两家。” 见他沉默不语,六十来岁的老头,有些佝偻之相。 她又跪了下来,给了一个极好的台阶:“外祖,恳请您帮忙说两句话,莫要将我和我爹娘往外推。我已有法子可使他们知难而退,也能全了崔傅两家的名声......” ...... 良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傅郢面色铁青地走出来,看着双眼还有泪痕的崔万锦,想骂,却忍住了:“叫个人来伺候着,随我去见宣平侯。” 回到前厅,一看到宣平侯的长胡子和他夫人的方脸,傅郢的火气就又蹭蹭往上蹿。 半晌,才沉声道:“侯爷,夫人,下官女儿已气得重病在床,但此事确实是我们理亏,您二位看要怎样解决才能满意?” 果然低声下气了,就连崔家小娘子也蔫儿乎乎地站在一侧。宣平候满意地摩挲着包浆的玉梳,看了自己夫人一眼。 宣平候夫人又开始抹起眼泪来:“傅大人,当初我们看在您的面子上,想着更亲近些,这才送去画像。” 狗屁!崔万锦最烦这种睁眼说瞎话的。 要想亲近傅家,你与傅家结亲啊,跑到我崔家来结哪门子的亲。 只见那宣平侯夫人越说越气:“可你们倒好,退画像不说,还打伤我家十七。我们今日来,也是想要在傅大人这里讨一个公道。” 傅郢没有说话,只端起茶盏,从碗沿看了一眼女婿。 崔万锦知道岳丈在想什么:“我们愿意赔偿。” “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宣平候夫人抽泣着嚷道。 “我知你崔家有钱,”宣平侯捋着胡子,做出一副看不上的样子来,淡淡地嘲讽道,“什么都想要用钱来搪塞,只怕是行不通。” “十七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是一点皮都舍不得破的!”宣平侯夫人一甩帕子,眼中却没有半点泪花:“我要那个护卫赔命!否则我誓不甘休!” 傅郢深吸一口气:“十七公子毕竟只是少了两颗牙,不如我让人打他两百个板子,可好?” “傅大人这是要明着偏袒啊?”宣平侯夫人满腔怒意,站起来唾沫翻飞地一串接着一串地说道: “我家十七没了牙,如今进食困难,寿命只怕都少了几十岁,这是几个板子能还得上的?” “我们侯府的爵位,那可是实打实的开国功勋,不是坐在屋里写几个字就能有的!” “没了牙,仕途便没了指望,再无法为国尽忠!这岂是几个板子就能补偿的?” “再有,只怕终身大事也是难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怜我家十七,本是一个满胸报国之志的男儿郎,如今却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短命鬼,你这护卫不该偿命吗?” 好厉害的嘴皮子,这要放在朝堂,不得说死几个文官?! 气得傅郢一拍桌子,喝道:“去!把那个护卫带上来。” 第24章 祸事变喜事 拾叶被人押上来,跪在地上:“是奴之过错,要打要杀,奴一人承担。” “当真是忠奴,忠心可嘉。”宣平侯鼓起掌来,“来人,将他带回侯府,交给公子发落!” “谁敢?!”偃旗息鼓的崔礼礼突然娇喝一声,震住了众人。 就等着你这话!宣平候夫人勾起一个嘴角嘲讽道:“你尚未出阁,却为一个白皮护卫出头,这和无媒私奔有什么分别?只怕传出去......” “我本来就臭名远扬了,还怕这个?” “小姑娘,你还太小,不知道名声坏了是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崔礼礼眨巴着杏眼,一脸懵懂。 “别说你崔家,连傅家的嫡亲孙女议亲都成问题。别为了一个家奴把傅家和崔家的前途都丢了。” 都来威胁我是吧?傅郢心一横,抛出鱼饵:“宣平候夫人所言甚是!只是,侯爷,随意动用私刑,只恐惹言官弹劾。也非您此行本意,不如另外想个法子。” “哎呀!傅大人所言甚是!”宣平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我们两家也犯不着为一个家奴闹成这样。” 宣平侯夫人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生气。 “我知道你心疼十七,”宣平侯走了过去,拍拍她的背,好言相劝:“你不是最担他的婚事吗?我倒是有一个好法子。” 看到众人都望着自己,宣平侯特地挂上以和为贵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 “此事皆因崔家小娘子而起,傅大人又一直为家门着想,不如,咱们将祸事变喜事......” 喜事?崔礼礼眉心微动,原来还是冲着崔家家产来的。这么说来,此事没有县主在后面捣鬼,更不是弘方“掐算”出来的那一难。 宣平候夫人闻言,果然缓和了许多,可仍不依不饶: “什么喜事?怎么喜得起来?她名声那样败坏,谁敢娶她?要喜事也行,不如,就与我家十七做妾吧!” 这简直是欺负人到家了! 崔万锦恨不能扑上去撕了宣平侯夫人的这张方脸!再将宣平候的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来烧了! “奴不过一条贱命,赔就赔了!拿剑来!”拾叶挣扎着要起身去偿命。 崔礼礼拉住父亲,又按住他的肩膀: “你以为侯爷和夫人真想要你的命吗?不过是看我们是文官清流之家,重良心、重名誉,用我的名声和你的性命来压价罢了。” 宣平候立时脸色铁青,却被胡子挡住了一半,气得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傅郢差点为这句话叫一声好,只是场面仍要维护一二的,压着眉毛却没有半分怒意地警告:“礼礼,不可造次!” 宣平侯满腔怒火无处发作,握紧拳头深呼吸好几次,还是忍住了:“本候也理解,毕竟是崔家独女,做妾确实有些委屈,这样,我做主,让十七收她做平妻。” 如同在恩赐一件极大的荣誉。 他大手一挥,就要将事情敲定:“傅大人,此事您做个主?” “此事,我外祖可做不了主。” 崔礼礼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叠成块的绣帕。再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竟是两颗黑黢黢的牙齿。 “这是十七公子的牙齿,昨日我捡了起来,原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带着我的护卫登门致歉,”她拍拍拾叶的肩膀:“此事因你而起,你要认罪伏法。” “奴认罪。”拾叶伏身磕头。 傅郢见状点点头,极配合地道:“既已认罪,又有证物,此事下官的确做不了主,来人!将他押送京兆府!” “你们什么意思?”宣平侯夫人觉察出了不对,皱起眉头,五官缩在一起,显得脸更方了,“进了京兆府,只怕你与这护卫的丑事就遮不住了。” “做错了,就要去公门自首认罪啊。”崔礼礼上前将牙齿一晃,“只是,我昨日捡起牙齿来看了看,贵公子这牙,可有些特殊呀。” 宣平候夫人目光一滞,飞快地说道:“不过是喜好嚼一些仁频而已。我也说过他,要少嚼些好。怎么?崔小娘子还未嫁入我侯府,便要管起人来了吗?” “对,仁频确实会导致牙黄,可这两颗牙,有些黑,烂得也有些奇怪。” 崔礼礼隔着丝帕捏起一颗牙齿端详起来,“我记得圣人曾下诏明令禁止吸食底耶散,此药使人精神涣散,牙齿黑烂,腿部无力,最终虚脱至死。” 前世曾听到县主提起这宣平侯府十七公子。说他因吸食底耶散,牙齿脱落,双脚瘫软,出门都瘫在躺椅上,全靠下人抬着。 那日在九春楼,看他露着一口黑牙,走路一瘸一拐,后来自报家门,她这才想起此事。 宣平侯咬咬牙,强撑着威风:“你拿的是谁家的牙,我们又怎么知道?怎么?还要栽赃陷害吗?” 家中知道的下人都被打杀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老十七吸食底耶散已有多年,今年牙齿开始脱落,腿脚也不利索起来,支撑不了两年了。 最早看中崔家,想的也是等老十七死了,崔家小娘子只有守寡。再过几年,等把崔家夫妇熬死了,家产不都是崔家小娘子的吗?一个寡妇还不是任婆家搓圆捏扁吗? 哪里想到崔家小丫头毫不洁身自爱,去小倌楼不说,还退画像,好好的计划一下子就化为泡影了。 傅郢看他那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侯爷说得没错,绝对不能胡乱栽赃,下官着就一并交给京兆府,让仵作验一验,定要还侯府十七公子清白。” 崔礼礼得了外祖支持,自然要乘胜追击:“来人,将拾叶和证物一并送至京兆府,不得出错!” “不可!”宣平侯夫人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没有说理由。 一个妾生子,死了也不可惜,只是吸食禁药是大罪,就算圣人看在侯府祖上功勋,免了罪。可她膝下还有个嫡长子,仕途正顺,若因此事影响了他,如何了得? 崔万锦经商多年,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鱼死网破绝非善终。 钱和厚脸皮,虽不能解决所有矛盾,却能缓和所有矛盾。 而这是他之所长。 “啪”地一拍手,夸张地大叫一声:“哎呀,我怎么忘了?”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前些日子,从南北商人那里买了一对暹罗的象牙,洁白胜雪。不若送给十七公子,寻个能工巧匠做成义齿,不知侯爷和夫人意下如何?” 一对暹罗的象牙,少说也要是五十两金。 做了义齿,那两颗烂牙,也就当不了证据了。 “怎么不早说?”宣平侯夫人连忙做出喜极而泣的样子来,“如此倒是极好的。只要我儿能恢复如初,我们做爹娘的,也就放心了。” 见好就收,宣平候夫妇再不提结亲之事,迅速起身告辞。 “侯爷,夫人,”崔礼礼可没这么宽宥,“明日我们便将象牙送过去,不妨将十七公子的牙都换了吧。否则以后再掉牙,被别人捡到,未必有我们这么好心了。” 那就要把全口的黑牙敲掉了。 “崔小娘子当真‘心善’,我替十七谢谢了。” 宣平侯冷冷地看她一眼,咬着后槽牙,拉着夫人拂袖而去。 第25章 全靠穷撑着 折腾一整日,傅郢只催着他们回家,别再烦他。 回到崔家,傅氏想到亲眼看着崔礼礼拿九春楼威胁自己的外祖,深深地扫了女儿一眼,至于一旁战战兢兢的崔万锦她是看都不想看。 心力交瘁地将房门紧闭,谢绝任何人的探望。 一连两日家中都冷冷清清,像是没住着人一般。 林妈妈悄悄找到崔礼礼,说起傅氏早上觉得嘴里寡淡,天气又热,想吃点辛辣的。 “林妈妈多费心了,我这就去茱萸楼买。” “姑娘,”林妈妈拉住她,“这几日连庄子上来送菜的都在打听退钱之事,你让春华去买吧,免得又惹出什么麻烦。” “放心,我戴着帷帽。” 崔礼礼对自己戴帷帽很有信心,可不能给拾叶也戴帷帽,那样反而更招人注意。 所以她自己带着春华走在前面,拾叶远远地跟着。 饶是如此,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路边茶馆的二楼,正巧坐着韦不琛和下属郭久,原本是约了人谈话,不料那人迟到,反而碰到了拾叶。 “大人,拾叶前面那两个戴帷帽的,其中之一就是崔家娘子。”郭久有些分不清,“也不知是哪一个。” 韦不琛眼神落在瘦削却洒脱的那个身影上。这不是极易分辨吗? 郭久见他表情没有那么严肃,也玩笑起来:“拾叶传回来的消息说,前几日宣平侯闹到了傅家,想让她入府为妾。您猜怎么着?” 不用猜,她肯定不同意。韦不琛还是没有说话。 从遇袭那日,她跟丫头的谈话可知,她不想嫁入县主府。她这样的人,配沈延已是高攀,若不选沈延还能选谁?莫非还想要进宫? 郭久早已习惯这有来无回的交谈,自顾自地说着:“她竟然用两颗坏掉的牙齿,就断了宣平侯府的心思,反而逼得他们将十七公子的全口牙齿拔掉。” 手段真狠。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女子绝不能小觑。 门口有人来报:“人已经进了对面的茱萸楼,拾叶守在外面,传信说他们离开崔家就一直有人跟着,身份未明。” 郭久转过头来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姑娘,这么多人‘惦记’着。” “郭久,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郭久仍看着窗外:“韦大人,您等的人来了。” 没多久,门开了,进来一个紫衣姑娘。 她坐在韦不琛面前,一开口,又是那软软糯糯的声音:“韦使者,久等了。” 。 被许多人惦记的崔礼礼,戴着帷帽大摇大摆地进了茱萸楼。 茱萸楼是蜀菜食肆。 蜀地人好辛辣,但京中人口味偏淡,又正值酷暑时节,楼里没有什么食客。 她点了细索凉粉和酸笋腌鱼,又叮嘱多添一些茱萸干。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菜才上来。 酸笋腌鱼一上桌,那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崔礼礼咽了咽唾沫,看看同样嘴馋的春华,吩咐小二赶紧再做一份。 主仆俩摘下帷帽,埋头苦干。 酸笋腌鱼又酸又辣,俩人吃得满头大汗,辣得嘴不停嘶哈嘶哈出气,却越吃越想吃。 等到吃完,通身如同洗了澡一般,汗涔涔的。 将新上的腌鱼放进食盒里,她俩又戴上帷帽出门。 可没走两步,就有个人不长眼似的撞了过来。 拾叶离得远,只得将剑鞘扔了过去。剑鞘打在那个人身上,那人吃痛倒下,脚一勾,将春华手中的食盒掀翻了。 食盒里的盘子飞出来,酸酸辣辣的汤正好浇在崔礼礼的罗裙上。 拾叶几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扯过来一看是个小乞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不住求饶。 “罢了。”崔礼礼提着裙子,抖了抖,“不过一条裙子,回去扔了就是。” 春华警告了小乞儿几句,小乞儿不住点头又“啊啊啊”了几句。 原来是个哑巴。算了,更不能计较了。春华有些窝火。 岂料拾叶刚一松手,那小乞儿跳起来,一把将崔礼礼的帷帽扯翻了。 天气炎热,又吃了辛辣之物,使得她的小脸绯红,额边的发丝也粘在一起,打着卷。那嘴唇竟有些红肿,亮莹莹的,像是被人吻过一般。 实在不雅观。 小乞儿扔下帷帽扭身就跑。 “抓住他!”崔礼礼下令。 拾叶赶紧去追,奈何路人太多,小乞儿熟悉路程,跑得极快,两人越跑越远。 这头崔礼礼露了脸,不少人认出了她。 “这是崔家的那个千金?” “千金?也没错,退亲就花了好几万两银子。” “她就是九春楼的东家!养了好几百号小倌。” “我听说她睡觉的时候,都要三四个小倌来伺候呢。” “你看她那头发,比花娘还散......” “呸!不要脸!把我们女子的脸都丢尽了。” 春华气急要去找人算账。崔礼礼一把拉住她,想离开此处,却又被几个妇人婆子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你可知‘廉耻’两个字怎么写。” 崔礼礼笑道:“怎么?你们不会写吗?我可以教你们。” 妇人婆子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骂,被这句反问噎住了。 其中一个妇人咂咂嘴,嘲讽地笑着:“你爹娘既然教过你,怎么还要开那九春楼那等败坏妇德的地方?” 春华干脆将帷帽一揭,露出气得涨红的脸来,又将帷帽戴在崔礼礼的头上:“姑娘,太阳太毒,您歇歇,骂人的活,奴婢来!” “慢慢说,讲道理。”崔礼礼没有生气,笑眯眯地整了整帷帽。 春华嗳了一声,挽起袖子,往几个妇人面前一站,打量了几人一番: “九春楼的酒香,那是出了名的。有男酒客也有女酒客,就是没有你们这样的。布衣布鞋,穿得还不如我家家奴,恐是花销不起。” “正经人家谁会去那什么九春楼?” “正经人家谁会在这儿抛头露面,合该滚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正晌午的,你们不回家做饭洗衣伺候公婆夫君孩子,倒在这儿闲出屁来惹是生非的。” “我们是看不下去——” “得了吧,用得着你看不下去?操的哪门子的心?我们姑娘有钱,买十个九春楼挨个烧着玩儿又怎样?你们这是嫉妒!” “我们嫉妒什么?有钱就可以不讲廉耻吗?” “你们也配提廉耻?不知哪个黑心肝的,花几钱银子雇你们在这儿耍嘴皮子。你们要真有钱了,还不知道怎么败坏呢。别一口一个妇德的,我看呐,你们的妇德,全靠穷撑着!” 几个妇人闻言,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春华哼了一声,转过头看姑娘,轻声地发问:“我的道理讲得如何?” 帷帽点点头,极好。 第26章 前世的缘分 崔礼礼拿着手绢替春华擦汗:“道理讲得极好,你看她们都心悦诚服了。” 谁心悦诚服了?怎么就心悦诚服了? 几个恶妇婆子说不过,心中更是火大。有一膀大腰圆的,看到茱萸楼门口有一筐烂菜叶子,悄悄端来就倒向崔礼礼。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家丁冲上前来,抓住拿恶婆子的臂膀,扭到了一旁。 沈延来了。 路过街口,听见几个婆子拦路欺负崔家千金,他匆匆赶过来。原以为她会泣不成声,他也可以出面救她于水火。 现在即便看不见她的表情,沈延也能感受到她的气定神闲,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 他一身竹青色的直裰,立于人群中,女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可崔礼礼眼里只有自己的丫头。此时的她正提着油污的罗裙,戴着白纱帷帽,毫不掩饰地夸奖自己的丫头骂人骂得好,险些被人泼脏衣裳都不知道。 母亲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母亲找人查过,说崔家千金被教养得极好,大家闺秀,温婉可人。最重要的是,她生在腊月十二,正是弘方大师推演的最适合为父亲冲喜的生辰。 一个多月前,全京城都在传她去九春楼买醉,母亲气不过,让杨嬷嬷去退画像。又后悔了,让他去救场。若是寻常女子,早就感恩戴德了,她崔礼礼却收下陆二送的九春楼。 沈延每每想到那一幕,就觉得母亲调查有误。万贯家产,又容貌出众,娇生惯养出来的,怎会循规蹈矩呢? 前些日子,母亲将全京城的适婚女子又捋了一遍,能娶的,仅她一人。不管她是什么样子,都要娶。 沈延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声:“崔姑娘。” 崔礼礼身子微微一顿,手下意识地捏住腰间的红福袋。莫非这几个妇人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一难了? 俗套!恶心!前世怎么不知道他喜欢玩英雄救美的把戏?这是第二次了吧? “沈公子。这是巧还是不巧呢?”她笑得意有所指。 “巧,也不巧。”感受到她的敌意,沈延有些不明所以,“本想这几日去贵府拜访,刚路过前面,听人说你在这里遇到了点麻烦,就赶过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下:“你的衣裳脏了。” “回去扔了就是。”崔礼礼无所谓地拍拍罗裙,又吩咐春华再去买一份酸笋腌鱼和细索凉粉。 春华戒备地看看沈延,嘟哝了一句:“这都买第三份了。”才扭身进了茱萸楼。 “可还有事?” “我想要问——” “姑娘,”拾叶提溜着小乞儿回来,打断沈延的话头,“有人给了银子,让他想法子戏弄您。” 沈延闻言一皱眉,刚才崔礼礼对自己的敌意恐源于此,为证清白,便指着被抓在一旁的恶婆子厉声问乞儿:“这几个婆子也是那人安排的?” “我不知道。” “那人是何模样?穿什么衣裳?”崔礼礼问。 小乞儿咧着嘴嚷嚷,准备否认到底:“我不知道!” “那你悄悄告诉我吧。”崔礼礼摘下帷帽,四处张望了一番,再附身到小乞儿身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住点头:“好!放了他吧,我知道是谁了。” 小乞儿知道自己上了当,百口莫辩:“小贱人,老子什么都没说!” “芝麻大的孩子,还说什么‘老子’?”崔礼礼笑道,“有个没有牙的公子,说话漏风,一直坐着,他身边的人给了你银子,让你跟那几个婆子在闹市中羞辱我一番。” 见鬼了,说得像是她亲眼看到的一样。小乞儿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怎么知道?” “原本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崔礼礼让拾叶给了他五两银子,“你现在逃,还来得及。” 小乞儿得了银子,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要来缠死你的!”,便一溜烟地跑了。 “将那几个婆子放了吧。”崔礼礼道。 “应该送去京兆府才是。” “她们办的差事没办好,自有人会找她们麻烦。”她在烈日底下狡黠地笑着,出了些汗,头发贴在额头,面颊通红。 沈延看得有些出神,眨眨眼,看向旁边的茶楼:“沈某有几句话想说,崔姑娘若不急,可否移步一叙?” 怕她不去,又补一句“日头太大,恐中了暑气”。 崔礼礼确实被晒得有些头晕,应了一声“好”,又吩咐拾叶去知会春华,自己跟着沈延进了茶楼。 雅间隔音不算太好,韦不琛为了谈事,包了自己雅间的左右两间,听他二人上来了,便示意郭久将隔壁的厢房让出来。 隔壁拉动木椅的动静一响,韦不琛和紫衣姑娘皆沉默不语。 只听得沈延率先开了口: “崔姑娘,我听说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去九春楼大闹了一场,你可还好?” 看着面前的人,崔礼礼有些许恍惚。 前世与沈延也有过极短暂的平淡日子。她每日都去他必会经过的点心铺子迎他回家,偶尔也会找个茶楼或者食肆这么对坐着,说些不咸不淡的家常。 “崔姑娘?”沈延唤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他们为难不了我。” “退画像的事我也听说了。原以为是我的问题,没想到你们一个都没留......” 崔礼礼想起被偷的画像,还是要说清楚地好:“沈公子的画像,我不知被谁偷了。”言下之意是她没有收。 “我留在那里,是想告诉崔姑娘我的心意。” “沈公子,既然说道此事,我也想说,我不适合——” “我不在乎你的名声!”沈延握紧了拳,声音不算温柔。 他急了。 父亲前几日开始咳血。作为一个被圣人嘉奖过的孝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病痛折磨而不做些什么? 还有些不甘。 她凭什么看不上他?那些贵女们都争先恐后地往府里塞画像,就她不要,还将画像弄丢了。 “我想说的是,我不适合嫁娶。莫说我是个商户之女,只看我身边那么多俊俏的小倌和护卫,就知道我并非安分过日子的人。县主府墙高院深,我这红杏怎么爬得出去?” 沈延只觉得胸口突然压上了一块巨石。 她怎么可以这么说?正常人谁会这么诋毁自己?又或者她就是怕了高墙深院,才刻意说得这么难听的? 对,一定是这样。 “你是害怕县主府的规矩太多,对吗?我会跟我母亲说,免了你的那些规矩。” 崔礼礼笑了笑,当真是孝子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沈公子,你想多了。” “你可是有心悦之人了?”沈延觉得这才是她拒绝自己最大的可能。 “是。”崔礼礼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延想知道是谁,可就算知道了,绝不会死心。弘方大师推演的命格绝不会错,她必须嫁给他!哪怕是一具空壳!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好一会才恢复了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崔姑娘,都说相识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之所求,请你慎重考虑,过几日就是七夕,可否与我同游柳河,届时你若仍是不愿,也算全了我一个念想,了解这执念吧。” 第27章 七夕和谁过 崔礼礼正要张口拒绝。 却又因那一句“前世修来的缘分”,有了几分犹豫。 弘方这么坚持要到七夕,莫非还有什么动作,要不要再看看呢? 沈延怕她犹豫一久就反悔,连忙说:“不见不散。”便匆匆离开了。 她总不好一同出去,加上有些头疼,又等了一会,再喝了一盏茶。 头越来越痛,她一遍又一遍地敲自己的脑袋,最后被春华拉住:“好姑娘,再敲就真傻了。奴婢想不通,您为何答应他呢。” “我被恶鬼附身了,你信吗?”她站起来,“走吧,这一身酸笋味儿实在受不了。” 待主仆三人走远之后,韦不琛才笃定地说道:“那几个人是你安排的。” 紫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站在窗口,望着崔礼礼的背影出神。 良久,她才喃喃地道:“我很想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呢。” 说着,她转过头来看韦不琛,天真又烂漫地问道:“使者不好奇吗?” “欲擒故纵的手段而已。”韦不琛太了解她了,男女之事于她就是玩笑一般。 “有道理。”紫衣姑娘一抿唇,粉嫩的脸颊上陷出一个酒窝,“哪有七夕不与心上人过的?这么说,她的心上人就是沈延了......” 韦不琛心底泛起一丝不清不楚的烦躁,不愿再讨论那个劣迹斑斑的女子,皱着眉问:“方才所说之事,可是真的?” 紫衣姑娘点点头:“我干爹亲眼看见圣人写下旨意。” “为何告诉我?” “因为我想要‘韦副指挥使’欠我一个人情啊。”紫衣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垂髫的小女孩,“旨意密而不发,必有缘由。您不妨想想如何早些让旨意下达,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韦不琛站起来抱拳行礼:“多谢了。” 紫衣姑娘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地忽闪着:“那就别忘了。” 既然要说的话说完了,她也起身告辞,撑着伞走出茶馆,丫头小厮们跟了上来,东弯西拐,走到一处巷口。 她将随从都留下来,自己带着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巷子。 巷道深处开了一扇门,远远地就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刚走到门口,就有人腆着脸迎出来:“姑奶奶,您可算来了。” 紫衣姑娘取出丝绢掩着口鼻,蹙着娥眉问道:“他呢?” “在里面,等了好一阵了,一直闹呢。”那人吸溜着鼻子,露出黑黄的牙,“怕是再晚来些,他就要躺地上了。” “掌嘴!”贴身丫头瞪着那人,“黄有德,你还敢嫌我们姑娘来晚了?” “瞧我这贱嘴,”黄有德连忙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小人没这意思!” “把他叫出来,我们姑娘有话说。” 门一开,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一拐一瘸地扑了过来,浑身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要去抓紫衣姑娘的绣鞋,被黄有德一脚踹开。 “作死的玩意儿,还敢动手动脚吗?” 十七公子丢了门牙,本就漏风,加上药瘾犯了,连话都说不利索:“姑......奶......秋......你,系......系好,桑小人一点吧!” 贴身丫头训斥着,从怀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瓷瓶,丢在黄有德面前:“姑娘说,今天十七公子办事办砸了,大的给你,小的给他。” 黄有德连忙将两个瓷瓶收进怀中,趴在地上不停磕头:“谢谢姑奶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丫头岂会不知他想要私吞两个瓷瓶,冷声道,“黄有德,别太抠门了。七夕那日还要他办事。” “是,是!姑奶奶宅心仁厚,这是他的福气。” 待紫衣姑娘一走。十七公子蛆虫般蛄蛹着爬到黄有德脚下,眼泪鼻涕口涎横流:“快!快!快!快给我。” 黄有德怎么轻易会给他,一脚踹在十七公子的腹部:“你想要?拿钱来!” 十七公子吃痛地缩成一团,从怀中取出银子:“所有钱……求你......” 黄有德不信就这么点,伸手去掏,果然没有钱了:“也罢,小姑奶奶说了,要你办事。” 这才怀中取出小瓷瓶,用黑黄的小指甲挑出殷红的粉末,灌进一支用玳瑁做的小细管里,又舀一小勺子黄酒倒进去,晃了晃,再放在烛火上烤,细管端头冒出一股怪异的红色烟雾,又香又腥。 他噘嘴就着细管,猛抽了几口,那叫一个舒坦,只觉得自己如在云端,又如在深海。 看着十七公子哆哆嗦嗦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支棱着软趴趴的身体,像狗一般将鼻子凑了过来,黄有德说不出的舒畅,侯府公子又怎样,不还是跪在自己脚边? “叫声亲爹来听听。”黄有德得意地说。 “爹,亲爹!求您赏儿子一口吧......” “好,亲儿子,赏你一口。” 黄有德将玳瑁细管凑到他嘴边,给他嘬了一口。 只一口,十七公子也觉得快乐至极,浑身抽搐着瘫在地上,黄汤溺了一地。 ...... 崔礼礼回到家中,换了一身衣裳,才去见傅氏。 傅氏闭着眼靠在床头,林妈妈做个眼色,拉着她到门外。 “姑娘晌午刚走,夫人就翻出一张请柬来,今日是那太学何博士的寿辰,本不准备去的,可不知为何,又顶着烈日去了。” “这么热的天,不该出去。” “夫人带着厚礼去,却被拦在门口,礼又不收,人也不让进。正巧黎夫人刚到,当着许多人挖苦了好一阵。” 林妈妈朝屋里努努嘴:“这会子正在气头上,老爷又盘账去了,姑娘进去可要小心些。” “是我的错。多谢林妈妈了。” 崔礼礼进屋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又取了一个骨碟,将鱼肉剔下来。 “娘,我听说你这两日吃不下,特地去买的细索凉粉和酸笋腌鱼,又做了一碗茶泡饭,您可要吃一些?” 傅氏面色苍白,睁开眼,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鱼酸辣可口,我挑了刺,您尝尝吧?”崔礼礼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到傅氏嘴边,却被躲开。 盯着她看了良久,傅氏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跪下。” 崔礼礼连忙跪在床边。 “手,伸出来。”傅氏坐起来,从她手中夺过筷子,抽了一下,“从小到大,教了你许多,原以为你也得了我几分教养,可如今才知道你是半分都没学进去。” “让你去九春楼喝酒!” “让你当街退画像!” “让你收下九春楼的房契!” “让你带着小倌招摇过市!” “让你拿着九春楼威胁你外祖!” 筷子一下一下抽在她的手上,立马鼓起几道红印子。 傅氏用力到全身发抖,仍毫不手软,越打越快,直到一根筷子被打断,飞了出去。 第28章 礼礼的樊笼 崔礼礼的手火辣辣的,肿胀着,又痛又麻: “其他的事,的确是女儿所为,可女儿不曾威胁外祖。女儿是想让外祖明白,别人眼中,我们跟他是分不开的。否则宣平侯也不会找到外祖家去。” 傅氏冷笑道:“愈发会狡辩了。” “娘,外祖位高权重,将您嫁给我爹一个商贾,图的是什么?哪一次不是他一开口,我们就捧着银箱子去了?可分过是崔家还是傅家?” “我收九春楼的房契,外祖为何没让我交出去?是因为他也想要那些权贵们的秘事,他又何曾考虑过崔家的名声?” 话虽有理,却不合世道伦常。 傅氏越听越气,她紧紧攥着半根筷子,胸口起伏不定:“生养之恩,血脉之亲,自是要报答的。至于你的祸事,都是你自己闯出来的,又怎能累及外祖?” “女儿之所求不过是两句公道话,我若不争取,只怕就要去给人做妾了!” “做妾,也是你自己作的孽!”话已出口,傅氏心底就后悔了,可仍咬着牙,不愿退让。 崔礼礼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娘,仿佛又回到前世。 彼时,县主要给她请贞节牌坊,找到傅氏想求傅郢出面。 那天下很大的雨,她冒着雨跑回家,崔家的门却紧紧闭着,她怎么拍也拍不开。 她浑身湿透了,嗓子也喊哑了:“爹,娘,求你们接我回家吧!我不要贞节牌坊……” “女儿可以去乡下,去尼姑庵,再也不回来。” “女儿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可那时的娘说什么? 隔着门,她冷漠地说:“人各有缘法”,“在哪里都是守节”,“你有了贞节牌坊,也是傅家和崔家的荣光”。 头很痛,手也很痛。 疼痛将她拉回了今生。 “我作了什么孽?”崔礼礼惨笑道,“所有事皆因九春楼那一杯水酒而起,背后造谣生事的,别有所图之人,难道没有错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行得端,自然没有造谣之事!” “我一个未嫁之身去喝杯酒,又有多大的错?九春楼里那么多贵女、贵妇,她们去得,偏我去不得?!” 见女儿毫无悔意,傅氏气得将手中半截筷子一扔,高高扬起了手,狠狠落到了她的脸颊上:“不知悔改!” 耳光很重。 崔礼礼只听得一片嗡鸣,天地也有些模糊。 她甩甩头,那嗡鸣声忽近忽远,始终不肯远去。头很沉又很痛,像是顶着千斤重的紧箍咒。 良久,她才缓缓嚅动着嘴唇: “那天娘说,不让我去县主府,我以为娘想通了,心里甚是欢喜。” “如今我才明白,在娘的眼里,这世上的女子就只有一个活法。” “娘,你没有尝试过,在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里,数着地砖过一辈子的滋味。” “在如花似玉的年纪,不着钗环,不施脂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熬,就是十八年” “爹娘近在咫尺,却把门关得那么紧,连看一眼都怕带来麻烦。” “最亲近的丫头也死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熬着,熬着,熬到油尽灯枯......” 三十五岁的眼泪,爬满了十六岁崔礼礼的脸。 她那茫然又失望、悲哀又苦痛的眼神,竟让傅氏一时说不出什么应对的话来,只嗫嚅着问道:“你在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 崔礼礼身子晃了晃,似乎清醒了一些,慢慢地道:“我知道娘看重名声......可名声是别人给的,又不是自己的。” “不!名声,是你的所言所行所想,是你自己挣下的。”这是傅家家训,傅氏记得很清楚。 “挣?娘说得对,就是挣来的。我苦着我自己,顺着你们,让你们开心,你们就称我善。可到了要让你们顺着我,让我开心的时候,你们就不乐意了,就说我恶。” 崔礼礼苦笑一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梦呓,眼神渐渐涣散: “好名声,不过是苦着自己换来的。” “他是个大孝子,是用我的苦换来的。” “贞节牌坊,”她浅浅一笑,眼泪愈发汹涌,“那可是家族荣光!又是谁的苦换来的?还是我,用我的苦换的。” “母亲,名声于我不过是一只樊笼,我好不容易活着了,凭什么又要囚禁我一辈子?” 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加上她游离的神情,就如同被孤魂野鬼附了身。 她的身体更像是疾风中的枯叶,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傅氏吓坏了,连忙蹲下来抱住她:“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礼礼,可是方才出去中了暑气?”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烫得惊人! “哎呀,快快快,快躺下。”傅氏扶着她躺下,连忙去唤林妈妈去请大夫,又命人去叫春华来伺候。 待大夫开了药,傅氏亲自喂了药。崔礼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春华看着姑娘,瘦瘦的,脸烧得通红,左脸脸颊上还有重重的指印。心头一酸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 “夫人,奴婢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说罢。”傅氏有些疲惫的撑着头。 “姑娘真的是个好人。她只被婚嫁之事困扰着,寻不得出路,才走了这偏道。” “黎家那么羞辱她,她都能忍,却为了曾老四强出头,这才惹得黎家不高兴。那次遇到劫匪,姑娘说什么都要拉着奴婢一起逃。今日那小乞儿设计欺负她,她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奴婢打小跟着姑娘,姑娘的仁善宽厚,奴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都是您教养出的一副菩萨心肠啊......” “是京城那些人不怀好心,又不懂姑娘的好,姑娘还不愿意去争辩,这才......” 说到最后,春华已泣不成声,只伏在地上:“夫人,您就疼疼姑娘吧......” 傅氏何尝不知自己女儿是什么心性。一想到方才她疏离地叫自己母亲,就心如刀剜。又悔恨自己冲动口不择言,又担心女儿从此与自己生份了。 “好孩子,快起来。”她将春华扶起来,又替她擦去眼泪,“我怎会不疼她?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将来,她会懂的。” 缓了缓,才又问起小乞儿之事。 春华便将晌午的事仔仔细细说了,又说遇到了沈延,约姑娘七月初七去游柳河。 “礼礼可是要去?” “是,姑娘说要去。” 傅氏有些迟疑。 明知道是县主跟弘方串通起来下的套子,还赴约做什么。 又或者女儿还是对沈延有些好感? 春华马上打消了夫人的疑虑:“姑娘跟沈公子说她有心悦之人了,要他死心。沈公子一再央求,姑娘一时心软,就说再见一面。” “她有心悦之人了?”傅氏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春华的额头,别是跟礼礼一样烧糊涂了,说起胡话来。 春华看看姑娘脸上肿起的五指印,咬咬唇,犹豫着点了点头。 第29章 心悦之人们 傅氏追根问底,崔礼礼心悦之人到底是哪一个。 姑娘心悦之人,何止一个?拾叶,九春楼的三十八个小倌,太虚武馆里的学徒们...... 春华哪里敢说?说姑娘有心上人,也是为了让夫人别逼得太紧。 她不停摇脑袋:“奴婢也是今日听姑娘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姑娘不说,奴婢不好追问。总之,不是沈公子。” “你最近跟着她见过谁家公子?”总能有些蛛丝马迹吧? 姑娘最近见过的男子太多了啊......春华咬着手指头苦思冥想。 对了! “有陆家二公子——”姑娘可是盯着他的胸口看了很久。 春华话音未落,傅氏就一脸的不高兴:“不过是来家里问了几句话,公事而已。肯定不是他。” “还有那个韦使者。遇袭那次,他送我们回来。不过也是公事。” 绣使?这个官职不太好。但说不定他英雄救美,女儿就看上了呢?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崔万锦那天夜里见过。傅氏暗暗将此人记在心里,决定等崔万锦回来好生问问。 到了七夕这一日。 崔万锦赶在晌午之前回来,一身风尘仆仆,只擦了一把脸,换件衣裳就坐下来吃饭。 崔礼礼基本大好了,笑嘻嘻地坐下来:“呀呀呀,糖醋鲤鱼,我最爱吃了!” 她探出小手,捏住一块鱼皮和着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嗯,好吃,好吃!” 傅氏下意识地要用筷子去敲她的手,想起那日打她也是用的筷子,旋即又忍住了。 先盛大半碗蕈子鸡汤放到女儿面前,又给崔万锦盛了一碗:“先喝口汤暖暖胃,再吃饭。” “爹,你这次去怎么就几日?” 看女儿的脸上仍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好似那些争执和疼痛她已全然不记得一般。可傅氏始终觉得隔着点什么。 想跟女儿说那日是自己冲动,说错了话。可哪有当娘的给女儿认错的道理? 再说崔礼礼的眼神始终落在崔万锦身上,傅氏也没找到机会再提那日之事,便转过头来也问道:“对啊,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崔万锦唏哩呼噜喝完汤,鸡肉一口没吃,他握着筷子对着满桌的菜挑挑拣拣,没什么胃口,叹了一口气:“今年北边的铺子,收入大不如以前。” 崔家在北方有不少布庄和南北货铺子。北方寒冷,他每年都趁着入秋去盘账。 “这是为何?”傅氏问道。 “我这次去才知道,邯枝国那头起了内乱,打了一年多了,你烧我的粮仓,我烧你的粮仓,三下两下,存粮没了。” “那怎么办?” “我当年买马的时候去过邯枝,是一块水田都没有的。没粮怎么办,可不就南下来抢呗。”崔万锦摇摇头,有些无奈。 “他们要南下打我们?”傅氏低声惊呼,这才安生了多少年?又要打仗了? “所以,我也没盘账,等着明年开春去关一些铺子,把那些跟我十来年的老人,都接回来。” 崔礼礼记得明年三月,陆大将军就要北征了,前世爹没有及时收回来,损失了不少。连忙道:“爹,要去就中秋之后吧。” “为何?” 总不能说是自己未卜先知。她找了个不错的理由:“他们是没粮,必然是要在入冬之前抢些东西的。” “有道理。我也别等十五了,北方入秋就冷。我这几天安排一下,争取早些过去把人和东西都接回来。” 傅氏也有些食不知味:“但愿别打仗,这要真打起来,可就没个头了。” “也不用太担心。”崔礼礼夹起一块最肥美的鱼腹放进嘴里,“陆家军不是浪得虚名。我看也就大半年?一年?保证让邯枝那帮马贼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她越说越来劲,还握着筷子,舞剑似地在空中划了一道。 傅氏警觉地看着她,女儿怎么就那么相信陆家?莫非她真跟陆家那个猢狲有了什么...... 那怎么行?! 她忙岔开话题,问崔万锦:“对了,上次礼礼遇到劫匪,是绣衣使者所救,你可谢过他们?” “我备了银票,韦使者不要,给退回来了。” “我一直记挂着此事,虽说是公事,但毕竟救了咱们家礼礼和春华,这救命之恩,还是要答谢的。”傅氏边说边观察女儿的反应。 “上次陆家二公子来——”崔万锦正要说银台司派陆铮来叮嘱的话,却被傅氏瞪了一眼,连忙改口,“不管如何,的确是该谢的。夫人你说,该怎么谢呢?” “我们毕竟是女儿家,不好直接赠什么礼的。不知道他夫人多大岁数,喜欢什么?礼礼可知道?” 崔礼礼正吃得香:“他没成家呢。” 傅氏心中暗喜:“那他爹娘呢?” “好像早不在了。” 崔礼礼记得前世县主骂韦不琛:“也就他这种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人,才敢做这行当。龌龊之事做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于非命!” 傅氏更加踏实,女儿连这都知道了,他们想必是说过体己话了。 “那就只能谢他了。”语气里的遗憾有些言不由衷。 娘有些古怪,怎么会提起韦不琛。但他将来会被擢升为绣衣副指挥使,这个关系若能维系着,总该是好的。 崔礼礼沉思了片刻,道:“确实该谢他,此事不在花银子,关键是要投其所好。” 傅氏闻言更觉得此事有戏。必须找个机会相看一下这个姓韦的绣使,他救过礼礼,又没有家室父母,这样的人做夫君,女儿嫁过去就做当家主母,没有内宅之苦,不就是她说的自在吗? 脑子里想着替女儿寻夫君,她转头对着崔万锦开口唤了一声: “夫君。” 这一开口,傅氏自己吓了一跳,更是将崔万锦惊得一哆嗦。 这是怎么了?抽风了?还是魔怔了? 夫人大多数时候都唤他老爷,有女儿时都叫“礼礼她爹”,有时连名带姓地叫,生气时还称呼“姓崔的”。 “夫君”二字,只怕是二十年前的称呼了。 “你想个法子去打听一下他喜欢什么?”傅氏脸上有些绯红。 崔万锦怕女儿瞧出来尴尬,好在崔礼礼一直埋头吃糖醋鲤鱼,完全不曾留意。他连忙应了一声。 此事一说罢,傅氏又问崔礼礼:“礼礼,沈延约的何时见面?” 崔礼礼才想起来,那日跟沈延只说了去柳河边,并未约下见面的时辰。 崔万锦有些不解:“怎么还跟县主府的人有来往?他们居心叵测,礼礼不该沾染。” 既然都知道弘方和县主联手,还去跟姓沈的见面做什么?今日还是七夕,这不是添事吗? 傅氏解释了几句,便催促着崔万锦找人去打听韦不琛的喜好。 午饭过了,门上的仆妇来说,县主府差人送了一张帖子来。无媒无聘不能私相授受,这帖子是下给崔万锦夫妇的。 傅氏接过帖子打开一看,有夹层。外面的请柬是请夫妇去望江楼天字二号房。里面夹着一个画着莲花的小笺,写着酉时正在鹤影桥头相见。 倒也想得周到。望江楼在柳河边,不出百米就是鹤影桥。 父母在望,不算私会。 第30章 要不就他吧 夜幕未沉,天边已点亮几颗星。 柳河沿岸的柳树上,挂满各式的灯笼。沿河的店铺也开着,桌椅都摆在路边,供路人坐着休息乘凉,顺便卖些七彩凉羹和七巧果。 微风徐徐,细柳依依,琴音靡靡。 年轻男女执着丹桂,从石桥两端拾阶而上,相会在石桥中央,倾诉、祈祷,再携手漫步于河边。甜腻的桂花香气,缠着琴音在夜空中弥漫开来,任是谁,都不忍破坏这静谧美好的秋夜。 “咚——” 崔礼礼投了一块石子进柳河,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不喜欢七夕,讨厌牛郎织女的故事。 七月又称鬼月,鬼月里能有什么好日子?骗那些痴男怨女的罢了。 织女一年只见一次牛郎,这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孩子被牛郎带走了,她孤苦千年,这是忠贞吗?这是蠢吧? 她踢踢柳树下的石子,旁边就是鹤影桥。桥上沈延的身影颀长,她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往年的七夕夜,柳河上九座石桥都人满为患,可今晚只有八座桥可以走,鹤影桥上,除了沈延没有旁人。这种桥段可能只在话本子里出现。 “崔姑娘。” 身后响起一个小厮的声音,“我们公子在桥上候着姑娘呢。” “不如请公子下来一叙吧。” “公子说,这都是些虚礼,不过是想请你观赏人间银河,请姑娘莫要推辞。” 崔礼礼沉吟片刻,还是登上了鹤影桥。 沈延微微笑着,手中也执着桂花,但没有递给她,而是用花枝指向天边空中若隐若现的玉带:“这里风景独好,崔姑娘不上来看,可惜了。” 桥下许多小厮将收集来的银桂,撒入河中。 花瓣纷纷,伴着星辰汇入涓涓流水,和着琴声,再映衬着灯火,人间柳河便是天上银河。 桥上两人,身影在夜色中朦胧得有些亲昵。 “礼礼不会上当了吧?”傅氏在窗口看不分明,急得直摇扇子。 崔万锦却悠哉悠哉地剥葡萄皮,一颗一颗地剥好,放在小碟子里,又用银签子串好,将傅氏推回桌边坐下,将葡萄送进她嘴里:“你那个女儿啊,主意正,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哪有她上当的?” “哎呀!”傅氏烦躁地将葡萄串一推,“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清平县主当真不好对付,沈延将整座桥都拦下来,就他俩这么公然站在桥上,得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还说得清吗?” “礼礼是怕说不清的人?”崔万锦干脆把葡萄塞进自己嘴里。 知女莫若父啊。 待桂花顺着河水淌走,崔礼礼转过身,清冷地看着沈延:“沈公子,我今日前来其实是——” 沈延探出手,炽热的掌心压住她的手腕:“别急,还有。” “砰砰”几声,柳河边绽放起一串一串绚烂的烟花,将他二人映得透亮。 沿河两岸的路人聚集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了: “七夕节,清平县主的小公子和崔家小姐在柳河放烟花。” 这句话的意义,他沈延懂,崔礼礼也懂。 若是放在前世,她要么被沈延感动到以身相许,要么跳进河里以证清白。 可她这一世不会被名声裹挟,也不会舍弃自己富贵又美丽的小命。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不喜欢?”沈延察觉出来了。 “你可知我为何不喜欢烟花?”她冷冷地看着他。 在来此之前,她想着若两人能好聚好散,她便提醒他不要轻易回乡祭祖,救他一命。现在她再没有一点心软。眼前的男人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实则如烟花一般虚无。 “为何?” “烟花再美,终归是灰。” 烟花仍在继续,但崔礼礼已没有了耐性,下了桥,桥下全是人,都围着看他俩。 沈延追了上来,这么多人围观他被拒绝,使他更加羞愤:“你当真有心仪之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 至少有三个人想知道。望江楼上的傅氏和崔万锦,还有人群中的紫衣姑娘。 紫衣姑娘今日没有穿紫衣,而是穿着水红色的长裙,亭亭玉立如夏日含苞待放的荷花,在夜色中也那么引人注目。 然而现在没有人关注她。 热闹比美人更吸引人,更何况那头的热闹还有一个更美的美人。 崔礼礼深知沈延与县主一样看重面子,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他,怕他更加不愿放手。 示意拾叶和春华抵在人群中,拦着围观路人。 她沿着河边快步往前走,沈延跟在她身后。寻了一棵粗壮的柳树,她才停下步子,转过身,压着声音不客气地道: “沈延,大家都是体面人。我为你留几分薄面,你也莫要一再相逼。我此生不是县主府的人,死后也不会是县主府的鬼!” 沈延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深吸几口气,才沉声问道:“你心悦之人究竟是谁,也好叫我死心。” 崔礼礼的眼神在远处的人群中来回翻找,搜不到一个熟识之人可以凑合用一用。 拾叶?沈延肯定不信。 九春楼的小倌?他肯定也不信。 陆铮?他的名声跟自己一样臭,应该不会介意,就他吧。 崔礼礼下定决心,便说道:“陆铮,陆二公子。” 沈延没有来得及应答,只听见柳河中有人笑着应道:“谁在叫我?” 崔礼礼头皮顿时就麻了。 扭过头一看:柳河里一叶扁舟正随波逐流,两个清秀女子坐在船头。一人弹琴,一人吹箫,陆铮斜斜躺在船上,正提着一壶酒往嘴里倒。 原来整晚听见的琴音是从陆铮船上传来的。 他笑着往岸上看:“崔姑娘,你怎么在这?” 当面被人拆穿的滋味实在不好。崔礼礼觉得头发根都烧起来了,讪讪地笑着福了福:“陆二公子”。 “陆执笔。”沈延被迫拱了拱手。 陆铮半眯着眼,根本不看沈延:“方才似乎听见崔姑娘在呼唤陆某?” 这么生份的对话,崔礼礼再想说心上人是他也不可能了:“看见您在船上,就想着打个招呼。” 用后脑勺看?陆铮闻言点点头不再追问。 女子们继续奏乐,他又躺下来,头枕着手臂假寐,船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沈延有些不悦。 为什么每次都有他? 但又庆幸崔礼礼心悦之人不是这个混球,心中踏实了一些。 陆二始终流着陆家的血。如今北边邯枝闹得厉害,难免一战,若自己此时与大将军府为一个女子闹出事来,只怕圣人也会偏向陆二。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陆二公子,您在这儿啊。叫小人一通好找,我家主人催着您去吃酒呢。” 第31章 知道她在玩 陆二闭着眼:“我不去。” “主人说了,陆二公子若是不愿意来,就要把新得的图给撕了。” “什么图。”他挑着眉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问道。 仆人有些为难,大庭广众的,说那三个字不好吧。他别有所指地道:“那个图。南边来的。” 陆二闻言竟坐了起来:“当真?” 仆人使劲点头:“您快些随小人去吧。” 陆铮纵身一跃,跳上岸来,路过面露尴尬的崔礼礼,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崔姑娘可要随陆某去观赏‘那个图’?” “那个图”,说得如此暧昧。 想也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是她一个未嫁之女能看的吗? 再说,即便她愿意看,他这么公开地邀请,她好意思答应吗? 当然好意思!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答应下来:“想来是个新奇的,陆公子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陆铮朗朗笑着,看到沈延铁青的脸色,就知道这小丫头又得逞了:“望江楼天字一号房。” 沈延心中一动。 那日约了崔礼礼之后,就遣人来定望江楼,掌柜说天字一号被订出去了。他还动用县主府的名头想换,掌柜却说换不了。 原来是他们。 捏着袖子的手放开又握紧:“你不该和他那样的人来往,你忘了那日在你家门口,他怎么羞辱你的?你爹娘更不会允许的。” “沈延,没有人能羞辱得了我。”崔礼礼疏离又冷漠地道,“你我之事强求不来。人生未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放下执念,海阔天空。” 沈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人生的确不止一条路,可眼下看来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他对身边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负手立于柳河边。 崔礼礼从下游沿着河边往回走,眼看着望江楼就在不远处,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对着她喊道:“你去死吧!” 人还未看清,她就被一股强力推入河中。 七月初秋,河水并不太凉,还混杂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不会凫水。 不断挣扎,呛了几口水,人就往水底沉。 拾叶想去追人,转头一看,姑娘正在往下沉,将剑一丢就要跳入水中。 却听见扑通一声,沈延先跳进了水里。 不对,姑娘是上游落水,沈延人在下游,还隔着好几十米。 春华急得也要往水里跳,却被拾叶拦住:“去找根长麻绳来。”说完就跳进水中。 习武之人,闭气凫水是基本功夫,他往水下探,很快便抓住了崔礼礼的手,用力往水面带。 春华眼疾手快地将绳子扔了过来,拾叶将绳子套在崔礼礼腰间,另一端套在自己身上,向岸边游去。所幸柳河水流并不湍急,两人很快就上了岸。 崔家夫妇闻讯赶来,只看见女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手指一探鼻息,竟没了气。 “礼礼——礼礼——”夫妇二人急得腿一软,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快让开,或许还有救!”有人快步赶了过来。 傅氏抬头一看,是陆家那猢狲,这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起身哭泣着哀求:“陆执笔,求你快救救我家礼礼。” 陆铮手指探了一下崔礼礼的脉搏,皱着眉沉吟片刻,沉声说道:“你们让开些,再退远些。” 他将她放平反复按压腹部,见她没有醒,又将她身体掰起来侧卧,手掌击打着她的后背。 再低下头在崔礼礼耳边低语:“差不多行了,你娘都要晕过去了。” 见她睫毛湿漉漉的,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他再次用手掌拍着后背了几下,力度有点大,这次,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就知道她在玩。 没吃多少水,面色红润,脉搏跳得跟牛一样壮,装什么晕?也就骗骗急火攻心的人。 他低声笑着:“你若晕太久,我就只能用嘴渡气了。你爹娘和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到时候怎么收场?” 言之有理! 咳咳咳—— 崔礼礼就这么“奇迹般地”呛醒了。 睁开眼,对上陆铮饱含笑意的黑眸,突然忘了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杏眼眨巴眨巴,咳嗽也忘了继续。 反倒是陆铮先抽身站起来,扬声道:“就是吃了口水堵了气道,现已无碍。” 崔万锦和傅氏立时松了一口气,将女儿扶起来这才发现了不妥。 夏衣单薄,又多是绸纱,一沾水,衣裳贴在身上,一览无余的起伏,她的黑发散落下来,贴着这些起伏,弯弯曲曲,延延绵绵。 着实撩人心弦。 陆铮心口一紧,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却仍觉得胸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痒,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喉舌。他握拳放在唇边,清了一下嗓音,勉强应付了几个人的询问,快步离开。 傅氏拉着春华和林妈妈挡在女儿周围,阻断众人的视线,又吩咐下人去马车里取备用的衣裙。 一个打扮精致的侍女,手中捧着猩红的披风走过来:“我家主人托奴婢送来的,姑娘先披上吧。” 傅氏感谢了一番。 “我家主人还说,她有备用的衣裙,姑娘若不嫌弃,还请上望江楼天字一号房去更衣。” 崔礼礼没有推辞,却说要稍等片刻。 她转过身,看见刚从河里出来的沈延,浑身滴着水,头上甚至还顶着几粒桂花和几片枯叶。堂堂县主府的小公子,如落汤鸡一般狼狈,甚是可笑。 若非刚才陆铮提醒,她也想不通沈延究竟为何要派人推自己入水。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要安排在望江楼!难怪要放烟花! 让她先落水,他来相救,到时再用嘴渡气。在爹娘和众多路人的见证之下,有了肌肤相亲,她就只能嫁给他了。 她拢紧披风走向他,捏着腰间滴水的红福袋,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意: “半个月前,我去偃建寺上香,方丈说我有一情劫,要我日日带着此福袋,等到今日便能解。看样子,沈公子就是我的情劫了。” “刚才那人不是我——”沈延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沈延,”崔礼礼后退一步打断他苍白的辩解,别有意味地说了一句,“父母在望,有些事做不得。” 她猜到是他了。 沈延握着湿漉漉的拳头,羞恼,愤怒。 怎么又差了一步?! 他的确安排了落水救人一事。只要事成,哪怕她猜出来又如何呢?她还不是他的囊中物! 然而,刚才推崔礼礼的人,不是他安排的!所以落水的位置并非事先商量好的位置,他也根本来不及去救她。这才让她身边的小护卫和那个陆二抢了功。 崔礼礼冷漠地看着他:“不妨去偃建寺向方丈请教佛法,何谓种善因结善果。至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福了福,转身走向望江楼。 太后还活着,县主仍可以呼风唤雨,此时还不能与他们撕破脸,即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自己,她也要忍。 而她最擅长的,就是忍。幸好,他也只能再活三年。 到了天字一号房门口,站着两个护卫。 “姑娘请!”护卫打开门。 崔礼礼抬眼一扫,他俩长得比拾叶还好,竟羡慕起这个“主人”来。 第32章 天字一号房 崔家夫妇想要跟着进去答谢,却被拦在外面:“主人只请崔姑娘一人进,二位请还在二号房喝杯茶。” 崔万锦还要再说,被傅氏拉住。 从护卫和侍女的衣裳,可见这家“主人”绝非寻常权贵。连县主府都只能订到望江楼的天字二号房,今日又是七夕,那这天字一号房中的贵人,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夫妇二人不敢走开,却又不好一直站在门口。 正巧陆铮迎面走来。 女儿在里面换衣服,他却要进去,这如何使得?傅氏没法不多想,一把拦住他,往远处拽:“陆执笔,感谢您救了我女儿。” 陆铮笑道:“崔夫人不用担心。天字一号房内有两层,崔姑娘应该是在阁楼上换衣裳,在下进去不会撞见什么的。” 毕竟人家刚救了礼礼,自己还小人之心,将人拉那么远,傅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崔万锦抱拳道:“内人忧女心切,陆执笔海涵。” “父母之心,陆某明白。” 陆铮拱拱手,刚一进屋,就听见有人在嗔骂他: “好你个陆铮,又躲到哪里去偷女人了?” 陆铮广袖一抛,斜靠在一张软塌上,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想要女人,还需要偷?” 骂他的人,是个女子。 一张满月银盘脸,粉腮红唇,秀眸惺忪,看不出年岁,却看得出风情。她倚在贵妃椅上,白腻的手支撑脑袋,有些浅浅的醉意。 两个极儒雅的白衣少年,不谄媚,也不附和。一笔一纸,安静地跪椅边在作画。仿佛周边的一切与他二人无关。 女子听得陆二这么一说,睨了他一眼:“你做的坏事人尽皆知,如今你想偷都未必能偷来。” “谁这么小瞧我?” “老十说的。” “他懂什么?有些是犯不着偷,有些是偷不着的才香。再说,我做什么坏事了,我怎不知?” “今年端午,你看上户部高主事家的小娘子,弄湿人家的鞋,惹得小娘子要跳湖,这算是犯不着偷的还是没偷着的?” “这也是老十说的?”陆铮抛了几粒葡萄进嘴里。 “都传遍了,高主事逢人便说要把你扔进漠湖里去喂鱼。”女子勾着红唇,笑得春风化万物,“我处处替你解释,一定是有误会。” “您能有这么好心?” “那高家小娘子我见过,瘦得像是一根通草,稍一用力,就要散架似的,不是你喜欢的。” 陆铮满不在乎地嗤笑道:“你看那姓高的,可敢到我跟前来说这话?那小娘子对我有什么心思,岂是我能掌控的?若是个个都喊着跳湖跳江,我娶八十个也是娶不过来的。” “你从来都是惹了就跑的,自然是说不到你什么。没想娶人家,就别去招惹。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娘子们面皮子薄。”女子涂着丹蔻的手指,戳戳阁楼的方向:“这个呢?偷着了没有?” 陆铮顺着手指看了一眼阁楼,脑子里又浮现起她湿漉漉的模样,嗓子仍有些发紧,别过头道:“我就没想偷。” 女子不信,扬着唇,似是看穿了一切:“今晚谁不知道崔家姑娘正跟沈延打得火热,先是独占鹤影桥,再是桂花撒满河,最后放烟花。” 天字一号房,能将整个柳河夜景尽收眼底。这话本子上才有的大戏,她可是在这儿看了一整晚。 “你去帮忙,不就是为了偷?”刚才一听楼下在喊崔家姑娘落水了,他可是屁股还没坐稳就站起来,急头白脸地要去帮忙。 陆铮站起来靠在窗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玉酒盏,笑道:“你不知道她。她这样的人,我就没动过什么念头。” “她是哪样的人?”那女子来了兴趣,坐了起来,眼眸冒光,“九春楼那些事,我有所耳闻,都说是你在搞鬼。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做这么下作的事。” 望着夜空中几颗极亮的星,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跟你一样,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才十六,您老多大了?”陆铮嬉皮笑脸地讨来那女子一通骂。 侍女走过来道:“崔姑娘来了。” 崔礼礼穿着芙蓉云雾烟罗衫,头发也绞干了,只挽了一个垂髻。走到那女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民女拜见元阳公主。” 元阳公主闻言一惊,看向侍女,侍女摇头表示不曾透露。 又看向陆铮。陆铮笑道:“我可没跟她说。你就认了吧。” 这小娘子也太聪明了吧!元阳公主惊奇无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崔礼礼伏身在地道:“回公主话,九春楼有一小倌,他识得宫中衣衫的针脚。方才我换披风时,辨认出来。多谢公主赐衣。” “那最多猜出我是宫中之人。如何知道是我?” 崔礼礼眼光扫过两个白衣少年:“殿下身边的少年,容貌气度如此出众,想认出来,并非难事。” 元阳开怀大笑,示意侍女将她扶起来赐座赐酒:“陆二,我算是明白了。这是同道中人,你无从下手啊。” 陆铮挑挑眉,道:“老十为何没来?” “自是有他的苦衷。”见他要岔开话题,元阳也不戳破,笑着对崔礼礼道,“崔姑娘的九春楼声名远扬,我心生向往,有机会是要去看看的。” 崔礼礼正色道:“不瞒殿下说,九春楼有些别致之处。” “哦?” “九春楼的酒应季而酿,取桃花、荷花、桂花和梅花,封坛陈酿三年。一岁为三春,三年是九春,这才称为九春楼。” “九春楼的招牌是酒?不是人啊?”元阳似乎有些失望。 “是酒,也是人。” 崔礼礼捧着冒着热气的酒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微笑着继续说道: “四季的花朵,是九春楼三十八名侍酒倌人亲手采摘,酒是他们亲手酿造。不假灶厨油腻之手,这才弥足珍贵。开坛闻到的是三年前的花香,侍酒的又是三年前的采花酿酒之人。” “当真是雅趣。”元阳笑道,“幸好这九春楼在你手里,要落在陆二手里,岂不糟蹋了?” “只是这酒不醉人的。” 这话刚一说完,崔礼礼就觉得身后扫来怀疑的目光。 “是吗?”那半夜喝到睡狗洞的人是谁? 今晚不适合说谎。崔礼礼有些窘迫地笑笑,硬着头皮道:“民女酒量浅,一般人没这么浅。” 元阳用指尖刮着鬓角,目光落在陆铮身上,浅笑着探究他那句“是吗”背后又有些什么故事。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何不醉人?” “其一,自是为了多卖些酒。其二,九春楼多是女客,若喝醉了,记不清事,只怕会引来误会。故而酒多是微醺。” “这倒是护着那些侍酒倌人的好法子。”没有从陆铮脸上发现什么端倪,元阳又决定换个人继续谈,“下次你让陆二带两坛子给我,我也尝尝。” 崔礼礼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殿下,择日不如撞日,民女斗胆邀请殿下移步九春楼,品一品三年前的花香。” 元阳公主身边的两个少年,第一次,停下笔抬起了头。 第33章 有个好女儿 陆铮觉得崔礼礼太大胆了。 元阳与驸马,是七夕之时在这望江楼的天字一号房相看的。 她站在屋檐下,用扇子半遮着脸,看着楼下骑马的男子慢慢经过,只一眼就认定了是他。 成亲十余载,前年年初,驸马去世之后,每年七夕,元阳都会来天字一号房。 他与元阳是多年的旧识,这两年都特地来此陪她,喝喝酒,说说话。 这样特殊的日子,崔礼礼竟邀请元阳公主去九春楼?公主怎么会去? “我不去!”他决定先替元阳拒绝她,“桃花渡还有人等着我呢!” 元阳斜睨他一眼:“崔姑娘邀约的是我,不是你。” “我不去,您还要去?” 元阳没有回答,站起身,也走到窗边,看着柳树下的男男女女,失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面上的云淡风轻:“或许,下次吧。” 崔礼礼心中了然:“民女明日便差人送三坛荷花醉给陆执笔,殿下记得按照顺序尝尝。” 送酒成双,岂有送三坛子的?陆铮知道她又要做什么惊天之事了。 元阳果然问道:“这酒还有顺序?” “回殿下,九春楼的酒只酿三年。第一年色泽极美,第二年口味醇甘,第三年,回味悠长。若是侍酒倌人在,他会按照顺序倒三杯酒,说‘一年在眼,一年在心,一年在忘’。” “第三年竟是在忘吗?”元阳公主喃喃自语。 看元阳神色晦暗不明,陆铮心知不好。去年有个宫娥劝她出去散散心,却被拖出去掌嘴一百,以儆效尤。 “不过是卖酒,讲什么故事。好了,你今日落了水,脑子想必也进了水,回家去吧。”说罢,他看看一旁的侍女,示意她们将崔礼礼带了出去。 待崔礼礼离开,他又从白衣少年手中抽出画纸,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看着手中那一叠画纸,轻轻摇摇头。 每一张画纸,画的都是天字一号房。一个年轻女子斜靠在贵妃榻上,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手掌温柔地抚在她的肩上。 那女子面若满月,眼带桃花,含羞带怯,正是元阳公主。 而她身后的男子,不知是白衣少年来不及画,抑或是忘了画,竟没有容貌。 “三年在忘,”陆铮低声劝道:“你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何不放过自己?” 窗下,元阳的金色披帛飘扬在夜风中,衬着她丰骏的面容,像是要随时飞天的神女。 良久,她转过头来,眼眸带着暧昧的笑意:“你是担心我要掌嘴那崔小娘子,才这么认真哄劝我的吧?” “与她有什么关系?我跟她才见过六次,我跟您是多少年的交情?”陆铮拒不承认。换作是其他女子,他也会这样做的。当然,得漂亮些的。 数得这么清楚,元阳懒得拆穿,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图纸,递给他:“我知道,你哄我这个寡妇这么久,就是为了它。拿去吧!” 陆铮展开一看,果然!就是他找了很久的“那个图”! 画得真仔细啊!他的双眼黑亮得如天边的启明星。 “合该你孤寡,”元阳摇摇头,“你的七夕就跟它过吧!” 唤来侍女和侍卫准备起驾。 “殿下回宫吗?”侍女问。今年有些早呢。 元阳道:“不回宫,这里待腻了,该换个新地方看看。” 又对白衣少年道:“你二人就不用随我去了。” 白衣少年握画纸的手微微一顿,互看了一眼,又行礼道:“是。” 打开门,崔礼礼竟一直候着,没有离开。 见到元阳出来,崔家三口行了大礼。 元阳亲自扶起崔礼礼,对着跪拜在一旁的崔氏夫妇道:“你们养了一个好女儿。” 傅氏虽出自礼部侍郎家,可庶女哪有资格见皇亲贵胄。得了公主的赏识,她自是高兴不已。 只听得公主又说:“本宫还要借你女儿去一趟九春楼,” “能侍奉殿下,是她的福分。”傅氏伏在地上,直至他们走远,才抬起头来。 想起那日与女儿的争执,女儿说的那一句话:“九春楼里那么多贵女、贵妇,她们去得,偏我去不得?!”傅氏愈发忧虑。 公主去得,是因为她爹是圣人,没人敢指摘她半分。而自己是什么?一个庶女而已。崔万锦哪怕再有钱,终究只是个商人,京城那些人可不就柿子捡软的捏吗? 崔万锦知她心忧,又宽慰道:“女儿大了,你看她方才行事便知道她是个心定的。” 女儿被侍女带了出来,也没有觉得半分焦躁,反而指挥春华赶去九春楼安排酒菜。就好像笃定元阳公主必然会去一般。又遣拾叶在楼下询问目击者,可有看清推她入水之人的长相。 “她的聪慧全得自你。”崔万锦扶着傅氏往外走,“你放宽心吧......” 待崔家人走了,陆铮才慢慢腾腾地走出来。 在船上时,他听见沈延问崔礼礼心上人是谁,他竖着耳朵,想看谁这么倒霉被拉来当挡箭牌,原以为她会胡诌一个,没想到她竟选了自己。 他本来也不介意当挡箭牌,反正都当惯了,可就是忍不住逗她,应了她一句,她就像炸了毛的小老虎,那样子实在是好玩。 只是这小老虎有点胆大,若非自己挡着,按照元阳往日的性子,势必要翻脸的。 不过她倒是能说,几杯酒而已,哪里有什么“一年在眼,一年在心,一年在忘”的。都是她杜撰出来的,说得天花乱坠,竟将元阳从天字一号房给劝出去了。 他信步走在柳河边,怀里揣着宝贝,本该好好研习的。可听见元阳带着崔礼礼去九春楼,不知怎的,竟又想要去凑热闹。 想看看她是不是真能变出三坛子不同的酒来。 松间牵着马迎了上来:“公子。” “方才那个推她入河的人可抓到了?”崔礼礼落水之后,他就遣了松间去抓那动手之人。 “是个喽啰,奴没动手,派人暗中跟着的,一有人接触,立刻来报。崔家也在遣人四处查访,可要跟他们说一声?” “不用。”陆铮翻身上马,“走——” “公子可是要去桃花渡?” 陆铮甩鞭的手一顿。想起自己刚才已经在元阳和崔礼礼面前拒绝去九春楼。这时再说要去,岂不是有些厚脸皮了? 叫人怎么想他? 第34章 六次变七次 元阳有些后悔。 她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就这么大喇喇地去九春楼,明天不知道言官会怎么说。言官说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可父皇就头疼了,到时太后那边又要不高兴,必然是要拿着父皇教训的。 她坐在马车里有些犹豫,想调头回宫,可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实在不愿半途而废。 车停了下来,她偷偷掀开车帘,外面乌漆嘛黑,看不出个名堂。 车帘门打开,侍女递进来一个帷帽。 “崔姑娘给的。” 倒是想得周到。元阳戴上帷帽下了车,崔礼礼在一扇小门候着,低声道:“贵人请。到了这里,我们都只尊称贵人。” “这是何处......”侍女有些迟疑,让侍卫也跟了上来。 崔礼礼不以为意,推开门,在前面引路,不过拐了几道弯,便豁然开朗:“九春楼有八处暗门,为的就是贵人们方便进出。” 七夕这样的日子,九春楼没有什么贵客。她早早地遣春华过来,让吴掌柜关了门,又仔细收拾了各处,让小倌们穿戴整齐候着。 吴掌柜上前迎客:“贵人安好,九春楼已备好酒菜,酒器茶具餐盘碗筷都已用沸水煮过。” 又奉上一个小本子:“这是侍酒倌人名录。” 元阳翻开名录一看:有三十八名小倌的名字,和各自擅长之事,琴棋书画茶酒,都做了详注。 “这是何意?”几乎每个名字旁都有一个奇特的花朵符号。 崔礼礼笑而不答:“女贵人请先进屋吧。” 引着元阳进了最大的厢房,屏退左右之后,崔礼礼亲自奉茶,才解释道:“吴掌柜不知您身份,一切都是按照九春楼的惯例来的。留了净倌的记号,以便留宿。” “真有人留宿吗?”元阳以为自己已经是极风流之人了。 寡居三年,父皇担心她寂寞,悄悄送了两个少年,后来言官们知道了,大书特书她的龌龊行径,她干脆敞开门,收了几个面首,这下言官们更是跳得三丈高,却又拿她没有半分办法。 “有,但极少。”崔礼礼笑拍拍手,小倌们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佐酒小菜。 每道菜不过一口的份量,都用巴掌大小的琉璃碟子盛着,菜色诱人,琉璃溢彩,再配上鎏金的筷著和小勺,映着摇曳烛光,屋内霎时浮翠流丹。 引得元阳不禁赞叹道:“我宫中也有琉璃的,却极少用得像你这样极致。” “不过堆金砌玉罢了,少了几分雅致,贵人莫要嫌弃才是。” 元阳眼眸扫了扫上菜的小倌,对崔礼礼耳语道:“这些小倌也标致。” 崔礼礼笑着点点头:“还得多谢陆大人。” 元阳忍不住笑出了声。陆二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不由地,又打量起她来。 被人推入河中,遇到这样大的事,寻常千金小姐怎么也要卧床半个月,吃吃药收收惊。而她,只是换了一身衣裳,将发髻一挽,喝茶谈笑,仿佛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陆二说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就能处变不惊,当真少见。再看她美丽稚嫩的脸上,唯有这对杏眼里流露出来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透彻。 元阳忍不住探询:“你说句实话,这三年之酒,可是你的杜撰?” 崔礼礼抿唇笑着,轻轻摇头:“您一会听侍酒倌人怎么说吧。” 小倌在门口站了一排。元阳挑花了眼。三十八个俊俏的小倌,比公主府里还多,谁来谁迷糊! “贵人可还记得我如何识得针脚的?”她指向门口的如柏:“就是他教我的。” 元阳见他高高大大,模样俊朗,眼神定定,像是个本分的,十分满意:“那就他吧。” 如柏得了令,捧着一套酒具进来跪坐在灯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道:“奴如柏得幸为贵人侍酒,不周之处还请贵人海涵。” 得了允准,他点燃银碳小炉,置上热水的银壶。又取出三坛子酒,一个红瓷的,一个青瓷的和一个白瓷的。坛子小巧精致惹人怜爱。 “今日为贵人开的酒,名为桂花酲。此坛中所用之桂花,皆为奴亲手所采,花是蝶山丹桂,水是漠湖秋雨,曲是邛海白曲。” “当真?”元阳觉得这实在是风雅至极,恐父皇都不曾享过。 如柏点点头,弓着身子给元阳展示封坛泥上的手印与书笺:“奴之手书、手印皆在此,请贵人过目。” 那书笺上字迹些微褪色,仍能看出书写者有力又不张狂,见字如人。 如柏用银刀撬开红瓷坛的封泥,花香酒香溢了满屋: “九春楼的酒只酿三年,此乃一年之酿,名曰‘在眼’。第一年之酒,色泽如珀,美在眼中,入喉似火。” 净手后,如柏将白瓷的温酒注子,温碗,等物一一清洗,再用丝绢擦拭干净,再舀酒入注。 元阳对崔礼礼颔首笑道:“这一套,合该让陆二来听听,他买来九春楼给你添妆,以为能气着你呢!” 听元阳这言下之意,又有邀请陆二过来的意思,崔礼礼今日两次撒谎都被他撞破,当真不想再见他。 便道:“今日见陆执笔,他拎着酒壶喝酒,是个洒脱之人。这样喝酒仪式繁杂,他恐不喜。” “你见过他几次?”元阳问道。 崔礼礼以为是反问,没有回答。 元阳又问了一遍,她才在心中默数:“好像是四次?不对,五次。” 元阳叹了一口气,陆二一开口就能说出见了六次面,崔家小娘子还在数数。 这次,陆二是真无从下手啊,旋即说道:“他小时候就跟在我身后跑了,我自然了解他多些。他喜欢的。” 说罢,元阳就遣侍女去请,根本不由崔礼礼半分抗拒。 陆二骑在马上,摸摸耳垂,耳朵滚烫,是谁在念他呢? 在去桃花渡的路上,黑马慢腾腾地踱着步子,松间都看出了他的不情愿。 “公子,桃花渡不想去就不去呗,何苦委屈自己?巧儿姑娘又不——”松间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公子今晚本就定好要陪元阳公主,可公主跟着崔礼礼走了。公子突然空闲出来,除了桃花渡,没有地方可以去。公子是不愿意回将军府的,那个宅子,不回也罢。 那还能去哪里呢? “啜”,陆铮夹了夹马腹,黑马却懒得跑,只掀了两下马蹄子,应付了事。 “陆二公子——请留步!”还是晚上在柳河边寻他的那个仆从,远远地骑着马奔了过来,“我家主人问公子,可是没地方去?不妨去九春楼品品酒。” 什么叫没地方去?他堂堂京城第一纨绔,七夕怎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再说,品酒非得去九春楼不可吗? 陆铮牵着马,围着那个仆从转了好几圈。 “她还说什么了?” “主人说,公子去了,就是六次变七次。”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松间听了这话,不断地瞟向公子:九春楼果然名不虚传啊,公主刚去就弄到神药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药,竟能这么猛。 “公子,咱们去九春楼吧!” 松间觉得“他有个朋友”可能也需要。 第35章 一碗八泪引 (新年快乐,加更一章) 陆二公子一脸的不乐意:“不去!” 这次数有什么好记的?多见一次面又不多块肉。 他调转马头,一扬鞭,纵马而去:“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还是桃花渡的酒适合我。” 仆从到九春楼将这话回了。元阳皱着眉,暗骂陆二是个蠢的。 崔礼礼反倒松了一口气,不来才好呢。伺候公主要全神贯注,陆铮若在,她还得分神提防自己说话露出马脚被他发现。 此时如柏揭开白瓷酒坛:“此为三年之酿,名为‘在忘’。” 如柏双手将一盏“在忘”奉到元阳手中。 琼浆清亮似水,桂花的香气若有若无,酒香扑鼻。 元阳接过酒,并未如前两杯一般一饮而尽。而是握在手中,摩挲着酒盏,好一会,才喝了下去。 “不能光喝酒不吃菜。”崔礼礼暗暗动了动手指,如柏上前来替元阳接过酒盏。 崔礼礼又道:“跟别的酒肆不同,别的酒肆是行酒令,掷骰子。九春楼是猜谜。我们这一套菜,都是谜题,贵人若能说得各菜所用之材,我自罚一杯!您要猜错了,您也要自罚一杯。” 元阳将那杯酒喝了下去,心中五味杂陈,难以消解。听崔礼礼这么一说,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似乎都不曾见过,提起兴致,笑着答应下来。 如柏奉上一只赤金的高脚琉璃碗。一朵洁白似雪的莲花,含苞欲放立于碗中。 “贵人,此菜名为‘一朵芙蕖’。”他温柔地说着,提起搭配的小壶,将壶中的汤汁倾入碗中,那朵芙蕖,见水即开,露出粉嫩的花蕊。 元阳笑道:“这菜我见过,名为开水白菜。‘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到你们这里,名字倒雅致了许多。” “一颗白菜,如何卖高价,可不就靠这意境吗?”崔礼礼老老实实地道,端起自己的那杯酒,“这道题简单,我认输,这酒我干了。” 脖子一扬,喝了个杯底朝天。 如柏又上第二道菜。 碟子用的是荷叶形状的白瓷碟,碟中菜肴圆润如珠,青翠如竹,晶莹剔透,与瓷碟白绿相映,煞是惹人垂涎。 “贵人,此菜名曰‘芰荷堆绿’。”如柏用金匙舀了几颗,送至元阳唇边。元阳就着尝了一口,清甜爽口,唇齿留香。 “你哄不了我,这是绿凉粉。”元阳奇道,“只是你们怎么做得溜圆?此菜当真是在工不在料。” “工比料更费银子,您当真是行家。”崔礼礼笑道,又饮一杯,“这一局是我输了。” 一连猜了好几道菜,崔礼礼与元阳五五开,不输不赢。各喝了几杯水酒。 两人脸上红晕似霞,眼眸如雾,皆有了几分醉意。 “最后一题,你我谁输了,谁就把那一坛子喝了!”崔礼礼指了指白瓷坛。 云阳虽有醉意,却还留有几分清醒,知道那一坛是装的是“在忘”,只轻点了一下头。 如柏上了最后一道:竟是一碗无色清汤。 “贵人,此汤名为‘八泪引’。” 云阳浅尝了一口,竟是苦的。 “这是......” 相传孟婆汤用八种眼泪为引:生泪、老泪、苦泪、悔泪、相思泪,病中泪,别离泪。剩下第八味,是孟婆的伤心泪。有了这八种眼泪,孟婆汤自然是极苦的。 她猜出来了。 是苦瓜煮过的水,真苦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哪一样不苦呢? 这再简单不过了。可她没有说出答案,只对着如柏勾勾手指,示意他将那一坛子“在忘”呈上来,她一饮而尽。 烈酒似火,在元阳腹中滚滚燃烧,拉着崔礼礼的手:“今晚这一桌酒菜,你用心了。” 不知为何,她从崔礼礼眼中没有看到欣喜之情,反而充满了慈悲和怜悯。 “你说——”元阳醉醺醺地问,“你你你,怎么还可怜起我来了?” 如柏搀扶着她,她根本不听,抓住崔礼礼,口齿不清地问:“我怎么会可怜?” 崔礼礼心底犹如裂了一道口子,往事涌了上来。 这三年之酒,确实是她杜撰出来的。 前世沈延离世,最难熬的就是头三年。不像元阳有自己的宫殿,还有有面首可以消遣,崔礼礼被困在县主府中,处处都是沈延生活过的痕迹。 第一年,她害怕看到沈延的脸,将他的画像都压在柜子深处。 第二年,她只会在梦里见到沈延的脸,可仍然会从梦中哭喊着醒来。 到了第三年,梦里也没有他了,甚至对他的画像视若无睹,整日琢磨功夫菜消解。 所以她才会说出“一年在眼,一年在心,一年在忘”这样的话来。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她的唇动了动:“贵人的苦,我懂。没必要熬着,自己的命才是命。” 元阳醉了。 如一滩春水,依靠在如柏肩头。 记不清模样的驸马,似乎就在眼前。没有脸的画都补上了面容。 她嘟嘟哝哝地说了好多话,如柏要去唤人来,她也不让。 门砰地被人推开。门口的侍女和护卫都没有拦着。 崔礼礼吓了一大跳。 陆铮还是来了。 仆从去桃花渡将他拉了出来,说公主喝多了,不愿意走。 他策马夜奔,进了九春楼。 见到烂醉如泥的元阳,陆铮叹了一口气,示意侍女们替她戴好帷帽,送回宫去。 奈何元阳死死挂在如柏身上,不愿意下来。 “如柏,你送一下贵人吧。” 如柏只得打横抱起公主,从暗门走出去,抱上马车,正要下车,不料却被元阳勾住了脖子。 “贵人,您——” 如柏一惊,抬起头对上元阳半酣半醒的凤眸。 “我看你很好,跟我回去吧......” 涂满丹蔻的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如柏腰间的丝绦。 等了好一会,不见如柏回来。崔礼礼有些急,着人去看,才知道如柏被公主带走了。 这下麻烦了。 她在屋里来回走,春华和拾叶进来,原是要问她何时回家,一看陆铮还在屋内,春华眨眨眼,拉着拾叶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了门。 “你今晚这事办得太冒失。”陆铮在屋里找了一坛子酒。看封坛纸上写着“在眼”,他摇摇头:“元阳自小在宫里长大,什么手段没见过,你这些把戏,她定然一眼就看穿了。” 崔礼礼没有说话。 “你想借公主的东风,拒绝县主府。连我都看出来了,元阳怎会看不出来?” 这是今晚第三次被陆铮拆穿了吧。 今日当真是不宜说谎。崔礼礼心想,若可以的话,他最好被人丢进漠湖里喂鱼,吃得一干二净。 第36章 礼礼想歪了(新年快乐,今日双更) 崔礼礼的确是刻意的。 在阁楼里更衣发现宫中针脚时,就想到必须要借助元阳之力。 天字一号房只会留给公主,不会留给县主。太后的侄女是比不过圣人的女儿的。 崔礼礼抿紧了唇,看向陆铮,手指捏着半干的红福袋。 弘方的预言也不算错。若落水算是一劫,“福祸相依”,抓住元阳公主这一线生机,一切就会不同。 她凝视着陆铮,这才留意到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丝袍,应该是睡觉的衣裳,所以没穿里衣,也没穿抱肚。 陆铮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头一看,自己露着胸膛,拢了拢衣襟。解释道:“我都睡着了,被挖起来,赶得着急,无暇更衣。” “陆执笔可做过一举两得之事?” 做过,当然做过。上次银台司调查绣使案写的卷宗,不就是一举两得吗? “你是何意?” “我想借公主东风不假,我杜撰酒名设此酒局也不假,但我想将公主拉出樊笼的心,更不假。一举多得的事,为何不做?” “别人会认为你发心不善,你所行之善,就不是善。” “我崔礼礼会在乎别人怎么想?” 崔礼礼清冷的声音敲击在陆铮的心头。 她好像生气了。 这个“别人”又不是他。 “我说的别人,就是公主。”陆铮耐着性子解释道,“去年有个侍女也是好心,元阳知道她有个情郎,认为她就是想早些了事去与情郎幽会,便赏了那侍女掌嘴一百。” 原来是为了她好啊。崔礼礼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银台司卷宗里的那一句话,陆铮是帮了忙的。今晚几次被他撞破,可他也并未当众拆穿。 至少,他不是敌人。 “你说——”她的脖子有些不自然,脸没有转过去看他,而是靠在屋檐下望着夜空,“公主今晚几次着人去找你来,莫非是想给你我做媒?” 陆铮回想了一下,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崔礼礼这些手段没有惹恼元阳。 再看她的侧影,没有一脸的娇羞,却有一种“你惹的麻烦,你自己解决,别来找我”的生硬。 他无所谓地笑笑:“这人嘛,一上了年纪,就喜欢做媒。” 崔礼礼皱着眉,眼神凌厉地扫过来:“公主风华正茂。” 公主保养得好,除了情伤,便再无忧愁,自然华发不生。女人对年龄总是介意的,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后,也不例外。 陆铮握着酒坛子走过来,坐在屋檐下,靠着门柱,灌了一口酒:“看在你也是为元阳好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 “你一个小丫头,自己在九春楼里玩玩就算了,别把长辈扯进来。” 言官们整日盯着元阳,恨不得要啖她肉茹她血,杀她以正国典。再要传出她来了九春楼,只怕更加麻烦。 “切!说得你多大似地!”崔礼礼靠着另一根门柱,远远地白了他一眼。 “我本来就很大。”陆铮只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望着夜空随口一答。他这年纪早该娶妻纳妾,家里一群孩子满地撒欢了。 然而,这话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崔礼礼就会想歪了。 他那声调,本就有些慵懒沙哑,在黑暗中说这一句暧昧的话,钻进她耳朵里,刷地一下,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眼神立刻就不对了。 她暗暗掐一下大腿——镇定!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 她还小,她的身体还不满十七岁,不该懂这句话的歧义。 陆铮是京城第一纨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有歧义?!莫非他是故意的? 许是吃了酒,酒劲还没下去,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瞟。 屋檐下,夜色如墨,身后的烛光将他身前照得更黑,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绸袍,只能看见领口半敞着,他坐在那里,衣裳鼓鼓囊囊的,不太平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自己探究的眼神往上拉。清清嗓音,抓住一个重点:“元阳公主是长辈?” 陆铮浑然不觉她的天人交战,像是抓住她的小辫子一般,笑着:“我打小就在宫里,总跟在她身后玩。我如今二十三,你猜她多大?” 这句公主也说过。那她至少也有三十了吧? “她与驸马如此恩爱,为何没有子嗣?” 陆铮没有回答。 崔礼礼“咦”了一声,“你为何会在宫里住着?” 还是没有回答。 不说算了。她也没什么好奇心,既然搭上了公主这条线,今晚落水也值得了。可好奇心又起来了,随口问道: “对了,你不是要给我看什么图吗?” 陆铮神秘兮兮地道:“还想着那个图呐?想看?看了可别后悔。” “没见过南边来的。”崔礼礼说的是老实话。前世嫁人前,傅氏也给过她几幅春宫图。只可惜后来完全没派上用场。 “这么说,你见过北边的了?”陆铮勾勾手指,“那你拿北边的来,我跟你换。” 这有何难?九春楼里,最不少的就是“春”字图了。 崔礼礼让春华去找吴掌柜要了一箱子来,翻开箱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卷:“喏,你挑一个,我们换着看。” 这么爽快?陆铮以为说这个她怎么也应该害羞了吧,人家不但见过,还有丰富的珍藏。 陆铮将怀中的羊皮图取了出来:“我这可是南边来的,比你这些都厉害,你这一箱都要给我看看,我才划算。” 崔礼礼点点头,伸手去拿。陆铮又将羊皮画卷收了回去,千叮咛万嘱咐:“看完马上还我!我还要好好研习呢!” 得了保证,陆铮才把“那个图”递了过来:“仔细点,别弄坏了。” 崔礼礼将箱子推了过去,捏着羊皮画卷说道:“有什么不得了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姿势吗?” 说着她打开了羊皮画卷。 确实不得了。 她赶紧合上了画卷,心通通直跳。 这看了会死人吧!他怎么会有这种图? 根本不是春宫,而是禁物海舆图!!! 而她给他的是...... 陆铮见她反应,低沉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最后干脆哈哈大笑。 “让我来看看你给我的是什么。” 他揭开箱子,秉烛研读:《双雀争春》《梨花压海棠》《春色满园》。 崔礼礼将羊皮画卷扔了过去:“还给你!这丢命的玩意儿,给我看什么。” 她想要收回箱子,箱子沿却被陆铮的大手一把扣住,看见箱子里有《晓看红湿处》,他忍不住拿起来:“哎哟,这名真好......我就看它吧” 他坏笑着看向烛光下一脸怒气的崔礼礼,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画卷,一点一点展开。 第37章 墙角的小狗 (新年快乐,第二更) 画中有一个女子。 身姿娉婷,衣袂翩翩,提着竹篮走在繁花丛中。远处楼宇飞檐,在濛濛细雨中,若隐若现。斜风细雨,花红锦润,正是“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陆铮将箱子里的画卷一一打开。 不是花,就是鸟,不是树,就是草。 除了名字里有“春”字,当真是半点不沾荤腥。 “陆执笔若肯把去桃花渡的光阴,用一半在诗词上,也不会想歪了。” 陆二自然不服气:“我想歪?那你方才说的‘都是差不多的姿势’,这‘姿势’又是何意啊?” “恐是陆执笔听错了,”崔礼礼刻意重重地咬着“执笔”二字,“我说的是差不多的‘制式’。画的制式不都差不多吗?不是竖着就是横着。” 横竖还需要你说? 陆铮将羊皮画卷仔细收了起来,挑起唇角道:“你这个小丫头,心眼子比狐狸还多。你既知道我是银台司执笔,我能没读过诗句?不过是逗你玩笑而已。” 反正抓不住什么把柄,大家都打死不承认就对了。 今晚第一次战胜陆铮,她扬起小巧细滑的下巴,有几分得意地指了指他怀里的羊皮画卷,“你这个图,莫要再拿出来害人!” “你为何识得此物?”始帝时期,曾绘制了芮国周边海域的详细海舆图,后来颁布禁海令,海舆图也被列为禁物。多少人见都不曾见过,她竟然认识。 崔礼礼没有回答,边收拾画卷箱子边道:“你随随便便拿这种东西给人看,也不怕别人把事抖出来。” 他突然伸出大手按住箱子,凑过来,笑着问道: “你会抖出来吗?” 他凑得太近了。 问句带着酒气,但不浓烈。 他声音暗哑,似乎带着几分诱哄。 跳跃的烛火下,他的轮廓忽左忽右,衣襟之间的喉结,上上下下地滚动。 崔礼礼缩了缩,指尖下意识地抠着箱沿上的漆珠,眼神不自觉地顺着他的咽喉往下看,很快又拉回来,挺直后背:“你若惹恼了我,我就抖出去!” “那你还是要多斟酌一下,反正这图是元阳给的,抖出去了我也死不了。” 这世上所谓的禁书、禁物、禁令,都是禁的百姓。皇室何曾遵守过戒条? 陆铮又恢复了那一副无赖的表情,甩甩袖子,“走了。” 崔礼礼到家已是深夜,原以为爹娘都睡了,不想二人都坐在堂屋里,焦虑不安地候着,直到看到她进了屋,才放心下来。 傅氏又将拾叶叫了过来:“可查出什么来了?” 拾叶道:“当时夜黑,许多人只看到身影,没看清面貌。说的都是不好查的特征。” “此事,我估摸着跟宣平侯府那个脱不了干系。”崔万锦思忖了片刻,“那对象牙我还不曾送过去,明日我亲自去一趟,探探风声。” 傅氏将拾叶扶了起来:“今晚多亏了你,我跟老爷商量着,给你加些工钱。” 崔万锦走过来拍拍拾叶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他与傅氏隔开:“小叶啊,你虽刚进我崔家,这工钱要从低等护院开始算,但你舍身救主,实乃忠义之举。今日便给你升做一等护院。额外赏银五十两。” 拾叶跪地谢赏。 第二日一早,崔礼礼便找人叫了他来。 看他穿着自己给他买的衣裳,显得人清冷又出挑。崔礼礼十分满意,正要说话,发现他挂剑的地方皱巴巴的,便招招手,让他上前几步。 “你的衣裳怎么了?”崔礼礼探过头去看。 拾叶有些窘迫地跪下道:“奴不慎弄破了。” 丝绸的薄衫,又挂着棱棱角角的剑,不过几日就挂抽了丝,又过两日,衣裳被扯出一道丁字形的口子。 “你过来。”崔礼礼朝他勾勾手,“不要动不动就跪。” 拾叶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又往前挪了两步。 崔礼礼见不得他这么扭扭捏捏的,干脆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拉到了跟前。勾着头一看,扯破的地方,被揪在一起,跟猫抓似地用线缝了几下。 这个姿势太奇怪了...... 拾叶不敢再低头,只得别过头去,脸和耳朵都暗暗发红。 耳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响起教习的那句话:“她若要用强,你就从了吧。” “你把衣裳脱了。” 什么?这就来了吗?他还没做好准备。 崔礼礼抬起头来,怪道:“你紧张什么?我让你把衣裳脱了,我给你补。”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不敢劳烦姑娘。” “让你脱,就脱。你又不是里面没穿衣服。姑娘都没嫌你什么,这大白天的,又开着门,还能把你怎么着了吗?”春华白了他一眼,怎么这么不懂事。真应该送到九春楼去,让吴掌柜好好调教一下。 拾叶只得将衣裳脱下,自己穿着里衣又不好出去,找个角落背对着姑娘蹲了下来。 只听见春华说:“姑娘,我来缝吧。” 又听见崔礼礼道:“你去拿针线和碎布来,我试着补补。” 好一阵子没有声响,拾叶也不敢回头去看。 忽闻崔礼礼“嘶”了一声。 春华连忙道:“姑娘可是扎手了?” 拾叶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 崔礼礼正倚在贵妃椅上,自己的长衫覆在她的身上,头发散在肩头,眉头似蹙非蹙,红唇含着手指,吸了吸。 不知怎的,心底就滋生出一股暖意,竟让拾叶出了一层薄汗。 她莞尔一笑:“没事。许久不练了,手都生了。” 春华凑过去看,“呀”了一声:“姑娘这手艺是偷偷练了几十年的吧!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崔礼礼手中的针一滞,又扯扯丝线缝补起来。 拾叶不好再看,默默回过头来,继续蹲在墙角。 过了一阵子,崔礼礼才舒了一口气:“好了,拾叶,你过来试试。” 拾叶腾地站起来,走了过去,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动作僵硬地穿上衣裳,系上腰带一看,脸更红了。 姑娘竟就着那丁字口子绣了一个墙角,又用碎布铰了一只小狗。那小狗铰得栩栩如生,蹲在墙角,耷拉着脑袋,长尾巴还翘在空中摇着。 这不就是刚才的他吗? 崔礼礼见他不说话,忍俊不禁地道:“可别是生气了?” 拾叶跪在地上,手轻轻压在那只小狗上描摹着针脚:“奴没有生气。” “你知足吧,我这辈子,都没穿过姑娘亲自缝补的衣裳。”春华酸溜溜地。 “那是因为都给你穿的新衣裳。你又不做粗活,哪里就会破了。”崔礼礼笑着戳戳春华的脸,“别气,眼看着入冬了,我若闲着无事,就给你们裁冬衣。” “我可不敢劳姑娘大驾,我自己缝吧,仔细坏了眼。”春华还不肯罢休,甩着辫子出去了。 “拾叶,你一会跟着我爹去一趟宣平侯府。” 崔礼礼想了一整夜,回想起沈延那句“那个人不是我......”,也开始怀疑昨晚那个人不是沈延安排的。 那人推搡自己时,她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爹怀疑是宣平侯,她认为更有可能是被敲了全口黑牙的十七公子。 “你不用跟着进去,就在路边候着,等着那个十七公子出现,再跟着他看看,身边有无可疑之人。” 拾叶得了令,跟着崔万锦去了。 他没有守在宣平侯府外,而是径直去见了郭久。 第38章 狗与狗不同 “来得正是时候,”郭久说道,“大人在里面呢。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今日还问起你来。” 拾叶跟着进了里屋。 韦不琛不怒自威地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了,笔也未停:“说罢。” 拾叶便从茱萸楼遇到沈延开始说起,崔礼礼回家被傅氏责罚,打得起不了床。 韦不琛停了笔,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埋头写字。 郭久在一旁道:“这个傅氏倒是个知轻重的。这时候不教养,只怕去了县主府,更麻烦。” 拾叶又将七夕柳河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你救了她,可有奖赏?”郭久问道。 “虽不能进内院,但已升至一等护院。”拾叶老老实实地道。 “好!”郭久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毕竟是大人挑出来的人。” 韦不琛头也未抬:“继续说。” 拾叶又说了公主一事,从带着崔礼礼去了九春楼,到半夜陆铮出现,公主带走了一个小倌。 “这九春楼是什么地界,竟能将公主从那个屋子里吸引出来。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郭久笑道,“再后来呢?陆铮又怎样了?” 拾叶有些为难,昨晚他守在门外,听不真切,只知道姑娘让春华搬了一箱子“带春的图”进屋。后来屋里陆铮笑得放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嗯?”韦不琛停下笔看了过来。 拾叶还是捡着能说的说了。 韦不琛脸色阴沉。 孤男寡女,饮酒做乐,闭门看图,成何体统? 郭久见气氛有些不对,连忙问道:“那她今日怎么放你出来了?” “她让奴去跟着十七公子,查一下推她入水的人是否是十七公子指使。” “她倒是有些头脑,竟然猜到是那个怂货。”郭久看看韦不琛,见他没有说话,脸色仍是不好。不敢多说,只等着韦不琛发号施令。 原来真是那个黑牙所为!拾叶不敢宣之于口。这事终究是自己急功近利所致,才使得姑娘遭此横祸。这一等护院,他哪里当得?姑娘缝衣之恩,又如何受得? 想着想着,握着剑柄的掌心出了一层汗。 韦不琛眼神犀利,看出了他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冷着眼神审视着这个线人,最终目光落在了他挂剑的部位。 一只墙角的小狗。 拾叶似乎感受到他冷冽的目光,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又立刻控制住了。 韦不琛的直觉一向很准。这只狗是她给拾叶缝的。 看那线脚密实,图案生动,是用了心的。拾叶显然也被这种廉价的温情给影响了。 她倒是会收买人心!尤其是收买男人心! 想他韦不琛站在绣衣使者之中,衣服上绣着人人恐惧又轻贱的犬牙。而拾叶,她却绣了那样一条俏皮讨喜的小狗在身上。 第一次,他察觉了狗与狗的不同。 握笔的手,骨节渐渐泛白。 “拾叶,”韦不琛放下笔,走了过来,嗓音冷得没有一丝情感,“你离开营子之前,教习跟你说过什么,你可忘了?” 拾叶低下头,跪在地上:“教习说,此次是奴难得之机,定要好好做。” “还有呢?” “教习还说:她喜好特殊,奴该有的手段要有,假若她......她要用强,就让奴从了。” 郭久给了拾叶一个警告的眼神。 韦大人最烦这种男男女女的龌龊事了,怎么还口无遮拦地把话说这么透彻? 再偷偷看向韦不琛,见他正怒视着自己,连忙解释: “教习也只是想要拾叶尽快得到崔小娘子的信任。毕竟她有些与众不同。” 韦不琛背过身,手撑在书案上,深吸了一口气:“出去。” 他深知教习所言没有错。 线人,为求信任,无所不用其极,男女之事都是手段。 更何况她那样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男女大防,身边有个俊俏的护卫,她定然是乐在其中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怒了。 她这一头给拾叶绣着小狗,那一头又跟陆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究竟有没有一点妇道? 他不由地想起太虚武馆的那个黄昏,她站在夕阳下,鹅黄的衣裙衬得她那样娇俏可人。 谁能想到如此纯真的皮囊下,竟藏着一个不安分的灵魂? 分不清自己心里那几丝烦闷是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要去分辨。 手握成拳,又放开:“郭久。” 郭久从门外进来,听候差遣。 韦不琛转过身,神色已恢复平静,冷声下了命令:“去帮拾叶找到推她入河的人,助他尽快进入内院。” “是。”郭久又问,“银台司的请令,必是圣人授意,大人预备如何应对?” 那日在茶馆,紫衣姑娘说得很明白,擢升的旨意都拟好了,却始终没有下发。这时候银台司发来请令,其深意不言而喻。 “照实说。”韦不琛又开始奋笔疾书。比起拾叶衣裳上新贴的碎布头,他身上绛衣穿得太久了些,彘兽绣纹洗得有些发白,甚至彘尾还绽开了线。 郭久跟随韦不琛已有多年,知道他心中有傲骨,但当了绣使,这傲骨就该剔干净了,越留就会越煎熬。 就像拾叶做线人,教习就会说,该上的手段就要上,该舍的就要舍。 “大人,有些话,属下本不该说。但您——” “那就不要说。”韦不琛打断他,抬起头道,“蔡胜远等人,追查得如何了?” 蔡胜远是绣使一直在追查的几个叛军,之前在京城出现过,绣使布下天罗地网,哪知被崔礼礼横插一杠子搅黄了。 “我们一直在跟,现在有线人说往定县方向去了。” 定县在北方。如今邯枝国的动静不小,他们往那头去,目的绝不简单。 韦不琛放下笔,将写满字的纸折好,放入信封,又滴上蜡油封缄。 “务必将此信三日内送到宁永县罗氏绸缎庄。另外,你派几个人去定县,看见人了,不要打草惊蛇,蔡胜远若要北上,跟着就是,但决不许离开芮国边城。每日一报,不得有误。” “是!”大人这是要大作为了,郭久见韦不琛站了起来,“属下去备马。” “去银台司。” 第39章 有事“陆大人” 崔礼礼记挂着被元阳公主带走的如柏,早早地就去九春楼候着。 直至晌午,始终不见如柏回来,心中愈发不安。又担心如柏得罪公主被罚,不敢直接去公主府,只得带着春华去了银台司。 银台司大门半开半不开。 崔礼礼托人去通传,一下子出来了好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热情接待: “崔小娘子,你来得太早啦,陆执笔只怕还在桃花渡睡觉呢。” 另一人连忙打掩护:“别胡说,陆执笔日理万机,自是辛苦,可能要睡到下午才来的。” “你有何要紧事,不如我帮你留句话?等他来了,我叫他去寻你。” 怎么都是这样的人?跟这银台司的门一样,半不着调。 崔礼礼摆摆手想离开去寻人:“不用了。也没什么要紧事。” “没有要紧事,正好留下来喝茶,等他来啊。” “对对,我们这里还有早上刚送来的白玉瓜,你进来尝尝吧!” 银台司是她可以进出之处吗?这么随便? 她转身要上车,却远远地看着有人骑着黑马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来了。 “哟,是心有灵犀呢,陆执笔怎么恰巧就来了。”同僚也发现了他,又打趣起来。 “陆执笔啊,最见不得漂亮女子等他了,打个赌,他看见你了,保证快马加鞭赶过来。” 陆铮大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银台司门口,还有人穿着一身绯衣,以为是绣衣使者来了。 仔细一看,竟是崔礼礼。 她被几个同僚围着,莫非害怕了?这几个同僚爱开玩笑,倒不是猥琐之徒。 不对,她怎么会怕男子,只有她调戏人家的份儿吧。 再仔细看,她眉头紧锁,红唇抿得发白,似是十分着急。 他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快步到了银台司大门。 “找我?”他没有下马,由着马儿在几个同僚之间踱来踱去,自然地将他们与崔礼礼隔开。 “陆执笔,关于案子的事,我还有话要说。”崔礼礼仰视着他,语速极快。 不是说完了?陆铮看看身边几个好事之徒,便明白过来。 “你上车,随我来。” 找了一个僻静之处,陆铮翻身下马,来到车前。 “你出门怎么不带你那个小护卫?” “如柏还未归来,陆大人能否帮帮忙去公主府看看?” 二人异口同声。 就知道她是为了那个如柏。 陆铮转过身整整马辔:“你将他引到元阳面前,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我以为她就是——” “你以为她跟你一样,说说而已,嘴上过过干瘾?”陆铮没有看她,仍整理着马背上的马具。 “陆大人,”崔礼礼一把按住马鞍,软着嗓音央求起来,“可否帮我看看他是否一切安好?如柏毕竟是九春楼的小倌。” 陆铮看着马鞍上白净的手指,摇摇头:“男女爱之事,谁又强迫得了谁?焉知你的如柏不是心甘情愿留在公主府?” 这话说得没有错。 崔礼礼的肩膀耷拉下来。 一个小倌,他的宿命就是如此。如柏到九春楼也有好几年了,他应该心中有数的。如柏是个本分之人,可侍奉公主又是另一回事。京城那么多贵女,谁又比得过公主? 见她不说话,陆二忍不住问道:“这个如柏也是你看中的?我以为你看中的是你那个小护卫呢。” 崔礼礼真真切切地说道:“如柏也好,拾叶也好,九春楼的三十八个小倌,我都看重。毕竟他们生死契在我手上。我就要为他们负责。” 倒也像她的性子。 陆铮不自觉地又逗起她来:“元阳没什么特殊的癖好,最多也就是用鞭子抽几下。你放心吧。” 崔礼礼杏眼一瞪:“跟我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说这些,我看陆执笔也该挨上几鞭子才是。” 陆二这种无赖,当真是自来熟,认识没多久,怎么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要换一个良家妇女,早投缳自尽了。 这称呼又变回来了,陆铮挑挑眉。当真是:有事“陆大人”,无事“陆执笔”。 “宫廷之中,鞭刑是常有的。你这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想的都是些什么?” 又被他套进去了,这次是真说不过了!既然托他办事无望,那就走呗。留在这里只会被他取笑。 她银牙暗咬,转身就要走,陆铮长臂一抬,拦住了她。 “你那个小护卫,身手不错。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太虚武馆。” 太虚武馆在京城的口碑的确不错。但昨晚那小护卫跳入水中,闭气时间有些长,寻常学徒恐是做不到的。 按下心中疑虑,又想着松间遣人跟着凶手,还未有回复,只怕还有新动作。他叮嘱了一句:“你昨晚遇险,凶手在逃,出门该带着他才好。” 崔礼礼一怔,点点头说道:“昨晚那人身上有股异味,说香不香,说腥不腥。但来去太快,我记不真切。” “你觉得是谁?” “宣平侯府十七公子。”崔礼礼将宣平侯府一家上傅家闹的那一出大致说了,隐去了禁药的那一段,只说牙齿黑得厉害。 十七公子去九春楼闹,将她退画像倒贴钱之事宣扬出来,陆铮是知晓的。他笑着摇摇头,言辞之间,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你早该知道你选的这条路不好走。” 又是一句交浅言深的话。 她说那些事,是想借助银台司之力,若以后事发,也好将十七公子吸食禁药地事揭发出来,银台司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他倒好,不说案子,反倒说起她的人生选择了。好像很熟悉她一般。 这种被人看穿的滋味,让崔礼礼有些畏缩。 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爹娘也好、世人也罢,都不会认同。但前世的路就好走了吗?换个男人嫁了,不也是困在后宅里家长里短吗? 她不知道自己该选哪条路,但她至少知道有些路她不想走。 重活的人生,让她总与世人、世事隔着一层屏障。这种孤寂和自勉并存的情绪,一直纠缠着,支撑着她逆行于世俗。 然而,陆铮一句话就戳破了这层屏障。 封闭的一方天地,被人刺穿,她害怕了。 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半步。 秋风依依,她一身红裙站在青砖白瓦之下,神情十分不自在。 正好落入前来复令的韦不琛的眼中。 第40章 密室里的茶 韦不琛眼神犀利,一眼就看见崔礼礼跟陆铮站在一起。 不知陆铮说了什么,她后退了半步,似乎有些抗拒。 她容貌姣好,陆铮动了心思他并不意外。然而陆铮什么性子,全京城都知道,她若再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嫁入县主府就难了。 他纵摇缰绳,驱马上前,坐在马背上睥睨着崔礼礼,话却是对陆铮说的:“陆执笔,韦某前来复令。” 陆铮没有错过崔礼礼畏缩的神情,来不及分析。脸色一正,对韦不琛拱手道:“韦使者,请到银台司说话。” 二人骑马一前一后进了银台司,下马,进屋。陆铮将他引入银台司的问话密室之中。 密室不过十步见方,只置了一桌两椅。桌上有两盏茶,和笔墨纸砚。 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屋里,密室显得有些逼仄。 关上门,屋内一片死寂。 陆铮一扫平常玩笑的姿态,整肃地展开卷宗:“银台司与绣衣直使不同,我们不搜身。也只是寻常记录,密室也只是防止他人偷听。韦使者不用紧张,请坐。” 桌上的两盏茶,陆铮拿起一盏,将另一盏茶推到韦不琛面前:“先喝盏茶吧。” 韦不琛没有动,这屋子没有窗户,总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但习武之人,敛气并不难。 陆铮身为将军府的二公子,功夫也不弱,加上常年在银台司,在屋子中更为自在:“前些日子韦使者特地跑到桃花渡去提供线索,那日所说并不能作数,我们今日还要重新问一遍。” 他例行公事地将整个事件又逐一过问,事无巨细都详细记录在案。韦不琛所言,与崔礼礼所说并无二致。 询问了两个多时辰,韦不琛并不知光阴流逝,只觉得在这个小屋子里呆了很久很久,烛光渐弱,说明空气越来越稀薄了,他逐渐感到吃力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陆铮提腕书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字不差,毫无窘迫之感,中气十足地问道:“是谁杀的劫匪?” 崔礼礼说她当时慌乱之中,未曾看清,刀是从她身后飞出来的,又被拔了出来,血喷了她一脸。 “副指挥使。”韦不琛额头泛起薄汗,口干舌燥,却仍旧没有碰面前的茶水。 “为何要杀了劫匪?” “副指挥使做事,我们怎可置喙?当时情况紧急,绣使暴露行踪,劫匪要逃,杀他也无可厚非。” “行迹已经暴露了,杀他又有何用?”陆铮笔不停歇,“谁拔的刀?” “我。我将刀拔了出来,问她是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处的。” “后来副指挥使劝崔家娘子的话,你可还记得?” “他说:既已定了县主府,就踏实在家待嫁,莫要再乱闯。” 灯光愈来愈弱,豆大的火焰,如同韦不琛的神志。他也是习武之人,功夫也不算太差,在这小屋中,竟如同瘦弱的书生一般毫无力气。 “副指挥使如何知道她定了县主府?” “因为庚——”韦不琛立刻醒悟过来,“崔家娘子自己说的。” 陆铮恍若未闻,转而询问其他:“蔡胜远等人可落网了?” “不曾。” 吹吹墨迹,陆铮将卷宗合上,这才将门打开。 烛火一跳,屋内恢复了光明。 “陆执笔所写,不给我画押吗?”韦不琛如大梦初醒,掌心大汗淋漓。 “卷宗仅圣人可读。又不是衙门讯问,不需要画押。” “韦某如何知道你所书是否属实?” 感受到了韦不琛的敌意,他也不奇怪。银台司与绣衣直使一直就没有和平相处过。这也是圣人乐于见到的。 “在下身为执笔,自然会恪尽职守。” “那倒也未必。”韦不琛冷言道,“你与那崔家娘子,为何在浮思阁问话,身边还带着小厮。如今韦某复令,却要关在密室之中?” 陆铮将卷宗收入怀中,才道:“银台司自有银台司的道理。我们也不曾过问你韦使者为何要跟到浮思阁。都是为圣人办事,大家各尽其责便罢了。” 崔礼礼是受害者,经历生死考验,要在舒适之处问答方才能回忆准确。 而韦不琛这类受过训的,更要在严苛和密闭之处询问。细小的动作才会无所遁形。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韦不琛说。 送走韦不琛,陆铮将卷宗入了库,同僚们围了过来: “他喝茶没?” 陆铮坏笑着摇摇头。 “绣使那帮狗东西,疑心病还挺重!该!” 那杯茶并没有什么不妥。然而,不喝才是大大的不妥。 正式公函邀请,茶杯中不可能有毒。 怀疑杯中有药而不敢喝,意味着害怕被迷晕失去意识后,吐露真言。 这,就足以证明他们心中有遮掩之事。 这是陆铮自己的询问手法,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询问时却处处攻心。 与同僚们说了几句玩笑话,陆铮便收拾好东西回桃花渡。 小厮松间站在门口候了许久,见他出来立刻扔掉啃了一半的水梨,三两口咽了,用袖子擦擦嘴,迎上前来。 “公子,奴有两件事。一是,奴派去的人回话了,说推崔姑娘入水的人,跟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见了面。” 陆铮不禁失笑,那小丫头说蠢也蠢,说聪明也聪明。 “二是......”松间有些犹豫,咬咬牙,握着拳头,一股脑地说了,“刚才奴守在门口,看得真真的。崔姑娘一直等着那个绣使,直到他出来,二人又在外面说了好一阵子话才散。” 陆二脚下一顿,随即又抬起来,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崔姑娘自是有事要说的。” 才怪!松间撇撇嘴。 崔姑娘在柳河被人推入河中,公子是银台司的执笔,本该置之不理的。可公子当时就让他去追查了,还动用了藏在桃花渡里的舲卫。舲卫又不是县衙里的捕快,追什么凶查什么案。 这上赶着去帮忙的嘴脸,松间是生平头一回见,元阳公主若看见了还不定怎么笑公子呢。 果然公子没走两步,又停下来,没好气地对着松间一通批评:“你学的唇语可是还给师父了?我觉得你可以再去学学。” 含沙射影!松间有些委屈:“奴想读的,可实在太远。那韦使者又不是常人。后来奴花钱找了一个小乞儿过去,偷听了一两嘴。” 陆二公子没有说话,没说听也没说不听。 “小乞儿只听见崔姑娘跟韦使者道谢,又说要送礼,韦使者给拒绝了。说她若想嫁入县主府,要少跟一些游蜂戏蝶的人在一起厮混。” 松间越说越气,“您说这‘游蜂戏蝶的人’还能指的是谁,不就是您吗?他一个绣衣使者,又好到哪里去了?有什么资格指摘您和崔姑娘?” “那她怎么说?” “还说呢,崔姑娘感谢得很。”松间用鼻子哼哼了两声,“还说要请他去茱萸楼吃饭。韦使者竟答应了。” 这个小狐狸,只怕又有什么鬼主意。多半是为了查宣平侯府的事找上绣使了。 陆铮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公子,等等奴啊,您去哪儿?” “吃饭。” 第41章 我是大头菜 茱萸楼。 一间厢房,三双眼睛。 崔礼礼十分不悦。 晌午见韦不琛进了银台司,她就遣春华去茱萸楼订了一桌子菜。 她守在银台司门口,特地等着韦不琛出来,笑晏晏地道:“相请不如偶遇。本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韦使者回家冷锅冷灶的,现生火多不方便,不如顺道去吃点热闹的。” 韦不琛独身一人,难得热闹,毕然是愿意的。她也就正好跟未来的绣衣副指挥使套套近乎。 一切计划得天衣无缝,可他陆二来凑什么热闹? 现在倒好,多一双眼睛盯着,她怎么两面三刀,怎么见鬼说鬼话?怎么无事献殷勤? 韦不琛更是不悦。 原本崔礼礼相邀他是不想来的。 只是今日特殊,很快拾叶就会带着凶手背后之人是十七的消息回来,若是能助拾叶进内院,县主府内院就有了自己人,圣人那里也好请功。 还有一个小小的缘由。当她说到冷锅冷灶的时候,就像见过他回家生火一般。他的确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总之,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原以为就他二人,他也正好可以找个机会劝告她几句。 谁知又来了陆铮。 下午在银台司已经耗费了一大半的体力,现在在看到陆铮,他心中更是烦闷。 一屋子三个人,最高兴的莫过于陆铮了。 许久未吃蜀菜,滋味就是不一样。 “这蜀菜,就像是得不到的女人。”陆铮笑意发自肺腑,“辣,还香。” 他意气风发又风流戏谑的模样,和下午在银台司密室中,判若两人。京中没有人去追究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陆铮,因为纨绔的陆铮更值得他们唾弃。 韦不琛闻言眉头有几许薄怒,筷子纹丝未动。 “想不到陆执笔也爱吃蜀菜。”崔礼礼咬着后槽牙笑着。 “吃菜,就跟女人一样,不能每天都吃同一道菜,今天吃蜀菜,明日吃扬州菜,后日吃京菜,换着来,才不会腻。” 陆铮收到崔礼礼警告的眼神,揶揄起她来,“崔姑娘是哪个菜呢?” 崔礼礼实在憋不住了:“我是个大头菜!”一个头两个大的大头菜。 陆铮仰天大笑:“崔姑娘当真是有趣!” 韦不琛坐在一旁,看他俩你来我往,觉得崔礼礼还是太轻浮,沈延要娶崔礼礼背后的缘由他不清楚,但必然是为了崔礼礼的生庚。否则这样的女子又有谁看得上? 他皱着眉头道:“食不言寝不语。” 崔礼礼和陆铮俱是一愣,聚在一起吃饭不说话,又做什么呢? 说话间,小二捧着一个食盒进来了。 打开食盒,一碟子说不出名字的菜,细细长长,炸得金黄。 “哎!”陆铮脸上笑意不减,特地给两人一人夹了一根,“今日在银台司款待不周,韦使者辛苦了。特遣人花重金做了这道菜,在京城也算是独一份。来!尝尝。” 见韦不琛迟迟不动筷子,他又道:“韦使者不会又怕我下毒吧?下午的茶可真没有毒。” 崔礼礼自然不怕,夹起来就放嘴里。 “如何?” “里面裹的东西吃不出来,但外面的面糊挂的厚薄适中,酥脆可口。” 韦不琛只浅咬了一口,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笋丝?”崔礼礼问着,又夹了一根放嘴里。 “我以为你要说是大头菜丝呢!”陆铮笑得肆无忌惮,好一阵子才勾着嘴唇说道:“这是取双须鲇鱼的胡须炸制而成。” 鲇鱼?一条鲇鱼就两根须,这一盘子少说也要三十条鱼吧!鲇鱼在京中价贵,这一碟子炸鱼须,怎么也要二三十两银子。多少普通百姓一年的嚼用。 再想想,九春楼也是他盘下来丢给自己出气的。崔礼礼不禁怀疑究竟谁才是京城首富。 转过头看一身绣衣洗得泛白的韦不琛,这面无表情的朴素绣使才是她今晚要好好招待的客人。 反正陆二公子掏银子,她自然慷他人之慨,取来一双干净筷子夹了一大夹:“陆执笔所赠之菜着实金贵,难得一见。韦大人多吃些。” 陆铮一听,挑了眉。这小丫头,叫自己“陆执笔”,叫他“韦大人”。果然是有求于人,身段低啊。 “哦,对了,”他放下筷子,“我方才是准备回桃花渡的,后来得了一个消息,顺道来了茱萸楼。” 那是顺道吗?桃花渡在东南,茱萸楼在西南。陆铮一定是特地过来的。莫非是如柏有消息了? “不知陆大人有何消息?” 啧啧啧,果然称呼又变了。 “松间!”陆铮叫来了候在外面的人。 “公子。” “说吧。” 松间看看坐在一旁的韦不琛,当着绣使说? 那肯定不能说公子养了多年的舲卫。 “那日姑娘落水,公子就遣奴去追那个凶手,可巧今日就追到了。” 韦不琛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原来陆铮来此是为了这事。拾叶慢了。不,是绣使慢了。他们为何要当着自己面说此事?是要借绣使之力吗? “只是那夜天黑,面容看不真切,崔姑娘说那人身上有些怪异的气味,小人便想了个取巧的法子,勾下来他身上的布料。” 崔礼礼接过布料,一闻,连忙问道:“你在何处找到他的?” “奴跟着那个人,一直跟到城南的宣沟巷,竟发现了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 “我猜得没错!他定是怀恨在心。可我记得城南宣沟巷附近都是卖鱼卖虾的,十七公子为何会在那里?” 崔礼礼不记得前世十七公子是怎么被抓的了,但是这一世,他对她不仁,她自然不会任人宰割。 松间想了想,说得活灵活现:“方才公子遣奴去买鲇鱼,正好路过看了一眼。原来这巷子尽头有一间屋子,只站在门口都能闻到这味道。奴扒着窗户看,正好看见十七公子和那凶手在说话。” 陆铮取过布料递给了韦不琛,又说道:“韦使者可识得这气味?” 韦不琛手搓了搓布料,是寻常的粗布,闻起来又香又腥,放在鱼虾市场之中,定然能够掩盖。 有掩盖,就有见不得人的事。 这是何物,他不确定。但是他确定的是十七公子的背后是那个紫衣姑娘。 而他,欠紫衣姑娘一个人情。 第42章 公子的夙愿 “陆某不过是银台司执笔,若非圣人发话,绝不会越矩调查此事。但事涉勋爵之家,报京兆府自是行不通的,韦使者可能要费心了。也不枉崔姑娘这一桌酒菜。” 崔礼礼觉得陆二这两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再看他眉眼,顿时顺眼又顺心了不少。 长得漂亮的人,就该说漂亮话,办漂亮事,当什么纨绔?! 她站起来,款款地对着韦不琛行了一个大礼:“七夕之夜,我被歹人推入水中,若非家中护卫,早已命丧黄泉,还请韦大人帮忙查清此事。” 韦不琛想拒绝的。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一把芝麻落地上,都能沾上几个权贵。绣使即便是监察百官和权贵,却也不可能芝麻绿豆大的事都管。 更何况他还欠着一个人情。 若是只有崔礼礼一人在此,他便会想法子让拾叶抓住那个凶手,捉拿归案,送到京兆府,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现在多出一个银台司执笔,偏又让他的小厮查到十七公子,这就不好办了。 后发制于人,留在此地等拾叶回话的意义已经不大,不如早些回去将布料上的味道彻查清楚。 再转念一想,崔礼礼将来是要进县主府的,还真要出出力才行。 他站了起来:“此事,我会禀报指挥使。” 崔礼礼原想着再把爹娘的结交之心表达一下,陆二在此,也不方便,只得作罢。 一桌子重油重盐的蜀菜,吃得寡淡无味,三人很快散了场。 陆铮还想多问几句,哪知崔礼礼扭身就上了车,眼看着马车吱吱呀呀地渐行渐远,他站在原地,有些失趣。 黑马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胳膊,他回过神道:“松间,你派人去查那玩意的来源。” 布料上味道的特征,他记得清楚,银台司也有记录,应该是底耶散。早被圣人下诏禁止之物,为何又会出现在京城? 松间跟随他多年,早就做在了前面:“已遣人去查了。宣沟巷那里,奴也留了人手盯着。” 陆铮再抬头,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他总觉得她知道点什么,没跟他说。 “公子为何要将此事当着绣使说出来?银台司这边也可以直接奏请圣听。” “事涉权贵,若只是我们上奏,圣人即便要查,也会暗中进行。” 松间懂了。 绣衣直使与银台司早已成对立之势,若都上禀了,圣人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事势必要公开调查,自然是好过不了了之。 陆铮回到桃花渡,蓝巧儿迎上来,见他面色严肃,媚眼一抛,嗔他来得太晚,将他推进了屋。 蓝巧儿关上门,整了整衣襟,一转身,脸上已无媚态。 陆铮脸上一扫裘马轻狂的模样,黑眸深不见底:“底耶散查得如何?” 底耶散源自贤豆国,跟着船队进了芮国。先帝弥留时曾风靡京城,后来禁海令一下,就不从海上走了,而是从西域走马进来。 圣人登基后发现此物致幻致死,便将此物列为禁物。京城之中几乎绝迹。 蓝巧儿半跪在地:“公子,奴今日看到布料就遣舲卫去查了,尚未得到消息。这东西味道腥,从沙漠走马极易被人发现。跟渔船进来是最合适不过的。” “奴让舲卫去查渔船的上货记录,只是京城离南海距离远,需要一些时日。” 能从沿海进到京城,沿途关卡层层,这岂是寻常百姓和商贾可以做到的? 银台司汇总了芮国各关卡文书,应该是可以有迹可循。 “公子,奴还想到一件事。”蓝巧儿沉声道,“渔船只可在近海捕捞,去不了远海,更去不了贤豆国。” 陆铮明白,禁海令之后,远海没有大船往来。唯一能走的只能是官船或是战船。 这几年没有战事,战船自是不可能的。至于官船的往来记录,他烂熟于心,兴许又有遗漏之处。 沉吟片刻道:“舲卫有了消息速来通报。” 蓝巧儿应了令,下去安排,回来见松间守在门口,朝屋里瞟了一眼,悄声问道: “这是有大案了?这么大动静。”公子连自己的舲卫都动了。 松间看看蓝巧儿,想着她终究是个女子,又日日陪在公子身边。若告诉她公子是为了崔家小娘子,万一她吃起醋来,公子可就麻烦了。 “公子的心气你还不知道?”松间叹了一口气。 蓝巧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公子一身武艺在银台司当执笔,将军府里也不好待,憋屈得只能在桃花渡里留宿。 年少时就发愿要出海远航,还偷偷豢养了一支舲卫队,只是至今也未曾如愿出海。 这两年圣人也有意松动松动,曾派了几艘官船出海。公子得知是极为高兴,也翘首盼着。 如今这底耶散一出,若真出自海上,只怕海禁又开不了了。公子的愿望只怕…… “蓝巧儿!”屋子里某人声音还是不怎么爽利。 蓝巧儿连忙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松间又问是何事。 蓝巧儿怪道:“不是吃过饭回来的吗?怎么又要吃面了。” “别提了,别提了。”一晚上好好一桌子蜀菜,愣是没吃两口。那一碟子炸鲇鱼须啊,几十两银子,他还没尝过呢,放凉了,也不脆了。 松间摇摇头,催她快去置办:“给我也来碗面,多放点肉!” 。 拾叶去茱萸楼回话扑了个空,到郭久那边一问,便得知是银台司陆铮那边先查到了歹人的下落。又折回到宣沟巷,想要进屋去找些有利于查证之物。 十七公子早已离开,黄有德吸了一些底耶散,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锁上门离开了。 拾叶没有撬锁,而是翻身上了屋顶,从屋顶揭开瓦片,跳了进去。 屋内气味极重,他捂着口鼻,翻了几个柜子都一无所获。 一转身,叮铃咣当的,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一看,是几只大大小小的瓷瓶子,揭开瓶盖,果然一股奇异的味道飘了出来。 他捡了一个小瓶子揣入怀中,再纵身上梁,从屋顶跳了出来。径直回了崔家,将瓶子交给了崔礼礼。 “办得极好。”崔礼礼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证物,简直如有神助。“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 崔礼礼去了爹娘的院子,傅氏正指挥着几个仆妇替崔万锦收拾行装。 傅氏一件长袍一件袄子地配着,交给林妈妈,林妈妈又检查了一遍,交给仆妇们叠好放进箱子里。 傅氏道:“你这次去,别待太久,礼礼说的很有道理,那帮子邯枝人极有可能入冬前来抢。捡着紧要的物件和人带回来就是了。” 崔万锦端着一碗参茶喝了,又将人参拈起来嚼着吃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傅氏终究不放心,又让林妈妈加了一件毛氅压进箱子:“礼礼这次遇险,歹人还未抓着,你这头又要走,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第43章 贵人的药渣 崔礼礼没有进屋,在门缝里“咘嘶”了两声。 崔万锦转过头来,见是女儿在朝他招手,将碗一放,呸呸呸地将嘴里的药渣吐了出来,对傅氏低声说道:“礼礼找我有话说,我先去听听,再回来告诉你。” 傅氏心中不免又起了龃龉。 自从那次打了女儿,她离自己就越来越远了,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要背着自己讲呢? “你让她进来吧,我出去。”傅氏有些赌气。 崔万锦拉了她一把:“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罢,推门出去,还贴心地将门拉紧了。 “爹,娘在里头,有些话我不好说,怕她担忧惹得心疾犯了。” “究竟何事?” “您去北方收铺子,收得了多少收多少,有些损失也无妨,铺子不用卖。务必要在入冬之前回来。今年夏季炎热,冬季必有大雪,若不及时回来,堵在路上,若邯枝人再来,可如何是好?” 崔礼礼记得前世入冬后,北方有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人,这也是邯枝人南下的主要缘由。 崔万锦拍拍肚皮:“你放心,我用不着那么久,现在才七月,我九月必然能回来。只是今年中秋没法子在家中过了。” “您安心去办事,早些回来,我和娘才踏实。中秋不中秋的,也不在这一个节日。” 和女儿说完,崔万锦推门进屋,笑道:“你听见了吧,女儿是怕你担心。” 傅氏稍微放宽了心,捧着心口道:“你说,我哪一点不是为她好。自己的亲骨肉,怎么可能舍得受苦?” 崔万锦挥挥手让林妈妈带着仆妇们下去,才又劝道: “我原先也认为你说得极对,只是自从画像议亲之后,礼礼性格再不如从前那般。” 议亲之前,女儿根本就是傅氏的模样,温良恭俭让,妇德妇工都是极好的。可议亲那段时间,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想法也变了,性子也变了。 傅氏也是一怔。 “女大十八变,你还没看出来?从接九春楼开始,她就没想着嫁人这件事。”崔万锦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又说道,“你若一味强逼她再按着你的路子走,只怕她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女子怎能不嫁人?难道老了,还待在崔家?就算我们容得了她,别人容得了她吗?”傅氏急得脸又白了。 崔万锦一时语塞,他知道她说得对。这个世道容不下出格的女子,除非一辈子不出门,否则谁又顶得住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 “我的意思是,你慢慢来。她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没有遇到可心之人,待有了心仪的人选,你还担心什么?” 傅氏想起春华说礼礼有已有了心仪之人,觉得崔万锦说得不无道理。女子一旦动了情,就巴不得长相厮守。到时候就自然会素手烹羹汤了。 “你也莫要再打她。她是个主意极正的,你看她在望江楼安排春华去九春楼置办的那些手段,哪里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倒像个当家主母。说句你不愿听的,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喽。” 崔万锦三言两语将傅氏哄得心情平复了不少。第二日一早就离家北上。 也不知是不是崔万锦的话入了傅氏的耳,崔礼礼出门,傅氏也没有再管,只叮嘱她带上拾叶,注意安全。 崔礼礼带着春华和拾叶先进了九春楼。 吴掌柜迎上来说,如柏回来了,又面露难色地说:“只是有些不妥。” 三日不见,莫非被公主榨磨成“药渣”了? 崔礼礼心头一凉,快步走向如柏的屋子。 如柏屋子外聚集了好些小倌。小倌们凑在一起闲言碎语,又觉得这好福气没落到自己头上,又觉得东家偏心。 “东家来了,快让开。”春华喊了一声,小倌们这才分了一条路出来行礼。 如柏屋门口站着两个侍女,又站了两个护卫。 见到崔礼礼来了,侍女上前说道:“崔姑娘,林从官已候您多时了。” 林从官是谁?崔礼礼推门而入,屋内正站着一身公主府制衣的如柏,人倒也没见憔悴,只是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 莫非鏖战了两天两夜,得了青眼,所以一跃成了从官? 见到崔礼礼,如柏跪拜在地:“奴拜见东家。” “既然当了公主府的从官,以后你的东家就只能是元阳公主。”崔礼礼要扶他起来。 如柏不肯起身,伏在地上:“奴谢东家提携之恩,此恩必报。” “如柏,是不是恩,为时尚早。自来宫廷之中,水深火热,你的前路并非坦途。一定要谨言慎行,多听少说。” 崔礼礼将他扶起来,又低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挂着你娘冤死之事,只是你记住,人生没有重来之机,只有你的命才是你自己的,说什么也不能舍弃。” “奴记住了。” “你的卖身契,吴掌柜想必已经给你了。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官,我就是民。再见面时,莫要失了礼数。” “奴记住了。” 如柏打开门,侍女和护卫们迎了上来,崔礼礼施施然行礼:“林从官慢走。” 林从官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送走如柏,面对廊下的三十七名小倌,崔礼礼有些落寞。 最看得上眼的小倌成了别人的。剩下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也成了别人的。 小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东家,都等着她说几句话。 吴掌柜连忙趁机训诫道:“你们给我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话不该说,就烂肚子里。别让我听见你们跟人提起什么不该提的。”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倌道:“若是他伺候过的那些贵人说出去,奴又管不住。” 崔礼礼上前几步,站在他们面前:“如柏得了女贵人的青眼,我知你们觉得不公,为何不是你们。因为他是个寡言少语的,贵人们觉得他本分,这才放心。” 小倌们没有说话,崔礼礼对着三十七张俊俏的面孔,拉不起来半点威严,说话的声音轻柔,但字字句句直击人心: “你们羡慕他有了好去处。可曾想过在九春楼,至少有个安静之所,没人瞧不起你们。离了这里,就没有遮风避雨之处,全靠自己。人人指指点点,你们觉得这日子会好过?” “你们若是将来有了好去处,我不会拦着。但我还是会问一句,这么大的‘福气’,你们接不接得住?” 她杏眼低垂,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怜悯: “你们觉得自己不俗,腹有诗书又舞笔弄琴。在大部分贵人眼里,不过是一根提气的人参罢了,再金贵呢,终有熬成药渣的时候。” 人生苦短,以身侍人,终是粉身碎骨。 第44章 十六字箴言 崔礼礼自认为说得很透彻了。 小倌们却不这么想。 他们满眼都是如柏的那一身从官衣裳,满心都是重蹈覆辙后的富贵荣华。 舒栾眼神幽幽地黯了:“奴除了伺候人,其他什么也不会啊。” 小倌们纷纷点头。 “奴反正是认命了,只要能多伺候些女贵人就好。” “对对对,就算是药渣,也要做女贵人的药渣。” “她们也规矩,不过是逗逗乐子,连手都不怎么碰。”不像那些油腻的男客,动不动就扯腰带。 小倌们身形虽高,志向不高。 谁都可以选择做个附庸,尤其是他们这样出身贱籍的人,生如浮萍,命如草芥,不应该被唾弃。 崔礼礼走到小倌中间,像是崇山峻岭中的一块洼地。 “你们长得好,是老天爷赏饭吃。可是女贵人上九春楼图什么?跟你们吟诗作对吗?还是听你们说几句奉承话?” 吟诗作对自有书院的先生。听奉承话就更不用他们了。 她拉起几个小倌的胳膊,挨个捏了捏,有些失望地摇头。 人果然是贪心的。 初见他们时,觉得这也好,那也好。仿佛老鼠掉进蜜糖罐子里。现在再看,觉得他们这也欠缺,那也不足。 “知道女贵人喜欢什么样的吗?” 小倌们面面相觑。 “孔武有力,面若冠玉,饱读诗书,进退有节。”崔礼礼说出了心中的十六字箴言。 再纤纤玉指一抬,小倌们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 是拾叶。 在众人的注视下,拾叶眼神闪了闪,姑娘是在说她喜欢自己这样的吗? 他的手覆在腰间的那只小狗上,只觉得心跳的声音都变成了三个字:“从了吧,从了吧。” 姑娘会不会只是打个比方? 他会识字写字,作为护卫和线人足够了。可饱读诗书,这四个字实在是够不上的。 在他看来,这世间能符合这十六个字的,也只有韦大人了。 正想着,只见崔礼礼手指头抬了抬:“拾叶,别发呆,你去扛几袋子米,带他们去后院练练,教几个动作。” “东家这是何意?”吴掌柜甚是不解。 “他们年纪见长,心思自然多起来。要想有出路,除了琴棋书画这样的风雅之技,还要有体力。让他们每日抽空练练。这胳膊、腿、还有腰都要练。” 胳膊,腿,和腰...... 吴掌柜一下子就懂了。只是他没想到这小丫头一般的女东家也懂这个。 富贵人家的女儿果然是懂事早啊。 “吴掌柜也要物色一些新倌人才是。这人就像菜,今天吃蜀菜,明日吃扬州菜,后日吃京菜,九春楼来来回回这几个人,我都看腻了,更何况贵人们。”崔礼礼把陆铮的话送给了吴掌柜。 吴掌柜也觉得这些日子,流水不如从前了。好几年都没有招过新人,还走了云衣和如柏,的确该进一些新鲜的面孔了。 安排妥当九春楼的内务,崔礼礼踏上阶梯,想要回到自己的厢房之中,不料一个不留神,踩着自己的裙裾,绊了一跤,双手扑在楼梯上。 “姑娘——”春华跟在身后没来得及扶,急切地上前来查看,只见她雪白细嫩的手腕被木刺刮出几个伤口来。 吴掌柜连忙取来几瓶子伤药。 春华仔细上了药,又吹了吹:“姑娘可疼?” 崔礼礼却盯着那几瓶子伤药觉得眼熟,想着想着,从身上取出昨夜拾叶从宣沟巷带回来的瓷瓶。 一模一样。 瓶子是极普通的青瓷,没有花纹。 “吴掌柜你这伤药从何而来?” 吴掌柜抓抓耳朵,一下子还说不清楚,这种伤药太常见了,随手买一瓶谁会记得从何处买的呢? 他想了想,忽然记起:“记不清了,但若说顺手买,我总在前面的太医局熟药所随手拿一瓶。” 太医局? 崔礼礼顾不得自己手腕的伤,带着春华就朝熟药所去。 熟药所并不远,几百米的路程。毕竟是太医局开的,门脸不小,人来人往。 崔礼礼提着裙子,进去寻了一个药房伙计。展示了伤口说要买伤药。 药房伙计忙不过来,指了一下旁边的柜子:“十文钱,自己去那边找。” 柜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药瓶子。都是常见的跌打损伤的小药,瓶子也各不相同。 其中伤药果然是青瓷瓶。崔礼礼取了药,又示意春华多掏些银子给伙计。 “请问,可有去痕霜?我家姑娘担心留下疤痕。要好的那种。” 伙计一看银子,抬了头,堆着笑指向屏风后的单间,道:“有的,姑娘请随我来。” 果然还是钱好使啊。 春华搀扶着崔礼礼拐到屏风后面。伙计端出一盘子大小各异的药瓶,殷勤地介绍起来。 崔礼礼一个一个地摸着药瓶,似乎是不能决定哪个药。 “小人看姑娘也是金贵之人,不如试试这个最好的太白七星霜。用白芷、白术、白豆蔻、白菊、白珍珠、白燕儿窝和白雪雪水调配而成。”伙计说着取出一个贝母镶嵌的圆盒。 崔礼礼取了一点试了试,味道不错,很满意,冲春华点点头,又皱着眉头道: “这瓶子太大,出门不方便揣着,可有这样的小瓶子?”她指了指方才十文钱买的伤药瓶子。 伙计自然说道:“有的有的。” 春华掏了银子, “这圆盒子我就不要了。你帮我装进小瓶子里吧。” 贝母盒子不要,要瓷瓶子,伙计觉得遇到个傻大姐。乐呵呵地将太白七星霜一点一点分装进青瓷瓶中。 崔礼礼捧着小脸,天真地笑着:“我看你们这瓶子倒小巧精致,别处还不曾见过,是你们自己特制的药瓶吗?” “是,我们可是太医局,药瓶都是瓷器局特制的,别处可买不着。” “那也未必,”春华圆溜溜的眼睛一扬,挑起刺来,“这瓶子药用完了,瓶子不就留下来了吗。说不定别人灌点药,装里面,也能卖钱呢。再说,瓷器局就只给你们一家做这个瓷器吗?” 伙计自然不服:“那是当然!谁都知道熟药所就此一家,封蜡上有我们的章,只要不是在我们熟药所买的,就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 崔礼礼站起身,笑眯眯地谢过伙计,揣着几个药瓶离开了太医局。 第45章 宣沟巷遇险 “姑娘预备如何查呢?”春华跟在崔礼礼身后,惴惴不安地进了九春楼。 进了屋,关上门。崔礼礼将拾叶取回来的瓶子拿出来仔细查看了一番。 与刚才太医局熟药所用的红色封蜡不同,瓶口的封蜡残余是棕色。瓶底还挂着一些残余的殷红粉末,底耶散。 崔礼礼有些犹豫不决。 这个证物该如何交出去,交给谁?陆铮?韦不琛?还是直接送到京兆府? 光交一个证物也无法置十七公子于死地。直接带京兆府的人去宣沟巷,又极易走漏风声。毕竟他背后还有宣平侯府撑腰。名门不会看重他一个庶子的性命,可看重的是整个家门的荣辱。 崔礼礼决定再去一趟宣沟巷。 走进后院去寻拾叶。哪知一进去,小倌们不是哎唷哎唷地坐在地上,就是涨红了脸咬着牙扛米袋子,两条腿忽闪得像摇扇子一般。 “东家,不行了,受不了了。为什么要扛米袋子?贵人家也不需要我去做粗活吧?” 崔礼礼笑道:“两袋子米,可不就一个人的重量吗?那日如柏可是将女贵人抱出九春楼的,你们要有这力气,就不用练。” 小倌们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哼哼哈嘿地扛起米袋子来。 “拾叶,你跟我走。”崔礼礼招招手。 主仆三人上了马车。 天擦黑时,车在宣沟巷前一个路口就停了。 还未走进宣沟巷,就一股浓烈的鱼腥气味扑面而来。 鱼摊零零星星地收摊了,鱼鳞,鱼肠,鱼胆,花花绿绿地四处散落,有几只野猫儿正叼一条烂鱼打架。 漉漉的地面,分不清是泥还是鱼血,又或是其他。踩上去滑腻腻的,黏糊糊的。 “姑娘,小心滑。”春华戴着幂笠扶了一把同样戴着幂笠的崔礼礼。 拾叶走在前面引路,在宣沟巷里寻了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小茶铺子,坐了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十七等人那条暗巷的入口。 “我看前面还有一个鱼摊,拾叶你跟着春华去买些鱼虾。顺道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人。” “姑娘,您一人坐在这里,怕有危险。” “不怕,大白天的,人来人往,你们快去快回便是。” 执拗不过,春华拉着拾叶便走了。 崔礼礼坐在小茶铺里,叫了一碗凉茶。不一会,小二端来一碗茶:“客官请用茶。” 她端起茶碗来看了看茶汤,没有动。 小二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有脏东西?我替您换一碗?” 幂笠摇了摇:“我还不渴,一会儿喝。” 小二转过身,用肩上的帕子擦擦脸上的汗,走进了里屋,对屋里人讲:“她好像起了疑心了,没有喝茶。” “妈的,还挺仔细。你是哪里漏了破绽?”屋里那人一脸的络腮胡,正是当日陪着十七公子大闹九春楼的帮手之一。 小二想不通:“我也不知道,别是认错了?” “蠢货!她自己戴着幂笠,身边那个护卫可没戴!她刚才不是还说话了吗!错不了!” “不如趁现在她身边没人,咱们硬上把她抓了,省的那护卫回来,我们费事。” 络腮胡觉得极有道理。 两人悄悄走到崔礼礼身边,一人遮挡旁人的视线,一人将刀刃架在了崔礼礼的脖子上。 崔礼礼低呼了一声,想要挣扎。 络腮胡顶了顶刀,压着声音恶狠狠地道:“臭娘们,别乱动,否则小爷这就要了你的命!” 崔礼礼也只能压着声音道:“你们可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络腮胡笑道:“老子身上背着十多条人命了,你看老子偿命了吗?你老实点,否则老子现在给你开膛破肚!” “我劝你们还是放了我,我的护卫就要回来了,你们打不过他的!” “你以为老子怕吗?臭娘们,老老实实跟我走!”络腮胡的刀压得更紧了。 崔礼礼只得乖乖就范,垂着头跟着络腮胡进了茶馆的后堂。 哪知一进去,居然看见十七公子正躺在神仙椅上,身边站着好几个人。 崔礼礼一惊。那拾叶他们岂不是扑了个空? 十七公子显然是刚吸完底耶散,一脸迷幻的醉意。见到崔礼礼被拖了进来,他咧开嘴一笑。 “哟,这是什么稀客啊。”没了牙,他的嘴唇瘪瘪的,说起话来唾沫横飞。 “公子,她丫头和护卫都去那边了,正好就抓了进来。” 十七公子迷瞪着眼,干瘪的脸上有了一丝快意:“你们以为我傻吗?屋子里少了一个瓶子,我能不知道?” 崔礼礼冷声道:“你吸食底耶散,是死罪,会牵连家门。” “家门?”十七公子嗓子有些干,又有痰,说起话来夹杂着呼噜呼噜的声音,十分刮耳,他指了指这个屋子,“这里,就是我的家门。” 崔礼礼环顾四周,神仙椅旁的小几上,果然有几瓶青瓷药瓶。还有两支玳瑁的小管,以及一坛黄酒。 “宣平侯府才是你的家门。” “宣平侯府?那是个鸟!!”他喊了一声!又弯下腰来:“怎么,你是想到宣平侯府给我做妾吗?啊?哈哈哈哈哈!” 他猖狂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咳起嗽来。身边的几个帮手给他递了茶水。 “七夕那日,是你们谁推我下水的?”崔礼礼趁此机会厉声问道。 “想知道?”十七公子喝了几口茶,润了喉,吐了一口痰。对身边一个面带刀疤的男子笑道,“这小娘子要找你报仇呢。” 刀疤脸淫笑道:“老子撞那一下,真他娘的销魂,该软的地方,那是相当的软,当时就觉得这么丢水里可惜了。想不到她命大,没死了。” 说罢,他的眼神又在崔礼礼身上扫了几下,虽然戴着幂笠,但这身段弯弯曲曲,实在是绝妙至极! 十七公子常年吸食底耶散,早已没了兴致,挥挥手:“赏你了。” “谢公子赏!”刀疤脸就要过来抓她。 “且慢!”崔礼礼急忙喊着挣扎了几下,身边的络腮胡立刻钳住她的手臂。 “十七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不过是议亲失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我的性命?!” “无冤无仇?”十七公子顿时就来了火气,从神仙椅上出溜下来,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他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嘴:“你说无冤无仇?要不是你,我能没有牙?!” “你吸食底耶散,没有牙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激怒了十七公子,他怒不可遏,让人去找来一把榔头:“来!把她的牙给我敲碎了!” 说罢,他一把掀开了崔礼礼的幂笠。 第46章 到底有多软 掀开幂笠,露出一张男子的面孔来。 他还精心打扮了一番,梳了发髻,挂了耳环,抹了口脂, 男子一张嘴,竟是女人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道:“哎呀,你竟然说我软?我哪里软?我一点都不软,我相当硬!” 最后一句,又恢复了男子粗声粗气的嗓音。 “糟了,上当了!”络腮胡喊了一声,只觉得抓在掌心的胳膊像泥鳅一般滑了出去。 “抓住他!杀了他!”十七公子惊吓之中,嘴忘了闭上,口涎四处飞溅,他跛着脚不住往后缩,拉来旁边的帮手替自己遮挡。 那男子身量不高,却极其灵活,猫着腰专攻下盘,这几个帮手不过学了几天粗浅的市井功夫,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十七公子见状已站立不起来,瘫在地上。 男子捉住他衣襟,将他提溜起来,举起拳头就要开打。 “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 “叫声爷爷,我就放了你。” 十七公子连忙挤着脸上的皮肉喊道:“爷爷,爷爷——”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男子笑嘻嘻地“哎”了一声:“想不到我未娶妻,就先得了一个便宜的侯爷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将十七公子如扔破鞋一般,丢在了地上。 打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崔礼礼,以及神色莫测的韦不琛。 “多谢了,松间。”崔礼礼施了一礼。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松间挥挥手,将塞在胸前的两坨破布扯了出来,扔在那刀疤脸的脸上:“软!让你说我软!” 松间又对着韦不琛拱拱手:“方才的对话,韦使者可都听清了吗?可还需要小人去直使写口供?” 韦不琛抿着唇,眉头微微一皱。站在一侧的郭久道:“不用了,我们都听清了。” 松间抱拳:“那小人便回银台司复命了。” 郭久一挥手,招呼几名绣使,将十七公子等人架了起来,再将屋内瓶瓶罐罐一应用具全都收走。 “且慢。”崔礼礼拦住了十七公子和刀疤脸, “你我不过是议亲不成,我家还送了你家五百两银子。你却要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就只能你死,我活了。” 说罢,她抬起脚狠狠地踹向十七公子的小腿胫骨。 吸食底耶散多年,他的腿骨已虚如空竹,咔嚓一声,硬生生地断了,骨头从皮肉中穿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十七痛得如一条病犬狂吠不已。 一旁的刀疤脸已吓得屏住呼吸,生怕这凶狠的婆娘想到了他。 “崔姑娘,不可!”郭久上前拦住:“此人乃重要人证,不可伤害。” 崔礼礼指向一旁的刀疤脸:“他不算重要人证吧?” 郭久有些为难地看向韦不琛。 韦不琛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眼神坚定,便转过身,冷声道:“带十七公子去治伤。” 郭久哪还不明白?下令几个绣使带着人走,独独留下刀疤脸。又怕出人命,自己守在门外。 崔礼礼冷声唤来拾叶:“他说我软,我也想看他究竟有多软。” 拾叶有些不明白。 春华‘哎呀’了一声:“你猪肉都吃了这么多了,还没劁过猪吗?” 刀疤脸闻言,吓得脖子都白了,夹着腿就往门外跑,却被拾叶剑柄一点,扑倒在地。 拾叶踩在刀疤脸的身上,抽出剑,迟迟没有动手。 “害怕?”崔礼礼看着他。 “不,心疼。”拾叶看着自己的剑,有点心疼。这把剑第一次见血,竟然是劁人。 崔礼礼了然,拔下头上的金簪,放进他手里:“用这个,用完就扔了,我金子多,不心疼。” 刀疤脸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又哭又喊,苦苦求饶。 拾叶握着金簪,手起簪落。 刀疤脸嗷了一声,被金簪钉在地上,痛得昏死过去。 崔礼礼递给拾叶一张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手法纯熟,可是练过。” 拾叶老老实实地道:“小时候劁过村里的羊。” 郭久回到韦不琛身边,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看担架上的两个人,将这一段讲得绘声绘色:“想不到,这崔小娘子竟是个狠人。拾叶这一刀,不,这一簪下去,估计能进内院了。” 韦不琛没有说话。 她出了气,对十七这头就不会逼太紧,留些余地,是好事。 她一向是个狠得下心的。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如此。 绣衣直使这样的阴森衙门,一般人都要绕道而行的。她却有胆子带着陆铮身边的松间过来寻他,说有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 抓十七公子,对绣使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是那布料上的味道来自于禁药底耶散,查禁药,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指挥使自然不会错过,立马就派了人手跟着来了。 如今人赃并获。待他将十七公子扔进绣使的暗牢中审讯一番,必能查出禁药的来源。 刚到绣衣直使门口,门口的小吏跑出来牵马,说道:“韦使者,指挥使大人一直催呢,请您回来了立刻去见他。” 韦不琛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往里走。穿过长长的甬道,推开一扇一扇的雕花门,终于进了一间不太透光的屋子。 指挥使穿着绛紫色的衣裳,身上的刺绣除了彘兽,还多了祥云与飞鸟。飞鸟的眼睛是用金线扎的,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精明的光。 韦不琛行了礼,转过身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副指挥使,又行了礼。 指挥使的语气不甚明朗:“韦使者,你立功了。” “属下不敢论功。” “不用谦虚,连圣人都知道你查到了底耶散。”指挥使淡淡道,“该记的功,是必须要记的。” 韦不琛暗忖。圣人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是陆铮上书的吗?还是指挥使自己上奏的? 指挥使道:“圣人说,绣衣直使应该全力追查蔡胜元一案——” 什么?韦不琛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至于底耶散一案,交由刑部主理。” 韦不琛以为陆铮会想法子来插手调查,哪料到不是银台司,也不是绣衣直使,而是刑部。 第47章 呀!采花大盗 崔礼礼回到家中,将刀疤脸伏法之事,说与傅氏听了。 傅氏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女儿仅用几日就将凶手抓住了,还......劁了那歹徒。 “好!就该这样!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做这种事。实在是......” 傅氏觉得解气,又下意识地觉得这报仇的法子说出去不好听。 刚想说什么,眼前又浮现起七夕女儿一脸煞白毫无生息地躺在地上的模样,又关切地问道:“可被人看见了?官府会不会追究你伤人?” 春华拉拉拾叶:“夫人,不是姑娘,是拾叶手起刀落。” 傅氏放下心来,唤林妈妈取一些银票来,赏了拾叶。 拾叶一看,竟有六百两之多。连忙跪下来推辞,又被傅氏拉了起来。 她越看拾叶越觉得是个可靠之人,拿着银票往他手中塞:“你是个男子,我总不好赏你什么首饰,这些钱你好好存着,将来给你找个好一些的丫头配了,娶亲生子,这钱总能用得着的。” 拾叶想说自己不会娶妻生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磕头谢赏。 大仇得报,崔礼礼却并不安心:“娘,宣平侯府那边得了消息,势必要找我们的,这几日最好闭门谢客,直到绣使那头给出个说法。” 傅氏点点头:“这个我倒也想到了。上次他们去你外祖家闹成那样,如今十七公子被抓,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您也不用太忧虑,毕竟他家嫡子还在户部,又是吸食底耶散这种杀头的事,我料定他们不会将事情扯到台面上来。” 傅氏摇摇头,抚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呀,还是太小。你想想,越是这样杀头的大事,他们越不会认。” “今日可是韦使者亲眼见了,亲耳听了,他抵赖不得的。” 竟然还有韦使者! 傅氏觉得这一下子得到的消息太多,人也太多,女儿都能指挥他了?还是说他为了保护礼礼,亲自出马? 门上来了一个仆妇,说曾老四寻春华有急事。春华出去了一会子,回来又递给崔礼礼一个裹成细棍的纸条。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陆二那个讨债鬼遣人递来的。 原来今日去宣沟巷之前,她担心自己去抓了十七公子出气,得不偿失,必须要有官府的人出面。便去寻了陆二帮忙。 陆二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银台司查不了案子。 崔礼礼气得跺脚,咬着牙就要去寻韦不琛。又被陆二给叫住了,说是虽然查不了案,但是可以出个人。 让她带着松间去寻韦不琛,又设下以桃代李的计策。松间学过唇语,更学过口技,模仿女子的声音不在话下。 可那陆二又说了,出人可以,但她必须要付出点代价。崔礼礼抓人心切,自然是应了。故而才有了宣沟巷的这一场。 讨债鬼来讨债,崔礼礼哪还有心思和傅氏闲聊,随口应付两句,便出了爹娘的院子,展开纸条一看:“我要看北边的‘那个图’”。 纸条边,还是画了一个狗洞和露在外面的狗屁股。 恬不知耻! 得寸进尺! 斯文败类! 崔礼礼哪能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七夕在九春楼,他问她可见过“那个图”,她误以为是春宫图,一时大意好胜,便说她没见过南方的。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见过北方的吗? 她以为早就一笔带过,哪知他还记得!难怪早上答应帮忙的时候,他一副得逞的模样,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姑娘,可要去?”春华有点犯愁,姑娘一天太忙了,这么多男人都等着见她,圣人去后宫也都是一天一个呀,姑娘这一天见了好几个了。再这么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崔礼礼咬咬唇,想说不去,又想着十七公子刚被抓,指不定以后还用得到他。过河拆桥的事,肯定不能做。 幸好月黑风高,爹也不在家。她正大光明地秉着烛火进了爹的书房。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在书房暗格中找到了“那个图”。 她将图往袖子里一揣,突然想起陆二写的纸条没有时间地点。这就怪不得她了。 她安安心心地回了屋。沐浴更衣绞头发,行云流水。 初秋并不寒冷,屋里还有些蚊子,春华领着几个小丫头提着熏笼在床上熏了一阵子。 转身见她靠在贵妃椅上,已有疲惫之态,扶着她到床上坐着,取来犀牛角梳子,替她刮刮头皮,顺顺长发,又按按太阳穴。 “姑娘今日累了,早些睡吧。” 崔礼礼嗯了一声,闭上眼,很快就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屋内煞白,咔嚓一声,头顶一道惊雷。 崔礼礼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浑身冒着汗,唤了几声春华,都没听见动静。她连忙下床去寻,却看见窗外有一道人影。 “是谁?谁在那里!”她揪着衣襟,惊呼起来,下一刻,那黑影推开窗,直接扑向崔礼礼。 春华听得动静,睡眼惺忪地秉着蜡烛从外屋进来:“姑娘——” 乖乖,不得了!是采花大盗! 姑娘被一个男人捂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响。 春华正要喊人,那男人低声道:“别喊!是我!” 春华借着点微光仔细一看,差点没哭出来—— 完了,完了,陆家老二来采花了! 她猛吸一口气,将手中的蜡烛吹灭。 姑娘那薄如蝉翼的里衣,是什么也遮不住啊!摸黑总好过春光乍泄吧。 崔礼礼被陆铮捂着嘴,又急又气。好不容易春华来了,以为她会过来救自己呢,哪知这小妮子竟然还吹灯拔蜡!怎么,还要不要送自己进洞房啊? 没了光,人的触觉和听觉就灵敏多了。 她里衣太薄了,陆铮贴着她的背,掌心,胸口,甚至腿都是滚烫又坚实的。他呼吸的声音低沉缓长,嘴唇就在她耳畔,热热的气息喷在她雪白的颈间。 十几年了啊。 再靠近男人,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毫不旖旎,没有脸红心跳。她不禁有些悲哀。 “我有急事要说。”陆铮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走神,只一心要说事。 回过神,崔礼礼老实地点点头。 陆铮这才松开她,春华连忙寻了一件外衣替她披上。 “银台司刚得到的消息,十七公子在刑部大牢里畏罪自杀了。” 第48章 是不是外人 崔礼礼也很吃惊,忘了问他怎么翻进崔家的。毕竟崔家是首富,家中护院也是不少的,更何况还有拾叶在外院。 “不是送去绣衣直使了吗?怎么又在刑部大牢?” 陆铮看看窗外,天边不停扯着闪电,打着惊雷,雨却一滴都没下来。 “应该是圣人下了旨。” 崔礼礼拢了拢外衣,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到窗边,思索了一会子,道:“十七公子肯定不是畏罪自杀。昨日松间要打他,他‘爷爷,爷爷’地求饶,这样的人,不可能畏罪自杀。” 陆铮与她并肩站着,淡淡地讽刺道:“刑部现在一团乌糟。他的腿骨被你踢断了,还能上吊呢。” “圣人为何要放到刑部来查此事?” 陆铮摇摇头:“以我对圣人的了解,他应该是将此事丢给绣使,再让银台司暗访。可不知这次怎么又变了。” “即便如此,陆执笔也不应该半夜闯进我一个未嫁女的房中。” 陆铮脸上的表情被雷电衬得讳莫如深: “此事紧急之处,不在于十七公子死了,而是银台司至今没有收到任何旨意,绣使那边,韦不琛也被调离了。所有证物连绣衣直使的门都没进,直接被转到刑部。你说幕后之人会怎么对付你?” 崔礼礼显然没有想得这么透彻。如果是要查禁药,前世十七公子的事爆出来也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更不曾听说谁家死了什么人。 她沉默了一会,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了陆铮:“陆大人,这个瓶子是我让拾叶从宣沟巷中取回的。里面残余的粉末就是底耶散。” “你还有证物?!”陆铮接过瓶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此物在你手中,作不得证物,顶多说明你手中有底耶散。倒是这瓶子可以查证一番。” “我也已查过,这药瓶是瓷器局专制的,原是供给太医局熟药所装伤药用。” 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还查了这么多!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色瓷白,嘴唇紧抿,眼眸中散着坚定的光。 他握紧瓷瓶,指腹摩挲着瓶沿:“我先收了这个瓶子,回银台司查一下。” “陆大人,”崔礼礼心中疑惑重重,“此事背后恐牵涉朝中之人,圣人不让你查,你为何还要查?” 陆铮一怔。他心中自是有答案的。崔礼礼与他虽没有龃龉,却也算不得是自己人。他的执着和绸缪,如何能跟一个外人说呢? 屋里和窗外都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雨突然下起来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窗边。 崔礼礼想了想,又从床头取来一物递给了陆铮:“喏,你要的‘那个图’。” 陆铮原是说笑,只想着逗逗她,所以没有留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没想到她真的有! 他借着桌上微弱的烛光,展开画卷一看,是北方走马用的舆图。 握着画卷的手指收紧,他抬头看她,她仍站在窗边背对着他,黑发如墨倾泻而下,小小的身姿倔强地立着。 他给她看过海舆图,她给他看了走马图。这应该算是自己人了吧? 陆铮正要说自己查案的缘由是为了出海。 不料,崔礼礼却抢先说了话: “如今你也看了我家的舆图,大可放心,我不会抖出去了。” 陆铮有些气结。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事,可再一想,便明白过来。 刚才自己说幕后人会对付她,半夜赶来送信,又找她要图,她多半误会自己怕她泄露秘密。 “我特地赶来是担心明早宣平侯府会来人找你们麻烦,原是想留个字条就走的,”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哪知正好打雷,把你给惊醒了。” “我查案,自是因为那张海舆图。圣人禁海几十年,是该开海禁了。此时冒出底耶散,只怕海禁又要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至于海舆图,我根本没担心过你会抖出去。” 一连串的话说完,他也觉得自己今晚有些费力不讨好。放下信和走马图,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崔礼礼低呼一声:“下着雨!” 夜雨如墨,他已消失在墨色之中。 崔礼礼哪里还睡得着,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她眼皮子有些沉,想要阖上眼睡一觉,却又觉得宣平侯府马上就要来人了。 春华进来几次,见她神色不对,悄声问道:“姑娘,昨晚出了何事?” “你让拾叶带上家中的护院,将所有的门户都看紧了,狗洞也堵上。全家闭门谢客。” “早上夫人已吩咐了闭门。奴婢这就去叫拾叶带着人再查看一番。” 崔礼礼心绪不宁,又道:“九春楼也要遣个人去提醒一下吴掌柜,一定要小心行事。” 春华点点头,出去了。 整个崔家严阵以待,一整日,又一整日。宣平侯府没有任何动作。 眼瞅着快到七月十五了,宣平侯府还未有动静。傅氏突然想起崔礼礼身上挂的红福袋未曾送回道偃建寺。一大早就到崔礼礼房中来商量归还红福袋的事。 崔礼礼这才将十七公子畏罪自杀的事说了。 傅氏有些按捺不住,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他们来闹一下,我反而觉得踏实些,毕竟是死了一个庶子。如今一点动静没有,我总担心出什么大事。要不,我去跟你外祖商量一下对策。” 崔礼礼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人家什么都没做,您让外祖做什么呢?” 傅郢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分钱的时候,肯定积极,出麻烦的时候,他避之不及。 如今宣平侯府死了庶子和底耶散的事还没有捅出来,只有几个人知道。娘去找傅郢帮忙,帮什么忙呢? 这时,王管事踉踉跄跄地跑到院子里喊:“夫人,姑娘,出事了!老爷出事了!” 崔礼礼心头一惊,连忙扶着傅氏往外走。 “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来。”傅氏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也失了血色。 王管事道:“我刚才接到北边来的信,说是崔家的十来个大的铺子,都被查封了。老爷也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傅氏眼前发黑,仍咬着牙站着:“何时的事?老爷现在人被关在何处?到底是为何查封?” 王管事道:“信上说是官府查到老爷半年的缗钱未缴,算下来有五万两之多,现在曲县、朗县、樊城的几个铺子都被查封了,这么下去,只怕京城的也快了。” 傅氏哪里关心铺子,跺着脚往外走,腿一软又差点摔倒。 崔礼礼一把扶住她,又问道:“我娘只关心我爹在哪,钱和铺子的事稍后再说。” 王管事擦擦汗,将信递给了她,又急慌慌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老爷关在哪里。信上也没说。” 傅氏“哎呀”了一声,手扶着额头,气急道:“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花多少银子,也要打听出来!” 第49章 回头不回头 王管事连连点头,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傅氏不敢晕,只靠着一口气强撑着。 若崔万锦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独活了。留在世上守着那些钱和铺子又有何用。又想着女儿的婚事还未有着落,若此时没了爹,又没了娘,女儿只怕更难了。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又怕女儿着急,背过身去硬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崔礼礼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前世爹可没有出现查缗的意外。显然这个意外是因为自己作为而导致的。 那根源还是在宣平侯府。 她转过身,看着母亲背对着自己偷偷抹泪,轻轻叹息,安抚道:“娘,爹不会有事。您现在不能光想着哭,而是要想想我们如何能帮到爹。我觉的此事与宣平侯府脱不了干系。” 傅氏含着泪,想了一想,薄唇紧紧绷着:“定是与他家干的!宣平侯的嫡长子包宗山就是在户部!” 这就对了。 崔礼礼记起上次在傅家,宣平侯话里话外都有恐吓之意,爹的应对之策也只是花银子。当时她不曾细想,现在想来,爹当时定然已经想到了包宗山的威胁。 商贾最怕的是查缗。哪怕爹是京城首富,也逃不过这一道关卡。 家中做着马匹生意,尤其是官马和马粮,就少不了跟朝廷官员们有些往来,而这种稳固的关系,通常都是银子堆出来的...... 崔礼礼拉着傅氏一起坐在书房中,待王管事回来,问了他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爹外账的账本在何处?” 王管事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无奈地摇摇头,作为仆从,知道主人的外账是大忌。:“姑娘有所不知,老爷这账都是自己做的,有些账也只能自己做,自己收。” “王叔,我知道您的顾虑。您跟随我爹几十年,几个管事之中,您到书房是最勤的,就算猜也能猜出来,只是您不敢说而已。” 崔礼礼行了一个大礼,“若我爹在,我自然会问他,只是如今我爹下落不明,只得恳请王叔指点,我们护住外账,就护住了我爹。您就是我家的功臣。” 王管事连忙侧身不受礼,又扶她起来,长叹一声“也罢”。 他看看门外是否有人偷听,又关上门,示意母女俩到书房内屋说话。 “老爷每年去北方查账,也是为了做账。只是怎么做的,我不甚清楚。但我跟着老爷去过几次,定县有几处铺子应该是销账用的。” 崔礼礼再要行礼,王管事连忙抬住:“我跟着老爷三十多年了,老爷还是学徒时,我就一直跟着,老爷起家属实不易。如今这世道,为商艰难。要挣钱,就要先花钱。哪个关节不用钱打通?就算有外账,也不过是用来填给那些当官的罢了。” “毕竟是犯了王法......”傅氏喃喃地道。 “夫人,小人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如今这算缗之法,查则死,算也是死,若严究起来,天底下商户没一个能活,商户死绝了,就没有缗钱可以收,国库又靠什么来充?各地的缗钱官,都是懂这个道理的,靠的是‘民不告官不究’,再花些银子通融通融,便罢了。” 崔礼礼这下是彻底明白了。 原来所有商户的小辫子都揪在户部手中,难怪宣平候谋而不发,死个不成器的庶子算什么?只要揪着爹的小辫子,谁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崔礼礼心中已有了谋划,还未出口,傅氏却道:“为今之计,要先打听老爷的下落。” 王管事便说已经差人去打听了,暂时没有回话。 又等了一日,才有了回话:“打听清楚了,老爷被收押在了樊城。” 傅氏几日茶饭不思,得了消息竟松了一口气:“樊城还好,那里不算太冷。” 她忽然来了精神,让林妈妈里给她梳头。 春华偷偷拽了拽崔礼礼的衣裳,悄声道:“姑娘,奴婢看着夫人这精神,不大对了呢?” 崔礼礼抿着唇,注视着傅氏穿戴整齐,又收拾起家当来。 “娘,您要做什么?” 傅氏从床里头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个掐金丝的楠木箱子来,箱子上挂了一把小锁。 她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锁,里面放着一些首饰,又整整齐齐地码着厚厚一叠银票和地契。她一一清点了一番,取出一只翠玉镯子戴在手上,再盖上箱子。 “娘——您要做什么?我们商量着来。”崔礼礼又唤了一声。 傅氏才抬起头来看她:“我去求你外祖。外祖曾经在樊城外放过三年,那边有不少官员都是他的旧部,总能说上话,搭把手。再不济也能照顾照顾。” 林妈妈实在不忍心,抹了一把老泪道:“夫人,这是您的嫁妆。家中不缺钱,您干嘛要动嫁妆啊。” 傅氏幽幽地道:“我的嫁妆里有小娘的那一份念想。”说罢,就要走。 林妈妈跪了下来,阻拦道:“正因为知道那是您的念想,老奴才不舍得您拿去找外太老爷。什么银子不是银子呢?非得拿有念想的银子和铺子吗?” 见傅氏心意已决,林妈妈又来拉崔礼礼:“姑娘,您快劝劝夫人吧!” 崔礼礼却没有阻拦,从傅氏的药柜中取出平日里控制心疾的药瓶,塞进林妈妈手中。 “林妈妈,外面下着雨,你带好伞,好生照顾着我娘。她要去试试,就让她去试试,说不定我外祖看在旧日的情分上,真能救出我爹呢。” 林妈妈无奈至极,却也只能搀扶着傅氏去了。 春华小声问道:“姑娘为何不跟着一起去求求外太老爷?” 盯着屋檐滴落的雨珠,崔礼礼淡淡地道:“我娘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春华一惊:“那还不去拦着夫人?这还下着雨,夫人平日里看着温和,其实脾气也是倔的,要进不去傅家,她的心疾犯了,又该如何?” 崔礼礼的眼眸一闪,似是前世三十五岁的她:“人总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的。” 而有些人可能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 娘是哪一种呢? 第50章 傅氏的南墙 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傅氏已在傅府门口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夫人......”林妈妈欲言又止。 自己家庶出的姑娘,回娘家还需要通传,到哪家都没有这样的道理,但傅家就这德行。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至于什么时候泼出去,就要看傅郢的心思了。 以前崔家红火的时候,傅郢也没将傅氏“泼出去”。 如今崔万锦出了事,那头又担着宣平侯府的人命,哪怕人是在刑部没的,可终究是崔礼礼带人去抓的。傅氏就只能是泼出去的水了。 傅氏抱着银钱箱子,站得太久,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林妈妈替她撑着伞:“夫人,要不咱们回去吧。您的身子要紧。” 傅氏倔强地摇摇头:“你再去问问。” 林妈妈一顿,问什么呢?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家女儿进娘家吗?还是问外太老爷为什么在家却谎称不在? 但凡他心中还念着点血肉亲情,也不至于让自己女儿冒雨站上一个多时辰。 高门大院里子女太多了,除了嫡出的那两三个,剩下的又有几个可以分到父亲和母亲的亲情呢? 林妈妈还是问了,小厮仍旧是一问三不知。 傅氏抱着银钱箱子的手紧了紧,这箱子里是她的嫁妆,有父亲和主母给的,也有小娘悄悄替她攒的。小娘最珍贵的玉镯,傅氏已取出来戴在手上。剩下的银钱和铺子,对于崔家家产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将银钱箱子托给小厮带进了府,又托了一句话:“求父亲大人帮忙周旋,崔万锦他罪不至死。” 小厮掂掂银钱箱子,抱着进了府。 傅家主母王氏是个富态的女人,穿着棕色的锦缎褙子,端端正正地站在傅郢身边。看到银钱箱子,她在心底暗暗皱眉,表面上却平淡地问道:“老爷如何想?可要写一封信去樊城?” 傅郢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步,又坐了下来:“不能写这信。” 王氏嘴角微微一动:“为何?” “如今国库空虚,邯枝国又有南下之势,军饷还没有着落。若要出兵,只怕还要重查缗钱。”傅郢想得的长远。 “还是老爷深谋远虑。”王氏眼睛落在银钱箱子上:“那这头怎么办?” “退回去吧。”傅郢挥挥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氏却道:“的确是要退回去的。自古嫁女,只有女儿死了,才会将嫁妆退回娘家......”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傅氏这是在以命相逼。当然,傅家也可以就此断了关联。 “随便你。”傅郢拂袖而去。 王氏目送着他离开,手才按在箱子上,身边的嬷嬷上前问道:“夫人,老爷这话是何意?” “如果要退,他就会说退了。”王氏嘴角挂着的皱纹愈发深了,“他说随便我,这意思不就明白了吗。” “还得是夫人通晓老爷的心意。老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的。”嬷嬷又道,“旭哥儿的三姑娘正议亲,少些这样的瓜葛,总是好的。”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将箱子收起来入库,遣人去大门:“就说老爷不在家。我们只是替老爷收了东西,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再说。” 下人得了话要走,王氏又叫住:“闭门谢客吧。”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万一倒在家门口,倒教街坊邻居逮着话头。 下人就这么回给了傅氏,便吆喝着几个小厮来关门。 傅氏是从这个大宅院里出来的。岂会不知道他们的盘算,想要抢在关门之前冲进去,却被小厮一把推开,倒在雨地里,溅了一身的泥。 小厮有些抱歉地道:“崔夫人,不好意思,小人手重了些。只是主人说关门,您要闯,确实不合适。” “崔夫人”三个字,重重刺伤了傅氏,比身上的泥泞更让她羞愤。 她想起用筷子打女儿的那一日的对话——“爹娘近在咫尺,却把门关得那么紧,连看一眼都怕带来麻烦”。 傅氏原以为自己的小娘能唤起傅郢的一些情分,自己毕竟也曾承欢膝下,被父亲抱过。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才明白,女儿的那句话,竟是说的自己。 林妈妈要去扶她,被她推开,咬着牙从泥地里爬起来,对小厮道:“父亲在家,我知道,他怕惹麻烦,我也知道。三姑娘议亲的事,若我们崔家能帮上忙,就请父亲送信到九春楼吧。” 小厮心想,三姑娘议亲用得着你帮忙?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这句话回了内院。 傅郢自然是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门破口大骂: “吃里扒外的东西!养育之恩不报便罢了,现在反而还拿着一个小倌楼子来威胁我!当我堂堂礼部侍郎是被吓大的吗?!” 王氏想着三姑娘议亲的事,只得好声好气在一旁劝着: “老爷,犯不着跟他们置气。您那个学生不是还在樊城当知县?您不妨修书一封,让崔家人亲自带去,只说得知崔女婿被关在此处,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徇私......” 见傅郢神色松动,王氏又添了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傅氏如愿以偿地带着一封信回了崔家。 崔礼礼倒有几分意外,笑着说:“还是娘有办法。”她拿着信对着光照了照,信封之中确实有信,只是信封粘得牢实,没法子拆开。 傅氏一身泥泞,狼狈不堪,见女儿气定神闲,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礼礼,快去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去樊城。” 趁着娘去沐浴,崔礼礼拉着林妈妈问了情由,才知道娘也拿着九春楼威胁傅家了。 原来娘撞了一下南墙啊。回头没回头不知道,但至少是疼了。 崔礼礼吩咐春华留在家中收拾出门用的物件,自己带着拾叶出门去寻陆铮。 那天夜里他贸然闯进她的闺房,说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地生气,淋着雨跑了。 她本来不想去寻他的,可他毕竟在查底耶散的案子,自己明日要出门,怎么也要跟他通个气。 只是眼下天都擦黑了,陆铮必然不在银台司,而是醉卧桃花渡了吧。 崔礼礼掀开车帘,手指戳戳替自己赶马的拾叶:“你去过桃花渡吗?” 拾叶老实地道:“没钱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没钱去。 当真是个实在孩子。 崔礼礼给了他一些银子,去买一套合身的男装来。 “拾叶,你在外守着,我就在马车里换衣裳。” 隔着车帘,拾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想着是姑娘在里面更衣,他的耳根子烧得滚烫,嗓子也有些刺挠。 他不舒适地咽了一口唾沫。作为线人,男女这门课,他也是修习过的,只是修习和实践,当真是两回事。 第51章 首访桃花渡 崔礼礼的车停在桃花渡外。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青楼。 桃花渡修在漠湖边上,如一只大雁掠过水面。 华灯初上,漠湖湖面影影绰绰,歌舞丝竹不绝于耳。 崔礼礼穿着男装下了马车,拾叶偷看了几眼,觉得怎么看她都不像男子,忍不住道:“姑娘,您真的不像男子。” 男子可不是唇红齿白,更没这么婀娜的身姿。 崔礼礼不以为然:“这世上,既然有去小倌楼的男子,就有逛青楼的女子,不稀奇。” 她也知道自己不像,但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畅通无阻——金子。 老鸨看见金子,哪里还管她是公子还是小姐,堆着笑就带她往里走。 “贵人要找谁?”老鸨伸手就要去拿那金疙瘩。 “我要找陆铮。” 老鸨的手在空中一滞,打量了她一番。估摸着陆铮又惹了哪家千金,这也不是第一次找上门来了,便赔着笑道:“我得去通传一声,毕竟他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且在这儿稍候片刻。” 说罢便扭着老腰往里走。 崔礼礼点点头,站在拾叶身后,看着来来回回的花娘,新奇得要命。 那个真白......这个真大...... “拾叶,你喜欢哪种?”崔礼礼拽拽拾叶的袖子,“要不是明日出远门,我定给你安排几个。” 拾叶气息有些不稳。垂着眸没有说话。 “别害羞,你看好了,等我爹的事解决了,一定再带你来。”崔礼礼见鸨母带着两个花娘回来,又悄悄撂下一句“我娘给你那六百两赏银,总要花出去。” 鸨母堆着笑:“陆大人说,没想到姑娘讨债讨到这里来,可他只见姑娘一人。”说着,鸨母一挥手,两个花娘扑向了拾叶,“这位公子还请稍后片刻。” 崔礼礼冲拾叶挤了挤眼,跟着鸨母沿着长廊走向后院。 鸨母通报了一声,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娇娇柔柔地道:“请姑娘进来吧。” 推开门,好一副活色生香的场景。 陆铮正斜靠在软椅上,怀中的蓝巧儿像猫一般趴在他胸口,雪白纤细的手指,捏着一颗葡萄喂进陆铮的嘴里。 鸨母看看崔礼礼,这么标致的姑娘,非要腆着脸跑到这里来受这份屈辱,何必呢? 崔礼礼关上门,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地站在屋中央:“陆大人,我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只是想跟您说几句临别赠言。” 她叫他陆大人。 她说她要走了? 陆铮闻言,一下子坐了起来,捏捏蓝巧儿的下巴:“你去沏壶茶来。” 待蓝巧儿一走,陆铮也没有解释刚才的举动,又似乎还在为那天夜里的事耿耿于怀,他的语气有些淡,但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已知晓令尊之事,你如此急迫地赶过去,未必有用。” “是我娘的意思,樊城知县是外祖的学生,外祖已修书一封,我娘因记挂我爹,自然是要越早动身越好。” “那是令堂的意思,”陆铮站了起来,扯扯衣襟,走到她面前,低着头看她:“你呢?你预备如何做?” 崔礼礼道:“自然是伸冤。” 这句话意义很深。 陆铮虽不在户部,却也懂算缗目的所在,如今官府说崔万锦少缴纳了缗钱,怎会有冤情? “你要知道算缗这事,不在数额,而在时机。”他一介闲游散人,又不回将军府住。可有些话,即便猜出来了,也说不得。 崔礼礼听懂了。 前世是明年三月陆家军拔营北上,那这段日子,必然是筹措军饷的时机。想必宣平侯府也是因为这个时机,才从缗钱上找的茬。 她眼神微微一敛:“多谢陆大人指点。我来此,也是想跟陆大人说,底耶散还有一条线索。” 陆铮的眼底带着一缕诧异:“什么线索?” “黄酒。” “黄酒?” “吸食底耶散,需要用浸泡过老姜、豆蔻等物五年以上的黄酒。” 是了。圣人不好扬州菜,连带着黄酒也不爱喝,京中贵人都不爱喝。故而京中能卖黄酒的也不多。这样特殊的黄酒就更是稀有。京城中的黄酒铺子不多,不出两日便可查访结束。 陆铮似是拨开了云雾,眸底闪过几分欣喜,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喝了一杯酒:“说罢,这么大的线索给了我,要我怎么帮你?” 按照这八百个心眼子的性子,她岂是随便给线索的人,叫了这大半天的“陆大人”必然是有求于他的。 崔礼礼闻言,便要跪下来,陆铮心头一急,弯着腰伸出手去拦,直直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 崔家的马车碾着地上一汪一汪的积水北上而行。 走了两日,在一条岔路口,一匹马与马车车队分道扬镳。马车上的傅氏听见有动静,掀开帘子看看,看见拾叶和春华都坐在后面的车上,又放下车帘安安心心地闭目养神。 崔礼礼身着男装,带着斗笠,骑着马沿着岔路往定县飞奔而去。 傅郢写的那封信,她偷偷用热气化开封口的浆糊,打开看了。不出所料,就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屁话,即便樊城的知县卖面子,让娘去见爹一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王管事既然说了这外账有几处铺子用于销账,那她必须抢先去解决此事。 她一挥鞭子,马儿吃痛,撒着脚丫子在道上狂跑,沿途不曾打尖住店,只停下来换了一匹马。 直至到了定县,她还未进县城大门,就被人盯上了。 韦不琛的双眼识人从不曾错过。他站在城楼上盯着每日进出城门的生人面孔,不想却看到女扮男装的崔礼礼。 拾叶给的最后的消息是崔家母女为了救崔万锦,北上樊城,那她为何一个人出现在定县?穿成这样又是何意? 看她背着斗笠,头发乱着,脸上全是灰尘,神态疲惫。她怎么从来就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遇到城门盘查,她下了马,女子的路引和她的装扮对不上号。她喘着气,反反复复说自己女扮男装。 城门的守卫觉得她说话吞吞吐吐形迹可疑。看了一眼城楼之上,将她抓了起来,送到韦不琛的面前。 第52章 我俩很有缘 崔礼礼觉得这辈子一定是走了什么大运! 在桃花渡,陆二答应了要帮她,虽然有交换条件,但陆二那人看着吊儿郎当,每次帮忙倒是都实实在在。 现在她单枪匹马到定县,还没进城,就遇到了熟识的绣使。 上次在茱萸楼就想笼络他的,被陆二给搅黄了,这次陆二不在,怎么也要把未来的绣衣副指挥使笼络到手。 再说,定县的账,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风波,有了韦使者在,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了。 崔礼礼一想到这里,一扫疲惫,神色飞扬起来。 她一身灰扑扑的男装站在城楼上,秋风掠过额边的碎发。风尘仆仆的脸上,黑白分明的杏眼闪着狡黠的光芒。 她似乎从来不曾落魄过。 每次看到她,韦不琛心底会泛起几许浅浅的羡慕。 半夜遇劫匪、偃建寺群嘲,茱萸楼被辱,七夕节落水。不论那些人怎么对待她,她的心情都没有被影响半分,脸上总带着他从来没有过的气定神闲。 就像现在。 她一身脏污,满脸都是土,可他为何觉得她在发光? 他从未见过的光。 可她分明是个行为乖张,声名涂地,轻浮狂浪的女子,和陆家老二一样,都是他最瞧不起、最不屑成为的人。 “韦大人——”崔礼礼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还是哑的。应该是跑马时吸了凉风所致。 韦不琛袖子里的手,捏了捏,忍住给她递一杯水的冲动。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制的扁口小水壶,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清凉的水珠一颗一颗地从唇边划下来,裹着她脸颊上的尘土,落入衣领之间。 她用袖子擦擦嘴,脸顿时更花了,这下嗓子算是舒坦一些,露出贝壳般的牙齿:“韦大人,您说我俩是不是有缘?跑到定县来,都能相见。” 她跟每个人都这么热络吗? 韦不琛不适应,也不喜。 他控制着情绪,仍旧抬出冷蔑的眼神,看着她:“为何女扮男装?” 崔礼礼正要回答,郭久从外面进来,绕到前面一看,哟,怎么是崔家那个小娘子,再看看大人脸上的嫌弃之色,心领神会地道:“崔小娘子,你怎么跑到定县来玩了?还穿成这样。” “我孤身一人出门,自然是要乔装改扮的。”崔礼礼将身后地斗笠往头上一套。诺大的斗笠下,只露出她不施脂粉的唇瓣。 韦不琛的目光下意识地从那粉粉的唇上掠过,落到眼前的路引上,声音愈发冷淡:“你父亲被打进了牢狱,你却在这里游山玩水。” “我应该怎样?哭哭啼啼?急得跳脚?”崔礼礼越听越不爱听。就算前世十几年不曾出过京城,她也知道救父之事迫在眉睫,“再说,定县有什么好玩的吗?最多也就是城郊的那块草甸子可以溜达溜达。” 韦不琛没有说话。他对她的看法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有可能误解了她,他也不愿意承认。 这样,他就有了继续厌恶她的理由。 崔礼礼伸手从桌上将路引收了回来:“我还有事要办,韦大人,等我事情办完了,请您吃饭喝酒啊。” 郭久有些可怜韦大人。 这崔小娘子是当真看不懂别人的脸色,韦大人明明都这么厌恶她了,还要上赶着来。 不过,韦大人的确一表人才,又洁身自好,官职虽还只是绣使,但直使内九个旗营,他负责其一。 最关键的是他还未娶妻,小姑娘们胆子大些,贴上来,也能理解。 崔礼礼一走,郭久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韦大人,属下看,这崔小娘子是心悦于您呢。” 韦不琛闻言,眸色一深。 她心悦于他?怎么可能?县主府怎么办? 郭久自说自话:“拾叶不是说过,她在九春楼讲过十六个字。” 孔武有力,面若冠玉,饱读诗书,进退有节。 “属下当时就觉得说的是您。您看,您刚到定县,她也来了。方才您冷着一张脸,人家还要请您吃饭呢。”郭久觉得他洞悉了一切。 韦不琛不觉得是这样。 因为她跟陆铮夜饮畅谈,给拾叶缝补衣裳,与沈延夜游柳河,还为了名为如柏的小倌四处奔波。 跟自己呢?被自己用刀架过脖子? 可她为何要请自己吃饭? 见韦不琛没有说话,郭久又道:“您别不信,她总不能是知道圣意,提前巴结您吧?” 韦不琛当然知道不可能。如今整个芮国知道那道旨意的,也只有五人,她不可能是第六人。 郭久发现韦不琛没有严词否认,胆子也大了些:“要我说,您也该成亲了。不如就崔家吧。崔小娘子长得也不错,还有她那个爹,您出马帮他说两句,说不定人就没事了,到时候,崔小娘子......” 不对!韦不琛厉声叱道:“够了!” 她的庚字,是他从绣衣直使的案牍库中寻出来的,也是他亲手交给县主的。 圣人要他在县主府安插线人,拾叶必须进内院,当做陪嫁进县主府。这都是早就定好的计划,不会变,也不能变。 再说,她那样的人,若真进了韦家,就是韦家的污点。 更是他的污点。 作为污点本人,崔礼礼急着寻了一家客栈,找小二要了几盆热水,仔细擦了擦身子,换回女装,梳个简单的发髻又妆扮了一番,才雇上马车,去崔家的南北货铺子。 铺子的李掌柜得了消息,招呼了张掌柜,二人将她围住。 他们还是小时候见过她了,如今女大十八变,对她的容貌不甚熟悉,听倒是听过一嘴:漂亮,可人,脾气好,就是有些特殊的癖好。 “虽说您长得有几分东家的样子,可我们交接都是凭着东家的印信。”李掌柜端详着她,漂亮是漂亮,可人也可人,脾气看着也还好,至于癖好是什么,暂时看不出来。 崔礼礼怎会不知这个规矩,但印信在父亲手中,若真赶去樊城再回来,只怕查缗官也寻着来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函:“这是我爹身边的王管事写给诸位的信,二位掌柜可以一读。” 李掌柜将信接了过去,仔细读了一番,将信将疑地与张掌柜对视片刻,又道:“这信上只有王管事一人私印,做不得数。” “不,不止王管事的私印,还有我娘的印鉴。”崔礼礼将信纸的四个角往中心叠,凑在一起,拼出一个极小的印记来。 “二位掌柜不妨去比对,我爹所有重要的铺子,地契的附件上,四角都能拼出我娘的私印。” 这件事掌柜们并不知道,崔礼礼也是前世出嫁时,听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说给自己的铺子里,好的房契地契,都会悄悄盖上娘的私印,以便被人动了手脚。 第53章 她心悦于你 比对之后,掌柜们信服了。 这东西他们从未留意过,原以为是蹭到了印泥,哪知是防止被人调包的记号。 崔礼礼关上门,示意两位掌柜坐了下来,亲自为二人斟了一盏茶,才蹲下来行了大礼:“请叔叔伯伯救我爹爹。” 李掌柜闻言一惊,忙扶她起来问缘由。 崔礼礼这才将崔万锦被查缗入狱之事说了。 “不好办呐......”两个掌柜思索了许久,异口同声地说了这四个字。 有利就有缗。现在人已被抓,说明已有了实证,再做虚账,实在是难。可若商户们真按着律法上交,再好的营生也办不下去。 “我想着,是否能将所有获利的钱都归结到咱们这里?咱们这里亏空大,自然能做平。” 李掌柜摇摇头:“这划拨银钱之事,并非如姑娘想的那样简单,首先要有约定的文书,票号划银子抑或是押送银两,都是有记录的。查缗官最懂这个,势必要查,作假恐难上加难。” 张掌柜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他想了想,试着问道:“若是做几个欠款的文书呢?” 李掌柜闻言瞪了他一眼:“蠢啊,曲县等地离此处尚有几天路程,再说那边铺子都封了,如何做得了?” 商量来商量去,一整日,没有寻出一个解救之法。 崔礼礼听着他们商量,心思飘得有些远。 算算日子,娘一定到了樊城,也必然已经发现自己不在车上。 出发前,她已给了春华一封信,让春华务必交给娘。只希望娘在担忧父亲安危之余,能够担当起来,做好自己安排之事。 崔礼礼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两个掌柜:“我有一策,虽不算高明,但或许可行。” 离开京城之前,她特地去寻陆铮。银台司掌管天下案牍,自是也包含了各城各县的文牒。 陆铮说,入城出城都有记录,但有一个遗漏之处,是当年始皇帝在位时,刻意留下的。 所有进出城路引和公文,都只写了人和货,却从未写过马匹。 崔家本就做马匹生意的,之前为朝廷买过几批战马,这才起了家,才有了今天的京城首富。恰巧在定县有一个经营多年的马场。 “姑娘的意思是......”李掌柜听她一说,似乎明白了一半。 再一想,他抚掌而笑直呼“妙极!” 三人商量了一阵,二位掌柜立刻起身前往草甸子的马场清点马匹。 崔礼礼为了赶路,几日未曾认真合眼,这才得空回客栈,一沾着床铺就睡着了。直至第二日晌午,才醒过来。 可李、张二位掌柜迟迟未归,她又等了一日,眼看着过了晌午,仍旧未得消息。她不由地有些心慌起来。 莫非他二人得知父亲入狱的消息,起了叛心?那马场里的马...... 糟了!! 她来不及多想,纵马飞奔,直直冲向城外的草甸子。 草甸子是位于山顶上的一处平坦的草地,四周皆是丛林,水草肥沃,是极好的养马之处。 崔礼礼小时候曾跟着父亲来过这里,依稀还能记得马场的位置。 待她赶到时,天色暗了,凭借着远处几点火光,驱马向前。 入秋之后的山顶,夜风渐凉,四周响着高低起伏的虫鸣。 她揪住自己的衣襟,顺道又摸了摸藏在身上的匕首。 匕首是在桃花渡那一晚,陆二“借”给她的,说是要她看到匕首就想着她欠他人情。要她回京城时,必须“完匕归陆”。她笑着答应了。 有了匕首,似乎心安了许多。 她轻轻赶着马儿,在黑夜中前行。 眼看着距离那火光不足百丈之远,身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直扑向她的后背。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人给钳住咽喉,腰间一紧,她被黑影提下了马。 不会这么惨吧?荒郊野岭,死于非命? 她连忙去摸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匕首不见了,却摸到一只冰冷的大手。 大手像一条巨蟒,死死地钳着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掐在咽喉的手也是冷得出奇,她想要用手去掰,那手却收得更紧了。 “别动!”身后的男人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气。 这声音是韦不琛? 崔礼礼一愣,手扒着他的手指,忘了松开。 他怎么在这里?莫非又是什么绣使办差?怎么每次都能遇到他办差?这次再办砸了,可不能怪她了吧? 既然也算是同路人,她就放弃抵抗了。 又跟一个男人有了贴身的接触。 崔礼礼的身体被禁锢,却早已心猿意马起来。甚至拿着韦不琛跟陆铮做起了比较。 韦不琛的呼吸绵长均匀,但是心跳得比陆铮快,箍着腰的手臂摸起来和陆二差不多结实。 至于这温度,他的手还不如她的暖和呢,更是比不上陆二了。韦大人多半是为国事操劳过度,虚得厉害。陆二那人,精明得像狐狸,每日能睡到下午才去银台司,自然精力旺盛火力壮了...... 还能比什么呢? 味道!对,两个人的味道完全不一样。陆铮身上似乎是墨水的香气,毕竟是个执笔。 而韦不琛这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她微微偏过头,想要仔细嗅一嗅。哪知掐在咽喉的手又收紧了。 韦不琛一身墨黑的斗篷,从头笼罩到了脚,为的是不被人发现。怀里的人儿却像一只小狗,动着鼻子,四处闻味道,马场附近除了马粪味,还能有什么? 他沉下心,想要专心抓捕蔡胜远几人。 可他的指腹下突突跳着,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掌心覆在她的咽喉,那动静是她的心。 她的脖子很暖,不,是滚烫,烫到他缩回了手。收回来的手,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捏捏手指,那心跳似乎还留存在指尖。 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衣料娑娑摩擦着,也透着温度,那温度像是被蚂蚁在啃噬他的手臂一般,他想收回来,又怕她乱动,只得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头发就在鼻尖底下,幽幽的玉兰香味顺着一缕发丝黏在他的唇上,酥酥的,麻麻的。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日,她对自己说“我俩很有缘”。 又想起郭久对他说“她似乎心悦于您呢”。 心底蔓延出不可名状的陌生情绪,这情绪滋生得极快,从心底蹿升到他的咽喉,钻进耳朵,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扑通扑通地在耳边轰鸣。 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灭掉耳边的巨响。 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将压在胸口的似疼非疼的东西给驱赶开去。 他在黑暗之中皱着眉,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自己。 低下头,在玉兰花香中,用仅有两人听得见的嗓音对她说道: “你又来坏我的事。” 这句话原本是用极冷漠极厌恶的口吻说的,可声音太低,话一出口,变得无比的宠溺。 第54章 礼物是条虫 崔礼礼刚准备扭头解释,想想,还是算了。 这几日在定县很可能要仰仗他,未来的副指挥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韦不琛没有听到她的反驳,松开手,放她自由。 “这是我家的马场。”崔礼礼没有转身,直直地望着灯火之处,悄声问道,“韦大人怎会在此?莫非是我家马场里出了反贼?” 李掌柜和张掌柜两日未归。是反贼,还是遭了横祸? 没有回复,崔礼礼撇撇嘴。 不说一句话,把人直接从马背上揪下来,按在这里不准动,也不给个理由。 人家武力高强,还把自己的匕首给拿走了。能怎么办?乖乖待着呗。 既来之则安之。 她蜷缩着身子一转身,乌漆嘛黑一片,原来是韦不琛的披风。她的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探出披风的遮盖,摸索着找了一片干爽的草地,坐了下来。 没多久,有个人猫着腰过来:“韦大人,线人留下消息,让我们亥初二刻动手。” “现在何时了?”韦不琛问道。 那人望了望天,迟疑了片刻:“大约戌正四刻。” “不对。” 韦不琛循声看向崔礼礼。她正坐在地上,双手环抱膝盖,仰望夜空。 “什么不对?” “是戌正三刻。”她轻轻地说。 下属不知她来历,不敢否认,只得望向韦不琛。这一刻之差,至关重要,若错了时辰,部署已久的计划又要落空。 韦不琛挥挥手,让下属退下,低声问她:“如何确定?” 反正时辰还早,她决定为未来的副指挥使献言献策。于是勾勾手指头,示意韦不琛坐下来。 韦不琛在黑暗中一皱眉,还是坐了下来。 崔礼礼抬起手,在点点繁星中一划:“你看到那一颗红色星星了吗?” 韦不琛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是七月流火的商宿。 “亥初二刻,它应该在这里。”她的手往西偏了一分。 “你会观星?” “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前世那三千多个夜晚,若无风雨,崔礼礼大都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和星星。 一年四季,明月星辰什么时辰该在什么位置,她再熟悉不过。 韦不琛怀疑她在说笑:“这么一点差距,如何分辨得出来?” 崔礼礼转过头,将手指头凑到他眼前比划着:“每过去一刻,这颗星星会移动小半个手指头的距离。就这么多。” 简直是胡闹! 黑暗中看着她夜星般熠熠生辉的眼眸,韦不琛心底愈发烦闷,竟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听她这样说笑?传出去,他还如何在绣使之中立威? 他准备站起来,却被她拉住了袖子:“我知道韦大人不信。何不等上一刻看看,我说的可对?” “是又如何?”韦不琛的言辞之中泛着刺骨的冷意,“你如何确定现在就是戌正三刻?” 在屋内还有滴漏可以确定时辰,出门在外,计时多靠观测星空。她说的又无从保证,教他如何信她? 崔礼礼拉着他看自己的身后:“我的影子啊......七月十八的戌时,就应该是这样。”她蹲下来,用手一掌一掌地丈量。 这也是她前世常玩的游戏。蹲下来量影子,每过一刻,看看自己的影子有什么变化,是多少块青砖,又是多少个手掌。 韦不琛觉得自己在这个女子身上浪费太多口舌。他面色阴沉地警告她:“想要活命,就把嘴闭上,别再坏我们的事。否则我不能确保你还能像上次那么幸运。” 崔礼礼自然认怂,不再说话,只坐在草地上,抓了一把干草,编虫子玩。 不料过了一会,方才那个下属又猫着腰跑了过来,耳语:“大人,属下方才又立针仔细测了,确是戌正三刻。” 韦不琛气息一顿。 瞥了一眼崔礼礼,见她还坐在地上薅干草编东西,对这头的对话恍若未闻,他取出刚才从她身上缴获的匕首,递了过去:“一会,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跑。” 崔礼礼接过匕首,仔仔细细地绑在腰间。又将编成的草虫子递给了韦不琛。 “韦大人,送你一个礼物。”她笑得无辜又真诚,一条长长的草虫躺在她的手心。 那草虫子编得极其潦草凑合,除了一节一节的身躯,没有头也没有尾。 韦不琛没有接。 “这可是好东西。”她拿着虫子对着夜空,认认真真地比划着,“一条虫就是一个时辰,一节就是一刻。您拿着它出门在外,就方便计时刻了。” 韦不琛眸光闪了闪,皱着眉,还是没有接。 崔礼礼觉得他实在是太难讨好了。 父亲送钱,他不要,自己请客吃饭,他就吃了两口,现在出门在外,她替他解决难题,他还是不高兴。 当真是自讨没趣。她挠挠头,将草虫子收了回来。 旁边的下属见状,觉得机不可失,低声道:“这位姑娘,您的草虫子,可否送给在下?这东西当真有用。” 崔礼礼连忙点头,将草虫子抛了过去,草虫子在空中划了半道弧线,被人截了去。 下属有些委屈:明明韦大人不要的,现在又抢。 崔礼礼怪不好意思地,朝下属招招手:“无妨无妨,我再编一个给你,这个很简单,你也可以自己做。我教你。” 韦不琛握着草虫子,看着一心求学的下属,和认真授业的崔礼礼,只觉得手中的草带刺,扎得手心又疼又痒。 她从来都是这样。惯会收买人心。一条草虫子而已,买了他的又买下属的。 九春楼不够,太虚武馆不够,加上拾叶、陆铮、沈延,现在算盘打到绣衣直使里来了。 韦不琛决定不再看她,招来郭久将抓捕的细节过了一遍又一遍。 郭久有些吃不消,看看旁边不请自来的姑娘,他顿时明白了。 韦大人向来不是啰嗦的人,一定是厌恶的人总在眼前说话晃悠,那崔姑娘又是要进县主府的人,还得多多照顾才是。所以大人才失了冷静,这般烦躁。 作为下属就要分忧解难。 郭久到崔礼礼和那个下属身边,低语道:“曹斌,你带着崔姑娘到远处树林子里去说吧。我们一会抓人,你就留下来照顾崔姑娘。” 第55章 大人有危险 崔礼礼也不想跟着他们去抓什么反贼逆党。 可李、张两位掌柜去向不明,外账一事还没有着落,她又如何能放心地在树林里候着。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保证自己不添乱,他们才能让他们允许自己跟在一旁。 韦不琛整整披风,用草虫子比了一下天上的商宿,是时候出发了。 他看向崔礼礼:“马场是你家的,可有近道?” “有!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过,知道怎么进马场不被人发现。” “带路。” 崔礼礼欣喜不已,正要拍胸脯保证,韦不琛坐在马上,用刀尖点着她的脑袋道:“出了错,杀你问罪。” 这是威胁还是警告?她根本不怕。谁用她,谁就有用人不当之罪。他韦不琛脱不了干系。 她翻身上马,走在最前面。 马蹄子不知何时被他们用布条裹了,踏在草地上,悄无声息。一点一点地靠近马场的栅栏。 栅栏竟然加高了。 她记得小时候没有这么高的栅栏,提着缰绳,马儿一跃就翻过去了,现在栅栏修得有一人多高,马儿根本跳不过去。 马场里传来一阵惨叫的声音,紧接着不少人从屋子里跑出来,血淋淋地,惊恐地喊着。 来不及了! 崔礼礼咬咬唇,一抽马鞭,围着栅栏狂奔。 一定在的,一定还在! 眼看着就要到重兵把守的马场正门,韦不琛决定不再等她了,还是按照之前说好的,直接冲进去。 被崔礼礼一把抓住他的缰绳:“韦大人,找到了!” 记忆中的那个小门。 谢天谢地,爹在翻新马场时,留下了隐藏得极好的小门。 她下了马,走到栅栏前,伸手到栅栏底下摸了摸,里面有一根铁丝,绕了八圈。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栅栏打开了。 崔礼礼跟着往前走。韦不琛却让人把她拦下。 郭久劝道:“崔姑娘,里面刀剑无眼,您就在这儿候着吧。待里面平定了,您再进去。” 指了曹斌在这儿陪着她,郭久纵马追过去。 崔礼礼觉得极好。刚才那些惨叫声着实吓人。她也不想跟着进去,万一把自己富贵又美丽的小命搭进去了,岂不是白重生一场? 她乖乖地牵着马,带着曹斌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了下来。 马场内刀剑嗡鸣,火光冲天。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崔礼礼问曹斌:“这一场下来,你们能加官进爵不?” 曹斌正在研究草虫子,随口道:“能活着就行。绣使加不了官,也进不了爵。” “论功行赏总有的吧?” 曹斌点点头,又有点挫败,可是自己守在这里,没杀人,立不了功。 “你功夫怎么样?” “还过得去。我主要负责计时,认路。”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想要杀敌立功啊,立功了才有赏银。 崔礼礼安慰他:“我家是京城首富,你放弃立功的机会护着我,我爹娘肯定感激你,银子肯定少不了的。” 能一样吗?曹斌觉得她不懂男儿之志。 “人活着,功勋和银子才有用。人死了,你的功勋,你的银子,都是别人的。” 理虽没错,可搏一搏,万一能挣到一个旗营官呢,就像韦大人那样,多威风。 他没有说话,垂下头摆弄着草虫子。 反正一个认路的绣使,别人眼里就是只狗,在直使里,也是只狗。 崔礼礼也没有说话,听着马场那头叮叮当当的打杀声,她只有两个愿望——两个掌柜不是叛军,还能活下来。 突然曹斌趴在地上,他耳朵贴地,听了又听。 崔礼礼有些奇怪,也跟着附耳在地。什么也听不见。 曹斌蹦了起来,又看看远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了?”崔礼礼悄声问道,手已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我听见不少脚步声。”曹斌又贴在栅栏背后,从木缝之中望出去。 看着看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来了百十个人。看这身手,一点不弱,他们黑衣夜行,显然是做好万全准备而来。 这么说来—— 线人叛变了,大人他们危险了。 崔礼礼也看到了人影攒动,知道大事不妙。赶紧用铁丝将小门封得紧紧的。 “崔姑娘,你赶紧找一个马厩躲一下,我去通知大人。”曹斌说完猫着腰就往马场内冲。 崔礼礼只得依着记忆,找到堆放草料的地方,在角落里寻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干草垛子,藏了进去。 脚一伸,嗯?怎么有人?! 她掏出匕首,正要刺过去。 里面的人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们就是个管事的。” 这声音听着耳熟,崔礼礼拉开干草一看,正是两日不见的李掌柜和张掌柜。 幸好。他们不是反贼,幸好他们还活着。 她将干草重新架好,自己也缩在里面,只留了一个缝观察外面的情形。 “两位掌柜为何在此?” 李掌柜叹道:“说来话长。” 原来那日他二人到了马场,准备清点马匹,将账簿拿出来做新账。哪知刚进了草甸子,就被蔡胜元等人给抓了起来。他们这才知道马场被蔡胜元给控制了。 定县离邯枝虽有一定距离,但这里马多草足,顺着山路往北一路前行,就能到达最北的落英关,出了关就邯枝。当年崔万锦选择在此修建马场,为的就是从邯枝买马回来,可以囤在此处。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张掌柜躲在草堆里,大汗淋漓,他扯着袖子擦擦汗:“他们今夜应该是约好了要出发北上,我俩就自告奋勇地说要来喂马,我俩刚进来搬草,就有人杀进来了。” 想想还后怕,如果不是来喂马,刚才惨叫的就是他俩了。 崔礼礼拿草杆在地上摆了一个马场的图,又用摆了几个人马的位置:“绣使人数不多,现在外面又来了很多反贼,只怕我们这里也不安全。马场翻修过,我很多路不熟悉,两位掌柜可有法子带着绣使杀出去?” 张掌柜连忙甩脑袋:“这是个口袋马场,出不去的。只有这一个出口。” 李掌柜抓了一把草放在马场图的后方:“这边是座山,直直的,爬不上去,当时东家选在此处,就是看上这座山了。” 崔礼礼看着图,沉吟片刻道:“我有办法了。” 第56章 干草与烈火 崔礼礼俯身骑在马上,冲进了厮杀的人群之中。 她要寻找韦不琛。找了半圈,只看到酣战之中的曹斌。 “曹斌,上马!” 曹斌一看,我的个天,是崔姑娘。 方才他来寻韦大人,就被韦大人骂了一顿。让他滚回去看着崔礼礼。他倒是想,可被几个叛贼拦住,回不去了。 他跳上马,不忘给追来的叛军补上几刀。 “崔姑娘你怎么来了?” “韦大人在何处?” “韦大人在屋子后面,崔姑娘,您抓住缰绳,我断后。”曹斌说罢转过身,与崔礼礼背对背坐着,刀子挑翻了一个叛贼。 崔礼礼提起缰绳,马鞭用力一抽,马儿抬起腿从几人身上跃了过去。 屋后,韦不琛正用刀挑起一名叛贼摔在地上。 他浑身沾满了血,刀尖也滴着血,双眼里也是血。 见到崔礼礼策马而来,他眼底的血腥退了一些,没来由地心头一抽。 “你来做什么?”声音里有翻滚的怒意。 “韦大人,我有抓贼之策。” “胡闹!”韦不琛没空听她说这些,“曹斌,带她回去,她若死在这儿,你也不用回直使了!” “韦大人!”崔礼礼在马上伏着身子,一把勾住韦不琛的肩膀,“用火,我们崔家愿舍弃马场。” 韦不琛双眼冒着火一般:“你以为我不知这是个口袋之地?马场中有部分是战马,如何烧得?!” 爹的马场里有战马? 崔礼礼一愣。她怎么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爹只为宫中供给马料,还卖战马吗?很快她就明白了。 这才是爹当上京城首富的缘由吧。马料才挣多少银子?爹如何销账?全通了! “我能保住战马!”不但能保住战马,还能保住父亲! 韦不琛沉思片刻,揪住曹斌的衣领,悄声道:“他们用的声东击西之计,要带走马和舆图,战马她保,舆图你保。” 曹斌神色极其严肃:“属下遵命!” “我带人在这里拖着,你多带些人去!”韦不琛压着刀柄,双目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大家都玩声东击西,看看谁能赢! 很快崔礼礼和曹斌带着几十名绣使回到马厩附近,发现第二批赶到的逆贼正在马厩套马。 他们倒是真不蠢,挑的都是一等一的良驹。 “李掌柜,你确定可以?”崔礼礼趴在窗沿底下悄声问道。 李掌柜点点头:“这批马刚回来,只训练了几次听哨,绝对没问题。若时日长了,练成战马,反而不听哨了。” 曹斌带着绣使和两名掌柜,从小侧门悄声出了马场,守在马场颈口之处,布下人手。 崔礼礼带着两名绣使,留守在马场。 很快逆贼们带着马匹物资从马场正门破门而出,直直奔向山口。 崔礼礼躲在草垛子,听着马蹄声如奔腾的波涛踏隆踏隆地越跑越远。 趁着人乱夜黑,她带着两个绣使,将所有马厩的门都打开,马儿们顿时炸开了锅,东奔西窜,不分亲疏,踩踏踢蹬。 马场外响起一声笛鸣,领头公马长嘶了一声,率先找到大门,带着马儿们纷沓而去。 他们再悄悄将马匹干料和干草沿着马场栅栏堆上,推着载满干料的推车到了马场门口。 过了一阵,“哧——”的一声,天空中一声异响。 成了!崔礼礼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松开,掌心全是汗。很快又握得更紧。 她和那两名绣使举起火把,翻身上马。将沿路的干草点燃。 天干物燥,干草烈火。 火,列列地舞着,卷噬着马场,将她的脸和眼眸都映得通红。 骑马是父亲教的,这个马场是她幼时玩耍之处,更是父亲的心血。 若没有自己重生,若没有遇劫,她就不会跑去拍门喊绣使救命,逆贼就不会逃脱,爹的马场更不会遭此一劫。 然而现在不是后悔难过之时。 不知道韦大人他们如何了。抽调了那么多绣使去拦截马匹,这边敌众我寡,势必是一场血战。 她一挥马鞭,驱马到了那扇小门。这是她跟韦不琛约好的通道,只要火起,他就带着人从这里出来。 很快有人冲了出来,那群人冲得极快,一边跑一边看后方是否有人追赶。用手臂挡住脸,从小门跳了出来。 正巧撞上崔礼礼。 崔礼礼抬头一看。 糟了,不是绣使! 这四五个人看到崔礼礼一个弱女子带着两名绣使守在这里,心里顿时明白这火是她放的,这下哪里还能容她苟活? 一个壮得出奇的大汉双手握锤跳了过来,提起铁锤就朝崔礼礼脑袋上抡,崔礼礼连忙躲闪,那人一个纵身跳起来,用脚一点,她后背一阵剧痛,扑倒在地,那人举着铁锤就要砸下来,幸好两个绣使举着刀将锤子隔开。 崔礼礼忍着痛,向前爬了两下,又滚了两圈,正想站起来跑。另一个白脸粗眉的男子将她拦住,手中持着大刀朝她脖子上砍。崔礼礼匍匐在地,准备受死。 身边又窜出一人来提着剑与那男子厮杀在一起。 崔礼礼定睛一看,竟是拾叶! 她的心顿时安定了许多。 有他在,她就不怕了。 不怕个鬼! 她还未缓过神来,又有一人手就朝她面门袭来,这次没兵器,可她怎么觉得这人的手就是兵器!看着跟夺命阎王一般。 她闪闪躲躲,这次真没多余的人救她了。 那手像死人的手,冰冷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崔礼礼挣扎着,从腰间掏出匕首,狠狠朝着那人的手臂上一刺。 那人吃痛,崔礼礼只觉得颈间一松,摔落在地。 她抓住匕首不断后退,后背越来越热,回头一看,自己几乎就要贴在着火的栅栏之上。 夺命的手换成了左手,又来抓她。 拾叶看她又要被抓,连忙提剑来救。一分神,他的后背被那粗眉男子砍了一刀,险些栽倒在地。他咬着牙转身将剑刺进那粗眉男子心口。 拾叶后背血流如注,他忍着伤,提着剑又来抵挡夺命手。被夺命手一脚踢到十米开外。 “拾叶——”崔礼礼大喊一声。 又被抓住了。她举起匕首,想如法炮制刚才的那一刺,却被夺命手占了先机,打飞了匕首。 完了,她富贵又美丽的小命。 彻底完了。 第57章 孤男与寡女 崔礼礼以为自己死了,但她没有。 关键之时,韦不琛从马场中策马一跃,一刀将阎王手砍断在地。 郭久等人也跟着冲了出来,将逃跑的几人全部拿下。 崔礼礼落在地上,顾不得后背生疼,朝拾叶狂奔而去。 拾叶受的是皮外伤,痛晕过去,但很快就醒了。在营子里的训练时,比这个伤重得多,他也活下来了。 只是他天生肤白,失血让他面色愈发卡白。把崔礼礼吓得不轻。 她一把将拾叶搂住,双手按在他后背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汩汩而出,她急得直喊:“拾叶,拾叶,撑住,我这儿有药。” 拾叶想说没事,可是这个怀抱很温暖,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暖,像娘亲的,又像是家姐的。 他没有说话。这一刻,他耳边没有“从了吧”的声音。 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是顶好的事。 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 可惜崔礼礼听不见他的心声,呼唤着绣使来帮忙。 几个绣使递来金疮药,崔礼礼小心翼翼地替他上了药。让绣使寻了一个木板将他抬下山去。 又想起匕首被震飞了,她又举着一个火把弯着腰在地上寻匕首。 这一通忙忙碌碌,折腾个够呛。 曹斌带着一卷东西跑上来,径直跑向韦不琛。 韦不琛浴血奋战了一整宿,精疲力尽。使出最后一分力气,将崔礼礼救下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谁知崔礼礼头也不回,只顾着看拾叶。拾叶那个伤,算得了什么?她竟毫不矜持地将拾叶抱在怀中,实在是不堪入目! 韦不琛闭上眼,听得曹斌回禀,也未睁开。 郭久对他的表情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是看到崔礼礼心烦了啊! 他使了一个绣使过去问她还在那里干嘛? “崔姑娘在寻匕首。”绣使回了话。 “带几个人替她找,找到就把她带走。”别再在大人眼前晃。 很快匕首找到了。崔礼礼远远地看过来,原是想要过来道谢的,韦不琛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只得跟着绣使下山去了。 良久,韦不琛睁开眼,不见她的身影,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让郭久安排善后之事。灭火,验尸,将马匹归集起来。直至天亮,才回到城中馆驿休息。 黄昏时,郭久来敲韦不琛的门,始终没有人应,他心中一慌,推门而入,韦不琛竟高烧到昏迷不醒。 郭久暗道不好,昨日厮杀,大人浑身上下几十处伤,最后还为了救那个崔小娘子拼了全力,多少年不见他这么病了。 连忙请大夫前来诊治,诊脉,治伤,喂药,忙到天黑。 韦不琛才清醒了些。 “大人。”郭久欣喜不已,“您终于醒了。” “蔡......”他嗓子干哑如枯竭的井。 “您放心,活捉二十六人,已押送回京,烧死十九人,其余七十二人尽数伏诛。蔡胜元也死了。死得透透的。” “马......” “您放心,崔小娘子派的两个掌柜,带着几个人去收了,应该损失不太大。”说完,郭久就后悔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韦不琛皱起了眉:“让......她来......” 郭久懊恼地应了一声“是”,遣人去寻了崔礼礼来。 崔礼礼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韦使者昨天受了很重的伤,人正半昏迷半清醒。 这个时候叫自己去,莫非是要交代后事? 她摇摇头。 好不容易投诚成功,傍上未来的副指挥使,她以后要每天烧高香,祈祷他平安无事。 这句话,她一进屋就说了。 “韦大人,您救了我,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我定天天为您烧香祝祷,为您祈福。” 郭久听了这话,觉得这姑娘还算是孺子可教,至少知道知恩图报。他暗暗点头,看向韦不琛,却发现韦大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顿时恍然大悟:“知道大人为你受伤,以后就少惹事,少来叨扰大人,我们大人可不吃以身相许那一套。” 以身相许吗?崔礼礼眨眨眼,偷瞄了一眼韦不琛,想起他冰冷的手,再看现在这虚不受补的样子,撇撇嘴,她可没想过。 韦不琛抬起眼,对郭久说了两个字:“出去。” 郭久一头雾水,紧闭着嘴出了门。 屋内,是孤男寡女。 韦不琛知道不合礼数,仍旧让崔礼礼关上门,才冷声问道: “为何来定县?” 崔礼礼没有说话。韦不琛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看穿。 没有得到回答,韦不琛有些不悦,想要厉声说话,却咳嗽起来。 崔礼礼连忙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韦不琛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示意她来取杯子。 崔礼礼伸手去拿,手腕一下子被他抓住。 “说。”韦不琛哑着嗓子,掌心滚烫。 “为了我爹。我过来想法子。”她想一笔带过。 韦不琛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就......就是......”崔礼礼怎么敢说? 她原先想的是,路引官牒上不记录马匹,她就以各地利润都已折换成马匹运往定县为由,重新做一笔账。这样查无所查,数只要对得上,就算过关。 经过昨晚一事,她这个谎就更好圆了。绣衣使者抓捕叛军,她为国之大义,火烧马场,马匹的数量和账都不用对了。反正也无从查起。 韦不琛从她躲闪的眼神就猜出,她一定又想到了损人利己的法子。 崔礼礼想了想,此事终归是需要绣使出面作证的。只是韦不琛现在还有伤在身,说这个不合适。要不要晚一些呢? “说!”韦不琛逐渐失去了耐心,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手腕吃痛,崔礼礼不敢龇牙咧嘴,连忙说道: “我父亲各处铺子的利润,早就折换做马匹,运到定县马场,原本我是遣了我家两个掌柜去将账簿带回来,送去樊城,好做个证。这不巧就赶上了绣使追查叛军。只是昨晚烧得七七八八,估计账簿也没了。马儿倒是还在,但也不齐全了......” 打得一手好算盘!她当真是工于心计,手段极多极狠。 昨晚她说要烧马场,他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另有所图。 一想到她又一次利用自己,韦不琛怒不可遏,一把甩开她的手腕。 嘲讽地看着她:“可是要绣使出面作证?” 崔礼礼想点头,又觉出他这话的味儿不对。想了想道:“韦大人能亲自说明,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愿......” “如何?” 崔礼礼谄媚地一笑:“韦大人,可有什么喜好?我送给您,一定让您满意。” “贿赂。” “不是贿赂,是感激。”说罢,她跪了下来,这次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感激韦大人网开一面,救我父亲一命。” 第58章 一朝被蛇咬 “崔小娘子,好算计。”看着跪在地上的崔礼礼,韦不琛怒极反笑,“如今我不答应作证又能如何,叛军尽数落网,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也不是我能改变得了的。” 崔礼礼突然想起陆二说过:在别人眼中,发心不善,所行之善,就不是善。 “韦大人莫要动怒,”崔礼礼抬眸缓缓说道,“您若出面说一句话,既可忠君之事,又可救我父于危难,一举两得,为何不能做。” 忠君之事? 韦不琛心中一动,那日查到马场中有战马时,他就怀疑了。 崔万锦其人,绣使也查过。 他年轻时以走马为生,后来做起了马匹的生意,关内关外来回跑。有一年,宫里进了几批马,需要不少精贵的上等马料,他的仓库里正好有,就此一朝登了富贵。 富贵之后求娶了礼部侍郎傅郢的十九女,傅氏。崔万锦惧内,对夫人女儿几乎是百依百顺。没有娶过小妾,也不敢去秦楼楚馆。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不过是打打瞌睡,数数银票。 这崔万锦胸无点墨,又非商贾世家,马场里有这么多上等良驹确实匪夷所思。这些马匹稍加训练便充作战马,故而引来蔡胜元等人的垂涎...... 莫非他是替宫里买的? 不可能! 韦不琛想起崔礼礼为了自保,而说她是县主儿媳的事。如今焉知她是不是为了自保,又想将绣使架在火上? 一朝被蛇咬。 他选择不信。 “既是忠君之事,自有天助。”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崔礼礼站起来再次替他斟了一杯水, 韦不琛这人阴晴难辨,她还摸不着他的命脉。刚才似乎信了,转眼又拒绝。 拒绝就拒绝吧。这事有他作证,锦上添花。没有他,火烧马场一事,也应该能保住父亲的命。 看着他将水喝了。崔礼礼又开了口:“我还有一事,请韦大人相帮。” 韦不琛觉得她实在是得寸进尺。如今他没给她寸,她也进了尺! “我家护卫拾叶,昨日为杀叛贼身负重伤,自是不能再随我前往樊城,还请韦大人收留他,带他回京养伤。” 见他不答话,崔礼礼只当他是答应了,福了福:“拜托大人了。” 像他这样别扭的人,她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时不时地不说话,时不时地问你好多话。他多思,又多疑。若非定县无人可托,她也不会托付给韦不琛。 “大人伤重,好生将养。” 她打开门,轻提起裙摆正要跨出门槛,听见身后韦不琛冷淡地问道:“何时走?” 看吧,不明不白地又冒出来一个问题。 她转过身恭顺地回答道:“今晚。” 早上她去看了拾叶。 傅氏得知她孤身一人来了定县,急得不行。看了她留下的信,才平稳下来。 一到樊城就带着傅郢的信去见了林知县。果然如崔礼礼所料,那知县只是让娘进牢狱跟父亲见了一面。什么也不肯多说。只说是上面督办的案子,查缗官都是京中来的。 傅氏担心她在这边出事,又打发拾叶来定县。幸好拾叶来了,否则她定会做了刀下鬼。 从韦不琛那里出来,崔礼礼就离了定县,沿路一直向东,骑马几日终于到了樊城。 樊城位于通向东胶与北上要道的交叉之处,故而商贾云集,集市上南北东西的行商都能见到。 一进城,崔礼礼就去了北街的铺子。打听了才知道娘这几日都没有去铺子里。 崔礼礼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崔家在樊城的宅子。 刚转弯,离崔宅还隔着八百米远,就看见不少人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挤了一半,才听清几个人的声音。 “我们这货可不是拖得起的,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货款十日内付清,这都半个多月了,还没给!” “别说兄弟几个欺负你,我们找不到你家男人,你非要出来顶着,你倒是赔钱啊!” 也不知是谁家,竟闹到了大街上要钱的地步。 崔礼礼踮着脚尖也看不见里面的人,只得伸手戳戳前面的围观路人:“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路人本来挺烦,一扭头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咧开嘴,缺了一颗门牙:“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他们挤着看,我也跟着挤挤看。” 崔礼礼翻了个白眼。又戳戳旁边的路人。 这个路人倒是说了一句有用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看这几日天天都有人来闹,今天人最多!” 人群里头又传来那几个人的声音: “都说娘们当家,房倒屋塌。你家男人是死绝了吗?让你一个女人出来立门面?” “别是没钱,当了缩头乌龟,让女人站门口卖笑抵账啊?” 这话就有些过分了。不论怎样,要钱要物,都可以,侮辱人家家眷,是可以扯到衙门里去的。 一个女人柔弱的声音传来: “我夫君并非抵赖之人,只是突逢变故,店铺被封,我们的银钱也在里面,取不出来。待取出来了,定连本带利地还给各位。” 崔礼礼闻言,眼眸一冷。 这是娘的声音!是娘在里面! 这帮子混蛋竟在欺负娘! 娘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 她想要挤进去,却又被里面的人挡了出来。 他奶奶的!! 崔礼礼两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这是头一遭了。 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她心急如焚,不知道里面情形如何。 干脆跳了起来,只瞥到一眼。娘身边站着林妈妈和春华等人。 她再蹦起来,看到娘揪着帕子站在那里,面色好像有些苍白。 她蹦了第三次,还没看清,就被后面的路人一把扯了下来:“喂——小姑娘,你这样蹦着看,我们还怎么看?” 这时,人群中央又传来几句不干不净的话。 “别想蒙我们,我们早打听过了,你家男人被抓起来了。什么时候死在里面也未可知。” “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拿不出钱来,总要拿个什么人啊物啊的,抵上一抵!” “我看啊,人就算了,要是年轻一点,卖了也还能抵些债,你看她都一大把年纪了,卖到楼子里,也没人要啊。” 第59章 樊城的风俗 如此大辱,娘岂会受得住? 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几个相熟的夫人,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这几个人讨债,不过是看她是个女人家,想逼她将家底交出来罢了。 也不知道她心疾的药带了没有。 崔礼礼心如芒刺,想着要从人群中寻出条路来:“能否让一让,我是她女儿。” 前面的人嗤了一声,岿然不动:“我还是她爹呢。” “我真是她女儿!” “我真是她爹!”说罢,前面的人反而将胳膊摆得更宽了,生怕崔礼礼挤过去挡在他前面。 崔礼礼气得直跺脚。若以后有人问她樊城的风俗是什么,她一定会说:看热闹。 “诸位——”人群中传来傅氏的声音,她的气息不太稳,语速缓慢,“并非我们不给银钱。铺子被封了,银钱取不出来。” “我不信,你家钱全存在铺子里吗?我知道你们那几个铺子,一年少说也能挣一二千两银子,总不能这些钱都被封在铺子里了吧。” “你们就是有钱不愿意拿出来还!” 傅氏捂着心口,额头上沁出细汗,心中百转千回,哪怕面前的人再恶言相向,她也绝不能倒下,也绝不能赔这笔钱。 林妈妈扶着她,颤巍巍地站到人群中央,面对着几个讨债之人,傅氏一字一句地说道: “熟悉我夫君的,都知道他是做马匹生意起家的。” “他说边关吃紧,马价势必会涨,所以樊城这些铺子的余钱,早就换作了马匹,送至了定县崔家的马场。” “我愿与诸位签下文书,按市价折算,去定县马场领马。” 讨债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半信半疑地盯着傅氏看: “我们才不去定县。” “万一你们使了什么手段,做了什么手脚,岂不是人财两空?” 傅氏的帕子已经被她捏得不成样子了,她绷着牙继续说道:“诸位若信不过我,这便随我去官府,找个中人来做见证。” 见讨债之人面色松动,傅氏让林妈妈去取来早已备好的文书,又道: “我们崔家在樊城开了二十多年的铺子,凭的不光是一纸文书,更多的是信誉二字。我夫君行得正坐得端,如今官府尚未定罪,家产也只是暂封。等到还了清白,诸位还做我们崔家的生意吗?” 这话,柔中带刚,言语之间不容置疑。 崔礼礼突然就不急着挤过去了。 面对那样的侮辱,娘竟能稳如泰山?自己在信中所说,她一字不落地讲出来了。不仅如此,还能拿出备好的文书,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是樊城风水养出了不一样的人吗?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商人之道在于:“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几人签了以马抵债的文书,也没去官府,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几句歉。 人群渐渐散去,崔礼礼挤到傅氏身边,扶住她,这才发现衣衫底下的手正不住发抖。 娘害怕极了吧。 “娘,女儿来晚了。让娘受了这番罪。”崔礼礼眼眶一红。 傅氏后背汗涔涔地湿了一片,抓紧她的手,支撑着身体:“走,回家再说。” 回到崔宅,傅氏腿一软,强撑了一下午,终于还是倒在了榻上。 林妈妈急急忙忙掏出心药瓶子,取了三颗药丸喂进她嘴里,又扶着她喝了些温水顺药。 傅氏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了好一阵子,面色才缓了过来。 “娘——” “别担心,”傅氏抬起手,抹去女儿眼角的泪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你娘今日可威风?” “女诸葛舌战群贼!”崔礼礼笑了笑。 林妈妈端来一碗参汤,又道:“姑娘可是没看见,这不是第一日了。老爷铺子被封的事,一传开,这几日天天来人讨债,夫人真是硬顶着一口气,站在那儿,老奴的心尖儿都发颤。” “怎会来这么多人?咱家也不差那些银钱,其实花些银子打发了也可以。娘这样顶着,身子哪里吃得消?” 林妈妈努努嘴:“前两日,那真是吃了几次药才撑下来的。不过今日这事,倒是夫人自己定的。” 崔礼礼脸上一抹错愕。 “你让春华交给我的信,我看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之周全。倒教我这个做娘的,有些惭愧了。” 傅氏顺了气,觉得舒服了些,又继续说道: “你信中说盈利可以换作马,我就想着那债也可以。 樊城人喜好看热闹,若我今天赔了钱,明日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讨债。 今日我刻意在人多时提及换马之事,待他们拿着文书去定县换了马,将来也好有个佐证。” 崔礼礼有些心虚,虽然马追回来了一大半,可马场都烧没了。娘并不知情,所以才说得如此有底气。 “父亲如何?” 那日去看,崔万锦还是那么憨憨地笑着,让她不要担心,终究都会过去。傅氏叹了一口气:“你外祖的信能让他有床褥子垫在地上,也就是如此了。” “还得靠自己。”崔礼礼又问,“那些铺子里的账房和掌柜可都叮嘱了?” “姑娘放心,我们到这儿的第一日就办了此事。他们也怕被连坐,一说就懂。”春华送来一碗梨汤,“喝点梨汤吧,奴婢听着姑娘的嗓子像是倒了。” 崔礼礼端着汤,喝了一口,才又问道:“娘可知爹这十几年,究竟跟谁做马匹生意?” 傅氏哪里说得出来。 “外祖的信只能用一次吗?” “你是何意?” “我要去看看爹。给他带床被子。” “可那封信已交给了余知县了。” 崔礼礼笑出神机妙算的样子:“余知县莫非只看真的信吗?” 第二日,余知县的案桌上又摆了一封信。 他抬起八字眉,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小姑娘:“你是崔万锦的女儿?” “回县老爷的话,正是。”崔礼礼柔柔弱弱地答道。 余知县打量着她,又看看信,捏着信问道:“这是谁给我的信?” “回县老爷话,是我外祖给您的信。” 余知县哈哈笑起来,笑得八字眉高低乱跳。 这小姑娘毕竟年轻,估计是个没出过门的千金,说假话也不打个草稿,造假都这么漏洞百出。 瞧瞧这信封抬头,一看就是女人的字迹,娟秀清爽,怎么可能出自老师之手? 看她这一脸懵懂的模样,他也不好太凶,只得哄骗道: “你母亲已经见过啦,老师对我有恩,可毕竟这里是县衙,不能每次都拿着你外祖的信来就要见一次人,你就回去吧!” 崔礼礼咬咬唇,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您就看看外祖的信吧。” 第60章 是他安排的 余知县见崔礼礼如此执拗,心想,莫不是崔家的家眷在信封之中备了银票? 信封,不薄。 这倒是对得起像首富之家的名号。他的八字眉垂得更低了,眼角都和善了起来。 他的手按在信封上,并没有打开。温声道:“罢了,本官念在你一片孝心,信就放这儿吧,允你去牢中探一探老父亲。” 又加了一句:“一炷香。” 崔礼礼连忙磕头:“谢谢知县大人。” 待崔礼礼一走,余知县拿起信封正要打开,张师爷从后面跑了进来,一把按住信封:“不可,大人不可拆。” 什么不可? 余知县挑起一只眉毛看他,这是何意啊? “小人方才得了消息,京里派的查缗官,这两日就到。这里面的东西,走的是哪笔账,大人可清楚?” 师爷的手掌紧紧压住信封:“这几日多少人去要债,那崔家家眷愣说取不出银子,这时候给您这个,如何说得过去......” “再说,年底吏部铨选也快到了,大人切莫要在天亮之前......”尿了床,最后三个字实在不怎么好听。 余知县“嘶”了一声,还好师爷提醒得及时,要是拆了,可怎么都说不清了。 “那这个东西如何是好?” 师爷扒拉了一下山羊胡子:“此次漏缴缗钱一事,本就是户部下的公函,这不首不尾不当中的时节,查什么缗?一查,就抓了一个京城首富。现在还遣一个京官千里迢迢跑到樊城来查账......” 余知县绿豆眼一亮。 如此说来,这崔家是得罪了上面的人。 这时再回想恩师傅郢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信中字字都是让他秉公办理。傅家都准备弃卒保帅了,他自然也不能站错了队伍。 哎呀,倒是让那个小丫头得了便宜。 。 崔礼礼见到崔万锦时,他正在枯草上躺着打呼噜。娘给他拿的褥子,被他卷成团,枕在脖子底下。 “崔万锦——崔万锦!”狱卒拽着手臂粗的铁链晃得稀里哗啦。 崔万锦睡得迷迷瞪瞪的,突然被叫醒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爹——”崔礼礼喊了一声,又塞了些银子给狱卒,才得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礼礼,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娘呢?”崔万锦往她身后瞅了瞅,没看见人。 “娘在家中。” “你娘可好?你回去让她乖乖吃药,别为我伤神。”崔万锦絮絮叨叨,“你娘上次来,就跟我说了你的打算,我就知道我女儿得我真传,是个有主意的......” “别说那些没用的,”崔礼礼抓住爹胖胖热热的手,“爹,您跟我说句实话,定县的马,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马场里有马再正常不过了。” “爹!崔礼礼急得咬牙,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定县马场已经被我烧了。马也跑了。” “什么?!”崔万锦这下彻底醒了瞌睡,语调拔高了好几层。 “对,马场烧了,马儿跑了。” “烧——烧光了?”他再三确认,“就是小时候我带着你和春华学骑马的那个草甸子马场,没了??” 崔礼礼点点头:“全是灰了。” 崔万锦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心血啊,多年的心血啊!! “您还有空担心马?如今樊城、曲县和朗县的铺子都被查封了。娘接连几日被讨债之人拦在大街上,而您只想着马?” “铺子嘛,没了再开就是了,”崔万锦长叹一口气,坐在地上佝偻着背,心疼着自己的马,“你娘,应该没事。那些人都是我相熟的老友……我也教过她如何应对。” “莫非都是您安排的?”这下轮到崔礼礼震惊了。 崔万锦也没抬头,整个人颓丧极了:“不全是,我知道我一出事,肯定会有人讨债。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若不告诉她都是自己人,她是顶不住的……我只安排了第一日的人,只要撑住了没钱给,我那个两个朋友自然就会走。我跟你娘讲过,这个口子不能有先例,一开就麻烦了。” 难怪昨日觉得娘冷静得不正常,那一番话,不像是娘能说得出来的。崔礼礼又道:“但娘能想到用马匹抵账,已属难得了。” 崔万锦越听越精神,最后干脆站了起来:“这么说,马还在?” 别看他大多数时候活得稀里糊涂的,可该精明时,是一点不含糊。崔礼礼抿着唇,点点头。心中又稳了几分,遂又将自己如何修改账簿,如何安排马匹,如何核销利钱,说得七七八八。 “李掌柜和张掌柜给收回来了大部分,”崔礼礼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低声说道,“爹,您说个名字,女儿去找他。” 父亲经商多年,能当上首富,她就不信他与跟朝中之人没有往来。这马一定是他替人买的。可爹都入狱这么久了,还不见有人来捞。莫非是见看到宣平侯府和户部来头大,胆怯了? 崔万锦看看左右,望望天看看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回去吧,让两位掌柜看好马,切不可再弄丢了,囤货居奇。” 见狱卒走了过来,他又道:“查缗之事,你和娘莫要担心,我崔万锦行得端坐得正,那些账,不怕查。” “行了,话说起来还没个完了!”狱卒不耐地敲敲锁门的铁链。 崔礼礼从县衙出来,反反复复地咀嚼着爹的那几句话,没有任何玄机。 爹是不相信自己吗?还是说朝中真的没有人能护着他? 爹对马的在意程度,也是她未曾料到的。 她有些挫败地走着,转角就是樊城最大的集市,前世她从不曾来看过,可今生她也无心玩耍。 “哎——快来看看!”有人在喊,这一吆喝,爱看热闹的樊城人就围了过去,她被人一挤,挤到最前面,还摔了个趔趄。 一抬头,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台子。台子上站着好几排番奴。 “快来看看——”人牙子将鞭子抽在地上,啪的一声,“刚收来的番奴,结实又能干!” 说着人牙子拉来几个番奴,往前站。 这些番奴头发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皮肤泛着铜色的光。 真是好看,崔礼礼忍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要是能放进九春楼里,应该会有贵人喜欢吧。 人牙子见了她,乐呵呵地一笑:“小姑娘可要买个番奴回去干活?” 崔礼礼摇摇头:“我是外地来的,带不走。” 人牙子一听,看这小丫头已经在想着买了以后怎么办,心中暗道有戏。便说道:“又不是没有腿脚,去县衙办个路引就行了。” 一听到县衙两字,崔礼礼就愁,眼下父亲的事还未解决,哪有心思买人。 “你别走啊,再看看,番人力气大,干活一个顶俩。” 见她想走,人牙子拽着番奴的胳膊往前扯,不料拉摔了一个番奴。番奴们的腰间被一根麻绳串着套在一起,一个倒了,连带着倒了一片。 满街都笑了起来,人牙子气急败坏,鞭子胡乱地抽在番奴的身上,立时就渗出了鲜血。 “住手!” “住手!” 两人异口同声。 第61章 她的中原名 崔礼礼循声看去。 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看就是木速蛮人,十五六岁光景,穿着宝蓝色的木速蛮裙,缀着百十来个丁零当啷的银铃铛。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眼眸又圆又亮,唇角微微翘着,极其娇憨俏皮。 那小姑娘对崔礼礼友善地笑了笑,又上前一步,对人牙子说:“你打坏了,还怎么卖?” 这小姑娘的中原口音有些生涩。人牙子眼珠子一转,将鞭子插在腰后,一把拽起番奴,拍拍番奴身上的土,腆着脸道:“您可要买?您看,都好着呢。” 小姑娘上了台子,围着番奴们转了好几圈,捏胳膊,揉胸口,还捏开嘴看了牙口,掐了掐腰,最后拍拍番奴的屁股,拉出三四个来:“则几个,都不错。” 人牙子脸上都笑开了花道:“十两银子一个。一起买,算您八两一个。” “我买不起。”小姑娘拍拍手,跳下台。 看她那一身银铃铛,扯下一串来,就够了。怎么会买不起,根本就是不想买,上台来捣乱的。 “你不买看什么看?!”人牙子龇着牙,抽出鞭子来。 “她想买,我帮她看的。”那小姑娘指了指崔礼礼。 樊城人站在后面,笑着起哄:“你跟人牙子是一伙的吧!想讹人家。” “不,”小姑娘摆摆手,又看向崔礼礼,“我跟她一起的。” 她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小姑娘了?崔礼礼一楞,怎么樊城人看热闹没事,自己看个热闹,又摊上人,又摊上事儿了。 那小姑娘走向崔礼礼,一步一脚都伴随着银铃的清脆声,她眉眼亮闪闪的,操着不纯熟的中原话说道: “这几个我都看了,胳膊和腿,有劲!腰,有劲!牙都齐!屁股也够翘!”说着她的手还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你买吧,不亏。” 这一番话说下来,整个人群都炸开了锅。 都说番邦女子开化,可这姑娘是木速蛮人,木速蛮人是番邦中的异类。木速蛮人的女人是见不得光的,他们的教义之中,女人是罪恶肮脏的之源,若被阳光照耀,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一个女子,从出生就只能待在家中,万不得已要出门时,必需从头到脚蒙上白布,布上会绣着父族的姓氏。 等到女子嫁了人,布上就会绣着丈夫的名字。若丈夫去世,就会将白布换作黑布,布上改绣儿子的姓名。 这样的番族,怎么会出现小姑娘这样的人。 番奴再贱也是男子,当街摸来摸去还品头论臀,木速蛮人知道了,会剥掉她的衣裳,丢进深山里,自生自灭吧。 “你买吧,放九村楼,生意好。”木速蛮小姑娘似乎还挺真诚。 九村楼?是九春楼吧。看来是真认识自己。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崔礼礼不敢随便回应,只摇了摇头:“我是想买,但我没有钱,也带不走。” 那小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有些失望:“那下次,下次,我帮你看。” 人牙子一听不乐意了,怎么又不要了。那怎么行?提着鞭子就跳下台来:“我的人你们就白摸了?给钱!” 小姑娘拿起身上的一串银铃铛,放到人牙子手里:“够不够?” 人牙子掂了掂,这一串少说也有五两银子,旋即笑着道:“够,够!”手正要合上,不料到手的铃铛飞走了。 “你摸了银子,我摸了人,扯平了。” 围观的樊城人笑得前仰后合的。这要是在青楼,早就被人打出去了吧。可番奴又不是青楼的姑娘,自是不能这样算的。 眼看着人牙子恼羞成怒,崔礼礼不想节外生枝,抛了一点碎银子过去,对木速蛮姑娘道:“这位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两个小姑娘找了一处茶肆。崔礼礼要了两碗热茶。木速蛮姑娘喝了一口,道:“还是不如我们那儿的马奶茶好喝。” “你认识我。”崔礼礼审视着她。 木速蛮姑娘一笑,唇畔浮起两朵梨涡:“忘了自我介绍了。” 她从腰带里取出一根细细的纸棍。 这么眼熟,不用看里面画的狗洞,崔礼礼都能猜到是谁了。 “陆二——呃大人来了?”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毕竟是银台司执笔,怎么可以放肆。 “他没有来。但是他说,让我在卖俊俏番奴的地方候着,你肯定会来。” 她接过纸条,打开一看,果然是陆二,果然画了狗洞。 纸条上就一句话:说眼前的木速蛮姑娘是他的朋友,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帮忙。 “我叫:哲玛鲁丁法德耶。” 什么马什么丁什么耶?崔礼礼听得晕头转向。 “你可以叫我玛德,中原名。” 妈的?这不是骂人吗。 崔礼礼只得尴尬不失礼貌地问:“这中原名字......谁给你起的?” “陆二起的。哲玛鲁丁,我姓,法德耶,我名。陆二说,姓里一个字,名里一个字,女孩子,就叫玛德。” 看这玛德姑娘还十分当真。陆二确实有点过分了。 “那你还有其他名字吗?” “换一个字?玛耶?”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罢了,就玛德吧:“你自己的本名就挺好,为何要取中原名字?” “在中原的,木速蛮人,都会有,中原姓名。樊城姓马的人,几乎都是,我们木速蛮人。”玛德姑娘说话几个字几个字地蹦。 这么稀奇。 突然有一个念头从崔礼礼心底划过。 姓马。 爹说让两位掌柜“看好马”,回想起来,爹当时的表情有些怪异,这个马,会不会是姓马的人? 她簌地站起来。要是陆二在就好了。他对京中官员很熟悉,必然能说出与马有关的姓马之人,可能会有谁。 “你需要我帮忙吗?”玛德见她表情变幻莫测,认真地问。 崔礼礼需要给陆铮送信,但是这个信不能假手于人。即便玛德是陆铮的朋友,可爹的事,哪里能轻信旁人? “玛德,我有事要先走,明日此时,我请你再到此处喝茶可好?” “好!需要帮忙,找我。” 崔礼礼快步回到崔宅。她认认真真裁了一张纸条,在上面画了一个图,写了几个字,也裹成细细的小棍,交给春华,要她骑上快马一刻不停地回京找到陆铮。 “姑娘,陆二公子可靠吗?”春华知道此事极为重要,“奴婢怎么觉得韦使者靠谱一些呢。” 她哪里知道,在崔礼礼心中,陆铮自是不同的。 毕竟他俩是互相看过“那个图”的交情。 第62章 到底卖什么 崔礼礼送走春华,去见了傅氏。 傅氏问她见崔万锦的情况。 “爹说,前来要债之人,只有第一日是他安排的,其余都不是。娘,你真厉害!” 傅氏一脸的震惊:“他个混蛋!怎能戏耍我?” “那些人说的话,那么难听,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傅氏脸上有点热:“我不知道是真来要债的,以为他们是做戏。” “想到用马抵债,这可不是我爹教的。”崔礼礼笑道,“娘,你看,你只要心定,就能办大事呢。” 这话听起来是在夸奖。可傅氏越咂摸越不对劲,女儿怎么还反夸起她来了。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娘你也当做戏就好。只管自己心里想要的,别人的话一概不用听。听见了就当放屁,难听的就当一个臭屁。” 傅氏怪道:“我俩谁是娘?” 崔礼礼算了算,前世加上今生,她现在应该比娘还大两岁。旋即将傅氏手臂一挽:“咱俩是姐妹。” “没大没小。”傅氏嘴上嗔着,可心里十分受用。好像女儿又回来了。 “那你爹可说了如何应对?查缗官恐是要来了。这几个铺子的账虽做平了,可我总担心出纰漏。” 傅氏虽没有在外应酬过,但住持中馈多年,也知道法律不外乎人情。有时候家生子犯了事,她都能多宽容两分。更何况外面的事。 查缗官是宣平侯的人,人家是奔着挑刺来的。少了人情,还带着恩怨。但凡有一点对不上的账,都能定个大罪来。 崔礼礼何尝不知。 那账做得再好,他们也能找出理来,所以要做的功夫,根本不在账簿上,而是在宣平侯身上。 “咦?”傅氏拉着她转了一圈,“偃建寺给的那个红福袋呢?” 崔礼礼一摸,果然没了。 什么时候丢的? 印象中好像在定县还有。后来上草甸子,遇险获救,救治拾叶,再骑马狂奔到樊城,东奔西跑,根本没顾得上。 “丢就丢了吧,反正七夕那日,沈延也没有得逞。七月十五也过了,留着倒是个事。”崔礼礼大大咧咧地一拍腰间,现在哪有功夫管什么红福袋。 “娘莫非真要去还愿?我们许的愿,可没成啊。” 第二日,约了玛德,崔礼礼按时赴约了。 大老远就看见玛德朝她挥手。一身铃铛晃得叮当作响。 “昨日我提前走了,今日我请你吃饭吧。”崔礼礼说道。 “不,我请你。”玛德很认真地点了菜,“樊城,我请你,京城,你请我。九村楼。” 崔礼礼失笑。这陆二到哪里都是这样的朋友。 “好。”可玛德是木速蛮人。她没有披白布已经很离经叛道了,如何能走进京城?“你怎么会认识陆执笔?” “在京城认识的。”玛德说,“我跟我娘,做生意。” 崔礼礼再次震惊了。木速蛮的女人还能抛头露面做生意? “你们做什么生意?” 玛德眼眸一转,神秘地笑:“你想知道?” 这表情真眼熟,崔礼礼不由地想起陆二,拿着“那个图”的时候,也这么神秘兮兮的。 莫非玛德倒卖的是底耶散之类的禁物? “你没嫁人,肯定不懂。”玛德一副“你还小,长大了自然明白”的表情。 这表情刺激到了崔礼礼。还有什么能是她不懂的? “说说看。” “你没嫁人,用不上。”玛德又道,“等你嫁人,我送给你。” 莫非是......多福多子丸? 崔礼礼打了一个寒噤,木速蛮女人最需要这个,诞下的子嗣越多,她们的福报越大。 可她这辈子,就不想嫁人。 天天九春楼虽然已经腻了,但小倌总可以换新的。 等父亲的事情一了,她就带着春华去芮国游山玩水,看到好看的小倌,就买回来。收集芮国各地的俊俏小生,关外的也买一些,开十春楼,十二春楼,十八春楼...... 人生的快乐,莫过于挣大钱。 而最最快乐的,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还挣了大钱。 “你不也没嫁人?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崔礼礼笑着吃了一块炙羊肉。 “我是不准备嫁人的。”玛德笑得很得意,“我娘就没嫁人。” 未嫁生子,在芮国都是不可容忍之事,更遑论木速蛮了。 崔礼礼震惊之余,让小二上了一壶酒,敬了她一杯:“我也不准备嫁人。但令堂是真豪杰,有机会,定要拜见一下。” “令堂是谁?”这个词玛德还没学。 “就是你娘。” “那别吃了,跟我走。”玛德说风就是雨,站起来掏了银子,拉着崔礼礼就往家去。 在樊城有三进的院子,都是大户人家。玛德家中奴仆穿的也是木速蛮的衣裳。 玛德逮着一个小仆从,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木速蛮语,才又对崔礼礼说道:“早知道,不叫你来了。我娘不在家。” “没事没事,待你们到京城,可以去九春楼喝酒。”崔礼礼记挂着父亲的事,想要告辞。 “别急着走,”玛德一把拉住她:“你来了,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崔礼礼一头雾水,被拉着进了后院。 “你不嫁人,那我带你看看,我家的货。” 后院有个单独的屋子,玛德吱呀一声推开门。 屋内贴着墙,摆了一排货架,墙角堆着不少箱子。 玛德伸出手,将崔礼礼推到了屋子中央,打开箱子:“来,你随便挑。” 崔礼礼目光一扫货架和箱子,顿时心惊肉跳。 这些东西,从来只在春宫图里见过,有些话本子里听说过,她何曾见过实物。 这下是当真开眼了。 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 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稀奇古怪的器具:圆的,尖的,带铃铛的,环形的,层层叠叠套在一起的...... 箱子里的更是分门别类,一箱子木头的,一箱子铁的,还有一箱子雕花镶嵌的,金玉的......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 应有尽有。 见崔礼礼瞠目结舌的样子,玛德不由地问:“难道九村楼没有?” “或许有,我见得少。”崔礼礼有些汗颜,“你们这是从何处买来,卖往何处呢?” “你猜?”玛德笑得更神秘了。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非常感谢所有读到此页的书友。 这封信,是我给大家的新年祝福,也是我的上架感言。 评价彩蛋章,可以获得龙珠,记得评价哟。 --- 亲爱的书友们: 新年吉祥! 恰逢辞旧迎新之时,不得不感叹人生的一切际遇都最好的安排。 和很多朋友一样,阿甘也是个起点十多年的老书虫,第一次以萌新作者的身份来写这些话,当真是百感交集的。 作为一个热爱写作的普通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你们尽情表达我心中所想,是幸运,更是幸福。 不瞒大家说,阿甘是个有点小情怀的人。 很想利用网文的形式和轻松的语言,为书友们构建一个美好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女性是自我感知的,不被束缚的。 所以,才有了这本书的名字《纾春》。 纾,解也,春、欲也。 我码字不是最快的,每天花很多时间来改稿子。 很多人劝我说:改什么?谁会认真看你这个词用得好不好。可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们感受到我最大的真诚和尊重。 当然,我一边写,也一边在自省,在这样一个遍地精神快餐的时代,书友们会不会不爱看? 【如果爱,请大声说出来~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 所以你们的每一条留言,我都抱着感恩的心反复阅读。留言的书友的id,我几乎都记得。有时候你们不评论,或者来晚、来早了,我都会盼望着、期待着。 我给我的书定了一个标签是“轻松”。 经常看到书友留下一串“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觉得好开心。让你们快乐,是我写作的源动力。 有一位潇湘的书友评论,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前文很压抑”。 我读到这条评论时,心情很矛盾。任何喜剧,它的内核都是悲剧。我既开心你们体会到了精神内核,又担忧你们从此不再愿意读下去。 有书友给我写了很长很长的建议,讲如何构建人物。也有书友,写了长长的评论,与我分析,傅氏究竟爱不爱礼礼。 还有一些书友,悄悄留下自己的心路历程。字里行间的悲凉与苦涩,同为女性,我很心疼,也感同身受。希望我能用我的文字温暖你们的心。 你们留下的字,我一边读一边感动,又十分惴惴不安,生怕写不好,无法回馈你们的爱。 当然,写到这里,必须要提到一些人: 从我第一本书(没有签约)就一直陪着我,鼓励我写到50万字,并为我投来我写作生涯的第一张月票,还时不时催更的起点好友“塔铃声声忆此生”。 还有互相鼓励,一起码字的姐妹作者“煦汌”,她的书《三万买房,小镇养老》也是一本非常温馨快乐的读物,值得去读一读。 感谢编辑连翘、阿九,和这十多年来我读过的所有书的作者。你们是我的老师。 我很珍惜你们,每一个叫不出名字,或者叫得出名字的朋友。 你们给予我的鼓励,我会用努力和进步来回馈。不足之处,也请多多包涵。 我会继续在作家的话和彩蛋里,分享一些趣事。 也会持证开车,保证不超速。 请你们继续支持我,我们一起将这个美好的乌托邦构建完整。 【最后】 在龙年来临之际,信女焚香祝祷: 愿生活和岁月,能够温柔地对待你们每一个人。 愿你们继续保持“少女身,熟女心”,坐拥黄金万两,享有桃花万朵。 左手陆执笔,右手韦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拾叶。 愿诸君事事胜意、阖家安康! 【最后的最后】 弱弱地恳求:请支持一下我这个萌新的首订。你们的订阅,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求订阅,求点评,求月票! 爱你们的~阿甘 ------ 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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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礼礼眼睛瞪得像勉铃。 还能这样吗? 前世她都白活了。 “可有你喜欢的?”玛德问,“我送你。” “我暂时还用不着。”崔礼礼笑着推辞。如今父亲还在狱中,她哪里有心思玩这些东西。 “下个月,去京城,我们收新货,给你带更新奇的!”玛德挤挤眼。 倒也不是不行。 崔礼礼还没想着自己用。她想着放在九春楼里,女贵人来了,或卖或送。 “好,”她应了下来,又想着要走,“我真要回去了。我家中有事。” 玛德没有挽留,只说:“陆二来信说,很多关于你,我知道你爹进大牢了。我娘跟余知县很熟,你要想找他,我让我娘去说。” 陆二居然还把这些事说给她听了?崔礼礼以为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陆执笔还说什么了?” 玛德捂着嘴笑:“他说一定要让你,看看我的货。你肯定没见过。还要我写信回去。” “写什么??”崔礼礼眉头一拧。 “带走了哪些货。”玛德根本没有替陆二遮掩的意思。 这个陆二!崔礼礼上前拉住玛德的手:“刚才我撞货架的事,你别写在信里。” 玛德又哈哈哈地笑起来:“你太心急了。我不告诉他。” “我真不是心急。”崔礼礼想解释,可解释无用,“我先走了,若真有事,我会来麻烦你和你娘的。” “在樊城,你若有事,随时来找我。不要客气。”玛德拍拍胸脯。 崔礼礼回到家,林妈妈就拉着她说话:“姑娘去哪儿了,叫老奴好一通找。” 又低声说道:“京中的查缗官到了。早起夫人就心口不舒服,老奴怕她心急,没有跟她说。只等着姑娘来了说。” “他们都进铺子了?”崔礼礼直起身子。 “我们派去的人说,刚进了县衙。”林妈妈道,“只是这查缗官不是一人,而是好几人呢。” 崔礼礼连忙赶去县衙。在门口等了一会子,几个绿衣的官吏捧着几摞本子从县衙里出来。上了马,各自去了。 这是取的历年的缗钱本子?他们现在必然是要进崔家的铺子了。崔礼礼跟着去了北街的铺子。 樊城人又围起来看热闹。 北街铺子的两个掌柜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铺子门口。有官吏在,樊城人也不方便打听,只围成圈小声议论。 过了一会,里面跑出来一个小吏,唱声道:“缴缗,功在社稷。今日既有漏缗之事,我们前来为圣人查验,闲杂人等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喧哗议论。否则以滋乱之罪处之。” 说完又问:“谁负责出项?” 其中一个掌柜,立马一顶头,连声说道:“我,是我。” “进来吧。”小吏说完就往里走。 那掌柜也跟着进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小吏又出来喊人,剩下的那个掌柜也跟着进去了。 这头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查缗官所为,不过是场面功夫。难的是后面的事。 崔礼礼浅浅出了一口气,没有再守在铺子前。 整个崔宅在煎熬之中,过了五日。 眼看着就要七月末了,春华还没有带消息回来。崔礼礼也有些急了。 傅氏在宅子里忐忑不安,反反复复地走来走去。 林妈妈送来的参汤,她是端起又放下,端起再放下。始终没有喝下去几口。 “夫人,参汤凉了伤身,先喝吧。” 傅氏烦躁地哎呀了一声:“你别来盯着我,不是说今日出结果?你快去门口瞧瞧,我们派去的人,可回来了?” 这时门上来了一个小厮:“夫人,门口来人了。” 傅氏将参汤一喝,捏着帕子沾沾嘴:“快快快,快让他进来说话。” 小厮有些迟疑:“这人是生人,说是要找姑娘。” 林妈妈啐了他一口:“说话怎么分两截?” “谁找我?”崔礼礼在里屋听见的动静,掀开帘子走出来,“我去看看。” 走到门口一看,有人在踢碎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还能是谁? “玛德,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崔礼礼伸手去牵她。 “早上收到信,就来找你了。”玛德直接掏出一封信来。 必然是陆二写的了。想是春华带了消息回去,他查到了什么。只是为何不是让春华带回来,而是让玛德送信呢? “怎么还托你送来?” “木速蛮在芮国北方,沿途有馆驿,不用进城,快很多。” 原来如此。 馆驿可不是寻常人可以用的。玛德的娘能用馆驿,这身份在木速蛮也不低。 “你快看看信吧。他给我的信中说,要尽快交给你。” 崔礼礼拆了信,开头第一句,就被气了个半死。 “玛德的东西,你挑了哪个?” 这么紧要的关头,千里送信,他就问这个??? 第64章 查缗的结果 樊城县衙。 崔万锦没有打瞌睡,而是早早地将傅氏送的褥子叠好,码在角落的草堆上。 如不出意外,今日就该有个结果了。 走马是他少年时的营生,积累了一些银钱,就开始辗转在关内关外做马匹生意。可这些生意再好,也只能是边角料。 别看那些官吏喝酒时,万锦兄长,万锦弟短,心中其实还是轻贱的。 这个世道,看不起商人。 再后来,他买了好几批关外的好马,在马场里驯好了,再假他人之手卖进了宫。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这种马,温顺听话,高大漂亮,又善跑跳。 而这种马,只吃关外的木粟。“恰巧”整个芮国,只有他最多。这才使他一跃成为了京城首富。 他也才有了机会娶到礼部侍郎的庶女,诞下独女礼礼。 他觉得此生已经完满了。 商人嘛,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一个字,“奸”。 礼礼带着人将账目做平了,又如何? 账簿再干净,在他们看来也是脏的。更何况这查缗官是宣平侯的人。 当初礼礼惹到宣平侯时,他就担心会有此事,原以为送些贵重的象牙,事情也就过了。 十七公子动手要杀礼礼,礼礼将他揪出来,没有错。问题出在哪里呢。 根源不在女儿,在自己。 他若是个官,那些人也不会这么随意地摆弄自己。 “崔万锦!”狱卒打开了牢门,“出来过堂。” 崔万锦缓缓站起来。拖着脚镣去了堂前。 堂外站着傅氏和崔礼礼,以及各家铺子的掌柜。 “爹——”崔礼礼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崔万锦沉沉地点点头,跪在了堂下。 查缗官坐在堂上,余知县坐在一旁。 面前是几家铺子的账簿,查缗官拍拍账簿道: “崔万锦,这是你在樊城以及周边两县几个铺子上半年的账目,你可认?” 这么晃一眼,认不认又能怎样? “虽看不清,但应该是草民铺子的账目。” “之前樊城初查,说你设小书契若干,以三十其一算,你匿缗约五万余两。” 查缗官徐徐道来,“经吾等核实,并无大小书契之事。其中有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两已有出处,可免于责罚。至于这剩下的三万九千余两缗钱,归以五十其一算,按芮国律,应笞一百,物货一半入官。” 傅氏闻言,骤然察觉这之间的问题。抓住礼礼问道:“我们明明做平了账目,为何他们还说我们有近四万的缗钱?” 崔礼礼按住傅氏的手,发觉娘正在轻轻地发抖,便用力握了握:“别急,看他们怎么说。” 崔万锦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 查缗官见他毫无反应,便道:“崔万锦,你可认罪?” 崔万锦摇摇头:“不认。” “为何不认?”查缗官眼睛一眯。来此之前,包宗山包大人就说过,崔家这些人不好对付。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 “原本是三十其一算,为何要改以五十其一算?” 算缗。三十其一。交易三十两,抽一两缗钱。 匿缗罪,是要将交易货物价值的一半罚缴入官库。四万两按五十倍算,则是两百万两。一半就是要缴纳一百万两进官库。 查缗官胸有成竹地一笑:“芮国律,现银结账,三十其一,等价货物结账,五十其一。你们既然要改以马匹冲账,缗钱当然少了一些。你若老老实实缴纳了这部分的缗钱,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罚没?” “不服!”崔万锦申辩道:“我虽然用马匹结算,可当时的马价便宜,现在马价贵。大人用现在的价格倒算缗钱,草民不服。” 查缗官料到会有此一说,搬出法典来:“芮国律,算缗以当日价计。崔万锦,你该庆幸是本官是今日来给你算的这个价格,若再晚些,马价就更高了。” 崔万锦没有话说了,颓败地坐在地上。 查缗官得意地抓住最终的状纸:“崔万锦,你行商多年,应该知道缗钱乃是国计,不该冒此大不韪。匿缗乃重罪,好在再重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罚没的银钱,你再慢慢赚回来便是了。” 堂下鸦雀无声。 “本官念你已近不惑,这笞刑就减去二十,罚八十吧。你可认罪?” 崔万锦垂头丧气地跪坐着,想了良久,才倾身伏地,准备认罪。 “大人——”崔礼礼在堂外喊了一声,“民女有话要说。” “堂外何人?”查缗官侧身去问余知县。 “她就是崔万锦之女,崔小娘子。”余知县看到她,手不自然地捏了捏袖子里的那封信。昨晚查缗官大人提过她,言辞之间,似乎也有折腾她的意图。 “让她进来说话。”包大人提过她几次,这次若能找到她的错处,自然更好。 崔礼礼仍旧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两只小手无处安放,只得抓着裙摆。 她眨巴眨巴杏眼,撒娇一般:“大人——我爹他年纪大了,能不能不打?挨打可疼了。” 崔万锦低声叱了她一句:“下去,公堂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爹,大不了多给他们些银子罢了,干嘛要受这罪?”崔礼礼娇憨地跺跺脚。 查缗,重头戏从来都不在堂上,也不在笞刑,而是在罚没银钱上。 百万巨款,谁又拿得出现银,必然就要罚抄店铺,家产折价。说不定整个崔家都能折进去。 这个道理,崔万锦很清楚,崔礼礼也很清楚。 “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崔万锦皱着眉,声音极其严厉。 崔礼礼再一跺脚,仍是不依,看向余知县,意有所指地道:“余知县难道不帮帮忙,求求情吗?” 不提倒好,一提此事,余知县觉得机会来了。她想用银子拿捏自己,幸好他窥破先机,没有拆那封信!旋即从袖中取出那个信封,递给了算缗官。 “这是?”查缗官捏捏信封,挺厚。 “这崔万锦乃是礼部侍郎傅郢大人的女婿。前些日子,他们想要去狱中探望崔万锦,拿着傅大人的手书来。傅大人是下官恩师,自是要照拂一下。见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查缗官点点头:“嗯。” “没过几日,这崔氏又来,将此信塞给下官,称是其外祖的手书。” 崔礼礼一惊:“知县大人,您怎么没拆开啊?!” 余知县见她神色慌张,觉得愈发稳妥:“下官看这信封之上的字迹并非恩师的亲笔字迹,不敢擅拆,故而留存至今。” 查缗官轻蔑地一笑:“无妨,本官今日就做个见证,替你拆开这封信。” 第65章 陆铮的正文 “大人——”崔礼礼还要再说。 “若再喧哗,本官要掌嘴五十了。”余知县冷眼看她。 崔礼礼捏着裙子,紧紧闭着粉唇,委屈得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泪来。 查缗官用小刀一点点地裁开信封。 露出厚厚的一张纸来。 余知县傻了眼,不是银票? 查缗官狠狠挖了余知县一眼:这就是你要给本官看的玩意儿? 这是——认捐书? 落款时间是七月初一。 这么说来,崔万锦早就写下书,将所有马匹捐了出去?那就算不得匿缗。 查缗官暗叫不好,事给办砸了。崔家果然不能小觑。 他捏着认捐书,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手掌一缩,啪地一声,拍在书案上:“来啊!将崔家娘子拿下!” 崔礼礼娇喝道:“凭什么抓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查缗官冷笑着扬扬认捐书:“此函系伪造。” “大人凭什么说我伪造?” “余知县——”查缗官淡淡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这崔万锦捐马一事,你可知晓啊?” “下官不知。更未曾签发过任何收捐公文。” “若无余知县签发,你们这认捐书递给了谁?谁批的?” 查缗官心中一阵侥幸。 这崔家千金,长得水灵,脑袋却不水灵,拿着自己写的信送到余知县,非说是她外祖的信。本来是查抄家产的小罪,她偏要伪造一个认捐书来。 送上门来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如此,便能将她拿下了。 崔万锦突然抬起头来:“为何要经过余知县?” “这是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无地方官认收,你也捐,他也捐,岂不乱套了?” “我们的马在定县,自然不需要经过余知县。”崔万锦继续说道。 “崔万锦,你莫要一错再错!本官在户部当差,可不曾收过你的认捐书,更不曾发过任何收函。”查缗官失去了耐性,“来人!崔家父女匿缗拒缴,伪造公函,一并收监,押送京城发落。” 傅氏闻言双腿有些发软,咬咬牙,站直了身子。 崔万锦挣了两下,圆滚滚地肚皮挡在女儿身前:“谁说要认捐到户部了?” 查缗官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心?你认捐不进入户部,还能进入——” 说着说着,突然失了声,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了。 这是马。 不是玉石玉器,不是黄金珍珠,更不是千年老山参。 马。 要么进宫里,是圣人的私产。 要么进兵部,事涉军机,也可以不用知会户部。 这两条路,都绕开了户部。 查缗官一时说不出话来。 包大人说过:崔家,不容小觑。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来人!去定县!取收捐公文来!”他就不信了,崔家莫非真能通天不成?! 崔礼礼却道:“想来大人只在户部当过差,可能不太清楚,只有户部需要各县的收捐公函。” 余知县身后的师爷上前跟他耳语了几句,余知县顿时来了底气,惊堂木一拍:“你这认捐书上,并无收讫字样。如何作数?” 崔万锦有些心虚。 这份认捐书他就没见过。只是傅氏第一次来,跟他提过。说是礼礼让他签印,私印还是傅氏悄悄盖的。怎么可能会有官家的收讫印记呢? “余大人,”崔礼礼浅浅笑着,“您手中的自然是抄本。正本如此重要,怎能随便送人呢?我给您抄本,是想让您知道我们已经认捐了,也好早些告知前来查缗的官老爷,谁知您竟没有拆开看......” “正本何在?”查缗官仍是不信。崔家捐那么多马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崔礼礼从袖子中取出一个信封。正是陆铮托玛德送来的信。 除了小纸条有些不正经,问她选了玛德仓库里的哪个物件。剩下的正文,就是这一份能救崔家性命的认捐书。 “呈上来!”查缗官喝了一声。 “此物,我不会假手于人。大人您若确定要看,我亲自面呈。”崔礼礼的脸上再无娇憨之色,展开认捐书,送到查缗官面前,“大人可看仔细了。” 认捐书上,赫然印着“禁卫”的字样。 查缗官胸口一闷,只觉得自己气都倒不过来了。 余知县只斜斜地瞟了一眼,手中的惊堂木悬而未落。这辈子,他也没想过能跟禁卫扯上关系啊。还是这样的关系。 “大人可要去勘验真假?”崔礼礼笑眯眯地轻声问着,“我们可以进牢里再多等两日,待你们勘验之后,再出来便是。” 查缗官自是见过这印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只是这样的话,包大人处没法交差了。 他咳嗽两声:“既然如此,崔家匿缗一事,已见分晓。崔万锦可归家。只是日后定要慎行,缗钱乃国之根本,你有心捐款,自然是好的。” 说罢,他挥挥手。 崔礼礼搀扶着崔万锦,出了公堂。傅氏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圈红红的,上前抓住崔万锦的手:“老爷......” “我跟你说过,不用担心,”崔万锦还是那样乐呵呵的,“走,回家再说。” 进了崔宅,崔万锦拿着那份认捐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是谁帮的忙?” “马啊。”崔礼礼笑眯眯地说道。 “你去找谢大人了?”崔万锦以为那日在狱中的暗示不够明显。谢大人是兵部司马。 “我怎么去得了?托朋友去的。” “可为何是禁卫收讫?”傅氏端着一碗定心汤走了过来,盯着崔万锦喝了。 崔万锦一想就明白了。 这批马原就是兵部要的,签的也是暗契,养在定县马场有些时日了。只是事涉军机,哪里能说?查缗的事一出来,也不知怎的,女儿突发奇想就想到了用马抵钱的法子,误打误撞地凑到了一起来。 可闹开归闹开,能遮掩一下还是好的。很可能是谢大人出面,让禁卫认了此事。 傅氏见崔万锦没有说,自己却想到了线索。方才听见崔礼礼说了“朋友”二字。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朋友,有机会见到高官? 想必这个“朋友”,就是传说中的绣使韦大人。 也就绣使这样的身份才能亲自面见圣人,圣人才能下令让禁卫盖这个戳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傅氏开口道:“眼瞅着就进八月了,我们早些回京吧。” 八月十五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也要请无父无母的韦大人,到家中吃一顿饭。 第66章 今日很反常 京城,银台司。 陆铮一大早就到了。 穿着一身圆领窄袖的官服,头发束得正经。 “陆执笔今日这是有什么重要之约?”同僚祝必打量了他好几遍,总觉得有些别扭。仔细想想,许是他来得太早了。没有任务时,都是晌午之后才来。 “没有,没有约。”陆铮嘴角含笑,收拾起了乱哄哄的桌案。就是自己身下这把椅子有点不得劲。说硬吧,又加了软垫。说软吧,坐久了腰疼。 “对了,绣使那头押叛军回来的消息,你们可知道?”执笔巩一廉探着脖子,喝了一口新泡的火前茶,拉着几个同僚扯闲天。 一说起这个,手上有动作的几个执笔都放下了卷宗,认认真真地围过来。 “说是韦不琛杀了叛军七十多人,又烧了二十来个人。” “怎么还烧上了?” “定县有一个马场——”说着巩一廉按按手,示意大家等会,去柜子里翻卷宗,翻出来一个定县的图,铺在案上,手指点点:“定县就这一个马场,好像是京城崔家的——” 在一旁折腾椅子的陆铮一听这话,走了过来,勾着头看图:“崔家在定县的马场烧了?” “您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崔礼礼没有说,他怎么会知道? “何时烧的?” 巩执笔又转过身躯翻卷宗:“七月十八。” 就是她在定县的日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没有让春华说?! “叛军原本是要带着马奔北边的,结果没死的全抓了。一个没逃脱。” “哟,那这韦不琛岂不是要升了。”祝必阴阳怪气地笑着,“上次行踪泄露案,圣人一直没有定论,这次该定了吧。” “那要看陆执笔怎么报的了。”巩执笔笑着望向陆铮。 谁知陆铮正抄着手靠在墙边,皱着眉冥思苦想着什么,浑然不察这边的事。 “陆执笔,这是心中装了什么事?魂不守舍,坐立难安。”执笔荆学平抱着一堆卷宗凑了过来,暧昧兮兮地问,“可是念着桃花渡的美人啊?” “非也,”祝执笔老神在在,掐指一算,“更像是红鸾星动了。” 荆执笔摇摇头,表示不信:“陆执笔去年还为了桃花渡的蓝姑娘,与那定国公家的萧四郎打到圣人跟前去了。不会这么快就又换了吧?” 正说着,门外来了人,说是寻陆执笔。 陆铮懒得出去,勾勾手:“让他进来说话。” 很快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见了他恭敬地行礼,道:“陆公子,我家姑娘说晌午请您去一趟浮思阁,有要事相商。” “可否改日?”今日他有事呢。 小厮答道:“今日之事十分重要,耽搁不得。” “知道了。”陆铮又挥挥手,让小厮离开。 荆执笔偷摸地跟着那小厮出去看了一眼,又踮着脚回来。绘声绘色地道:“是高家那小娘子,就坐在马车上,一听说陆执笔要去,脸都红了。” 祝执笔立刻叉腰得意地道:“看吧,我算得准不准?” 银台司的人都知道,这高家的小娘子来寻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换一个眼生的小厮来请陆铮相见。陆铮是从来没有应过。 今天就是挺反常的。陆铮穿得整齐,面泛红光,还早早就到了银台司...... 这次是真的红鸾星动了啊。 银台司首座汪忠成从里头的屋子出来,看着执笔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磕牙,心头无名火就冒起来了。 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没事做吗?” 他长了一双金鱼眼,一喊起来,浮肿的眼皮子跟着晃。 看到陆铮一身光鲜地坐着,他也很诧异。这小子居然穿着官服!银台司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除了面圣和祭祀,不穿官服。他这是闹的哪一出? “陆铮,随本座进屋去谈。” 陆铮进了屋。 汪忠成的桌案后面是一大面柜子,柜子密密麻麻布满了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挂着一把精巧的小锁。 汪忠成取了随身的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抽屉的钥匙,取出一个卷宗:“本座昨日面圣,圣人提起你来。说你上次问韦使者的这一卷,写得很好,问得很好。” 说着,他铺开卷宗,点了点卷宗上的朱笔御批:“圣人批示之处,你要调查清楚。” 陆铮点点头,仔细一看,是韦不琛说的那个“庚”字。圣人当真是耳明眼亮,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当然,这些细枝末节都是他写上去的。 着墨重,则圣人顾。 韦不琛那一日不肯喝茶,强自镇定,必然是有想要掩盖的真相,唯一的纰漏就这一个字。自然是要仔细查的。 这个“庚”是哪个字,尚未可知。他也只是随手写了一个“更”字在卷宗之上。 “你最近忙忙碌碌的,是大将军府有事?”汪忠成将卷宗一卷,收回自己身后的锁柜之中。随口一问。 陆铮笑得很坦然:“他们能有什么事?他们的事,就是我。” 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汪忠成也懒得说教,大将军都不急,他劝什么。 “若无他事,我就去赴美人约了啊。” “站住!”汪忠成勾着手指,咚咚地敲敲桌面,“你给我脱了官服再去!” 美人又不是圣人!穿什么官服? “来不及了。美人等急了,我心疼。”陆铮一溜烟就跑了。 也不跟同僚们应酬,直直跑出了银台司。 松间候在外面,见他出来,牵着马就过来了。 “公子,真要去见高家娘子?” 要说这高家小娘子,当真是得了痴症。 上次公子拒绝相见,她要死要活地闹了好大一场,甚至用投湖要挟,公子看在户部主事高大人的面子上,只得去见上一面。 可她见了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拉公子的手。公子风流,又不下流,躲得远远的,臊得这高家小娘子一抬脚,把鞋踹进了湖里。 公子好心替她下湖捡鞋,她却以公子轻薄她为由,要自寻短见,以为这样就能逼迫公子娶她。公子自是不肯,说他以桃花渡为家,要嫁就必须住进桃花渡。这才让高家小娘子作罢。 自那以后,高大人逢人就说是公子轻薄了他女儿,要撕碎了公子扔漠湖里喂鱼。 “既然应承了,自是要去的。”陆铮穿着官服翻身上马。 松间也上了马,要跟着一起走。 哪料到陆二却道:“不用跟着我,你安排人去查一下定县马场,七月十八日那场大火。申时到北城门来寻我。” 怎么就那么巧。 叛军为什么会选择躲在那里。 “那您小心点——”眼看着公子越走越远,松间双手放在嘴边,喊了一声。 这次可不像上次在湖边。 浮思阁啊,小小的厢房,她能把公子生吞活剥了吧。 第67章 红鸾星乱动 不想耽误申时的事,陆铮快马加鞭。 黑马心领神会,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刚到浮思阁门口,早上传话的小厮就迎上来牵马:“姑娘已经候着公子了,请随奴来。” 还未进房间,陆铮就认出来,这个厢房正好是上次他约崔礼礼见面问话的那个。 小厮敲敲门:“陆公子到了。” 门一开,出来一个丫头,唇畔眉梢都带着几分担忧:“公子请。” 屋里站着一个羸羸弱弱的姑娘,清隽瘦削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溜斜的肩膀,头发也有些枯黄。穿着一身白绸衫儿,桃红的襦裙,又搭着绣桃红团花的藕荷色半臂。 这衣裳在常人穿来是略显丰腴的,可她穿着,却像是挂在竹竿架子上一般。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能为了陆二公子要死要活要跳湖呢。 “高小娘子。”陆铮一进门没有靠近,堪堪站在门口就行了一礼。 高慧儿见到心上人,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揉着帕子上前了两步,见陆铮连连后退,她咬咬唇怯怯地道:“陆公子,你别怕。” 她轻轻地后退了几步,邀请他在窗边坐下。那位置正好是上次崔礼礼坐的。 陆铮两步跨向前,推开窗,看看楼下,已想好万全之策。 万一这高小娘子又扑过来,他就可以翻窗出去,从这里跳到那里,再从那里跳到马上。 “梅间,给陆公子倒茶。”高小娘子唤着身边的小丫头。 陆铮扫了一眼那个丫头,上次还不叫这个名字呢。 这名字如此耳熟。莫不是仿着松间给她丫头改了名? 不由地后脊一阵阵发凉。 “我今日找陆公子是正事。”高慧儿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高慧儿的父亲高深是户部的主事,正好管着户部的账簿。 前些日子陆铮查底耶散瓷瓶时,发现瓷器所制造这一批瓷器的卷宗有问题。内承运库里没有划拨款项的记录。 他就假借银台司之名,找到高主事问户部可有这笔款项。可高主事却怎么都不肯说,话里话外都想让他去见高慧儿。 事关重大,他只得顶着被扑的风险,请高慧儿帮忙。 既然高慧儿回了话,看样子的确问到了,他必须要当面道谢。 高慧儿让梅间退了出去才说道:“你托我查瓷器局的事,我问到了。户部确实出过一笔。原本该内承运库划银子。但前两年出官船去谌离,圣人说要送一批熟药,就让户部借了礼部的名义,划银子给瓷器局和医药局,特制了一批。” “爹爹说——”她轻轻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悄声道,“圣人这几年修陵花了不少银子。好多散碎的银子都是从国库走的。” 陆铮明白了。 圣人的长公主远嫁谌离和亲,前些年传出长公主病危的消息,圣人就送了一批熟药和十名太医过去。这银子原本该从内承运库出,但内承运库没钱,圣人只得暗中走了户部。 难怪银台司没有收到案牍,原来是换了一个名目走了公账。反正数额不大,户部就稀里糊涂把账过了。 陆铮拱了拱手:“今日来之前,汪首座还托陆某转达他的谢意。说此事多亏了高小娘子出马,才能将卷宗欠缺之处补全。” 说罢,他举起茶杯:“陆某就以茶代酒,多谢高娘子大义相助。” 高慧儿顿时欢喜起来。 茶杯相碰,“叮”的一声。她含情脉脉地将茶一饮而尽,茶水冷涩,她却如同喝到合卺酒一般,甘甜快乐。她嘴角抑制不住地扬着。 陆铮看这神态不对,和上次在漠湖边犯痴病有几分相似,连忙扫了一眼窗外的退路,又正色道:“此次当真全仰仗高主事,还请你替陆某向高主事转达感激之情,若高主事以后有需要陆某之处,陆某定竭尽全力。” 这话说得生份。可只有生份才能斩断一些不应该的绮想。 高慧儿还是被伤到了,满心的火焰被浇了一盆冷水。 眼前的男子丰姿俊逸,容色胜人,眉眼唇角都带着玩世不恭。却是她放在心上六百四十一个日夜的人。 “此事与我爹爹无关,是我舅舅在瓷器局当差。我问的他。”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扣在桌沿,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我知你穿着官服来见我,是为了告诉我,你是为了公事。可不管你如何想,我都会帮你。你也不要觉得是利用了我。” “毕竟上次在漠湖边,是我一时行差踏错,污了你的清誉,就权当我赔礼道歉吧。”她越说越卑微,带着十分的乞求,“我也知道你没有安定之心。我也早已看破红尘俗世,你我当一辈子的朋友也是极好的......” 若真看破了,就不会这样说了。 陆铮不忍拆穿。 高慧儿认识自己之前,曾经痴迷了另一个男子,也是要死要活两三年,吓得那人愣是从京城搬回了岭南。 这事,全京城知道的人不多,但恰巧银台司知道。 她是个容易被执念所惑的可怜人。 可谁又不是呢? 这世间的执念千种万种,不是被这样的执念迷了心智,就是为那样的执念丢了性命。 陆铮看看天色,快申时了,必须要走了。 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请务必替我向高主事道谢!也谢谢你。” 高小娘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见他转身要走,又急着喊了一句:“我听我爹说,近日崔家匿缗一事,认捐了马匹,包主事气得砸了砚台。” 她怎么还知道此事?陆铮眼眸逐渐泛起一层寒意。 她又试探着问道,“这崔家小娘子,可是你的新欢?我听我爹说你曾找户部的人问过马匹认捐之事。” 原来如此。陆铮摇摇头:“银台司察觉到崔家马匹有异动,我也是例行公事。” 高慧儿见他回了头,又急急可可地道:“我爹说,包大人似乎还在查崔家,你若跟崔家没有瓜葛,自是极好的。这种世家的事,没那么容易解脱。” 陆铮再次抱抱拳,道了一声告辞。 高慧儿知道这次可以用正事约他一见,也不知下一次他还愿不愿意见她,心头一酸,终究没有忍住,张开双手红着眼眶扑了过去,想要跟他一起跳出窗去:“我愿意和你一起死的!” 陆铮之前看好的退路,成了高娘子想要殉情的绝路。他不敢用武,只得用手架住她柴火棍子般的胳膊,将她拖离了窗口,压着嗓音喊道:“高姑娘,慎行!” 梅间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跑进来,见到自家姑娘又犯了病,无奈地又唤小厮来一起拉着她,催促陆铮赶紧走,又嘱咐一句:“陆公子,下次记得别开窗。” 哪里还敢有下次? 陆铮健步如飞,逃离了那间厢房,奔着北城门去了。 第68章 玛德的丑字 从浮思阁出来,正好是一纵长街。 两侧有些摊贩,摆着绒花,胭脂,扇面,拨浪鼓之类的小货。 陆铮骑在马上,扫了一眼,在摊子上的小镜子里,掠过自己的脸。 刚才被高慧儿那一扑,身上的官服略有些皱,幸好头发没乱。 他轻轻夹一下马腹,胯下黑马也抖着轻巧的步子,踢踢踏踏地一路小跑,到了北城口。 松间老早就候在那里,许是晌午未吃,正抱着一个热饼子啃着。看到陆铮来了,也跟着上马。 “公子,我们去哪儿?”还穿着官服,这是要公干? “松间,送你一个梅间要不要?” “什么没见?” “高家小娘子的贴身丫头,改了名字成了梅间。跟你很是相配。” 松间慌忙摆摆手:“无福消受!公子可别乱来。” 陆铮哈哈笑了起来,正要驱马出城,远远地有人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二公子——二公子——” 陆铮余光扫了过去,只装作未听见,骑马往前走,到了城门口,却又被守卫拦了下来。 “陆执笔,这是去哪儿?” “外出公干。”松间有些不悦,“什么时候城卫管到银台司来了?” 那守卫首领拱了拱手,说道:“如今叛军刚除,小人也是例行公事。还请陆执笔体恤。” 这说话的功夫,从远处追来的人也到了。气喘吁吁地叉着腰,又抓住黑马的缰绳:“二公子,慢些走。” 陆铮对来人没有半分好脸色:“有话就说!” “将军让奴给二公子带句话,过几日中秋,公子务必归家一聚。” 陆铮没有说话,抄起马鞭就要甩下来,吓得来人连忙松了手。 那人连忙踮着脚尖喊道:“二公子,务必回家啊!夫人也想着您呐!” “啪——”陆铮鞭子狠狠一抽,马儿冲出了城门,一路向北跑了二十余里路,最终停在一个路口。路口倒也别致,一左一右两个馆驿。 左边的是寻常的青砖白墙的驿站。右边的,却是金色圆顶的馆驿。 他翻身下马,整了整衣裳,迈进了圆顶的馆驿。 馆驿里的仆役都穿着木速蛮的翻领窄袖。看见陆铮这一身官服,洒扫的仆役迎了上来:“官爷可是走错了?此处是木速蛮的馆驿,您要去的是对面。” 陆铮没有说话,松间拍拍手上的灰尘,笑着说道:“新来的吧?” 正好有个小吏掀开帘子从月牙门中出来,见到陆铮立刻小跑了两步上前来迎:“陆执笔怎么亲自来了?” 说罢,又叱了洒扫仆役几句没眼力见,滚远些。 “信可到了?”陆铮问道。 “到了,刚到。”那小吏笑着,取来信件,又讨着好道,“您来这儿规矩多,路程又远,还要换官服,多麻烦。下次您的信,我们还按老规矩,亲自给您送进城吧。” 陆铮接过信,一捏,这次的信怎么这么薄? 他拿着信就要出馆驿,刚一出门,正好看见对面的驿站门前,停着几辆马车。 松间仔细看看:“像是崔家的马车。” 上次玛德姑娘来信就说,崔家已经动身回京了,算算日子,就算路上耽搁两日,今日也该到了。 看公子没有惊喜的表情,莫非公子早就知道? 公子这是刻意来迎的? 松间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 “公子,咱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你去找她的马夫,让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陆铮将玛德的信揣进怀中,准备仔仔细细地问她定县马场的事,都烧干净了,也没让春华回来时带句话,这要是在战场上,就属于贻误军机了! 松间得了令,环顾左右,找了个空子溜了过去,很快就溜了回来:“公子,没看见那个曾老四。” 正好碰见傅氏从车上下来,陆铮连忙拉着松间往旁边大树后面闪。 在崔家的那一碗撒了盐的绿豆汤,他记得很清楚,这敌意之深,还是不要见面地好。 沿路的颠簸,让傅氏有些吃不消。她扶着林妈妈的手,吃力地下了马车,林妈妈替她敲敲后腰,道:“夫人,反正京城也快到了,不如多休息一会,赶在天黑前进城就行了。 傅氏点点头。 “夫人,您进去坐着歇一会吧。这边有老奴在,不会有事。” 傅氏自己捏着肩膀,摇摇头:“坐了一整日的马车,骨头都快掂散架了。我想站一会。” 又指了指后面几辆马车:“你带人去检查一下车里的东西,别滚得满车都是。” 林妈妈指挥着几个丫头进马车里去检查了一番,回来道:“东西都好这呢。” 傅氏望望天,叹了一口气:“去的时候就偷溜了,回来的时候又溜了。当真是性子野了管不住。” “夫人就宽宽心吧。”林妈妈替傅氏顺着气:“姑娘可是个顶有主意的,这次老爷获救不都亏了姑娘溜这一下子?” “多亏了那个韦使者从中周旋。”傅氏一想到这个,又来了心思,“他们不在也好。这两日,你陪着我,去绣衣直使附近转转。” 林妈妈总听坊间传言,说直使里养着好多豺狗和老虎,还有一个地牢,有八十多种刑具。经不起刑具的人若是死了,都不用拉去乱葬岗,直接扔进豺狗和老虎笼子里,骨头渣都不剩。 想想就瘆人,搓搓自己的胳膊:“夫人去那里干什么?” “我想要看看那个韦使者,生得如何?” 林妈妈是傅氏身边的老人,一听这话,就觉出味儿来:“夫人是想......” “人家三番两次地救礼礼,老爷给钱他也不要,说明人品不错。又没有家眷,逢年过节必然孤单,眼看着就是十五了,待礼礼和老爷回来,我正好请他到家中吃吃月饼。” “夫人这心呐,只想着姑娘的婚事。”直使衙门虽然骇人,可当绣使的家眷,就有依仗了。林妈妈笑道,“那老奴这就让人去趟扬州的庄子,紧着十五之前送些蟹来,眼下正是湖蟹肥的时候。” 傅氏点点头。 忽地一阵小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林妈妈连忙扶着她进驿站去避风。 陆铮从树后走了出来。松间偷偷打量了一下他。 公子一大早就起来了,还专门换了官服,说是来收玛德姑娘的信,紧紧巴巴地赶来。 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玛德姑娘的信都是送到桃花渡的呀。公子从来没有亲自来取过。 公子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没有不高兴,可松间就是觉得好像没有刚才那样高兴了。 陆铮撕开玛德的信封,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寥寥几句: “陆二,崔娘回京,崔父去定县,礼礼留在樊城,要我带她多玩几日,买些番奴回去。” 信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不,鬼画桃符。 “字可真丑!”一看,就知道心玩野了。 跟字有什么关系?松间随口道:“崔姑娘和公子有得一比。” 陆铮看了松间一眼,恢复了懒懒的笑容:“怎么说?” “贪玩呗。” 第69章 木速蛮娶亲 远在樊城贪玩的崔礼礼,睡了个囫囵觉。 很久没有睡这么踏实了。 樊城的阳光当真是好,就是干燥了些,鼻子嗓子都觉得涩涩的。她扯了一件衣裳披在肩上,寻了些水来喝。 门外的仆妇听着动静了,进来添水摆饭。 “姑娘,可是要出门?” “嗯。”崔礼礼擦擦脸,坐在妆镜前,由着小丫头梳头。 “老爷吩咐过了,姑娘出门还是带两个护卫在身边,毕竟这边的事刚了,怕出什么乱子。” 崔礼礼不由地笑了。爹是真懂自己的。明明是大家一齐出发。爹奔定县,她和娘回京城。他就能料到自己会偷溜着折返回来。 “你去把护卫领来给我看看。”崔礼礼随口说着。 仆妇有些迟疑。姑娘这衣裳还没换呢,护卫虽都是家里的,毕竟男女有别。 “去。” “是。” 仆妇只得去院子里寻人,磨磨蹭蹭,估摸着姑娘换好衣裳了,才带着人进去。 崔礼礼正在吃饭,看着几个相貌平平的男子,也没有多少惊喜。 爹做事,看起来大而化之,可细节之处是见真章的。护卫年轻力壮,在女眷多的地方,容易生出事端。 不过这一身的腱子肉倒是看着挺安全的。 “呀!”仆妇惊呼,“姑娘你流鼻血了!”连忙在屋子里四处寻些干净的帕子。 崔礼礼一低头,看着红红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桌上。 仆妇找来块绸帕子,堵在崔礼礼的笔上,嘴上还念念叨叨:“姑娘这是上火了吧?” 门上的小厮来报:“姑娘,有个自称玛德的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 屋里一群结结实实的护卫,崔礼礼仰着头,用帕子捂着鼻子,模样甚是滑稽。 玛德一进来就想歪了: “崔礼礼,你上火了吧?” 她这个“上火”跟仆妇嘴里的“上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崔礼礼听懂了。懒得解释是天气太干导致的,只笑着让仆妇将护卫们带下去,仍仰着头道:“吃过早饭没?一起吃些。” “吃过了。你今日可有事?” “我能有何事?左右就是等着你来一起去逛逛。”崔礼礼仰天说话,眼睛瞟向玛德,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东西,“你拿着什么?” “要不要跟我去凑个热闹。”玛德晃晃手上的白布,“就是要顶着这个。” 崔礼礼连忙点头。 没过多一会,两个姑娘从崔宅大门出来。她俩从头到脚都被白布遮盖着,只露出了两个眼睛和十只手指。 玛德朝远处的马车招招手:“你得坐我们的车,否则进不去。” 被盖得只剩两只眼睛的崔礼礼,抑制不住的兴奋,杏眼散着明媚的光芒:“咱们去哪儿?” “木速蛮商会,会长女儿嫁人。我从来没见过,你跟着我去。我娘已经去了。” 这么稀奇的事,崔礼礼自然喜不自胜的。 她拉着白布仔细研究着:“我听说这个白布上都要绣丈夫的名字,咱们这上面绣的是谁?” 玛德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新月:“没嫁人,用父亲或者兄长的名字。” 绣的是木速蛮的文字,她看不懂:“怎么念?” “这是我堂兄的名字,哲马鲁丁艾米尔。” “哦。那他中原名字是不是得叫马米?”崔礼礼不懂就问。 玛德笑道:“他不在中原走动,没有中原名字,所以我才敢用他家的。” 马车停了下来,崔礼礼偷偷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像是进了一个寺庙,又像是进了宫殿。白墙,金色的圆形屋顶,煞是漂亮。 “这是何处?”樊城竟有这样的地方。 有两个白衣木速蛮人上前来,询问着什么,玛德取出一个金色牌子递出去,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又前行了片刻,终于停下来。 “你一会跟着我,别乱跑。”玛德拉着崔礼礼下了马车。 这下崔礼礼彻底被震惊了。 眼前的宫殿一般的屋子,门、窗、回廊,甚至屋梁都是拱形。如同无数个新月,一弯弯地延伸直远方。 每个立柱上,都雕刻着同一幅画:天空中的新月和翱翔的老鹰,月亮之下是翩连的沙漠,一头骆驼在沙漠中不疾不徐地走着。 画里的月亮、老鹰和骆驼,还用金漆描了。太阳一照,熠熠生辉。 崔礼礼仰着头,阳光之下,她有些恍惚,又有些庆幸。 前世被关在一方小院里,这一世,竟然能骑马去定县,与叛军搏杀,还能来到樊城,与查缗官对峙,还能认识玛德,来见不一样的人,看不一样的天空。 玛德见她仰头发呆,过来问她:“又流鼻血了?” “好了。”崔礼礼眨眨眼。 “我得拉着你,你别认错人。前面这里要脱鞋才能进。”玛德拉着她的手,一边说一边走到一个三人高的门前,门上也是镂雕着新月、老鹰与骆驼。 在门前脱了鞋,交给一旁的仆从。跨过门槛,穿着足衣踩上去,只觉得地面软乎乎的。低头一看,竟铺着织花的羊毛垫子。 进了厅堂,有一处白玉砌的水盆,崔礼礼依葫芦画瓢地伸手进去洗了手,觉得水中倒影颇有意思,抬头一看,屋内穹顶上也画着雕着各式的骆驼和老鹰。 “来,你跟我走。”玛德拉着她走进厅内,放眼望去,厅内站满了被白布裹得只剩下眼睛的女人。 没有容貌,也没有表情,更没有喜怒哀乐。 崔礼礼拽拽玛德的衣裳:“新娘和新郎官在哪里?” 玛德戳戳大厅尽头的一个小门:“都在那里面,正在行礼。” 忽地听见钟声响起。屋子里的女人贴着墙一圈,坐了下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小门传出来。崔礼礼听不明白,又悄声问玛德:“怎么不见你娘?” “她不能进来。” “为何?你不是说她已经来了?”崔礼礼不由地提高声音,引来四周人侧目。 玛德附耳说道:“未嫁生女,不洁,在外面观礼。” 外面能观什么礼? 崔礼礼以为她会很难过,可看玛德似乎并无所谓的样子,不好再多说什么。 玛德想了一会,又凑过来悄声道:“我也不该进来,我没来过,想来看看。” 说着她指指身上绣着的名字,压着嗓子,狡黠又得意地一笑:“堂兄的布帮忙。没人知道我是谁。” 待那小屋之中的男人声音没了,又敲了几下钟声。 屋里的女人们纷纷伏地,嘴里念叨着什么。 崔礼礼跟着做了动作,偷看玛德。 玛德也伏在地上,叽里咕噜念了几句,还冲她挤了挤眼睛:“结束了。” 就这样?连新妇和新郎的影子都没见到,就结束了? 再坐起来,几个白衣女人端着盘子,抬着大桶,鱼贯而进。 玛德一看,低呼一声:“糟了!她们要在这里吃饭!” 吃饭,就要取下白布了。 第70章 心底的善意 崔礼礼低声问道:“我们被发现了,会怎样?” 玛德叫苦不迭,坐立难安地道:“不是我们,是我。你外族女子,可以进。我麻烦了。” 娘咧,这什么都没看见,还要惹出大麻烦。 “可以不吃吗?就说有事,要走。”崔礼礼想着自己前世嫁人,酒席未开,就有几人有事告辞,沈延特地去送。 玛德觉得很有道理,总不能逼着她在这里吃饭吧。她顺着墙根站了起来,带着崔礼礼弓着腰往外走。 那几个妇人上前来说了几句话,拉着不让走。玛德指指崔礼礼,那妇人才取了两张巨大的树叶,从桶里舀了几勺吃食放在树叶上,塞进了玛德和崔礼礼的手中。 玛德点点头,托着树叶上的饭,示意自己出去吃。 妇人这才放过她二人。 穿上鞋,从大寺里出来,玛德才松了一口气:“好险!我跟她说你好像流鼻血了,她才让我们出来。” “为何?” “见血就是不详。” 这也不祥,那也不祥。 都是别人的错就对了。 崔礼礼看看手中的树叶,上面一坨花花绿绿的米饭,凑过去闻了闻:“闻着倒是挺香的。吃起来不知道怎么样。” 话音未落,有几个木速蛮的男子不由分说地就围了上来,手中的绿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米饭溅得四散。 方才分发吃食的妇人冲到人群中,指着她二人,义愤填膺地叽里咕噜了一阵。 玛德摆摆手,耐心地解释着。木速蛮男子根本不听,抓着她的胳膊,看了一眼身上的名字,又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半晌。 玛德说了一串话。 崔礼礼听见里面有什么鲁丁,顿时明白,这是在确认她俩是谁家的女眷。 为首的男子面色十分严肃,跟其他几个男子低声商量了几句,抓着玛德的手,松了几分。 玛德还未得自由,一胖一瘦两个顶着白巾的女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那个胖女人的地位不低,所有人见到她,就默默地让开了道。 “会长夫人来了。” “会长夫人下个令吧!” 瘦女人冲在前面,她怒目圆睁地揪着玛德,质问了几句,就要扯白巾。 崔礼礼明白玛德不能见人,情急之下,只得掀开自己身上的白巾。 众人一看,根本没想到,居然是个红眉绿鬓、皮肤瓷白的中原少女! 看这一张粉面含春的俏脸。眉眼娇丽,神清骨秀。墨黑的长发混着彩色的丝线编成一簇一簇的细细小辫散在胸前。是木速蛮女子没有的娇软。 崔礼礼向前一步,将玛德护在身后,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扫过所有人的耳畔:“今日是喜事,大家都是来此恭贺的,既然都是客人,还请放尊重一些。” 瘦女人怒气噌地更盛了,两只眼睛因嫉妒而布满血丝。咬咬牙,操着生疏的中原话,说道:“哲马家,没有女眷。你是哪里来的骗子?” 会长夫人走过来,拉开瘦女人的手,淡淡地对崔礼礼说道:“我女儿嫁人,不曾邀请外族女子,姑娘不请自来,谈何尊重?” 也不等她回答,又走向玛德:“据我所知,哲马家没有女眷,你又是哲马家的哪一位?” 瘦女子用木速蛮语尖声说道:“我知道了!她一定就是乌扎里那个脏女人生的脏东西!好个不要脸,还敢顶着哲马家的名号到处跑!” 她以为这一句话,就可以点燃所有围观之人的怒火。 可她忘了,乌扎里在樊城的地位。即便看不上她,也最多在背地里啐两口痰。谁让人家做生意做得好呢。木速蛮商会每年捐银子,乌扎里都是捐得最多的。 只是商会会长嫁女,请她们母女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这样的人,识趣的话,就该站在门口,怎么还敢进大寺去观礼? 玛德听了手握成拳,干脆也揭开了白巾,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你骂谁脏东西呢?” “就你!你娘和你都是脏东西!” “脏?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脏!”她的小圆脸绯红,怒极反笑。 若没记错,这里一大半的女子都悄悄找娘买过东西,不少都是回头客,这个胖胖的会长夫人最喜欢的是羊眼睛,大大小小的买了六七个。 她一把揪过瘦女子身上的刺绣,大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沙鲁克家啊!我知道你家!你有个守寡的好姐姐!可你知不知道,你娘和你守寡的姐姐,都是用的——” 话音未落,一道不怒自威的女声警告道:“法德耶!住嘴!” 来人正是玛德的母亲乌扎里,身边跟着一个俊逸的木速蛮男子。 乌扎里没有身披白巾,穿着一身紫裙,脸上带着些岁月留下的风霜。眼神凌厉地扫向玛德,手高高抬起,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有什么话要一辈子烂肚子里!” 玛德的脸迅速肿了,可她没有半分委屈,更没有哭。只是垂下头认错:“我错了。娘。” 乌扎里没有再理她,而是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压迫,只是在看向会长夫人时,微微收敛,行了一个礼:“我管教不严,惊扰了。” 会长夫人没有说话。 乌扎里弯下腰捡起被踩得满是尘土的白巾,抖了抖灰尘,叠成了块。递给了身边的年轻人:“艾米尔,你给的?” “是侄儿给的。”年轻人接过白巾,含笑颔首,“姑姑莫怪堂妹了。” 瘦女子立刻质问起来:“她们不是被族中除名了吗?你为何还叫她姑姑。” 有些外地来观礼的男人听了这话,附和道:“对,当初是哲马家自己宣告的,现在又不认了吗?” “这脏东西闯进大寺,坏人婚姻,可是要哲马鲁丁家来承担?” “废什么话,直接扒了她的衣服,丢进山里喂狼!” 刚说了几句,那些外地来的木速蛮人就发现,会长夫人没有下驱逐令,她身边的女人们居然都集体噤声了。 男人哪里知道,刚才玛德那没说完的半句话,早已吓得她们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们藏在家中暗格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从乌扎里处买来的,还私底下介绍给自己信得过的女伴去买那些玩意儿。 乌扎里说的那句话,听起来是在训女儿保守秘密,可在她们听起来,倒像是在威胁自己。 若是真把玛德扔进山里喂狼,乌扎里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自己那些事不就都被抖出来了吗? 会长夫人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行了。我女儿嫁人,吉祥日子,不想听见这些血腥的。” 女人们闻言纷纷开口,皆是发自心底的善意: “孩子小,不懂事,情有可原。” “不是认错了吗?没影响里面的事。” “对对,这不是都退出来了吗?”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算了吧。” “艾米尔顾念亲情,是个好小伙。” “中原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隔着白巾,她们的眼神在半空中碰了碰,又飞快地弹开了。 第71章 挺拔的男子 眼看着女人们纷纷倒戈,瘦女子有些气急败坏地指向崔礼礼,厉声质问着艾米尔:“那她呢?她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外族人,却说是哲马家的亲眷!” 艾米尔没有回答,却问了一句:“阿贝,是你引着人来的?” 阿贝自然不愿承认。 在玛德进大寺之前,她就发现玛德身上的刺绣了。一直盯着她。后来分发餐食时,玛德站起来要溜,阿贝就开始怀疑。干脆引来一帮人去堵玛德二人。 艾米尔手放在心口向会长夫人行了一个礼:“哲马家的事,打扰到夫人。抱歉。” “既然是家事,我们就不管了。散了吧。”会长夫人胖胖的手,拍拍乌扎里的肩,没有多说什么,带着女人们回了大寺。 反倒是那些木速蛮的男子不能善罢甘休。会长夫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加上他们一想到自己被一个争风吃醋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就羞恼得很。 木速蛮男子可以娶七个妻子,若个个都争风吃醋,何来安宁可言? 临走前,一人给了阿贝一句话: “一个女人,还是未嫁女,怎么可以管男人?” “这里面还娶着亲呢,你在这里闹脾气,沙鲁克家真是没有规矩吗?” “这样闹,谁还敢娶沙鲁克家的女人?” 阿贝哪里受得了陌生人的冷嘲热讽,白巾底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她喜欢艾米尔。 哲马一族在木速蛮是个名门望族,艾米尔的外祖是木速蛮的王子,虽未当上王,可也平平安安活到了老。 艾米尔人长得极好,能文擅武,自然是不少女儿的向往之人。 她想要嫁给艾米尔,母亲也为此鼓动父亲跟哲马家谈,近日已经谈到嫁妆了,这不就说明要订亲了吗?她不自然地便将自己摆在了艾米尔未婚妻的位置上。 此时一个漂亮的中原姑娘突然冒出来,她自是十分的惶恐不安。 “艾米尔,你明知道我们......”她说不下去,白布底下的声音也哽咽得厉害。 艾米尔他上前一步,眼神毫无感情地望着阿贝,平声缓气地解释了一句:“她只是我堂妹的朋友。” 说罢,他看了一眼崔礼礼,她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对这头毫无察觉。 崔礼礼当然察觉不了。 一群人叽里咕噜说着木速蛮语,哪怕这个话题是关于自己的,她也听不懂。 她虽然低着头,却是在偷偷打量这个玛德的堂兄。不是说不在中原吗?怎么出现在樊城了?中原话还说得如此好? 他脚下蹬着一双棕靴,靴口又用银线细细地绣了一圈,腰间坠着一把镶着绿松石的弯刀。也穿着木速蛮白衣,领襟袖腕腰带上,都绣着细致的暗纹。 趁着他看向阿贝,她端详了片刻他的脸。这年轻人实在是俊朗得让人挪不开眼,鼻梁坚挺,鼻翼宽硕,眉眼深邃又开阔,像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艾米尔眼神转了过来。崔礼礼立刻眼珠一溜,看向他投在地上的影子。 挺拔,长得真是挺拔。 影子拉那么长,轮廓都清晰可见。 四肢,手指,脖子,都长。 尤其这鼻子,挺拔得不寻常...... 忽地肩膀被人拍了拍。 “你吓着了?”玛德顶着红肿的脸,凑过来看她。 “我反正听不懂,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崔礼礼摇摇头,从她的肩膀看过去,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剩下艾米尔还在跟阿贝解释。 “本来要将我扔进山里喂狼,”玛德咧着嘴笑,就是脸肿得有点丑:“我堂兄一来,就大事化小了。” “你疼吗?”崔礼礼想起自己被娘打的那一下,愣是肿了三日才消下去。 玛德附在她耳边道:“我和我娘的戏。”说完,冲她眨眨眼。 两个小丫头旁若无人地低声耳语,引得乌扎里咳嗽了一声,警告她俩不要过分得意。 待艾米尔安抚好了阿贝。 乌扎里才用中原话说道:“走吧,回去。先送崔姑娘。” 马打了几个响鼻,车轮旋转着向前。艾米尔骑着马跟在车边。 马车里,乌扎里坐在中间,崔礼礼和玛德对坐着。 “娘,这就是崔礼礼。”玛德拽着乌扎里的胳膊,又补充了一句,“在京城开九春楼的那个。” 这个介绍倒是别致,崔礼礼笑了笑:“伯母好。” “叫我乌扎里就行。”乌扎里一扫方才的威严,“听玛德说起过你,说你是陆二公子的朋友。” “是。晚辈也听玛德提起过您。很是钦佩!一直想要拜见,苦无机会,今日倒是亲眼目睹了您的风采。” “那你可知陆二那混球叫我什么?”乌扎里笑得十分和蔼。 “不知。”崔礼礼想了想,又道:“他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词。” “他叫我老妖婆!” 崔礼礼抬抬眉毛,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九春楼我几年前去过一次,不知吴掌柜可还在?” “您去过?!”玛德惊呼了一声,“为何不带我?” “那时你才十岁,去那里做什么?” 崔礼礼含笑说道:“吴掌柜还在,我是今年接手的九春楼。”说着又将陆二退画像赠房契一事,讲给乌扎里听。 “他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乌扎里笑得前仰后合,“九春楼的小倌还是那些?” 崔礼礼有些惭愧:“实不相瞒,我留在樊城,也是想要挑几个番奴带回九春楼去。” “这有何难?明日我亲自带你去挑几个好的。”乌扎里说得很随意,重音落在“好”上。 玛德一屁股坐了过来,耳语道:“我娘懂相面,看几眼就知道好不好......” 崔礼礼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个“好”字的意思。 她俩当真是百无禁忌啊。 “吱——”的一声,马车停了,艾米尔在车外道:“崔姑娘,到您家了。” 崔礼礼谢过乌扎里和玛德,下了马车。 一抬头,艾米尔牵着马,正微笑着看她,眉骨高,眼窝深,显得他眼神愈发深邃多情:“今日之事,是我的家事连累崔姑娘了。” “无妨的。”崔礼礼福了福,“多谢你们送我回来。” 一转身,有意无意地,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艾米尔果然上前一步,搀扶住她。 托着自己手臂的手掌,温热有力。再看这修长的手指,匀称的骨节,以及分明的青筋。 崔礼礼心里乐开了花。 正为自己又走上了重生的巅峰,而沾沾自喜之时。 艾米尔皱着眉看她:“崔姑娘,你流鼻血了。” 马车里的玛德连忙出来看。 眼看着血淌下来,艾米尔连忙将随身的方巾递了过来,给她捂住鼻子。 “怎么了?”乌扎里也出来看。 “她上火了。” 乌扎里经验丰富:“崔姑娘是京城人,樊城干燥,自是不惯,记得回去多喝些水。” 崔礼礼连声应着,捂着鼻子送别了三人。 待马车和马走远,她一进门,面色顿时变得凝重了起来。 看看手中染血的方巾,将干净的一头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对,是底耶散的味道。 第72章 益气补血药 崔礼礼攥着沾血的方巾,想了良久。 底耶散既然能在京城出现,那商贾云集的樊城,自然也不会少。 只是这个艾米尔看着并不像是吸食底耶散之人。 又或者他刚开始? 玛德说艾米尔不在中原走动,可他中原话说得比玛德还好。 乌扎里也有些奇怪,她是艾米尔的姑姑,玛德却称艾米尔为堂兄。 千头万绪,叫崔礼礼有些神伤。 要是拾叶在就好了。 “姑娘,您怎么还在流鼻血?”仆妇见她,吓得不轻。 崔礼礼一摸,一手鲜红的血。 不对。 这肯定不对。 老爷夫人不在,崔宅里只有几个留守的下人,一看到姑娘身体有恙,顿时都慌了神。仆妇慌慌忙忙地着人去请大夫,又不知道哪个大夫合适。姑娘又是未嫁之身,怎么能随意请人诊脉。 崔礼礼用布压着自己的鼻子,心中飞速地滤过所有可能。 前世,她活到三十五岁也不曾流过一次鼻血。 若说是北方干燥所致,也不应该流血不止。 有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中毒。 是谁下的毒?怎么下的? 县主府肯定想要自己长命百岁。宣平侯府吗?还是其他人? 她的手有些凉,心砰砰地跳着。 很快,大夫来了,摸着山羊胡子诊了许久的脉,想了一阵才说道:“秋季阴气,又遇燥火,伤其脉络,热气浮越,逼血上行,循经脉而于鼻。” 崔礼礼用冷帕子敷着,本已暂时止住了血,一听到这大夫吊书袋,说些半文不白的话,一着急,血又滴滴答答地冒出来。 必须回去。可若下毒之人要自己的命,只怕不会容许自己轻易回到京城。 算来回京城,一路不停也要五日,自己的身体未必能撑得住。 “可有补血益气的丸药?” “老朽这里没有,城中的熟药局应该有。”老大夫提着银针扎在崔礼礼的脸上。 “熟药局。”崔礼礼眉心一动,“太医院的熟药局?” “正是。熟药局没有坐堂大夫,但可以买些熟药。”大夫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他们有一贴药,名为回春膏。名字听着平平无奇,据说是益气补血的良药。是太医院不传秘方。” 回春膏?崔礼礼心念已生,遂吩咐仆妇去买。 “且慢——”大夫抬手阻止,又道,“老朽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据说此药实在难得,等着买它之人,已排到明年春后了。我已为姑娘施针止血,姑娘不如亲自去一趟,或许医者仁心,先排到姑娘拿药。” “多谢大夫。” 老大夫收拾了脉枕和针包,跨上药箱要走,犹豫了又犹豫,树皮般的面颊带着几分腼腆:“若姑娘得了此药,可否借老朽一观?” 崔礼礼点点头:“那是自然。这药既是不传之方,也不知道是否对路,必然是要请您帮忙参详的。” 老大夫连忙拱手施礼。 崔礼礼看手中的帕子已被血浸透,知道再不能耽搁。披上一件猩红的锦帛,坐着马车去了。 夜色刚落,街上的人零零星星地走着。 崔礼礼靠坐在车上,手紧紧抠着车窗。 月,快圆了。她会不会就死在这里?这辈子不会比前世还短命吧?她还没有享乐呢。还有三十七名小倌等着自己呢。 她掐了掐自己。咬咬牙,坐直了身子。 不行,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决不能丢! 马车很快停在了熟药局门口。官家的门脸,柱子刷着朱红的漆。挂着两只大灯笼,一只写着“太医院”,一只写着“熟药局”。 门已上了门板。但门缝透着烛光,里面还有人。 仆妇拍拍门,没有人应。又拍拍门,终于有人回应了一声。 半晌,吱呀一声,开了一扇小门。有个用儒巾包着头的人探出头来:“作甚?” 崔礼礼上前半步道:“买药。” “明日再来。打烊了。”说着,就要关门。 崔礼礼啪地一下,按在门上:“买救命的药。”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什么药?” “回春膏。” “阎王膏有,回春膏没有。”那人说罢又要关门,门关不上。他埋头一看,崔礼礼一只脚踏在门里,脚尖顶着门,脚跟顶着门槛。 “我已经一脚踏进阎王殿了,”崔礼礼抖了抖被血浸透的帕子,“鼻子出血不止,大夫说只有回春膏才有用。” 那人看着帕子,并不在意。谁生病受伤不流点血呢?而且,回春膏是真没有啊。每次一来,就被掌柜收走拿去做人情了。哪有他这样的学徒做主的份? “真没有回春膏。姑娘,有在这儿抵门的功夫,不如多寻几个大夫给出个方子。” 崔礼礼倒也不含糊,递了个眼色给仆妇。仆妇奉上十两的银锭子:“烦请小哥帮帮忙,我家姑娘这病情当真拖不得。” 学徒收了银锭:“不是我见钱眼开,实在是看在姑娘病情的份上,只能提一句,按惯例,明早南城门一开,就会有药来。不多,就看你们能不能说服掌柜的了。” 仆妇连声感谢。扶着崔礼礼上车:“姑娘您先回去,奴一会就在这儿候着,总能抢到的。” 崔礼礼摇了摇头:“去城门口。” 回春膏如此紧俏,极有可能一进城就被人拦住买走。 马车停在南城门的拐角之处,车隐蔽得很好。崔礼礼又吩咐仆妇寻个角落盯着城门。 入秋之后的樊城,夜凉如水,崔礼礼蜷在马车里,身上盖着细细绒绒的小毯。 她睡得极不安稳。 几场梦境,交错在一起,纠缠着她的神志。 恍恍惚惚地,像是回到了前世,在院子里数砖块数星星,又恍恍惚惚回到孩提时,马场里奔跑。 还梦到好多人。陆铮,韦不琛,拾叶,小倌们,如柏,舒栾,还有云衣。 乱七八糟地。 最后,竟梦到刚认识的艾米尔。 艾米尔高高地站着,指着她的脸说:你流血了。 崔礼礼忽地惊醒过来。脸上果然满是鲜血,枕头上,小毯子上,也都是血。 这次,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毒。 仆妇掀开车帘,看这状况,不由地惊呼起来:“开城门了,奴这就去抢药。” 崔礼礼捂住鼻子,却道:“不急。” 第73章 买到神药了 她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也愿意为了这说不清的预感,多淌一会血。 熬到辰时,有人赶着一辆马车进了城。 刚一到城门,果然围上来不少人。那马车没有停,缓缓向前行驶。 “跟上那辆马车。”崔礼礼沉声道。 马车转了几个弯,拐了几条小路,终于在一条背街的巷子停了下来。 随着马车一路前行的人,涌了上去,将马车团团围住。 仆妇看见这么多人抢,心中着急:“姑娘,可要去买药?” “不急。你先去问问价钱。” 崔礼礼掀开车帘偷偷看着,等了一会,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乌扎里。 她为何会在此处? 那日在她家,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她身上也没有底耶散的气味。 莫非是自己想错了? “姑娘,奴问了,一两金一瓶。” 崔礼礼沉吟片刻,下了决心:“走,扶我下车取药。” 什么药用得着一两金一瓶呢? 失血过多,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仆妇牢牢地撑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匹马车。 乌扎里披着一件墨黑的披风,抱着一只小箱子,这箱子有些沉,她重重地放在马车上,打开箱子,身边的人都“霍”了一声,这是整整一箱金子啊。 车里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来,那手白得近乎透明,皮下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手熟稔地点了点锭数,将箱子拖进了马车。不一会,那箱子又被推了出来。乌扎里清点了数目,没有错,合上箱子,抱起来一转身,吓了一跳。 崔礼礼面色惨白地站在她身后,身子斜斜地倚在仆妇身上,猩红的锦帛搭在她的肩上,显得她格外伶仃。 乌扎里镇定了片刻,上前关切地问:“崔姑娘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崔礼礼扯着笑道:“血流不止,听大夫说要买回春膏,或可止血。” “怎么会如此严重?”乌扎里扶着她往旁边走,“这个药不治你的病。你随我回去,我给你寻几个良医。” 崔礼礼佯作身子重,贴在乌扎里肩上,嗅了嗅,没有闻到底耶散的味道。 真的想错了? “您怎么亲自跑来取药?”崔礼礼又问道。 乌扎里摇摇头:“这个药贵,我自然要亲自跑一趟。” “您是身子不舒服吗?” “我身体好得很。这药是替几个客人买的。她们要用,可不方便出门,我就替他们跑一趟。” “听说要一两金一瓶?”崔礼礼震惊地眨眨眼,天真无邪的样子“可否让我看看,什么药这么金贵?是丸药吗?” 乌扎里看看她,十六岁的孩子,经营着九春楼,还跑到樊城来救父亲于查缗官之手,怎么可能天真单纯。 乌扎里没有让她如愿,态度也冷淡了下来:“这药,是给别人的,自是不好打开。崔姑娘身子不适,我替你请几个好大夫,好好把把脉,开几副药补补。” 崔礼礼没有再坚持。只点点头:“有劳伯母了。” “我还要去送药,就先走了。” 待乌扎里上了马车走远。崔礼礼身后地仆妇上前来悄声道:“姑娘,这神药奴买到了一瓶。” 说着,将药瓶子递给她。 一个青瓷小瓶,圆圆滚滚煞是惹人,封口是棕色的蜡。 与在宣沟巷取来的药瓶一模一样。 崔礼礼将药瓶子握在掌心紧紧一攥,扶着仆妇的手:“走,回车上再说。” 进了马车,崔礼礼取下头上的金簪,撬开一点棕色的封蜡,露出殷红的粉末来。 底耶散! 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闹市售卖!他们当真不怕吗? 仆妇掀开车帘,问:“姑娘,我们可要回去。” “我问你,这几日我的饮食都有谁经手?” “宅子中人多,厨房,到门上的丫头,最后是奴。”仆妇说着说着,就明白过来,“姑娘怀疑有人下毒?” “这些人都可靠吗?” “可靠,都是宅子里的老人了。老爷夫人不在时,都守在这里呢。”仆妇忽然灵光一现:“这两日有个帮厨的没有来。说是病了。” “叫什么名字?” “张阿来。” “你呢?我平日里都只叫你一声玉娘。”崔礼礼端详着眼前的仆妇,长得并不妖娆,却起了一个妖娆的名字。 “奴姓柳,”柳玉娘以为她怀疑自己,连忙澄清,“奴绝无毒害姑娘之心。” “玉娘,你速速去将昨日那个大夫带到南城门,就说我血流不止,请他带些药来。” 玉娘转身便去了。 过了一个来时辰,她才将大夫带到南城门口。 “姑娘,奴将大夫带来了。” 见没有人理,玉娘又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回。心道不好,一掀帘子,见崔礼礼满脸是血地躺在马车上,玉娘连忙让大夫上车。 车夫之前就得了崔礼礼的令,待两人一上车,马车就疾驰出城,奔京城而去。 马车里的大夫有些慌,抓着药箱子义正言辞地喊:“你们要做什么?要去哪儿?我跟你们说,要有王法的!杀人是要偿命的!!” 说着,他掀开车帘,就要跳车。可车夫得了令,马是撒丫子跑的,速度极快,大夫年事已高,一想着跳下去可能会摔断骨头,他有些害怕地闭上眼,准备放手一搏跳下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玉娘。 “哎呀,李大夫,救人要紧,我家姑娘就指望您止血施救,我们哪里敢杀人?”玉娘一边替崔礼礼擦拭脸上的鲜血,一边拉住李大夫,“你要多少钱,我们都能出,请务必救救我家姑娘。” “亏我还给你们带这么多药,你们就这样对我?!” “姑娘早上去买您说的回春膏,买完回来就血流不止,这也是没法子才找您的。您好歹给看看,我们试了那么多法子,也就您施针止血是最有效的。” 李大夫只听见两句话:他们买到了回春膏,自己施针有用。 他没好气地将药箱子一放:“要看病可以,马车这么快,我怎么施针?不怕戳歪了吗?” 玉娘敲敲车壁,马车果然慢了下来。 李大夫摸着山羊胡子把了把脉,指腹之下的血脉羸弱得不成样子,他一惊:“这才过了一晚上,怎么就这么弱了?!” 他取出针包,灸了一阵,崔礼礼幽幽转醒。 看着玉娘和李大夫,她略放心了一些。 “大夫......” “正施针,别说话!小心给你扎成面瘫!” 待他收了针,崔礼礼提着气,缓缓地抬起手,取出青瓷小瓶:“这就是回春膏。” 李大夫打开,闻了闻,叹道:“这样的药方,只怕我这辈子都开不出来啊。” “为何?” “这药用的全是极腥之药,”他一边闻,一边说,“有水蛭、地龙、蛰虫、土元、全虫等,还有五倍子、五灵脂、乳香......哎呀呀,厉害,这药当真是补血的良药啊!” 崔礼礼明白他们为何敢公开售卖了,这闻起来就是补血的药。 正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崔姑娘这么着急走,所为何事啊?” 一匹白马拦在路上,马上坐着艾米尔。 第74章 要死个明白 艾米尔骑着白马,身姿英挺。 马儿慢摇摇地来回踱着步子。 好几个木速蛮人,骑着马从四周围了过来。 “崔姑娘为何不打一声招呼,就疾驰而去啊?”他又问。 玉娘按住崔礼礼,掀开帘子出去:“公子,我家姑娘得了急症,必须要赶回京城寻良医治病。耽误不得。车上只有姑娘和大夫,还请公子放行。” 艾米尔盯着车帘,如同猎鹰盯着自己的猎物:“我姑姑取药回来说,碰到崔姑娘也去买药,不知姑娘买到了吗?” 崔礼礼咳嗽了两声,虚弱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买到了一瓶。” “一瓶哪够呢?崔姑娘身体既然如此不适,不妨随我回寒舍小住。我定为姑娘治好顽疾。” 崔礼礼掀开车帘,露出煞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喘息着:“艾米尔,你想要亲手杀了我吗?” “崔姑娘,此话从何说起?”艾米尔笑得十分开怀。 “你给我下毒,想要我死得如同重病暴毙,你现在不放我走,又是为何?” “自然是帮帮你,死得畅快一些。”艾米尔说得轻松,如同在讨论一会去哪里喝酒。 崔礼礼掀开车帘,扶着玉娘下了车。 她的身姿单薄,因失血而有些摇晃,但很快又稳住了。 “我下来了,请快一些吧。”她说得也很轻松,也如同在说她要与他去吃酒。 艾米尔担心她耍诈,翻身下马,带着几个木速蛮人,将二人围住,抽出弯刀架在二人的脖子上。 崔礼礼淡淡地笑着:“我不明白的事情很多,能否让我死个明白?” 狠戾的眼神,从艾米尔眼中一闪而过:“我只负责杀你,不负责让你死个明白。” 这人竟然不上套,崔礼礼又道:“那一会儿,救我的人来了,你能让我明白吗?” 艾米尔这下有些心情了,冷笑着道:“有谁能救你?你爹,你娘?还是那个陆二?” “你也认识陆铮?”玛德是他介绍自己认识的,乌扎里认识他,还颇熟的样子。那艾米尔认识陆铮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 “不用想着拖延,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他的手缓缓抚过刀刃,“你从京城一路追查到樊城,谁又容得了你?” “可我想不明白,为何你已下了毒,现在又来追杀。反正我命不久矣,何苦多此一举?” “我也想留你一条小命,慢慢死。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死了总是可惜的。”艾米尔言辞之间似乎真的很惋惜,“谁让你要逃呢?” 崔礼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要不,我跟你回城吧。你容我再多活几日。” “晚了!”他根本不准备再与崔礼礼多说什么,面色一变,眼神扫向一旁的几个木速蛮人,弯刀纷纷一立,刀刃折射着寒光,刃峰一闪,刀子飞快地落了下来。 崔礼礼分毫不惧,甚至没有闪躲。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身边的玉娘吓傻了一般,也是一动不动。 眼看着刀子就要划向崔礼礼纤细雪白地颈项,“当——”地一声,一柄长剑挡在了刃下。 持剑之人从哪里窜出来的,木速蛮人根本没有看清。 只觉得一道影子闪过,剑在他手上如同一条泛着银光的毒蛇,飞快地缠在几个木速蛮人头颅,再收回来时,剑刃带着血。 顷刻之间,木速蛮人尽皆倒下,只剩下了一个艾米尔。 持剑人扭身挡在崔礼礼和玉娘面前。他玉面清冷,黑眸如渊,眉间浮动着强烈的杀意。 只是,他的剑柄上挂着绿盈盈的树叶玉坠,腰间又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给他浑身的杀气添了一抹诡异的生机。 “留活口。”崔礼礼低声令道。 拾叶微微侧头,表示听令,滴血的剑渐渐逼近艾米尔。 艾米尔见势不对,想要翻身上马,左脚踩在马磴子上,右脚还未翻过去,就被拾叶一剑挑断了脚筋。 那么挺拔的一个人,瞬间倒在地上。他一手拿着弯刀胡乱舞着,一手撑着身体向后挪动。沙地上拖出两条森森的血痕。 崔礼礼移步向前,被玉娘拉住,她甩开玉娘的手,踏着那两条血痕向前走。 眼看她靠近自己,艾米尔咬牙奋力甩刀,试图用身体的力量挺起来,杀了她。 无奈刀被拾叶的剑给挑飞,剑尖一落,艾米尔的手筋也被挑断。 “啊——”他痛苦地喊叫着,双目欲眦,想不通明明自己已经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了,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对!对了!她还有中了毒,解药在自己手里!她难道不知道投鼠忌器吗? 艾米尔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问她:“解药......解药在我这里。” 崔礼礼恍若未闻,一只脚踩在他的脚腕的伤处:“那日我初见你,觉得你真是一表人才,身姿英挺,孔武有力,当真是不错的。” 一个白纸般的人,说什么都有些阴森。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这么漂亮的男人,贩卖底耶散也就罢了,还想着要我的命。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谁要谋害我的小命了。” 要谋害她命的人,都只有一条路—— 十七公子如是,络腮胡如是。艾米尔,亦如是。 说完,她走到艾米尔身侧,缓缓蹲下,伸出洁白如藕的手,拍拍艾米尔高低起伏的脸颊:“可惜了啊,本想带你回九春楼的。” 她的手很冰,很冰。像蛇,不,像死尸。 艾米尔不由地起了一层重重地鸡皮疙瘩。 她凑得很近,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冰冷的手滑到了他的脖颈上:“其他的事,我大概都明白,我想来想去,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玛德为何要叫你堂兄?” 艾米尔一愣。原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何要杀他,那他就会誓死不说。可乌扎里的事不算什么,他啐了一口血水,道:“她是我堂叔的种,不叫我堂兄叫什么?” 崔礼礼觉得实在恶心。 血缘至亲,都能沾染,那包裹着女人身体的白布,究竟有哪一片是干净的? 艾米尔咽喉之处的手越收越紧,他奋力地挣扎着,看向崔礼礼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你不能杀我,我有解药!” 崔礼礼轻声一笑:“你有又能怎样,莫非你还能给我?” 第75章 验证了猜想 艾米尔尝试着最后的挣扎:“放了我,我给你!” 崔礼礼收回了脚,又示意拾叶收回抵着他咽喉的剑,双手一摊:“你看,我放了你了,你走得动吗?” 一个手筋脚筋尽数被挑断的人,瘫在这无人问津的小路上,能活多久?艾米尔心里清楚。 “这样吧,我把你的脚筋连起来,让你能走路,你把解药给我。如何?”也不等艾米尔回答,崔礼礼喊了几声“李大夫”,马车上掀开车帘,钻出一个老头。 “李大夫,你把他脚筋缝好,我给你一两金。” 李大夫刚才被吓得缩在车里不敢吱声,如今危机已除,一听说有活,又有一两金,还有什么不乐意,抓着药箱就来了。 “莫怕,缝好了,你就能走路了。”他安慰着艾米尔,一边说,一边准备家伙事,“缝合脚筋,我在死人身上练过很多次,有经验了。只是你要像死人一样保持不动,若切歪了,就不好缝。” 这话乍一听没有什么,可仔细一想,就毛骨悚然。 “首先,我要竖着切一刀,这样才能找到断掉的腿筋。”说罢,李大夫举起小刀,竖着切开脚踝的肉。 “啊——” 整条路只听见艾米尔痛苦的叫喊,惊得远处的鸟儿振翅高飞。 膝盖被李大夫踩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分毫,剧烈的疼痛让他嘴唇不住地抽出,浑身汗如雨下。 崔礼礼趁着他急促喘息的间隙,轻柔地说道: “好吧,没有麻沸散,关公刮骨疗伤要下棋。那你不如来说说,是何人派你来的吧。” 他不能说,说了也是死。艾米尔咬着牙,狠狠地道:“有本事你们一刀杀了我!” 崔礼礼没有理他。 拾叶更没有理他。玉娘站在一旁,只静静地看着。 李大夫絮絮叨叨:“我也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练手。小伙子,你多担待。我一定给你缝得漂漂亮亮的。再养上个一百天两百天,就能走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血肉里去寻那根断掉的筋,那咕吱咕吱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骇人。 “找到了,找到了!”李大夫有些兴奋,血淋淋的手指头扯着筋,嘴里叼着一根针,那头挂着长长的线。 艾米尔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不是麻木,也不是昏厥,就是疼,他甚至感觉不到李大夫的手指。 “好了!”李大夫拍拍他的右腿,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接上了,还有左腿。看我缝得漂亮吧?” “漂亮。”崔礼礼抿着唇笑着,眼神落在始终安静站立在一旁的玉娘身上。 “李大夫,多练练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医。”这句话是冲着李大夫说的,眼神却看向拾叶。 她的目光一飘。 拾叶心领神会,突然起剑,直直指向玉娘。玉娘并不会武,剑尖划破了她膝盖窝,她直直跪在了地上。 玉娘吃痛,满脸的不可置信:“姑娘,你这是何意?” “柳玉娘,你这名字起得妖娆,可人长得朴实。”崔礼礼缓缓地走向她,“然而,人长得朴实,不代表真朴实。” 玉娘捂着受伤的膝盖窝,哭喊道:“奴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何事?!” 崔礼礼看向她,淡淡地笑着:“你不该主动去买回春膏,那东西岂是生人能买到的?你能买到,说明你曾经买过。你去寻李大夫,寻了一个多时辰,想必也是去通知艾米尔去了。” 玉娘垂着头,没有说话。 昨日听李大夫说崔礼礼要买药,她心中欣喜不已。想着姑娘买了,她也能蹭着点。谁知竟暴露了自己。 “想来,艾米尔给了你们不少底耶散。”崔礼礼淡淡地说道,“原本吸食底耶散,我也管不着什么。可你为了底耶散而背主下毒,意图谋害我性命,还反咬他人,我就留不得你了。” 玉娘见事情败露,慌忙磕头,头砰砰地磕在地上,碰得满脸是血:“我知道解药在哪儿!求姑娘放奴一命吧!” “哦?解药?”崔礼礼取出一瓶药,“是这个吗?” 玉娘一怔:“这是......” 艾米尔疼得浑浑噩噩地,看到药,他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在你那儿!!!” 旋即就想明白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是乌扎里那个贱人!”难怪这么久没见她流血不止,气色似乎也红润起来,原来是早已得了解药!! 乌扎里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整个樊城的底耶散都是他控制着,他早就看上了乌扎里手里的客源。那几乎囊括了整个木速蛮的贵族。 为了逼乌扎里就范,艾米尔可是用了不少脑子。乌扎里虽然被逐出哲马一族,可她的女儿还是堂叔的种,女人嘛,婚事不得自控,就必然受制于人。 乌扎里很快就范了。除了为那些白布底下的女人提供自娱之物,还附赠底耶散。有了底耶散的控制,那些女人在大寺前才会主动地替玛德说话求情。 “乌扎里替你卖禁药是迫不得已,可她还存有一丝良心,将解药给了我。”崔礼礼早上见到乌扎里,为了闻乌扎里身上的味道而与她贴得很近,没想到手中却被塞了一个小瓶和一封信。 恰逢玉娘自作主张买到了回春膏。崔礼礼心中起疑,支走玉娘,打开了乌扎里给的信。这才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另一只腿还缝吗?”李大夫年迈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跃跃欲试。 崔礼礼笑着点头:“缝吧。手筋也缝上,这样才是个囫囵尸。” 艾米尔已瘫在地上,血流得不算多,可他能想象得到的,只有剧烈的疼痛和无尽的折磨。 他知道崔礼礼不杀他,是想问什么。他自然是不能说的。说了,只怕折磨更甚,疼痛更剧。 他害怕死,可如今只有一死,方得解脱。 他心一横,将舌根咬断,鲜血汩汩从口中流出,森然一笑,倒在地上。 李大夫一探气息,又摸心脉,连声“哎呀”:“怎么不等我缝完了再走呢?” “他倒也有几分胆量,知道我要问的他不能说,不如死了干净。”崔礼礼似乎并不意外,再看向玉娘,“你呢?要我动手吗?” 玉娘知道自己死期已至,双手瑟瑟地握住拾叶的剑,冲着自己心窝狠狠戳了下去。 “找个地方埋了吧。”崔礼礼道。 “是。”拾叶得了命令,寻了一片松软的土,将二人扔了进去。 正要覆土,崔礼礼突然喊道:“且慢!” 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验证! 只见她缓缓下到坑中,看着伫立在一旁的拾叶,有些拘谨地挥挥手:“你先过去。” 拾叶背过身走远了些。 不过几息,崔礼礼就从坑中出来了。 她拍拍手,笑眯眯道:“埋吧,埋吧。”果然如传闻所说,鼻子大就是好啊。 拾叶转过身,正要埋土,却发现艾米尔的裤子好像有松动过的痕迹。 姑娘这是干嘛了? 他想不通。 第76章 黄色的蝴蝶 拾叶将所有的尸体收拾妥当,回到马车前。 崔礼礼正坐着让李大夫诊脉。 四周的地面还有血迹,她却恬静地坐在小马凳上,仿佛这周围的血迹与她毫无关系。 素白的皓腕放在药箱,搭着一条丝帕。李大夫的手搭在手腕上,指甲缝里还有些血没有洗干净,面露惭愧:“老夫实在是学艺不精,几次诊脉都诊不出毒来。” 崔礼礼将解药递给他:“或许不是毒。” 李大夫闻了闻解药,又用小挖勺取出一点,舔了舔,迟疑了片刻,耷拉着的眼皮一抬:“是药!” “明白了!”他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呢。” 药有君臣佐使,亦有五行生克。 制此毒者,极擅药理。 “姑娘即便解了毒,也要注意调理一阵,否则易落下病根。”李大夫说着,打开药箱,要给她开方子。 崔礼礼一抬手按住了药箱:“李大夫临危不惧,还能为凶手缝制脚筋,不知你可愿随我同去京城?” 李大夫刚刚才经历了这生杀之事,虽不惧死尸,可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一咂嘴,摆摆手:“不去不去,老夫剩不了几年啦。老老实实在樊城当个大夫,吃喝也是不愁的。终归是要落叶归根的。” “李大夫,您还未到落叶之时呢。”崔礼礼笑着推出一锭金子,“这是感谢您缝脚筋的钱。” 说着又推出一锭金子:“这是压惊的钱。” 李大夫拿走了第一锭金子,第二个,却推了回去,站起身收拾起药箱来:“姑娘家世好,还是远离樊城吧。这里水深非你能想。老夫行医,生生死死惊不了我,但还是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只怕安稳不了了。”崔礼礼抬眸望着拾叶扫埋血迹,浅叹了一口气。 李大夫收拾药箱的手一顿,抬起头来问:“为何?” “底耶散乃是禁药,如今我们查到太医院熟药所的头上,即便你不说,可艾米尔这个药犯头子已毙,樊城那么多吸食底耶散的人,会闹成何种地步?” 说着她抬起手指着拾叶,“你看他用沙子掩埋血迹,不过是得一时风平浪静,只要嗅觉灵敏的狗一来,都会被翻出来。” 李大夫听得心惊肉跳。 自己招谁惹谁了。人又不是他杀的。不过是帮忙缝了伤口,这也能有错?还是说她担心自己将她雇人杀人的事抖出去?可她也没杀人呀,她还替人收尸了呢! “我是为您好,”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说着,“老先生要想清楚,太医院是医,您也是医。然而,这医和医可不一样。到时,定是查不到太医院头上,至于你们,就未必了......” 崔礼礼取下腰间的玉环,交给他:“您不愿南下,我也不逼迫。若有万一之时,可到京城崔家来找我。” 李大夫将玉环贴身放好,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方子,又将药箱中备好的药递给了她:“这些药是早上出城时就备下的,这是金疮药,这些益气补血的,姑娘路上吃着没有坏处。到了京城再按方子抓药,调养一阵子,应该会好。” “回城路途遥远,我让拾叶送您到城门吧。” 杀了这么多木速蛮人,若被发现,最危险的还是崔礼礼。拾叶担心她再遇危险,有些不愿意离开:“姑娘,不如让车夫送回去,奴可以驱车南行。万一有人追来,只怕多出事端。” 又担心她不同意:“夫人遣奴来之前,就叮嘱说,一定要在中秋前将您带回京。” 崔礼礼允了此事,拜别李大夫,一路南下。 拾叶坐在前面赶马。 崔礼礼因中毒好几日,身子终归虚弱,很快就缩在马车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连马车停下来,她也不曾醒来。 月光如水,秋夜露重。 拾叶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心头一慌,掀开帘子,看见她像只猫儿似地蜷缩着,一点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他半个身子探进车里,却又不敢过于靠近,只得远远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鼻下。 有气。只是有些微弱。 他舒了一口气。 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本应盖在身上的裘毯已经滑落在地。他的手指勾起裘毯,想要抛过去,可又怕惊醒了她。 指腹搓了搓裘毯的白狐皮毛,光滑又柔顺。 他站起来,弓着身子钻进马车,将裘毯轻轻覆在她身上,手背贴了贴她的手背,细细腻腻的皮肤,凉得惊人。他隔着衣袖,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也放进裘毯底下,又仔细掖了掖。 刚准备退出去,崔礼礼醒了。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迷蒙地看着他:“到哪儿了?” 他道:“刚出樊城界,进入了广平县。” 看着崔礼礼清醒了些,他连忙退出车厢,又慌慌地解释起来:“方才听不见姑娘的气息,又看见毯子落在地上......” 崔礼礼拢了拢裘毯:“无妨的。我又不在意这些。” 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她又温声询问:“你的伤可好了?” 这才养了几日,就跑来樊城。早上在城门口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也幸好有他,自己才不至于成了刀下亡魂。 “谢姑娘关心,已无大碍。” 崔礼礼辨不出这话的真假,干脆伸手去摸。吓得拾叶转过身来,一脸的惊惶:“姑娘,真好了!” “才怪!” 她抛下毯子,钻出车厢,拉着他的背转向月光底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衣裳底下垫着什么。 “脱了!”她一脸的板正。 拾叶不从。 “脱了,我要看你的伤!”她愈发严肃起来,“主人的命令都不听了?” 青色的长衫,犹犹豫豫褪去。露出白色里衣,底下垫着东西,可尽管如此,里衣上仍旧浸出了点点血斑。 “再脱。” 里衣,半遮半掩地挂在少年精瘦的肩上。银色月光,温柔地勾勒出他结实的肩膀。 衣裳底下,垫着几块碎布。碎布已几乎被血浸透,血开始凝固,碎布半挂半沾地糊在伤口之上。 “这就是你说的好了?”崔礼礼嗓音微愠。 可也不能怪他,这孩子实诚得让人心疼。 她回到车厢里,翻了一通,有些气结。离开樊城时毫无准备,车上除了李大夫给的药,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吃食和茶。 “忍着点!”她用茶水一点点地泡开黏在伤口的碎布,轻轻地吹着,又问他痛不痛。 十六岁的少年哪里感觉得到痛,他被自己眼底泛起的一点温情麻醉了。 仿佛在太虚武馆初见时,她头上的蝴蝶,化作千万只鹅黄的小蝶,贴在伤口上,痒痒的,酥酥的。 崔礼礼见他不说话,怕他是忍着疼,又刻意问道:“回京的路上,韦大人有没有为难你?” 韦大人三个字,如一瓢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旖旎的幻象。 第77章 陆二的眉心 拾叶的身子僵直着,声音没有半点情绪:“韦使者不曾为难奴。” 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又补了一句:“韦使者自己也受伤了,托郭使者将奴送回家的。” 从定县回京的路上,韦大人根本没有召见过他,倒是郭久来看过他一次。 郭久先是称赞他得了姑娘的信任,后来又半笑不笑地问他伤真有那么重吗,竟然躺在那里起不来了。若是在营子里,一点刀伤就站不起来,是要被判为任务失败的。 忽地后背一凉,崔礼礼将所有碎布都取了下来,又用茶水冲了冲,取来李大夫留下的金疮药撒在伤口上。 这道伤口斜斜地从右肩一直拉到左腰。她探出小手比了比,有三个手掌那么长。 血肉翻着,看在眼里,心肝胆脾都跟着疼。 “你说你也是,李大夫在的时候,让他给你看看多好!” 拾叶刚张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道白影向他面门袭来,他下意识地去挡,手一抓,竟抓住了姑娘的手腕。 像是被烫了一般,他飞快地松开手,又低下头整理衣裳:“奴不知道是......” 崔礼礼摊开手,掌心躺着几颗黑色的小药丸。 “吃药。”她下令,“得亏李大夫留下了不少止血补血的药物。回京的路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的伤好了,我才能安然无恙。” 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他根本反驳不了。 所幸,整整五日行程,他们再未遇到任何困阻,平安抵达京城。 进北城门这一日,是八月初四。 崔礼礼老远就看见爹娘翘首以待的身影。林妈妈扶着娘,爹站在一侧,挺着肚子,像是在等待出游多年的学子一般。 掀开车帘,她走下车,对着爹娘行了礼。 傅氏高悬着的心总算是踏实了:“这两日,我日日在这里等,总算把你俩给盼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崔礼礼点点头说顺利,又问爹:“爹何时回来的?” “昨日夜里。”崔万锦不愿再多谈,只催促着上车,“走吧,路上辛苦了,先回家再说。” 这一头,崔礼礼刚露面,就有人飞一般地去报了陆铮。 陆铮正在银台司喝茶扯闲天。 进来一个人说门口有人求见陆执笔。陆铮眉心一提,也没招人进来回话,放下茶盏,快步走出了银台司。 门口站着的又是一个眼生的小厮。 一见到陆铮,就上来行礼:“我家姑娘问陆执笔中秋那日可有空?柳河边有灯会,西街那头也有灯会,不知道陆执笔想去哪里?” 陆铮眉心一放,客套地道:“多谢高姑娘邀约,那日我无空。” “我们姑娘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再聚也是可以的。” 要这么说,就没完了。 离上次发癫要跟自己殉情,才没过多少日子。高家难道根本不管女儿的吗?就这么由着她疯? “你叫什么名字?”陆铮问小厮。 “奴叫月间。”小厮讨好地一笑。 这名字也是没完了吧?上次是梅间,这次是月间,下次是不是还要来什么兰间,竹间,菊间? 陆铮道:“月间,你去回高姑娘,就说陆某无心见面,以后切勿相约。” 月间闻言就跪了下来,苦着一张脸求饶:“陆大人,陆爷爷,您让奴这么回,不就是要奴的命吗?可怜可怜奴这半条小命吧。” 说完,就拉开袖子展示给陆铮看。 那是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的鞭痕。 “你当我蠢笨?”陆铮勾着嘴角笑着,伸手去按那些淤青,“她一个骨头都要散架的人,能抽得出这么重的鞭痕?” 月间“哎呦哎呦”地喊着:“是梅间姑娘抽的。可都是姑娘下的令啊。” 陆铮却不上当,这苦肉计笨拙得很,没有什么新意:“那没法子,你的主家就是这么个德行。你既然签了卖身契,就只得受着。” 他一抛袖子,转身回了银台司,也懒得再跟同僚斗嘴皮子,径直收了东西要走。 祝执笔用手肘顶了顶巩执笔:“上次你算得准,那你算算这次陆执笔又得了哪家美人的邀约啊?” 巩执笔掐指一算,摇头晃脑地道:“还是高家小娘子。陆执笔的住处没有选好。桃花渡,渡桃花。” “玩文字就没意思了啊。”祝执笔翻了个白眼。 “你不懂,只有劫才需要渡。” 巩执笔话音一落,又有门上的小吏跑进来道:“陆执笔,门外有人找。” “可是刚才那人?”陆铮端起茶来,没有出去的意思。高家锲而不舍,莫非真是所谓的桃花劫? “不是,另一人。” 陆铮眉心又一提,踏着步子出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管事打扮,见了陆铮就问安:“二公子,将军夫人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十五务必要回府中一聚。” 陆铮失了耐性:“知道了!” 过年和中秋。 每年就两个日子要强行拉着他凑在一起,上演一出父慈子孝,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天伦大戏。 何必呢? 哪次他回去,不是不欢而散。 他想不通,府里的那老头子,明知道自己回去,没人过得好节,却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陆铮转身要走,又听见人喊他:“公子——” 他双眸一冷,嗓音带着几分烦躁和薄怒:“还有何事?!!” 转过身一看,竟是自己派去北城门守着的临竹。 临竹被凶得有些莫名其妙,摸摸脑勺,吞吞吐吐地回禀:“奴——奴方才看见崔姑娘回来了。” “当真?她真回来了?车夫你看见了?”陆铮一挑眉,别又是跟上次一样,只是车回来,人还在外面野。 临竹道:“她下了车,奴看得清楚。是崔家夫妇去接的。赶车的是她的那个护卫。奴前些日子找人打听了一下,曾老四就没跟着去樊城。” “很好。”陆铮眉心再一提,“松间可回来了?” “没有。不过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陆铮有些摩拳擦掌。 崔礼礼临行前,找他帮忙,他答应了,替她解决得如此漂亮。 是时候找她索要报酬了。 第78章 不喜欢热闹 崔礼礼回到家,春华哭唧唧地跑上来抱住她,说是这辈子都没跟她分开过这么久。 “我想着拾叶一个人快马加鞭,好办事。”傅氏笑着,“没让她去,她硬是生了我气。” 春华只在崔礼礼耳边小声嘟哝了一句“奴婢也可以快马加鞭的。” 崔礼礼将春华拉到一旁,将李大夫给的方子交给她,悄声说道:“你去寻咱们家熟悉的郎中看看这方子。切莫让我娘知道。” “是。”春华溜了出去。 崔礼礼四处看看,发现爹不在前院,想找个空子去书房寻他,却被傅氏抓住。 “马场那边的事,自有你爹和管事们操心,你莫要再管了。我这里倒有一件急事。” 听说是急事,一只脚都跨出门的崔礼礼,又将脚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坐着。 林妈妈递了一本织锦簿到傅氏手中。 傅氏打开看了看,点了几样滋补又不油腻的,叮嘱林妈妈这几日安排灶房做了,给崔礼礼补身子。 又将织锦簿递给崔礼礼: “我这份清单,是灶房的管事拟的中秋家宴的单子,我看你瘦得紧,脸色也不好,先挑几个试着做做,给你补一补。你也仔细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此事娘做主就行了。我爱吃的不就是个糖醋鲤鱼吗?”崔礼礼的心思全在外务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她是没有一点打理的意思。 林妈妈笑意盈盈:“姑娘,夫人这是想带您学着掌家呢。” 傅氏对林妈妈这话很是满意。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到谁家,都要主持中馈。更何况这次要宴请韦不琛。 前几日,她特地去绣衣直使门口,想要相看一番。可去了才知道,直使门口愣是一个茶水铺子食肆都没有。光秃秃的,站在哪里都分外惹人注意。 她只得到街口寻了一个点心铺子,边买点心边打听,才知道绣使几乎都不在直使衙门里。 崔万锦上次得了傅氏的授意,就着人去打听过韦不琛。 那些人说的都是他父亲的为人,至于韦不琛,毕竟是个绣使,即便加了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又有多干净呢? 但若拿着银台司的陆铮来比,就显出韦不琛刚直不阿和洁身自好来了。 昨日崔万锦回来,她又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韦不琛的相貌和谈吐,知道是个高高大大,仪表堂堂的年轻俊杰。心中便又欢喜了几分。 崔礼礼打开锦簿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挺好。” 傅氏唬着脸,又打开敲了敲:“仔细看,可有韦大人不爱吃的?” 韦不琛? “中秋要请他?” 这不合适吧。 中秋这种节庆,请到家中吃饭,得是何样的关系? “人家救了你多次,不该感谢吗?”傅氏说得很理直气壮,“他无父无母,无家无眷的,过这种节,多冷清。请来一起热闹热闹,有何不对?” 崔礼礼觉得这个邀请实在是太唐突了,又想起自己之前在茱萸楼请他吃饭时,他答应得极不自在,吃得也不自在:“可是,他那种人,应该不喜欢热闹吧?” 傅氏忍不住轻叹,言辞之间多是同情:“我听说他父母在他十岁时就没了,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自是从没热闹过。这人啊,一旦冷清久了,就忘了什么是热闹,自然会说不喜欢。” 崔礼礼闻言一愣。 前世的自己,说过这句话。 逢年过节,别人家都在张灯结彩,唯独县主府是冷冷清清。她坐在院子里,听着院子外的炮竹声,笑闹声。看着屋檐边的天空,有些绚丽的光影。 春华说自己不喜欢热闹,劝她进屋,她就对春华说:“人嘛,冷清久了,就忘了什么是热闹,自然就会说不喜欢热闹。” 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韦不琛也是这样吗? 想想也是。上次她请他吃饭,似乎提到了一句冷锅冷灶,他就答应去茱萸楼。 傅氏见她有几分动容,又取出一张烫金的红帖:“这是请柬,你明日送过去。定要亲自交给他。这才显得我们有诚意。” 崔礼礼想着韦不琛毕竟又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来不来吃饭,当面感谢总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要备什么礼给他,才能还这份人情。 她接过请柬,晃了晃:“我明日就去,万一人家不来,你可怪不到我头上了啊。” “姑娘亲自去请,韦大人不好驳姑娘面子的。”林妈妈笑着看向傅氏。 傅氏亦是点头:“湖蟹什么时候来。千万别错过了。宁可早些送来,我们去弄些漠湖的水养着,也好过到时候没有。” “夫人放心,今日初四。想必他们已经出发了,走水路慢,老奴已叮嘱他们用车送上来,八月初十,最多十一就能到。” 林妈妈每年都从扬州弄湖蟹上来,日程都掐得准,从未出过岔子,傅氏毫不担心。 崔礼礼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没去过绣衣直使,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韦不琛。但巴结未来副指挥使的心,是迫切的。 春华端来药汤:“姑娘,奴婢找郎中看了,说方子没有问题,便抓了两剂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要喝?” “姑娘瘦了好多。奴婢昨夜抓着拾叶问,他不肯说。要没出事,他就会说没事。既然不说,就说明是真出了事了。” 车轱辘话绕来绕去。春华眼眶一红,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最后干脆“哇哇”地哭起来。 崔礼礼失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也没有瘦。你不过是太久没见我,想我胖一些罢了。” 春华自然不信。可姑娘不说,她也是没法子。盯着姑娘将药喝了,又伺候梳妆。临出门,傅氏又来看了一眼,叮嘱她出门带着拾叶。 到了绣衣直使门口,森严肃穆的乌门紧闭着,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 这时候,就体现出银台司的可亲了。随时都有半扇门开着,也有小吏去通传,那些人也热情。哪像这里,冷清得麻雀都不稀罕落下来。 春华见崔礼礼踯躅不前,便对拾叶道:“一会儿要有人抓我,你得来救我。” 不等拾叶反应,她就大步走到乌门前,“棒棒棒”拍了三下门。 许久都没人应门。 春华再拍了三下门,又等了许久,还是没人应门。 崔礼礼倒也不怎么失落,这样的门,本就不是为百姓而开。 她转过身:“走吧。我们去九春楼。” 还未上车,有个小绣使跑了过来:“崔姑娘,韦使者有请。” 第79章 崔礼礼瘦了 拾叶和春华不得入内。 崔礼礼一个人跟着绣使,从侧门进了直使。 穿过长长的甬道,窗户的雕花繁杂,投下的影子也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不让人舒畅。 终于到了一扇黑门之前,郭久站在那里背着手,笑道:“崔姑娘的胆量可不一般。敢只身进直使衙门的女子没有几个。” 崔礼礼盈盈一福:“都是礼礼的救命恩人,我又怎会畏惧。” 郭久摆摆手:“我可没救你。”手指戳戳门,小声道:“注意点,你的救命恩人今日不高兴。” “多谢郭大人。” 屋内,韦不琛端坐着看着公文,绯色绣衣和他的神情一样,绷得紧紧的。 “韦大人。”崔礼礼试探着唤了一声。 “有何事?” “上次定县一别,礼礼十分记挂大人的贵体,不知大人可康复了?”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韦不琛目光从公文上收了回来,抬起眼皮看向崔礼礼,仿佛是要探究这句谎言背后的真实目的。 “听说你樊城之事解决得极好。”还动了禁卫出面将马匹承担下来。当真没有让绣使出面作证。 “不过是照实说罢了。”崔礼礼不愿深谈,转而又问,“大人的伤可大好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韦不琛又低头看公文。 崔礼礼也不想自讨没趣,将烫金的红请柬轻轻地放在案上,老老实实地后退了一步:“大人十五那日,可有约?” 韦不琛毫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崔礼礼指了指请柬:“中秋佳节,本就该吃吃喝喝。若无他事,大人可否赏光,到寒舍小聚,共赏秋月。” 大手拿起请柬,打开扫了一眼,啪地合上,又埋下头:“出去!” 这是没答应,还是答应了?崔礼礼有些吃不准。 “大人,扬州庄子上送来的螃蟹,还有漠湖的鲤鱼,我们做些外面吃不着的家常小菜,请您务必赏光。” 见他眼里满是怒火,想着刚才郭久的提醒,崔礼礼知道时机不对,多说也无益,反正还有十日才是中秋,改日再问也无妨。 她施礼告辞。 刚打开门,忽有想起来一件事:“大人,可见过一枚红色的福袋?” 韦不琛恍若未闻,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崔礼礼想着他可能是不愿意理睬这等小事,扯了一个笑:“打扰了。” 又对着郭久笑了笑,就要告辞。 郭久对屋子里说了一声:“属下送送崔姑娘。” 说着将黑门拉上,在前面引路,带崔礼礼出去。 “你今日来得不巧,并非对你,而是有其他事烦心。” “无妨的,多谢郭使者。”崔礼礼摇摇头,淡笑着福了福,离开了。 郭久看着她的身影,心头一叹。 刚才听见她在寻红福袋,韦大人也没有回答。 可红福袋明明就在韦大人的手里。他早上还看见韦大人拿着沉思了很久。当时他就再想,大人为何要拿着崔姑娘的东西。 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大人很可能并不讨厌崔姑娘。 可每次见到崔姑娘,大人那表情,的确让人误会。莫说自己这样的人精都没看出来,崔姑娘连看他都不敢用正眼的,怎么能知道大人的心思? 刚才还把人家姑娘凶了一通。 唉......韦大人不行啊。 郭久一边走一边叹气。回到韦不琛面前,看到案上的请柬,拿起来一读,才明白原来今日崔姑娘是来送请柬的。这么说,大人还有戏。 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月圆人团圆。 把他当一家人才团圆嘛。 韦不琛从怀里取出红福袋,手指捏了捏,眉头一拧,将福袋抛给了郭久:“你去查一下。这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中。” 郭久接过福袋,人又懵了。 大人留着崔姑娘的福袋,不是为了睹物思人吗? 莫非他又想错了? “大人,”郭久又道,“可还是在为银台司的卷宗一事烦恼?” 早上从宫里传来的消息,银台司所写的行踪暴露案卷宗里面,说绣使是“维护天威”。 也不知道银台司抽的哪门子的疯,竟然这样写。 这样一来,正副指挥使的位置就不能易主了。 韦不琛没有回答,反问:“拾叶说什么?” “方才拾叶旁边有人,没有机会说上话,待晚上,我遣人去问话。” 韦不琛不再说话。 他十分确定,崔礼礼瘦了。 他想知道缘由。 这缘由。 陆二最清楚不过了。 崔礼礼从直使出来就朝九春楼去。半路就被临竹给叫住了。 她没见过这个小厮,拾叶自然挡在车前,不让他靠近。直到临竹取出搓成小棍的纸条,崔礼礼才确定是陆二。 临竹坐上马车,带着他们到了一处竹林。 留下拾叶和春华在外面等候,引着崔礼礼进了竹林深处的竹屋。 陆铮远远地就看见她了。 肩膀薄了好几分。 下巴尖了,颧骨也高了。 柳条般的腰,一看就减了一寸。 脸上还有几分嫣红,也立时分辨出她这是涂了胭脂。 陆铮没来由地心口一滞。 早上接到樊城的信,说艾米尔下毒,崔礼礼病重。他立刻让临竹去寻她。只是从早晨等到晌午才等到人。 “陆执笔,可有事?”崔礼礼坐了下来。 “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可吃了李大夫给你的药了?”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 崔礼礼望向他,想了片刻,才嗫嚅地道:“李大夫是你的人?” 难怪当时觉得怪异,寻常大夫即便再见过生死,也不可能如此淡然。若非他一直救治自己,她早就让拾叶斩草除根了。 “我留他在那边查底耶散。你中了毒,他自然要查那个毒的来历,只是暂时还未查得结果。” 陆二公子摊开手:“崔姑娘,敢不敢把手给我?” 崔礼礼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淡讽道:“你这激将法,对我无用。” 陆二闻言低头笑笑,最后干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又不是没摸过,上次在桃花渡,我不就握过你的手腕了吗?” 高大的身形,让崔礼礼不自然地低下了头:“那次是偶然。” “行了吧,别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咱俩都是什么人,你清楚,我也清楚。” 没劲。崔礼礼白了他一眼,一抬手,袖子滑至手肘,露出一截白腻似玉的手臂来:“来吧,要干嘛?” 陆二公子不为所动,手又快又准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布满薄茧的指腹,按在她的脉搏之上。 “你还会把脉?”她斜斜地睨他。 “嘘——”陆二很认真,伸出左手食指点向她的嘴唇。 第80章 头上有点绿 陆二的手指并未碰到她的唇,停留在红唇前的半分之处。 崔礼礼的目光不自然地就被他的手吸引了去。 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手背的青筋凸起得恰到好处。 衣襟和袖口是暗绿的滚边,细看袖口,才发现暗纹绣着的是婆娑竹影。 头发用竹纹青玉冠束着,又簪了一根竹节纹样的翠玉长簪,与他这一身青竹的长衫相得益彰。 即便不说话,他的眉眼也含着温情,薄唇似笑非笑地勾着。 昂然的身姿,再配上这张风流倜傥的脸。 这样的人,才会引来寡妇为他投缳,千金为他跳湖吧。 至少传闻是这么说的。 崔礼礼盯着他的手指,有点恼火。 要不离远点,她也不至于盯得这么费劲。要不就干脆碰到,她就可以张开嘴,咬他一口。 这样的手指,咬起来应该是有嚼劲的。她不禁这样想着。 很快,那根手指撤了回去。 “嗯,除了失血,没有太大的问题。”陆二将她的手放回原位,“这点血,你吃两副李大夫开的药就好了。” 他打量了一下她,啧啧道:“还是要多补补,不然衣裳都撑不起来。”一说到这个,他脑子里蹦出高慧儿的模样,不由地摇摇头。 “陆执笔这医术可是跟着木匠师父学的?”崔礼礼的恼火还没下去,忍不住就想要惹他。 陆铮哈哈笑着,捡起窗棂上散落的枯竹叶,随手折成一个箭头,又搓碎了:“我原是担心你余毒未清,现在看来,你恢复得很快。” 他说什么?担心她?崔礼礼不怎么信。正色问道:“十七公子的死因,刑部追查得如何了?” “我又不是刑部,如何知道。”他拍拍手上的碎叶片,坐下来,“宣平侯府一直没有发丧,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二十多日过了,还不发丧,摆在哪里都化做一滩臭水了吧。 一个庶子,即便是自作孽不可活,宣平侯府也定是要找补回来的。 这不关乎人命,只关乎家族脸面。 所以小侯爷包宗山才会疯了一般,想法子把崔家往死里弄。 然而圣人将十七公子弄到刑部去,又莫名其妙地死了,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呢? 见她不说话,陆二倏然凑过来,轻笑了一声:“你可害怕了?” 崔礼礼微微垂首,思考了一阵,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平静地说着: “我不知今日会见你,没有带回春膏和匕首。回春膏的药瓶和封蜡都能跟宣沟巷的瓶子对得上。这药闻起来大腥的补血之药,若不知用法,恐无人会想到是底耶散。” 陆铮没打算放过她,俊脸凑得更近了,戏谑地看她:“你怕还是不怕?” 崔礼礼抬眸凝视他良久,一本正经地道:“陆大人,你下次别戴这个青玉冠了。头上顶着绿,说出去丢人。” 窗畔一阵秋风吹过,竹叶娑娑,燕雀喈喈。 屋内的氛围有点凝滞。 他本是想要逗她的,反倒被她取笑了。 陆二公子摸摸自己的玉冠,勾起一个唇角,坏笑着拔掉冠上的青玉簪,插在崔礼礼的发间,挑衅地看着她:“你头上也有点绿。” 他得意地笑着抽身站起来。 无聊。 崔礼礼抬起手,摸向发间,摸索着想要取下来。 陆铮一扫调笑的颜色,取出一个青瓷瓶,放在她面前。 又正儿八经起来:“瓷器局我已经着人去查了,两年前礼部确实订过这样的药瓶。” 崔礼礼拿起瓶子仔细端详着,是新的,与其他的无异。 “长公主和亲谌离,两年前着人传信回来说是公主病重,圣人就以外事之名,从礼部走了银子,分别划给了太医局和瓷器局。这都有账可循。” 顿了顿,陆铮又道,“只是还有一个账,至今银台司查不到。” 崔礼礼握着瓶子,深思了片刻:“外账。” 陆铮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天家定制,从来都是捡着最好的送出去,这其中制了多少,废了多少,内账与外账自是不同的。” “不对,”礼礼蹙着眉,“我明明记得熟药所的小二说,这个瓷瓶是瓷器局特制给太医局的。若是礼部定,自然是不允许民间所用与公主一致。” “不错。瓷器局至今还在制作。他们宣称如今流通的都是仿的那个制式,与礼部定制的那一批大不同。只是这不一样之处,如今也无从查证了......” 礼部定制的瓷器,应该是有样品存留在宫里。 这是规矩。 又是谁坏了规矩呢? “去年有一只猫儿,窜进了库房,偏偏砸坏了这一批瓷器。管事的小宫人因此丢了命。”陆铮意味深长地笑着。 “碎片没有留着?”崔礼礼追问了一句。 “我看卷宗说,宫人们想着这都是些不紧要的小药瓶,就随手扔了。宫里紧要的瓷器千千万,谁会留意这几个碎片?” “所以,你怀疑,现在熟药所用的药瓶,是当初剩下的?” 天家无巧事,皆是有心人。 画蛇添足地销毁宫中的存底,就是怕人查出来是一模一样的。 陆铮笑道:“你要不要回外祖家去问问当初的礼单可还在?” “细枝末节的事,他未必清楚。”崔礼礼不愿添这麻烦。 十七公子也死了,她只想全身心地对付宣平侯府的报复,至于追查底耶散,她即便愿意查,外祖未必肯出手。 “要是能有瓷器局的往来账目,说不定就能查出外账来。” 陆铮道:“这个不难,我去想法子弄来。” 崔礼礼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站起来准备离开,想着玛德和乌扎里,又道:“艾米尔一死,底耶散的吸食者无处购买,樊城定然会乱。陆大人不妨修书一封,提醒玛德她们早做打算才是。” 还想着玛德她们呐? 陆二公子不由地又起了促狭之心:“你至今未说你选了玛德的哪个物件。” “想知道?”崔礼礼抿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眸格外闪亮。 “说来听听。” “你听说过银托羊吗?” 这就问到京城第一纨绔应该擅长的事了。 不巧的是,他完全不清楚。 崔礼礼扭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玛德说,适合你,让我带回来送你。可惜我离开樊城时走得太急,忘了带。” 京城第一纨绔有点怀疑,听她这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他没有说自己不知道,也没有说很想要,总觉得是个圈套,打个岔就过去了。 晚上回到桃花渡,他就立刻把蓝巧儿给叫了过来。 “公子!”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蓝巧儿正经得像个爷们儿,单膝跪地,等候公子差遣。 京城第一纨绔,终究没忍住,开了口: “你可知银托羊是何物?” 第81章 松间回来了 蓝巧儿怪异地看着陆铮。 公子的头上果然没有簪子了。 这一切要从临竹说起。 陆二公子身边两个贴身小厮,一个松间,一个临竹。 平日里都是松间跟在公子身边,最近松间被公子派出去办事,临竹就顶上了。 临竹在京城的僻静之所有一处竹屋,公子听说崔姑娘中毒,就急着见面,早早就去竹屋等着了。愣是等到晌午了,临竹才将崔姑娘给带来。 临竹说,两人单独在屋里说了一会子话,也没多久,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崔姑娘出来时,头上还戴着公子的翠玉长簪。 蓝巧儿听了,不由地笑公子赠簪一事,没想到,晚上公子就问自己要银托羊。 原来簪子是“那样”跑到崔姑娘头上去的吗?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临竹的描述,一盏茶的功夫...... 确实也该用用了。 可公子毕竟是男人,又是主人,她可不敢说这话。 只得安慰道:“银托羊,奴听花娘们说过,不过是花客们常用的物件,添些趣味罢了。用它不奇怪的。” 怕他再追问,连忙又道:“公子,松间刚回来,等着跟您回话。” 松间一进来,见蓝巧儿着急忙慌地退出去,便问道:“巧儿姑娘这是怎么了?” 陆铮没有回答,只问:“定县如何?” “公子,定县是崔姑娘自己放的火。”松间答道,“叛贼蔡胜元早就打听好了,定县有个马场,养了不少马。从京城逃出去之后,就直奔了定县。” 松间继续说道: “定县的位置特殊,有一条大道,直直通向关口,那头是邯枝国,蔡胜元到定县,显然是为了去邯枝。先到马场弄马,再化整为零地出关。” “据说蔡胜元身上带着芮国舆图,但他死在定县,舆图自然就落在绣使手中了。” 韦不琛这次算是将功补过了。 陆二突然懊恼起来。白日里见到崔礼礼的时候,光顾着与她玩笑,竟然忘了问她为何不让春华早早告诉自己马场被烧一事。 好在她走时,说了要寻个机会将回春膏和匕首交给他,到那时再问也不迟。 “奴去马场看了,整个马场烧得一干二净,几千匹马都养在草甸子里。” “你如何知道马场是崔礼礼提议烧的?” “奴问了在马场留守的两个掌柜。这是光荣之事,他们也愿意说。说他们当时一到马场就被抓了。后来得空逃了出来,躲在草垛子里,正巧遇到崔姑娘,崔姑娘亲自定下的火烧马场之计。” “哦?” 松间拿着两个茶盏在桌上一摆,手指沾了些茶水画了一个圈,将一只茶盏放在圈内,一只茶盏放在圈外: “您看,这贼人分两拨,一拨在马场里拖住绣使,另一拨就要带着马匹和舆图离开。崔姑娘就让一个叫曹斌的绣使,带着两位掌柜和一些绣使去山口。绣使拦截叛贼,掌柜吹哨子收回马匹。” 说着松间的手指向圈内的茶盏:“这里面是韦不琛和蔡胜元,崔姑娘点了火。马场是个口袋地形,要想活命就只能从这一个出口跑出来,这就好抓了。” 说完,松间满心的钦佩:“崔姑娘当真是有勇有谋,这把火一烧,叛军一个都逃不掉。” 陆铮摇摇头,笑道:“未必。” 崔万锦选这个口袋地势做马场,当真是动了心思的,只要守住了出口,整个草甸子就都是马儿的草场。 得天独厚之势。 马出不去,人其实也出不去。 只要守住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烧,也能抓。 然而,崔礼礼烧这一把火,他也明白,是想一举两得。 既可以博一个为国义举之名,又可烧毁一些证据,这样崔万锦匿税一案,也就有了更多的活路,万一认捐之事不成,也可以推到大火上去。 亏得崔礼礼在那样紧急之时,还能想到双全之策。 当真有趣。 忽地,陆铮突然想到什么,冷声问道:“蔡胜元去定县那段时间,崔万锦是不是也去了定县?” 松间一惊:公子这是怀疑崔家通敌?! “好像是。可奴也问过了,崔万锦每年都要在那个时候盘账,也说不得就一定与蔡胜元有关联。” 崔万锦的首富之位,确实也很蹊跷。 怎么就突然卖了一些马给宫里,恰巧还只吃一种关外的木宿。那为了这木宿,崔万锦每年少不得要去关外,怎么看,都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 陆铮沉吟了片刻:“松间,你着人散些话出去。就说京郊的白云马场想要出手,价格定高一些,看看他接不接。” “公子,那可是您的马场。”松间觉得为圣人把自己马场都卖出去,实在不值得。 “反正也没有多少马。” 松间只好垂头丧气地说了一声:“是”。 “还有一件事,要你去顺道办了......” ...... 崔礼礼回到家,傅氏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韦不琛可答应了。 崔礼礼摇摇头:“韦大人今日心情不好,我就把东西放在他面前了,他连看都懒得看。” 傅氏也琢磨起来。会不会是嫌礼礼太主动了? 还是嫌礼礼的名声......傅氏马上摇摇头,绣使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 “娘,你回来之后,外祖那边,可来过人?” “来过。”傅氏没好气地说了一声。她越来越觉得女儿当初说的话,是对的。 自己刚回京,傅府主母王氏就遣人送来了那个银钱箱子。 跑腿的嬷嬷说,那日下雨,她走得急,将银钱箱子落在了傅家,第二日主母遣人送来崔家,才知道崔家赶早上就出城了。 “终归是嫁妆盒子,哪里能随便退呢。”嬷嬷如是说。 崔礼礼闻言笑道:“他们的鼻子倒是比脑袋灵光。” “我算是看清楚了。”傅氏叹道,“反正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那也用不着这样生份。”崔礼礼甜甜地笑着,“知道猫要吃鱼,狗啃骨头,您就不能拿马吃的草料去喂。外祖毕竟是礼部侍郎呢。只要您心里分得清楚,就不怕了。” 傅氏又想起那日用筷子抽打女儿的场景,心头一酸,抚上崔礼礼的脸:“怎么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不及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通透......终究是我错了......” 崔礼礼淡淡地笑着,正要说话。 傅氏“咦”了一声,从她发髻上取下一根竹节纹样的翠玉长簪来。 这簪子,用的是水头上好的翠玉,通身绿莹莹的,没有杂质,雕的竹节纹样也是行云流水,没有匠气。 可再好,一看就是男人的物件,礼礼怎么能簪在自己头上? 崔礼礼看到簪子也是一惊。 这才想起来在竹屋时,本是要退给陆铮的,结果陆铮拿出药瓶子,她去接,一打岔,就忘了还。 这下麻烦了。 傅氏探究地看向她:“礼礼,这簪子是从何而来?” 第82章 她是一个人 崔礼礼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 娘对陆二的成见颇深,若知道这簪子是他的,不得跳得八丈高? 可要说自己买的呢?为什么要买一根男人的簪子。 拾叶的?他还没有及冠,自是不会用这个。 她的犹犹豫豫落在傅氏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意味。 今日去了一趟直使衙门,这簪子还能是谁的? 很可能是女儿买来准备送给韦大人,可韦大人心情不好,没送出去。现在一问,她自然不好说出口。 女儿家面皮子薄,把话说穿了,她不好意思送了怎么办? 可已经问了,总不能收回。 傅氏忽地想起林妈妈来:“我早上让林妈妈寻的那套十字莲纹月团模子,她怎么还没找出来,这年纪大一点,就不记得事了。” 说完,她喊了几声“林妈妈”,将簪子塞回给她,抛下一句“你琢磨一下十五那日的菜”,便去寻人了。 第二日一大早,崔礼礼就起来了,让春华找了一只锦盒出来,将簪子和着匕首、药瓶一并放在锦盒里。想要带着东西去寻陆铮,却又被傅氏逮着去灶房定菜式。 灶房里堆满了婆子老妈子。 一米见宽的大锅上置着几个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又有七八个小灶,灶上的瓦罐咕咕嘟嘟着。 难得见到夫人和姑娘亲自到灶房来,领头婆子使人在灶房外摆了桌椅,又讨好地用袖子擦擦桌椅:“里面油味重,夫人和姑娘要试什么,奴送过来,委屈你们在这里坐着了。” 先是几个婆子捧着各色的碗,请傅氏和崔礼礼挑。 傅氏喜欢描金团花的,觉得喜庆,又觉得青瓷素雅,还觉得青花的别致,拿不定主意,问崔礼礼:“你看哪个好?” “就那月白的吧。” 洁身自好之人,用月白脱俗。傅氏点点头:“就这个吧。” 老妈子们又端着几个酒壶来:“酒都温好了,请夫人和姑娘选一款。” “不用尝,客人不喝酒。”崔礼礼挥挥手。 傅氏暗喜,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问了一句:“昨日我让林妈妈点的几个滋补的汤膳,可都熬好了?” “熬好了,熬好了。”领头婆子一挥手,老妈子们揭开小灶上的瓦罐盖子,各盛了在巴掌大的小碗里,放在桌上。 “这是参须红枣炖鲈鱼。” “这是灵芝杞子炖乳鸽。” “......” 崔礼礼听着乏味,打了个呵欠。 “你正好需要补补,喝一碗尝尝。”傅氏挑了一碗人参炖乌鸡,看着崔礼礼喝得碗底儿朝天,又叮嘱了一句,“别光喝汤,把肉和人参吃了。” 崔礼礼胡乱塞了些进嘴里,又道:“再给我来一碗参须炖鲈鱼,大点的碗。人参,红枣,鱼都多盛点。” “这是作何?” “拾叶不是受伤了吗?我看他面色不太好,给他补补身子。” 不说此事倒还好,一说受伤,傅氏又拉着她问:“拾叶怎么受的伤?我还请郎中给他看过,伤得不轻。” “就是烧马场那日,绣使在追逆贼,拾叶也去帮忙,不小心就伤了。” “哎呀,他一个小护卫,能护你就不错了,抓逆贼是绣使的事。他凑什么热闹?”傅氏指了一个老妈子将鱼汤送去给拾叶,“务必盯着他喝完吃干净。” 崔礼礼支吾着点点头:“我也这么跟他说的。以后不许去冒险了。” 傅氏心思还在汤羹上,又问道:“你看哪个韦大人会喜欢?” “娘,他那样的人,怎会让我们猜出喜好?”崔礼礼觉得韦不琛很可能不会来,就算来了,这些汤羹他多半也不会碰。 她本来准备用这一句话就将堵得傅氏哑口无言。 岂料算盘没打好。 “这倒也不妨事,”傅氏原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个名堂来,拿着小匙将几碗汤挨个尝了一下,最终定了灵芝炖乳鸽,用帕子沾沾嘴角,又继续说道: “我想了,既然是家宴,除了一些名贵的菜肴撑场面,家里的菜式也是要有的。其他的不用你操心,你今日就挑一道菜,跟着学了,这几日多练练,到十五那日端上来,也显得亲切一些。” “那我就更不用学了。你们做一道,说是我做的就好了。客人又不会到灶房来盯着。”趁着傅氏不注意,崔礼礼跳起来,“娘,我还有些事,先走啦!” 说完一溜烟就跑出了家门,带着锦盒去了银台司。 银台司三个大字,刚劲有力,笔势雄奇,乃是圣人所题。 大门还是半开半闭。 崔礼礼着了一个小吏通传,陆铮很快就出来了。 他今日穿着一个茄色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兽纹玉扣蹀躞,英姿勃发意气飞扬的模样,着实能引来无数女儿偷偷侧目。 “陆执笔,”崔礼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示意春华将锦盒递上前去。 陆铮没有接,随手打开盒子,一看,药瓶、匕首和翠玉簪。 都是他的东西。 “还真还回来了。”他取出匕首,直接挂在蹀躞上,得意地笑着,“用过没?削铁如泥,我及冠那年,亲手打的。” “当真?”崔礼礼以为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离京前夜,他随手就给了自己,哪里知道如此珍贵,幸好没有丢。 陆铮又将匕首拔出刀鞘,指着刃边:“看,这上面有我的名字。” 很快,他目光一变。 匕首和手柄之间的缝隙处,还有些没有擦掉的血渍。 “你用过?”他声音有些严厉。 艾米尔伏诛那日,李大夫说是拾叶出的手。那么这个血必然是在火烧马场那夜沾上的了。 崔礼礼一愣,有些歉然,取过匕首,用帕子擦了擦血迹:“可能没洗干净。” 陆二公子拧着眉。 为何松间没有查到此事?回来只说她如何智勇双全。 是了,那两个掌柜在山口堵马,绣使在拦截要下山的逆贼。韦不琛在马场里忙着杀蔡胜元立功。 而烧马场的火,是她放的。 就是那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 这匕首缝隙里见了血,就不是划伤那么简单了。 “烧马场的时候,可是遇险了?”他没有往常的嬉皮笑脸。 崔礼礼惊讶于他这一句神准的推断:“你怎么知道?可千万别让我爹娘知道。春华也不知道的。若知道了,爹娘定然再不会允许我出门了。” 难怪她没有让春华说马场之事,原来是怕自己看穿事情,揭她的底! 陆铮看看她身后,又问:“你那个清秀的小护卫呢?他当时在哪儿?” “他救我,也受了伤。” 那个叫拾叶的护卫身手不错,他都能受伤,说明当时不止一个人。 “当时几个人?”陆铮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先有一个耍大锤的,再有一个耍大刀的。”崔礼礼比划着,说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后怕之心,“最后那个,没有武器,就一双手,那手跟死人手一样,把我一抓,我急中生智,掏出你这个匕首一划。” 就这,还急中生智? 陆铮干脆用手一拍她的后脑勺:“你太冒失了!” 拍完,两人均是一愣。 这时,一道怒极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第83章 治病的良方 是高慧儿。 还未到中秋,她就已经穿着一件荔枝红织锦小袄了。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崔礼礼,寡瘦的脸涨得通红,浑身因怒极而不住地抖动着。声音尖锐地喊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光天化日就勾引我铮郎!” 又变成铮郎了? 陆铮下意识地看了崔礼礼一眼。 陆二公子临风玉树,崔小娘子娇俏动人,站在一起自是比高慧儿看着赏心悦目得多。 加上垂眸这一看,惹得高慧儿更怒,疯了似地,朝他们扑过来。 银台司的门后突然窜出不少人,齐齐将她拦住: “高小娘子,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这可是银台司,公门重地,不可喧哗打闹。” 高慧儿哪里听得进去,手指胡乱抓着,双眼布满血丝,奋力嘶喊着: “崔礼礼,你这个贱妇!我知道你!” “退画像还要赔钱的货!” “你每天跟四五个小倌睡在一起!当真是淫贱至极!” 她已彻底疯癫,手胡乱在空中划拉着,谁拦她,她挠谁,不分敌我,不分彼此。很快几个银台司同僚就挂了彩。 陆铮眼中尽是寒意,手紧紧攥着匕首手柄,关节渐渐泛白。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高慧儿的手腕,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高慧儿看见是他,另一只手死死地环着他的腰,又流下泪来:“铮郎,你莫要不要我,你不要我,我就去死。” “梅间!竹间!”陆铮压着胸中滚滚的怒火,喝了一声,“把她带走!” 梅间竹间也是第一次见高慧儿如此疯癫,惊得立在那里,忘了该做些什么。 听见陆铮叫名字,俩人苦着脸跑过来,一想到这么疯,回去指不定还要受罪,两人反倒齐齐劝起陆铮来: “陆大人,您就说两句软话吧。我们姑娘是个病人,终归是可怜。” “对对对,哪怕是假话呢?哄哄她也好啊。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管得了她?” 陆铮大手一抬,掐住高慧儿的肩膀,嗓音冷得如坠冰窟:“我陆铮不是一个受胁迫之人。更不是什么大善人。如果你真想死,也莫要脏了银台司的门楣!” 说罢,他将高慧儿推向梅间和竹间。 高慧儿摔了一个踉跄,再抬起眼来,目带凶光地看向崔礼礼。 春华连忙站在崔礼礼身前:“姑娘,你去银台司里躲一躲。” 崔礼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高慧儿。 不知何时,巩执笔站在她身后,揣着手低叹了一句:“桃花渡,渡桃花。陆执笔这次若不好好应付,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桃花渡,渡桃花。 崔礼礼拨开春华,缓缓地走向高慧儿:“陆夫人——” 陆夫人? 陆铮咬着牙看向崔礼礼,正巧看见她对自己眨眨眼。这时候,还有心思玩笑! 高慧儿显然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就要上前抓他的袖子,嘶哑着嗓子喊道:“相公,相公,跟慧娘回家可好?” 陆铮皱着眉一侧身,躲开了她的手,反手一把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高慧儿痛的眼泪汪汪,正要开口,却听见陆铮冷声说道:“夫人可忘了,我还有公事要办。” 听见“夫人”二字,高慧儿的手腕也不痛了,嗓子也不哑了,脸上闪过一抹娇羞:“慧娘等着你办完事了一起回家。” 陆铮僵硬地道:“夫人先回去,我办完事就回家。” 高慧儿似乎听话了不少:“那好,我听相公的。” 偏巧不巧,她一转身,看到崔礼礼那亭亭玉立的模样,似乎又想起了方才之事,面色变得狂戾起来,张开手欲扑过去撕烂崔礼礼的脸。 忽地后颈一痛,昏了过去,身子斜斜地朝陆铮的怀里靠去。陆铮连连退了好几步,只用一只手推着她。 梅间和松间立马跑上来扶着高慧儿。连声说道:“多谢陆二公子。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且慢。”崔礼礼拦住了二人,“我有一方,或可治好高姑娘。” 梅间怎么会信她真能治病?刚才高慧儿骂得如此难听,找麻烦还差不多。 便跪下来乞求道:“崔姑娘,我们姑娘是个病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奴替她给您赔不是,恳请您高抬贵手,别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放过她吧。” 春华立马冲上前来:“明明是我们姑娘被你们欺负了,还要我们姑娘高抬贵手,说得倒好像是我们的不是了!我家姑娘的手是金贵,却也不会为了这个疯子一直抬着!” 梅间连忙摆手,话里话外却又带着几分威胁:“奴的错!奴回去一定告诉老爷,再不让我家姑娘出来了。” 崔礼礼岂会听不懂这言下之意,她云淡风轻地笑着: “那些话于我倒没什么。我是真想替她治病。在我看来,世间百态,不过‘酒色财气’四个字。世间百病,也由这四字而起。” “高姑娘这病,我瞧过了,是色病,自然还得用色来医。你既然要回去告诉高大人,不妨也转告一声,治病的良方,我有。高姑娘若需要,就来九春楼,我替她治上一治。” 她的声音并不大,柔柔的,一字一句说的一丝不苟,像是认真探病的大夫。 “不用了。这么好的药,崔姑娘自己享用便好。”梅间咬咬牙,与竹间架着高慧儿上了马车。 “崔小娘子,你是认真的吗?人家可不领情啊。”巩执笔走上前来,担忧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反正前世的高慧儿是养了三个面首,沈延去世时,高家来悼念,县主愣是没让高慧儿进门。崔礼礼耸耸肩: “所谓痴,不过是求而不得。陆执笔哄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少了执念,也就少几分痴。” “若能再让高姑娘在九春楼多留几日,这一个,那一个,看花了眼,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这世间男子又不止陆执笔一个。痴病也就好了。” 反正九春楼里的小倌,都争先恐后的想要当“药渣”。 巩执笔一愣,掐指一算,又一拍自己的额头,哈哈笑起来:“桃花渡,渡桃花,色病,色医,原来是这么个解法。崔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巩执笔也走了上来,晃晃他的爪子上鲜红的抓痕,调笑起来:“不才被高小娘子抓伤了,九春楼能治否?” “您这个得去桃花渡治。怎么也要让陆执笔请客——”崔礼礼含着笑,回过头看向陆铮。却发现他正蹙着眉,神情莫测地看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一片树叶,在空中打着旋。 陆铮舒展了眉头,还是那个纨绔的样子,坏坏地笑着:“我请客!不过——要去九春楼!” 众人摆摆手:“不去不去,都是小倌,有何好看的?” 巩执笔倒有些通透,拽着几人低语道:“你们呀!不想去看看九春楼究竟有什么‘药’,能治住陆执笔?” 这么一说,众人又来了精神。 想看。 “那就走吧。”陆铮说。 众人有些傻眼,现在?天还没黑呢? 陆铮率先大踏步地向前走,路过崔礼礼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薄唇讥诮地一勾:“这就是你的法子?” 第84章 当真是好药 春华看着手里的锦盒,翠玉长簪还躺在盒子里:“姑娘,这个怎么办?” “留着吧。”崔礼礼叮嘱车夫抄近道去,“快些去九春楼,仔细安排一下。” 即便她知道银台司这帮人不是色中饿鬼,可小倌们满心想的都是伺候女贵人。这么多爷们大白天就去九春楼,楼里的小倌得慌成什么样子。 但今日这酒局,还要好好应付才行。 待有了银台司的这层关系,爹万一再出什么状况,总不至于全靠着陆铮一人。 陆铮肯定是猜到她的盘算了,才说她想要“一举两得”。 主仆二人紧紧张张地赶到九春楼门口,陆铮一行人还未到,吴掌柜笑着出来迎接:“东家可算回来了。有日子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春华捧着锦盒,嘴里念叨起来:“看吧看吧,不是我一个人说您瘦了。” “东家可要注意身子啊。”吴掌柜跨进门槛,拉着一个小厮低声道:“快去,叫大家都出来。让东家看看。” 九春楼的陈设变了。 崔礼礼唇角含笑:“吴掌柜,这是添置了什么?” 吴掌柜嘿嘿一笑,指着桌椅板凳:“上次被十七公子砸了一批桌椅和碗碟,再修再配都不好看。加上之前的也用了好些年,我就擅作主张地一并换了。” 桌椅一应改用了乌木的八仙桌玫瑰椅,又配了同色的乌木绣凳、香几、茶案和月牙桌。 桃红的帐子、帘子也都撤了,改用了妃色和绾色。 几十名小倌从楼梯上鱼贯而下,不再穿那鲜红的绸衫儿,而是穿着燕尾青的大袖直裰,腰间系着靛紫色的绞花丝绦,头发也梳得规整。 看起来再不是倚楼觅客的侍酒小倌,通身倒有几分士子文人的风流。 “这几个眼生的,是新买的?”崔礼礼知道自己在笑,可她不知道自己已然笑成了一朵花。 “是,东家那日说要添人进口,我就着手安排了。先买了这十三个,加上之前的三十七人,凑了个五魁首。”吴掌柜眼神一扫,“快来见过东家,只是调教时日少了些,规矩还不太足。” 新来的小倌们分作三排,一一弓身行了大礼。 “奴仲尔”“奴引泉”“奴观言”“奴思墨”...... “见过东家。” “他们的卖身契还等着东家签字。”吴掌柜又取出一叠纸,“您不签字,不敢让他们侍酒。” 看看那十来个新来的小倌,她的杏眼弯成了新月,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又盖了印。 新来的十三个小倌,见状又齐齐跪下:“奴谢主恩,必忠心报主。” 崔礼礼哪里舍得他们跪,连忙去扶:“不必跪,不必跪。” 反正有了好看的小倌,姑娘是什么都忘了。春华叹了一口气,上前低声道:“姑娘,陆大人他们要来了。” 怎么正事都忘了交代?崔礼礼一整脸色:“吴掌柜,马上会有男贵人来,你仔细安排一下酒食。” “侍酒倌人的名册可需要?”吴掌柜问得隐晦,是想要确定是否有人要留宿。 崔礼礼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用。菜要好,酒要烈。” 醉得快,就结束得早。 吴掌柜点点头,带着几个小厮去了后厨。 这头留下崔礼礼和小倌们在堂内。 她站在小倌中央,一个一个地端详着,眼角眉梢都是无尽的喜悦,手不自觉地拍拍他们后背,语气又温柔又恳切: “你们都是苦命人,好在你们过去受的苦,如今都烟消云散了,以后在九春楼,认认真真练功学规矩,尽心侍酒待客,便能保你们衣食无忧。” “是。”“是。” “九春楼最重要的规矩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新来的小倌面面相觑: “是听东家话?” “不是。” “好好伺候贵人们?” “也不太对。” 站在一旁的舒栾,靠着楼梯的扶手上,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悠悠地道:“是嘴要严。不该说的话,死都不能说。其余的话,能不说就不说。” “正是。”崔礼礼笑着看向舒栾,“舒栾,你的琴可修好了?” 舒栾原以为她有了新人不要旧人,心里攒着些酸溜溜的怨气。可就这一句问话,酸气怨气都给吹散了。 当着这么多人问他的琴,那就是独一份。 他有些得意地抬起尖巧的下巴,端端正正地行礼,要给新来的做个表率:“多谢东家挂心,奴的琴已修好了。” “今晚都是些雅客,舒栾你们几个老人要懂事一些。” 崔礼礼又转向新来的小倌,轻言细语地哄着:“你们呀,刚来,在底下伺候着。多看,多学。” “学什么啊?”有人问。 “自然是学如何——”崔礼礼转过身一看,是陆铮。 他抄着手,斜斜地赖赖地靠在门框上,似恼非恼地看着人群中最矮的某个人。有日子没来,九春楼竟添了新面孔。这些小倌的脸蛋身段,真是不错。难怪她要高慧儿来这儿了。 看看崔小矮个脸上的表情,一副眼皮子浅,没见过男人的样子。嘴咧得都合不拢了,再看那手,就放在人家后腰上,说话的音调竟也细柔了许多。 陆铮有些不解,傅氏好歹出身名门,怎么会养出她这样的千金来。 “哎呀,哎呀呀呀呀呀!” 陆铮身后冒出来一个脑袋,左看右看,是执笔祝必,“原来是这般雅致之处,之前倒是想错了。” 巩一廉背着手,大跨步地走进来,看屋里耸立着这么多高高大大的俊朗小倌,他不由地退了两步。荆学平又领着好几个同僚跟着走了进来。几人都从不曾进过九春楼,一进来也被这密密麻麻的几十个小倌惊着了。 原来,这就是崔姑娘为‘陆夫人’备的药啊。 当真是“好药”!一个一个的,这身板,这鼻梁,这姿态,这风流气度,难怪崔姑娘说得如此笃定,说这一个那一个,就把陆执笔给忘光了。 见来了贵人,小倌们立刻收了闲散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站着。舒栾带着小倌们堪堪行一个礼,又使眼色带着小倌们退了下去。 吴掌柜脸上带着笑,迎上来,在前面引路:“贵人们安好,东家特地为诸位留了九春楼最好的一间厢房。还请贵人们移步,随小人上楼。” 陆铮故意走在最后,瞥了一眼崔礼礼:“崔姑娘新招的小倌,当真不错。” “对,我从樊城回来,也是第一次进,这几个都是掌柜给我的惊喜。说起来,还要谢谢您送我这个九春楼。” 陆二气得发笑:“不用谢,说好了给你添妆的,想必你未来的夫家会感激我的。” 这阴阳怪气的,是上了什么邪火?崔礼礼怪异地看他一眼,又仔细回想了一番,明白陆二可能还在气她下套子,让他喊高慧儿那两声“夫人”。 事急从权,高慧儿发疯,喊两声“夫人”能怎么了?又不少块肉。 她转而微笑着替他打开房门:“陆大人可要记得带‘夫人’来。要不了几日,就药到病除了。陆大人也会感激你自己的。” 一听到“夫人”二字,陆铮的眼眸又暗了几分,还要再说什么,偏崔礼礼一下子将门带上了。 第85章 陆执笔醉了 待众人落座,小倌们捧着各式茶具进来,跪在各人身侧,弓身行礼: “奴为贵人奉茶。” 因都是九春楼的旧人,小倌们垂眸不语,净手煮水奉茶,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看起来毫不扭捏做作。 舒栾捧着一个小册子走进来,直直走向陆铮:“贵人,正值仲秋,这一碗暖胃的红茶是东家赠送给诸位贵人的。” “这是今日为贵客们备的酒菜单子,还请贵人过目。” 陆铮接过小册子打开一看,崔礼礼好黑的心! 小册子的扉页上写了八个大字:“这顿我请,还你人情。” 陆铮自是不愿,又往后翻。 册子里的菜肴,写了几十道,名字都是诗句,看不出是何食材,什么味道或者制法。 看看这道菜,名为“一朵芙蕖”,竟要价二十两银子。 这是吃的龙脑凤髓吗? “什么‘芙蕖’要二十两银子一道?” 舒栾眼波流转:“贵人,不是一道。” 不是一道? “是一位。册子上的价格,都是位价。” 舒栾脸上挂着微笑,心中不由地暗暗叫苦。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开这个价啊,那就是颗白菜,淋点鸡汤罢了。怎么就敢收一人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够买一百车白菜了吧? 陆铮今日被她下了套,不得已叫了那高小娘子两声“夫人”,已经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她还要来强还人情,他偏不如她意:天底下绝没有强送强还的人情。 他将册子一抛,将白瓷盏中艳红的茶汤一饮而尽:“很好,我也没试过,就一位一位地上菜吧。” 舒栾一愣,应了一声,退了出来。 很快,一道道菜肴被装在巴掌大小的琉璃碗碟之中,呈到各人面前。 小倌们早就轻车熟路,又得了吴掌柜的调教,舌灿莲花,噀玉喷珠,将各道菜肴的来历典故,诗句的出处与意境说得头头是道。 引得执笔们频频点头,直呼“京城至雅之处”。 隔壁的崔礼礼悠悠闲闲地听着舒栾弹琴。 春华不免有些担心:“姑娘,您说他们不会觉得菜肴太差吗?” 毕竟那些都是银台司执笔,是圣人的耳目,怎么会不知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可上次元阳公主那等金枝玉叶,似乎也挺受用,这些人莫不是傻吗? 崔礼礼不担心这个,隔壁这一屋子人,她只担心陆铮不吃这一套骚人墨客的说辞。 吴掌柜敲敲门,进来道:“东家,‘西风烈’已喝了两坛子了,第三坛也热上送进去了。我想着,倒是可以让新来的引泉,给他们舞剑助助兴。” 吴掌柜也看出来了,这些贵人根本不好小倌这一口,请客的是陆执笔,也算是自己的前东家。自然是要替他撑撑场面的。 崔礼礼来了兴致,眼眸闪闪发光:“还有会舞剑的?” “是,上次您身边的小护卫,我看着极好,就想着兴许也有女贵人喜欢看舞剑,就特地买了他来。” “快,先叫来让我看看。”刚才一屋子俊脸,她看着都犯晕,不太记得清模样。 很快,引泉带着一柄没有开刃的剑进来了。老老实实站在崔礼礼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还未长开,就已经眉清目秀了,等长大了,不知会有多少女贵人为他而来。 崔礼礼见他紧张得手都在发抖,拍拍他的手笑着道: “你别怕,我知你在担心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过是来喝喝酒,吃吃饭。定是不会碰你的。若碰你一下,你就来跑,我就在这里,我替你撑腰。” 引泉低声道了一声“是”。 崔礼礼又道:“舒栾,你去陪着他,你弹琴,引泉舞剑。” 舒栾有些不情不愿,他弹琴从来都是众人关注之处,凭什么要去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抚琴?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崔礼礼一句话,哄得舒栾身心舒畅,抱着琴扭着腰就去了。 引泉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始终不敢推门而进。 “怎么不进?他们又不会吃了你。”舒栾看了他一眼,“行了行了,跟在我后面吧,一会儿你好好舞剑便是,别的话你不用说。” 引泉点点头,紧握着剑柄,尾随着舒栾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酒气。三两个男子搂在一起喝酒,还唱起诗来。 只听得舒栾柔柔地说道:“诸位贵人,东家特送奴二人过来,为大家助兴。” 主位上的那一位似乎没有喝醉,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恶,只是说话慢悠悠地,带着些慵懒:“助兴?什么兴?” “九春楼新来的引泉,擅舞剑,奴擅琴,这就为贵人们抚琴舞剑。以助酒兴。” 引泉看了一眼舒栾,他已抱着琴坐在一旁,给自己递眼色。 引泉原跟着兄长跑江湖,后来兄长重病,无钱医治,他卖艺根本挣不着钱,这才卖身进了九春楼。他刚来没几日,九春楼侍酒的规矩他不懂,只知道抱拳向四周行礼道:“奴引泉,献丑了。” 舒栾弹的是古曲《酒狂》。 引泉从未听过,也不知曲意,只觉得这曲子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舞剑的动作也不甚流利。只是生涩地将剑招一一比划出来。 忽地,一道影子扑了过来。引泉吓得剑也扔了,还惊叫了一声。 舒栾一惊,按住琴弦,屋内的热闹戛然而止。 原来是陆铮,他手提着琉璃酒壶,纵身跳到引泉面前,捡起剑,剑尖指向舒栾。 “陆执笔!”众人低呼着上来阻拦。这小倌也没惹到他吧,喝酒喝到酣畅淋漓之时,怎么就开始刀光剑影起来? 厢房的门突然打开。 崔礼礼在隔壁听见了动静,怕是出了事,跑了过来。正巧看见陆铮提着酒壶剑指舒栾,春华要上前劝阻,被她抬手拉住。 陆铮仰头喝了一口酒,晃晃剑尖:“继续弹。” 舒栾再奏起《酒狂》来。 琴音渐起,如金戈铁马,战场箭鸣。 只见陆铮两步一跃,剑身嗡鸣,银蛇吐信,一闪而过。 他再转身一纵,如出水游龙,一啸冲天,叱咤天际,俯瞰众生。 剑过之处,嘶嘶生风,这剑风凌厉之中又带着七分酒意。 当真是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忽而琴音减弱。 剑尖轻巧地在地上一点,如秋风拂面,带着几分萧瑟之意。 他悠然落下,斜斜地倚着剑,饮了一口壶中的西风烈,眼神里有旁人读不出的怅然。 剑花一挽,只见他轻盈如燕,翩然而起,屋内纷纷银花,都只是剑影。 最终,那剑影如秋后残叶般纷纷而落。 而最后一片残叶,恰巧落在了崔礼礼的眼前。 第86章 欠他的人情 崔礼礼站在那里,像是被符咒定住一般。 陆铮眼底浓得化不开的,不是醉意,而是怆然。 《酒狂》书的是报国无门之心,奏的是壮志难酬之情。 而他,出身名门,醉卧红尘,弄桃逗梅,轻车快马,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抓住。 “叮——叮——” “叮——叮——” 巩一廉用筷子轻轻地敲着琉璃盏,一拍一句地唱起来: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 “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洪荒......” 祝必、荆学平也跟着合,他们音不着调,却有万千惆怅。 “白驹世事笑奔忙,悄悄忧心空断肠。” “好——”陆铮笑着大喝一声,将剑一抛还给引泉,又拎起一坛子酒,豪饮起来。 那巩一廉红着脸,打个酒嗝,又唱着:“何以解忧曰杜康,醺醺镇日任疏狂,会须一饮三百觞,如山大事顿相忘!” “崔姑娘这酒,当真好!”祝必看见崔礼礼,摇摇晃晃地送来一盏酒,指着屋内这一众琉璃之物,许下豪言壮语,“以后我日日都来!” “可要说到做到。”崔礼礼接过酒盏,笑着道:“我已着人在各位贵人的车上备了两坛子西风烈。” 荆学平脚高步低地过来,催促她赶紧喝下,又道:“这世、世间俗腻之物太——太多!唯有九、九春楼超凡脱俗!” “走吧,该走了,终有曲终人散时......”巩一廉特地过来拍拍引泉的肩膀:“小兄弟,刀剑无用的,看看我们陆执笔就知道了......” 说完,几人勾肩搭背,断断续续地唱着走出了门。 崔礼礼叫住舒栾:“快去,叫几个人服侍贵人们上车,仔细着些。” 转过头一看,陆铮正提着酒壶站在引泉面前,他半眯着眼眸,打量着少年:“几岁了?” “十四。” “剑跟谁学的?” “我哥,”引泉忽地记起自己已卖身成奴,连忙改口,“奴的兄长。” “学了多久?” “五、五年。” “小小年纪,有点本事,不想着报效朝廷,竟卖身做侍奴。”陆铮嘲讽地笑着,手指刮过剑刃,弹了一下:“剑是好剑,可惜没开刃。” 崔礼礼蹙着眉,几步上前挡在引泉身前:“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自有他说不出的苦衷。” 说罢,她在身后对引泉摆摆手,示意他赶快退出去。 “站住!”陆铮声音大了起来,“你有何苦衷,说来听听。” 引泉跪在地上,抽泣起来:“奴的兄长得了心疾,常年用人参吊着。奴也想过投军,只是一年才十两银子,当真不够买药。东家出价高,做好了还有赏钱......” “为一个兄长,就要把自己卖了?愚蠢!”陆铮将酒壶一抛,酒壶叮叮咣咣地滚落,撞在墙角。 崔礼礼挥挥手,让引泉退了下去,又从外面端了一碗醒酒汤来,送到他眼前: “陆大人,您喝碗醒酒汤,早些回去安歇吧。” 陆铮今日是极其不悦的。 喊高慧儿那两声“夫人”,让他如同咽下了一颗老鼠屎一般难受。再加上那琴曲、那为兄卖身的少年,诸般种种,让他憋着一股子火。 可眼前的醒酒汤用茄花熬制,通透的桃红汤水,荡荡漾漾,甚是诱人。扣着碗沿的素手,纤细白净。 再看她,面孔美艳而热烈,在灯下尤其显得尤为不可方物。 又想起她险些在定县丢了性命,那匕首上的血迹…… 陆铮终归没有发出火来,深吸一口气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酸酸凉凉的汤汁,提神降火。心中的翻涌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他放下碗,又顺势捞起一壶冷酒。晃了晃,只有半壶。 “崔礼礼,你说要还我人情,你要还哪一个?是还我让你结识银台司的人情,或是还我舍身让你结识高主事的人情?” 崔礼礼心头一惊,蓦然抬头,自己一举二得之计,又被他看穿了。以后除了请他帮忙,其余时候,当真要离他远些才是。 爹这次入狱,她想得很通透。 既然已经与宣平侯府结了梁子,以后查缗之事恐会层出不穷。户部若没有自己人,爹的生意也是岌岌可危。 前世的高主事为了宝贝女儿,亲自挑了面首,很快高慧儿就治好了痴病。 这一世她自然要利用这一先机,抢着将治病之功揽下,如此,户部也算是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陆铮灌了一口冷酒:“你说你一个闺阁女儿,总想着攀识官员,若不是我知道你没有嫁人之心,定然也与旁人一样,以为你想自抬身价攀高枝。” 微微一勾唇,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凉意:“再高,能有县主府高?” “那也未必。太后百年之后县主必然失势,自有人以为你想要攀更大的高枝。” “那你是怎么以为的?”崔礼礼挑衅地看着他。 “我怎么以为不重要,”陆铮看她一脸戒备,心情渐渐好起来,呵呵呵呵地笑着,浑身散发着酒意:“你看,你欠我三个人情。今晚的酒钱你只还得了一个,第二个,倒是简单,你要不要还?” “说来听听。” “你不愿嫁入县主府的缘由是什么?说清楚了,第二个人情,就了了。” 他为何要问这个? 丢失的画像,以及漫天的流言。之前请他帮忙查,他说他查不到。 如今沈延七月初七的盘算已经落空,眼看着八月十五就要到了,县主府自是不可能无媒下定的,只要熬过县马的最后几个月,便能从此安枕无忧。 此时最好还是不要横生枝节。 崔礼礼心中想定,嘴上便随意了:“谁有规定了我必须要进那县主府?就不许我想去别人家?” 陆铮哈哈笑道:“原来是有小情郎了啊。哪家的公子,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崔礼礼心虚地垂下眼眸,扫了扫满屋的酒壶酒坛,怎么三坛子西风烈,也没有将陆二放倒呢?早知他如此清醒,还灌什么醒酒汤。 她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马车上还有两坛西风烈,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酒留在这里,我改日还要来喝。”陆铮也没有赖在这里的意思,他挥挥衣袖,迈出门。 春华正好捧着锦盒候在门口:“陆大人,您的东西。” 陆铮取过簪子,随手往头上一插,再取了那瓶底耶散,揣入怀中,快步下楼,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未圆,夜未央。 秋夜凉如水。 他骑在马上,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通火通明的九春楼。 崔礼礼不愿意说缘由,是他意料之中的。 然而,圣人要他查韦不琛说的那一个“更”字。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但是,当执笔多年,直觉告诉他,这个字与崔礼礼有关,也与县主府有关。 她与县主府之间,一个不愿嫁,一个非要娶。 必有他不知道的来龙去脉。 第87章 韦不琛的话 秋夜的韦宅,萧瑟冷清得可以。 仲秋的京城,正是梧桐落叶时,园中落叶满地,他也无暇洒扫。 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 韦不琛不养奴仆,自己一人也不愿意生火做饭。只在回家途中买了些炊饼和卤肉,烧了一锅热水就着吃了,喝了。草草了事。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他的面前放着一本烫金的请柬。 是崔礼礼送来的。 他看了两日了。 决定不去。 她的心机太深,他不想沾染。在马场时,千钧一发之机,她都能想出一个火烧马场之计来。 直使衙门里,个个都是人精。查百官,监皇亲,追逆贼,哪件事又少得了心机?可他就是不想与崔礼礼结交太深。 身为绣使多年,他对危险之人危险之事都保持着灵敏的嗅觉。 她太危险了。 韦不琛抬手将请柬反扣在桌案之上,豆大的灯光将他紧锁的眉头映出了更深的沟壑。 忽地响起敲门声。 他低声问了一句:“谁?” 一道软软糯糯的女子嗓音轻轻传来:“韦使者,是我。” 韦不琛收好请柬,起身去开院门,来人身穿一件墨黑的斗篷,从头到脚都罩得严严实实。 见到他,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娃娃脸来,正是紫衣姑娘。 韦不琛皱皱眉,怎么现在的女子都这么大胆了?半夜孤身一人到男人家中。 尽管如此,他还是侧身让她进来。 进到屋内,紫衣姑娘认真说道:“我听我爹说,明早圣人要你入宫?” “扈姑娘的消息当真是快。” 扈姑娘笑着,唇畔泛起梨涡:“我这不是为了韦使者好吗?那道擢升你的圣旨一日不下,我一日也不得安心呐。” 孩童般的嗓音,说着勾心斗角之事,十分诡异。 “多谢扈姑娘关心。” 扈姑娘揭开斗篷帽子:“我知道银台司那份卷宗,将你们定为了维护天威,这样一来,正副指挥使都动不了了。” 见他沉吟不语,扈姑娘又道:“我爹说,这次你去定县抓捕,圣心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能否变作圣旨,就要看韦使者如何应答了。我特来提醒韦使者,明日殿前答话,一定要仔细斟酌。” 若说崔礼礼工于心计,眼前的扈姑娘的心机更是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韦不琛自是不喜。 “我也不妨提醒韦使者,有时候,未必需要挪走一个人才能擢升。一个和尚挑水,两个和尚抬水,只有三个和尚,才是没水喝。” 圣心难测,可扈姑娘已经看透了圣心。 韦不琛不解:“那你要我做什么?” “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到时候,韦副指挥使,可别忘了今夜的话。” 扈姑娘罩上帽子拉开门,夜风将她的黑色斗篷扬了起来。 韦不琛又追问了一句:“崔家呢?” “崔家?”扈姑娘回过头来,稚嫩的脸上,阴沉诡谲地一笑,“我要她死。” 韦不琛一怔,回过神时,她已走远。 关上门。 看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火,再次取出那一册请柬。 这么说,扈家要自己做的事,与崔家无关了。 可扈家与崔家又有什么恩怨,非要置崔礼礼于死地不可? 韦不琛洗了一把脸。从灶房里,寻来磨刀石。 将洗得发白的绯衣,放到磨刀石上,用力磨了几十下。彘兽的绣线断了,金丝绣的眼睛已黯然无光。 天不亮,他就骑着马去宫门口候着了。 四更二点,宫门大开,穿着各色官服的文武官员齐齐整整地跨过宫门。 圣人五门,行至心腹之处,才是玉阳殿。 绣使没有资格上参议朝政,韦不琛卸刀站在玉阳殿外,听着殿内嗡嗡的问答声,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不想任何人发现他眼底渴望的眼神。 朝议了很久,终于殿门开了,朝臣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 又跑出两个小宫人,低眉顺目地匆匆离开,很快又领着侍卫带着几个人回来了。 是他留下的叛军活口。 听见殿中圣人威严,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吕奎友,吕指挥使,这次你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臣惶恐。” “应邕,上次行踪泄露一案,你可有反省?” 应副指挥使答道:“微臣知罪。” “罪?”圣人缓缓说道,“人家银台司说你们是维护天威,你们何罪之有啊?” “维护天威乃臣等本分,遇事欠缺沉稳,没有万全之策,贸然行动,以致于泄露踪迹,此罪不容赦。” 圣人又问:“韦不琛来了吗?” 韦不琛眉心一动,抬起头来。小宫人跑了出来:“韦使者,圣人请。” 进到殿中,韦不琛叩拜行礼。 “韦使者,朕听闻这次剿匪,皆由你一人指挥。马场为何会失火?那里的马匹都在朕的禁卫名下,你这一烧,朕的马差点尽数葬于火海!你可知罪?” “臣无罪!” 圣人不怒反笑:“韦不琛,你说说看,你为何无罪?” “臣无罪,但臣有两过。” “臣追叛军于定县马场,与叛军中的线人定下里外合围之计,线人早已被叛军策反,臣未能及时察觉,以致于被叛军里外包围。此为一过。” “然而,五十名绣使诛杀七十二名叛贼,烧死十九人,生擒叛军二十六人,未逃走一兵一卒,臣觉得当记无过。” “马场有上千好马,早已被叛军盯上,意欲趁乱带走,臣只得出下策,火烧马场,将叛军一分为二。敌众我寡,必要以舆图为重,未能周全,此也是一过。” “但臣设计让马场管事以哨御马,待叛军驱马时,哨声一起,马匹回厩,马匹丢失不过几十,舆图未丢,臣觉得,亦当记无过。” “还请圣人明断。” 玉阳殿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几息,圣人才道: “吕奎友,应邕,你二人好好听听!韦不琛还是应邕带出来的,现在是青出于蓝了。” 圣心不悦,声调越拔越高。 “绣使办差,要以国为重,追回舆图和诛杀叛军皆是国事,自然比朕的禁卫马匹更重要。死两匹无关紧要的马,朕不会降罪,劳什子天威,朕更不稀罕!” 话音在玉阳殿中轰隆作响,徘徊回荡。 韦不琛被震得心中微动。 圣人说的“无关紧要的马”,是指马,还是指的崔礼礼,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吕奎友和应邕闻言,只得伏在地上,称自己有罪。 “行了!叛军也剿了,舆图也寻回来了,终归是功过相抵!你二人罚奉一年!” “臣谢圣恩!” “臣谢圣恩!” “韦不琛,马场那把火,你烧得极好!当真是有勇有谋。” 圣人盯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绯色官服,彘兽都被磨得起毛绽线,看了良久,终于道:“你的官服旧了,换身新的吧。” 一抬手,身边的宫人总管捏着一卷圣旨,宣读了圣意。 韦不琛升任绣衣直使副指挥使,赏金百两。 “臣叩谢圣恩,万岁,万万岁。” 正副指挥使罚奉,自己擢升赏金。 韦不琛知道,这就是扈姑娘说的:“三个和尚没水吃。” 他抬起头来,看向圣颜。 圣人正好也在看他。 半百之人,头发胡须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漆黑煞亮的眼睛,像是要看穿每一颗人心。 第88章 他的愧疚心 新的官服和官印,以及赏金,是下午送至韦宅的。 跟在韦不琛身边多年的几十名绣使,特来祝贺。 “大人,九旗的旗营官人选,也该定下来了。”郭久看看门外的弟兄们。 直使九营,其余八营都在正副指挥使手上,韦不琛一擢升,九营旗营官空出来,这个位置必须要有自己的人填上。 绣使与军营差不多,论功行赏。但这次略有不同。 “曹斌。” 这个人选是韦不琛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郭久想了想,点点头:“大人想得周全,属下这就去找他谈话。” 曹斌是跟着几个同袍来庆贺的,韦大人一直在屋内,大家坐在院子里聊旗营官的人选。 这种事情,自然与他沾不上边。 他垂下头,踢踢脚下的梧桐叶,反正闲着无事,干脆寻了一个扫帚扫起落叶来。 先扫出一条路,这样迎来送往的也方便行走。再将落脚的小院子扫干净,大伙进大人屋内,也不会带着叶片碎渣。 “曹文武,你现在献殷勤是不是晚了点?”同袍打趣他。“怎么也要早点来扫地,扫个几年试试看?” “别泄气,”同袍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立了功,赏银肯定会有。你带回去,你爹娘也有面子不是?” 曹斌点点头。 那晚在马场,为同袍收尸时,他就已经看开了,踌躇满志没啥用,混吃等死也是不错的路子。 就像崔姑娘说的,人活着,功勋和赏钱才是自己的。 他寻了一个箩筐,将堆成山的枯叶抱起来,塞进筐里。再抱第二次时,枯叶旁有一双黑靴。 一抬头,是郭佐使。 “郭佐使。” 郭久替他拍拍绣衣上沾着的碎叶片:“衣裳脏了。” 曹斌挠挠后脑勺:“回去洗洗就好了。” “曹斌,你说说定县马场的那场大火,怎么烧起来的?”郭久笑起来,但眼底没有笑意,看似随口一问,却暗藏玄机。 曹斌一听这问题,觉得很奇怪,怎么还要问? 火烧马场的计策,是崔姑娘定下来,骑着马冲到马场里来,带着自己去找的韦大人,韦大人在里面杀敌,自己去山口拦舆图,火,自然是崔姑娘放的, 可再一想,佐使既然问了,必然是缘由的。 “当时韦大人让属下去追舆图,属下就带着人去山口了。其实没有看见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孺子可教也。郭久含着笑,满意地点拨了一句:“你可要记住你今日所说,曹旗营官。” 曹斌胡乱点点头,又愣住。 什么,旗营官?自己? 郭久高声说道:“曹斌追回舆图,属大功,晋九旗营官。” 又指着房门口的那一盒子金锭子:“曹斌,圣人赏的这一百金,你拿去给弟兄们分一分。” 曹斌憨憨地抬起头,拖着腿朝那堆黄澄澄的元宝走过去。 他不过是个看时辰,辨方位的绣使,虽然每日都想着立大功当上旗营官,当一个像韦大人那样的人。觉得旗营官身上的彘兽眼睛亮晶晶的,就比普通绣使的好看。 可真当上了,又威风不起来。 看看四周的同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清嗓子,他学着韦不琛的模样,说道:“阵亡的弟兄,给他们家中送去十金,剩下的,按人头排序领赏。” 韦不琛晋升副指挥使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京城。 相较于韦不琛,曹斌这个旗营官就没引起什么波澜。 一大早,他乐呵呵地穿上崭新的绣衣,从家门出来。 曹母追出来喊道:“壮蛋儿,壮蛋儿——” “孩他娘,儿子都当上旗营官了,别在喊乳名了,省得被底下人笑话。”曹父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来。 “爹,娘,”曹斌喜滋滋地看着自己年迈的爹娘,“你们今日记得去看看宅子。争取年前就搬进去。再挑两个人回来。这些事你们抓紧办,儿子刚上任,事情忙,可能顾不了家。” “宅子不急,买人也不急。”曹父取出三锭金子,塞进儿子怀中,“知恩莫忘报,昨晚我跟你娘商量着,这钱你拿去买些东西,那些提携过你的,帮助过你的,点拨过你的,上面下面的人,都要一一感谢到。” “是。儿子听爹娘的。” 曹斌拿着钱,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姑娘。 可是人家高门大户,总不好送银钱,又是女儿家,更不好送什么胭脂水粉、钗环首饰。 想来想去,不如去挑一些滋补用的送过去。 逛了半晌,终于在一家铺子里,看中了一盒子珍珠。老板说可以做首饰,又可以磨成粉。 “就帮我包起来。” 正付钱,来了两个内官,尖着嗓音道:“我订的山参可到了?” 掌柜取出一个大大的锦盒,递了过去。 另一个眼尖,看见曹斌道:“哟,这是新上任的曹旗营官吧?” 曹斌只得转过去,拱手行礼。 “曹旗营官,你说,韦副指挥使可会收我们这礼?” 曹斌摆摆手:“韦大人不收任何人的礼。” 买都买了,总不能马上退回去。 内官拉着曹斌说道:“你们韦指挥使当真是绣使里的翘楚,一身正气,和那些自是不同的。” 另一人道:“圣人都夸韦指挥使,我听得真真的,说他有勇有谋。危急时刻,一个声东击西之计,一个人,一把火,烧了那马场,以少胜多,二百多名叛军愣是一个没跑,擒的擒,杀的杀。” 曹斌皱皱眉。 怎么是韦大人?明明是崔姑娘...... 是崔姑娘说服了韦大人,自己才有了领兵去山口拦截舆图的机会。 崔姑娘带着两名绣使去点火遇险,那两名弟兄死在叛贼刀下,崔姑娘也遇险,差点被叛军给杀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段吗?圣人不知道吗? 这时再回想昨日郭久的那句话,就意味深长得多了。 绣使里浸淫多年,他便是再傻,也理清了这其中的经脉。 原来自己的旗营官,是这么来的。 他低头看看木盒里的珍珠,十二颗,太少了。 回到绣衣直使,郭久正到处寻他:“你跑到哪里去了?大人有事寻你。” 曹斌放下盒子,快步跑向韦不琛的书房。 韦不琛也穿了新衣。正坐在那里看公文。 身上的绣衣改为绛紫色,除了彘兽,还多了飞鸟和祥云。飞鸟的眼睛用金线扎得闪亮。 “曹使者,晋升第一日就迟到。”他的眼睛没有抬起来,飞鸟的眼睛倒是一直盯着曹斌。 “属下,去买了些东西。”曹斌斟酌了一番,说道,“送给崔姑娘的谢礼。” 韦不琛的眼睛抬起来,毫无波澜地审视着他。 良久,才从书架上取出那本烫金的请柬,扔到他面前: “八月十五,你随我去。” 第89章 被她轻薄了 韦不琛立功晋升的消息,银台司的人也听说了。 陆铮让临竹给崔礼礼递了小纸棍。 很快,崔礼礼回话,说请他去九春楼一叙。 门一推开,崔礼礼正拉着引泉说话,见他来了,又对引泉道:“你若愿意,就告诉我。” 引泉点点头,退了下去。 “你又在骗孩子玩。”陆铮斜斜地坐在桌边。 “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崔礼礼给他倒了一杯茶,“那日你说了他,这几日,在院子里练功,一练就是七八个时辰。我想着让拾叶教他些功夫。若可以,将来托你带他进军营。” “你才十六,他不过比你小两岁。”陆铮失笑道,执起茶杯,喝了一口,“拾叶练的是开门功夫。你若真舍得,不如现在就交给我。” “什么叫开门功夫?” “就是不要命的功夫。护卫都是舍命救主的路数。自然不需要练太多自保的招式。” 崔礼礼不曾想到这一层:“交给你,我倒是放心。九春楼舞剑不舞剑的,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给他寻条出路,就是雪中送炭。” 陆铮没想到她说自己放心,问道:“你为小倌,为爹娘,谋划了这么多,甚至替韦不琛出谋献策,如今落得什么下场?” “你说韦不琛晋升之事?”崔礼礼释然一笑,“原就是我欠他的,还给他,也挺好。” 毕竟前世没有自己那一闹,韦不琛早就抓了叛军当上副指挥使。只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可这句话听到陆铮心里,却不是这个味儿。 他的手指摩挲着茶盏,回想起前日她说的“就不许我想去别人家”,不由地呼吸沉重起来。 韦不琛是她说的“别人家”吗? 她和韦不琛在定县,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比如私定终身? “原来他就是你的小情郎啊。” 陆铮觉得自己说得毫不在意,可眼眸又不自觉地牢牢地注视着她,等着她否认。 只见她樱红的嘴唇动了动,正要回答。 春华拿着一张极朴素的信笺,跑了进来,欣喜地道:“姑娘,姑娘,韦使者,不,韦指挥使方才遣人送了回帖来!” 接过信笺,一看,铁画银钩的字:“诚意相邀,不胜荣幸,韦不琛携旗营官曹斌定于八月十五拜会贵府”。 太好了!崔礼礼不由地喜出望外,将信笺交给春华:“你现在就带着这信回去,交给我娘。” “是!”春华笑意晏晏,“老爷夫人定然高兴的。”这指挥使上任第一宴,是崔家。说出去,外太老爷那头不得羡慕死吗。 春华正要出门,一扭头,这才发现黑着脸的陆铮:“呀,陆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陆铮站起来,伸出两根手指,从春华手中夹走那张信笺,看了又看,挑不出错来,只得道:“这勾心斗角的人,字果然不怎么洒脱。再说,送回贴哪有送到九春楼来的。” 崔礼礼又从他手中抽走信笺,仔细叠好,压在春华手中:“你速速回去送信。” 陆铮扬扬眉,抄着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旁。 “你可知道你娘要请韦不琛,想的是你的婚事。”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口,声音淡淡的,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与他毫无瓜葛一般。 崔礼礼也云淡风轻,背过身去打水,随口答道:“我知道啊。我娘这个人,除了男女之事,想不到其他的。” 今日倒是自己多事了。陆铮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薄唇一挑:“那就祝——” 崔礼礼没听见他说话,提着一小壶水走过来,自顾自地道:“人因为什么机缘认识的不重要。我和陆大人你不也是退画像认识的吗?” “所以呢?”陆二公子的嗓子突然沙哑了起来,他觉得嗓子有些痛,似乎也不是嗓子,是咽喉,或者再下去一点,好像是心口。 “所以啊,能够成为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沉默片刻,他阴沉着脸站起来,“那天我问你的事,是银台司要查的案子,我拿你当朋友,才没有上银台司的手段。你若愿意说,就来找我。若你不愿意说,至少能守口如瓶。” 原来是公事,银台司要查只怕也快。只是看陆二这神情,似乎是生气了? “陆大人——” 陆铮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转过头来看她。 哪知她涎涎地笑着,竟对那些手段产生了遐想:“银台司对待我这种不爱说实话的人,都用什么手段?鞭子抽,滴蜡油,还是纸糊脸?” “......” “咱俩是朋友,我以后若是落在银台司手里,你别忘了告诉他们,我这人毫无仁义道德可言,不缺钱,怕疼又惜命。只要上个美男计,我肯定招了。”说完她还冲他挤挤眼。 陆铮气不打一出来,干脆手一捞,将她一把提溜到眼前。 低下头直直望进近在咫尺的杏眼,问她:“说罢,县主府为何非你不可?” 杏眼眨巴眨巴,抵在胸口的小手捏了捏。 她干脆顺手滑到他的胳膊,确定了一下他能不能扛起两袋米,最终噗嗤地笑出来:“陆大人容貌没的说,舞剑的身姿也绝妙,今日摸了摸,果然是不错的呢。这美男计不妨多施几次,我说不定就招了。” 原想着逗逗她,谁知道却反被她轻薄了! 这轻薄来得猝不及防。 陆铮别扭地放开她。 都说他是京城第一纨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他觉得她才是。 见他面色又不好了,崔礼礼忍住笑,正了正颜色:“我招了,是因为县马。” “县马?” “县马病重,没几个月了。县主着人算了,我的八字是最合适冲喜的。所以才处心积虑地要尽快娶我。” 陆铮何等聪明,一点就通:“你的庚字是绣使给县主的。”绣使的案牍库里有京城官宦富商士子的生死记档。韦不琛说的“庚”字,是这个意思。 “我也只是猜测,”崔礼礼点点头:“我不愿说,是因为只要熬过这几个月,县马归西,我就安全了。这个关口,不想横生枝节。” “说你聪明,有时候又蠢。”陆铮的心情莫名又好起来,忍不住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生死之事,你如何能料得到?冲喜一事本就虚妄,他们信是他们的事,你总不能相信术士所言,万一熬过这几个月,县马还活着,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崔礼礼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前世她嫁过去,县马没有归西,就以为是冲喜让县马多活了一年多。 若万一县马无论冲喜与否,都能活那么久呢...... 那岂不是要熬一年多?这里面的变数就大了。 第90章 他伤着腰了 吴掌柜来敲门,探头看了看陆铮,见东家没有回避的意思,便说道:“东家,门口有个人,来来回回好几次了,我看他有些年纪,不像是来寻事的,倒像是来寻人的。” 这大白天的,九春楼倒比银台司还忙。陆铮起了好奇心:“我去看看,他要寻谁。” “一同去吧。” 下楼一看,有个穿着绀蓝色圆领织锦袍的中年男子,正背着手站在门外左侧走到右侧,不一会儿,又从右侧走到左侧,眼睛不住地往堂内瞟。 看起来也不像是来寻侍酒倌人的,崔礼礼迟疑地站在楼梯上,偏头低声吩咐:“吴掌柜,你遣个人去问问。” 陆铮笑着看向那人:“不用问。我的‘岳丈’大人来了。” 高主事? 这么快就决定了?看样子高姑娘那日回去闹得厉害呢。 陆铮拦住崔礼礼:“且让我去会会这个‘岳丈’” 他提起衣摆,咚咚咚下了楼,直直朝高主事走去。 高主事一见到他,连忙转过身,埋下头匆匆往街上走。陆铮三步并两步地追了过去,一闪身拦住了高主事的去路。 “哟,这不是我的岳丈吗?” 高主事埋着脑袋,不停摆头,双下巴抖出了波纹。:“别胡说,我女儿没有嫁人。可没有女婿。” “那您上次说要撕碎了我,扔进漠湖里去喂鱼?” “哎呀,陆执笔,你也知道我家慧儿的事,何必非得要本官说得那么透彻。”高主事不过四十,两鬓斑白,为这女儿操了不少心,“女孩子家名声重要。你就多担待担待。” “高主事此言差矣。”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主事一扭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光景的美艳少女站在眼前,一身芙蓉粉的襦裙,肩上挂着雀蓝的披帛。 “陆执笔凭什么要为你女儿的名声担着?”她说。 “反正——” “反正他债多不愁,虱子多不觉得痒。” 这话说得有点难听,可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高主事知道这样有些不地道,可谁让他陆铮本来就是个纨绔呢,惹了京城多少女子了,多一个,于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对自己女儿的名声就完全不同了啊。 “我知道不合适,可是我也是没法子。”高主事看看左右,压低声音。 “怎就没法子?”她继续说着,“你至少应该给些补偿。陆执笔的坏名声,那也是靠他自己辛辛苦苦攒出来的,随便用可怎么行?” 啊?高主事一下子楞在那里,他还以为这是来打抱不平的呢,敢情是来讨债的?他眯着眼,反反复复打量着她:“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陆铮笑道:“崔家的千金。” 哎呦,那不就是九春楼的东家?高主事一直以为是个奇丑无比,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没想到竟长得如此标致。难怪慧娘回家吵着说陆铮变心了。 崔礼礼指了指九春楼的大门:“高主事在外游走了一番,想必是渴了,九春楼有新沏的火前茶,不妨喝一盏。” “喝茶,对,喝茶。”高主事勾着头往里走。 陆铮本也要跟着进去,临竹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面色如常,道了一声“知道了”。又快步走到崔礼礼身边,低声道:“我有事要走。” 崔礼礼满心盘算着怎么让高主事放心带着高慧儿来,只“嗯”了一声。 陆铮又用手肘顶顶她的肩:“到账了得五五分。我的名声可是我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 “知道了。”崔礼礼也用手肘顶回去,却顶在他腰上。 陆铮站在原地,揉揉腰。这一下还挺用劲儿的。 临竹牵着马上前来:“公子,快去吧。奴听传话的内官那语气,太后是不怎么高兴的。” “我管得着她?她不高兴的时候多了。”话虽如此,陆铮仍是翻身上了马。 刚到宫门口,看见汪忠成一边敲着后腰一边迈出宫门高高的门槛。 “首座这是怎么了?昨晚把腰扭了?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就要悠着点。”陆铮坏笑着。 太后找自己,必然是因为银台司给绣衣使者定了一个“维护天威”的调子。那也不能光找自己,想必也要寻一下汪忠成的错处。 汪忠成抬起头,恨不得撕了他的嘴:“你整天就知道那点破事!” “首座大人家中可有婆媳之争?”陆铮笑嘻嘻地上前来,扶着汪忠成上马:“这两头都不落好的事,首座大人在家可难熬了吧?” 汪忠成哪里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圣人和太后之间,只能选一个。太后年迈,说个犯忌讳的话,那是行将就木了,夹头气也受不了多久了。 “别得意,也有你受的。” “我不一样!”陆铮笑道,“我不娶妻,不回家。谁也奈何不了我。” 送走汪忠成,快步跑进昌宁宫。宫门口的宫人见到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冷着脸道:“陆执笔好大的架子,太后召见,都能拖上几个时辰。” 指了指猩红的墙角,又道:“奴去通传,你跪在这儿吧。” 这一通传,就传了一个多时辰。宫人出来,看着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陆铮,冷声道:“陆执笔,请吧。” 园子里高高低低摆满了龙须菊,金色的菊花长爪踞牙地盛开着。 越往里走,檀香味越重。到了殿门前,一应是黑压压的紫檀雕的福寿纹。殿内,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正午时分,看不清陈设。只有星点光映在一串串晃动的珠帘上。 殿内浓酽酽的檀香气息熏得陆铮揉了揉鼻子。 “陆执笔。”苍老的声音在珠帘之后响起,“当真难请。” “微臣来迟,请太后责罚。”陆铮跪在地上行礼。 “罢了,我一个后宫的老婆子,你们肯来见一面,都是给了圣人的面子。”太后缓缓说道,“我岂敢责罚?” 这阴阳怪气的话,陆铮说也会说:“太后您是圣人的母亲,自是面子比天还大的。” “呵呵呵呵......”年迈之人的笑声,总带着一口痰,呼噜噜地在嗓子里滚着,笑得久了,就咳嗽起来。 一个面白肤嫩的小宫人连忙跑了进去,跪在珠帘后,张开嘴接着痰,又跑了出来。 “面子比天大。”太后嗓音清爽了些,冷笑了一声:“陆执笔如此通晓世事。可那你手中的笔似乎不懂呐......” 第91章 微臣太脏了 陆铮就等着这句话了。 “太后明鉴,微臣正是遵照您的懿旨所书。不多写,不少写,不乱写。”他又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微臣写得不对?” “不,你写得好,很好。” 把“保护皇亲”写作“维护天威”,原本想借着这个契机,把崔礼礼娶进县主府。如今成了天家大事,自是不成了。 太后知道说不着他什么。眼前这人不像汪忠成那般,一来就一个劲认错,倒也好找个错处罚了,火也泄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每个字都能挑起自己的怒火,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也只能另辟蹊径地折腾他。 太后一挥手,一个宫娥捧着两摞经书出来,面色冷峻地站在陆铮面前: “八月十五那日,圣人要去奉国寺祈福,太后原是要亲手抄百遍本愿经送去的,只是近日旧疾犯了,没法子跪在佛前亲自抄写,陆执笔既然能书太后所想,便请代劳了吧。” 本愿经全文两万一千五百六十七字,今日八月初八,只余七日,要跪抄百遍,这是要他的小命了。 “能替太后祈福诵经,乃是微臣的福分,只是微臣声名狼藉,抄这祈福的经书,恐是玷污了神灵。” “无妨,”太后渐渐不悦起来,“越是如此,越需要神灵涤清污秽,也算是大功德了。” “微臣实在是太脏了,三生三世也洗不干净的。”陆铮惭愧地推开经书,“恐折了太后的功德。” “陆铮!”太后一掀珠帘,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头发和眉毛稀稀拉拉的,眼皮也耷拉着,唯独那一对眼睛,犀利地迸着怒火。 “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摘了你的脑袋?” “微臣惶恐。这一百遍就是抄到死也抄不完,既如此,太后您不如现在就摘了臣的脑袋吧。” 陆铮跪在地上,只觉得头顶的目光似火一般灼着自己。 “你倒是会跟哀家讨价还价。”良久,珍珠哗啦啦作响,太后的声音又冷了下来,“那就八十一遍吧。” “启禀太后,您现在就摘了微臣的脑袋吧。九九八十一,八八六十四,七七四十九,真的都抄不完。”陆铮一副赖皮的模样。 一旁的宫娥厉声喝道:“顶撞太后,该当何罪,来人,掌嘴五十!” “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胆敢这此顶撞母后,打滚耍赖!”一双绣着金龙的重台靴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宗顺帝问了太后安,坐在珠帘外,扫了一眼陆铮:“你怎么跑到母后宫中来惹事了?” 太后正要发话,不料又被陆铮抢了先。 “启禀圣人,微臣有委屈。” 谁敢当着太后面说自己受了委屈?陆铮算是头一份。这当面撕破脸皮地告状,是生怕自己活太久了吗? 宗顺帝不由地暗暗皱眉:“陆铮,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汪忠成进昌宁宫,他就收到消息了,没有赶过来,是知道汪忠成是个会给台阶的滑头,最多受受小委屈便罢了。 但是陆铮不一样,一个公子哥儿,为个花娘都能扯到他跟前来,要他评理的纨绔,怎么可能给太后台阶下。如今北边战事将起,还要依仗陆家军...... “微臣真有委屈!”陆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陆铮!”宗顺帝怒叱了一声。 太后却冷笑道:“圣人不妨让他说说看,哀家怎么委屈他了。若真委屈了,哀家也当着圣人的面,给他赔个不是。” “微臣是替太后委屈!太后叫微臣替笔抄写本愿经百遍,微臣本应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只是微臣信奉的是悟真教,与这清心寡欲的佛教本就不合,这心不诚,念则不灵。微臣担心委屈了太后一片向佛之心,圣人明鉴。” 宗顺帝闻言也不由失笑了。 什么悟真教,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男女双修的道家房中之术。倒也符合他的性子就是了。 “信口雌黄!混淆黑白!一派胡言!”太后气极,又咳嗽起来。那个白皮子的小宫人又跑了进来,跪在她脚边,张开嘴候着她的痰。 宗顺帝见状也是一阵反胃,待小宫人跑出去了,才冲着珠帘低声道:“母后息怒。这悟真教,说的是阴阳共修炼丹之事......” 太后怒道:“龌龊!这样龌龊之人,怎配当圣人的臣子!” “母后说得是!”宗顺帝佯怒着叱了一声:“陆铮,你还不滚出去?一个悟真教徒,在这里污言秽语,扰了母后的清修,你便是抄上一万遍本愿经也是抵不上的!” 陆铮自然是不会再呆着,提着衣摆快步地走出昌宁宫。出门一拐便是长长的甬道。 迎面走来一个四抬的小软轿。上面坐着一个锦衣的妇人,梳着规整的高椎髻,耳边指间皆是皮光个头都是极好的珍珠。 一看到她左眉眉稍的那一粒豆大的黑痣,引路的小宫人便转过身,面朝着墙。 清平县主又进宫了。 逢年过节时,作为太后的外侄,都要进宫陪伴太后。 陆铮从小总在宫中小住,见清平县主的次数也不少。小时候觉得她严肃,从不主动上前说话。后来不怎么进宫了,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听崔礼礼说了县马一事,今日再看她,便察觉了她脸上隐隐约约的不甘和焦灼。 小软轿吱呀吱呀地朝他行来。陆铮也转过头,不想和她打照面。 不料软轿停在他身后,就没有再吱呀着前行。 陆铮没有回头。 清平县主开了口,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敌意:“陆铮,你真是一根搅屎棍。” 陆铮转过头,笑意只浮在脸上:“微臣也是这么跟太后她老人家说的,微臣太脏了。” 清平县主紧紧抿着唇,冷哼了一声,敲敲软轿,软轿吱呀吱呀地朝昌宁宫去了。 昌宁宫内。 “圣人现在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捞人了。”太后站起来,几个小宫人立刻上前来搀扶。 “母后,是儿臣的不是。陆铮这孩子从小就不服管,朕没少教训他,现在他不住宫里,没人管得了他了。听说最近陆大将军三番几次地寻他回将军府,他也不回。” “这陆家好大的面子,还要圣人来替他们赔不是。”太后蜡黄的脸沾上了点光,神情愈发地阴晦。 “母亲,”宗顺帝唤了一声,“这北边明年必有一仗。儿子还要依仗陆家打邯枝。” “哀家当不起这个母亲二字,陆家势大,如今连陆铮这个小子都要戏耍哀家了。” “母亲究竟想要儿子做什么,不妨明说。” 太后挥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了下去,看向宗顺帝:“哀家要什么?哀家什么都不需要。清平她快守寡了。我眼睛一闭,还有谁来管她死活?” 宗顺帝的脸色一变,垂着的眼眸变得狠戾起来。清平县主在外称是太后外侄,实则是父皇驾崩后母亲与面首所生。是个名副其实的脏货! 圣人再抬起眼,眼底全是亲情: “清平是朕的妹妹,朕定然会细心照顾。” 算计的光,从太后苍老的脸上一晃而过:“你知道就好,有你这话哀家也放心。前些日子着人掐算了,寻个合适的姑娘,嫁给延儿,冲冲喜,说不定还能熬些时日。” “好,母后挑好人了,朕亲自赐婚。” 第92章 拾叶进内院 却说这一头,春华带着韦不琛的回帖,进了家门,兴冲冲地去报喜。 碰到傅氏在堂屋里接待傅家来的王妈妈。既然有人,不好直接进去,她站在门外冲着屋里的林妈妈做了个鬼脸。 王妈妈恭敬地说着:“老爷的意思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感谢的话自是不必多说了。十九姑爷这一趟受的惊吓着实不小,在家中好好歇着,等节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傅氏道了一句“也好”,让林妈妈取来了一套点心盒子:“这是我亲自做的月团子,请带回去给父亲、母亲尝尝。” 王妈妈接过点心盒子,笑道:“十九姑娘的孝心,老爷自然是晓得的。” 说完,笑着看傅氏。 傅氏也笑着看她。 相顾无言。 没了?孝敬银子呢?王妈妈低下头看点心盒子,莫非是在盒子里? 她有些讪讪地提着点心盒子退了出来。抬眼正好看到春华进去,互相睨了一眼,听见春华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王妈妈自是也哼了一声。还未走远,就听见春华的大嗓门:“夫人,韦指挥使的回帖到了,应了十五那日的请柬。” 王妈妈的脚步一顿,很快,埋头匆匆走了。 傅氏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快,拿来我看看。” 春华将那张信笺递了过去。 傅氏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声说“好”。 “刚才就见着你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原来是这等喜事。”林妈妈点了点她的脑袋,“只是你这小蹄子沉不住气,非要当着那家人的面喊出来不可。” 傅氏心情奇好无比,自是也不在意这些细节:“总有知道的一日。捂着不说,他们也有话的。我倒想看看,傅家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韦指挥使,即便是副的,那也是年轻有为。正是朝中新贵,大把的好前程,上任后的第一宴,还是家宴,落在了崔家。傅氏当了一辈子庶女,这一回总算是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了。 “夫人总算是熬出了头了。”林妈妈不由地叹了一句。 “我今日就没备银子。你看王顺家的那个样子,我说不出心里多痛快。”傅氏拍拍林妈妈的手,嘲讽道,“还说什么一家人,不用感谢。那封信不痛不痒的,我谢得着吗?” “老爷的案子,能有禁卫出面,自是靠着夫人您和姑娘操持。只是这事,外太老爷可能还不知道。”林妈妈笑道,“若要知道了,又不知要作何想。” “管他作何想。” 傅氏想着自己在去樊城之前,去傅家恳求帮忙的那一景,被下人拦在门外,推倒在泥泞之中,捏着信笺的手指渐渐发白,又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辈子的屈辱,终归是到头了。 “只要礼礼的婚事一定,我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她舒展了手指,将信笺又看了看,又疑惑起来,“怎么还多了一人?” 春华道:“奴婢找送信的人打听了,那是新上任的旗营官,说是韦大人一手提拔的。” “还是指挥使想得周全。”这么大的官,总不能一个人跑到别人家吃家宴,带着手下来,免得有心人胡乱揣测。 傅氏站起来,又喜又急,拉着林妈妈反反复复叮嘱: “那湖蟹怎的还未到?眼看着没几日了,要不要差人去路上迎一下?” “月团的模子再换换,寿菊纹的那一套显得老气。” “对了,再弄些上好的参来,不怕花钱,山参、海参、人参,总之,就是要‘步步高升’。” 林妈妈一一记着。 “春华——礼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这几日务必盯着她,在家中好好练一道小菜,到时候做得精致些。” 春华不敢说在九春楼,好在谎话信口拈来:“夫人,姑娘去给韦指挥使挑贺礼了,选了好几家都不称心呢。” 傅氏想起那日在女儿头上发现的翠玉簪,莫非是女儿不满意,没送出去,又去换了? “那确实是要仔细挑的。你这几日陪着,不妨多买些回来,紧着挑最称心的送了,剩下的留着给老爷用。” 春华应了一声,出去了。 留下林妈妈跟傅氏,商量着商量着,傅氏突然想起来:“你说可是要考虑陪嫁的人选了?” “夫人当真是想得长远。” “春华自是不用说,要跟着的,礼礼屋里的那几个,你也要细心看看,把那些长得好的心思活的都留下来,捡些粗壮的留着。”内宅这一套,傅氏是极其熟稔的。 “拾叶,我看着不错。人也老实,长得也好。让他跟过去。” 林妈妈心领神会地笑着:“夫人这法子,百试不爽。” 林妈妈是傅氏的陪嫁。当年傅氏嫁崔万锦时,也带过一个长得好的护卫,说是从小跟着长大的。崔万锦使了很多法子,才给支到闽北去帮忙看铺子。 这十几年,老爷愣是没往家里买过一个长得好的护院,如今更是连个妾室都不敢收。这御夫之术确实了得。 傅氏道:“我小娘说过,饭都是抢着吃才香。” 这韦指挥使家中枝叶凋零,将来妾室也是少不了的。若不留点危机,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只怕礼礼也无处诉苦去。 “你去办事,顺便把拾叶叫来。”傅氏觉得宜早不宜迟,早些安排着。中秋那日,若韦大人有意,那就要让拾叶微微露个脸。 拾叶很快就来了,听傅氏叮嘱了一番,才知道自己被允许进内院了。 这个好消息他必须要尽快告诉给郭佐使。 他借口去接崔礼礼回家,走出院子,绕了几圈,进了一家极不起眼的成衣铺子。 很快郭久就来了。 韦不琛也来了。 “着人找你好几次,你都没回话。”郭久笑道,“想不到一来就有好消息。” “这几日,姑娘不让奴出门。又时不时有人送药汤来,怕被人发现。” 拾叶很快将樊城之行,事无巨细地报给了韦不琛。 原来是中了毒,才会瘦得这么厉害,倒把拾叶养得胖了一圈! 韦不琛没有说话。 目光落在拾叶身上绣着的小狗,半晌,才问道:“定县那日,你为何换了衣裳?” 拾叶一愣。韦大人心细如发,竟发现他那日换了其他衣裳。幸好换了,否则挨叛贼那一刀,这衣裳就坏了。 他老老实实地道:“奴怕把衣裳弄脏了。” 郭久似乎已摸到了韦不琛的心思,又不好戳破:“反正这是成衣铺子,走走走,你跟着我出去挑一件,祝贺你进了崔家内院。” 说完不容拾叶抗拒,将他带了出去。 留下韦不琛一个人在屋内,孤独地坐着。 暗室里没有窗。 他的脸上也丝毫没有喜悦之情,眉头紧紧地锁着。 崔家开始挑选陪嫁人选,那就意味着—— 她要嫁人了。 第93章 拾叶的新衣 拾叶穿着郭久给他新置办的衣裳,说不出的别扭。 身上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绣着小狗的旧衣裳。 这衣裳差点被郭久收走:“衣裳都打补丁了,要来做什么?” 拾叶只说刚进内院,旧衣裳就不要了,怕别人听了不好。这才将衣裳保了下来。 到了九春楼,吴掌柜见了他,笑着招招手:“拾叶,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姑娘回去。” “东家正会客呢。你跟我走。” 吴掌柜拉着他到了小院里,指了指正在扎马步的引泉:“你看这孩子的功夫如何?我想请你教他一套招式,要那种舞起来好看的。” 拾叶道:“我的剑只杀人,不好看。” 吴掌柜摸摸脖子,觉得这话瘆得慌:“那就算了吧。” 引泉听见了,收功站起来望向拾叶:“我想学。请哥哥教我。” “没空。”除了韦大人和姑娘,拾叶不想跟任何人有过多牵扯。 他径直走出后院,上了楼。听见崔礼礼的房间里有人说话,他抱着剑还挎着包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没多久,崔礼礼和高主事出来了。 “此事还请您莫要声张。”高主事言辞恳切。且不说有没有成效,如今高慧儿已几近痴魔,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别到时候人还疯着,名声更差了。 崔礼礼道:“贵人放心。九春楼五十个侍酒倌人都是签了死契的。他们懂规矩。” 高主事看着她。 不过十六、七岁,还未嫁人,做事说话这么沉稳。经营着九春楼,竟丝毫没有怯场。 自己也算是户部的高官,她并未一味讨好迎合,这份进退得当怡然自得的气度,自家女儿是万万不及的。将来慧娘若醒过来,自会明白输在何处。 一扭头,高主事看到了抱剑而立的拾叶。 崔礼礼见他打量起来,连忙道:“他不是,他是我的护卫。” “护卫好,护卫好……”高主事显然想歪了。 崔礼礼没解释,送走高主事,才转过身,拉着拾叶转了一圈。 灰白的窄袖圆领袍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绣,面料也不过是寻常的缎子,做工也是最普通的。 “你的新衣裳不好看。”她的护卫,怎能穿得如此潦草?这才想起给拾叶买的那身丝袍是夏装,如今都要进深秋了,自是不能再穿。 “走,我带你去买衣裳。”说完拉着他就走。 拾叶有些懵。 今日怎么个个都想要给他买新衣呢? 崔礼礼最喜欢的成衣铺子是京城的老字号“祥记”。 掌柜一见到崔礼礼,立刻放下算筹迎上来:“崔姑娘安好,有日子没来了。您也是来挑衣裳的?” 崔礼礼觉得这话有些意思,什么叫“也是来挑衣裳的”,来成衣铺子,自然是来选样子,做衣裳。 “我替我的护卫做一套新衣。你们可有什么新来的料子?” 掌柜“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又打量着拾叶。这护卫长得真好。崔姑娘的名声,京城几乎人人知晓,再看这护卫,掌柜的心中如明镜一般。 原来现在管面首叫护卫。 崔礼礼读懂了掌柜的眼神,也懒得解释:“拾叶,你看看可有中意的样式?” 拾叶道:“要耐磨的。” 掌柜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心道:原来现在的面首还要配剑。玩的花样真多啊。 “您看,这些料子都是刚从南边送来的。”掌柜的不死心,又问,“崔姑娘您不挑挑?这孔雀羽穿珠彩绣云纹锦缎,全京城就此一匹,别人要我还没给,您要不要做一件?” 崔礼礼正要拒绝,门帘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你个胡掌柜,说好了这料子我要了,你怎么还卖别人?” 一打帘,里面出来了两个姑娘。 一个瓜子脸,一脸端庄的模样,穿着一身梅花纹的月华锦衫。另一个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嘟着小小的嘴,穿着烟水百花裙。 正是何四姑娘和黎九姑娘。 何姑娘的祖父是太学博士,黎姑娘的叔父是钦天司的主簿。三人年纪相仿,一起上女学,一道议亲。崔礼礼重生退画像闹出事后,她二人便再不与崔家来往。 之前在偃建寺偶遇黎夫人,崔礼礼为了马夫出头,扫了黎夫人的面子。后来何博士寿辰,傅氏前去贺寿,却被何家和黎家拦在了门外,还遭了好一通奚落。 故而,二人看到崔礼礼皆是一怔,又没什么好脸色地道了一声:“是你啊。” 何四姑娘扫了一眼拾叶,拧过头对胡掌柜道:“说好了那料子给我的。” 何时说过呢?胡掌柜不敢问,她刚才明明只是说了一句“再看看”。 “掌柜的,既然你有客,我们也不急着买,改日再来。”崔礼礼想走。 黎姑娘想起自己母亲在偃建寺被她讹了银子,心有不甘,便道:“胡掌柜,又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宫的,他们自是不急。先紧着我们要的做了吧。” 胡掌柜不敢多说话,只“嗳”了两声。 见崔礼礼毫无反应,黎九姑娘想起母亲的评价:“这个小丫头,别看她长得软绵绵的,最擅长的就是不要脸。” 何姑娘出自书香门第,说话持稳得多:“你别与她一般见识了。门户低,自是不同的。” 崔礼礼想了想,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笑道:“不知黎姑娘那礼帕绣得如何了?何姑娘的祖父生辰,我未能亲自上门庆贺,实在是可惜。”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黎姑娘的圆脸气得更圆了。那帕子她绣了两个多月,娘从偃建寺回来,三剪子就铰了,说是崔礼礼碰过的就是脏的,意头不好,必须重绣。 何姑娘上前一步拦住要与崔礼礼理论的黎九,又对崔礼礼冷声道:“你也知道你声名不好,最好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人脏了,穿什么衣裳都是脏的。” 拾叶闻言黑眸一沉,就要拔剑。 崔礼礼抬手压住他的剑柄。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她在拉着他的手一般。 黎九姑娘忍不住又嘲讽起来:“当街拉拉扯扯,上次是拉我家马夫的手,这次是拉你家面首的手。当真是世风日下,你怎么好意思带着面首出门?” “我不是面首。”拾叶瞪着那两人。 “那你是什么?”黎九姑娘捂着嘴笑道,“是扮成剑客的面首?” 拾叶只觉得按在剑柄上的手一松,剑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 剑尖一挑,光影乱摇,将那一匹孔雀羽穿珠彩绣云纹锦缎,削成碎片。 呼呼的剑风,吓得两个姑娘花容失色,惊惧地抱在一起尖叫。 碎片如雪花一般,纷纷落地。 拾叶才收了剑,清冷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是面首。” 崔礼礼拍拍两个姑娘的肩膀:“你们想要面首,跟我说啊。别见到一个俊俏点的,就觉得可以当你们的面首。” 刀光剑影四个字,何、黎两个姑娘这辈子只在戏台子上见过,哪里还记得反驳,只知道瑟瑟抖着。 崔礼礼满意地点点头,压了一颗金珠子在布料上,对瞠目结舌的胡掌柜笑道:“胡掌柜,结账。” 第94章 崔礼礼的礼 一连三、四日秋雨绵绵。 崔家园子里的桂花被雨水打得凄惨,枝头的金桂所剩无几。 看着满地星星点点的花瓣,傅氏很犯愁。都说桂花迎贵人。这一场雨下来,就没了。越想越觉得是个触霉头的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遣人将地上的桂花扫了。 “我今天早上醒来,这右眼皮就不停地跳。”傅氏按了按眼睛。 林妈妈正给她梳头,从镜子里看了看发髻的位置,又笑着道:“不是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吗?夫人这是要发财了啊。” 傅氏睁开一只眼,疑惑地道:“是吗?我怎么记着是相反的呢。” 林妈妈仔细想了想:“就是右眼跳财。” 说话间,崔万锦急急地走进来:“我要去一趟京郊,晚上关城门时才能回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万锦道:“天气渐凉,定县的马总不能一直在外面放着养。这几日听说京郊有个马场空出来了,我带着人去看看,能否租来用用。” “要把马接到京城来?这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禁卫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不是会不会,是肯定不好交代!所以这个活很难办。然而跟家里人说于事无补。 崔万锦回京第一天就去兵部找了谢大人,才知道禁卫发的认捐书,并非是谢大人授意。可除了谢大人,他也不敢猜测还有其他什么人能替自己出面了。 崔万锦挺挺肚皮,笑着道:“禁卫是一般人能攀得上的?再说,这马场能不能用还两说。我先去看看。” “要不,我陪爹去吧。”门边探出崔礼礼的小脑袋,晃来晃去的。 “哎呀!你得点空就知道往外溜!”傅氏拉住她,“我问你,让你学做的桂花糖藕,可学会了?” “学会了,学会了。”前世就学会了。崔礼礼缠住崔万锦:“爹,我跟你去吧,有什么事还有个商量。” “不行!”崔万锦得了傅氏的眼神,哪里敢造次?“中秋之前,家中事多,你就留在家中多帮衬着你娘。” 崔礼礼顿时萎靡了下来。成天蹲在家里,那是要她的命啊。 春华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姑娘,你不是要挑谢礼送给韦大人吗?这几日选的始终看不上眼,今日要不要去点珍阁看看?” 好春华!当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崔礼礼噌地站起来:“娘,我出去一趟。” 带着拾叶和春华溜出家门,四处闲逛起来。 “姑娘,您好歹真去点珍阁给韦大人买个谢礼啊,否则奴婢这谎怎么圆?” 春华天未亮就起来跟着夫人筹备家宴,又跟着崔礼礼出来逛了两个时辰,只觉得两条腿儿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双手拽着拾叶的剑鞘:“拾叶,你拖着我的尸体回去吧。咱们姑娘当真是半点不怜香惜玉啊。” 拾叶想要抽回剑鞘,哪知春华的力气竟比他想象中的大。这哪里像是没力气了?明明力壮如牛啊。 崔礼礼转过身来,促狭地笑着:“你就欺负拾叶老实。走吧,先去点珍阁看看可有合适的。” 点珍阁是间百年老店,卖的都是些极精巧的南北珍玩。 最初的东家是个妇人,在杭州创办,后来进了皇家的采买,生意做到京城。百年间,东家换了十来个,仍能在京城屹立不倒,算是一块金字招牌了。 点珍阁设在官道的拐角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上下三层楼,一楼不过是些寻常的珍玩,二楼所陈的是些南来北往的稀罕物,虽少,却也买得到。三楼则藏着一些罕见的孤品,常是有价无市,又或者千金难买之物。 崔礼礼一进门,就有领头的伙计眼尖,认出她来,连忙上前来邀她上楼。 “崔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崔老爷和崔夫人可还好?”领头伙计侧着身子带着上了二楼。 “都好。” “崔姑娘先进雅室坐坐,小人这就请掌柜的来。” “倒也不用,我就是想要买件新奇的送人。” “那您受累上三楼看看,”领头伙计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一边走一边问,“崔姑娘也收到元阳公主生辰宴的请柬了吗?这两日已有好几拨人来挑了呢。” 元阳公主生辰吗?想起来了,前世中秋之后,寡居的元阳公主在宫中办了一次生辰宴,将京中的贵女贵妇一应请了去。通常这个时候,就是各家名门相看的好时机,有些京中贵妇还会带着家中尚未婚配的儿子女儿一同出席。 昨日何四和黎九两个姑娘说的进宫,应该就是这个了。 崔礼礼不动声色地道:“他们挑了些什么,你跟我说说,也好避开。” “定国公府定了一套金丝八宝攒珠髻,是杭州二十年以上的老师傅,十个月的功夫才出这一件。” “其他家嘛,买的多是西洋来的珍玩、南洋珊瑚象牙之类的。”领头伙计掩着嘴低声道,“公主跟您一样,什么都不缺,不就图个新鲜劲儿吗。” 崔礼礼笑而不语。上了三楼。一进屋,屋子没有窗,四处都点着长明灯,架子上摆着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 “崔姑娘,这是近日新来的货单,您看看可有中意的,小人给您取出来。” 货单上详尽地记录了各款货物的尺寸、材质和用途。 “这‘洒金丸’是什么香?怎么有七个瓶子?” 领头伙计取出一个长长的楠木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个小琉璃瓶子: “崔姑娘好眼力,这一套是西域的香料,有苏合、熏陆、迷蝶、郁金、青木、甘松和梨栌。这香的奇特之处在于,可热熏、冷熏,还可——服用。” 服用?崔礼礼眼睛一亮:“莫非服用之后,自带体香?”她揭开瓶盖逐一闻了闻,果然别致。 领头伙计暧昧地点点头:“正是!” “有多少,我全要了!”这话一出,春华和拾叶不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怪怪的。 “就这一套,崔姑娘,这一瓶有十粒,一共七十粒,这一盒可要七十金。故曰‘洒金丸’。” “包起来,下次有了,记得遣人来告诉我。”崔礼礼甜甜一笑,这样的东西,怎能落入别人手中。 “得嘞!” 拾叶看看春华: 这东西送给韦大人合适吗?有体香的韦大人? 春华也看看拾叶,嫌弃他那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这东西肯定不能直接送给韦大人啊,多半是姑娘自己先吃了,然后再...... 第95章 洪水猛兽啊 崔礼礼又指着清单,问道:“这个高桥马鞍又有什么别致之处?” 崔家做马匹生意,对马具自是也十分熟悉。一个马鞍子,竟值得点珍阁三楼秘密售卖,必然是有些稀奇的。 领头伙计道:“崔姑娘您当真是行家!这东西的妙处,小人没法说,您稍等,我给您取出来,一看便知。” 马鞍一取来,崔礼礼一摸,便知道了。 芮国如今用的马鞍多是木、铁或银,长途骑行极不舒适。而眼前的这个用兽皮包裹,兽皮底下还填着什么东西,坐上去应该是柔软又耐磨的。 “这是海上传到西域,再从西域传进来的。里面裹的东西,小人也没听说过,据说是海里捞上来的绵软之物,晒干了填进去,冬暖夏凉。关键是不硌腿......爹娘也放心,您说是不?”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奇怪。 春华一头雾水地看向拾叶。 骑马哪有不硌腿的,爹娘为什么就不放心呢? 拾叶耳根子有些红,只埋着头。他有种预感,这个马鞍,才是姑娘买给韦大人的谢礼,只是不知韦大人知道了这功效,会不会收...... 崔礼礼拍拍马鞍,笑着道:“这是孝顺鞍啊。我也要了。” 今日崔姑娘是要豪掷千金吗?领头伙计两眼泛着金光,脸上堆满了笑:“崔姑娘可还有要看的吗?” 崔礼礼翻了翻,又挑了一个金丝罗盘。突然发现墙角的黑檀柜子顶上,横着放着一个筒状的物件,一头大,一头小,两头镶嵌着琉璃片。 她抬起手指点了点:“那个是什么?看着有些意思。” “这是我们东家自己留的。订了好些日子,昨日才到,刚擦干净放在架子上晾一晾。” “能不能看看?” 伙计犹豫起来。 春华白了一眼道:“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么一件小玩意儿,看看都不行?把你们东家请来,我们倒要问问能不能看了。” 领头伙计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取下来,双手捧到崔礼礼面前。 “这个是千里眼,从这小的一头看进去,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景象了。” 崔礼礼从未见过,举起那沉甸甸的铜物件,一只眼睛凑上去看,顿时吓了一跳:眼前一个黑洞洞,还有几根黑呼滋啦的毛蹿出来。 抬头一看,原来是领头伙计的鼻孔。 “看千里之外,怕是妄言了。”崔礼礼笑着还给伙计,“你们东家放在此处,恐是觉得无甚用处,你不妨去问问,可愿意出手?不愿就算了。” 领头伙计原想拒绝,可又怕得罪了这么大的买主。只得唤来一个小伙计去阁楼上问。 小伙计咚咚咚地爬到阁楼上:“东家,崔家小娘子问那千里眼可愿意出手?” 阁楼里,有个男子,正在烹茶宴客。听了这话,先问清她买了些什么,最后才轻笑着问道:“问她买千里眼来送什么人?” 小伙计又咚咚咚地跑下来回了,再咚咚咚地爬上阁楼: “崔姑娘跟小人说,送朋友也可以,送情郎也可以,送长辈孩子都可以,她让小人打听哪个回答能卖给她,就让小人选哪个。” 阁楼里的男子闻言朗声笑了起来,看看对面的客人,吩咐小伙计:“送情郎只要一金,但须刻字。刻字的内容记得回我。” “是”小伙计得了消息又去了。 阁楼里的男子,头戴嵌珠紫金冠,齐眉勒着金丝挑绣的二龙抢珠紫抹额,一身金丝腾云纹的玄紫大袖长袍,跪坐在窗边的茶案旁,眼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客人。 这客人,正是陆铮。 紫衣男子笑着给他斟了一盏茶:“我当点珍阁东家这么多年,她来过多少回,你来过多少回。怎么今日就这般凑巧。你来取千里眼,偏她要买千里眼。” 陆铮顾左右而言他:“她父亲今日去了我在京郊的那个马场,我想着,崔家这背后总有些捉摸不透,不如请君入瓮,再看看有些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紫衣男子不准备放过他:“若她那个刻字写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你又要如何?” 陆铮别过头看看窗外南飞的雁群,笑了笑:“你还不知道我?不过是寻个乐子而已。现在是谁的名字,不重要。将来别是我就行。” “找我拿禁卫签批的认捐书,也是寻乐子?” “顺手之劳而已。”陆铮吊儿郎当地拿起茶盏,像是很渴的样子,茶汤入口,烫得他差点喷出来。 “顺手之劳?那日父皇问我,我推说是兵部要的,不便出面。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紫袍男子,正是宗顺帝第十子,左丘宴。 “你说巧不巧?这批马本就是兵部要的。”陆铮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将话题岔开。 “当真?既如此,兵部怎么不出面?父皇又怎会不知晓?” 陆铮答不上来。 这时那小伙计咚咚咚地跑上来了:“崔姑娘说她有四个情郎,能不能都刻字,按一金卖给她。” “难怪元阳说这姑娘是个奇人,哈哈哈哈......”左丘宴笑得前仰后合,又往火上泼了些油,“要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么说,还有可能是为了省钱。她可是首富崔家......” “应了她,”他笑着吩咐伙计,又看看黑脸的陆二公子,不由地道:“我倒要看看,这崔姑娘要刻哪些字。”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伙计来回:“刻了‘柏’、‘琛’、‘斌’和‘铮’字。” “你名列前茅啊!不错不错!” 陆二站起来,手握成拳背在身后,站了许久,才转过头来,淡淡地道:“马场那边,我还是去看看。先走了。” “算算时辰,那东西这会子还未到崔家,你要不要去截下来?”左丘宴又开始使坏。 陆铮扭过头来看他,黑眸静无波澜:“随便你。”说罢,翻身跃出窗口。 “来时走正门,走时偏翻窗。”左丘宴摸摸鼻子,喝一杯茶,目光落在街上那个窈窕身影,笑着摇摇头,“洪水猛兽,果然是洪水猛兽啊。” 身为洪水猛兽而毫不自知的崔礼礼,低价买了四件好东西,心情极佳。 溜溜达达地逛了一圈,才舍得回去。还未进家门,远远地看见几个内官从崔宅大门走出来翻身上了马。 她心中一急,怕是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快步往回走。 傅氏在家中祠堂,点了烛又上了香,林妈妈站在一旁不住地擦眼泪。 只见傅氏郑重其事地将一本织锦团花的请柬放在香案上,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各位过路神明、崔家的列祖列宗,阿弥陀佛,我家礼礼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第96章 崔万锦负伤 傅氏拜完列祖列宗,林妈妈扶着她站起来。再将香案上那本织锦团花的请柬打开看了又看。 “我家礼礼当真出息了。”傅氏捏着帕子,沾去眼角的湿意,欣慰地抚上崔礼礼的手,“元阳公主竟亲自给你下了请柬。” 刚才的内官说了,这在整个京城都是独一份。 通常请柬都下到当家的主母手上,再由主母挑选出席宴会携带的子女。这次独独下到崔礼礼手上,可见公主看重之情。 崔礼礼并无意外之喜,反而叹道:“只是这样,娘就无法出席了。” 傅氏破涕而笑:“傻孩子,你出息了,不比娘去一百次都强吗?好在宴席定在九月初十。来得及,待中秋家宴一过,你就好好准备。” 她揉揉眼角,语气格外轻松:“我这眼皮跳了一整日,可算是不跳了。” 林妈妈笑道:“老奴怎么说的,右眼跳财。” 话音刚落,门上来了一个仆妇,跑到祠堂门口,火急火燎地道:“夫人,不好了,老爷下午回城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右眼皮到底跳的是什么? 傅氏心口一紧,抓着崔礼礼的手就往外走:“老爷人呢?” 仆妇一边跟在后头跑,一边道:“刚到门外,这会子应该进屋了。” “谁送他回来的?怎么不去医馆?王管事呢?” “王管事还没回来,是一个年轻公子,说是凑巧路上碰到了。” 说话间到了花厅,崔万锦一身狼狈,头发乱着,脸也挂花了,衣裳也破了几条口子。 他正斜靠在太师椅上,左脚脚踝裹着伤药。 傅氏急急忙忙地扑过来:“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崔万锦咧着嘴嘿嘿笑道:“踏马磴子的时候,脚抽筋了,还惊了马。” “伤得可重?” “不重,不重,幸好遇到陆大人,他出手将我救下,这才幸免于难。” 陆大人? 傅氏一转头,旁边站着的,就是她最不想见到的纨绔浪荡儿陆铮。 要没有这猢狲,礼礼怎么会收下九春楼?没有九春楼,礼礼又怎会陷于困顿? 可也是这猢狲,七夕时在柳河边救了礼礼,又引荐了元阳公主,这才有了今日这份来之不易的请柬。 他上次来崔家,她还遣人奉上一碗加了盐的绿豆汤,好像就是在这个屋。想到这,傅氏有些脸热,拉着崔礼礼一起福了福:“多谢陆执笔了。” 陆铮笑着,但眼里没有笑意:“举手之劳。” 崔万锦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陆执笔中秋那日可有空?” 不等陆铮回答,傅氏就上前拍拍崔万锦的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才道:“你这话说的,中秋自是与家人团聚的。” 陆铮没有答话,目光扫过崔礼礼,在她的脸上仅停留了一瞬,便拱手告辞。 傅氏遣了一个管事去送。 路过园子,见花草陈设都有些变动,泥土也是新翻的,他淡淡地道:“八月种树,倒也少见。” 管事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过两日家中有喜事,老爷夫人花了不少心思布置园子。” 陆铮一挑眉。 喜事?又是送螃蟹,又是种树的,这么兴师动众。不就是请韦不琛吗? 不由地又想到今日在点珍阁,她刻的四个字中,有一个便是“琛”字。她送韦不琛的应该是那个马鞍。 一抬眼,正好看见崔礼礼站在月亮门处。 青瓦白墙,绿树苍苍。恰衬着她一身彩线百花桃粉襦裙。 杏眼潋滟,唇畔含笑。一阵秋风拂过,树上落下几粒零星的桂花,打着转儿地飘到她鬓角处,盈盈地挂在发丝上。 崔礼礼朝他浅浅一福,示意管事退下,转身带着他穿过月亮门,走入林荫小道。 “原来韦不琛是你们的家人啊。”陆铮半笑不笑地道。 这句话憋了一路,可算意味深长地说了出来。 崔礼礼无所谓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娘请韦大人是想的婚配之事,韦大人在她眼里自然是家人了。” 言下之意是,她并不这么想? “你想的又是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着风光,实则谁都能踏上一脚。”崔礼礼说得很诚实,“我爹没有依仗,我就得替他寻个依仗。一个依仗不可靠,就两个、三个、四个。” 陆铮一挑眉。她说的“四个情郎”是这么来的。 “柏”字,他能猜到,是她送入公主府的如柏。“琛”字自然是韦不琛了。还有一个“斌”字,莫非是回帖上所书的新任旗营官曹斌? 崔家没有男子,她一个闺阁女儿,不借着男女之事攀扯权贵,已是实属难得了。 陆铮想到崔万锦负伤之事,想了想,正欲开口,不料哒哒哒地跑来一个管事:“姑娘,姑娘,扬州送来的急信。” “发生何事,慢慢说。” “湖蟹在途中出了事。”那管事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将信递了过来。 崔礼礼接过来一看,是扬州的庄子送来的,说是天气太热,在途中热死了。已经着人送第二批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能赶得上。 “你先别声张,我娘身子不好。这不还有两日吗?说不定能赶得上。” 管事道了一声“是”,又一脸愁云地问:“要到不了,怎么办?都已经跟客人说了是吃蟹。” 总不能无米之炊。 崔礼礼思索了一阵,又吩咐道:“这两日,你去市场里买一些漠湖的湖蟹备着。” 陆铮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崔礼礼手中的信函,匆匆告辞,一出门,他就快马加鞭回了桃花渡,将蓝巧儿和松间找来议事。 “我今日出城取了玛德的信,她与乌扎里已离开樊城,”陆铮缓缓说道。“樊城的木速蛮人不少,只怕会有更大的乱子。” 蓝巧儿想不通:“除了艾米尔,就没有其他人能卖底耶散?” “木速蛮人只信自己人。”陆铮思索片刻,吩咐道,“浑水才能摸鱼。你遣人去盯着熟药所,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既然底耶散是借着熟药所的名义进入樊城的。那樊城乱了,这边必然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还有——”陆铮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圆石,抛了过去。“今日崔万锦上马时,被人用这个击中了脚踝。你也着人去查查。” 蓝巧儿接过圆石,搓了搓,发现这石头虽普通,但两侧有些常年用力所致的凹陷:“公子,这石头多为杀手所用,为的是制造意外,不好查。” 杀手。 可为何要杀崔万锦? 是宣平侯府的报复吗?为一个庶子杀人,不值得。他们要的是崔家的财产。除此之外,京城还有想要崔万锦命的人? 那个傻首富都要没命了,还真以为自己只是脚抽筋。 陆铮揉揉额头:“你去查一下最近可有江湖上的人进京。” “是。”蓝巧儿退了下去。 松间站在一旁,见他心情不错,便笑呵呵地道:“公子,您要奴办的事,都办妥了。” 上次陪公子出城去木速蛮馆驿取信时,正巧听见傅氏决定宴请韦不琛,还要从扬州送湖蟹进京。公子就吩咐他去路上去给螃蟹们送些热水“暖暖身子”。 “他们又送了第二批......”陆铮没好气地敲敲桌子。 松间一副要与千军万马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那奴再去给他们洗个热水澡便是了。保证让那些螃蟹看不到京城的日出!” “你这两日就带人去京城各处收蟹吧。”陆铮突然小心眼起来,韦不琛一根螃蟹腿儿都别想看到。 “这怎么收得过来?收了又放哪儿?”松间一脸苦相。 陆铮坏笑着道:“送回将军府,给我爹当中秋贺礼。” 第97章 家宴不速客 中秋这日,崔家乱作一团。 灶房里,一只螃蟹都没有。 傅氏难得发这么大火:“再去寻!怎么就这么邪门?满京城,一只螃蟹都买不到?” 几个管事妈妈战战兢兢地说道:“夫人,老奴问了不少人,说是今日宫里有宴席,还是吃的蟹宴。全京城的螃蟹都进宫了。” 这时门上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副活见鬼的模样道:“外、外太老爷来了,还带着那边府里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一起来了。” “我爹?”傅氏眉头一皱。她嫁到崔家二十多年,爹都没来过一次。 “外太老爷说进宫领赏,正巧路过此处,听说老爷受伤了,就进来看看。” 领了赏带着两个儿子路过?还正巧? 傅氏嗤笑了一声:“倒真是会选日子。” “夫人,你只管去忙。一会我陪着岳丈大人和两位舅兄说话。”崔万锦金鸡独立地站着,笨拙地蹦到椅子旁坐下来。 “你只需要盯着他们,别让他们三个坏了我家礼礼的好事!” 傅氏撂下一句话,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急着去找崔礼礼商量对策。 宫里吃螃蟹,连带着京城百姓吃不着?这话也就市井百姓们信。 崔礼礼按下疑惑,笑着宽慰道,“娘,你先别急。韦大人不一定就喜欢吃。” “说都说出去了,如今再改其他的,终归是失了礼数。”请人吃螃蟹,然后说没有买到? “娘,你去陪着外祖说话,宴席的事,不都安排好了吗,只差螃蟹而已。我来想法子。” 她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人在捣鬼。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尚不得而知。要说嫉妒崔家宴请新上任的副指挥使,弄盘子螃蟹,算怎么回事。 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谁会这么幼稚,买光整个京城的螃蟹,只为了崔家没有螃蟹吃。 突然,灵光一闪,也不是没有人。 当初陆铮买下九春楼,还把九春楼送给自己,明面上是为了挑衅她退画像一事,可她接手九春楼之后才发现,陆铮买九春楼,为的是弄走小倌云衣。 这种买椟还珠的事,也就他干得出来。 可他为何要阻拦崔家宴请韦不琛呢?没道理啊。 眼下要找陆铮理论,自是来不及了。 崔礼礼进了灶房,十来个婆子妈妈正热火朝天地做着菜。见到姑娘来了,管事妈妈提着一大篓子鱼过来:“姑娘,方才外太老爷着人送来的。说是宫里圣人赏的,您看怎么做?” 竟是赤鳞鱼。 这鱼产自泰山,不过巴掌大小,两侧的鳍片泛着金光。赤鳞鱼一直是贡品,民间极少做着吃。家中管事妈妈也是第一次见,自是不知做法。 崔礼礼一想,这倒是恰好了。 前世,每逢节日,宫里都差人送些赤鳞鱼来。她守节时,整日守在院子里,闲着无事,便会剔鱼骨做些功夫菜。 “这鱼我会做。” 春华有些吃惊:“姑娘你真会?” 她微笑着看向一旁的拾叶:“拾叶,你可记得见我那一日,你说你不吃鱼,鱼是功夫菜?” 拾叶点点头。 “今日我做一道真正的功夫菜,让你也尝尝。” 崔礼礼安排好灶房,寻了两把圈椅,带着春华在小院子里剔鱼骨。 恍如回到前世一般,她的手极快,极熟练。 她抱着小木盆,盆子里装着巴掌大的鱼。赤鳞鱼刺少,她一手捏住鱼头,一手拿着小剪子,手一转,再一扯,鱼骨就下来了。 春华相形见绌了许多,几次都将鱼骨剔断。她干脆放弃,抱着木盆在一旁看。 拾叶也是第一次见姑娘做饭。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白生生的手,沾满了鱼鳞和鱼血。神情却娴静温柔得像是他素未谋面的娘亲。 他甩甩头。姑娘才十六,怎么就像娘亲了。 剔了小半日,一篓子鱼肉和鱼骨尽数分开。 崔礼礼站起来伸伸懒腰,再动动胳膊,安排拾叶去拿了一个干净的石臼来,将鱼肉仔细捣成鱼泥。 傅氏早就得知女儿带着春华和拾叶在做鱼,心中暗喜。韦不琛一来,她拦着傅郢等人不让去迎接,反而借口说崔万锦腿伤,让一个管事带着他在园子里逛逛。 走到了灶房附近,管事“恰巧”就“腹痛”了。 韦不琛候在原地,忽地听见她的笑声。他很确定是她的笑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那么开心。 他循着声音走去,柳暗花明,正巧看着院子里的三人。 灶房里热气腾腾,喧嚣不已。 她坐在圈椅上,丫头正乖巧地替她捶背,一个俊俏的少年认真地捣着石臼。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截雪白的手臂来,她也毫不在意,只顾着拉丫头说笑。时不时地,探出手去捏拾叶的胳膊,拾叶的脸涨得通红,捣泥的手却不曾停过。 她那样的人,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他不懂。可他很羡慕,不知道是羡慕她,还是羡慕拾叶或是那个丫头。 这样的景致,暖心和煦,是他多年不曾见过的人间烟火。 记忆中爹娘在时,他也在是景中人,家中灶房也曾这样热气腾腾过。 可后来就剩下他一个人,甚至过年也只是他一个人。 韦不琛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却听见她喊了一声“韦大人”。 他转过头,崔礼礼站起来,放下袖子盖住光溜溜的手臂,朝他行了礼。 “今日螃蟹出了状况,好在圣人赏了赤鳞鱼,我便做一道鱼糕请大人尝尝。” 韦不琛颔首,淡淡地说:“我不吃蟹。” 见他要走,崔礼礼又叫了一声:“韦大人,来都来了不妨出点力。” 韦不琛看向拾叶手中的石杵,微微皱起眉。 “蒸鱼糕,还差点桂花呢。”崔礼礼抬起手指向他身后的桂花树:“前些日子下雨,桂花都被打下来了。树上剩的不多,韦大人身手好,可方便摘一些给我们?” 韦不琛迟疑了片刻,飞身上树,摘了几枝花下来,递了过去。 这样好像不太对。春华左看看,右看看。姑娘说的是摘花,他摘的是花枝。 送花枝,这意思就变了。 春华再偷偷瞄了一眼,韦指挥使似乎不懂这含义? 可姑娘懂啊。接,肯定不合适,不接,让韦大人这悬在半空的手怎么收回去? 春华悄悄拉拉崔礼礼的袖子,示意这可是绣衣副指挥使,可止婴儿夜啼的那种绣使,别驳了人家面子。 忽地,那棵桂花树剧烈抖动起来,像是受了雷劈一般。 花瓣纷纷落下,春华连忙牵着衣裳去接。 树梢上冒出一个人来,晃着脑袋,扯着嗓子喊:“崔姑娘,花还够吗?我帮你摇树,你接着——” 第98章 曹斌的谢礼 金色的花瓣纷纷而落。 崔礼礼不由地想起七夕那夜,沈延似乎也抖了不少桂花。这才过去一个月有余,怎么像是过了一年一般漫长? 前世的今日,县主上门下定。沈延折了一枝桂花来送她,那时她的欢喜心,和今生此日的欢喜心是一样的。 彼时欢喜的是可以嫁得如意郎君。 此刻欢喜的是她没有重蹈覆辙。 “姑娘,姑娘?”春华唤回了她游离的神魂,抖抖衣裳里的金桂:“够吗?” 树上的人挥挥手,憨憨地喊着:“崔姑娘,花够吗?不够我再摇一些!” 崔礼礼手掩着眉头,望向树梢,看清了来人,甜甜一笑:“曹使者,你怎么爬那么高?快下来,仔细摔着。” 她只顾着看曹斌,似乎全然忘了身边的韦不琛还举着几枝桂花。悬在半空的手握了握,随手将那几枝花抛在圈椅上。 曹斌从树上爬下来,一身新制的圆领锦袍挂满了细碎的小树枝。 崔礼礼忙让春华寻一条帕子过去掸掸。 “曹使者爬树倒是厉害。”春华一边替他掸,一边道,“怎么不学学韦大人,飞上去再飞下来?” “春华,不可无礼。” 曹斌也不在意,呵呵一笑:“我轻功差些。韦大人的功夫,在我们直使衙门里可是这个!”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二位大人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春华怪道。 谁做客到别人的灶房院子呀?烟熏火燎的。 崔礼礼心知肚明是傅氏搞的好事,想要岔开话题。 曹斌抢先说道:“我特地问了贵府的管事来寻崔姑娘,我想着一会人多了,不便说话。” 崔礼礼便问:“曹使者可是有事?” 看了一眼韦不琛,曹斌斟酌了一番,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雕得极精致的木盒,双手递到崔礼礼面前。 “这是给崔姑娘的谢礼。无论如何也要收下。”他将盒子塞进她手里。 “谢我做什么?”崔礼礼打开一看,满满一盒子的珍珠。拇指大小,正圆,极亮的珍珠。 “一是谢崔姑娘的草虫子,二是谢马场里崔姑娘对曹斌说的那一番话,三是谢崔姑娘那天夜里,冒着性命之危,冲进马场带着曹斌去寻韦大人,才有了曹斌的今日。” 珍珠,他原本只买了十二颗,可后来琢磨出自己这旗营官的来历,他又特地去了一趟铺子,将所有金锭都换做了珍珠。 崔礼礼看见韦不琛的眉头微微一动,知道曹斌犯了忌讳。这憨实的孩子,定是为自己抱不平,才当着韦不琛的面说了这一番话。 她取出一颗珍珠,再将盒子塞回给曹斌:“一根草虫子换一颗珍珠,我赚了,剩下的我不能收。” “为何?” 崔礼礼问道:“你可想过,韦大人为何要带你来吃这顿饭?” 曹斌一愣。 对啊,明知道自己给崔姑娘买了谢礼,韦大人为何还要带自己来呢?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她旋即笑着道:“你看我做这鱼糕,鱼是圣人赏的,外祖送的,厨娘、婆子们收拾了,春华剔骨,拾叶捣泥,曹使者您替我摘了花。可上桌时,好吃是我的手艺,不好吃也是我的手艺。” 继而又说:“当了旗营官了,可要记得,将来荣耀褒奖时,你站前面,可担责受斥时,你也站前面。” 曹斌又是一怔。 他原本只是个小使者,从不曾站在将领的位置上思虑过。听了崔礼礼这一番话,顿悟是自己想岔了。 满面羞愧,憨憨地又对着韦不琛行了大礼:“属下想错了。请副指挥使责罚。” 韦不琛没有说话。 崔礼礼替曹斌打圆场,他看出来了。 为剿灭叛贼,烧了自家马场,她这样做,为的是要挣一份功劳,好给崔万锦的匿缗罪留条后路。 在圣人前的那番奏对,刻意掩去了她的功劳,原以为她知道了会骂他行不齿之事,又或者敢怒不敢言,敬而远之。 不想她三言两语就将自己冒领她功之事,化作他担着风险带领众人打了一场胜仗,反让曹斌诚心认错。 她这是要攀附自己? 韦不琛心底的滋味杂陈,只沉声说了一句:“走吧。傅大人还在前面等着。” 用了一个时辰,鱼糕蒸好。 春华先取了一只出来,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鱼糕,用的是螃蟹形状的模子,又点缀了桂花,看起来金灿灿的,煞是漂亮。 “快尝尝,滋味可好?”崔礼礼给了拾叶一个小勺。 拾叶挖了一勺,放入口中,咸鲜可口,还带着桂花的香甜。 春华挖了一大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好吃”,又怪异地看着崔礼礼:“姑娘何时学会的这道菜?奴婢天天跟您在一起,也没见您做过啊。”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崔礼礼将一盘子鱼糕塞到拾叶手中,带着春华回去梳洗了一番,才去前院。 正巧傅郢拉着长子傅旭,围着韦不琛说话。 “韦指挥使年轻有为,智勇双全,将来必不可限量!”傅郢笑着拍拍傅旭的肩。 傅旭是傅郢的正室王氏所生,模样也有王氏的影子,端正富态的脸,说不上精明也说不上憨厚。 “韦指挥使一表人才,想必画像也收了不少吧?”傅旭试探着问。 他家三姑娘正在议亲。虽说绣使名声不好,可他也打听过韦不琛,为人持正,没有父母,又没有侍妾,还如此神采英拔。哪里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强? 韦不琛正要回答,余光瞥见崔礼礼跨过月亮门走过来。 刚才见她是穿的棉布襦裙,现在又换了一身藕色轻罗百合裙,袖口绣着细细的柳枝缠花,仿佛是从画像上走出来的一般。 “韦某不收画像。”他敛目道。 傅旭有些难堪。不收的意思是他不愿意议亲,还是不能议亲呢? 都说绣使做的是龌龊活,无父无母,无妻无儿之人自然无挂碍。 可他都做到副指挥使了,侍妾都没有一个,莫非是那方面有隐疾? 傅郢见话不投机,又岔开话题:“谌离国这次派了官船来访。下月我们要出官船去迎,出迎的名单还在拟。韦大人可听说了?” 韦不琛道:“圣人已令直使衙门遣人随船。” 这道旨意是明令,自从长公主和亲谌离后,两国一直交好,官船迎接,绣使随船,不过是按制办事。 “按例随船的绣使也要挑一个旗营官,却不知是哪位旗营官?” 曹斌在旁边嘿嘿一笑:“不才,曹某正是此次随船之人。” 崔礼礼听见谌离二字,想起底耶散的瓶子当初也是借着长公主病重,圣人让瓷器局制的。瓷器局的账目一直不清不楚,陆铮想要当年遣人送药去谌离的礼部清单,一直不得其法。 她看看傅郢,或许有法子让他拿出来:“外祖,摆好饭了,带贵客入座吧。” 第99章 成见太深了 男女不同席。 傅郢是礼部侍郎,韦不琛便是再不习惯应酬,也不能太冷淡,有问,他就答。敬酒,他就喝。 崔万锦是商人,面对这样的场合,自是游刃有余。敬酒词一套一套不重复,还不好推却。 韦不琛连着喝了好几壶,话愈发少了。 曹斌跟随韦不琛多年,不曾见过他喝酒,见他不说话,担心他不胜酒力,又想着自己之前鲁莽行事,心中不免愧疚,一连替他挡了好几杯。 傅氏含着笑,带着一群丫头捧着精致的小碟上来:“韦大人,曹使者,今日是家宴,我家礼礼亲自下厨做了鱼糕,还请尝尝家里的味道,应个景。” 说罢,往韦不琛面前放了一个月白瓷的小碟,碟上是螃蟹形状的鱼糕,摆着一双细细长长的金筷子。 韦不琛看着鱼糕上细细碎碎的桂花,眉心微动,用筷尖拨开花瓣,才夹了一些放入口中。 的确是好吃的。 这么复杂的工序,当然好吃。 他对吃食不讲究。平日也只是随意买些吃食果腹。 上次她在茱萸楼请吃饭,陆铮带来的那一道炸鲇鱼须,也是极精致的。可见他们都是喜欢奢侈精致的食物。 若说是家里的味道,他已不记得爹娘在世时,家里吃了些什么,太久远了…… 一抬头,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他评价。 “圣人赐鱼,令嫒烹饪,色香味俱全。”这话说得没有一丝毛病。 傅氏松了一口气,笑道:“韦大人还请多用些。我家礼礼做了一整日呢。” 酒过三巡,听见崔礼礼在园子里喊了一声:“月亮可真圆啊。”屋内吃饭喝酒的人就都出来了。 傅氏令人在园子里摆了点心桌子,将月团、石榴、葡萄等物一应摆上,用的也是月白瓷的盘子。 韦不琛喝了几壶酒,有些醺意上头。找了借口在园子里散酒气。 正好听见崔礼礼站在葡萄架下跟春华低声吩咐:“一会儿我会站到我外祖那边,不小心摔一跤,蹭破了皮,你要站在曹斌那头,跨过桌子把这药瓶子拿出来递给我。” 韦不琛皱皱眉。 她当真是改不掉阴谋诡计这一套。闺阁女子,总是做些算计人的事。 这次连自己外祖都要算计,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算计自己的。 许是吃了酒,他竟开了口:“崔姑娘。” 崔礼礼身子一僵。 都说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越货时,她看看天上的圆月,当真是日子没选对。 朝春华努努嘴,让她下去准备。才转过身,笑道:“韦大人,可吃饱了?” 吃饱了才这样到处溜达吧。 韦不琛刻意站得远远的,声音也冷冷的:“傅大人若知道你这么算计他,会作何想?” 崔礼礼从葡萄架下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人与人之间,若都像曹斌那样直来直往,就没趣了。有时候用些小心思、小技巧,为的也是彼此留些余地。” “狡辩。” 她勾起唇,转过身朝向圆月,轻叹一声:“韦大人对我成见很深啊。” 韦不琛想反驳,却知道她说得没错。 她在他眼中,是离经叛道、不可理喻、荒唐可唾之人。 “不过呢,”崔礼礼好像并不在意,“我还是给韦大人备了一份谢礼。” 韦不琛听拾叶提起过那个“孝顺马鞍”,说是崔礼礼特地去买的。为了讨价还价,还跟东家说她有四个情郎。 拾叶没有仔细描述那个马鞍,但他隐约猜到了功效。猜到之时,他有些羞恼。这种事,轮得到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操心? “大人在定县马场舍命相救,我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她又补了一句,“没有算计。” “那你要算计你外祖什么?”韦不琛淡淡地讽着。 崔礼礼想了想问道:“大人可记得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 怎么不记得。她带着松间和绣使,在宣沟巷将十七公子抓了,人还未抬进直使衙门,就被圣人一道圣旨送去了刑部,当晚就死在了刑部。 “圣人不许直使插手,我们不能继续追查。”他解释了一句。 “他服用的底耶散,瓶子应该是瓷器局所制。是当年为长公主送药定制的。我想找我外祖要当年礼部的清单,怕他不给,就想着用瓶子旁敲侧击。看看他是否还有印象。” 这几句话,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韦不琛注视着她的侧颜:“你为何不直接问他要?” “我外祖这个人,官场的老油子,我若直说,他怕我惹出更大的麻烦,肯定不会给的。” 她忽然双眼亮了亮,扭头求他:“韦大人,你们也要去迎接谌离使者,肯定需要礼部的清单,不如抄我一份?” —— 大将军府。 大将军陆孝勇晌午前从军营里回来,卸了甲,就一直坐在院子里喝茶。 陆钧走过来,将腕上沉甸甸的臂鞲取下,抛给小厮。才道了一声:“父亲。”相较于陆铮,他年岁更长,军营的风餐露宿,炼得他的体魄轩昂魁伟。 “那个逆子呢?月亮都上来了,人还没见!” “铮弟会回来的。”陆钧温和地道,“他记得父亲爱吃螃蟹,已经差人送了不少回来。” 陆孝勇面色稍霁:“一会他回来了,让他先去跟你母亲到祠堂进香。你我就不要去了。” 战场杀人,命债缠身,如何进得了祠堂祭祀? 陆钧道了一声“是”。 从廊下出来,见远处候着的白衣少年满脸愁云,陆钧快步走了过去,温声问道:“云衣,出了何事?” “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又带了几兜子螃蟹” 别说厨房,小池、水缸里都装满了螃蟹,那螃蟹正举着大钳子,耀武扬威地满园子乱爬,还夹着了好几个小丫头。 陆钧皱着眉。 不知道陆铮又在搞什么鬼。但肯定不是为了孝顺父亲和母亲。 “他在哪儿?” “二公子在他房中。” 陆钧快步走向陆铮的房间,见房门紧闭,干脆一掌拍开了门。 门一开,凌厉的一掌迎面袭来,陆钧只得出拳应对,兄弟二人在园子里打了二三百个回合,陆钧渐渐败下阵来。 陆铮转身跃起,手掌架在了陆钧的肩上:“我要是使剑,你就没命了。” “论单打独斗,我从来都赢不了你。”陆钧松开拳,拍拍身上的灰。 闻言,陆铮的脸色一黯,不发一语。 陆钧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咳嗽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带那么多螃蟹是何意?” 陆铮赖赖地靠在树下:“大将军多吃八爪将军,将来必能横行沙场。” “胡闹!”陆钧皱着眉,“如何吃得下这么许多?你这败家行径,何时才能改一改?” “改不了啦。你们好好持家,我才能败家。”陆铮说着又要走。 “站住!”陆钧拿出兄长的威严喝了一声:“父亲让你去祠堂祭祀。” 陆铮伸了个懒腰,拖着无趣的步子,回屋:“杀孽不敢进祠堂。我这一身风流债,也进不得。你就让母亲代劳了吧。” “那你也要出来吃饭。”陆钧追进了屋子,“这是陆家的规矩。” “圣人又看不到饭桌上来,我在府里就行了。每年这两出父慈子孝的戏,你们不烦吗?” 陆铮推开窗,看看月亮,“既然彼此看着都堵心,又何必相见。” 第100章 看上个姑娘 陆孝勇有一妻一妾。 正室是个没有太大名望的士族嫡女关氏。妾室刘氏无所出,寻常也不怎么出来走动。 年近四十的关氏,风韵依旧。先在祠堂替陆家男儿点香祭祖,再在院子里摆了一台香案祭月。 香案上支了用月光纸绘的月像,立着红烛、香炉、酒具。牙错刻的白玉瓜、月团、果仁、果脯等物,皆用莲花座托着的。 男子不祭月,她带着家中女眷丫头婆子,跪在莲花蒲团上三拜九叩之后,诵了月文,再焚了月像,将月团等物分给众人吃了,这才叫人回花厅摆晚饭。 陆孝勇扯了扯腰间的绦带,坐在正中央。看着桌上堆成山一样的螃蟹,又是蟹黄豆腐,又是蟹粉包子。 他察觉出了异样。 “他人呢?” 关氏温声说道:“一回来就进屋了,不愿出来。要不就别叫了,铮儿难得回来,总得让他喘口气。” 陆孝勇眉头一绞:“去给我请!” 陆钧站了起来,两步跨出门,让候在门外的云衣去请:“就说我欠他一次,要什么都行。” 有了这话,陆铮慢摇摇地来了。 “父亲,母亲,兄长安好。”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嬉皮笑脸地坐在下位,拿起一只螃蟹,手指一捏,毛呼呼的大钳子就裂开了,露出雪白的蟹肉来。 他双手捧着螃蟹,放到陆孝勇面前:“父亲请享用。” “阴阳怪气!”陆孝勇斜睨了他一眼,“你弄这么多螃蟹,是个什么意思?” “儿子孝敬父亲母亲,一不小心买多了些。” 陆孝勇忍住了心中的怒火。一是他的确爱吃湖蟹,二是陆铮今日还算乖觉。 满是厚茧的大手,拿起细致精巧的铜八件,撬开蟹将军的壳,一点一点挑起蟹肉来。 漠湖的蟹虽比不上江南的,但胜在新鲜。他吃得极仔细,每一个关节里的肉丝都挑得干干净净。 吃了一半,忽地闻得外面有人在喊叫。 关氏皱了皱弯月眉,放下筷箸:“我去看看。” 陆孝勇不放心,也跟着站起来朝乱哄哄的园子里去。 园子里,有个小丫头惊叫着,不停甩着手,手指头被一只毛茸茸的蟹钳子夹着。那螃蟹被甩晕了,钳子夹得死死的,没有松开的意思。 陆铮大步上前抓住小丫头的手,放入墙角的水桶里,螃蟹一见了水,钳子就松开了。他握着她的手,吹吹手指,笑着问:“还疼吗?” 小丫头脸一红,低头轻声道了句“不疼了,多谢二公子”,捂着手指便跑了。 关氏冷着眼看向那小丫头的背影,沉思片刻,对身边的乳母道:“哪个房的这么不懂规矩,一只螃蟹夹了,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明天寻来打发了。” 陆孝勇正要回去继续吃蟹,不料,脚底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有一只碗口大的公蟹,隔着布履夹住了他的小脚趾。 陆孝勇怒目圆瞪,脸上陈年旧月的疤也陷得深了,脚一甩,试图将它甩掉,步履挂在脚尖晃了晃,钳子仍旧夹得牢牢的,蟹将军的另一只毛茸茸的蟹钳,正朝他挑衅地挥舞着。 大将军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寻了一块大石将那蟹将军砸成了泥。 还不解气,又将那块石头朝地上一扔,石头在地上一弹,碰巧砸到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子。 水缸里的水哗啦地泄了一地。 黑乎乎,密密麻麻的,螃蟹大阵四散开来。假山、花坛、石凳、鱼缸子、乃至树干上,都站满了蟹将军。 一院子女眷吓坏了,缩在一起,往屋里躲。 陆孝勇气急败坏,抓住陆铮的胳膊:“你干的好事!自己收拾!”说罢将他朝螃蟹阵营一扔,自己大踏步地回了屋。 陆铮挠挠头,命松间找来几十个网兜,又寻了几根树枝,将满院子的螃蟹一一挑进网兜里,整整装了几十兜,园子才收拾干净。 他拍拍手上的尘土:“这螃蟹可要看好了,每日给大将军蒸上十只。” 陆钧有些气结,拉住他低声质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为何买这么多螃蟹?” 陆铮看着兄长严肃又认真的脸,不由地嬉皮笑脸起来:“我看上一个姑娘,她今晚要请人吃蟹,我一不高兴,就将京城所有的蟹都买了。” 陆钧将他一推:“胡闹!你何时能懂些事?!为一个姑娘徒花这些银子,够多少将士的军饷了!” 陆铮被推得退了几步,瞟了一眼花厅里的父亲,无所谓地笑:“我又不是用军饷买的螃蟹,怎么?军饷还没凑够?竟要从我这百姓身上搜刮吗?” 陆孝勇闻言怒喝一声,从屋内寻了一根长长的木杖:“孽障!” 关氏惊呼着伸手去拉陆孝勇,却被陆孝勇一把甩开:“你爹娘惯出来的,少不得我要来打!” 陆孝勇提着木杖呼呼地冲了出来,直直奔陆铮面门而去。 陆铮一边闪躲,一边笑道:“这才是将军府中秋节该有的样子。父慈子孝——” 父子二人打得不可开交。陆孝勇训子心切,招招狠戾。陆铮像是只活泼的猴儿一般跳跃着,总能堪堪躲开。 眼看着打了几百回合,还未沾着他衣襟,陆孝勇气急败坏地抡起木杖,手腕粗细的木杖在他手中宛如游蛇一般摆动。陆铮转身一翻,手掌握住木杖另一头,再用力一拧,陆孝勇只觉得掌心滚烫,手下意识地微微松开,木杖被陆铮抢走,他再想追,却被木杖顶住了咽喉。 “你干什么?怎么还打起父亲来了?你外祖也没这么教过你啊!”关氏跑出来,试图拉开木杖,木杖却纹丝不动。人人都说陆铮在外祖家被教养坏了,养成了纨绔,可关家再不济,也是士族,从未出过这等顽劣不堪的子侄。 “将军——将军——”有一个门上的小兵进来报,看见这阵势也吓了一跳。 陆孝勇喝了一声:“说。” “宫里来人了。”小兵看看陆铮,取了一封信,“说是给二公子的。” 陆铮仍不肯松手,看看松间:“你来念。” 松间接过信,打开一看,又连忙合上,对四周的女眷仆从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都退下了,松间才低声道:“是元阳公主差人送来的。” “元阳又有何事?”陆铮嘴上问着,眼睛却得意地盯着陆孝勇。堂堂一个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却是儿子的手下败将。 松间皱皱眉道:“公主说,今晚宫中家宴,县主请求赐婚。” 陆铮眼眸一眯:“圣人同意了吗?” “没有——”松间呛了一口,咳嗽好一阵,才继续道:“没有写。信上没有写。” 陆铮将棍子一抛,嘴上仍倔强着:“大将军,那几十兜子螃蟹够你吃到重阳了,我有事,先走了,节也算过完了。” 说罢便拉着松间匆匆而去。 陆孝勇楞在原地,一言不发。关氏见他神色不明,怕他又羞又恼,气出病来,上前正要宽慰几句。 哪知陆孝勇垂头看看掌心火辣辣的血泡,低声笑着,最后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这小子,还偷偷练功呢。” 陆钧笑道:“是,儿子也试过他,功夫大有长进。” “你们就知道练功。”关氏蹙着眉,拉住陆钧问道:“刚才说的赐婚是什么意思?哪家姑娘你可清楚?” “铮弟说他买螃蟹,是因为看上一个姑娘。儿子以为是他说笑,”陆钧迟疑不定地看看爹娘,“莫非是真的?” 第101章 县主请赐婚 皇宫。 中秋家宴。 宗顺帝很看重中秋,他觉得京城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季,节气舒爽,瓜果甘甜。故而每年的中秋家宴搞得比过年还隆重。 宫中各处廊檐下都挑了花灯、挂了花纸。 圆月初升,皇后领后宫上夕月坛行祭祀礼,赏后宫嫔妃秋海棠、玉簪花。又从早晨大臣们送的月宫镜中,挑一个最大的,送去太后宫中行孝礼,请太后移步广乐殿。 圣人又邀各宫嫔妃、公主、皇子等赴广乐殿共赏秋月。 家宴这才开始。 广乐殿中富丽堂皇,恍若白昼。 太后坐在殿中央。按礼,她的左右是要坐圣人和皇后的。 可她一进殿就朝宫人们发火,要多将左右案几拼到左侧,右侧再摆一张案几在身边。 “可是圣人要坐.”有个新来的小宫人不懂事,还提了一句。 太后身边的宫娥厉声道:“掌嘴!” 小宫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狠狠抽着自己的耳光。 年老的宫人见怪不怪:“圣人孝顺,自然是要以太后懿旨为尊。”宫人们将圣人的桌椅与皇后的摆在了一起,又新摆了一套贴在太后桌边。 宗顺帝进来只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甚至眉头都不曾皱过。 各宫嫔妃,公主皇子、皇亲国戚一一落座之后。清平县主才带着沈延姗姗来迟。 “清平——”太后干瘪的脸上折起笑意,“来,坐哀家身边。” “是。” “延儿给皇姑奶奶磕头,祝姑奶奶福寿绵长!” “好,好,”太后笑着抬抬手,“延哥儿你也坐近些,皇姑奶奶也能看得清你。” 宫宴座次皆有定式。前面按照位份坐着各宫嫔妃。沈延不过是县主之子,理当坐在后几排。可太后一发话,自然是要听得。然而谁起来让,让了之后,又坐在何处呢? 妃嫔们面面相觑。平日里本就难得见到圣人,今日为见圣颜,都是精心装扮过的,衣裳都是挑了又挑的。若此时坐到后面去了,只怕圣人更想不起她们是谁了。 皇后看看众人,准备点名。 颜贵妃是圣人心尖儿上的,自然不能动。姚妃也是圣人近日新升的位份,也不能动。魏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这面子不能驳 看来看去,离太后近的都不好动。皇后有些为难。 一声轻笑,划破了尴尬:“难得沈延进宫与太后相聚,来,你坐本宫这里。” 颜贵妃站起来,朝沈延招招手。 沈延也自知不妥:“贵妃娘娘,沈延不敢,这就去后面。” “哎呀,本宫叫你坐,你就坐。太后和圣人的家宴,自是要与亲近之人在一起。”颜贵妃婷婷袅袅地走到殿中央,朝太后、圣人一福,“臣妾也有家人在殿中,恳求太后、圣人允臣妾与家中亲眷说说家常。” 皇后眯了眯眼。 圣人喜欢她是有缘由的。位高却不跋扈,美艳又不恃宠。 看她这一身湖蓝的苏绣百幅裙,是花了极大的心思的,她肯舍弃最前面的座位,圣人心中必然高兴,今晚又是要宿在她宫中。 知进退,懂取舍。裙子再漂亮,也不如手腕重要。 皇后看向宗顺帝,果然,从他眼中看到了欣慰和惊艳。 “如此也好,家宴,与自己家人坐在一起,这才有中秋团圆之意。”宗顺帝点头允诺下来。 “多谢圣人成全。”颜贵妃眼眸朝圣人一转,又袅袅婷婷地走向本该属于沈延的位子。 他的位置空着,正巧旁边坐着一身紫色锦裙的扈姑娘。扈姑娘看见她走过来,不由地举了一盏琼酒,悄悄地敬向颜贵妃:“表姐,你真是好手腕啊。” 颜贵妃的手伸到桌子底下,拍了拍扈姑娘的手:“如心,你且放宽心过节。凡事有我。” 家宴一起,丝竹歌舞,轮着番地上,又请了耍杂戏、幻术的人,在殿中吐云吐火,变出一串串小鹦鹉雀儿,在屋里四处飞着。 胆子小的宫嫔缩做一团,护着满头的珠翠,雀儿喜光,若啄走自己头上的金银,再拉上一泡,可就贻笑大方了。 扈如心胆子大一些,伸出手指轻轻一抬,一只翠绿的鹦鹉雀儿落在她手上,尖尖的小嘴轻轻地啄着她的手指。 “表姐,你看,当真好玩。”她将鹦鹉递了过去。 颜贵妃只抬手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鹦鹉的羽毛,笑着道:“仔细它弄脏你的衣裳。” 待几巡酒过,太后体力不支,是要回寝殿去了。 圣人再次举杯,带着殿中众人齐齐站立起来,同声共贺。 “哀家老了,回去歇着了,你们玩吧,尽兴些。”太后摆摆手,县主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殿来。 走到沈延面前,太后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 “延哥儿,到皇姑奶奶这里来,让我看看。” 沈延乖巧地跪在太后面前,仰起头,英俊矜贵的眉眼,带着浅笑。 “延哥儿多大啦?” “皇姑奶奶,延儿已经十九了。” “可娶了妻?”太后问。 宗顺帝闻言,心中一动。前些日子还说县马命在旦夕,要选一个生庚合适的姑娘,求赐婚,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明知故问,必有缘故。 他的小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皇后,皇后的小手指勾了勾,表示知道这老妖婆又要作妖了。 清平县主道:“不曾娶妻。延哥儿生性纯良,只想着娶一个不攀附权贵的可心之人。” 太后欣慰地笑道:“这样好,这样好。攀龙附凤之人,心思深沉,最不可取。” “是,我和他父亲就这么一个孩子,也就不管什么门第出身了,他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可是有中意之人了?” “是。”县主笑着道,又刻意微微压低声音,“是两情相悦呢。我们说什么都不好棒打鸳鸯的。” 这声音压得不够低,殿中众人皆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倒是好事。也该成家了。”太后拍拍沈延的脑袋,慈祥地笑着。 “哀家做主,这个婚事就这么定下来。”太后看向宗顺帝,“圣人,你也说一句,咱们趁着这花好月圆之时,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可好?” 皇后嗅着了一丝不寻常。赐个婚而已,为何非要圣人点头。难道太后还会觉得自己的面子不够大? 皇后的小手指点了点宗顺帝的小手指。准备替他挡上一句:“不如臣妾也来添一句——” “哀家在问圣人!”太后嗓音十分不悦。 宗顺帝拍拍皇后的手,站起来走到殿中,假笑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值得清平县主如此看重?” 沈延扬起幸福又腼腆的笑容,眼眸中尽是温柔:“是京城首富崔家千金,崔礼礼。” 圣人脸上的假笑一僵。 崔家么? 一道慵懒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赐婚之事,自然是要双方在场才行,你说两情相悦,万一人家不这么想呢?” 第102章 一只小小鸟 元阳挑挑耳边的鬓发,摇着手指啧啧道:“我若未记错,七夕那日,你在柳河边,可是遭到崔家小娘子拒绝了呢.” 圣人看向元阳:“竟有此事?” 元阳轻轻“嗯”了一声:“七夕那日,我正好在望江楼。沈家公子当真是痴情,为封了鹤影桥,结果崔家小娘子说她心有所属呢。” 沈延和清平县主冷着眸色齐齐扫向元阳。 元阳这个寡妇怎么还到处晃悠?这种阖家团圆之日,她不是应该独自在府中黯然神伤吗?她自己死了驸马,是巴不得所有女人都跟着她守寡吧?好狠毒的心! “想不到公主寡居多年,还这么热心于男欢女爱之事。”清平县主嘲讽地看向她,“我家延哥儿喜欢便是她的福分,她拒绝也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 话音一落,殿中泛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沈延这相貌、品行、家世,自是挑不出来毛病的。 崔家在京城有些名气,但终究只是个商户,即便世家权贵愿意结亲,也多是家中不肖子或有隐疾的。 近日的风言风语,对崔家小娘子议亲更是不利。这个时候,能嫁进县主府还是做正头娘子,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岂有不愿意的? 不过,有些人家的女儿,为了在婚前笼住丈夫的心,耍些手段也是无伤大雅的。 若说崔家不愿意与县主府结亲,那多半是脑子进水了。 元阳要再说,却被太后打断:“好好一个家宴,哀家赐婚,你一个晚辈出来凑什么热闹?旁人的婚事,你莫要参与。人家愿意不愿意,哀家还能不知道?” 说着,太后扭过头,看向宗顺帝:“圣人,你说呢?” 宗顺帝站在殿中,毫无情绪地看着清平县主。 县马病重,太后说她们找弘方算过了,说是只有崔家小娘子命格可以匹配。这根本说不通,京城之大,天下更大,莫非只有她人合适? 还是说,他们另有所图? 这婚事不能应。 然而,即便自己不答应,看太后的意思,她也是要做主指婚的。 宗顺帝实在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殿内一片寂静,等着圣人或太后开口。 忽地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翠羽的鸟儿,扑棱棱地在殿内转着圈地飞,一会飞高,一会冲低,只想从这令人窒息的大殿中冲出去。 然而,它不过是一只小鸟,找不到飞出去的门路,只得四处撞来撞去,挣脱了几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许是飞累了,又许是放弃了谋求出路,它扑扑翅膀终是落在了大殿上方的屋梁上。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去看它。 县主也不例外。它就在自己头顶上,翠绿莹亮,极是好看。 啪嗒,凉悠悠的白糊糊的一滩落了下来。 正落在县主的鼻梁上。 元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这鸟儿是个通人性的,且这性子正合她意。 旁边的宫娥连忙送上帕子去给县主擦拭。这一弄,反将她脸上的妆容擦得花一斑白一斑。县主怒极,喝道:“谁的鸟?!” 太后也怒了,“查!查出来格杀勿论!” “我——”角落里冒出一个怯生生的童女声。 “谁?!滚出来!”太后耳朵不太好使,分不清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扈如心站了起来,一身紫衣,衬得她的脸蛋又白又润。 她走到了殿中,一一行了礼。 太后嘴唇沉了沉,一脸的不高兴“长乐,你何时养起鸟来了?” 长乐郡主乃是燕王的独女。 这燕王来历也是离奇,先皇在世时,几次遇险,都被时任禁卫统领的扈少毅所救,扈少毅身上大小伤疤共有一百零六处,后多次强敌来犯,扈少毅都屡立战功。 为表忠心,早早交了兵权,又只生了一个独女,先帝感动不已,临终前,叮嘱宗顺帝继位后立扈少毅为异姓王。 区区一个禁卫,都能当王,他的女儿还得封了郡主。 再看看自己的女儿,血统高贵,却身份卑微,还不得昭告天下,太后不由地又愧疚又嫉恨。 “太后,这只鸟不是臣女的。”扈如心轻轻怯怯地道,“方才我看见它在屋里飞,一抬起手,它恰巧落在了我的手上。就像这样——” 说着,她又伸出了手指,指间的金戒指引起了鹦鹉的注意,很快它就飞了下来,落在了她的手上,尖嘴不住地啄着戒指。 这鹦鹉确实漂亮,通身翠绿,没有一点杂色。脑袋圆滚滚的,憨态十足。眼珠透着光,看起来十分伶俐,叫声也婉转。 一只枯竭如柴的手陌然地伸了过来,一把抓住鹦鹉,手指轻轻一拧。 硬生生将那鹦鹉的脖子给拧了下来。 小鹦鹉甚至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鸣叫,连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未曾听见。 头耷拉着,挂在胸前,已无声息。 殿内女眷居多,看到这一幕,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更有胆小的,吓得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手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太后,她刚刚杀了一只小小鸟。 不,是扭断了那只小小鸟的脖子。 那么可爱的一只小鸟,怎么下得了手? “哀家说了,查出来,格杀勿论。”太后将了无生息的鸟儿抛回给了扈如心,面色冷漠得如吸血的厉鬼,“不是你的,你就拿去扔了。只会闯祸的畜生,死了倒干净。” 宗顺帝神色一暗。 太后虽是他生母,可这几年,她越来越暴戾且不可理喻。然而,朝堂之上,她姓之臣为数不少,有些话有些事他暂时还不能做。 即便如此,这婚仍旧不能赐。 扈如心握着鹦鹉的尸体,行了一礼,才又轻声道:“请圣人容臣女带它下去,找一个好地方埋了吧。毕竟是中秋佳节呢.” 这句话提醒了宗顺帝。宗顺帝点点头:“的确,鹦鹉冒犯清平县主,死有余辜,只是它的污秽玷污了清平,又死于殿中,终究有些不吉利。不如,家宴就此作罢,各自回去歇了吧。” 皇后闻言立刻上前来,附和道:“正是,畜生拉的脏东西,掉在头上,清平还是快去洗洗吧。” 殿中众人见状,立刻纷纷起身行礼,说了一些吉祥话,就匆匆离去。 太后原想着趁着这次家宴,定下沈延婚事,再敲定县主的地位,最后逼迫圣人在众人面前亲自赐婚。谁知一件事都没办成,心中不免窝火。 她怒容满面地回到寝宫,气急败坏地让宫娥拉出两个白皮子宫人,将宫人脱光了,一通磋磨,宫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了天亮。 趁着天色未大亮,寝宫的小门一开,四个宫人悄悄抬着两具满是伤痕的尸体出来,尸体用烂席子裹着,滚进了一处荒井之中。 这只鸟……是化身 第103章 别煮成熟饭 宫里的宴会散得早,原以为圣人会临幸严华宫,结果这么一闹,圣人也失了兴致,回御书房批折子。 颜贵妃正好也不用折腾着梳洗。带着扈如心回宫,命宫人们关了宫门,又摒退了左右,姐妹俩在内殿里说话。 “你也太大胆了。”颜贵妃心有余悸地捏捏手指,“那老太婆年轻时可是狠起来连自己孩子都杀的!” 当然,她也没亲眼所见,只是听说当年许太后刚入宫,用药怀了好几胎,每生一个皇子,就进位份,孩子多先天不足,没多久孩子夭折,引得先帝垂怜。后宫就有传言说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扈如心撇撇嘴,有些不屑地道:“表姐你想想,她要真这么厉害,还轮得到我爹当王?先帝封我爹,为的不就是为了制衡许家?” “再是如此,她今日也在殿上亲手杀了一只鸟,不就是杀鸡给猴看。”颜贵妃生性谨慎,耐性极强。这才让她能在圣人身边盛宠多年不衰。 “满大殿都是猴,又不是仅我们一家。”扈如心掰开一颗大石榴,鲜红似血的汁液顺着她的指缝,一点点滴下来…… 她恨恨地道:“也不知这崔家招了哪门子邪气,竟引得沈延非她不可!” 颜贵妃递给她一条帕子,擦了手,又抿着红唇拍拍她肩膀:“我也不知你招了哪门子邪气,非沈延不可?” 扈如心擦干手指,又一颗一颗抠着石榴籽,指尖太过用力,汁液四溅:“我容貌家世智慧,哪一样不及她,偏退了我的画像,上赶着去找个商户之女!我是不会允许她下这一道旨意的!”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奇怪。”颜贵妃捏着一颗枣,若有所思地轻咬了一口。“清平县主是个多在意颜面的人?出了这么多伤风败俗之事,她也忍得下去?” 扈如心抠石榴剥得指尖疼,干脆将石榴一甩,拍拍手:“我总觉得县马有点邪门儿。” “唔……我也觉得今年有些怪异。” “今日县马没来。往年哪次不来露脸?过年时也出来了的。” “崔家还有什么?不就是钱吗?别是哪里出了什么大窟窿,要用崔家的银子来填?”颜贵妃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扈如心算计了一番,微微一勾唇,“表姐,你想法子打听圣人的态度,总不能让这旨意煮成熟饭!” —- 崔家的家宴正酣。 崔礼礼想要借绣使的名义,要到礼部的清单,却被韦不琛无情地拒绝了。 韦不琛喝了些酒,站在院子里,吹吹凉风,酒劲退了一些下去:“崔姑娘的心当真有七窍,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能为你所用。” 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崔礼礼也不生气。反正在看她不顺眼的人的眼里,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韦大人之志恰如这轮皎月,正需要我这样的阴暗之人,才能衬托得出你的高洁。”她淡淡地垂下头,行了一礼,“大人好好赏月吧。” 她转身要走,韦不琛忽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 崔礼礼回过头看看他的手,再抬起眼疑惑地看他。 “你攀附我也好,攀附曹斌也好,或者攀附那个陆家老二,都不如你放下这些心思,踏踏实实做一个洁身自好之人,自会有人为你铺路。” “有人会为我铺路?韦大人说的可是县主吗?”崔礼礼冷笑一声,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反被抓得更紧,正要继续说,却看见春华跑过来。 韦不琛只得放开了她,别过头去。 春华斜着眼瞅瞅韦不琛,在崔礼礼耳边小声说道:“姑娘,陆公子来了,好像是有急事。” “请他进来吧。” 春华应了声,又跑了出去。 崔礼礼看向韦不琛:“我记得第一次见韦大人时,就问过您一个问题。我问大人,直使衙门的案牍库里是否存有我的生庚。大人没有回答。”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是绣使将我的生庚给了县主吧?” 韦不琛心中一沉,不是绣使,就是他,是他亲自交给县主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所以是你们绣使为我铺的路啊。”崔礼礼灿然一笑,笑容消失得很快,“是你们欠我的。” 韦不琛有些怒了,又一把抓住她,忽的听得远处有人谈笑,怕被人发现,只得将她拉回到葡萄架下,高大的身体恰好堵在阴暗之处。 “是我将你挑出来的,”也不知道跟谁赌气,隐藏许久的话,他竟说了出来,“对你这样的人,有那样的出路,已经是你的福分。你还要怎样?” 竟然是他! 想不到,兜兜转转,竟是他将自己推入那火坑的。 崔礼礼的眼眸中尽是恨意,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才道:“韦指挥使曾救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中,想着要怎么还。原来,已经还过了。” 用前世的十八年,用她的命,还过了。 “哟,我好像来得不巧啊。二位花前月下的,这是在私定终身吗?”陆铮的声音凉悠悠地从身后传来,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还有点想加入进来。 “陆大人专程跑一趟,可是有事?”崔礼礼轻轻拨开韦不琛的手,走出葡萄架,“吃过饭了?” 陆铮的目光在她和韦不琛之间徘徊了一阵子,才取出元阳送来的信:“你看看吧。” 借着月光,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只惨然一笑。 收九春楼,退画像,买小倌,宴请元阳,火烧马场,几次险些丧命,讨好指挥使,到头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 命运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再次朝她碾压而来。 崔礼礼抬起头,看向韦不琛的眼神更加森然。 将信拍到他手中:“拜韦指挥使所赐,我这样的人,有您替我铺路,得了这天大的福分,当真应该是感恩戴德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甚至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步给绊倒。 踉踉跄跄地,最终还是摔在地上,小路上的鹅卵石,一颗一颗地凸着,像是地狱中厉鬼的牙齿,撕咬着她的身体。 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抵在石头上,掌心传来的剧痛使她无比清醒。 这条路太难了…… 但她重活一世,又怎能放弃? 一道影子覆盖在她头顶,用脚尖轻轻顶了顶她的腿:“喂,你别是哭了吧?我这人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尤其是漂亮女人。” 崔礼礼抬起头,眼底没有湿意:“你怎么帮?要我用什么还?” 陆铮蹲下来戏谑地看着她:“行啊,还算知道规矩。要不你以身相许吧?” 这一章不太好写。多改了一遍。发晚了,不好意思。 第103章 礼礼的算计 以身相许? 崔礼礼拍拍手站了起来,背挺得笔直,像是在认真思考。 “好啊。”她轻飘飘地应了一句,就赌他是在说笑,“你反正也在我家,要不就把亲给提了。这样,我也不怕赐婚了,当真是一劳永逸呢。” 这. “想不到,你为了帮我,竟到了舍得以身相许的地步。”她又仔细看了看他,似乎在推敲他的动机。 以身相许,不都是相互的吗。 陆铮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我逗你的。”他皱着眉头,不再说笑,“我帮你,这次你不许耍赖,必须帮我。” “你要什么?” 陆铮极认真地道:“下个月谌离来访,礼部要派官船出海迎接,我要上船。” 崔礼礼想也未想就道:“成交。” “你确定行?”他狐疑地看着她,这答应得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提这事,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想不到崔礼礼倒是胜券在握。 “我外祖正好在,我先去求他。” “傅郢在此?”陆铮这才意识到,崔家今晚真是为了韦不琛摆了一台大家宴。 可即便傅郢在,这礼部官船出迎的人员名单,岂会如此简单?前几次礼部的官船上就没有银台司的人。傅郢能为自己开先河? “走吧。陆大人,请随我去见外祖。” 崔礼礼在前面带路,回到园子里。他们几人还围坐着吃酒赏月。 韦不琛的脸色极为难看,见到她带着陆铮来,更是阴沉着脸。 倒是崔万锦见到陆铮,高兴得站起来,支撑在两个家丁的手上,单脚蹦着前来迎接,热情地拉着他的手: “陆大人,那日我就说要请你来,担心你家中有事走不开,想不到您竟拨冗前来,实在是蓬荜生辉。可吃过饭了?一起用一些吧。” “崔老爷的脚不便利,怎敢劳您相迎。”陆铮上前搀扶着他入座,见到傅郢等人,又拱手行了礼。 与韦不琛不同。陆铮到了这桌上,如鱼得水一般,连连敬了傅郢父子三人好几杯酒,还举了一杯敬韦不琛和曹斌:“韦指挥使,曹旗营官,贺二位高升。” 曹斌憨直,直接就干了。韦不琛冷着脸,举起杯应付了一下,还是喝了。 傅郢诧异不已。 崔女婿一家子这是上哪个庙烧的高香?中秋佳节,桌上连只螃蟹都没有,不过堆了一些山珍海味,这么铜臭的家宴,竟请来了韦不琛和曹斌,吃到一半,陆铮也来了。 陆铮虽浪荡,官职也不高,可终究是大将军幼子,又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结交起来自然是有裨益的。 再说,银台司跟绣使两个水火不容的衙门,在崔家同桌吃饭,还能把酒赏月,说出去只怕没人信。 “外祖,”崔礼礼含着笑轻轻地走到傅郢身后,“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郢对这个外孙女有些忌讳。 上次宣平侯府到家中闹事,她拿着九春楼做要挟,他不得不被迫替她出头。后来连带着她母亲也学着拿九春楼来要挟傅家。 他警惕地看着她:“有何事啊?我们正在吃饭,你可要懂规矩。” 崔礼礼拽拽他袖子,撒起娇来:“外祖,就几句话。” 傅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装得很熟的样子。可明明从小到大就没说过几句话。 陆铮举起杯子又敬了傅旭、傅平二人一杯酒,叹道:“看样子,崔姑娘当真是傅大人的掌中明珠啊。” 傅郢碍于这“明珠”的情面,只得站起来,与崔礼礼到一旁说话。 “说罢,何事?” “外祖,我们谈个生意如何?” 傅郢摆摆手:“不谈。” “外祖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同时请来韦大人和陆大人的吗?” 想,但是不想付出代价。傅郢看着她,知道她心里有一海的算计。他与这二人同朝为官,难道还要靠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成? 就算绣使监察百官皇亲,银台司誊录天下案牍,两个衙门皆直达天听,可自己好歹是礼部侍郎,就算不熟,凡事留几分薄面,也是官场的规矩。 见他犹豫,崔礼礼笑道:“外祖可是想将三姑娘的画像赠与韦大人?可韦大人从不收画像,这当朝新贵,就在眼前,却不可得,着实让人着急啊。” 她当真是个人精!傅郢闻言不由地又重新审视起这外孙女儿来:“说罢,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孙女可以为外祖做到两件事,换外祖做两件简单的事。” “说说看。” “外祖不妨将画像交给我,我替三姑娘送过去,换礼部官船的一个名额送给陆执笔。”崔礼礼说得胸有成竹,还奉劝了一句,“外祖,其实你送名额给陆执笔,是你卖了一个人情给他,又不是我。” 傅郢思索了一阵子,又质疑起来:“你如何能左右韦指挥使?” “外祖倒也不用怀疑,我可以先送画像,您再安排陆大人上船。” 这么放心?莫非还有后手?反正傅旭今日来时,就带着三姑娘的画像,让她做了再说,并不吃亏。 “第二件事呢?” “韦指挥使眼高于顶,洁身自持,寻常姑娘自是近不得身,孙女可以安排三姑娘与韦指挥使相见,看画像哪有看人好呢?” 果然留了后手。画像收不收没有人知道,可愿意出来见面,那就完全不同。傅郢抚着胡须,问道:“条件。” “孙女要礼部前一次出访谌离的礼品清单。” 他皱着眉,问她:“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前些日子去樊城,听说不少南北铺子都仿着上次的礼品清单做的,孙女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货可以仿制售卖。” 倒也说得过去。 傅郢的目光落到韦不琛的身上,这人沉稳,不党不群,又不贪不嗔,将来必成大事,若能结亲,自然是极好的。 再说安排人手和清单之事,也确实不难. 韦不琛感受到这目光。他抬起头,看见崔礼礼正一脸算计的样子,跟傅郢说着什么。 刚才宫中传来的信,他看了。 是沈延在中秋家宴上,求娶崔礼礼,太后和圣人准备赐婚。 这是值得庆贺之事。 她的生庚是他亲自从生死档中寻来交给县主的。 也是他安排拾叶进的崔家。拾叶奋力拼命进内院,为的就是要随着崔礼礼嫁入县主府,安插线人到县主府内院,方便绣使监察。 可看到“赐婚”二字时,他的心口大痛。像是多年驮负在身上的硬壳突然裂开,还拉扯着血肉一般。 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这种明白,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当绣使,本就可耻。但他至少还维持着韦家家训,做个清白持正的绣使。哪怕是做了一些脏活,他也能独善其身。 可是她是什么人?养小倌、与男子调笑、毫无妇德、男女之事于她就是算计人心的工具,他怎么可以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哪怕有一丝,也是耻辱。 韦不琛坐在那里,神情变幻莫测,似怒非怒地想着。直到大家都站起来告辞,他才暂时放下对自我的谴责。 傅氏自是想要崔礼礼去送韦不琛,连忙使了眼色让崔万锦拉住陆铮,别让他去搅和好事。 崔礼礼让春华带着贺礼随着一起,将曹斌和韦不琛送到马前。 “曹使者,我备了一份小礼,为的是恭贺你当上旗营官。”崔礼礼取来从点珍阁买的金丝罗盘。 曹斌自是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好意思:“我送崔姑娘的礼,你不收,反倒送我礼物。” “不过是小物件,将来您出门在外办事,总是用得着的。” 崔礼礼又命春华捧起一个大盒子,提着笑,走向韦不琛。 第104章 他收了画像 崔礼礼带着春华捧着一个大锦盒,走到韦不琛面前。 “韦指挥使,那日我去点珍阁,看到一个极好的马鞍,想着您常年骑马,自是用得着的。便买来送给您,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韦不琛做出极嫌恶的表情:“我不需要。” 崔礼礼捏了捏马鞍上的兽皮,神情格外真诚,就仿佛葡萄架下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般:“您试试,当真舒适。我们崔家是卖马出身,对马具颇有些心得。” “不用了。”他翻身上马,扬鞭要走。 不料崔礼礼素手一抬,抓住了缰绳。 “放开。”韦不琛冷冷地道。 “还有一物,要赠与韦指挥使。” 她从盒子里取出一轴画像:“好马配好鞍,郎才配女貌,我外祖托我将此画赠与指挥使。” 韦不琛身形高大,生得也英武,一脸刚直不阿的正义,听得这话,胸口一滞。 她身上的藕色轻罗百合裙,在月色之下迷蒙得如同裹着一层白雾。她正仰着头看着他,眼神干净而纯粹,单纯得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樱粉的唇一启,没有甜言蜜语,而是最伤人的话。 “感谢韦指挥使替我铺路呢。”她说得很诚恳,“如此我就有个好去处了。” 席间她与傅郢说话,傅郢就一直盯着他,现在想来,就是在用此事算计她要的礼部清单。 嫁娶大事,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韦不琛声音如千年寒潭,眉宇之间密布着欲倾盆而泄的滚滚怒云,手掐紧了缰绳,点了点那画轴的轴头,嘲讽着:“你拿我去交换礼部清单?” “指挥使可是不愿?收了画像,又不意味着就要娶她了,不过是还我一个人情啊。”崔礼礼轻描淡写地笑着,“毕竟等圣人赐婚了,我可是一辈子呢。” 她在赌。 这样一个把正义、道德、礼教和清白作为人生信条的人,会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有一丝的反悔。 这世间,最难熬的不是清醒,也不是混沌。而是清醒地活在混沌之中。 若韦不琛是个良心泯灭之人,那这样的话,自是无甚效用的。 她赌的是他还有几分良知和是非。 韦不琛看看捧着画轴的那双白净的手,想起定县马场外,她坐在繁星下,送给自己草虫子时,手也是这么捧着,心中不免大痛。 这疼痛之中,有几分羞耻、有几分愤怒、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无奈。 大手一张,卷走了画像。 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姑娘,您这是得罪指挥使了吧?”春华察觉出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息。 崔礼礼望着远去的马匹,释然一笑。 他都能拿她的婚姻之事做交换的筹码,她为何不能。 傅郢等人远远地看着这头的动静,见韦不琛果然收了画像,不由地心中称奇。 人群中只有一人高兴不起来。 那就是傅氏。 她紧紧张张地张罗了一个多月的家宴,竟变成这样。倒为了傅家做了嫁衣裳。 她气得连招呼也没有打,扭身就回了屋。 傅郢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这个外孙女:“想不到韦指挥使竟真的收下了。你说了什么?” “他欠我人情,自是要还的。”崔礼礼说得漫不经心,“外祖,你家三姑娘能否与韦指挥使吃上一顿饭,就全看您的了。” 能让指挥使欠人情,那多半是欠的男女之情了。那她替陆铮开口,莫非也是欠的男女之情? 太乱了。 傅郢没有继续深究,情爱这种东西对于官场中人来说,不值得深究。 他走向陆铮:“陆执笔,不知下个月可有兴趣随船去谌离走上一走?” 陆铮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崔礼礼拿捏韦不琛他不意外,他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也能拿捏了傅郢: “陆某自是愿意的,只是之前没有银台司随船的惯例,圣人那里恐未必会同意。” “这个自有老夫去说。年轻人嘛,多出去看看总是好的。”傅郢意味深长地看了崔礼礼一眼,带着傅延傅平二子上了轿子。 没过几日,京城坊间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县马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 至于是什么病,大夫们也说不清。总之,县马的病已药石枉然。 沈延是个孝子,便想着要娶一个八字相合的女子,看看是否能够冲冲喜,改改命。 清平县主在府中大发雷霆,手指气得发颤,将府中内院外院的丫头仆妇小厮护院全召集在一起,跪在院中:“说!是谁传出去的?!” 下人们跪了一地,尽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你们不说是吧?”清平县主眉间豆大的痣跳得老高,“我倒是有法子让你们说!” 她取出一条鞭子,放入杨嬷嬷手中:“你去打,打到他们认为止!” “是!”杨嬷嬷精瘦的白脸,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扬起鞭子率先朝着平日里最不顺眼的几个丫头仆妇抽了下去。 丫头仆妇们痛得一通吱哇乱叫,却不敢承认。本来就没做过的事,如何承认?再说,真要是承认了,只怕死得更惨。 “住手!”屋内有人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 县主一抬手,让杨嬷嬷停了下来。转过身去迎。 是县马。两个小厮架着县马从里屋出来。沉疴重疾,让他的脸上看不出血色,也看不出年岁。 苍白的额头上,零零星星挂着几缕头发。骨头皮肉都没剩几两了,披在身上的墨狐大氅像是用棍子支棱着。 只走了这几步,他都喘不过气来,腿虚浮无力地筛着糠。一个小厮立马弓身趴着,让他坐在背上。 “清平,你少造些孽吧。”县马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么久了,都没传出去,怎么可能是他们传的?” 一句话点醒了清平县主。 正是这个道理。这些下人的生死契约都在自己手上,量他们也不敢出去胡说。可有些人就未必了。 她的眸光一闪,看样子还是宫里那位。只有他知道县马病重的消息。 “夫君,”她柔和的嗓音,与方才喊打喊杀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拢了拢县马身上的大氅,“你怎么出来了?仔细伤风。” “不如,就算了。人各有命。不过是吊着半条命而已。迟早的事。”县马冰凉的手,拍拍清平县主的手。 清平县主收回手,转过身淡淡地道: “县马怎么糊涂了,我寻这冲喜之人,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延哥儿。左丘淳从来就看我不顺眼,太后终有要走的一日,她走了,他势必要对我动手的。到那时,我们延哥儿又有谁来庇佑?” 天底下,也就她敢直呼宗顺帝的名讳了。 “可崔家,不过是个商户,再有些银子,圣人也不会忌惮什么的。”县马又咳喘起来。 县主扭过头来,冷眼看着垫在县马屁股底下的小厮:“谁说的?我要她,自是有我的道理。” 第105章 高慧儿治病 傅氏听了县马病重的消息,好半晌都没缓过劲来。 她坐在窗户边的藤椅下,林妈妈抱着攒金福禄寿软枕来,垫在她腰后。又端来一个杌子坐在傅氏脚边,两人配合着缠着丝线。 “我说他们怎么铁了心呢,原来是想着拿我家礼礼去冲喜啊。” “之前都笑话这泼天富贵被咱们姑娘给折腾没了,现在又觉得咱们姑娘脑子灵醒,没有被套进去。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事情呀,总要过一过才能下定论呢。” “我总觉得这事邪门得慌。”傅氏抓着线头,在手上绕了几圈,又停下来蹙着眉,“你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家礼礼的生庚的呢?京城那么大,贵女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娶来冲喜的?” 林妈妈说不出来,只得道:“夫人莫要多思多想,省得伤神伤身。凡事有老爷和姑娘在呢。您也大可放心了。” 门边来了个丫头道:“夫人,老爷回来了,正四处寻姑娘呢。” “礼礼不是在她房里吗?” “奴去寻了,姑娘不在。春华和拾叶都不在。” 那就是又跑出去了。 林妈妈担心傅氏又生气,对着丫头挥挥手,示意退下去。 傅氏叹了一口气,又抓着线团子绕了起来:“我哪里敢放心,这两父女就没有一个着家的。眼看着还有三个月就十七了,连个上门议亲的都没有。” 说到这,她愈发埋怨起来:“好好一个家宴,他非带着自己家的来凑热闹。我嫁人二十年都没来过,当真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林妈妈知道她指的是傅郢。那日夜宴,什么都安排得极好,哪知傅郢横插一杠子,让姑娘替他家旭哥儿的三姑娘递画像,都说亲疏有别,这也“别”得太厉害了些。 “你说,这韦指挥使是个什么路数?不是说不收画像吗?怎么三姑娘的画像,他又收了?”傅氏百思不得其解。 傅郢的礼部侍郎的身份,说贵也贵,可京城是一把芝麻落地都能沾上权贵的地界,这身份也算不得什么。 崔万锦瘸着腿走了进来:“礼礼去了何处?方才岳丈大人差人来,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问礼礼何时安排三姑娘跟韦指挥使见面。” 傅氏一听,急得站了起来,身上的线篓子掉在地上,线团滚了一地。 “还要安排见面?礼礼她是个傻子吗?”当真是为了他人做嫁衣了! 林妈妈弯着腰捡起线团子,宽慰起傅氏来:“夫人,老奴倒觉得是个好事。” “为何?” “旭哥儿的三姑娘,您是见过的”林妈妈的言下之意很明朗。长成那样,跟崔礼礼是没法子比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傅氏轻叹:“只怕这韦指挥使也看门楣啊。”可转念一想,若真看门楣,来崔家赴什么宴呢,直接去傅家不就行了? 旋即又对崔万锦说道:“你差人去九春楼寻她吧。她多半在那里。” 知女莫若母。 崔礼礼的确在九春楼。 今日是户部高主事送高慧儿到九春楼的日子。 因担心擅自送三姑娘画像的事被傅氏逮着说教,她早早地就溜出来,进了九春楼。 “吴掌柜可安排好了?” “人都在后院呢。东家请随我来。” 吴掌柜请了师父,正在后院教新来的小倌们习字。 崔礼礼带着春华、拾叶进去,恰看见院内阳光点点,秋风习习,小倌们眉目如画,沉静如水地坐在树下,素衣墨发,苍纸玄字。 这景象,哪个女子见了还记得起陆铮来? 她站在小倌的身后,看着他们练字,一转头,发现拾叶也在看。崔礼礼笑道:“拾叶,你不妨也跟着学学字吧。” 拾叶后退两步:“奴是护卫,不用习字。” 在营子里学习做线人时,学过认字写字。只是学得粗浅,只要认得会写就可以了。 他想学,想像韦指挥使那样写一手铁笔银钩,可哪有那样的机会?就算有,也要有自知之明。毕竟他只是个护卫。 “护卫也要学,你长得人模人样的,那个字跟狗刨猫挠似的,拿出来丢人,”崔礼礼上前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往里走,寻了一张空桌子,按着他坐下:“这几日左右无事,你就日日来习字读书。” 拾叶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听见崔礼礼警告地“嗯”了一声。只得又乖乖坐下,练起字来。 没过多久,暗门那边有了动静。高主事带着慧娘来了。 崔礼礼带着春华躲去了二楼,让吴掌柜带着高慧儿去后院。 “父亲,这是何处?”高慧儿半醒半懵地看着满院子的漂亮男子。 “爹给你找了一个私塾,学几日字。” “我相公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高慧儿仍以陆夫人自居,她垂下头,又扫了一眼小倌,“再说这都是男子,我总要避避嫌才是。” 高主事“哎呀”了一声,推了她一把:“不就是他让你来的吗?他都允了,你还顾忌什么?” “我不去,我不去。”高慧反而愈发警惕,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吴掌柜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几个小倌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高慧儿深深行了一礼:“高同窗可是来晚了,快些入座一同习字吧。” 那几个少年,一身素白的深衣,头发挽起,眉目恬淡如秋月春雨,嗓音清朗如夏夜清风。 恰巧深秋的暖阳拨开云雾撒下来,穿过树枝,斑驳地落在他们的肩头。 高慧儿愣了愣,喃喃地道:“真好看” 少年们朝她伸出了手:“来,一同习字。今日先生让练赵孟頫的《道德经》,字数不少,可要抓紧些。” “道德经有五千多字,今日怎么写得完?”她下意识地问。赵孟頫的楷书当称一绝,只是临摹并不容易。 少年们微笑着看她: “还有明日啊,” “明日之后,还有后日。写完了才可以。” “同窗学过《道德经》,可知道‘和其光同其尘’是何意?” 她着魔似地点点头,想要上去解释,足尖朝前挪了一小步,又回过头来:“相公他真同意了?” 高主事眼睛有些涩,眨眨眼,微微哽咽着点头:“真同意了,爹不会骗你的,去吧。” 高慧儿迈了一步,又迈一步,再回过头来,单纯地笑着:“爹,您去忙吧,散学时,记得让相公来接我。” 高主事“哎”了一声。转过身,用袖子擦擦眼角,退出小院上了二楼。 崔礼礼正好煮了茶:“高主事,坐下来喝一盏茶。令嫒走出这一步,可喜可贺。” “多谢崔姑娘这一番安排。”高主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又踌躇地道:“上次崔姑娘问高某的账簿” “高主事,”崔礼礼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又不是做一锤子生意。我帮助高姑娘,不过是心疼她,可怜您的父母心。有没有效,还未可知,也只是斗胆一试罢了。” 高主事点点头: “崔姑娘是个爽快人。高某也不妨说句敞亮话。瓷器局的账簿,高某去寻了,却没有寻到。” 按理说,每年分例的银子,那是早早在前一年就定下的,汇钉于一册,这突然支的银子,单独归拢在另一个账簿。礼部支银子也好,瓷器局支银子也好,都有圣人批示,再归档在户部。 高主事记得是有的,也亲眼看见过,崔礼礼托他去查,竟没有查到。 预告,下1-2章不可错过 第106章 奴就是谢礼 “账簿丢失,您也不急?”崔礼礼见高主事说起此事并不在意。 “这笔银子少,没有账簿是常有之事。”高主事说得隐晦,圣人支钱,数额又不大,户部在做账时,就会划到其他账目底下,匿了,从而无所查。 崔礼礼缓了一缓才明白过来。只是如此一来,底耶散的瓶子就更难查了。 “不知崔姑娘查这笔银子是何用意?” “我爹前些日子去北边关了几家铺子,多出来些南北香料,就想找个宫里的款式做瓶子,卖得好一些。可问过瓷器局,说我看上的那款没了。若要定做,价格就高,我不信邪,才想问问此事。” 高主事闻言笑道:“这有何难,慧娘她娘舅就在瓷器局做主簿,我给姑娘写封信,直接去寻他不是更快?” “如此便多谢了。” 崔礼礼得了信,收在怀中,又喝了一盏茶,吴掌柜来敲敲门,将她请到门外,才到:“林从官从暗门来了。您看带他到哪里好?” “就在暗门候着吧,别出来了。” 林从官。 就是如柏。 前几日托陆铮给他带了消息,可巧今日就来了。 暗门里有一处可以歇脚的桌椅,崔礼礼进去时,林如柏正坐在椅子上出神。 他没有穿从官的衣裳,而是穿了一件松烟色的织锦长袍。 “林从官。”崔礼礼行了一个礼。 “东家折煞奴了。”林如柏慌忙站起来,拉着她不让她行礼。 从官不过是个名头,谁都知道,公主府中的从官就是面首。 一个月未见,他又长高了些,成熟了些。 崔礼礼笑道:“当了一个多月的从官了,怎么还改不了口?” 林如柏垂下头:“奴从不曾变过。” “公主待你可好?”她捏捏如柏的胳膊,壮实了不少,看来,这个月没少撑啊。 “还好,就是管得严一些,”如柏垂下头,“管事嬷嬷说奴出门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公主府管得真严。 毕竟是面首,放在寻常人家,就算是个侍妾、通房,自然是要受着约束、看人脸色的。 “你娘那事,可有眉目了?” 如柏的娘曾是司织局的绣女,因用了宫中废布做绣品卖了换钱,被人查出来杀了头。如柏一直想要为他娘亲寻个清白,这才甘愿进公主府做了面首。 如柏摇摇头,眼神有些哀伤:“奴进不了宫,也问过公主,公主说司织局换了好几拨人,不好再寻。再说奴的娘亲死了七八年了,谁还愿意替一个绣女劳那个功夫?” 崔礼礼拍拍他的手:“你也莫要过于执着,有些事,可能就是命,躲不过。” 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如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奴听公主说您被赐婚的事了。公主说陆二公子在替您想法子。” “你替我谢谢公主,中秋那夜能替我说那么一句话,这恩情,礼礼没齿难忘。”说着,崔礼礼取出从点珍阁买来的洒金丸,“这东西原是备着给你做礼物的,可公主这恩情吧,你得替我表示一下.” 林如柏从暗门里出来,心砰砰直跳。 手中的这一盒洒金丸,是什么用处,东家跟他说得很明白。 东家说是感谢,其实,他明白,这是在助他承宠。 进公主府的这一个月,元阳公主对他并不是太热情。府中面首不少,各种花样也玩得多。他也需要有一技之长,才能留住公主的心。 他快步上了轿子,帘子一放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挑出苏合香味的,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那药竟是湖蓝色的。 他捏着药丸,嗅了嗅,果然有奇香,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只觉得蓝色的小药丸,顺着嗓子滑入腹中,很快就与身体融为了一体。 轿子吱吱呀呀进了公主府的小侧门。 轿夫掀开帘子,管事嬷嬷一脸整肃地审视着他:“林从官回来得倒也及时,只是不知可有夹带?” 糟了!这个嬷嬷是王从官的人。 王从官仗着进公主府最早,又有些“独门秘技”,在公主面前能说得上话,府中不少嬷嬷都会听他指使。 进府这一个多月,时常被他暗中下绊子,出了好几次丑。如柏捏紧了手中的木盒,这个东西绝不能被收走。 管事嬷嬷见他神色紧张,嘴角一提,给旁边的人一个眼色,几名粗壮的护院上来将他从轿子里架出来,按在地上,从头到脚地搜了一通,见到他死死攥着盒子,一个护院踩着他的手,三两下就将盒子抢了过去。 “把它还给我!”如柏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那是我的东西!” “笑话!”王从官从远处溜达着过来,“公主府禁止夹带,你难道不知?” 王从官生得极好,眼角带着一颗泪痣,惹人怜爱。 他拿过那木盒,打开看了看,是香丸,以为是催情助兴用的迷香,唇角一勾,冷笑道:“上不了台面的家伙,从小倌楼子里出来的,果然就只知道这下三滥的玩意儿。” 话音一落,他打开几个瓶子,通通撒到地上,又用脚碾了碾。 如柏气急,猛地站起身,挣脱了钳制,扑了过去。好在香丸细小,泥地松软,脚一踩,只是将香丸嵌在了泥土里。 他忙着捡药,手却被狠狠踩住,修长的手指顿时没了血色。 王从官脚下用着力,冷笑着:“公主说你有一双巧手,伺候得极好,我倒要看看断了还能不能伺候。” 如柏吃痛,大喊了一声,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挥了过去,打在王从官的下腹部,二人扭打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闹得如此大,有人去禀报了元阳。 “住手!还不将人拉开?”元阳冷声说道。 王从官扑了过来,拉着公主的手往他小腹上按:“他溜回了九春楼那等脏地方,带了好些不堪言说的物件回来,管事嬷嬷说不许夹带,他死活不肯松手,奴不过是路过说句公道话,他还打伤了奴,奴这一伤,还怎么伺候您” 这一次,元阳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他调笑,而是淡淡抽回手:“既然伤着了,就休息些时日再伺候吧。” 她走到如柏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用受伤的手哆嗦着将满地的药丸一颗一颗捡起。 “捡完了?” 如柏点点头站起来,衣裳被扯破了,头发也乱着,手中的木盒散了架,红肿的手捧着几个药瓶。 “你也是,东西丢了就丢了,干什么去捡。” “是东家给您的谢礼。说多谢您替她说话,她没齿难忘。” 如柏一张嘴,一股奇幻的香气从腹中升腾出来。 元阳眼眸渐渐转深,轻轻一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王从官也被人拖了下去。 “哦?”元阳慢慢靠近他,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划过他受伤的手,“什么样的谢礼,这么香。” 如柏一阵颤栗:“奴奴就是谢礼。” 第108章 天神下凡来 陆铮得了元阳的消息,到九春楼来寻崔礼礼。 见高慧儿在后院与小倌们习字,生怕她瞧见了自己,又生扑过来,连忙退回到门外,正巧遇到跟着上课的拾叶。 “你一个护卫,不跟着主人,倒在这儿学起字来?”陆铮觉得崔礼礼对他实在太过纵容了。 吴掌柜有些过意不去,替拾叶说了句公道话:“拾叶是要跟的,只是东家说要请人吃饭,不用他跟着。” 又请人吃饭。 “请谁?去哪吃?”陆铮不自然地问。 “东家没说。” 好吧,当他没问。 走出九春楼,松间骑着马来,笑道,“公子,方才崔家定了马场,下月就将马引来。” 陆铮点点头:“此事你要多盯着些。” 话音未落,临竹也骑马从街的另一头奔来,手里扬着一份公文,面露喜色:“恭喜公子,礼部名单来了,有您的名字。” 陆铮一喜,忙拿着公文来看。果然有“银台司,陆铮”的字样。 最近事情顺得出奇。 先是放出县马病危的风声,崔家也租下马场,接着就有长乐郡主要求改冲喜的生庚,现在他又入了出海的名单。 一环接一环地,都有了好消息。 陆铮不免心情大好。 “刚才宫里来人,圣人诏公子进宫。”临竹道,“公子可别迟了。” “你怎么不早说。”陆铮翻身上马奔出好几百米,又勒住马,“松间,你去寻她,就说我有话找她说。” 松间眨眨眼,又挠挠头:“公子说的是谁?” 临竹用力一拍他的马,马儿一跳,松间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我都知道是谁了,你还不知道。蠢!” 松间恍然大悟:“可奴不知道她在哪儿啊!” 陆铮扬声道:“京城的食肆就这么几家,你总能寻到的!” 几家?明明是几十家啊。这要找到何时去? —— 陆铮进了名单的事,傅郢早就让崔万锦知会了崔礼礼。让她早些兑现承诺,带着三姑娘与韦不琛相上一面。 这个局不好组。崔礼礼知道。 当时跟傅郢提条件时,刻意用吃饭的事勾着先将陆铮的事办了。万一韦不琛不愿意出面吃饭,大不了就是没有礼部的清单而已。 然而这个承诺再难,也是要试一试的。 她先去找了曹斌,曹斌说韦大人晚上都不怎么吃饭。 “要不我就在这儿候着?” 曹斌摇摇头:近日绣使在审叛贼,牵扯了几个官员,一并都抓了,关在绣衣直使的大牢里。一审犯人,就不知道何时才能从直使衙门里出来。 郭久听见崔礼礼在门口,便偷偷跑出来问:“崔姑娘可是有事?” “我想请韦大人吃个便饭,听说他不方便?” “方便!”郭久想着这几日韦不琛怒气冲天,估摸着与县主求赐婚有关,决定越俎代庖,“这样,你去他家附近的汤饼铺子候着,我保证一个时辰之内,把他送过去。你就说巧遇。” 崔礼礼觉得这样不失为一个法子,总好过强拉着人来吃饭。 到时候她就找个借口站远一些,让他俩说说话,礼部清单不就到手了? 她让春华去傅府将三姑娘带来,她先去汤饼铺子等着。 傅府一听此事,给三姑娘认真装扮起来。 三姑娘还没到,韦不琛先到了。 这几日抓了不少,官眷也在其中,男男女女的,血淋淋地挂在地牢里,他没有什么胃口,原想着不吃了,可看到她坐在铺子里,他又迈不开脚步。 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你找我有事?” “呀,韦指挥使,真是巧呢。”崔礼礼惊喜得十分真诚。 他取了一双筷子,不咸不淡地问:“画像我也收了,你还要怎样?” “真是凑巧,我就是约了人吃汤饼,她去取东西了。” “那个三姑娘?” 崔礼礼一愣,只得实话实说:“是。” 韦不琛面色一沉,将筷子一扔,站了起来:“失陪。” “韦指挥使——”崔礼礼追了上去,正要说话,三姑娘就到了。 “表姐。”三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揪着帕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穿戴得极为整齐,甚至有些隆重。 “这位是”她含羞带怯地看向韦不琛,明知故问。他长得真好看,还带着英气。 韦不琛冷笑道:“不知道我是谁?我下午刚切了两个人的手指,剥了一个官眷的头皮,还有绞了一个女人的舌头,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三姑娘吓得抓着帕子就哭起来。 呜呜呜,祖父和爹爹都没跟她说过,这个人这么可怕啊。 崔礼礼只得让春华带着三姑娘进汤饼铺子去喝口茶压压惊。 “韦指挥使何必吓她,闺阁女儿经不起这样的惊吓的。” 韦不琛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崔礼礼,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崔礼礼一愣,旋即又被三姑娘嚎啕的哭声吸引了过去,她只得进屋去替三姑娘擦泪,又哄了一阵,再一抬头,门外已经没了韦不琛的身影。 三姑娘仍旧啼哭不止,抽抽搭搭地说今晚必然是要做噩梦了,明日还要去偃建寺烧香,请个辟邪驱鬼的符回来。 “表姐,你为何不怕?”三姑娘眼睛都哭肿了。 崔礼礼道:“那些事是他做的,又不是我做的,我怕什么?该怕的是他。” “可是他会杀人啊”三姑娘哭得更凶了,甚至打起嗝来。 哭声炸得崔礼礼一阵头疼。 外祖怎么会觉得三姑娘能嫁给绣使? 想了一想,就明白了,在他们眼里,婚娶不过是个手段。三姑娘怕与不怕也无关痛痒。韦不琛若想要与权贵结交,娶人女儿是最直接的路。 “咦?哪家的姑娘,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三姑娘正哭得起劲,听见有人说话,一抬头,看见一个俊美的男子,抄着手,靠在铺子门前。 那男子穿着一身皂白的窄袖锦袍,明明是黑夜,他却像是天神下凡一般,浑身泛着光芒,眼睛里闪着璀璨的星辰,薄唇边还带着几分暖人心脾的笑意。 “嗝——” 眼泪还挂在脸上,三姑娘却突然忘了哭,只打了一个哭嗝。 这个就比刚才那个看着好多啦。她想,今晚应该不会做噩梦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崔礼礼怪道。 “我找你有事。”陆铮径直坐下了,又对三姑娘笑了笑,“你看,你不哭就好看多了。” 三姑娘耳垂边泛起可疑的红晕,擦擦眼泪问崔礼礼:“这位是” 崔礼礼笑着:“银台司陆执笔。” “这位可是傅家三姑娘?”京城第一纨绔对京城女子如数家珍。 “正是。”他居然知道自己……三姑娘垂下头。 见她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陆铮只好指了指天:“天色也不早了,三姑娘怎么还不回去?” 三姑娘脸色一僵。总不能说是来相看的吧? 崔礼礼只得道:“我约表妹吃汤饼,这就回去了。” 陆铮挑着眉看崔礼礼:“你莫要带坏了大家闺秀,这么晚还在外面吃汤饼。人家回去会被责罚的。” 三姑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差点碰翻碗筷:“正是,我这就回去了。” 赶人赶得太直白了吧? 崔礼礼白了他一眼:“大家闺秀回家恐不安全,陆执笔不如亲自护送一下?” 第110章 眼盲但心亮 崔礼礼肯定自己没有认错。 离开樊城那一日,熟药所到了一批化名为回春膏的底耶散。 乌扎里去取药,车里伸出一双白得吓人的手来,中指指甲旁有一颗黑痣。 就是这双手。 崔礼礼看向拾叶,拾叶微微颔首。 待那人吃完面,付了一个铜板,颤颤巍巍地往街头走去。 拾叶悄声跟了上去。 “姑娘,我们怎么办?”春华悄声问道。 “回家。”拾叶不在,她可不要冒险。 美丽又富贵的小命最重要。 回到家,拾叶一夜未归,直至天大亮了才回来复命。 崔礼礼坐在床榻上整宿不曾合眼,听见他回来了,披上一件长袍站在门边候着。 拾叶一来,她连忙拉着他看:“我担心你出事。你没事就好。” “奴没事,昨晚那个人回了宣沟巷。奴看他似是犯了瘾,就等着看有没有人来给他送药,一直到天亮都没有。这才回来了。” “宣沟巷?还在那里?” “是,就是奴最早跟着去的那个房子。” 这帮人真把那里当了老巢。也难怪,底耶散腥味重,藏在鱼虾市场不容易被发现。加上之前在那里抓了十七公子,谁会想到再回过头去查那个房子呢? 崔礼礼拢着长袍,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十七公子死了宣平侯府始终不曾发丧,是不是宣平侯府还想着对付崔家? 刑部始终不曾定案,究竟是何缘由? 绣使和银台司都有熟悉的人可以打听,唯独刑部没有。 “拾叶,你这几日就一直去盯着宣沟巷。尤其是那个人去了哪里,见了谁,你想法子记下来。” “是。” 崔礼礼又叫来春华,两人梳洗了一番,带上高主事给的那封信去了瓷器局。 高慧儿的娘舅姓赖名勤,在瓷器局做主簿。 到了瓷器局一问赖主簿,小吏们都围过来打量起这个漂亮的姑娘:“你找他有何事啊?” 想不到赖主簿的艳福还不浅呢,这小姑娘一身刺绣锦裙,穿戴都是极好的金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居然来寻赖主簿,着实暴殄天物啦。 春华站了出来,挡住视线:“我们有公事。” 小吏们吃吃笑起来,小姑娘还能有什么公事? “能见还是不能见?说句话!”春华一瞪眼,小吏立马抬手指着角落的小门:“赖主簿在那里。” 小门一打开,屋子不大,灯光昏黄,堆成山的账簿几乎将那个人淹没。 崔礼礼踮起脚,探着头去看,有个人正埋着头奋笔疾书。 “赖主簿?” “赖主簿?” 唤了两声没人理。 春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失火啦!” 赖主簿蹭地一下站起来,抱着账簿就要往外跑。春华叉着腰,往门口一站,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仆俩都没想到,他竟是个年轻人。 高慧儿都多大了,她的娘舅怎么才二十出头? 长得说不上俊秀,但干干净净的脸,倒也看着不讨厌。 崔礼礼取出信来,递过去:“赖主簿,是高主事让我们来的。” 赖主簿“哦”了一声,将信凑到眼跟前,读了一遍,抬起头,两个模糊的人影,脸看不太清,便冲着春华道:“你要问什么?” 敢情他眼神不好啊。 崔礼礼取出陆铮在竹屋里给她的空瓷瓶,上前一步道:“赖主簿,我们想请您看看,这个瓶子烧下来,要多少银子?” 赖主簿接过瓶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察镜嵌在眼眶上,仔细端详着青瓷瓶。 “这是我们徽庆十五年为熟药所定制的瓷瓶,多少银子都烧不了。” 徽庆十五年,不就是两年前替长公主烧的那一批? 崔礼礼吃惊地看着他,不是说宫里存的样瓶都摔了,瓷片也没了,他是怎么分辨的?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瓷器局干了六年,自然认得。”赖主簿将瓶子退了回来。 崔礼礼又取出从熟药局买来的装太白七星霜的瓷瓶:“赖主簿,我在熟药局买药,也是这个瓶子。明明一直在烧制,为何不能定?” 赖勤接过七星霜的瓶子,看了看:“不一样。这个是我们现在还在为熟药所烧的药瓶。” “我怎么看着是一样的呢?”春华狐疑地看着他,“您别是为了要捞好处,故意说不同吧?” 赖勤听了有些来气。站起来,去柜子里翻箱倒柜地取了十来个白瓷瓶来,看也不看,依次摆在桌上:“徽庆二年、四年、五年、八年、九年,十一年,十二年,十四年.你们分不清,我分得清。不信,你看看瓶底的字,我可有说错?” 春华将信将疑地拿起瓶子来,瓶底刻字果然对得上。 当真是奇人! 崔礼礼道:“这么说,若没有刻字,我们是没法分辨的,但您可以。” “正是!”赖勤有些骄傲。虽然眼神不好,看东西需借助察镜,但瓷器这东西,他摸都能摸出年份来。 “为何徽庆十五年的这个烧不了了?” “因为里面加了牛骨骨粉,圣人说了,民间不许用牛骨烧瓷。” 崔礼礼笑道:“这个看起来似乎亮一些,原来如此。你们烧了多少,还有剩的吗?剩下的我们都包了。价格你们开。” 赖勤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瞪大了迷糊的眼睛:“怎么可能留给你们?这可是为长公主定制的,一共烧了九千九百只,尽数给了熟药所,送去谌离了!” “还有零有整的。”春华嗤笑道,“难道就不许烧坏了、摔破了?多烧的,莫非你自己留着了?” 赖勤一拍桌子,冲着崔礼礼喊:“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喊错人了,是我说的。”春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高的人?怎么还来挑刺呢?”赖勤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春华的手,拽到书架前,翻出一本账簿,勾着头仔细翻了账:“你自己看!当时残次的一批,都是宫里来人看着销毁的。” 春华缩回了手,看了一眼账簿,又看向崔礼礼,微微点了一下头。 “赖主簿,我们这一批瓷瓶,也是卖给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是要用些好的。”崔礼礼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可否看在高主事的面子上,替我们烧上一些?” 赖勤根本看不清她放了什么。春华少不得又将金锭放进他手中:“赖主簿,通融一下?” “拿着钱,走吧。”赖勤将金锭扔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为谋。” 春华还要再说,被崔礼礼拉住。道了一声谢,退了出来。 出了瓷器局,她匆匆忙忙回了一趟家,取了千里眼,赶到银台司想去找陆铮。谁知陆铮不在。 又赶去临竹的竹屋,临竹也没有在,她只得留下一张字条约他去九春楼相见。 等了一整日,也不见他来,悻悻回家。 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崔礼礼早已疲惫不堪,沾着床就睡着了。 半夜风大,春华起来去关窗,看见窗外嬉皮笑脸的陆铮,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惊讶,体贴地领他进了外间坐下,还倒了一杯茶: “姑娘说,陆大人可能会来,来了就候着。” 陆铮忙了一整日,水米未进,端着茶盏喝了起来。 春华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着,梦游一般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小侧屋去,嘴里嘟嘟囔囔: “陆大人您就在这儿坐会儿,一会儿姑娘就起了,您千万别进去,姑娘今日睡觉没穿里衣.您进去不合适.” 第111章 陆铮的心眼 春华这么一说,陆铮霎时就僵在了那里。 茶水滚烫,顺着咽喉滑到空荡荡的腹中,热烘烘地烧起来。 这个小婢子怎能这样对一个外男说话呢? 不知道还好。 现在知道了,连坐在外屋都觉得有些挠心抓肺。 屋内太安静了,心,鼓鼓地跳着。 他抓起茶盏,又灌了些茶汤入肚,仍是坐立难安。看看她的房门,也不知道上了门闩没有,可不管如何,怎可放心把自己放在外屋坐着?不怕他起了邪念吗? 忙了一整日,这次出海,不能带舲卫,但是准备多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又带着舲卫推演了一番,待他上船入海,方能看看与演练的出入。 一直到入夜时分,临竹回竹屋才发现崔礼礼去过,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桃花渡通知他。 等他得到消息,都已经三更了,这才匆匆赶了过来。 不该来的。 茶案上那一支红烛,静静地燃着,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仔细看,却像是长了犄角的怪物。 他深吸一口气,又急切地喝了一盏茶。 要不,还是走吧。明日虽忙,总能寻到一个空子过来说话。 他站起来,吱地一下拉开门,呲呲的秋风灌了进来。 深秋的夜风沁人的凉,恰好缓了缓他不该有的绮念。 “谁?”拾叶抓着剑警醒地从院门边的小房子里冲出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姑娘房门前,门大大开着,屋内的烛火很亮,背对着光,看不清男人的面容。 陆铮也是一惊,这个院子里竟还有别的男人? 听声音像是那个小护卫的。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也来不及作答。拾叶的剑已经从黑暗中刺了过来。 抬手格开拾叶的剑,陆铮身姿矫健地转过身,拾叶剑刃一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凌厉的气势刺向他心口。 这小护卫是真的下了杀手。 陆铮抽出随身的匕首,屏气凝神直直敲向剑柄,拾叶只觉得虎口一麻,剑差点脱了手。 陆铮压住他的手腕,笑嘻嘻地说道:“小拾叶,你看清楚了,我可是你家姑娘的贵客。” 拾叶听起来却像是另一番意思,杀意更浓,又连刺了几剑,剑剑落空。 “住手!”崔礼礼被动静惊醒,披着衣裳快步出来。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住手。 崔礼礼取下腕上的玉镯扔了过去:“你俩住手。” 陆铮伸手去接玉镯,手臂一抬,恰巧被拾叶的剑划了一道口子。 “嘶——” 鲜血顿时冒了出来,浸湿了衣裳。 “拾叶!”崔礼礼冷眼看向他,“你越矩了。” 拾叶将剑收了鞘,垂首站在院中,难以置信地望着滴血的剑尖,心底透着十足的委屈。 明明没有刺过去,陆铮怎么就受伤了? 崔礼礼的长袍拖曳在地,走到陆铮面前,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臂上:“随我进来吧。” 进了屋,她指了指雕花的扶椅:“坐。” 陆铮听话地坐下来,一只素手伸过来,抬起他的手臂。手指掀开被血黏在皮肤上的布料,也不管他疼不疼,直接撑开伤口看了看。 “不是太深。” 崔礼礼唤春华寻来金疮药,撒了一些在伤口上:“我给你简单上点药,你回桃花渡再好好包扎吧。” 这句话有些不近人情了,不应该急切地替他止血包扎吗? 好像从昨日开始,她就有些淡淡的疏离。当真是自己开玩笑开错了? 陆铮深黑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一身素兰的齐胸襦裙,披在肩上的锦袍钉着一串串细细的彩珠,珠子折射着烛光,绚丽地映在雪腻的皮肤上。 崔礼礼长发散在身后,脂粉未施的脸有些许歉意:“我估摸着大人会来,跟春华留了话,却忘了跟拾叶交代。” “他,现在进内院了?” “我娘安排的。”崔礼礼平静地说着,抽身去取来一个长长的锦盒,“这东西早就买好了要送给大人,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 寿字团纹的锦盒,颇为眼熟。是她在点珍阁买的千里眼。 陆铮没有打开盒子,反而低声道:“拾叶的来历,你可清楚?” 七夕那日崔礼礼落水,拾叶入水救她,闭气的功夫已不似寻常的护院。 刚才过招,他的剑大开大合,招招都奔着见血而出。太虚武馆的学徒不应该会用这样的剑招。 崔礼礼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少年:“他护我多次。” 这话也没错,几次舍身救她,还怀疑什么呢? 再说,人家都不在意,他这么警觉就显得多余了。 陆铮扬起眉,认真开口:“你寻我可是有重要的事?我一直在桃花渡,忙着准备出海的事。” 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解释,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又赖赖地笑着添了一句:“毕竟我住在桃花渡。” 崔礼礼根本没多想,只顾着说事:“我今日去了一趟瓷器局,高主事的妻舅赖勤在瓷器局当主簿,这人倒有些意思.” 陆铮静静听她叙述着,眉头渐渐绞紧。 这么说来,如今看到的底耶散瓶子,都是徽庆十五年给长公主烧制的那一批?赖勤手中的账是否可靠,尚不清楚,但瓶子的来历,极有可能是真的。赖勤也定然是不知情,否则如何敢将门道说得这么清楚。 瓶子是为长公主烧制的。底耶散是如何装进瓶子的?用完了装的,还是. 赖勤说那瓶子不到一万只,就算全部用来装底耶散,也有卖完的时候。他们会不会重新定瓶子,或是用其他瓶子代替呢? 陆铮明白她为何着急寻他了:“我这次去,定仔细留意。” 又道:“玛德来信说他们已离开樊城,如今艾米尔一死,樊城断了货源。若真是熟药局里出的货,那熟药局必然会有动作。我一直差人盯着熟药所,有了消息,我让临竹通知你。” 崔礼礼本想说看到那双手的事,但一想着还没有个结果,说了也无意义,便忍下了。手拍拍锦盒:“大人不看看是什么?” 陆铮这才打开。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支铜铸的千里眼。上面还刻着他的“铮”字。 “想不到是个千里眼。”他笑着取出来,用手掂着,“这倒是好东西,正好这次我出海用得上!” 他将千里眼放在眼前,睁一只眼看着,正好对准了她的脸,再往下一划,圆圆的眼界里,只有她微微张开的唇。 因为太近,反而看不真切,满眼都是朦朦胧胧的樱粉色。 他放下千里眼,清了清嗓子:“倒真挺清晰的。” 崔礼礼倒不这么认为:“清晰吗?我试过了,总是不怎么清楚。” 陆铮站起来,将千里眼对准院子里自己罚站的拾叶,发现拾叶正饱含怒气地看着这头,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便笑道:“我都能看见拾叶脸上的胡茬子。你是不是没有用对?” 莫非是自己不会用?崔礼礼眨眨眼。 “来,我教你。” 他说得理所当然,受伤的手举着千里眼,另一只手一伸,自然地将她圈了过来。 他在她耳边认真地教着:“你先闭上另外一只眼睛,将这个千里眼对准拾叶的脸,再稍微转动一下。就能找到一个清楚的位置” 千里眼里的拾叶,正直直地望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二个人的身影叠在了一起。 第112章 太后不行了 崔礼礼果然看到了拾叶下巴上青青的胡茬。 根本没留意两个人的姿势是否太过暧昧,笑叹一句:“总觉得拾叶小,看到胡茬子才想起来,拾叶也不小了,比我还大呢。” 说着轻轻推开陆铮的手臂,转过身将千里眼递还给了他。 陆铮握着千里眼的手一顿,自己最近总是说错话、做错事呢? “风真大。我把门关上吧。”他盖上锦盒的盖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走到门边,再看了一眼拾叶,关上了门。 这才心安理得地坐下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你怎么想到送千里眼给我?” “正好碰到了。”崔礼礼拢了拢锦袍,没有多解释。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陆铮有些无趣,叮嘱道:“我走了之后。你自己多加小心。” 从京城到出海港口,要十多日,再出海迎接使臣,算算回京日期,最快也要一个月之后了。 想了想,才又道:“你父亲那日出城摔下马,我总觉得并非偶然。你让他少出城吧。” 崔礼礼一惊,望着他:“并非偶然是何意?” 父亲整日乐呵呵地,生意上没有什么仇敌,怎么会有人对他动手?莫非是宣平侯府的人? 可真要动手也应该冲着自己,冲着父亲算是怎么回事? “我那日捡到一枚江湖人用的石头,极有可能有人雇了些他们,想要动手。”陆铮将石头放在桌上,“我着人查了一下,确实有江湖人士进京。” 今日回桃花渡收拾行装,蓝巧儿才回的话。说是近日城郊确实有一些外地来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身上都带着功夫。 崔礼礼捏着那光滑的石头,心中一沉:“大人为何不早说?” “你一个小丫头,说了又能怎样?那些都是草莽,可不像艾米尔那样好杀。”陆铮平静开口,“出门带着你的小拾叶,最好别乱跑。” 拾叶的功夫,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付这几个草莽,还是绰绰有余的。 崔礼礼敷衍地“嗯”了一声。 努力回想前世,父亲一直稳稳当当地做着京城首富,生意也顺遂。更没有摔下马的事。婚事定得快,中秋下定,年初嫁人,不过几个月。嫁人之后,县主府里忙忙碌碌她也无暇顾及娘家,只记得娘说过几次,说父亲的生意忙了些。 忙归忙,可从无后顾之忧。哪里像现在竟还有性命之忧!说到底还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崔礼礼目光黯了又黯,神色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懊悔。 陆铮见她神情不对,又道:“我的人一直跟着他们,你不用太担心。” 她想起匿缗案虽然结了,可事情太过顺遂,这巧合之处,不由令人深思,又问道:“当初禁卫的那封认捐书,是怎么来的?” “是我托禁卫的朋友帮忙周转。这马最终还是要进兵部的。想来是你父亲为兵部暗中买了这批马,要训练成军马才交货。” 这就说得通了。难怪父亲一直以为是兵部的谢大人出面解决的。 “邯枝一战,避无可避,你父亲买马必然也是为了这一战。城外异动可能与这个也有关联。”陆铮的语气有些沉,“到时,我父兄又要征战了。” 崔礼礼心中一动,明年三月出征,到时小将军会身负重伤,伤了“根本”,毕生再未娶妻。 “你兄长”她斟酌了一下语气,抬眼看他,“为何没有娶妻?长兄,又是小将军,毕竟沙场刀剑无眼.” 陆铮见她欲言又止,以为是女儿家羞涩地刺探,遂又眉心一紧,讽刺地笑着:“怎么,你想替小将军续香火?他的婚事是要圣人做主的,你绝无可能。”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什么叫替他续香火? 崔礼礼气结。手指捏了捏那枚杀人的石头,真想扔他脸上。 算了。 他有官身,又替自己查着父亲的事,还帮了自己好几次忙,总要让着些。 “我也就是随便一问。”她抿着唇,“祝愿陆大人一帆风顺。” 这是下逐客令了? 陆铮握了握拳,气息也冷了下来。 拿着锦盒站起来,走到门口,想着门外还站着拾叶,他看看屋里的蜡烛,心中又生了计较。 “你帮我看看,这伤口可是还在流血?” 崔礼礼闻言走了过来,偏着头去看他的伤口。 陆铮看着映在门窗上两人似是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想着院子里拾叶必然也看见了,不免有些得意。 他拉开门,回头看她,却发现她根本没有送自己出门的意思,正垂着头研究着手中的石头。 想起蓝巧儿曾说自己是个“没心肝的”。她崔礼礼又何尝不是呢? 当真是一路人。 陆铮无所谓地笑了笑,扫了一眼院子里垂头站着的拾叶,大步流星地飞檐走壁,消失在夜色之中。 同一夜空之下。 皇城之内,却没有这么静谧温存。 太后突然咳嗽得喘不上气,连夜传了太医局的十来名太医到昌宁宫。 惊动了宗顺帝从颜贵妃的身上爬起来,穿上衣裳就赶过去。 昌宁宫里跪满了人,太后接连不断地咳嗽、吐痰,又咳嗽又吐痰,毫无停歇。 皇后早就候在殿外,听着这动静,觉得自己也喘不上气。 见宗顺帝带着颜贵妃来了,上前悄声道:“太后要急召清平县主入宫” 这时辰,宫门早就落了钥。再开宫门,罪同谋反。这道理谁都懂。 宗顺帝皱着眉:“朕去看看。” 小宫人挑开帘子,一股浓香灌了出来。太后躺在床上,咳得勾起了身子。 喘着粗气道:“哀家.咳咳咳.怕是不行了,咳咳咳.清平怎么还不来?” 床边的白皮子小宫人,跪了一整日,身子摇摇晃晃的,几欲晕厥过去,见到宗顺帝来了,又立刻掐掐大腿,让自己挺直了些。 宗顺帝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坐在床边,替太后拍背,好言相劝:“母亲,宫门落钥,非叛不开,这是始太祖定下的规矩。现在三更,待到四更二点,宫门就开了。儿子就去请清平入宫。” 太后的胸口起伏不定,佝偻的手指一把抓住宗顺帝:“你想等着哀家死了才让她进来吧?哀家要见清平!立刻!” “母亲!”宗顺帝扣住她的胳膊,“儿子是一国之君,国法家法,前朝后宫,谁都盯着儿子!朕为清平一人开门,看似是全了孝道,将来言官口诛笔伐,你以为清平就能好过?!” “国法、家法?”太后喘息着,森然而笑,“你不用那这个来搪塞哀家!言官口诛笔伐,伐的应该是你!” 宗顺帝大掌一紧,眼眸一冷:“太后在说什么?” “哀家知道,你向来视清平为眼中钉,觉得她是你左丘家的污点。” “你是我生的,你的那些心思,我清楚得很,待我咽了气,你势必要对清平下手。” 宗顺帝被戳中了心思,脸上却一脸冤枉:“母亲何出此言?她是儿子的妹妹,血浓于水,一家人,儿子怎会对她下手。” 太后冷笑了一声,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像是五脏六腑都要扯出来一般,缓了许久才道,“要么,你赐婚崔家,保清平一生平安。你继续当你的千古一帝。” 她枯树般的脸上,一对年迈的眼珠迸出戾光:“要么,崔家的生意,圣人就别要了。” 第113章 朕一寸不退 宗顺帝眼眸一敛,手指无声地掐在丝被之中,将绣的凤凰穿花图攥得稀碎。 “母亲所指的崔家的生意,究竟何意?儿子听不明白。” 太后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咳嗽了一阵,才道:“崔家的马,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花的可是国库的银子!却弄到禁卫里去。” 内承运库是圣人的私库,禁卫是圣人的亲卫,要买马,自然只能用私库的银子。 国库的钱,只能用于天下,却不能用于圣人。可交给崔家的那笔买马钱,走的是国库,言官们知道了自然是要口诛笔伐,史书上记这一笔,圣名必然受损。 宗顺帝的手渐渐松开了穿花的凤凰,眼神也松快了些。 “母亲,母子之间何必拿错事来威胁”宗顺帝似乎很伤心,替太后解释起来, “儿子知道您想要崔家,并非是为了给县马冲喜,不过是担心您百年之后,朕断了清平的月俸。崔家家底厚实,又是个商户,家中只有一女,家产尽数归崔家女儿,沈延娶了她,自是再安稳不过了。” 太后嘴角深深的皱纹,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方才剑拔弩张的情绪已缓了下来:“清平与县马情深义重,她要冲喜,此事必须依了她。” “儿子明日送礼部出海迎接使臣,后日,后日便传弘方进宫。”宗顺帝哄着她躺下,“母亲好好休息,儿子去批折子。” 宗顺帝一开门,皇后和颜贵妃都迎了上来。宗顺帝看了一眼跪在远处的白皮子小宫人,快步离开。 昌宁宫的宫门一关上,许太后的床榻后走出来一个人。 正是清平县主。 “娘,你刚才怎么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清平县主端了一碗参汤,坐到床榻边,一勺一勺地喂给许太后喝了。 许太后靠坐在床上,眼睛有些失神:“你这个兄长,别看他平日里温和好说话,戳到痛处,是必然要鱼死网破的。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算了,你和延哥儿,可经不起折腾。” “他越舍不得崔家,说明崔家对他越重要。”清平县主咬了咬牙齿。 “他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心思,才弄出一个崔家来替他敛财,怎会舍得给你?你没看见崔家连个儿子也不敢生吗?” 寻常商贾家中,家财万贯,自是要想法子多生几个儿子来继承。崔万锦除了傅氏,是一个侍妾都没有,更别说生儿子了。 缓了缓,太后又道:“画像的事闹太大了。不该遣人杨嬷嬷去骂,直接下定,不声不响地娶了,倒也没这么多事。” 清平县主愤恨地道:“这崔家女儿我打听过,是个本分的。那日偏一个人去了小倌楼子,还被人撞见了。全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我想着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先来个下马威,让延哥儿去救场,谁知陆家老二也去了.” 太后冷哼了一声:“这个陆家老二,战场上见不到人,男男女女的事,倒是哪儿都有他!” “那个崔家女儿也不检点!如今几乎住在了小倌楼子里。”清平县主招呼宫婢送来一碗清水给太后漱口,“苦了我的延哥儿要娶这等贱婢。” “行了!”许太后沾沾嘴角的水,说一句,喘一口气, “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护不了你太久!就算崔家女儿是个妓子,你也得想法子快些娶回来供着。大不了回头再给延哥儿挑几个好的放房里。” 许太后又急急地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着: “中秋求赐婚已经算是挑破了窗户纸,如今左丘淳是碍着许家不敢轻易拒绝,只是这么拖着。别看许永周现在当着中书令,等我一闭眼,许家必然会失势,那时你才难熬。” 清平县主沉重地点点头:“后日弘方进宫,我让延哥儿在朝上,再来个大孝之子请命,把声势弄大些,让满朝文武都看着。左丘淳他总不好当着所有人说崔家是他的私库。” 颜贵妃陪着宗顺帝回了玉芙宫,见宗顺帝似有怒气,便屏退了左右宫人,亲自替他宽衣。 “圣人可要喝一些甜羹?”颜贵妃的手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臣妾心情不好时,最爱喝甜羹了。” 宗顺帝闭着眼,没有答话。 隔了许久,他才睁开眼:“太后身边的那个做肉痰盂的宫人,叫什么?” 这么一问,颜贵妃愣住了。 寻常只知道太后有些特殊的癖好,年轻时养面首,后来面首不养了,又养了好些白皮子的宫人,谁会记得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宫人的名字? 宫里人都知道,许太后心情不好时,昌宁宫就会传出宫人的惨叫声,那惨叫声,是能传到各宫的。第二日就会抬一两具宫人的尸体出来。 最早还有好心的宫人去收尸,回来无不是吓得几日不敢说话。后来渐渐地就没有人再去收尸了。宫里有一口荒井,里面堆了不知道多少小宫人。 如今宫里的宫人路过昌宁宫,心里都会骂一句:“老虔婆,怎么还不死。”若是被派去昌宁宫当差,皆先跟亲眷告别,交代好后事,才敢进去。 可圣人孝顺,圣人都没有说什么,朝中又有许永周任着中书令,宫里宫外谁还敢置喙? 颜贵妃咬咬唇:“那孩子着实不容易,臣妾也想过问问,可太后免了臣妾等人定省,臣妾怕问一句,倒教那个小宫人跟太后生了嫌隙” 宗顺帝点点头,厚实的大手抚着颜贵妃的柔荑:“你想得周全。” “那赐婚之事,圣人如何打算?” 宗顺帝睁开眼:“你觉得呢?” 颜贵妃的手滑到宗顺帝的肩上,认真地捏着:“臣妾有个妹妹,圣人您是见过的,她长得可不如臣妾好看,偏生爹娘欢喜得紧,有什么好东西,都先问她。首饰、衣裳、丫头婆子,都是她先挑。臣妾当时就不服气,觉得上天实在不公平。” “然后呢?”莫非她猜到了清平的身份?宗顺帝声音有些冷。 颜贵妃羞怯地一笑,手轻轻环着宗顺帝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现在臣妾才知道,臣妾受那么多委屈,是要换取天底下最大的福报呢!” “哦?你的福报是什么?”宗顺帝知道她在哄自己开心,却也愿意听。 “是进宫伺候圣人您呀。”颜贵妃笑颜如花地钻进他怀里。 宗顺帝搂着她,点点她的鼻尖:“就你最调皮。朕听明白了,你在劝朕忍了这一步,海阔天空。只怕有些人想要得寸进尺!” 颜贵妃眼波荡漾,娇媚似水,柔软无骨:“圣人在那边退一寸,就在臣妾这里进一尺.” 龙心大悦,宗顺帝抱起她往榻上走去:“朕一寸不退,还要进上千尺!” 居然被审核了。我也没擦边啊。 我擦边了吗吗吗吗? 逢年过节的,不是高速免费吗。。。。 第114章 第四个了吧 翌日。 四更二点,宫门大开。 宗顺帝没有歇息多久,就下了榻,颜贵妃伺候他更衣梳头,送走他,又悄悄遣了一个宫人出宫,去给扈如心报信。 扈如心得了消息,亲自去了一趟奉国寺,将圣人一寸不退的消息递给了弘方,又威逼利诱了一番。 再回城,恰巧遇到百人出海迎接使臣的队伍。 芮国禁海多年,每次开动官船出海迎接使臣,阵仗都不小。 这次圣人诏令广西经略使任押伴官,带队出海。各级官员、乐伎、以及车、马、节、旗,浩浩荡荡走在官道上。 扈如心带着幂笠,骑着马伫立在远处。很快她发现了韦不琛的身影。驱马走过他的身后,只说了一句“随我来”,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临街的茶肆二楼。 “韦大人穿着这身新衣当真英武。”扈如心浅笑着,“不知崔家的中秋宴味道可好?” 韦不琛毫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行踪,他本来也没有遮掩。 “扈姑娘真是耳聪目明。” “耳聪目明四个字,说得真好。”扈如心靠在窗边,像个对一切都很好奇的女娃娃,探究地看他,“崔家什么门楣,韦副指挥使上任第一宴不是傅家而是崔家,任谁都要猜上一猜,崔姑娘貌美如花,韦大人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韦不琛看向队伍的眼神顿了顿。 陆铮在队伍之中。 银台司从来没有参与过迎来送往的事。这一次陆铮的名字是中秋宴后傅郢最后添上去的。不得不想是崔礼礼在其中牵线搭桥。 她图的是什么?陆铮所图又是什么? 收回目光,看向扈如心:“若无要事,韦某告辞。” 走出茶肆,被围观拥挤的百姓拦住了去路。 只听见有人道:“夫人,夫人,二公子在那里。” 韦不琛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穿着织锦缎面的对襟褙子,站在人群中张望:“我看见铮儿了,在那里。” “二公子穿上官服真是好看。”小丫头望着马背上的人,满京城除了二公子,再没有这么俊朗的男子了。后半句话可不敢说出口,中秋节被螃蟹夹了手指的小丫头红儿,就被发卖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衣裳带够了没有,南方湿冷,他应该带些药的。”关氏叹了一句,“走这么远,也不回家说一声。” “娘,你就放心吧。铮弟他向来自由惯了,定没有问题。”陆钧站在她身后,含笑说着。 韦不琛眼眸一黯,不想再听,却又被人潮挤得的走不动路。 “夫人,夫人,二公子调头回来了。定是看见咱们了,要来告别。”小丫头免不得激动起来。 陆铮骑在马上,一身圆领宽袖的官袍,乌角革带束得腰挺直。他本就生得俊美,身上松绿的绣袍在阳光下闪着光,添了几分英挺和矜贵。 只见他调转马头往这头来,韦不琛微微侧身,躲在了一根木柱后。 “铮儿——”关氏看着他来了,满心欣慰,只是声音太小,被人群和锣鼓淹没了。 陆铮胯下的小黑马颠着细细的小碎步,从关氏面前经过,直直去向不远处,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你来送我?” 韦不琛一看,竟然是她。 她,是特地来送他的吗? 崔礼礼淡淡地笑着:“公主的生辰宴要到了,我来选份生辰礼。” 陆铮看她眼神没在自己身上,顺着望过去,竟然是远处一群舞狮跳龙的男子。 芮国极少有官船出海,礼部安排了一群鲜衣男子擂鼓奏乐,男子们个个彪悍精壮,跳得金刚怒目,舞爪张牙。 “好看吗?”他问。 “好看。” 可惜是深秋,如果是夏日,不穿上衣就更好看了。汗涔涔的肌肉贲张。 想想就美。 陆铮见她看得出神,有些气结。 他们能有自己好看?? 崔礼礼收回目光,又指了指前面:“别掉队了。” 韦不琛看着二人站在人群里,一人仰头,一人低头,嘴角都含着笑,旁若无人地说着话,本想一走了之。 又听见关氏拉着陆钧问:“那是谁家的姑娘?可是铮儿看上的那个?” 陆钧笑着打趣:“看样子是,从亲娘面前过,不识亲娘只见伊人。” 关氏张望了一番,又拉着陆钧:“我看着那姑娘容貌气度不像寻常人家的,你去打听打听。” “哪里还需要打听?儿子一会去问问临竹。” 关氏嗔怪道:“你别去问,臊着他了,仔细你父亲明年螃蟹都没得吃。” “全京城的螃蟹都在咱们家,至今都没吃完,我爹明年定然不愿吃螃蟹了。”陆钧笑着假意抱怨了起来。 正说着,曹斌骑着马也奔了过去:“崔姑娘——崔姑娘——” 他一身绛衣绣袍,彘兽虽凶猛,穿在他胸前却有些憨憨的可爱:“崔姑娘,可是来送我的?” “曹使者,路途遥远,凡事小心。南方潮湿,可带药了?” “带了,崔姑娘当真细心。我还带了你送给我的罗盘。” 崔礼礼微笑着点点头:“你们快去吧,别耽误了。” 陆铮望望她身后:“拾叶呢?” 拾叶把着剑柄,冷眼冷脸地从旁边站了过来。 “小拾叶,护好你家姑娘。” 还用他说? 拾叶眼含怒气地望着陆铮,一句话也不想搭。 陆铮无所谓地笑笑,突然凑到崔礼礼眼前:“你最近对我有些冷淡,是不是不舍得我走?” 不待崔礼礼回答,他抽身上马,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扭转马身往前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头关氏又疑惑起来:“崔姑娘?是哪个崔?” “京城里最有名的崔,只有那一家。”陆钧道。 “是那个退了铮儿画像,还收了九春楼的崔姑娘?”关氏有些不祥的预感。 “应该是了。”陆钧笑道,“这九春楼是铮弟送给她添妆的,会不会兜兜转转地又回了咱们陆家?” 关氏只觉得胸口一滞,这都是闹的什么事儿? 再看那崔姑娘,除了铮儿专程回去跟她说话,还有绣使特地过去跟她告别,身边又站着一个俊俏的小生。 铮儿一走,怎么这会子又多了一个男子? “这又是谁?” 这都第四个了吧? 这个年轻男子一身牙白的衣裳,脸庞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漠。高大的身姿,挡住了身后拥挤的人群,像是要将崔姑娘与所有人隔绝一般。 陆钧眼神一顿:“娘,这是新上任的绣衣副指挥使,韦不琛。” 虎视眈眈,群狼环绕。 铮弟不该这个时候走啊。 韦不琛已顾不得太多,一把拉住她往角落里带,眼里尽是熊熊的怒意,一语道破真相:“你拿我去换的陆铮出海。” 三姑娘的画像,是换的这个。 和三姑娘吃饭,才是换的礼部清单。 她把他卖了,为了陆二。 韦不琛怒不可遏。 拾叶犹豫了一下,还是要护着姑娘的。 他抽出剑,刺了过来,郭久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用剑鞘替韦不琛挡住了拾叶的剑:“我们指挥使有话要同崔姑娘说,不要动剑。” 崔礼礼沉吟片刻,才道:“拾叶,住手。” “陆大人出海的机会,的确是用指挥使换的。我说过,你用我的生庚换了你的前途,我为何不能用指挥使换一个我的前途?” “指挥使如此生气,是觉得是赏了我一个嫁入高门大院的机会,我应该感恩戴德,对吧?” 韦不琛怒视着她的眼眸,想要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我即便是滩烂泥,也要自己决定糊在哪一垛墙上!而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左右我的命!” 她抬起眼看向韦不琛。 没有看向陆铮的淡然,也没有看向拾叶的温和,更没有看向曹斌的恬静。 即便看向小倌,她的眼神也是有温度的。 她的目光又冷又冽。 是从心底散出来的冷。 是拒人千里的陌然。 是两世为人的透彻。 崔礼礼携—— 陆铮、韦不琛、拾叶、左丘宴、云衣、如柏、曹斌,以及九春楼五十名小倌。 恭祝诸位看官 龙年吉祥如意! 万事顺遂! 第115章 关氏来相问 “崔姑娘。”街口站着一个眼生的仆妇,“我家主人一直在寻你。” 崔礼礼应了一声要走。 被韦不琛抓住问道:“你费尽心思辗转为陆家老二谋一个出海之机,究竟有何所图?” 崔礼礼笑了:“韦指挥使在绣衣直使里待久了,看谁都是反贼。殊不知,人有所想,就有所谋,有所谋,必有所为。在您眼里都是图谋,那便是吧。” “崔姑娘这话不对!韦大人他也——”郭久有些抱不平。 “郭久!”韦不琛厉声喝止,手一松,放开了崔礼礼,由着她离开。 有所想,就有所谋?有所谋,必有所为? 天底下哪有那么顺遂之事。 他想进刑部,可最后呢,圣人大笔一划,不还是进了直使衙门。 陆铮何其幸运,有爹有娘,有兄长,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人可以抗争,却抗争不过主宰你命运的那个人。 韦不琛闭上眼再睁开,人已沉静下来,再无失态之色:“上次给你的那个红福袋查得如何了?” 郭久道:“崔姑娘为了谋个好姻缘去了偃建寺,偃建寺的方丈给了她这个。这福袋竟不是偃建寺的,而是奉国寺的。却不知是怎么弄来的?” 韦不琛眼神转冷:“继续查偃建寺方丈。” “是。” 崔礼礼转过街角,见那仆妇守在铺子旁,便上前问道:“请问你家主人是” 仆妇行了礼,带着她往内间走:“您去了便知道了。” 这家首饰铺子,分了内外两间,一打帘子,里面坐着一个穿织锦对襟褙子的妇人。 仆妇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拾叶:“外男不便进。” “拾叶,你去安记铺子寻春华,让她买些琥珀杏仁酥去。” 拾叶扫了一眼那妇人的背影,转身而去。 崔礼礼这才进了内间。 那妇人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崔姑娘,可是打搅到你了?” “您是.” “我是陆铮的母亲。”关氏微笑着,“若是不忙,一同吃盏茶?” 落座,奉茶。 关氏道:“方才见铮儿跟姑娘打过招呼,我不免有些好奇,就冒昧地让家仆去寻你。可是打扰到你了?” 看见她被那个韦不琛带走,关氏急急忙忙地就想着要陆钧去拦人。陆钧毕竟是男子,功夫再好也不便出面。这才寻了一间铺子,让一个仆妇去将她带了来。 “多谢将军夫人替我解困。” 关氏一听这话,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说是困,说明她并不喜欢韦不琛。只是铮儿要走一个来月,总不能时时刻刻地替他盯着。 “令尊令堂可还好?上次送画像时见过一面,这也有几月未见了。” 崔礼礼认真答了,反问道:“不知将军府的螃蟹吃完了没?” 关氏一楞,旋即笑道:“崔姑娘眼明心亮,这都半个月过去了,螃蟹还未吃完。我家将军已经吃得再不想看见螃蟹了。昨日将剩下的几篓子螃蟹送去漠湖放生了,终归没有浪费。” 崔礼礼笑了笑,低头喝一口茶。 关氏又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知道螃蟹被铮儿买回来了,那便是知道铮儿对她的心思了吧?可说起螃蟹,她毫无娇羞之色,那她对铮儿可是. “不知崔姑娘为何要退画像呢?” 没想到会这样问,也从未有人问过她。崔礼礼想了想,才道:“我不想嫁人。” 这么直白吗?那铮儿岂不是没机会了?难怪铮儿巴巴地赶到她面前,也没见她有多热情。 “那你想做什么呢?” 又是一个从未有人问过的问题。爹娘也没有问过。娘只会说“不嫁人,你还能做什么?唾沫星子都会淹死你。” 见她发愣,关氏以为她觉得自己在责备她,又换了一个语气:“你可是有什么想做而未做之事?” 崔礼礼想要做的事情很多。 首先要断了县主府的心思。 给爹寻一个好的依仗,别再出岔子。 安顿好爹娘,就带着春华去游山玩水,收更多的小倌,最好开几个九春楼的分号。 可这些话与一个初见之人如何说得。 只道了一句:“未曾细想过。” 关氏也没有再追问,只笑着道:“是我交浅言深了。” 这样一说,崔礼礼只得认真地回答:“不瞒夫人说,我正因退画像之事而烦扰不堪。并未细想过其余之事。” “可是烦恼圣人赐婚一事?” “夫人也知道?”这下轮到崔礼礼吃惊了。 “中秋那日,宫里出来消息,我家铮儿正跟他爹打架,听到赐婚,架也不打就跑出去了。我估摸着是去寻你了。”关氏微微一笑,尽在她掌握。 “是。”崔礼礼点点头,“此事还要多谢陆大人,说起来倒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果然! 占便宜是好事! 关氏正要夸奖自己儿子一番,替陆铮搏一搏好感,却又听见崔礼礼道:“陆大人说只要能进礼部的出海名单,他就能替我解决赐婚之事,原以为出海名单很难进,可巧那日我外祖也在,当着面就允了。” 这个蠢儿子! 关氏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怎么还跟姑娘谈条件呢?合该他被人撬了墙角。 “年轻人,想法多一些,能得偿所愿就好。”关氏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我这小儿子从小在外祖家,宠溺了些,说话做事没什么顾忌。崔姑娘多担待。” 说完,她站起身来:“茶也吃了,话也说了。我该回去了。崔姑娘以后不妨多到将军府来陪我坐坐,说说话。” 可以是可以,只是感觉不太对。 送走关氏,崔礼礼坐在屋子里发呆。春华买了琥珀杏仁酥过来,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拾叶说有个夫人找您说话,哪家夫人?” “大将军府。” “可是那夫人给您脸色看了?” “不,”崔礼礼皱着眉怔着,“她很好,很好。” 关氏如此和善,又处处体察人心。 然而,明年三月,陆家军出征,大将军必然战死沙场。前世,关氏得了这消息,便一同去了。县主知道此事后,一脸的幸灾乐祸,说关氏愚蠢,竟舍了自己的命。 前世崔礼礼不以为然,而这一世,她竟然觉得县主说的是对的。 回到家中,家里来了客人。 其实也不算客人。是三姑娘。 三姑娘从未到过崔家,这也是第一次,坐在那里陪着傅氏说话,总有些不自在。见到崔礼礼回来了,便站起来,睫毛抖了抖:“表姐。” “三姑娘真是稀客。”崔礼礼勾起笑。 “表姐可是去送陆执笔了?” 傅氏闻言,眉头一皱,陆家那个猢狲?揪着帕子盯着崔礼礼问:“你去送陆二了?” “不是。” “我明明都看见了。”三姑娘垂泫欲泣,“他还掉过头来跟你说了好一阵话。” 她已打听过这个陆二公子,说是生性风流,一直没有成亲,将军府给崔家送过画像,还被崔礼礼给退了。 可说他风流,他一没有糟蹋清白姑娘,二没有成亲之前几十房侍妾地抬着。这还不是如意郎君吗? 今日想去送陆铮,谁知却看见他俩凑在一起说话,又急跑来和傅氏闲聊。才确定傅氏对陆二公子没有任何想法,反倒是对那个凶神恶煞的韦指挥使有兴趣。 想她崔家身份和崔礼礼的名声,自己这礼部侍郎的嫡孙女身份一抬出去,将军府还能不乐意? 即便如此,还是要趁着陆二公子不在的时候,将崔礼礼这苗头掐了才好。 反正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对那些妾室的。 第二章,晚点发布。 第二章发布时,会有某某宝红包口令,敬请关注! 第116章 老狐狸上当 崔礼礼闻言坐了下来,悠悠地喝了一口莲子羹:“三姑娘说的,究竟是我去送他,还是他掉过头来找我说话?” 三姑娘一时答不上话来,想了一会才道:“表姐去送了,他才能看见呀。” “三姑娘你不去,又怎么看得见我呢?” “我,我是路过。” “那你怎知我不是路过?” 傅氏算是听明白了。 这三姑娘一来拐着弯地问了一阵韦大人,又问了陆家老二,她就觉得不对劲。 听这意思,三姑娘是看上陆铮了,又看见陆铮跟礼礼说话,心头酸溜溜地就来告状。倒也好,没有人抢韦大人了。 一想到傅郢的计划落空,傅氏喜滋滋地坐下来,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人站在那里,别人找她说话,没找你说话,这也怪不得她呀,对不?” 三姑娘脸一红,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就要落泪。 门上来了一个仆妇,大着嗓门来回话,又将三姑娘的眼泪给逼了回去:“夫人,老爷遣人回来说,他要去城郊马场一趟,晚膳不回来用了。” 崔礼礼想起陆铮说父亲坠马一事绝非偶然,心中不免着急,连忙让人叫来拾叶:“你速速去跟着我爹,定要寸步不离,仔细出什么意外。” 三姑娘看到拾叶,又眼热起来:“表姐真是宽待下人呢,这样的护卫,在傅家是不得进内院的。” 崔礼礼正要反驳,门上那个大嗓门仆妇又来了:“夫人,外太老爷那边来人了,说要请崔姑娘过府说话。” 崔礼礼想着定然是礼部清单的事,抬脚就要出门。傅氏拦了一把道:“可巧了,礼礼,你将你这个表妹送回去吧。” 马车驶了一路,三姑娘讪讪地,几次想找她说话,奈何崔礼礼一直闭目养神,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倒也不好再说。 进了傅府。崔礼礼直接进了傅郢的书房,不想王氏也在。 见到三姑娘同她一起归来,王氏也有些意外:“你们二人怎么在一起?” 不待崔礼礼说话,三姑娘抢着道:“我去找表姐问问绣花的样式。那日听表姐说起过,便去看看”越说声音越小,心虚的往崔礼礼这头瞟。 崔礼礼一副了然的表情看着她,才道:“是,我回家时,三姑娘正好在家中,跟我母亲说话。” 王氏道:“正好,你二人在一起。我同你外祖商量着,让三姑娘这次随你一同去参加公主生辰宴。你三妹妹正在议亲的时候,去参加参加也好。” 这语气不像是在商量,倒像是在命令。 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崔礼礼垂眸行礼:“多谢外祖母,倒是我跟着您和三妹妹沾光了。” 王氏觉得这语气不对,旋即又望向傅郢:不是说她得了公主的请柬吗?怎么现在她还指望着自己带她去?自己要有请柬,还会指望她? 傅郢思忖了一番,道:“你们先下去,我与礼礼说几句话。” 待人一走,他取出一份卷宗:“你要的清单我替你寻来了。”见崔礼礼要取,他又收了回去,按在书案上: “我刚才得了消息,宣平侯府明日给十七公子发丧。我少不得要遣人去吊唁。” 傅郢也是刚知道,原本是绣衣直使的案子,被圣人指派到了刑部。十七公子连直使衙门的门都没进去,这就很有意思了:“听说是你亲自带着韦指挥使去抓的?” 终于发丧了,撑了那么久,撑到今时今日,为的是什么?崔礼礼垂眸沉吟了一阵子才道:“当时十七公子要抓了我寻仇,凑巧韦指挥使查案子碰上了。” 傅郢不相信什么凑巧。但那日宣平侯夫妇二人来家中闹事,最后的问题竟出在了底耶散上。自己这个孙女显然不是个善茬。她能带着绣衣使者去,必然是有把握的。而绣使也不会蠢到听一个小丫头片子的使唤。 看样子十七公子有底耶散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了。而圣人不让查,究竟是为了宣平侯府的脸面,还是为了其他呢?十七公子若是进了直使衙门,断不可能在入狱第一天就死了。如今十七公子的案子不了了之,不得不让傅郢反反复复地琢磨这背后的用意。 “小丫头,我官场几十年,能被你这三言两语地骗过去吗?”傅郢抬着额头看她,深深的抬头纹底下,那对经年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你找我要礼部的清单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与底耶散有关?” 当真是老狐狸,嗅着味儿就能说出这么多。 “外祖既然问起,我本可以说得一清二楚,只是外祖可想好了对策?是继续装糊涂,假作不知,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傅郢想说底耶散乃圣令禁止之物,可转念又觉得这后面没那么简单。宣平侯府都有了,难道别的勋爵之家没有?别人家有,没有人跳出来,自己跳出来,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崔礼礼见他犹豫,淡淡一笑,上前伸出手去取清单。 傅郢的手压得死死的:“念儿她不喜欢韦指挥使,你带她去公主生辰宴。” “我好歹要看一眼,是不是我要的东西呀。”崔礼礼从傅郢手中抽走卷宗,翻到瓷器那一页。 还未细看,门外来了小厮:“老爷,方才宫里传话,明日要请奉国寺的弘方进宫。圣人还寻了钦天司的主簿问话,让知会您一声。” 弘方?陆铮说长乐郡主极有可能让弘方改生庚。如今圣人请,必然是为了确认生庚。 太好了!崔礼礼心中一喜,脸上愈发严肃,只随意翻了一下卷宗,就还了回去。 “可是你要的?” “是,”崔礼礼心情好,说话也轻快了许多,“但是我名声不好,三姑娘跟着我去,只怕影响议亲。你们另请高明。” 这丫头竟然不讲武德!又想耍他一通!傅郢冷笑道:“无妨,你引的祸事,我们受着也不是一两日了,既然是你惹得念儿议亲受阻,不如你别去,让念儿替你去。” “外祖这个主意极好,只是三姑娘去,还是要替我将礼物带到。”礼物二字咬得很暧昧,她笑得也用心,“元阳公主最喜欢什么,外祖应该知道吧。而外孙女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 城郊。 崔万锦去马场安排接纳马匹的事项,从马厩到草料,再到饮水,悉数查验了一番,这才放心往回赶,拾叶一路陪着,眼看着要进城。 突然城门口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穿着粗布衣裳,鞋子磨得破破烂烂,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跌跌撞撞地沿着官道狂奔不已。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看。 后面有两个彪形大汉带着斗笠遮住脸,追了过来。 “别跑!”彪形大汉低喝一声,“小兔崽子!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乖乖跟老子回去,你免得受皮肉苦!你要再跑,等老子抓住你,定是要打断你的腿!” 那个孩子接连摔了好几次,膝盖手上都是伤,咬咬牙又继续往前跑。 眼看着就要被大汉追上,大汉蒲扇一般的手掌险些就要抓住他的后领。 一匹骏马迎面飞驰而来,马蹄一抬再一落,恰恰踏在大汉的手肘上。大汉吃痛不已,抱着手滚在地上骂娘。 另一个大汉见状连忙又去抓那孩子,谁知又窜出一匹马来,大汉闪身一躲,马跳了过去。 大汉正得意,不料马一撅蹄子,钉着铁掌的马蹄,一下子踢在他的屁股上。 不好意思发布晚了。 手提电脑码字不得劲。赶回家用台式机码的。 用惯了机械键盘,用什么都不舒服。 —— 来来来 龙年伊始 为回馈各位书友的厚爱 感谢书友们的鼎力支持 崔礼礼同学发布了口令红包。 速度去某某宝输入六字口令 【九春楼拜年啦】 第117章 她会卖了我 两名大汉恼羞成怒,跳起来伸手去抓马背上的崔万锦。崔万锦被扑下了马, 王管事连忙翻身下马,掏出随身的小刀比划着,将崔万锦和那孩子护在身后:“你们别过来!” 大汉轻蔑地看看小刀,笑着喝道:“敢坏老子的事?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吃了豹子胆吗?” 王管事正想说话,被崔万锦抓住胳膊:“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 “老子是清平县主府的!这是我们府里的家奴!他偷了县主的东西,” 那孩子死死攥着崔万锦的衣角,嘴唇哆嗦着说道:“恩公,我不是,我不是县主府的家奴,我也没有偷东西!” 崔万锦挺着便便大肚,将孩子揽在怀里:“孩子别怕。我认识县主,便是有什么误会,明日我们去县主府说去。” 天色太黑,崔万锦和王管事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看不出富贵之气,那两个彪形大汉闻言,打量了一番,抄着手笑道:“你认识县主?你认识县主府门口的石狮子吧?” 二人说着对视一眼,脸色一寒,扑了上来。 王管事握着小刀的手被大汉钳住,无法动弹,另一个大汉扑向崔万锦,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从空中一闪而过,一脚踢翻了压在王管事身上的大汉,踩在他胸口之上,剑又架在了另一个大汉的脖子上,剑锋极利,一碰就是一道血印子。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两个大汉补助求饶。 拾叶深黑的眼眸与夜色一样暗而无光:“想活命,就快滚!” 崔万锦不放心将孩子丢在荒郊野外,将他带回到家中。傅氏连忙让人带他去沐浴,再让厨房备了一桌子饭菜。 崔礼礼问了拾叶情形,一听说是县主府追查的,立刻过来看。 那孩子已洗得干干净净,正坐在小桌子旁吃饭。 看他不过十岁光景,方脸浓眉,皮肤白皙,坐姿端正,端碗和执筷的动作透着从容,根本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崔礼礼心中疑窦丛生,想着去房中找崔万锦仔细询问。 崔万锦被那壮汉从马上扑下来,浑身都在疼,傅氏正给他上药酒,嘴里念念叨叨:“骑了几十年的马,愣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说出去,臊不臊?” 崔万锦“嘶”了两声:“不是拽,是扑!是扑!那两个人,一个都有我两个壮!我哪里顶得住?”说着他做了一个扑的姿势,扯着伤口,又龇牙咧嘴地“哎呦”了好几声。 傅氏用力蘸着药酒戳那淤青之处:“活该你疼!一身五花膘是白长了!” 崔万锦在屋里呼天抢地,崔礼礼听着不好进去,只得转而去问王管事。 王管事将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他们笑我爹只识得县主府门口的石狮子?”崔礼礼一皱眉。 王管事一愣,这是重点吗? 崔礼礼回到前厅。见那孩子已吃完饭,正端着茶碗漱口。这做派比她一个闺阁女儿还讲究,便坐下来笑着问道:“小公子,不知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方得志。” 这五个字里面,恐怕只有“我叫”二字是真的。崔礼礼了然地一笑:“多大啦?” “九岁。” 九岁长这么高吗? 崔礼礼尖着手指挑开桌上脏兮兮的布包袱,除了一点铜板,就是两本破书:“我看你也没什么夹带,县主府为何要抓你?” 方得志上前收起包袱,警惕地挂在身上,斜着脸看她:“我不知道。” “我让人给你做糖葫芦,你跟我说说呗。”崔礼礼弯着腰,将脸凑到他面前。 方得志一副你多大了的表情,嫌弃地看了崔礼礼一眼:“我不吃糖葫芦,恩公呢?我要找恩公。” 崔礼礼指了指拾叶:“他是我的护卫,他救了你,我就是你恩人。” “我要找那个胖胖的恩公。” “那是我爹,他救了你,我就是你恩人。” “不要。”对这种漂亮得不真实的女子,方得志的心里只有一种声音:她是个骗子,她会卖了我。 崔礼礼笑意一收,没什么耐性地想:可惜前世没孩子。 若前世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自己的小命定然更短些,也就不用在县主府里熬那么些年,说不定早死早重生,也就早享福了。 “虽然第一次见你,但我能掐会算。”她笑着闭上眼掐掐指尖,活似真会掐算一般,默默念了几句,再睁开眼道:“你不姓方。” 方得志一惊:“你胡说,有何依据?” “取名要补缺,五行属土者,名中不带土。方脸之人不姓方。” 拾叶默默地看向崔礼礼,好像是有这个说法。那姑娘的名字里 崔礼礼又闭眼掐了一番,睁开眼:“追你之人,不是县主府的。” 小孩子顿时惊呆了:“你怎么知道?” 崔礼礼没有回答,阖上眼想了一阵,继续说道:“我看见你身后有佛。你与佛有缘啊。” 小孩子彻底信了:“那你算算我能不能逃过此劫?” “说出你真名,我试试看。” “施昭明,我叫施昭明。” “施者,予也。昭明二字,意为光。确实是个好名字。你五行缺——” “日?”小孩子脑子灵光,又想着昭明二字都含有一个日字,立马举一反三了起来。 崔礼礼皱着眉道:“缺火,缺火!故而给你用日月命名。” 见他听得仔细,她又继续道:“离火为南,你今日该往南走啊,怎么往西走了?西为兑,兑为水,本就不旺你。兑为金,意为少女,你这是惹了权贵家的少女,对否?” 施昭明愈发信服:“对对对,她要抓我,将我囚禁起来。” 拾叶再次默默看了过来。 只见崔礼礼严肃得脸上没有一丝嬉笑之意:“吉时吉日和吉利的方位,你皆尽数错过,不宜妄动,不若守中以待良机。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说罢,站起来吩咐候在一旁的春华,让她带着施昭明下去,好生安顿。 待人一走,崔礼礼这才深吸一口气,走进园子,在漆黑的夜里站了许久。 拾叶想问,却没有开口,一直默默守在她身后。 良久,才听见她缓缓道:“你可是想问我如何猜出来的?” “是。” “县主,县主从不允许人说府门前的守门兽是石狮子。县主府上下所有人都要称之为‘狻猊’。” 狮子,是外来兽。狻猊,是龙之子。 县主骨子里是极在意这身份。 所以,那两个彪形大汉绝不可能是县主派的。 崔礼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陆铮走前说过,长乐郡主意欲拿弘方私生子一事,威胁弘方在圣人面前改口。 只是,现在这孩子落在自己手上。弘方自然不会再任由长乐摆布。 那明日,圣人躬亲询问冲喜之事,弘方的回答,就有了变数。 最近在追一部大神作品 一边学习一边吃瓜 看到兴起时,还留了言。 结果被两位咱们家的宝,在评论区抓了一个现行 哈哈哈哈哈 好害羞…… …… 为了弥补昨天太晚发新章节,今天提前发布一章。第二章,还是正常发布。 第118章 御花园遇艳 崔礼礼沉吟了许久,才问:“宣沟巷那边可有动静?” 拾叶道:“奴花了些钱,请几个乞儿去跟着。每日去问一次。” “这段时日,一定跟着我爹。” “是。”拾叶握着剑柄,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姑娘自樊城回来就一直心事重重,笑也不如以前舒展,似乎九春楼都很少去。 崔礼礼又不说话了,沉默地站在夜色中。 这个孩子怎么办?肯定不能直接交到长乐郡主手上。也不能交给县主。 不如直接去奉国寺,找弘方商量。与其别人威胁,不如自己拿捏。 “拾叶,你进得去奉国寺吗?” 拾叶想了想:“奴没去过,但应该可以。” “那你去试试。”崔礼礼回屋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他,“务必交到弘方手上。” 拾叶接过字条,有些犹豫,他不知道那和尚长成什么样子,交错了就麻烦了。 “照着施昭明找。方脸浓眉,身形高大。” 拾叶一愣,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是弘方的儿子?弘方不是和尚吗? 疑惑归疑惑,任务归任务。拾叶带着纸条飞檐走壁,很快就到了奉国寺。虽是皇家寺庙,也有一些士兵把守,但对于拾叶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他掠过小沙弥的禅房,直接寻了住持的住处,戳开窗纸,只见一个圆脸和尚正端坐在屋内禅定。 按照弘方的地位,应该就是这个房间了。可这和尚脸也不方,眉也不浓。 再寻一圈,整个奉国寺都没有方脸浓眉的和尚。莫非弘方不在院内? 拾叶不敢轻举妄动,只想等个机会再做打算。 岂料屋内的圆脸和尚竟开了口:“来者皆是客,窗外的施主,不妨进来说话。” 这是在说自己?拾叶思忖一番,将黑布蒙面,推窗而入。 圆脸和尚睁开眼,平静地说道:“孩子在你手里。” 拾叶道:“你是弘方?” 弘方笑道:“你不认得我?” “你跟施昭明长得不像。” “佛有万千法相,血肉幻化,谁又说得清。” 拾叶取出字条:“我家主人让我给你的。” 弘方展开字条读了两遍,借着油灯将字条烧成灰烬,再搓成齑粉。才叹道:“想不到是崔家姑娘救了吾儿。世间缘法,自有因果。” “我家主人的话,你可记清了?” “贫僧已明白崔姑娘的意图,还请转告她。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贫僧绵薄之力,恐难挽狂澜,姑娘务必早做打算。” 拾叶噤声不言。握了握剑柄,准备离开。 弘方又道:“七夕之前,贫僧曾托偃建寺转交给过崔姑娘一个红福袋,崔姑娘不曾还回来。不知是何缘故?” 拾叶记得那个红福袋,姑娘有一阵子总挂在身上。韦大人也询问过那福袋的来历。 “姑娘外出时遇险,弄丢了。” “阿弥陀佛。”弘方闭上眼,再次入定。 —— 宗顺帝从魏妃的清芜宫出来,准备去上朝。 他皱眉闭眼地坐在龙辇上,手指揉按着太阳穴。 昨日早朝上,为了军饷争得死去活来。户部哭穷,兵部喊杀,中书令一句话就支到和亲上去。那邯枝人是为一个女人来的吗? 邯枝就是一匹饿狼,想的就是要咬下芮国一块肉! 打仗花银子,和亲不也要花银子吗? 中书令归根结底不是左丘家的人,自然不顾皇家颜面,只想着怎么安安稳稳地挣俸禄捞孝敬银子。 昨夜他特地宿在魏妃处,魏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这就是要给朝中之人一个信号,他绝不和亲,而是要以戈止戈。 小宫人匆匆跑上前来,跟常侍回话。常侍又踮着碎步来到龙辇旁:“圣人,弘方大师一入宫,就被太后请过去说话了。” 宗顺帝闭着眼,没有说话。 清晨薄雾之中,龙辇的轮廓也有些模糊不明。 圣驾刚进御花园,又有小宫人来报常侍。常侍一听,面色一变。跑到龙辇前:“圣人,宫门一开,沈延就来了,正跪在玉阳殿前,说是要替县马讨个恩典。” 宗顺帝睁开眼,面露寒光。 好一个“孝顺”儿! 御花园里窜过一道人影,銮驾立马停在树下,常侍喝了一声:“谁,谁在那里,竟敢冲撞圣驾?!” 半晌都没有人出来,只看见灌木丛抖得厉害。 “滚出来!”常侍厉声叱道。 一个小宫娥哆嗦着从灌木丛中爬出来:“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你哪个宫的,竟这等没规矩?”常侍冷声质问。 小宫娥不住磕头:“奴婢昌宁宫的,因不熟悉路,这才冲了圣驾,求圣人开恩,饶奴婢一条性命吧.” “带下去!”常侍一挥手,几个小宫人上来抓住小宫娥的胳膊往下拖。 宗顺帝道:“站住。” 小宫娥连忙在龙辇前跪了下来,不住磕头求饶。她匍匐在地上,腰显得极细,婀娜姣好得令人遐想。 “抬起头来。” 小宫娥惊愕地抬起头,额头鲜血横流,眼睛有几分媚态,因钻在灌木丛中,一身粉色宫装挂满脏泥和枯枝烂叶,却仍掩不住她窈窕清丽的姿容。 “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云。”小宫娥的嘴唇因害怕而不住抖动。 宗顺帝温声道:“带她下去治伤,换身干净衣裳。” 常侍立刻懂了圣意,唤来两个宫娥带着小云去了玉阳殿后的清静殿。 “走吧,上朝。”宗顺帝再次闭上眼。 早朝上,为出兵之事,文武百官争得唾沫横飞。 宗顺帝始终不曾开口。目光落在大殿外跪着的沈延身上。 沈延年纪轻轻,胸无点墨,除了一身好皮囊,再无建树,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他穿了五品朝服,放在吏部。 前些年,太后反反复复提要嘉奖沈延,这样的人能怎么嘉奖? 宗顺帝也只能下诏,称赞他一句“孝顺”。 如今他倒拿着这“孝顺”二字,做起了文章。不用说,这肯定不是他的主意,而是他那个好母亲、自己的好妹妹、太后的好女儿清平县主的主意。 他要跪,就跪吧。跪死了才好。 可许家人坐不住了,有人跳出来问:“不知沈延沈大人为何跪在殿外,不进来商议国事啊?” 宗顺帝没有说话,闭着眼装睡。 “圣人?” 常侍上前看看,再走下殿,悄声地对着百官道:“圣人日夜操劳,累极了。诸位大人且稍候片刻。” “圣人为了边关战事,通宵达旦地熬着,奴看了也不禁伤心啊。”常侍沾沾眼角的泪,“昨晚圣人在魏妃娘娘处,一直看边关军报看到天亮,这样下去,圣体如何禁得住.” 魏妃,不就是兵部尚书的嫡女? 圣意已决? 百官们纷纷看向中书令,圣人与他意见相左,这可如何是好? 第119章 赐婚的旨意 宗顺帝眯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睁开眼。见沈延已跪得摇摇欲坠,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他给常侍一个眼神,常侍跑到殿外道:“陛下召见,沈大人,快起来吧。” 沈延跪了两三个时辰,腿脚已不听使唤,又见满朝文武都看着自己,愈发想要表现出自己的心诚。几次试着站起来,都无法直立。最终常侍上前一把扶着,这才颤颤巍巍地走进殿中。 “沈延,”宗顺帝缓缓地道,“对于邯枝来犯,你意如何??” 沈延一愣。 这不是兵部的事吗?他一个吏部的员外郎,哪里知道这个?但圣人都问了,他不得不答,理了理袖子,还是那副矜贵俊逸的模样: “以臣之见,先是以和为贵,但若不能和,打起来,芮国也是胜券在握的。” 朝堂上百官闻言皆忍俊不禁。这说了等于没说啊。 “说得有理!”宗顺帝赞许地点点头,“沈延近来大有长进啊。” 中书令许永周的眉心一抽,这是赞许吗?这分明是嘲讽啊。 “沈延,你跪在殿外多时,所为何事啊?” “启禀圣人,臣父病入膏肓多时,‘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微臣时时自恨不能替父受过,故而乞请圣人特许,为臣指婚,以家喜之孝冲走父亲恶疾。” 朝堂只议国事,哪有臣子请议家事的呢? 宗顺帝缓缓说道:“始太祖常训诫吾等要以孝治国,沈员外郎必是潜心钻研‘孝术’多年,方有今日奏请。” 话音一落,殿中众臣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今日这状况实属意料之外,圣人不像是愿意赐婚的样子,眼下弘方被外祖母叫去宫里,这么久了,想必弘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母亲说过,外祖母手中有圣人的把柄,只要圣人说一句不字,外祖母定能使其就范。 沈延沉住气,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臣请圣人指婚,全了臣一片孝心。” 有人站出来弹劾道:“沈延,今日早朝重在商议应对邯枝来犯之策。而你竟反反复复说你的婚事。莫非你要以‘孝’退敌吗?” 沈延脸上僵了僵,硬着头皮朗声说道:“有何不可?邯枝内乱因何而起,不就是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吗?若施以仁政,训以孝悌,必能顺其内政,我芮国外患指日可破!” 他身形高挑,脸面英俊,说起这段话来,莫名使人信服。 昌宁宫。 清平县主正陪着太后坐在珠帘后。弘方盘腿坐在地上,默默诵着经文。 哒哒哒哒地跑来一个小宫人,站在宫门口,不敢进来。 县主一皱眉面露不悦:“还不滚进来!” 小宫人贴着墙角绕开弘方,跑到珠帘后,低声道:“圣人答应赐婚——” “好!”清平县主得意地一勾唇角。 “圣人说沈大人殿前应对超凡,还封了沈公子官。” 清平县主连忙笑着问:“我儿他说什么了?圣人又封了什么官?” 小宫人咬咬唇:“大人说要以孝道退邯枝,圣人封他为孝度使,出使邯枝,以孝止战。” 清平县主和太后的脸,齐齐地沉了下来。 孝度使?!什么狗玩意儿? “不是说了赐婚?”清平县主拔高了声音。 “是。圣人说,待沈大人止战归来,便、便赐婚。”小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伏得越来越低。只求不要被太后县主的怒火波及性命。 “砰——”地一声。一只描金花瓷的茶盏砸在了门上。 顿时瓷片四溅。 一片划向弘方的额头,鲜血顿时顺着额头一股一股地流下来。 弘方垂眸禅坐,左手禅定印,右手触地印,默诵着经文,丝毫不觉疼痛。 血很快顺着他的眉骨滑到脸颊,再从脸颊顺着脖子浸湿了僧袍。 “竟敢耍我!”太后怒极,咬着牙,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肉气得不住地跳着颤着。 “太后,延哥儿怎能去那等苦寒之地?!”清平县主捂着脸哭起来,“延哥儿从小是金尊玉贵地养出来的,一片痴孝之心,怎能被人利用去做退敌之事?邯枝那些人野蛮粗鄙,只知道胡来的,延哥儿去了,岂不是送死?” “哭什么?还没到哭的时候!”太后又咳又喘,她的眼睛落在弘方的脸上,当真不怕她将事情抖搂出来吗?“去!去给哀家请圣人来!” 请了一趟,又一趟。 皆无功而返。 宗顺帝一直在玉阳殿商议陪同出使议和的人选,以及议和的细则。 整整商议了一整日,午膳也是宫人们将饭送到玉阳殿上吃的。 午饭之后,宗顺帝实在体力不支,常侍劝着他去清静殿歇息。 清静殿就在玉阳殿后,是专供圣人小憩之处。 殿中摆着一张柔软的大榻,又点了安神香。 宗顺帝一进殿,门吱呀关上了。 明黄的大榻之上,跪着一个女子,她匍匐在床上,腰身细得一拧就断。被常侍安排去沐浴更衣,又给额头上了药。额头上用细细的白布缠着,头发顺着玲珑的曲线散下来,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宗顺帝很满意,一把掐住她的腰,将她捞了起来,落入怀中:“你叫小云.” 小云原本不过是个洒扫的宫娥,在昌宁宫中,极不起眼,也不受重用,加上太后暴戾成性,日日都如履薄冰,今晨偶然撞了圣驾差点没了命,哪知险中求生,竟入了圣眼。 小云深知得以伺候圣驾,那是人上人的路子,自是比在昌宁宫好上百倍、千倍。哪里还顾及许多,蜂腰一拧,起伏的身形就贴了上去:“妾身柔弱,还请圣人怜惜” 狂风暴雨一般卷过之后。 常侍在门口唤了一声。 小云浑身布满暧昧的淤青,半跪在榻上,拥着丝被绞着头发:“圣人快去议事吧妾身要歇息呢,可真受不住了。” 宗顺帝自得地笑着:“记得要改称‘臣妾’,云美人。” 云美人喜不自胜地跪在榻上:“臣妾谢圣人隆恩。” “你去昌宁宫里挑人来伺候,还是另外挑人?”宗顺帝问道。 “太后宫里的,臣妾不敢碰呢。” “有朕在,有什么不敢的?朕记得太后跟前的那个小宫人,就是伺候太后吐痰的那个,他不错。” “是周挺,周内官。” “嗯,就他。能如此尽心尽力地伺候太后,想必不会差。你把他悄悄唤来,朕问问他,他要愿意伺候咱们新晋的云美人,朕替你去跟太后要。” 云美人被这盛宠冲得忘了谢恩,只道:“是,臣妾悄悄找他来。” “升你位份的旨意,等你挑好人了再发。免得惊动了各宫,给你使绊子。”宗顺帝满意地抬着她的下颚,粗粝的拇指揉搓着她微微红肿的唇:“朕让人领你去伏栖殿,你去那里等着,朕议完事,再战八百回合!” 弘方的手印有讲究唷。 第120章 你当我的人 赐婚并擢升孝度使的旨意,传遍了各宫。 圣人在榻上说的一寸不退,还要进上三千尺,竟然是这样。 颜贵妃完全没有想到。 自古以来,就没有过“孝度使”这官职称号。根本就是为了挤兑沈延而杜撰的词! “表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圣人怎能这样?”扈如心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案上,叮叮当当地一阵响,“等他回来,还是要赐婚!这算哪门子的‘不退’?” 虽说要等着沈延去邯枝出使回来才正式下旨赐婚,但圣意终归是定了。 太后盯着,县主看着,沈延出使邯枝,不过是个表面功夫,回来了必然官大一级,再娶崔家的女儿。圣人这是退了三千尺吧? 扈如心拿起绣篮里的剪子,冲着窗边的盆景一通乱铰,仍觉得不解气:“那还叫弘方进宫来做什么?” “说起此事,我倒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颜贵妃按下她的手,将铰碎的枝叶一点点收集起来,用手捧着扔进香炉里,“我总觉得圣人叫弘方来,似乎不是为了赐婚。” 那还能为了什么呢? 扈如心讨厌这弯弯绕绕的猜疑。她站起来,将剪子一扔:“宣平侯府今日给十七公子发丧,我得去看看。” “你看一个死人做什么?” “当然是看活人。当初我让宣平侯府查崔家匿缗之事,好歹也要去宽慰几句。否则以后就不听话了。” 扈如心一走,颜贵妃身边的小宫人才进来回话:“奴瞧得清楚,早上在御花园里碰到的,方才就进清静殿了。圣人进去呆了一个时辰。” 颜贵妃抓了十来粒金瓜子放进那个宫人手里:“你盯着她,有事回来禀报。” 云美人从清静殿出来,脚步十分轻快。 对于今日的遭遇,就如同做梦一般,极不真实。她还穿着宫娥的裙子,是因为方便进出各宫。 圣人说了,要她暂时不惊动各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若太得宠,势必要遭到各宫的嫉妒。在宫里两年,这点心眼,还是有的。 她轻轻哼着小曲儿,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心里想着自己将来穿着刺绣的袍裙,坐着轿辇,别的宫娥跪在地上行礼的样子。 只要伺候好圣人,有恩宠,就有富贵。 她抬起头看看天,天色不太好,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怎么也要尽快把人挑好,早些让进位份的旨意下来。今年夏热,冬季必然严寒,她也再不用与几个宫娥挤着取暖了。 她想着想着,一转身,回到昌宁宫。 “小云!你死哪里去了?”太后跟前的管事宫娥翠荷厉声问道。 云美人本想还嘴,但一想到还未下来的旨意,忍了忍,跪下来道:“方才在御花园里走丢了,还摔伤了头。翠荷姐姐饶命。” 翠荷见她额头包扎着白布条,气得不行,一把扯掉白布:“谁许你在宫里戴白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云美人气不过,正要争辩。一道细细弱弱的声音先冒了出来:“翠荷姐姐,太后寻您有话。” 说话的正是伺候太后咳嗽吐痰的白皮子宫人,周挺。 翠荷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将布条胡乱塞进小云口中,才愤愤而去。 云美人将口中的白布条扯了出来,呸呸呸地吐了好几口。 “你这伤怎么弄的?”周挺仔细看了看,这是额头中央的伤,不像是摔的,倒像是磕头磕出来的。 “周挺,我问你,”云美人拉他到墙角,悄声问道,“你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当肉痰盂?” 周挺小小白白的脸上泛起苦涩。 进宫好几年了,因生得细皮嫩肉又还看着不错,一般嫔妃的宫里进不去。一直做的都是刷恭桶的活,根本攒不下银子拜干爹,没机会去那些肥缺。 去年听一个管事的内官说太后宫里总是缺小宫人,他一咬牙将所有的积蓄都掏了出来,才有机会来了这里。谁知,进了昌宁宫才知道,小宫人总是隔三差五地消失。这哪里是什么肥缺,根本就是地狱。 他抬了多少个小宫人去枯井,都不记得了。有一日,太后召他进去伺候,翠荷说之前的肉痰盂跑了,见他乖巧,问他愿不愿意做,他哪里敢拒绝?只得应承下来。 “小云姑娘这话说得,”周挺苦笑道,“伺候太后,是咱们的造化,何时有过选择?自然是翠荷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云美人见他话中有话,知他仍在宫中做事,说话有顾忌,又问道:“你可想过离开?” 周挺一怔:“小云姑娘说笑了。我本就是没了根的人,今日像条狗一样地活着,或许明日就成了一条死狗了。哪里还敢想着出去?” 云美人解开衣裳扣子,露出淤青:“我今日伺候了圣人,圣人要我挑人随身伺候,我看中了你。你可愿跟我去?” 周挺慌慌忙忙地替她拢上衣裳:“小云姑娘莫非是魔怔了?圣人临幸你,晋升位份的旨意怎么不见通传?” 云美人看看左右,低声道:“圣人已封我为云美人,只是担心我风头太盛,要我先挑人,若是太后宫里的,他是要亲自来管太后要人的。” 见周挺一脸质疑,她又道:“你一会儿得空,随我去伏栖殿,圣人会在那里等我,一看便知。我想着你实在不容易,特地回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人?” 周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这会子那弘方大师正在为太后做法事。我没法告假。” “做什么法事?” “说是能为太后添五年阳寿。” 云美人闻所未闻,却觉得瘆得慌:“这怎么添?” “不知道,不让我进去。” 直至夜幕降临,弘方大师才从昌宁宫的内殿里出来。 他额头的血早已凝固,僧袍上的血也结成了暗黑色。 所谓生庚,不过是个噱头。他早就知道。 圣人也好,县主和太后也罢,相互揣摩出了对方的底细。要他进宫,不过是要借着生庚这个噱头,画一条楚河汉界,给彼此留一丝面子。 宫里人真是奇怪,明明都已经你死我活了,却还要假装给对方一条后路。 太后将他扣在宫中,想要请圣人来,可圣人一整日都没有踏进昌宁宫一步。 目前来看,圣人不想要自己这条后路了。 太后气得火冒三丈,当着他的面弄死了一个小宫人。 佛门广大,难渡不善之人。 弘方笑笑,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 他扶着宫墙缓缓走着。风要他摇头,他不敢点头,雨要他点头,他也不敢摇头。 宫城里,风太烈,雨太密,谁又顶得住? 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昌宁宫的小门又开了。 周挺跟另外一个小宫人奉命将小宫人的尸体拖出去扔进枯井里。 整个后宫,不,整个皇宫,最阴森恐怖之处,就是这口井了。重重叠叠堆了不知多少小宫人。 一股恶心又腐朽的气味,从井口飘散出来。 咕咚咕咚,噗—— 尸体就这么滚了下去,带着回音。 井口青砖的裂缝枝枝丫丫,像是厉鬼的手从井底探了出来。 夜色浓黑无月无星。 “啊——”“啊——” 树上乌鸦突然凄厉地叫了两声。 吓得周挺跌坐在地上。同行的小宫人提着裤子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周挺咬咬牙,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 这样的日子他过不下去了,不管小云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都决定去一趟伏栖殿。 哪怕是死呢? 至少也是个痛快的死法。 第121章 偏殿的秘谈 周挺站在伏栖殿门口。 听着殿内女人娇笑着叫了一声:“圣人,轻点儿,臣妾受不住了。” 是小云姑娘,不,是云美人,云美人的声音。 她没有胡说。圣人真的临幸了她。 窗户上投影着的交缠的人影,将他刚才在枯井边受到的惊吓彻底抚平。 门口的常侍见到他来,淡淡地道:“候着吧。” 没多久,里面的动静停了。常侍隔着门说了一句:“云美人的人来了。” 门吱呀一开,周挺迈了进去。门内旖旎的香气和太后宫里完全不同,是温暖和暧昧的味道。他净了身,没有了春欲,但这味道窜进心里,仍让他心旌荡漾。 他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双绣着云龙纹的靴子。 “你叫周挺?” “奴,奴是周挺。” 宗顺帝看看躺在床上的娇人,问周挺:“你可愿来伺候云美人?” “奴愿意的。” 宗顺帝站起来往偏殿里走:“太后那边未必能放你走,你随朕进偏殿,朕叮嘱你几句话。” 云美人披着衣裳下了床,也想跟着去听,却被常侍拦住:“云娘娘,这宫里的规矩,不能错。圣人说话,便是太后、皇后娘娘都不能听的。” 云美人只得在外面候着。 伏栖殿的偏殿不大,寻常只用来放些杂物,窗户很小,许久不开,屋内闷着樟木的香气。 宗顺帝闲话似的问了些家常之事,周挺都一一答了。 “你在昌宁宫中这份差事,不容易。想不到你竟能为太后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太后也知道你的忠心,极宠你的,不知你为何又愿意舍下太后,来伺候云美人?” 这话怎么回答? 跟圣人说他娘喜欢虐杀宫人? 周挺说不出口。 “可是因为朕的这个母亲,今日又杀了一个宫人?” 圣人的语调分不出喜怒,周挺即便被戳中心事,也不敢应承。 “你今日拖去丢进井里的,是你曾经说过话,一起吃饭睡觉的兄弟吧?” 周挺一惊,额头点着地砖。 刚入深秋,宫中已开始烧起地龙,这砖并不冰凉,而是温温的润润的,就像一个活人的体温。而他和昌宁宫的二十几名宫人,不知何时就会变得比这地砖还凉还硬。 他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头顶上传来圣人不悲不喜的声音:“你今日不该来。云美人得了朕的眷顾,尚且不敢公之于众,你一个小内官,莫非朕还要去与太后撕破脸争要?” 周挺心一冷。圣人说的是实话。太后的权势如此之大,圣人怎么会为了自己去跟太后要人?可眼下也没有了别的路,每日胆战心惊地活着,听着那些小宫人响彻宫闱的哀嚎声,看着他们浑身的伤痕,小命如同枯枝烂叶一般被人踩踏,任谁都想搏一搏。 “奴知错了。” “周挺,身为宫中奴婢,就要有为主舍身的决心.”圣人意有所指地道。 “圣人明鉴!奴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周挺心一横,一咬牙,“若非进宫,奴必然是要投军上阵杀敌,为国捐躯去的。” “哦?”宗顺帝有些动容:“叫你这样的铮铮男儿去做肉痰盂,当真是委屈了,可惜了” 周挺一听圣人竟这样说,不由地痛哭起来。 “奴进宫之后,勤勤恳恳,哪怕刷恭桶,也刷得比别人干净。后来被点到昌宁宫,奴也想为主分忧,哪怕为主舍身,也在所不惜。只是,只是奴每日看到一条一条的命,就这样白白没了.实在是不忍,也替他们不值.” 他伏在地上抽泣不已,话已说不下去。 屋内无风,烛火却摇曳起来,将宗顺帝的影子拧得摇摆不定。 沉默许久,宗顺帝低声说道:“朕知你们苦太后久矣,朕何尝不是。你心疼那些死去的宫人,朕又何尝不是?只是朕也奈何不得.好在太后长寿,全了朕的孝道。” 周挺听这话似乎另有深意,脸上的泪还未擦干,只听见宗顺帝长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朕跟你这样的小宫人,说这些做什么。朕体谅你们,天底下,又有谁能体谅朕” 说罢,宗顺帝站了起来:“你回去吧,朕当你没来过。云美人那里,朕另外挑人。” 周挺心中似明白了什么,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奴愿为主分忧!” 宗顺帝伫立在逼仄的屋内,默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的主是谁?” “奴自进宫起,管事的内官就跟奴说过,奴的主是圣人。从不曾变过。”周挺咬咬牙,“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主,就是圣人您。奴愿为主分忧,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朕的忧,你如何分?” “昌宁宫的宫人早已苦不堪言,奴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周挺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泪痕犹在,眼神格外坚定:“奴知道。” 宗顺帝深思着:“若有万一,朕不会认,也不会去救你。” “这些事,都是奴一人所为,奴虽死犹荣!” “她是朕的生母,即便成了,朕也会赐你一死。”他继续试探着道。 周挺凄然一笑:“左右不过一死。要么滚进枯井,要么死于刀下。事成之后,奴必随太后而去。” 宗顺帝思忖一番,取出一个本子:“这东西,好几年前就在朕手中了,朕本不愿拿出来,你既做好赴死之心,如今给你看看倒也无妨。” 周挺接过来一看,详详细细写着太后身后事的安排,里面赫然写着,“昌宁宫宫人皆赐死陪葬”,最后有太后的亲批,又盖着昌宁宫的朱印。 原来早就没有活路了。 太后就没想过放过昌宁宫的任何人! “云美人这边,朕会说你碍于太后之威,不敢前来。” “是。” “周挺,你还有何所求?” “奴只求圣人放过奴的家人。” “你可留书一封,待事一了,朕会暗中遣人送去你家中宽抚。”宗顺帝平静地抬起手,抚上他的头,缓缓地说道,“周卿,你为朝廷计,为天下计,算军功。” 一个没了根的人,还能得军功,何其荣耀?! 圣人叫他周卿,便不再是主仆,而是君臣,这又是何等的荣耀?! 周挺颤抖着嘴唇,泪流满面:“臣谢圣人成全!谢圣人成全!” 他伏在地上,肩膀不住地抽动着,只发出低低的呜咽。 再抬起头,圣人已离开了这阴暗的偏殿。 温润的地砖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黄纸包。 —— 崔礼礼在家候了一整日,没有接到赐婚的旨意。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十七公子发丧,几乎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崔家当然不会去。 入夜时,忽然有人敲门。 看门的小厮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个圆头圆脸的和尚。 小厮以为是化缘的,见他额头上带着伤,衣服上都是血,怕节外生枝,便挥挥手:“我家今日剩菜都是荤的,没法给你,去别家化缘吧。” 那和尚双手合十道:“贫僧找崔家娘子说话,还请通传。” 写周挺时,掉了几滴眼泪。心疼他一秒钟 第122章 弘方的佛珠 弘方突然来访。 崔家上下有些措手不及。 崔万锦接待过很多人,独独没有接待过和尚。傅氏更是从未想过皇家寺庙的住持和尚会来家里。 崔礼礼闻讯赶到前厅来,见和尚满头满肩的血,立刻遣人去请大夫替他诊治。 清洗伤口,上了药,这才坐下来给他上了一盏热茶。 屏退下人之后,又吩咐春华将施昭明带来。 施昭明一见到弘方,扑了过去,在弘方怀中哭了起来:“弘方师父,我差点见不到你了。” 弘方将手中的佛珠放到一旁,才抚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小施主逢凶化吉,自有后福。” 崔礼礼见弘方与施昭明的脸,长得毫无瓜葛,不由地问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施昭明闻言,狐疑地看着崔礼礼:“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怎么就算错了?” 弘方才道:“并非亲生。他是故人之子,母亲是个外室,不被主母所容,后来他父母都去了,贫僧受故人所托收留他,将他养在别处。” “大师将他养得极好。想必费了不少心血。” 还有银子。 这施昭明举手投足都是富养出来的做派,岂是寻常人家可以做到的。 “贫僧有个不情之请。”弘方抚着施昭明的脑袋,“恳请崔家暂时收留他一阵,待风头过了,贫僧便来接他走。” 崔礼礼让春华将施昭明带了下去,又慢慢开了口:“弘方大师有些强人所难。长乐郡主抓他不成,必然会迁怒于我,我们如何自保?” “长乐郡主她——”弘方这才反应过来,崔礼礼已知生庚之事,脸色一僵,“阿弥陀佛,生庚之事,罪在贫僧一人。” “弘方大师,是谁的罪,就该谁担着。即便是腊月十二出生的女子可以冲喜,天底下如此之多,绣衣使者为何又独独寻出我这一个?” “女施主聪慧过人,想必已猜出县主并不在意生庚,她要的就是你。至于个中缘由,贫僧实在不知。” 冲喜合生庚也只是幌子? 难怪县主不依不饶,莫非也是冲着崔家家产来的? 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怪异,然而崔家除了钱,再无其他。他们还能图什么? 指甲嵌进掌心。崔礼礼这才意识到之前的路走错了。 前世嫁进县主府,名义上是冲喜,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县马多活的日子,都是自己冲喜带来的,实则沈延娶她也是为了家产。这么说来,县主求来贞节牌坊,是防着她改嫁,带走嫁妆? 陆铮果然说对了。县马死不死,根本无关紧要。 崔礼礼看向弘方:“之前我在偃建寺求解,大师确凿地说了一个七月初七。也是为了县主所设。怕我不信偃建寺方丈所言,故而又给了一个红福袋,可是如此?” 弘方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长乐郡主和她年纪相同,做事说话却大不一样。长乐郡主是咄咄逼人的厉害,她是不动声色的透彻,前者让人害怕,她却让人恐惧。 弘方垂下眼睑:“出家人不打诳语,七月初七并非胡言,只是恰巧县主来相商,贫僧就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崔礼礼轻笑了一声,“是助纣为虐吧。” 她站起身:“也罢,施昭明可以住在我这里。但我崔家是商户,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弘方大师拿什么来回报于我呢?” 弘方想了许久。张了张嘴,又合上。手中的念珠转得飞快。 他不敢说太后对圣人已动了杀心。 今日将自己留在殿内就是一个兆头。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游方的小和尚,朝不保夕地在市井之中乱窜,这家那家地化些斋饭。 恰巧遇到圣人,给他一条明路。让他利用和尚的身份,骗了几家官眷的子女到偃建寺,用茶迷晕以后,关在禅房里。 后来,这头他剁了几个官眷,那头圣人得权。圣人有杀他灭口之心,太后出面,他得以进了皇家寺庙。 为了报答太后救命之恩,他让心腹做了偃建寺方丈,将不少奉国寺要做的法事,留到偃建寺做。为太后县主供些体己银子。 此事,圣人也是知道的,还默许了。 他活着,就是太后和圣人之间的一个棋子。 圣人召他进宫,太后立刻将自己留在殿内,意图威胁圣人,提醒他过去的脏事。 而圣人对太后也动了杀心。今日给沈延封的孝度使也是一个兆头。 当面给太后难堪,给许家难堪,脸皮已经撕破了。 虽然最后还说了要赐婚,但那不过就是个遮羞布,是圣人留给他自己的余地。 看起来是为了一个崔家,实则是太后年事已高,要为后人铺路。即便圣人不死,太后也不会轻易将许家已到手的权柄放回给圣人。 弘方也站了起来,无奈摇摇头,手中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晃了几下,他又一颗一颗地数拨起来。 一个出家人,绑架、杀人、构陷、欺骗无恶不作,佛法加身不过是更大的罪孽,终有一日是要偿还的。 “贫僧今日前来,是想替故友感谢崔家的救命之恩。如有用得上贫僧之处,还望不吝开口。” 崔礼礼笑着道:“大师的为人,我信不过呢。今日你求着我收留孩子,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出的,等将来施昭明安全了,谁又知道你是何模样?不若你留个信物给我,我将来也好找你兑现承诺。” 弘方摩挲着手中的佛珠,一百零八颗,他一颗一颗地拨了一圈,又拨了一圈,最后将手中佛珠摘了下来:“一如崔施主所说,贫僧罪孽深重,这珠子上尽含贫僧生平的罪孽,如今交给你你,待要用时,崔施主只管拿着它来。” 崔礼礼接过佛珠。只觉得这个珠子跟寻常的珠子不一样。寻常佛珠多是木的或玉的。 眼前的这一串一百零八颗珠子,因年代久远而呈蜡黄色,泛着光却不通透。每一颗珠子上都刻得有文字,因年久磨损,看不太清,偶尔有个别字勉强能认,却也不像是经文,更像是—— 人名。 “这是.”崔礼礼心一沉,眸光一冷,说了她不敢想的猜测,“人骨?” 她听说过乌斯藏人会取得道高僧的眉心骨做佛珠。莫非弘方也做了同样的事? 弘方淡然地看着珠子:“皇亲国戚或达官显贵,都认得这串佛珠。但无人知晓,这是贫僧的罪。将来若贫僧不兑现承诺,你尽管拿它去公诸天下。” 崔礼礼心底泛起森森的恶寒,将珠子抛扔在了桌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既如此,施昭明便可放心住下了。你走吧,不送了。” 待弘方一走,傅氏走了出来,原是要商议公主生辰宴的事,一抬眼瞥见桌上的佛珠,不由地拿起来仔细看,赞叹道: “大师的佛珠就是不同,每一颗都泛着佛光一般。一看就是多少年的功力。不如供奉在家中的佛龛里。” 第123章 都是她相公 好几日不去九春楼的崔礼礼,听说高慧儿最近在九春楼学字学得不错,带着春华特地去看了一眼。 后院的学堂本就是特地为高慧儿所设,高慧儿没来时,小倌们都聚在一起说话。见崔礼礼来了,他们忙站起来行礼。 这几个少年她还叫不上名字,只知道是吴掌柜新挑的那几个。 “这几日那贵人学字学得如何?” 小倌们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最后才有一个人揶揄地笑道:“那位贵人,现在看谁都是她的相公。” 看谁都是相公?这是加重了吧? 用错法子了?不应该呀。前世的高慧儿可是坐拥几个面首的人。 “一会儿她来了,东家看了就知道了。” 没多久,有人来回话,说高慧儿从暗门来了,崔礼礼怕自己惊扰到她,连忙上了二楼。 高主事没有来。高慧儿带着贴身婢女梅间进了后院。天气渐冷,她已穿上了厚厚的对襟小袄,又披了一件素色的披风,手里拿着一个暖手炉子。 崔礼礼问吴掌柜:“她怕冷,怎么不进屋子?” “我们也提过要进屋,贵人她不乐意,说冬练三九,就要在院子里。” 这还没入冬呢,她就这样了,要真入冬下雪,她岂不是要冻成雪人? 高慧儿一进院子,几个小倌笑得如冬日暖阳一般,对她行礼,邀请她同坐。 “高同窗,与我同坐吧。” “高同窗,不如与我同坐?” “别理他们,昨日你就是与我同坐的,来,我位子都替你留好了。” 高慧儿半痴不傻地笑着,拉起其中一人的手,那人有些不情愿,手却被高慧儿拉得死死的:“相公,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我替你暖暖。” 说着就将暖炉放在他手中,又用自己细如枯枝的手,覆了上去。还弯下头吹了几口热气。 崔礼礼问吴掌柜:“这是谁?” “仲尔,是个苦命孩子。”吴掌柜叹道,“妾生子,被主母卖去给富贵人家当娈童,他宁死不从,被打得半死不活地发卖了。我总担心他进了九春楼,又宁死不屈,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只见高慧儿正替仲尔暖手,一转身,又对身后的一人道:“相公,昨日我给你做的莲子羹,你可喝了?你看看你,都瘦了。” 她的手抚上那人的脸颊,眼里尽是心疼,让梅间从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碗莲藕汤来:“慧儿亲自熬的,你一定要多喝些。” 很快又从身后环住另一人的腰,偏着头去看那人的脸,娇嗔起来:“相公,你整日忙于公事,都不陪慧儿,慧儿可要生气了。” 崔礼礼蹙眉看着,这状况不太对,莫非前世她养几个面首,也都是喊的“相公”? 她转身下楼进了后院。 梅间见她进来,怕引起高慧儿旧病复发,便上前阻挡:“我们姑娘正要上习字课,莫要打扰。” 春华一把就拉开了梅间:“这九春楼是我们的地界,你好歹要客气点。” 崔礼礼走过去试探着叫了一声:“陆夫人。” 高慧儿果然身体一直,定定地转过头来。见到崔礼礼,她敛了脸上的笑容:“你来做什么?” “陆大人前日出发随礼部南下,怎么不见你去送送?” 高慧儿皱着眉,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想了许久,回过头看看她的相公们,耳边一声巨响,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紧绷着的弦突然断了。 她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仲尔将她打横抱起来,往屋里走:“快去请大夫!” 吴掌柜忙差了一个小厮去请人。 梅间恨恨地抓住崔礼礼道:“眼看着姑娘好些,你何必又刺激她?” 春华一把拽开梅间:“我们姑娘做事,自有道理。你们要有能耐,早干什么去了?你一个奴婢,怎好抓我们姑娘的手!高家就是这样的规矩吗?” 梅间词穷,只得一跺脚,遣人赶紧去通报高主事。 高主事带着夫人赖氏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见高慧儿紧闭双眼地躺在榻上,心中又急又慌,唤了好几声“慧娘”,她也没有反应。 梅间对着赖氏一通耳语。赖氏看向崔礼礼的眼神变了好几变。最终才道: “崔姑娘究竟安的什么心?让她来九春楼治病的是你,现在害得我儿昏迷不醒的也是你。陆执笔离开的事,我们千防万防,没让她知道。就怕她知道了受不住。你倒好,一来就刺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们慧娘有什么宿仇!” 高主事拉了赖氏一把:“莫要乱说话。” 他听说了元阳公主单独给崔礼礼下请柬的事。 这消息在京城都传开了。都说崔礼礼原本声名扫地,只怕再无前途,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又搭上了元阳公主。元阳公主在京城也是久负盛名。一个养面首,一个开九春楼,这事稍一动脑子,就想得出关窍。 高主事是男子,自己女儿这样,自是不在意崔礼礼用了什么手段。人家搭上了元阳,就要敬着些。 他捏了捏赖氏的手,示意她少开口,又道:“崔小娘子的为人,我高某信得过。” 赖氏却是个不懂事的,见自家相公这么护着眼前的漂亮小姑娘,心头一酸,甩开高主事的手:“你信得过,你信得过,她还没你女儿大呢!如今女儿都瘫在床上了,你怎么心里还装着这些破烂事?!” 崔礼礼不由地失笑:“我开始以为,高姑娘的病是受刺激所致。如今看来,家中竟然有本种。” 赖氏皱着眉问道:“你是何意?” 本种,子肖父,父肖祖。崔礼礼笑而不语。 高主事明白这言下之意,怕赖氏发作不好收场,连忙拦着道:“崔姑娘,不知大夫可开了药了?” 梅间又在赖氏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赖氏眉毛顿时就立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崔礼礼走来。 正好仲尔端着一碗药汤进来:“贵人安心,方才请了大夫,说她只是惊惧过度,晕了过去,已施针开方,想来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奴刚把药熬好——” 话音未落,手中的汤药被冲过来的赖氏撞飞,滚烫的药汤泼了仲尔一手,立时就红了起来。 “快,快去用凉水冲冲!”崔礼礼拉起仲尔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吹着凉风,这才发现仲尔的手指修长。 仲尔垂下头低声道:“东家别担心,奴没事。奴早就习惯了。泼点药汤不要紧的。” “那不行!”崔礼礼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手指,可真长啊。 她又想起某个从未验证过的传言。 人还活着呢,总不能再像在樊城验证艾米尔那样,但若真是天赋异禀,定要保护起来,万一以后用得着呢。 她是说,万一有女贵人喜欢呢。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仲尔将手缩在身后,连连摇头。 第124章 喜欢所有人 “你必须跟我去上药。” 崔礼礼拉着仲尔进了自己房间,顺手还带了一瓶烫伤药。一进屋,还“砰”地一声,反手将门关上了。 仲尔一直垂着头,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崔礼礼又来拉他的手,他缩了缩:“怎好劳烦东家,我自己来吧。” “你别多想,九春楼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崔礼礼刻意笑得别有用心一般,“我是你东家,你就得乖乖听话。” 仲尔只好缓缓伸出手去。 这一伸手,崔礼礼才明白他为何一直退缩。 刚才没仔细看。这手上竟密密麻麻全是陈年旧伤,无一完好之处。似有烫伤,也有割伤。好在他生得白净,不仔细看,伤口不明显。烫伤的红肿反而显得那些旧伤愈发狰狞起来。 她心头一颤,抬手替他仔仔细细地上了药膏,轻轻抚着那些经年的伤口:“这都是之前那个富户弄的?” 仲尔的手微微颤着,他不愿回想,可伤口终将伴着他一辈子,又怎能忘得掉? 往事历历在目。蜡烛、鞭子、夹子、刀子、针,还有好多他说不出的东西。 他不愿伺候,那人也不急,每晚将他绑在床上,各种器具一通折腾。 他叫得越凄惨,那人就越高兴。 崔礼礼捉住他的袖子,往上一撩,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又问了一句:“身上也是?” 他沉沉地点了一个头,缓缓拉开衣领。 那些伤口更长,更扭曲,更狰狞!还有一些刚刚愈合的新伤,新长了肉,粉粉的嫩肉布满了胸口。 简直是禽兽!畜生! 崔礼礼皱着眉看着这些伤口,想起弘方的那一串人骨佛珠,心中冒出“人间炼狱”四个字。若有谁觉得岁月静好,花好月圆,只能说他们幸运。 可这世间不幸之人十之八九啊. 她深深吸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头: “好了,以后你在九春楼,只管安心伺候女贵人吃酒吟诗,再不会有人这样伤你。若有人要伤你,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仲尔原以为东家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看到这些伤口会吓得花容失色,哪知她不但不怕,反而一脸心疼,竟还要为自己出头。 他拢着衣裳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奴谢东家收留。” 崔礼礼弯腰扶他起来,正好春华推门进来:“姑娘,高家姑娘醒了。” 春华眨眨眼。 姑娘居然又在调戏小倌了,手挨着手,袖子撩那么高,小倌的衣襟还敞着 呀呀呀,她刚才好像看见他胸口那点不一样颜色的皮肤了。 一想起自从樊城回来,姑娘一直闷闷不乐,好久没有与小倌逗乐了,难得她有兴致,真好! 春华有些犹豫,要不要退出去再替姑娘把门关上呢? “醒了就好。”崔礼礼一脸平静地放开仲尔,替他把袖子放下来,又整了整衣襟,遮住伤口。 算了,正事重要!春华咬咬唇道:“高家姑娘似乎有些不妥.” 崔礼礼不敢耽搁,只得加快脚步去看高慧儿。 只见高慧儿睁着眼怔怔地躺在床上,如同一个提线皮影人偶断了线一般,直直躺着,毫无生机。 高主事和赖氏坐在床边,赖氏不住捏着帕子抹泪。 见到崔礼礼,赖氏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地大喊着:“你干的好事!你赔我女儿!”想也未想,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愣是被仲尔冲上来硬生生地抓住了:“贵人,请高抬贵手。” 崔礼礼之前就觉得奇怪,高慧儿治病,始终是高主事出面,按理说女儿治病,母亲更应该上心一些。如今看了赖氏,算是明白过来。 果然是本种啊,有其母必有其女。 “高夫人,”崔礼礼冷眼看她,“高姑娘病了这许多年,你们放纵她四处肆意妄为。任她纠缠陆执笔,中伤他人名声。陆执笔苦不堪言,他可找你们赔过?” “我想着高姑娘可怜,试着治一治。可没收你们一钱银子,全凭着高主事的人情,如今高姑娘不再发疯耍泼,你们倒还不认了?” “怎么,是要我们赔你们一个耍泼打滚的姑娘吗?” 赖氏的手腕被仲尔抓得生疼,听到这话,另一只手又抓上来:“我家姑娘之前生龙活虎的,现在这样,都是被你折磨的!!” 高主事连忙来拉:“你冷静些!大夫都说了,慧娘只是受了些刺激,过几日就会缓过来。这样不比到处惹事好吗?真要闹得所有人都鸡犬不宁,你才高兴?” “再说,上一次那姓林的小子不辞而别,我们没告诉她,慧娘的病情不就加重了吗?这次陆铮走,又不说,你不怕她的病再加重?” “陆铮真走了吗?” “真走了。”高主事点着头回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那个问题是躺在床上的高慧儿问的。 忙拉着赖氏围过去:“慧娘,你可还好?” 高慧儿躺在床上,眼泪不住地从眼尾滑落,浸入发间。 “他也走了,是吗?” 赖氏捏着帕子替她擦泪:“慧娘,他走就走了,娘给你买几个面首,九春楼的小倌,那几个陪你练字的,你看上谁了,娘给你买回去,都给你买回去,一直陪着你!” 说着,她又指向仲尔:“他,他,你喜欢吗?” 仲尔闻言,吓得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这是又要被买走吗?这女贵人看起来和之前的富户差不多,都是会折磨人的人。刚才她要打东家,他伸手拦了,要是被买走,多半又要被磋磨。 崔礼礼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高慧儿直直躺着,目光落在空中,眼泪仍是不住地流,喃喃自语:“怎么就留不住为什么他们都要走我哪里不好.”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都是他们不好,”赖氏啜泣着,“他们不好!他们都是坏人!负心薄情的坏人!” 哈!崔礼礼笑出了声。有这样的母亲,难怪高慧儿会得痴病。觉得自己天下最好,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 引得赖氏恨恨地回头,瞪了她一眼,又对高慧儿道:“走,慧娘,咱们不呆了,咱回家!” 高慧儿挺直着身子坐起来,目光毫无波澜地看着崔礼礼:“他心悦的是你吧?” “陆铮吗?”崔礼礼想了想,摇摇头,“他喜欢的是他自己。” 陆铮这个人,有些特别。 看似处处留情,实则处处都没有留心。 有时候看着像是在撩拨,有时候看着像是想要占有,只要你上前一步,他立马就缩了,很怕被人给套住脚步。 这样想起来,她和他倒是一样的人。 可再仔细一想,他俩又不一样。 “不管你是好是坏,他喜欢的都只是他自己。”她肯定地道。 “你呢?”高慧儿声音也很空洞,“你心悦他吗?” “我跟他可不一样,”崔礼礼笑眯眯地道:“我就比较善良了,我喜欢所有人。” 预告:第125章,不可错过 女生必看 第125章 色病色来医 高慧儿坐在床边,像一个毫无生气的稻草人,眼睛大大,目光呆滞又空洞。骨头就像拼在一起的树枝,拐着角支棱着布料。 见女儿不再疯癫,还能问几句话,可人又变得痴痴呆呆的,赖氏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她一把将高慧儿搂在怀里:“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高慧儿麻木地推开赖氏,看向崔礼礼,一字一字地蹦着:“喜欢所有人” 高慧儿不理解。她心悦一个人,心里满心满眼都只他,脑子里只想和他白头到老,哪怕他一声叹息,她的天就塌了。 她可以把命给他,至死不渝的忠贞都给他! 她问:“怎么可能?” 崔礼礼没有回答,反而看向高主事:“带她走吧。” 赖氏做惯了被人捧着的官眷,见崔礼礼对女儿淡淡地,心头又不高兴:“你快说啊!我女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原本看在高主事面子上,说也无妨,可你要问,那就是另外的价钱。”崔礼礼笑得没有温度。 赖氏的脸抽了抽,这崔家人出身商户,自是满脑子都是生意和银子,再说,这句“喜欢所有人”,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话,一个开小倌楼的,能说出什么来? 她将高慧儿拉起来:“慧娘,咱们走,不理她了。” 高慧儿缓缓挣脱她的拉扯,又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崔礼礼:“我要听她说。” 赖氏一张脸挂不住,又来让高主事出面带女儿走:“莫非你要让你女儿听这些乌熏糟八的话?” 高主事一个头两个大。 赖氏是个糟糠妻,自己不甚灵光,生的女儿也不甚灵光,家里又弄得乌烟瘴气,几个小妾被她挤兑得都不怎么省事。要不是吏部总有人弹劾官员出妻,他早就休了。 “你消停些吧!”高主事甩开她的手压低嗓子,语调里多少有些无奈,“梅间,你带夫人回去。慧娘这里我来看着。” 梅间本就是赖氏身边的人,哪里会听高主事的话,只站在高慧儿身边不肯走,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姑娘一整日未进水米,奴婢要伺候姑娘吃饭的。” 高主事脸上一僵,又想发作,又觉得是家丑,不想闹开。 崔礼礼笑道:“高主事,我请你女儿吃饭吧。” “我不饿。”高慧儿执着地只想知道如何喜欢所有人。 赖氏想带慧娘走,便道:“她平日就吃得少。刚醒过来,自然吃不下。再说那些荤腥的油腻的,慧娘大病初愈,自是不能沾。” 崔礼礼对高主事道:“我请她吃一碗菜粥,您看着。吃完了该给多少报酬,您自己掂量着给。” 说罢给春华递了一个眼色:“就按着我的喜好来吧。” 春华想不出怎么能让高慧儿吃饭。 一碗菜粥,能多好吃?不过是一把米,一颗菜,几粒盐。 可姑娘这样说,必然是有缘由的。 想起七夕那次,姑娘让自己到九春楼安排元阳公主的酒局,姑娘说过一句话:“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吃。” 世上无难事,春华眼珠子一转,便有了办法。 她让吴掌柜把小倌们都聚在一起,站在门口,看看小倌们身上穿的,还是练字习字的那一套衣裳,不由地摇摇头。 姑娘说了,要按照她的喜好来。姑娘可不喜欢这么正经的。 就像韦大人一样,没事端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谁看了吃得下饭? 还得是陆二那样,至少看着不倒胃口。 很快,菜粥熬好了,还有几碟子小菜和一盘水晶肴肉,又配了一碟子千层酥。 小倌们也换回伺候贵人的衣裳,春华还是摇摇头。干脆自己上手将他们的衣襟拉开了些,若隐若现地露出些沟沟壑壑的,这才是姑娘喜欢的。 又叮嘱了一句:“拿出你们劝贵人喝酒的手段来,为了东家,你们高低要把这碗菜粥给劝下去。” 小倌们点点头,这还不是轻车熟路? 他们一人端着一个碟子,风姿绰约地鱼贯而入,碗筷盘盏,摆了一桌子。 七八个漂亮小倌眼含春风地站在屋里,赖氏都不免看得乱了心神,慌忙垂下眼,又忍不住偷偷去看。 不就是吃一碗菜粥,摆个饭都这么香艳吗? 只见高慧儿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只想知道怎么才能喜欢所有人,怎么所有人都来了? “小贵人”“小贵人”,小倌们一声声温柔地唤着,牵着高慧儿下床到了桌边。 他们几人站着,几人跪着,将她团团围住。衣襟敞得恰到好处。扛了一个来月的米袋子,身上的线条都格外明显。 谁看了不得陷进去呢? 高慧儿更是不知眼睛该落在何处。 他们离得这么近,没有汗臭,也没有脂粉气,就是男人的气息,将她密密实实地围绕着。 左边是男人结实的胸膛,右边也是男人结实的胸膛。前面—— 前面是那碗菜粥。 “小贵人饿了吧?”小倌们轻声哄着,嗓子低哑又诱惑,像是下了蛊,“饿了就点点头,奴们伺候您用饭。” 高慧儿呆傻着点了点头。 小倌们相视一笑。一人端碗,一人执勺,一人夹菜,一人吹粥,再缓缓送到她唇边。 眼神里都是情,动作里都是爱。 高慧儿哪里抵抗得住? 半推半就喝完一碗粥; 又半推半就咬了几口盐渍的鸽子蛋; 再半推半就吃了几片水晶肴肉; 最后还半推半就地吃了两块核桃枣泥馅儿的千层酥. 小倌拿着帕子替她擦擦嘴角。笑着将碗筷盘盏收起来,冲着崔礼礼行了礼,再退了出去。 赖氏回过神来,看女儿吃得香,她本是高兴的。 可一想到崔家女人都这么吃饭的,她竟心生了几分羡慕。不由地看向高主事,想说“你看看人家”,又怕高主事也指着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说“看看人家”。忍了忍,终究没有说话。 高慧儿恍恍惚惚地,似乎还没醒过来。直到打了个饱嗝,才眨了眨眼。 她看向崔礼礼,喃喃地道:“难怪你喜欢所有人。” 崔礼礼反问:“你不喜欢吗?” 高慧儿垂下头,鼓起很大的勇气:“我我也喜欢。” 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吃不下,哪里知道自己竟一口气吃了那么多。 她以为除了陆铮谁都不行。 其实,谁都可以。 多多益善。 崔礼礼笑眯眯地看向高主事:“你女儿病应该大好了,这几日吃不下东西,就来九春楼吧。” 高主事回想起大半个月前,高慧儿去银台司门口发癫遇到了崔礼礼,梅间回来学舌说“那崔家小娘子太坏了,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咱们姑娘这是色病,要用色医。” 他当时只以为要挑一个俊俏的男子,或者买个面首,让高慧儿换个人惦记,原来不能是一个人,而是要好多人。 顿时大笑道:“说报酬是折了京城首富的面子。崔小娘子这份人情,高某欠下了。” 崔礼礼看向一旁的赖氏和梅间,淡笑着:“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夫人和梅间姑娘始终对我颇有微词呢.” 梅间舍身为主率先跪了下来:“奴眼浅,不识得姑娘的良苦用心,奴这就给姑娘赔罪——”说罢狠狠抽起自己耳光来。 “耳光就不必了,梅间姑娘不如改个名字吧。”崔礼礼觉得这个主意,陆铮一定会喜欢,也算是偿还他叫那几声“夫人”的人情了。 赖氏的脸一僵,看向自己的相公。又被高主事狠狠挖了一眼。她撇撇嘴问道:“改成何名,全听崔姑娘的。” 崔礼礼想了想:“阴间。” 姐妹们,喜欢这样吃饭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春华菇凉:我家姑娘的喜好,奴婢可清楚极了。 第126章 玄夷奴面具 送走高主事一家,崔礼礼由衷地夸起春华来: “我家春华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我只说一句,你便能想到怎么安排下去。” 春华一甩辫子,颇有点运筹帷幄的成就感:“姑娘喜欢什么,奴婢清楚得很。” 不就是胸口腹上的那几块肉吗? “哎呀,你替我解决了一件大事,我该怎么谢你呢?”崔礼礼促狭地挤挤眼,“要不九春楼里的小倌,你挑一个吧?” 春华连忙摆手:“别了别了,奴婢可消受不起。要像高慧儿那样吃下去,奴婢可要成猪了。” 崔礼礼拉着她往外走:“我正好要去点珍阁,你也去挑个喜欢的。” 主仆二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路,到了点珍阁,直接就上三楼。 “崔姑娘这次又要给情郎买东西?”领头伙计有些苦哈哈地说笑着。上次她说有四个情郎,愣是只用四金买走了四件,要不是东家在,他是想都不敢想, “我要买份生辰礼。” “可是给公主的?”领头伙计真诚地笑了起来,“都好多人来订过啦,上次您来,小人就跟您说过。”又给旁边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 小伙计咚咚咚咚地跑去跟阁楼里的东家说了。 陆铮南下,左丘宴一人坐着,倒也无趣,听说那“洪水猛兽”来了,顿时起了兴致。 想要下楼去逗逗乐子,又担心过几日在元阳的生辰宴上被认出来。想了想,他从箱子里取了一件海棠红的大袖袍子罩在身上,又翻出一个玄夷奴面具戴上,这才踏实地下了阁楼,扮做客人进了三楼的屋子。 伙计们都认识这玄夷奴面具,自然装作不知。 崔礼礼正看着小册子,一样一样地选着。 春华看到有个高大的身形走进来,脸上还戴着面具,心里就觉得不踏实,拽拽姑娘的袖子,眼神一歪。 崔礼礼顺着一看,确实挺怪异,谁买东西还戴面具呢? 再看他穿的衣裳,面料考究,虽是一色的海棠红,衣襟袖口都用银线绣着万字文,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只听得那人理直气壮地问道:“上次我来时,看见你们新到了洒金丸,这东西这么贵,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崔礼礼一听,这才明白,原来是来买这些东西,不好意思露脸,才戴着面具了。 洒金丸被她买走送给了如柏,他自然是买不到了。 领头伙计心领神会地“热心”介绍起来:“这位贵客,实不相瞒,那东西被这位姑娘买走了。” “嘶——”左丘宴戴着面具转过头,满眼好奇地打量起她。 京中贵女们,通常喜欢佩戴珍珠,或细细的掐金丝的首饰,显得人雅致又精致。 这姑娘倒有些与众不同。生怕别人不知她爹是首富一般,身上用的都是足金的首饰,嵌着各色宝石,再配上她艳丽大气的五官,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姑娘你买了洒金丸?”左丘宴捏着嗓子问道,“你可知那是做什么的吗?” 春华皱着眉一脸戒备地往前站了半步,挡在崔礼礼面前:“关你什么事?” 崔礼礼倒不怕。 她刚才就在想,来点珍阁这么多次,这点珍阁何时出过几个客人撞在一起的事?更不用说伙计出卖客人的事。 这个人恐怕是点珍阁的,不过是为了逗笑取乐。 上次不见其人的东家说刻情郎的名字只需一金。再配着这身富贵的衣裳,她已猜出了大概。 想了想才笑着道:“我送给我情郎的,自然是知道有什么妙处。” 什么情郎?明明是送给元阳的那个小面首了。元阳问过他,还有没有多的。 这“洪水猛兽”的谎话当真是信手拈来啊。一句“四个情郎”,让他好奇之心顿起,损失了多少两黄金! 当真是人有多大胆,就能多大胆! 左丘宴不信邪,又问:“这么贵,你都舍得?” “我送情郎,他吃了,开心的还是我,有何舍不得?” “呀——”左丘宴顶着黢黑的玄夷奴面具,调笑起来,“这位姑娘,这么舍得为情郎花钱,不妨看看我,我也可以的。” 不料春华跳了出来,抬着手,要去摘他面具:“我们姑娘看脸,你怕是长得跟面具一样又黑又丑,倒贴钱我们也是不要的。” 左丘宴连忙别开脸,不让她摘,正巧露出脖子。 崔礼礼看他的喉结长得倒挺可观,便拉着春华的手道:“又黑又丑倒也不怕,我看他喉结长得不错,倒有点玄夷奴的意思,放在九春楼定然是极好的。” 这几年芮国禁海,玄夷奴并不多,都是从西边跟着走马进来的,这些玄夷奴长得通体黢黑,除了眼白和牙齿,其他地方如刷了黑漆一般。 听闻玄夷奴人人都如嫪毐一般,九春楼里经常拿这事调笑,春华耳濡目染地,自然也觉得颇有道理。 “姑娘说得极是,”小倌们常常笑着说,反正吹了灯,也看不着脸。她认真地点点头,上前一步朝左丘宴努努嘴,“喂,你多少钱卖?” 领头伙计忍住笑,东家这瘪吃得够够的。想要逗乐子,反成了别人的乐子? 谁承想这崔家姑娘和丫头都这般大胆呢? 左丘宴用手护住喉结,尴尬地笑了笑:“你们——你们这样,我很难办,下次,下次再买吧。” 说罢,压着玄夷奴的面具就落荒而逃。 崔礼礼也没拦着,反被他的玄夷奴面具点亮了心思。公主生辰礼,指定不能再送人了。如柏现在有了洒金丸,但久了自然也腻了。 不如假装换个人? 她开口问领头伙计:“可有稀奇些的面具?” 这一问,左丘宴又不舍得走了,一手压着面具,一手护住喉结,就想要看她选什么面具。 领头伙计拿出小册子,图上画着各种各样的,玄夷奴,动物,鬼怪,神佛,都有。 还有一个长得有些奇怪。 “这是什么面具?” “这是西域来的,我们也叫不上名字,也只有这一件。”领头伙计没好意思拿出来,光看图就十分尴尬了,她莫非要买?想着,他看向左丘宴。 左丘宴都忘了铺子里有这么一个玩意儿。是面具吗?她不会想歪了吧? “拿出来给我瞧瞧。” 领头伙计硬着头皮取了过来。 要说面具吧,它确实也能戴头上,只是.春华都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姑娘,这怎么看着不太对?” 崔礼礼笑着:“替我包起来,问问你们东家,”说完,眼神直视左丘宴,“一金可卖?” 左丘宴这才知道自己被她戏耍了,两只手没敢放下来,没好气地道:“你送公主的生辰礼,不能便宜。” “我送情郎呢。可以刻字的那种。”崔礼礼促狭地笑着。 “那也不行!”左丘宴伸出五根手指:“五十金,一钱银子都不少。”说完他又缩回手,慌慌忙忙盖住自己的喉结。 “上次就是我欠你的,这次五十金倒也公道。只管去崔家销账就是。”崔礼礼笑着,“我还要替我家春华买个好物件呢。” 不知道嫪毐的,可以百度一下~这个梗不敢细说呀~哈哈哈哈哈哈 第127章 死鸭子嘴硬 春华可没想过买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今日姑娘心情好,她陪着做做乐。买什么东西倒在其次。她就去一楼随意挑了一对玉石耳坠子。 刚从点珍阁出来,有一个小乞儿横着就撞了上来。 春华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小乞儿:“干嘛呢?走路怎么不长眼。” 小乞儿一抬头,咧着嘴笑道:“小美人儿还记得爷不?” 崔礼礼一时想不起来,反倒是春华记得,揪着他道:“好啊,又是你!上次在茱萸楼门前就是你把我家姑娘的帷帽给掀翻了!” 小乞儿嘿嘿一笑:“老子听说你把那个瘸腿的给杀了,看在当初你给老子银子的份儿上,来告诉你一声,他的老子娘在道上花了钱,要你爹性命。” 宣平侯府要对爹下杀手! 崔礼礼还没说话,小乞儿一溜烟地又跑得没了踪迹。 陆铮说的果然没有错。 爹上次上马被石头砸中脚踝,要不是陆铮,那一次可能就没了命。 这下她哪里还有心情玩笑,急急忙忙回了家。爹没有在家,傅氏正跪在佛堂里上香,香案上正摆着弘方的那一串佛珠。 见她回来了,问她给公主的生辰礼可买好了。 “对了,今日宫里遣人来了。”傅氏站起来,取了一张帖子递过来,“说是公主生辰宴换地方了。” “我给了那内官一些银子,他才悄悄跟我说,好像是太后最近身子不爽利,公主宴肯定人又多又杂,太后年纪大了,听不得闹腾的。这才改到公主府。” 崔礼礼还是第一次听说生辰宴临时换地方的。 前世地公主生辰宴就设在宫中,却不知这一世怎么会突然改地方。莫非又与自己有关? “你找你爹何事?”傅氏问道。 忍了又忍,崔礼礼没有说宣平候买凶的事,只应付了两句。 拾叶在爹的身边,但并不代表就万无一失。如今底耶散的事查到一半,这背后有没有宣平侯府在其中,也很难说。 定县的马必须要引到京城来。爹必然要亲自去引,万一再出些事,又怎么办? 入夜之前,崔万锦总算回来了。 一身疲惫,倒床就睡。 崔礼礼只得去问王管事引马的日子。王管事摇摇头:“我们这几日在京郊马场看了,还要有些场地还要改一下,最快也要到中旬才能去引马。只是那时就冷了,都说今年冬天不好过,东家正愁这事呢。” 今日才九月初一,再过几日是就是公主生辰。 待生辰宴一过,她就去定县替父引马。 —— 九月初十,天有些阴沉。 深秋的京城,一起风,枯黄的树叶就在空中乱舞。 长街上空无一人,黄叶这么一卷,顿生萧瑟之意。 天还未大亮,门上的小厮睡得正香,就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门一看,是外太老爷家的王妈妈,她赔着笑道:“我们三姑娘一会子就过来,说好了一同去的。” 小厮睡眼惺忪地杵在那,这句话啥意思?去哪儿? 他将这话递给了林妈妈,林妈妈又去传给了傅氏。傅氏一生气,从床上坐起来:“老爷落难的时候,不见他们跑来说一句,这会子倒知道上赶着来了!上次吃饭也是,他们腆着脸来,可后来呢?人家韦大人就根本没看上她!” 林妈妈宽慰着递了一碗黄芩党参汤过去,伺候着她喝完了,端着空碗笑道:“韦大人又不瞎。” “再不瞎呢,我今日就偏不让他们得逞。”傅氏拉住林妈妈道:“你差个人过去,就说他们跑到我们这边来绕远,不如约好了在公主家门口见。” 这句话很妙啊。皇宫也是公主家,公主府也是公主的家,亏得公主改在府中办宴会。 林妈妈立刻会意,笑着去遣人。 到了公主府门口,马车云集,各家的老爷、夫人又带着家里的公子、小姐齐齐来赴宴。 公主下请柬,通常都下到府上。下到个人名下的,崔礼礼是独一份。 崔礼礼没有带太多随从,拾叶交给了父亲,身边只跟了一个丫头春华,人群中,她俩显得尤为势单力薄,但又格外惹眼。 没有看到三姑娘的影子。崔礼礼有些开心。 春华捧着贺礼盒子有些担忧:“姑娘您怎么还高兴起来了?外太老爷那边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就算了。” “我高兴的是我娘有了转变。”崔礼礼笑着跨过公主府的大门,“我外祖这个人,只要我未来还有用,他就不会撕破脸皮,顶多说两句不中听的。” 过了几道垂花门,又穿过甬道,豁然开朗的是一大片园子,远处临水的戏台子上,正有几个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台子下面是一洼鱼池,倒映着伶人的五彩蝶衣,这边高高低低种着各色的缠枝莲。这花儿开得十分艳丽,倒给这阴沉的秋季添了一抹晴光。 管事和嬷嬷们引着各家男客和女眷分席而坐。 一个嬷嬷带着笑上前来:“崔姑娘,我家公主特地命奴在此候着,还请随奴来。” “这礼——”春华捧着大盒子,那嬷嬷竟也不接,有些奇怪。 “一会子有唱礼之时,届时还请崔姑娘亲自送给公主。” 竟有这样的事?崔礼礼不免心生疑虑。再看左右坐着的官眷,早早就有收礼入册的詹事收了东西,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反倒要当众献礼呢? 后面的小花厅里。 元阳正端着一盏着茶,明媚的眼眸扫了一眼正笑得得意的左丘宴:“老十,你这样折腾人家姑娘,小心陆二回来找你算账。” 左丘宴大步跨过来坐在她身边,也端着茶喝了一口:“你没看见这丫头怎么羞辱我的!说我的喉结生得像玄夷奴!这是要买驴还是买骡子?怎么不看牙口?!” 元阳闻言勾着红唇一笑:“这是在夸你呢。” 夸?这跟脱光了看有什么区别?!左丘宴听说过这姑娘有些“别致”,却没想到这么“别致”,难怪能入元阳的眼。 “她猜出来我是点珍阁的东家,还敢戏耍于我。” “你不也戏耍了她?!” “那不一样!那是因为上次我替陆二问她情郎的名字,被她占了便宜!”左丘宴笑道,“陆二这个死鸭子,至今嘴硬。非说不过是图一时的乐子!” 元阳装作严肃地道:“玩笑归玩笑,千万别太过分了,陆二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平日嘻嘻哈哈的,真生气的时候,皇宫都能给你点着了。” “放心吧,一会子我不过是让她当众献礼,展示一下她买的那个物件。” 左丘宴双手撑着头,靠在墙上,满满的得意。 那玩意儿,还不得把她给臊死? 睡过了。第二章稍晚发。 第128章 当众献贺礼 公主宴席摆在撷花阁,元阳尚未入席。 各家带着女眷陆续进来,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扯着闲话。 太学博士何家的主母带着两个孙女儿,一进撷花阁,何四姑娘就看到了崔礼礼,见她身后没有那个持剑的小护卫,这才上前站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崔礼礼,你怎么也来了?” 崔礼礼浅啜了一口茶,才抬起眼:“何姑娘想我家的护卫了?都说过好几次了,他不是面首。不能给你。” 何姑娘被这一顿抢白,脸红得能滴血。 何家主母陈氏见自己孙女吃亏,再看崔礼礼一副油泼不进的模样,实在不好发作。 以前几家姑娘一起上女学做女红时,没觉得崔礼礼这么伶牙俐齿,那时她端庄娴雅,虽出身商户,却像个大家闺秀,与现在大相径庭。 上次何博士祝寿,傅氏带着贺礼到何家来,愣是被拒之门外,东西和人都没让进府。她何家什么门楣,自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府的。 后来听说黎家夫人正好在门口,几个人将傅氏说得恨不能一头碰死在何家门口,现在崔家女儿得了公主青眼,登堂入室了,自是要替她母亲找回些公道。 元阳公主受圣人看重,这生辰请了朝中不少官眷,可公主的名声实在是不堪入耳。再听这崔家娘子开口闭口的都是什么面首、护卫,想来与公主是一路的货色。 老爷本是不愿意来参加生辰宴的,少不得也是看在圣人的面子上,不好驳了公主的邀约,这才赴约。她带着两个孙女来,也不是冲着公主,而是冲着各家的公子。这样的宴会,总能碰到些皇亲国戚,孙女嫁得好,对何家和陈家都有裨益。 陈氏叱了何四姑娘一声:“什么人都要去搭话?祖母教过你的都忘了?” 何四姑娘本就生气,这边又被训了话,她眼泪一涌,咬着唇道:“孙女就是气不过,怎么这样的人也进公主府!” 陈氏傲慢地冷哼着:“公主府里什么人都有,从官都有十四个,你也要去搭话不成?” 春华拽拽崔礼礼的袖子:“姑娘——” 似乎在说:何家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了,自己是个奴婢不好上前理论,你得说几句吧? 崔礼礼笑着拍拍她的手,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慢慢说道:“傻春华,人家连从官都数得那么清楚,自是有想要搭话的那一个。” 这不就是在说她们想要跟从官搭话吗? 陈氏脸一白。 早就听黎夫人说过,这崔家姑娘极擅长以烂制烂。 果然如此!你越说她脏,她越搅得你不清净。这样的人,只有少沾染,离得远远地才好。 何四与何六两个姑娘想要上前找回些面子,被陈氏一把摁住,看向走过来的何博士。 何博士早已进了古稀之年,一头鹤发挽着髻,又穿着一身道袍,颇有点道骨仙风的姿态,眼神扫向几人,只掠过了崔礼礼一瞬,便不再看她。 他对两个孙女道:“出门前就说过了,你们干干净净的鞋,别踩泥坑里。” 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自以为骂得很雅致,可听起来未必是那么回事。 “公主这里干干净净,没有泥。”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只是这发音有些奇怪,听起来不像是中原人,走起路来还伴着银铃声。 崔礼礼一抬头,不由地又惊又喜。 竟然是玛德! 玛德还是木速蛮的装扮,她甩着身上的一串银铃,围着何博士一家转了一圈,指着他足尖的泥点子道:“你们鞋上的泥都干了,一看就是自己带进来的!” 他明明意有所指,她偏偏就事论事! 何博士说不过,也不会与一个木速蛮的人争辩,何况还是个女娃娃,只哼着一甩袍袖,带着家眷去那头坐了。 崔礼礼站起来去迎玛德:“我听说你和你娘离开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娘呢?” 玛德干脆一把搂住她,银铃稀里哗啦地响着,悄悄在她耳边道:“我娘不喜热闹,我喜欢。陆二让我来的。” “你跟我坐一起,我俩好说说话。”崔礼礼又拉着玛德坐下来。想着樊城中毒,要没有乌扎里悄悄给解药,她只怕性命堪忧,“你娘救了我,我一直没有机会感谢。” 玛德眨眨眼,悄声道:“我娘还让我感谢你呢。听陆二说艾米尔是你杀的,我娘和我都解脱了。谢来谢去的,一点都不像朋友。朋友不言谢,只喝酒!” “对了,樊城那边如何?” “好多人追着买回春膏,好多药铺医馆都被砸了,熟药所也被烧了。我家被堵得根本出不去,我和我娘是躲在马车底下逃出来的。” 崔礼礼蹙着眉。 闹得这么大,京城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又想起自己看见的那双苍白的手,不由地担心起乌扎里来,正要说话,有个小宫人跑来,说道:“元阳公主殿下将至,各家杂人退至园外等候。” 待下人都退了出去,众人站立静声候着,不多时,元阳一身华服走进来,到主位上坐下,众人齐齐行礼贺了生辰,才又落座。 吃过饭喝过酒,管事带着詹事前来,将记录的礼品清单一一唱着,宫人们抬着各家的礼物,上前来: “定国公府,献金丝八宝攒珠髻一套——” “通远伯府,献珍珠珊瑚树一株——” “太学博士何府,献《万寿曲卷》真迹一幅——” “武威大将军府,献九曲玉连环一套——” “京城崔家——京城崔家——”詹事读了两遍,抬起头来:“公主恕罪,微臣不曾记录崔家。” 崔礼礼立刻站了起来。 元阳公主笑着望向崔礼礼:“崔小娘子,有人跟我说,你的礼物很别致,要你亲自献礼呢。” 崔礼礼闻言,心一沉。 果然各家都事先将贺礼交了出去,唯独自己的贺礼没有人收。 是谁? 谁在给自己下绊子? 这人肯定知道自己买了什么,想要让自己当众出丑。 想来想去,只有点珍阁的那个东家了。莫非这个人跟公主还能说上话? 玛德坐在她身边,轻声道:“别怕,陆二说让我帮你,大不了就说是我送的。我们木速蛮人,都要敬着几分。” 崔礼礼暗暗一挑眉,她需要他陆二帮? 自己走了,还留个眼线,幸好是玛德,换个人早被她轰走了。 她站了起来,捧着贺礼盒子走上前去,行了一礼。 管事打开盒子,取出一个赤铜色的物件。 众人一看,皆有些傻眼。 这物件是一整张铜皮铸就而成,似是一个小小的马鞍子,一根长长的手柄立在中央,手柄旁并排着挖了两个鸡蛋大的洞。 只见那马鞍子一样的物件,正躺在盒子上,手柄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直冲着天。 这个莫非是—— 那种凳子? 有人叱道:“什么污七糟八的东西,也敢拿到公主面前来?” 昨天,我家的猫跑了出去,怎么找都找不到。今天中午,它自己溜溜哒哒的回来了。浪了整整一日,回到家,什么都没做,直接躺我床上打呼噜…… 第129章 看了长针眼 崔礼礼朗声说道:“民女将此物敬献给公主,愿公主青春永驻,福寿绵长。” “哦?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元阳勾勾手指,示意那管事将崔礼礼敬献的物件呈上来。 这东西她从未见过,听老十说,崔礼礼是按照面具买的。 即便有两个洞能露出眼睛来,可这又粗又长还微微翘着的手柄,怎么看都不像是鼻子。谁的鼻子这么长呢? 翻过来看,里面是空的,别说放鼻子,其他的也能放得下啊。 崔礼礼莫非不知道还有那种凳子? 何博士在宾客中年纪最长,又是儒学大家,故而坐在宴首,离管事和詹事最近,看见此物全貌,他怒不堪言,见元阳公主竟握住那个手柄,将整个物件举了起来,脸色更是大变: “堂堂芮国公主,怎可公然把玩此等伤风败俗之物!” 元阳公主将东西放了下来,笑道:“这有何不妥吗?” “此乃淫秽之物,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怎能与此等污秽为伍!” 既然是何家人挑头,那她少不得要替娘好好玩上一玩了。崔礼礼心中顿生一计,刻意将话说得含糊了一些:“何博士此言差矣。这不过是穿戴着取乐的玩意儿,何来污秽之说?” 何博士知道有些人家会买些物件以取闺房之乐。此物形状诡异,显然就是那种东西! 可公然捧出来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还要送给守寡的元阳公主,他哪里能够容忍? “取乐?这分明是……是……有辱斯文!”他义愤填膺,说起话来都不顺畅,“你这是要败坏公主的名声,辱没皇室的尊严!” 有些年纪小的姑娘,坐得远看不清,听何博士这么一说,少不得好奇心作祟站了起来,探着脑袋张望:“母亲,那长长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就被家中主母硬生生拽下来坐着,主母红着耳根子,撇过头,捂着小姑娘的眼睛道:“不能看!看了长针眼!” 撷花阁里一时间群情激愤。 这些夫人们可算逮着机会教育自己家的姑娘了:“平日里叫你们修妇德,你们看看,这样与被游街示众有何区别?” “如今世风日下,在我做姑娘那会儿,别说大庭广众送人,连想都是不敢想的。” 姑娘们连连点头,垂下头再也不敢看那物件。 夫人们心满意足,又问道:“这是谁家姑娘怎能如此行事?她爹娘呢?不管管吗?” 何四姑娘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了,冷声嘲笑着:“你们没听说过崔家吗?这可是崔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崔家。” “崔家啊,就是那个退画像倒贴钱,养小倌还带面首的崔家小娘子。” “前些日子,中秋节县主向圣人求娶的就是她吗?” “原来是她。长得倒漂亮,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这是吃了什么邪祟药物,迷了心窍吗?竟敢在公主的生辰宴上献此等下流之物!” 玛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噌地就站起来:“启禀公主,是——” 崔礼礼扬声打断她的挺身而出:“何博士——” 她回过头眼神安抚着玛德,又转过来继续说道:“我年少不更事,不知这个东西有何不妥?买时只觉得稀奇,店铺里的伙计说他不知作何用的。” 何博士自是不可能说透彻,连说那个名字他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嘴。 “哼!你不用来这一套,你若不知道,你买来送公主,也是无礼至极!” “您既然说这东西下流污秽,想必知道它的用途的,”崔礼礼虽笑着,眼底毫无笑意,“不妨说说此物究竟是何用处?” 这就是在赌没人好意思说名字罢了! 何博士懒得与她争辩,径直向元阳行礼:“殿下,老臣恳请将此女子驱逐出府,销毁此物,以保全您的清誉!” 元阳已察觉出崔礼礼对何家的态度来,本不愿过多掺和,由着两人斗斗嘴皮子闹一闹也就罢了,偏这何博士拿清誉说项。她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次驱逐了崔礼礼,下次恐怕就要驱逐府里的从官了…… 想着,她懒洋洋地笑着:“何博士,您贵为太学之首,必然博学。这东西本宫也不知作何用。您不妨讲讲它的污秽之处啊.” 何博士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变了好几次,胡子都落了好几根,还是没说出口来。 满殿的宾客也不好开口,知道的不好意思说,不知道的,更不敢乱说。 撷花阁里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良久,终于有人开了口,破了这尴尬。 “何博士,你以为这个是铜驴?” 玛德俏生生的声音让众人缓了一口气。“铜驴”这词儿可不是他们说的,是这个木速蛮女娃娃说的。 元阳见崔礼礼的嘴角微微勾起,知道她憋着坏,准备凑个热闹,追问道:“何博士,这当真是铜驴?” 何博士怒道:“公主慎言!今日是您生辰,老臣本不该说。但您守寡之身,自是要有戒持的!这些引人堕落之物,更是不可想,不可说,不可看!” “守寡”二字像是魔咒一般,让元阳脸上的笑容缓缓隐去。 陈氏见公主面色不对,站起来打了一个圆场:“殿下,我家老爷刚才吃了两口酒——” “无知妇人,坐下!”何博士倔起来,比铜驴还难拉回头,他当着众人怒斥陈氏,陈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眶一红,用帕子掩着面坐了下来。 何博士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公主,老臣掌授国子,参议礼仪,自是有责在身!圣人一片向儒之心,儒乃治国之本” 长长的一段话,左不过讲的是圣人对他是如何礼贤下士的。太学博士虽官品不高,但一直是请儒学大家担任,芮国以儒治国,自是对博士礼敬有加。 “何博士——”崔礼礼不留情面地打断他倚老卖老,“守寡”二字,同样也刺痛了她。前世十余年点点滴滴,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头。 她垂眸思索了一阵,再抬起眼,直直望向何博士,眼底已没有了玩笑之意。 “一句话,我始终不明,听闻您是芮国儒学大家,可否讲讲‘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何意思?” 何博士冷哼着嘲讽道:“连十岁的孩童都知道,此言出自《周易系辞》,讲的是人发心不同,所见所闻亦是不同。”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却又不那么明朗,只隐隐觉得这份贺礼绝非“铜驴”那么简单。 他嗅到了诡计的味道。 但话一出,他已没有了回头路。公主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众人也看着自己,那个粗鄙的崔家小娘子也看着自己。 “我明白了。” 崔礼礼站在撷花阁中央,纤细的身姿本应不堪一击,可她挺直了腰,迎向何博士,不徐不疾地说道: “世间万物本无相,人心如镜,你之所见,皆是你心!” 第130章 长寿的秘诀 “世间万物本无相,人心如镜,你之所见,皆是你心!” 崔礼礼的话掷地有声。 撷花阁内落针可闻。 宾客们大多已猜出这东西很可能不是什么“铜驴”,只是想不出究竟是何物,皆屏息等着那崔家小娘子揭晓谜底。 偏何四姑娘不信邪,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别为自己遮掩,不过是被我祖父揭穿了,死不承认罢了!” 既然送上门来,崔礼礼自然不会放过:“何四姑娘,曾与我十分要好,一同上女学,一同做女红,不知你可还记得,女学里讲过一句‘毋偏听,毋妄言’?” “我当然记得!就是要你不要乱说话!”何四姑娘果然中计,只知道应付最后一句问题,却忽略了前半句。陈氏要拦也拦不住,这不等于不打自招说她与崔家小娘子关系近吗? 果然,众人又悄悄议论起何家和崔家的关系来。 等何四姑娘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连连摆手撇清关系:“我,我跟她不熟!” “你我熟不熟不重要,夫子的话可要记在心里。”崔礼礼不想与她多做口舌之争,又转过头来说道, “何博士既知‘仁者见仁’四个字,怎又忘了还有一句‘淫者见淫’?它不过是只番国的面具,不过做得奇怪了些。您贵为儒学大成之家,脑子里怎么只有那等污秽邪物?” 被骂了一句“淫者见淫”,何博士哪里肯依,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头晕眼花,强撑着一口气道:“大胆!胡说八道!你有何凭据?” 崔礼礼淡淡一笑:“何博士博闻广记,应该听过木骨都束国,玄夷奴有不少出自那附近。此国依海而立,终年炎热,人的寿命极短,而当地的象能活八十余载,故而他们崇拜的神像皆有长鼻,以求长命百岁之意。” “这面具名为帕塔,是木骨都束国掌管寿命的神,自然要有象之长鼻了。”崔礼礼上前从詹事手中取过面具,贴在脸上。正好杏眼从两个洞里露出来,骨碌碌地转着。 原来如此!众人直呼开了眼界,这样的神佛当真是闻所未闻,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不禁啧啧称奇。 只见她凑到何博士眼前,一只手捏着面具,一只手点指着面具上的五官,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何博士,您刚过了大寿,这神佛早已也给了你长寿的指引:大眼可观——多看,大耳可闻——多听,长鼻可嗅——多闻,大嘴紧闭——少说。” 何博士又羞又恼,读书几十载,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听崔礼礼提到过大寿,心知她是替她母亲讨公道,想要张嘴反驳,一口气没倒过来,左边的嘴角动了,右边的嘴角却动不了。他只觉得右脸发麻,想要伸手去摸,又发现自己的右手也动弹不得。 他说不出话! 他动不了了! 何博士惊恐地眨眨眼,鼻子用力呼吸着,鼻孔奋力张着,倒像一头真驴。 “看来,何博士已掌握了长寿的秘诀。”崔礼礼冷漠地一笑,转过身来将面具奉上:“启禀公主,此事实乃民女思虑不周,忘了提前介绍,让大家误会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元阳见何博士僵直在那站着,心头好不畅快,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强忍着将上扬的唇压住,才又问道:“木骨都束国我也听过一句,想不到崔家小娘子竟也知道,可是有什么渊源?” “民女恰巧曾读过一本博物志,名为《番国传》,书中记载了西方诸国的风土地貌,第二十三卷便记录了这木骨都束国的长鼻神。何博士博览群书,应是读过,却不知怎么又忘了。只想着一些污秽之事。” 其实,并非什么恰巧,而是前世的她,被困于一方天地时,畅望天地的唯一之路,只有这一本一本的博物志。 话音一落,“咚”的一声,何博士栽倒在地。众人连忙去扶,只见他左脸和左手都抽搐着,右半截身子已不听使唤,酸溜溜的口涎从右边嘴角流了出来,亮晶晶地挂在下巴上,说不出话,只得发出:“唔唔”的呜咽之声。 正好殿中有太医局的太医,跑上来检查了一番道:“何博士这是偏风啦。” 陈氏连忙问:“可能治吗?” 那太医寻来笔墨写了一个方子:“能治,就是急不得,快抬回家养着,切莫再着急动火!照这个方子抓药,吃上三日,我再去替何博士施针。” 何家众人忙去唤了随行的小厮来,又将何博士绑在椅子上,这才抬了出去。 闹了这么一通,众人都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只静静地看着元阳公主。 元阳倒兴致极高,笑着道:“不用担心何博士,救治及时,想必并无大碍。这礼也收了,玩笑也闹了,不如大家移步去园子里看戏吧。” 一说起看戏,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这撷花阁的戏比戏台子上的可好看多了。一个商贾之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倒了太学博士。话本子戏本子都没有这精彩! 元阳起身移驾,众人皆跟了出去。 崔礼礼走得慢,拉着玛德留到了最后,却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姑娘,正是黎家的九姑娘。 黎九姑娘想着自己惹了崔礼礼好几次,不由地瑟瑟发抖,好半响才道:“我,我今日可没惹你。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就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崔礼礼与玛德相视一笑。 “哎呀,陆二还担心你被欺负,”玛德甩着铃铛,“己人忧天!” “是杞人忧天!”崔礼礼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中原话当真要好好学。” “要是当年有你在,我娘早就在族里翻身了。可惜那时候,你还没出生!”玛德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 刚进园子,众人几人一桌,坐在池边看戏。 有个宫人上前来道:“两位姑娘,公主请二位移步到拾雨轩喝茶说话。” 拾雨轩。 元阳正笑着跟左丘宴说撷花阁的事。 “让你跟我去,你不去,错过这么大一场好戏!” 左丘宴却嘿嘿一笑,跳到廊下坐着:“我在窗外都听见了。” “光听见有什么用?要看!看何聪那老匹夫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收拾。叫他成日里只知道上书给父皇训斥我。要我撤了从官。他三妻四妾地养着,倒不许我养几个从官!该!” 左丘宴远远地看见那“洪水猛兽”往这头来了,连忙站起来,左右看看,干脆往偏厅里藏:“皇姐,我躲躲!这崔小娘子太厉害了,说不定已经猜出是我在捣鬼。”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元阳取笑着,“她发现还好说,你想想怎么跟陆二交代吧。” 偏厅里传来不服气的回答:“我看陆二也治不住她!” “你仔细些,别弄坏了我的画——”元阳叮嘱了一句。 崔礼礼带着玛德进来行了礼。 “崔小娘子,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来人赐座。” 崔礼礼刚一坐下来,瞥见茶案上有两只茶盏,一只有残留的口脂,必然是元阳公主的。 那另一只. 想必就是给自己下绊子的人留下的了。 第131章 有要事相商 元阳笑着道:“外面那些人实在无趣,我请你俩来单独说说话。今日你替我除了一口恶气,要我怎么谢谢你才好?” 崔礼礼闻言却跪了下来:“民女有罪。” 元阳一愣:“别动不动就跪?你先说说你有何罪?” “木骨都束国确有长鼻神,面具出处存疑,民女并不确定,只是觉得颇为相似。” 这崔小娘子看起来大大咧咧,细节却谨慎得很。外面说了那样的话,转头回来又赶紧道歉。 元阳哈哈大笑起来,将她虚扶起来,又道:“我猜到了。那本博物志我读过,里面从未提起过面具一事。不过你这一招移花接木,甚是痛快!我许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何聪那老家伙,常年看我不顺眼,你算是替我报了仇,我怎会在意你移的哪一枝花,接的哪一截木。” “玛德,你怎么走神了?你娘可安好?陆二这家伙,早说是你,我还需要他把将军府的请柬让出来?”元阳看向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玛德。 玛德便直直问道:“移花接木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这个花的枝条,接在别的木头上。”元阳耐心地讲解。 玛德恍然大悟:“那不就是银托羊嘛!” 元阳又开了眼界:“银托羊是何物?” “银托子加羊眼睛啊。”玛德从来都不知道收敛,有什么说什么。 这头话音一落,偏厅里有人噗地一声,喷了一口水。 崔礼礼眼神一动。里面有人?再瞟一眼茶杯,莫非就是那个给自己使绊子的人? 老十躲在里面也不安分些。元阳懒懒地靠着,生怕事情小了:“崔姑娘,不妨替我去看看,那屋里可是有人?” 正中下怀。 崔礼礼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偏厅,步子迈得大,又放得很轻。只听得偏厅里“咣”的一声。 元阳皱眉喊道:“仔细些!我的画!” 崔礼礼快步走进去,只见这偏厅不大,四四方方的,没有什么陈设,墙上挂满了人像,窗户大大开着,显然有人从窗户里跳出去逃走了。 元阳始终不放心,也过来看,见墙上挂的画轴被吹得翻来覆去,一边唤了两个宫人来关窗户,一边将画轴逐一翻过来,嘴里还骂老十:“这个小兔崽子。叫他仔细些,叫他仔细些,就这样仔细的吗?!” 崔礼礼垂下了眼眸。 看样子,那人跟元阳公主走得很近。就算是个玩笑吧,只是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差点让自己被驱逐出去。太学虽受礼部管辖,但何聪的地位并不在祖父之下,所以娘去送寿礼,何家才有底气将她拦在府外,还羞辱了一番。如果不是自己今日急中生智,只怕也要受一通何家的酸气。 玛德走进来,见屋内挂的画,都是画的同一人,无所顾忌地问:“殿下,这是画的谁?” 元阳抬起手轻轻抚着画像上的人,叹了一息:“先夫。” 顿了顿,她又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崔姑娘的那酒。” 玛德不知这一段连忙问道:“什么酒?” “先夫离世后,我找了不少人画他,就是画不对他的模样。所以他的画像上都没有眉眼。”元阳取来一幅画像,缓缓展开,“自从喝了九春楼那一碗‘三年在忘’,我竟突然记起他的样貌来。” 崔礼礼抬眼一看,画像上的男子长得十分端正,脸也方方正正,浓眉大眼,是个英俊男子,难怪公主念念不忘。只是这模样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她怎么会见过驸马呢?前世没见过,今生更没见过。 玛德凑过来:“什么酒这么厉害?我也要喝。” “你喝那个做什么?”崔礼礼按下疑惑,只笑着应道,“九春楼的酒那么多,一年四季皆有新酿。” 元阳带着二人又回到外厅,问了一句:“莫非你的酒真是小倌们亲手采摘的鲜花酿的?” “呀,林从官没把民女给卖了?”崔礼礼假作吃惊。 元阳笑道:“他呀,还叫你东家呢。我可是吃醋的。” “民女的罪过大了!那面具就当做给殿下的赔礼吧。罚他整日戴着,合当是换了一个。” “那真是戴脸的面具?”玛德怎么看怎么不像,根据她和她娘多年的卖货经验,这多半也是个银托子之类的物件。 崔礼礼倒也实在,只说:“想戴在其他地方,也不是不可以。” 元阳笑着戳戳她俩的脑袋:“一个个还未出阁,倒像是个老手。什么都懂,也不知道谁教你们的!” 玛德得意地道:“我跟着我娘卖货,什么都见过!” 几个侍女正好送些果子和甜羹来,等她们退了下去,玛德才撇撇嘴道:“那些人穿得漂亮,还总说我们不好,其实背地里,他们玩得可脏呢。” 她跟着娘卖那些东西多少年,深知这些老爷公子,夫人小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整天喊着礼义廉耻,其实私下龌龊事不少。 元阳立马来了精神,甜羹也不喝了,催促着道:“快说说。” 玛德的中原话说得不太利索,但一说到这个,她滔滔不绝起来: “断袖龙阳和群乐都不算什么,有养娈童的,还托我娘找。我娘坚决不肯,才几岁孩子,就要收去,我娘说这是要下地狱的。” 崔礼礼背脊一冷,想到九春楼新进的小倌仲尔,那满身的伤,不由地骂了一句“禽兽”! 玛德没明白,顺嘴接了一句:“禽兽不多,家畜多一些。家畜里,他们最喜欢羊——” 一个侍女跑了过来:“殿下,前面的定国公夫人寻您说话呢。” 元阳不耐地挥挥手:“本宫有要事相商,让他们候着!” 侍女只得行礼退下。 元阳问:“喜欢羊是什么意思?” 玛德抿抿唇,再眨眨眼。 崔礼礼和元阳顿时都瞪大了眼睛,是她们想的那个意思吗?就羊圈里的羊? 玛德点点头。 “这么说也有人喜欢猪的?”元阳不禁问道。 玛德点点头,又道:“有喜欢猪的,就是那种肥女人的。” “环肥燕瘦,不能称之为猪。”崔礼礼觉得这样说不合理。 玛德却摇摇头:“不不不,几年前,有个中原人带了一个瘦瘦的女奴来,要交给我娘,让我娘将她养到三百斤。” 三百斤?!一斤十六两,三百斤,就是四千八百两。一两银子多大,四千八百个银锭子,堆在墙角都要花些功夫呢。 “我娘问那女奴可是自愿的,女奴从没吃过饱饭,一想到可以随便吃,很高兴就应下了。” “然后呢?”元阳觉得事情必然没有这么简单。 “让我先吃一口东西,一会说完就吃不下了。”玛德抓了几个茶果塞嘴里,又喝了一口甜羹,擦擦嘴,才道: “我娘养了她半年多,给她吃好多大肥肉,可算养胖了,带去给那客人,客人还是嫌她太瘦。又给我娘一些钱,说还要养到五百斤。” 五百斤?什么人会愿意自己胖成这样呢? 崔礼礼心里暗暗龇牙。 “结果,你们猜怎么样了?”她刻意卖关子, 元阳正要开口,小侍女又跑了来大声喊道:“殿下,殿下——” 第132章 礼物有夹带 玛德正说到关键之处,这小侍女跑来打岔,元阳气恼得不得了:“是哪个嬷嬷带的,这么不懂规矩,本宫接待贵客,你竟在此处大呼小叫!掌嘴!” 小侍女知道陆二公子与公主关系近,特意主动请缨跑来通报,原以为能来讨个赏,哪里知道惹着了公主。跪在廊下自己连着抽了十个耳光,元阳才问是何事。 “禀殿下,是陆二公子遣人送来了生辰礼。” “我以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下去!没本宫诏令,不得打扰!” “奴知错了。” 元阳连生辰礼都不想看,就只想知道那女奴怎么样了:“你快说,后来怎么样啦?” “那女奴吃了半年,已经很胖了,不愿意再胖,半夜就逃了。结果,被她主人抓了回来,还要交给我娘替他养,我娘不愿意,他就将人带走了。” 玛德说到这里,情绪不怎么高,长长卷卷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娘再见她时,她被砍了手脚,只剩半截手臂和腿,胖得真跟一头猪一样了,那主人将她圈养在家中,有贵客来时,才会牵着她出来走走。” “她不是被砍了手脚?”崔礼礼皱着眉问道。 “对啊,所以我说有人喜欢‘猪’啊,她手臂和腿并用行走。”玛德叹了一口气,“我娘就很后悔,说早知道就不替那人养她了。” 崔礼礼心中起了深深的恶寒。又想起了弘方的人骨佛珠,原以为那就是世间最邪恶之物,哪里知道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这杀千刀的!”元阳啐了一口,“要让本宫见了,定砍了他的手脚,好好磋磨一番!” 这至少还是个活物,玛德不敢再往下说。一桌子吃饭,一个炕睡觉的,也未必就知道他人不为人知的邪恶癖好。 “我娘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崔礼礼缓过劲来,拍拍她的后背:“别想了,你娘没做错什么。刚开始那女奴自愿,后来你娘也没有继续逼迫她。这世间之人一样生来,百样活,形形色色。” 元阳闻言看向她,这十六岁的姑娘,言语也未免太过通透了些,眼神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几成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是什么将一个小姑娘生生折磨成这样? “正是这个理。”元阳笑笑,提起精神,又道,“我们来打个赌。” 玛德立刻就来了兴致:“赌什么?” “就赌陆二这家伙给我送的生辰礼中,有没有夹带私货!”元阳的目光落在崔礼礼身上,意有所指地说着。 玛德立马就懂了:“我赌有!” 元阳也道:“我也赌有,崔姑娘,你呢?” 崔礼礼摇摇头:“那民女就赌没有吧。” “赌注是什么?”玛德干脆站了起来,“殿下生辰,总得有个好彩头!” “赌输了的,要给陆二那家伙回一份礼!”元阳胜券在握,甚至想好了下一步。唤来小侍女去将陆铮送来的贺礼箱子抬过来。 没多久,小侍女来了,身后跟着的是两个身穿浅色道袍的玄夷奴,抬着一口大大的箱子往拾雨轩走。 玄夷奴衣浅人黑,怎么看怎么滑稽。 玛德用手顶顶崔礼礼:“哎,你说礼物是这两个人,还是那箱子?” 崔礼礼很认真地想了想:“可能都是?” 箱子沉沉地落了地,玄夷奴依着芮国的礼仪行了礼,又递了一把钥匙给元阳。元阳接过钥匙,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又是一个箱子。 她再开这箱子,里面还是一个箱子。 元阳又气又笑:“这陆二,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重重叠地套了好几层箱子,最后才看到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上雕着少见的花纹。一打开,是一颗极大极白的珍珠。盒盖里嵌着一张红色的纸条。 元阳取了下来,摇了摇,笑道:“看吧,有些人要输了呢!” “殿下输了,这纸条定然不是给我的。”崔礼礼不用看就知道不是给自己的。 陆铮给她带消息,那纸条都要搓成小细棍。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奇怪。 不知道他是什么癖好,好好的纸条要搓成牙签一样的细棍。 嗯.牙签 莫非是在暗示她什么?崔礼礼暗暗挑眉。 玛德不信,接过纸条打开一看,果然是给元阳的,字写得苍劲有力: “有了玄夷佬,公主人不老,玄夷佬一忙,殿下珠不黄。” 元阳气得想要将这一堆臭箱子摔陆铮脸上! 真是生怕她没事可做吗?左一个右一个地塞人来!何聪刚被气得中了偏风,等他好了指不定怎么上书进谏呢,他还来添乱! 再说,其他人还可以顶一下从官的名头,玄夷奴能做从官吗? 玛德顶顶崔礼礼:“你居然猜对了!” 崔礼礼抬了一抬眉毛:陆铮就这德性啊。 玄夷奴齐齐跪下,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说道:“陆大人敬献珍珠一颗,并命奴为殿下制作固颜益寿丹。” 不是送来做从官的? 元阳回过头望向崔礼礼:“你说,你俩送个礼,都这么如出一辙。” “殿下,陆二不会真没夹带吧?”玛德不想服输,又探着脑袋去看套得层层叠叠的箱子。 元阳也不服输,指挥着两个玄夷奴将箱子抬起来仔仔细细检查。 果然夹了一张字条。 可字条上白纸黑字写着:“别老想着收从官,人家是正经炼丹的。” 好吧。真没有。 崔礼礼抿着唇浅笑道:“你俩输了。” 愿赌服输,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元阳计上心来,扭身进了偏殿,没多久,她也取了一个盒子出来,交给小侍女:“这东西,是本宫还给陆大人的礼,必须请他‘笑纳’。” —— 迎接使臣的官船靠了岸,陆铮穿着官服站在船头,风吹日晒半个多月,他的皮肤泛着铜色的光,散发着海洋和阳光的气息。 “陆兄,下船啦!”曹斌在岸上冲他挥挥手。这半个月与陆执笔相处得颇为愉快。海上风大浪大,曹斌几次吐得要晕厥过去,全靠陆铮给他施针才缓过劲儿来。 陆铮有一千八百个心眼子,三言两语,就成了曹斌的莫逆之交,定县那场大火的经过,陆铮算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踩在岸上,为何还觉得在晃呢?”曹斌甩甩头,“陆兄,你怎么一点事没有?!” 陆铮笑了笑,看远处有自己的人在候着,找了一个由头抽身离开。 “公子,京里送来的。”那人递上两份回礼,一份来自元阳公主,一份来自玛德。 陆铮挑挑眉,上船前他遣人送礼又送信,想不到不到二十日,就有了回信。 打开了玛德的盒子,想都不用想,就是她和她娘卖的那些物件。大约就是要帮助他“经久耐用”。 陆铮笑了笑,也不在意。 又打开元阳的盒子,里面就写了一句话:“崔姑娘真有个小情郎,本宫今日看见了。” 怎么可能?她身边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哪里又冒出来一个? 陆铮忙问那人:“送到崔家的信,可带到了?” 玛德说的那个故事,并非杜撰。 第133章 不留吃晚饭 十几日前。 崔礼礼离开公主府之前,对元阳和玛德发了邀请,说待梅花盛开时,她做东办一场撷花宴。 元阳犹记得七夕在九春楼的那一顿酒喝得甚是畅快。一说撷花宴,又是小倌们采花,元阳分外高兴,一口就答应下来。 崔礼礼带着春华往回走,还没进家门,就看见傅家的马车。 “姑娘,外太老爷他们肯定气坏了。”春华止步不前,“要不咱们先别回去吧。” 公主生辰宴临时换了地方,早上临出门前,夫人遣人去跟傅家说,约在公主家门口等。言辞之间刻意含糊不清,三姑娘定是去宫门口候着了。 “怕什么?去樊城前他们拒绝我娘,就应该想到会有今日。”崔礼礼从来不觉得自己欠傅家的。三姑娘嫁得好,定不会感激她,更不会提携崔家,嫁得不好,还要埋怨是她的错。她与傅郢的交易,也仅止于她替三姑娘结识韦不琛。 有些人只适合交易,比如傅郢,有些人适合做朋友,比如陆铮。 “崔姑娘——”有人在叫她。 回过头一看,是临竹在拐角处施礼。 “临竹,可是你家公子有什么消息?”陆铮既然知道她今日会去赴宴,又给公主送了生辰礼,却没有将消息放在生辰礼中一起带到公主府,想必是有些不方便别人知晓的内容。 “崔姑娘,我家公子托奴给姑娘送来一份礼。”临竹取出一个小盒子,黑漆漆的,没什么光泽。掂一掂倒很沉。 盒子里有几个青瓷和红瓷的小瓶,和一封信。 她不由抬头问:“这是他在南边查到的?” “是,”临竹指向盒子中一个红瓷瓶,“上次您提醒公子查京城的黄酒,我们查到了,但都是些散酒,这次公子一路南下,经过苏杭一带,发现那边有一个专为底耶散制酒的地方,奴等已经着人去盯着了。” 倒真是雷厉风行,跟着这么多人南下办差,还能查案。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去游山玩水的呢。 崔礼礼取出青瓷瓶,很像是装底耶散的瓶子,可究竟是不是,还要找赖勤看看才知道。 想着尽快去验证了瓶子,才好回话,便对临竹道:“多谢你了。我有了其他消息,再去竹屋找你。” 见他临竹挠挠头,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礼礼又问:“可还有事?” 临竹欲言又止,挣扎了一番才道:“姑娘不看看信?” “不急在这一时,我有事急着回家,信晚些再看。” 临竹不好再催,又道:“公子还说,宣平侯府那边他也遣人盯着的,姑娘不必太过担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只盼着崔姑娘晚上回去看了信,第二日一定要回。毕竟公主和玛德姑娘都回了信,崔姑娘这里,还是自己亲自来的,不带一封信回去,怎么好交差? 崔礼礼收好盒子,转而回到家中。果然,傅家主母王氏带着三姑娘一脸阴云地坐在堂内,见她进来,又忍不住打量了一番。 当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户人家,根本不懂规矩,去参加公主生辰宴,理应隆重又端庄,哪能穿得这么没有分寸? 瞧瞧这一身雀蓝色的锦裙,刺绣用的是金丝线,华丽是华丽,偏绣的是蝴蝶穿花图,着实不够端庄,说出去都知道是傅家的外孙女,丢的还是傅家的脸面。 也不知这小丫头怎么就得了公主青眼了。莫非真如外界传闻一般,是用九春楼里的小倌勾搭的? “三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崔礼礼皱着眉头,决定来个恶人先告状,“不是说好了在公主家门口等吗?我等你大半个时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王氏冷哼了一声:“换了地方,为何不知会我们?倒教我们在宫门口干等。” 傅氏要开口,又被崔礼礼抢了先:“外祖母,我们约的是公主家门口啊,跑皇宫去做什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公主的家自然是在公主府。 “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挂怀。不去也有不去的好处。”崔礼礼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今日我不小心把太学的何博士给气偏风了。后来他是被人抬着出的公主府。三姑娘去了,只怕影响你们傅家的声誉。” 傅氏一听站了起来:“你把谁气偏风了?” “太学的何博士啊。”十六岁的崔礼礼笑得很天真烂漫,还有几分骄纵的模样“上次他过寿,不让娘进去,还说好些话来羞辱您,这仇,女儿终归是要报的。” 何家同黎家原本与崔家走得很近。礼礼那时也还是个深闺女儿的做派,颇受何家陈氏喜爱。后来,退画像闹得满城风雨,何家又在议亲,自然是担忧崔家影响了何家的声誉。便要刻意做出生疏和敌对的态度来。 偏何家早早就送了何博士过寿的请柬来,傅氏只得硬着头皮去送寿礼,何家与黎家就当着许多人的面将傅氏堵在门口,言辞刻薄,为的是要表明立场。 傅氏受了好大的羞辱,回来气不过,还打了崔礼礼一耳光。想不到女儿不声不响地,竟是替自己报了仇。 “你,你怎么报的?”傅氏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可那毕竟是太学博士,儒学大家啊,就这么被女儿给气偏风了?何家颜面何存?! “女儿送给公主的面具,不过鼻子长了些,他非说我送的是铜驴,还让公主恪守寡妇本分。” 三姑娘没听懂,呆呆地问:“什么铜驴?” 王氏脸一抽抽,瞪了三姑娘一眼:“小孩子不懂,别乱学舌!” 崔礼礼微微一勾唇:“小孩子不懂,您懂呀,您教她,她不就懂了嘛。” 王氏是六十岁的妇人,黄土都盖在腰上了,又是礼部侍郎的正妻,终身都刻在骨子里的大家风范,哪里可能教这个。她更不信何博士能在公主宴上说那些污秽的言语。 “女儿也没想到,好好一个面具,怎么在他眼中就成了那些东西。就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仁者见仁’?何博士说着说着,就倒下了。”崔礼礼语气中多了几分骄纵和惋惜,“娘您没看见,那何博士躺在地上,一半身子抽动,嘴角还挂着长长的口涎。” 傅氏心知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多半还是自己女儿搞的鬼,在何家门前的怨气虽是出了,却又担心何家也因此记恨崔家。宣平侯府跟崔家的梁子还没解,如今又多了一个太学何家. “来人!请家法!”傅氏反反复复思忖了一番,才站起来,提起一脸怒容地,“礼礼又闯下大祸,女儿必要带她到祠堂中,好好教训。这边就不留您和三姑娘吃饭了。” 生气的同学们,先别气,猜猜家法是什么? 傅氏:我冤啊~~ 第134章 家法竟是它 何家不让傅氏进门,不过言语上羞辱几句,崔礼礼竟这般记仇,心胸着实狭隘些。想她母亲傅氏终究是个妾生女,自是比不上大家闺秀正室子女那般识大体。 王氏攥紧了帕子,又想着上次崔万锦身陷囹圄时,傅氏来求傅家帮忙,也被拒之门外。还不知崔礼礼要作何等妖才能罢休。 何家是士子之首,这样得罪了,以后崔家也未必就能善终。今日不去公主宴倒也罢了,好过受太多牵连。 王氏站起来,冷声道:“你是该管教一下你这个顽劣不堪的女儿了!什么时候崔家倒在她手上,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说罢,带着三姑娘匆匆上了马车,上马车之前,还听见傅氏在喊:“快!快请家法来!” 王氏心里也算痛快了些,这才放下车帘子。 这头傅氏见马车一走,立刻令人将门紧紧关上,招来林妈妈,急急吩咐道: “快!让厨房今日添些菜,再热上几壶好酒来!” 林妈妈见傅氏难得这么高兴,也跟着乐:“夫人许久不曾喝酒了呢。” “什么时候,我们崔家的家法,是喝酒了呀?” 崔礼礼嫣然一笑。 就知道刚才娘说要请家法是哄王氏的。 真要动家法,傅氏必然是要当着王氏的,也好正一正自己的清名。当面教子,背后训妻,哪有让人走了再训子的道理。 “你呀,淘气!” 傅氏心里松快得不行,即便是以后何家闹起来,那又如何?憋了几个月的恶气,可算是出了。今日当着王氏的面将此事一说,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我原本没打算揪着何家不放。何四出来纠缠也就算了,何博士还要当众将我驱逐出府,我崔家岂能由着他随意践踏?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崔礼礼故意噘着嘴,“娘就罚我吧!” “可惜你爹没在家,晚上我就罚你多吃几盅酒!” 傅氏没什么大志向。原本就只想着女儿嫁得好人家,她这些日子又认真捋了捋当初那些送画像的人家。 当初她看得上的也就清平县主的公子。谁知县主府竟是个豺狼虎豹的窝子,幸好礼礼这么一折腾,没进去。 剩下的人家,当真没几个能看的上眼。宣平侯府算是好去处,送来的又是十七公子那么一个货色,将军府也可以,却也只送了陆铮那猢狲。礼部尚书家也不错吧,可议亲的是他家的那个病秧子。 眼下,礼礼虽议亲受阻,却在公主面前得脸,自是好过商贾之女的身份。到时,就算韦指挥使这边没有了机会,公主身边总能有些达官贵人的好苗子,兴许公主一高兴,就做媒指个好人家。 崔礼礼并没有想到傅氏心中的盘算,多吃了几盏酒,傅氏就让春华送她回了房。崔万锦直到城门落钥才回来。 拾叶进院时,恰巧看见崔礼礼散着头发,靠在院子里的树下发呆。 春华有些发愁地替她披上一件厚厚的袍子:“姑娘,奴婢扶您进屋吧,秋深露重,您本就喝了酒,这样坐久了会生病的。” 崔礼礼摇摇手,她还有些清醒,还记得上一次喝醉还是第一次去九春楼。 “你看,我知道这是一根手指,我真的没有醉。”崔礼礼竖着食指晃了晃,“春华,你不知道,酒喝夹生了,实在难受,姑娘我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你再去给我弄几壶酒来。你、拾叶、我,咱们三个一起喝一些。” 春华看看拾叶,拾叶握了握剑柄,低声道:“难得姑娘高兴。” “对!难得我高兴!” 春华只得又弄了几壶酒来,又屏退了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 三人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喝了不过几杯,春华就率先倒下了。 “拾叶!”崔礼礼醉眼惺忪地拉着他的胳膊,“你要保护春华,把她送回屋里去!再来陪我喝两杯。” 拾叶只得听话,将春华扛在肩上,送回了偏屋。 再出来时,崔礼礼已不在桌边了。而是拿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乱转。只见她用脚丈量着小院的长与宽,嘴里喃喃地念着:“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七十八、七十九、八十!是八十步!” 她越念越兴奋,最后竟笑着跳起来:“你看,这里比县主府的小院宽了.宽了十三步!!!家里就是比县主府好,我这辈子,宁死也不要去县主府!” 拾叶默默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为何会知道县主府的大小,或许是胡说,又或许有她的秘密。谁又没有秘密呢? 他也有秘密。 若不是为了进县主府,他不会来到姑娘身边。 如今姑娘不进县主府,他会不会被韦大人带离崔家,又或者从此就在崔家安定下来,等待下一个任务? 线人任务失败的下场是什么,他不清楚。 背主的下场,他记得很清楚。 他在姑娘面前发过誓:“如若背主,必身首异处,永不复见。” “拾叶——”崔礼礼的脸凑过来,手不安分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像是在胡撸一只猫儿,又像是在挑逗一个青涩的少年。 拾叶身子一僵,想要别过头去。 崔礼礼收回了手,笑道:“没几个月,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年,连小拾叶都长大了,都有胡子了。” 拾叶抓紧了手掌,像是要证明什么:“奴早就有了。” “是吗?”崔礼礼又凑了过来。 在营子里时,拾叶训练过喝酒,喝酒不醉,作为线人才能完成任务。可今晚他只觉得酒劲往脑门冲着。艳丽的五官就在眼前晃着,忽然就倒了过来,小小的额头,就顶在他心口。 拾叶忽然想起那夜陆铮来,关上了门,窗户上投影着两人相拥的侧影。 再看看此时此刻,地上两人的投影,也是紧紧贴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一热,道了一声“奴僭越了”,便拦腰一抱将崔礼礼抱进房内。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又替她盖上了锦被。这才注意到,地上掉了一只木盒,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几只瓷瓶,应该装底耶散的瓶子。再看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信还封着口,落款有个“陆”字,显然是陆铮的信。 他忍了又忍,找来一杯热水,烘开浆糊,将信打开看了。 信里没有什么暧昧的语言,有一句很重要,陆铮说:他的海舆图终于派上了用场。 —— 陆铮收到了公主和玛德的回信,唯独没有收到崔礼礼的。 “给崔家的信,是临竹亲自送过去的。” 陆铮又问:“没有回信?” 那人摇摇头:“京中的信,奴只收到这两份。” 陆铮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转过身看向那艘官船。这船再好,终有靠岸之时。 一阵鸟哨从头顶传过,他抬起头看看天上的鸟。飞得再远,也要落在枝头。 唯独人不一样,永远捉摸不透。 猜到了吗? 第135章 妖女出来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春华是冻醒的。 她发现自己趴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还没坐起来,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昨晚我是怎么进屋的?” 她揉揉脑袋,只觉得里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又想着自己都没盖被子,姑娘也别是一样吧?进屋一看,崔礼礼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正睡得香甜。 姑娘倒是挺会照顾自己的。 春华略略放了心,正要走,鼻头一痒,又打了两个喷嚏。 这下便将崔礼礼给惊醒了。 崔礼礼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春华捂着鼻子打喷嚏,一时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只下意识地坐起来喊:“春华!春华!快吃药!可耽误不得。” 春华吓了一跳,跑过来问:“姑娘可是被梦魇住了?” 崔礼礼抓住她的手:“你不要耽误,这就请大夫看病!一点都别拖!” 春华探手摸摸她额头。没发烧啊,怎么看着像是在说胡话呢?旋即咧开嘴,拍拍胸脯道:“姑娘放心吧,奴婢壮实着呢!” 怎么会壮实呢?春华就是因为伤寒丢的命啊。 崔礼礼捏了捏春华的脸,这才意识到,那是前世的事。 前世她守寡,春华终身未嫁,两个人都被困在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里。也幸好有春华相陪,每日坐在一起说说话,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以打发。三十四岁那年,春华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咳了一个多月,吃多少药都不见好,最终离她而去。 春华察觉出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春华,你今年二十了吧?”前世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将春华困在自己身边。 “对,奴婢比姑娘大三岁呢。”春华掏出手帕子擦擦鼻涕,怕自己把病气过给她,躲得远了些。 “你心里可有人?” 春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姑娘这是要干嘛?不要奴婢了?” 宿醉让她有些昏昏沉沉的,站起来看看院子:“拾叶呢?” 小丫头道:“拾叶一早就跟老爷出门去了。” 春华紧追不舍地又问:“姑娘,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打算不要奴婢了?” 崔礼礼扶着门,转过头来看她,莞尔一笑:“瞎说什么呢?我只是想着你若是有心里人了,我就要多备点银子,好把他砸晕。否则你根本嫁不出去。” “奴婢是要陪着姑娘一辈子的!”春华说着,又阿嚏阿嚏地打了两个喷嚏。 “你呀!”崔礼礼笑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取了桌上的木盒子,将陆铮的信拿起来又放下:“我出去一趟。” “姑娘你去哪儿?” “瓷器局。” “找那个眼瞎耳聋的赖勤?”春华披上衣裳,“奴婢陪你去吧。” “我让桃枝陪我,你快歇着吧,一会儿我请郎中来给你瞧瞧。” 正说着,外院跑来一个婆子,一脸焦急地传话:“姑娘,姑娘,出事了。” 崔礼礼一愣:“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哪里来了十几个人,刚才就将咱们大门给堵了,说是要找妖女——”婆子吞吞吐吐了半晌,才说清楚,“找姑娘你算账。” “我娘呢?”崔礼礼下意识地想着傅氏心疾在身,受不得惊吓。 “夫人要出去,林妈妈正拉着她呢。” 春华袖子一翻,圆眼一瞪,就要往外走:“可反了他们了!圣人脚下,也敢乱来!奴婢这就去——”手臂一紧,被崔礼礼拉住了。 “春华,我有事交给你,你从小门出去,往右走,曾老四的车在那里候着。”崔礼礼将陆铮送来的那盒子瓷瓶交给她,让春华再去瓷器局找赖勤给看看瓷瓶子哪些是徽庆十五年烧制的。春华点点头,将盒子贴身收好出了门。 这头崔礼礼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傅氏正站在门边,林妈妈拽着她,劝得苦口婆心:“夫人,别急着出去,他们为什么来还不清楚呢。您身子不好,老爷也不在家,咱们忍一忍。” 傅氏却道:“怎么忍?都堵着家门口了,难不成今日一整日都不开门吗?街坊邻居看见了,还不定传成什么样!” 崔礼礼扶住傅氏:“娘,别急,今日下雨,街上没什么人。” “你别去,”傅氏反手抓住她,“是何家撺掇的人来,我看了,都是些太学的学子。” 能在太学里读书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也偶尔会有地方举荐的才华极其出众的学子。在学子眼中,天下仅三人可尊:孔圣人、圣人与何博士。 何博士在公主生辰宴上被气得偏风倒地,学子们哪里受得下这口气,想来是要来讨公道的。 崔礼礼从门缝里往外瞧了瞧,只见十来个太学生穿着太学的道袍,齐齐整整地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她摇摇头:“学子愚蠢,最易被人操控利用。” 几个妈妈婆子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依奴看,把府里的护院派出去,吓唬吓唬,他们就跑了。” “对对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不可。”崔礼礼冷眼看过去,那几个妈妈婆子立刻噤了声。 “娘你别着急,”她扶着傅氏往里走,“且由着他们闹一阵子。” “街坊邻居——” 崔礼礼笑着拍拍傅氏的手:“您想,何聪倒地,家中儿女成群为何不来讨公道?不就是因为自知理亏?然而太学学子三百人,怎么又只来了十几个?想来咽不下这口气,又怕事情闹大了,反丢脸的是何家。” 傅氏闻言,忐忑之心瞬间平静了不少。 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十几个人站在门口,根本不提何家,只说要找崔小娘子,看样子也是怕何博士闹的笑话传出去。 上一次门前聚集这么多人,还是县主遣杨嬷嬷来闹着退画像。那又如何,不还是被礼礼给轰走了? “娘,你且坐着休息,女儿去换身衣裳,吃罢早膳,再去会会他们。” 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 秋雨潇潇,太学学子们在雨中站着,鞋袜都湿透了,油纸伞也挡不住斜风细雨,连带着他们的道袍也是湿的。 他们出来得早,又站了许久,秋风再一吹,后脊的凉意加上腹中的饥饿,有些人开始搓起胳膊,打起喷嚏来。 “虞师兄——”有个瘦瘦弱弱的学子上前来,找到领头站着的虞怀林,“咱们都站了两三个时辰了,这崔家的人怎么就不出来呢?” 虞怀林不过二十出头,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极为倔强而执着的眼睛,他头上戴着儒巾,身上一身道袍穿得一丝不苟:“既然是妖女,自是寡廉鲜耻的。” 吱呀——崔家大门开了。 “妖女出来了!” “妖女出来了!” 学子们纷纷抬起头来,准备群起而攻之。 只见一名垂弱的妙龄女子,不施脂粉,唇色惨白,细眉微蹙,只着一身素色襦裙,风一吹便要倒下一般,撑着一把油黄的纸伞,盈盈堪堪地扶着门,慢慢走出来。 第136章 放你娘的屁 崔礼礼轻轻一福:“我是崔礼礼。” 众学子傻了眼,纷纷看向虞怀林,这可跟听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妖艳放浪吗?不是说迷心惑眼吗? 怎么是这么一个瘦巴巴的小丫头?看起来好像也没几天可活了。 “对,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妖女。”崔礼礼摇摇欲坠地唤来两个小厮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门廊下,捧着心口,轻轻地道,“小女子体弱多病,不便久站,只得坐着说话,还请各位学子莫怪。” 立马有缺心眼的学子道了一声:“坐着说吧,没事没事。” 虞怀林冷眼扫向那个缺心眼,再转过头来,挺着铮铮铁骨道:“作为太学学子,见不得有人侮辱斯文。崔娘子故作病弱之态,以为就能蒙混过关吗?” 崔礼礼一抬素白的手腕,幽幽地道:“是不是故作病弱之态,把把脉不就知道了?” 虞怀林气息一顿。 何四姑娘说得果然没错,这崔礼礼当真是妖女! 好不要脸,好险恶的用心!要他当众破了男女之防! 何府的九公子何景祥也在太学读书,昨日何博士在公主府中栽倒,何四姑娘怒气冲冲地跑到太学找何景祥,正巧虞怀林也在。他心系何四姑娘多年,一直不受何家待见,如今何家不便出面,他岂会放下这表现的好机会? “崔娘子应当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见他双眼要喷出火来,崔礼礼又学着傅氏的模样捧着心口喘息道:“怎么跟你们的恩师一样,心里只有男女之事?你们可以请个郎中来把把脉呀。” 虞师兄才说两句话,就被绕进去了!学子们顿时觉得这病歪歪的小丫头不可小觑。 “妖女,你昨日羞辱我们恩师,此事你必然要说个清楚!” 崔礼礼浅浅一笑:“好啊,那我们不妨从昨日献礼开始说起?” 虞怀林心知昨日之事不可细说。明知是她挖的坑,却没法子不跳!好在他在来时就做了准备。 “妖女,你昨日故意含糊不清,引人歧义,再诱使我恩师落入圈套。明知我恩师年事已高,还步步相逼!致使我恩师重病不起。这笔账,你要怎么算?” “几句话而已,怎么就会气得倒下?不是他自己气量太小,就是跟我一样,本来身子骨就差。”崔礼礼气若游丝般慢慢说着,缓缓站起来,似有回避之意,“要算账,就拿账本来,我崔家替何老太爷添些药钱也无妨。” “我们士子岂可被你脏钱玷污?!”虞怀林怒目而视,“孔圣人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脏钱?”崔礼礼淡淡一笑,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你们知道什么是脏吗?” “钱路不正,肮脏龌龊!” “对,都是靠那些小倌卖笑挣的钱!” 一说到小倌,学子们更加愤慨。同为男子,怎可自甘下贱去卖弄风骚,替女人挣钱?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站在雨中,娇娇小小的一个人,苍苍白白的面孔,眼眸里却尽是坚毅。 “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一群米虫,不知人间疾苦,纸上谈兵,空谈报国,还真不如我九春楼里的一个小倌。” 此言一出,学子们围了上来, “你爹娘如何生出你这样的女子!你懂得什么家国天下,仁义礼智?” “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小倌何能?岂可与吾等读书人相提并论?” “涂脂抹粉,争宠斗艳,于国于家有何益处?” 能进太学,在家是天之骄子,在外备受尊重,岂能被她这般侮辱?可她毕竟是女人,又不能动她分毫,最终只能忿忿痛骂: “吾等奉劝你恪守妇道,看有没有良善之家发发善心,纳你做个妾室。” “放你娘的屁!”一道怒骂从人群之外传来。 学子们闻声去看,只见一个老妈子扶着中年妇人站在雨中。这妇人气得手不住发抖,嘴唇抿得很紧,却能看见嘴角不住地抽动。 “娘——”崔礼礼快步迎上去,替她撑着伞。 傅氏愤怒地推开伞,迈步向前,雨珠顿时洒满了她的发髻,似是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明珠一般。 “你们娘老子是放屁把你们崩出来的吗?满嘴喷粪!” 学子们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不光自己被骂,还连带着爹娘被骂,可那些脏话他们又骂不出口。急道:“你,你,你侮辱学子,我们要去告你!” “去告啊!”傅氏一脸的不在乎,“去告!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何聪是怎么误认面具为秽物,让天下人都知道,何聪教你们来围攻一个病弱女子,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逼着良家为妾!” 说完,傅氏面色竟红润了许多。 以烂为烂的感觉,当真不错。 “良家?”虞怀林冷笑道,掸掸衣衫上的雨水,“她是什么货色,夫人莫非不清楚,还是家教就是如此?!” “你是什么东西?!”傅氏眼睛一瞪。 有几个学子骄傲地道:“这可是我们虞怀林师兄,蝉联太学院冠首三年!儒学翘楚!你们这等污言秽语侮辱他,等着天下人口诛笔伐吧!” 他是虞怀林?! 崔礼礼一愣,眉心微动,没想到他就是虞怀林。 前世何四姑娘嫁人前,议亲时,他也上何府提亲。可是他出身寒门,终归不敌礼部尚书的病儿子。家族联姻,岂有他一介布衣的立锥之地。 何四姑娘对他也是若即若离,毕竟没有更好的选择时,他就是一个选择。良禽择木而栖,他对何四又何尝有多少纯粹之情。何四嫁人后,他转而娶了一个士族女子,好歹算是跃了龙门,后来接替了汪忠成的位置,做了银台司的首座。 那不就是陆铮未来的“东家”吗。 她拦住要反驳的傅氏,淡淡笑着:“虞怀林啊,我知道你的大名。你一心想进何家为婿,只可惜他们不容你。你转而来寻我,想借我表忠心。” “你胡说什么?!”虞怀林没想到这个事竟然被她知道了,心虚了起来。 “我与何四姑娘是一同上女学的情谊。她没跟你说过吗?”崔礼礼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你在我这里闹成什么样,何家都看不上你的。” 学子们一听这么说,似乎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 昨日何四姑娘的确来过太学院。 难怪平日里,虞怀林似乎总是跟何景祥同进同出。 “太学院三百余名莘莘学子,你怎么就带了十几个人来,难道其他学子都不尊师重道吗?”崔礼礼缓缓说道,“还是说,别人家中爹娘消息灵通,特意叮嘱,莫要掺和何家的事呢?” 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么说来,他们被虞怀林利用了? 昨日听虞怀林一说,大家都愤而不平,哪里顾得那么多,虞怀林说人不能太多,说不能逼到狗急跳墙,要给崔家留几分颜面。 可如今看来,崔家根本不在乎颜面。 第137章 柔弱的小花 虞怀林深吸了几口气。 他扯了扯衣衫,又抖了抖袖子才道:“不用扯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你侮辱圣贤、诽谤官员,按律当处以杖刑。我们来此之前,已通报了官府,想必很快就会来人了。” 傅氏惊慌起来,手紧紧抓住林妈妈的胳膊,看向礼礼。 崔礼礼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朵笑,捂着嘴假作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扶着傅氏走回廊下:“林妈妈再搬个椅子来,咱们就等着官府来抓吧。” 见女儿心定,傅氏也稳了下来。母女俩坐在廊下,喝了两口热茶。又吃了两块点心。 雨仍旧下个不停。 官府的人怎么还没有来?别是出了什么岔子? 站在雨中好几个时辰,腿肚子都有些抽筋。肚子又饿,身子又冷,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弟子,已心生退意。 崔礼礼命人提来一大壶滚烫的茶,又端来一大碟子点心,摆在廊下的长桌上: 林妈妈捧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茶,送到蹲下来的年轻学子面前,道:“孩子,官府忙,可能还要一会子功夫才能来,你的嘴都冻紫了,喝点热茶暖暖。” 年轻弟子的手犹犹豫豫地伸了出来,不料虞怀林上前一把掀翻热茶:“不吃嗟来之食,这脏门脏户的东西,你吃了能安心?” 滚烫的茶飞溅在弟子身上,烫得小弟子一屁股坐在雨水里,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他跳起来喊道:“刚才去京兆府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听说是何家的事,都爱答不理!我们等了多久了?官府,官府,官府来了吗?!” 虞怀林心中迟疑,手一抬指向廊下坐着的母女:“定是那妖女动了手脚,买通了官府!” “博士家中一个人都没出面,反倒是你在这里强撺掇!” “你住嘴!恩师一家子什么身份,如何亲自与这等人理论?自是要我们弟子为恩师分忧!” 小弟子冷哼了一声道:“得了吧,虞师兄,咱们心里都清楚,昨天何家四小姐一来,你就巴巴地往何师兄屋里钻,谁又不懂呢?” 林妈妈接到崔礼礼的眼神,又端了一碗热茶,递了过去:“哎呀,别吵,都是同门师兄弟,来,来喝点热茶,娘生爹养的,可别冻着了。” 小弟子这次赌气似地,端起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热乎乎的茶汤熨帖了五脏六腑。顿时也不那么冷了。 有人带头,就好办。 林妈妈用托盘托着几碗茶和点心,送了过去。 几个嘴唇手指都冻得发紫的弟子也顾不得太多,端起碗来就喝,又塞了几块点心下肚,才有了些精神。 傅氏站了起来走下阶梯,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们老老少少一大家子.” 三口人。 “世世代代住在这里.” 祠堂里祖宗的牌位都在。 “跑是跑不掉的.” 崔家马多,有什么事定然是骑马。 “官府若要定罪,早就来了。如今京兆府那边还没有来人,想来是知道我们有委屈。” 说罢,她挥挥帕子劝道:“孩子,身上都湿透了,回去换件干净衣裳,问问清楚吧” 廊下又传来一阵阵咳嗽。 弟子们循声看过去。 面色苍白的崔姑娘,正用帕子掩着面,咳嗽得撕心裂肺。 这小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如同狂风吹过的一朵小白花,哪里又像放浪形骸的妖女了? 官府不来,何家不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留在这里,倒像是在欺负一个弱女子。 眼看着几个小学子挪了步子,虞怀林抬起手,拦住他们的去路,十分不悦地看着这些没有定力的小学子们:“你们被她蛊惑了!” 小学子们扯了个勉强的笑:“虞师兄,要不您先候着,我们先去问问何师兄。去去就来。” 人稀稀拉拉陆陆续续地走了。 独留下虞怀林站在雨中。 崔礼礼站了起来,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携着傅氏回了宅子。 进屋卸下脸上厚重的粉,又换一身干爽的衣裙,重新梳了头发。崔礼礼又去看傅氏。 林妈妈正变着法地夸她:“夫人刚才那一声骂,顿时就把这些酸秀才给镇住了!” 崔礼礼笑着进来:“女儿这辈子,可第一次听见娘骂那么难听的话。” “我以前只觉得内宅妇人心黑。如今才知道,这些十几岁的毛孩子,也已经学会怎么磋磨女子了。三言两语,就把你往小妾上逼。” 傅氏仍生着气,靠在椅子上,手里绞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线,一想到这群学子还报了官,又忐忑起来, 遂又问道:“官府那边是怎么回事?” “公主早就料到会有人以此事找茬,已知会了京兆府,此事本就是何聪自己跳出来当小丑,怨不得我。” 傅氏还是不放心:“何聪官不大,但地位不低,在圣人面前也是有份量的。” 崔礼礼拍拍她的手:“他若只针对我,公主倒也不会亲自整治他。公主生辰,他非当着那么多人,挑守寡的事情说,放在圣人那里,也是过不去的。” 门上的仆妇来报:“夫人、姑娘,门外的人还没走。” “娘,你歇着,我去看看。”既然不愿意走,她倒可以和他多说说话,兴许能帮上自己一个忙。 崔礼礼到门口一看,那虞怀林还倔强地站在门前,伞不知被谁带走了,从头到脚都是雨水。不由笑着道:“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回头得了风寒,何四也未必回来看你。” 虞怀林一抬头,见她换了衣裳,面色红润,便知刚才她是在示弱,愈发愤恨:“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崔礼礼撑着伞,走到他面前,借给他一半的伞:“我若没记错,你老家是苏杭一带开酒垆的?” 虞怀林心头又是一惊,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出身商户,花光了家中积蓄,辗转过继到远房的一户农家,这才有了考学的机会,他拼了全力寒窗苦读,为的不过是摆脱过去的身份。 “其实何家一早就查清楚了你的出身。”前世何四姑娘没少说他。 虞怀林皱着眉,抿紧了唇看她。 “他们知道?” “你太想进入何家了,对你来说那就是跃了龙门,连我这样的无知妇人都能看出来。何聪能看不出来?定然是要查一查的。” 崔礼礼抬起头直直看进他倔强的眼睛,“何四姑娘又不是何家嫡长女,你才华出众,太学翘楚,为何就不愿意配你呢?你定然以为是看不上你的出身。” “不是吗?” 她浅浅笑了:“这世上既有鱼跃龙门,也有龙行浅滩,不是他们看不上浅滩,而是你这浅滩里没有他们要的东西呀。” 虞怀林的眉头绞得更深,质疑她跟自己说这几句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要帮他?绝不可能!他可刚带着人围了她家,将她骂了一通。 要害他?可她说的又字字都戳在心上。 “你又有何阴谋?” “你先回去想想何家需要什么,”她探出手,拉起他的手腕,将伞柄放进他手中,“想不通,可以到九春楼来找我,我们互帮互助” 正巧,这一幕落入不远拐角处的一双眼里。 这个老虞还是蛮重要的。 第138章 想着崔姑娘 崔姑娘给一个清秀学子递伞。 临竹刚到崔家,就看见了这一幕。想着远在海上飘荡的公子,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公子走的时机不好啊。 这才走了几日,就有多了一个痴情小子冒雨守在崔家门口了。 忽地觉得后背有人来,他突然转身。是崔姑娘身边的丫头春华。 春华皱着眉,抄着手狐疑地看他:“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偷看什么?” “我来问崔姑娘可有回信了。”临竹酸溜溜地看了一眼那头,“你们姑娘正忙着呢,自是不便打扰。” 春华一挑眼,看见早上闹市的学子就剩了那一个,心知临竹想茬了,却故意道:“我们姑娘自是忙的。那个天不亮就来了,淋着雨站了好几个时辰,我们姑娘才肯来见一面呢。” 临竹闻言嘿嘿一笑:“这么说,你们姑娘挺待见我们公子的,每次一张纸条就见面了。” 这都能比? 春华咬牙切齿起来:“那不一样,我们姑娘还求着见韦大人呢。”虽然是过去的事了,这时候拿出来说说,还是有用的。 “哼,不过是穿绣衣的狗,给我们公子提鞋都是不配的。”临竹冷哼了一声。 这些日子京城抓了多少人,听说直使衙门的地牢都关不下了,门口过路都能听见地牢里的惨叫。 春华也哼了一声,一甩辫子:“反正我们姑娘忙着呢,你的信肯定是没空回的。你快走吧。” 陆二这个人长得虽然好看,可常年住在烟花之地,谁家姑娘能喜欢啊。 她揣着盒子走向姑娘,又打量了一眼虞怀林,默默摇头。 这人从后面看着还挺好生养的,正面看就太普通了。 别说跟陆二比,就是韦大人,拾叶,也是比不过的。九春楼里的小倌随便挑一个也比他好看。 虞怀林握着伞柄,手指搓了搓伞柄上的花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扭头就走了。 临竹这才上前来:“崔姑娘,奴正要给公子去信,不知道您可有信要一并带走?” 崔礼礼这才想起陆铮的信还放在梳妆台上,对临竹招招手:“来,你随我进来。” 临竹跟着进了崔家内院,又进了崔礼礼的院子。 春华指了指墙角:“你就在这儿候着吧。” 信里都是讲的沿路南下的所见所闻。 他每到一处就写上几句,有几处显然匆忙,字迹乱了一些,有几处可能极有意思,他多写了好几句话。 如此断断续续细细致致地写了好几页,最后说他一路到了苏杭,再到泉州港口,来日就要上船,海舆图终于可以用上了。 崔礼礼想了想,问春华赖勤怎么说。 “他说这几个都是徽庆十五年的瓶子。” 都是徽庆十五年的?这就有些奇特了。又把临竹叫来问。 “这些瓶子都是你们公子这次南下沿途收的?” “是。各地都有,公子跟着礼部的人走,只方便收了这几只。”临竹奇怪地问道,“公子的信里没提?” “没有啊。”崔礼礼忽地灵光一闪,再将信展开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莫非每到一处写的这些地名就是了? 沿着官道都发现了底耶散的踪迹,从京城到泉州?这很不寻常。 只是他为何写一封信,还遮遮掩掩的?是怕被人发现?极有可能,迎接使臣的队伍人多眼杂,恐有其他人看见。 崔礼礼提笔回了一封信。 只是等这封信到泉州港,差点与陆铮错过。 泉州。 迎接使臣的船靠岸之后,要停留三日。 使臣下船跨上芮国国土,按例检查所有随行人员以及携带的物品。 这事有礼部和地方的衙门做,又有绣使协助,陆铮自是闲散的。 一大早就起来下楼吃饭。 “陆执笔,今日您又预备去哪儿啊?”馆驿的小吏笑着奉上一杯热茶,又让人给他上了一碗鱼肉汤饼。 陆铮望着汤饼,竟想起上次和崔礼礼在汤饼摊相遇的情形,怎么感觉过了很久?再仔细一想,都离开京城大半个月了。她不会又约姓韦的吃饭了吧? “陆执笔?” 陆铮回过神笑道:“我再去看看海,这辈子恐只能有这一次机会了。” 小吏笑着道:“您这话说的。您要真想看,还不容易吗?再说,这海看久了也没意思,京城多繁华。” 陆铮举着筷子恢复了调笑:“这就跟女人一样,总觉得新鲜的才好。” “哎呀,陆执笔总爱说实话。”小吏捂着嘴窃笑,看看左右,又低声地挤眉弄眼,“陆执笔可是在船上久了,想尝尝鲜?泉州城里可是有个稀奇的,除了咱们芮国的,还有些谌离、暹罗、贤豆国的.” 这船上不能带女人,连渔船上也是不许的。所以大家都知道下了船要直奔何处。 陆铮一挑眉,压着嗓子道:“不是说禁海,不让来往?” 小吏给了他一个眼神:“民不告官不究,再说了,又没有在海上抓着,都咬死了说是跟着马队从乌斯藏那头来的,你也没法子不是。” “的确如此,都是苦命人,若能吃得上饭,谁又跑这么远来讨生活?”陆铮点点头。 “陆执笔一看就是个怜香惜玉的。”小吏弯下腰来附在他耳边,“谌离暹罗都热,那些姑娘穿得都少” 陆铮不喜有人这么近,还臭烘烘的,只得偏开头道:“一大早讲这个不合适。我先去看看海,逛逛泉州城。” 小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晚上小人做东,等着您回来。” 陆铮吃完汤饼,转个身便去了港口。礼部的人正在逐一检查每一件货。 “陆兄!陆兄!”曹斌远远地看见他,就朝他挥手。 “曹使者辛苦啊,”陆铮笑着拍拍他的肩,眼睛溜了一眼曹斌手中的礼品清单,除了珍珠珊瑚,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香料和布匹。 但都算不得什么。 旁边正站了好几排面容姣好的女子,穿着谌离的服饰,上身极短,露着胳膊和肚脐,下身裹着长裙,纤细的腰肢,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细细白白的脚也光着,脚趾涂得鲜红,脚踝上还戴着一串银铃。 “这是.” “谌离进献的美女。”曹斌不敢直视。 这么光溜的女子,他只见过一岁大的。还是隔壁家五婶的小女儿,他去借醋,正好五婶刚给那孩子洗完澡,穿着一个肚兜满院子爬。 “曹使者害羞什么,你没成家,正好自由随便看啊,”陆铮碰碰他,想起崔礼礼也给他送了礼,便坏笑着问道:“莫非你心中还想着崔姑娘?” 曹斌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崔姑娘可算是曹某的老师,也是曹某的恩人,绝不敢有半分肖想之心。” “那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陆铮看着几个绣使在搬箱子,堆到半人高,“那是什么,这么沉?” “哦,是香料。谌离香料多,这次进献了五十口箱子,都是香料。” 前一章和这一章是有大家不喜欢的内容吗? 如果有的话,请大家指出来啊。。。 谢谢谢谢! 第139章 娇娇儿的香 这么多香料。 陆铮心中微动,目光扫过箱子上的封条,竟还是谌离的章。 曹斌见他盯着谌离的章,便解释道:“王大人说这个是不验的,要直接拉到京城。” 竟有这样的规矩?若有什么不利圣躬的毒物,就由着它? 陆铮凑到箱子边,嗅了嗅,低声问曹斌:“你确定是香料?我可什么味儿都没闻到。”谌离盛产香料,若要敬献,香料必然是首选。 曹斌又仔细看看清单:“清单上写的的确是香料。” 他也凑过去,扒开一点点箱子盖沿,确实一点香气都没有。 的确不寻常。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是谌离的使臣昆齐。 他留着厚厚的一字胡,穿着白色刺绣的窄袖斜襟上衣,下身裹着及地的同色伯梭,头上包着白色头巾,裸露脖子和手臂脚背,都纹满了看不清图案的文身。 昆齐带着三四个亲兵,三步并两步上前挡在箱子前:“没看见封条?这是不许拆的,更不许看!” “昆齐大人,按例我们是要逐一查验的。这是我芮国的规矩。”曹斌见他如此紧张,心中也生了疑窦。身边的几个绣使也围了上去。 昆齐用拇指刮了一下上唇的胡须,眯着眼打量着曹斌:“你是新来的绣使?你说的规矩是你们圣人的规矩,我说的规矩是我们王后的规矩。” 谌离的王后,不就是长公主? 此事愈发有意思了。 长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圣人的规矩呢? 曹斌想了想,将清单一合,对着昆齐拱了拱手:“长公主是我们芮国人,自是应该遵守我们的规矩。” 昆齐冷笑道:“她现在是我们谌离的王后,你们中原人说,出嫁从夫,自是要按着我们的规矩来。再说,这箱子都是我们王后亲手封的,敬献给你们圣人,要开,也只能你们圣人亲手打开。” “原来是我们长公主亲手封的箱,那自是不用再查了。是我们唐突了。”陆铮释然地一笑,行了一个礼,又拍拍曹斌的肩膀,拉着他离开。 一边走一边道:“曹兄弟,我先走了,你记得晚上早些回馆驿,我做东,带你去个泉州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 曹斌原想着拒绝,但出行前韦不琛曾叮嘱过他,若有不寻常的事,要探查一番。晚上住进馆驿,自是不便再出来。但陆铮请客,便有了借口离开馆驿,倒也不错。 等到入了夜。 码头的事情一忙完,曹斌立刻回了馆驿。 陆铮和钱姓小吏早就候在馆驿门口,见他来了,均是一笑:“曹使者,就等您了。” 陆铮穿着一身紫衣缎衣,腰上系着蹀躞,挂着一个皮制的小包和一柄匕首,抄着手靠在柱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曹斌一看他腰间的匕首,不由惊道:“这匕首是陆兄你的吗?”他好像在崔姑娘那里看见过。就在定县,崔姑娘四处寻它来着。 陆铮拍拍匕首:“当然是我的,你快去换身衣裳,总不能穿着官服去那地方吧。” 曹斌匆匆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跟着去了泉州最大的青楼:娇娇阁。 夜幕中的娇娇阁,檐角飞扬,流光溢彩的灯笼高高挂起,散发着暧昧而迷人的光芒。丝竹之声悠扬,弥漫着浓郁的陌生香气。 一阵异国的鼓声响起,身穿艳红柏梭的妙龄娇娇儿们,手持银铃,赤脚踏着鼓点翩翩起舞。红纱帐随着海风一扬,红烛摇曳,光影斑驳,娇娇们穿梭在红纱之间,玲珑的身姿如蛇一般缠绕着酒客。 这白腻无骨的玉臂和腰肢,配合着摄魄的香气,勾着所有酒客的魂。酒客们看得兴起,手一勾,一个娇娇就落入怀中,再一勾,又一个娇娇贴上来。再转过去就是红绡帐涌。 钱姓小吏搂着一个娇娇,已经半迷半醉在她的肩窝。 陆铮见钱小吏望过来,便用一根筷子轻轻挑起一个娇娇儿精巧的下巴,微微前倾身子,笑着问:“你身上的香气,我甚是喜欢,是什么味道?” 南来北往的酒客,多是猥琐油腻的,娇娇儿哪里见过这么俊美的公子,下巴到耳垂一阵轻颤,声音细细弱弱地:“奴,奴家用的是黄香楝.” “那是何物?我不曾听过。”陆铮低沉着嗓音,筷子缓缓挑起娇娇儿的长发,缓缓下滑。 “奴家的家乡是谌离,盛产的就是这黄香楝。” “哦?泉州买得到吗?” “买、买得到,只是近日不好买了.”娇娇儿只觉得身后又酥又麻,身子瘫软着:“奴家房中有,不如您随奴家去楼上取啊”说完她似蛇的身子附了过来,这样的酒客,倒贴钱她也愿意翻一次红浪的呀。 不想,却扑了个空。 陆铮已站起来去给曹斌敬酒。 曹斌正襟危坐地杵着,身边的娇娇儿端着酒贴在他手臂上,他像是被烫了一般,跳起来。又佯作镇定地坐下来,不敢看娇娇儿的眼睛,只埋着头道:“喝酒就好,喝酒就好。” “曹老弟,你莫非还是个.”陆铮一屁股坐下来勾着他的肩膀,笑着执起酒杯碰了一下,干了,才又问道,“想要留给谁啊?” “当、当然不是!”曹斌哪里好意思承认。这事儿说出去也实在丢脸,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娶妻生子了,或者至少也有几个侍妾了,再不济也应该在青楼里混过几夜了。 娇娇儿们见过的人成百上千,是不是看一眼就知道了。看破不说破,娇娇们凑到一起吃笑着道:“奴家这里有一件好东西,咱们试上一试就知道了。” 曹斌吓到了,谌离女子怎么敢乱来?! “不用了。我就是来吃吃酒。” 钱姓小吏一听,一伸手将他拉下来:“那个我也试过,好玩得很,曹使者莫怕。都是些调趣增情的小玩意儿。” 娇娇儿们几只手搭在曹斌肩上,眼波一转,身边候着的女奴取来一个鎏金盒子。 盒子一开,里面装着一只手掌大的贝壳,娇娇儿打开贝壳,里面装着透亮的蓝色药膏。这药膏透着一股异香。 娇娇儿用贝母勺刮了一点药膏抹在手掌中,按在酥白的胸口,用体温将它捂热。 曹斌见她胸口一团蓝云,冲着自己来,慌忙别开脸站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 钱姓小吏哈哈笑着,拉着娇娇的手:“我们这位小公子害羞,不知道是怎么个试法,这样,你去给那个美男子试试——” 说罢,指了指在一旁喝酒的陆铮。 娇娇儿想起刚才一根筷子挑起的酥软,分明是个老手啊,便笑道:“他哪里还需要试?” 小吏一拍她的臀:“我知道,就请他给这位小大人做个样子。小大人就不怕了。” 那么俊美的男子,娇娇儿巴不得呢。 媚眼一转,手就伸向了陆铮。 第140章 为何不敢试 眼看着那纤纤玉手就要触碰到陆铮的衣裳。 陆铮手中的筷子准确地夹住了她的手腕。 进不得,退不得。 娇娇噘着嘴:“公子不愿意让奴家碰吗?”别看他俩坐得近,一整晚,就一双筷子碰过她呀。 “你先说说怎么玩?”陆铮笑道。 “这个呀,保证公子喜欢的”娇娇儿暧昧地笑着,“这药膏要用奴家心口的热气温化,点在公子您的指尖,再一寸一寸推拿至手臂,双手推完,公子身上的药膏若不变色,便不是了” 曹斌皱着眉头道:“谁知道你们这个变色是不是真的。” 娇娇儿闻言也不恼,捂着嘴笑,又送来一记秋波:“这好办呀,若变成紫色,娇娇们今晚就陪您,明日再试,便不变色了。” 简直闻所未闻!胸口热药,美人推拿,反复几次谁又把持得住? 不过是声色之地的游戏,变色与不变色,哪有那么重要。 “那我不能试。”陆铮笑着拍拍曹斌,“曹兄弟你自己来吧。” 为何不能试?钱姓小吏不信邪。 陆二的花名在他特地打听过。听说他常年住在青楼里,连家都不回的:“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知我者,钱兄也!”陆铮将筷子收回来,敬了钱姓小吏一杯酒,赖赖地一笑,“女人我碰得,但有些东西我碰不得,一碰就长瘾疹,十分难看。” 曹斌一拍脑门,刚才自己怎么没想到“长瘾疹”这个借口呢?现在被陆兄占了,他岂不是躲不过了。不过陆兄为何要说自己有瘾疹呢? 莫非,他也是? 旋即摇摇头,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娇娇信以为真,笑着道:“这药叫‘灵阳膏’。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呢,东海青蛤粉、柳树皮、黄珍珠、靛蓝石粉、紫苏。” 陆铮取了一支筷子,沾了点蓝药,闻了闻,又问道:“你这里面有鲎血。” 娇娇哪里知道确切的配方,都是东家给的助兴之物。 钱小吏惊道:“陆兄竟然懂药理?” 陆铮掀起袖子,露出铜色紧实的手臂,竟长着一块块的风团:“实不相瞒,在下久病成医,什么药什么味道,一闻便知。这药里有青蛤粉和鲎血,这两样,我都碰不得。昨日下船,今日还未消呢。” 钱小吏有些失望,这下拍马屁拍错了。早知道就不玩这个劳什子“灵阳膏”了。 “钱兄的盛情,我可是领了的,”陆二公子从荷包里取了一把金珠,叮叮当当地跳入盘中,“斟酒!你们谁先灌倒我钱兄,这盘金珠子就是谁的!” 还是金子最可靠。 娇娇们一拥而上,钱小吏很快就倒在了温柔乡中。 陆铮笑着拍拍一旁瞠目结舌的曹斌:“怎么,想加入他们?” 曹斌坚决地摇摇头:“不要不要。” 太可怕了,这么多女人,明早钱兄他还能起得来床吗?腰都要断了吧。 “那就走吧。”陆铮整了整蹀躞上的物件,勾着曹斌的肩膀往外走。 “去哪儿?” “曹兄弟不是也想着趁着夜黑去码头看看吗?”陆铮意有所指地点点曹斌身上的玄色衣裳。 曹斌脖子一缩:“哎呀,什么都瞒不过陆兄。” 两人勾肩搭背地装做喝多了一般,步履蹒跚地走出娇娇阁。 “下次啊,别直接穿黑衣,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来。”陆铮笑着解开紫色绣袍,露出夜行的黑衣来,又将挂满东西的蹀躞戴在腰间,“像我这样把黑衣服藏在里面。” 这么说陆兄带他上娇娇阁,不过是为了寻个抽身的借口。曹斌又一拍脑门,他怎么又没想到呢。 二人到了码头,见有芮国的士兵值守不敢轻近,只靠在拐角处候着。 士兵不多,但不能惊动分毫。 曹斌看看天:“子时三刻他们会换防,现在还差些时候。后半夜是谌离的亲兵来值守。” 陆铮觉得他有些意思:“曹兄弟,你说你都当旗营官了,怎么还自己亲自跑来?随便遣两个绣使不就办了?” 曹斌挠挠头:“我就没习惯使唤人。再说,韦大人说这事牵涉崔姑娘,我想着我亲自办终归要妥当一些。” 韦不琛真是时时刻刻都在献殷勤啊。陆铮眯了眯眼,朝曹斌勾勾手:“崔小娘子给你的草虫子呢?给我看看。” 曹斌从怀中取了一只草虫子抛给陆铮。 陆铮捏着不屑地笑着:“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海上你怎么不拿出来?” “崔姑娘给我的那个,被我不小心弄丢了。这个是我今日才编的。”他拿着草虫子对着天比划了一番,沉声道:“到时辰了。” 果然看见站在码头的人正在交接,趁着士兵们不注意,二人纵身翻入码头,摸着黑找到放香料的箱子,曹斌以前就是哨探出身,下意识地道:“陆兄你开箱子,我盯着。” 陆铮点点头,用匕首一点点撬开封条下的浆糊,掀开箱盖,露出一寸的缝隙,手伸了进去,一摸,果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形状熟悉的小瓷瓶。 他随手抓了一个,取出一看,封口也是棕色的封蜡,用匕首挑开一点封蜡,一闻。他看向曹斌的眼神十分凝重:“是底耶散!” 难怪说是香料却闻不到味道,原来都是装好了,还封了蜡。 突然,曹斌动动耳朵,又立刻趴在地上听了听,道:“不对,有人来。不少人,还有车,从北边来。” 将瓶子放回箱子里,陆铮再从蹀躞上的小包里取了一瓶浆糊,将封条压回去。 曹斌催促道:“快,快到了。”说着他向北望去,只见那一头人影绰绰。 “好了。”陆铮说罢,闪身飞到旁边仓库的屋顶之上躲起来。 待他转身伏下身子,这才发现曹斌还在地上,轻功不行,飞不上来,只得笨拙地四处找藏身之处。 眼看着那头的人影越来越近,陆铮只得跳下去,又提着曹斌上了屋顶。 “多谢陆兄。”曹斌悄声地道了谢。 “你这轻功,是怎么当上旗营官的?”二人趴在屋顶,静静注视着那群人,陆铮忍不住笑了他一句。 曹斌倒也老实,直接道:“多亏了崔姑娘啊。” 话音未落,陆铮抬手压住他的脑袋。 人来了。 来的人不少,都穿着夜行衣。还有十来辆推车,车上都堆着箱子。车轮裹了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见领队与值守的亲兵点头示意,亲兵立马侧身让他们进了码头。 车队径直走向那五十口箱子。领队手一挥,黑衣人们分作两队,一队从车上取下箱子,另一队将装满底耶散的箱子码在车上。 动作娴熟,行云流水。显然是操练过多次。 箱子搬完之后,车队要走,有个亲兵走上前来,对领队的黑衣人道:“昆齐大人说,今日差点被绣使开了箱子,会不会是怀疑了,要不要做了他?” 陆二到底是不是呀 捉急 第141章 没心肝的人 黑衣人摇摇头:“你们盯着他,节骨眼上,不要多生事端。明日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 亲兵握着弯刀,垂首道了一声:“是”。 车队拉着五十口箱子一出码头,陆铮和曹斌就悄悄跟了上去,一路往北跟到一个废弃海神庙。 庙外的刺桐树肆意生长,挂着一根一根细细的豆荚。 陆铮带着曹斌三两下纵上树梢,找了一个隐蔽的枝桠藏身。 只见海神庙外聚集着几十个人,都穿着黑衣,正在将五十口箱子分到十多辆马车上。 “陆兄,我们何不直接下去抓了他们?”曹斌悄声问道。 “喽啰而已,抓了不过死几条人命。” 陆铮抓着树干,袖子下滑,露出一截手臂来。曹斌借着月光一看,奇怪了。 在娇娇阁里,陆兄手臂上分明有不少风团,怎么一会功夫没了。 “陆兄——”他压低嗓子道,“你的瘾疹好啦?” 这时候,还在关心他手上的风团? 陆铮背着手偷偷摘了一根刺桐的豆荚,掰断后,蘸了些豆荚的汁液涂在手臂上,很快又起了风团。 待十几辆马车四散离去,为首的黑衣人上了马,身后跟着三辆马车,调转车头向北而行。 陆铮带着曹斌跳下树来。 他摸了摸车辙印子,想着那黑衣人是京城口音,决定追过去,但带着曹斌实在不便。于是晃了晃满是风团的手臂了,勉为其难地道, “你眼神真不好。算了,你别追车了,我替你去追,你回馆驿去,以防引起别人怀疑。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最后在娇娇阁见的我。” 曹斌张张嘴又眨眨眼,莫非刚才眼花了?他常年观星追踪,理应不会看岔眼啊。 追了两步,陆铮又觉得曹斌实在太憨,倒回来叮嘱道:“若有人让你查箱子,你切记不能开箱。若有空,不妨在城中查一查黄香楝的买主,娇娇阁的人说最近很难买到,若没猜错,五十口箱子里换的就是那个玩意儿。” 曹斌闭上嘴,点点头。不得不佩服陆铮,进一趟娇娇阁竟然能查出一些线索来,自己居然就傻乎乎地坐着喝酒。差距太大了 送走曹斌,陆铮的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他沿着马车车印一路追过去,心中有一团燃了许久的火苗却渐渐熄灭。 准备了七年多,舆图、舲卫、医术、星象、甚至做饭捕鱼,他都一一学了,只想着圣人能够开海禁,他带着舲卫出海。 之前出现底耶散时,还抱着一丝幻想,想着这药兴许不是从海上来的,也就不会磨灭圣人开海禁的念头。今晚所见所闻,皆已确定就是舶来之物,海禁只怕还要持续下去。 只是这底耶散为何能借着长公主的名头进入芮国,不知谌离那头是否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底耶散的商贩已进入了谌离王族之中。 所幸箱子太沉,车子行进并不快,陆铮追得并不辛苦。 天快亮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前面便是泉州界了。人和马都跑了一夜,他们在树林里寻个僻静之处休息。陆铮也寻了一处地方藏身,见有人骑马从官道上飞驰而过,那身影甚是熟悉,陆铮持手学了几声鸟叫。马上的人立刻勒住缰绳,回过头来。 原来是松间。 松间从京城赶过来正奔泉州去,不想却在此处见到公子,喜出望外地道:“可巧碰到您嘞。” 陆铮看看他身上的包袱,问道:“让你留在苏杭查酒,怎么跑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底耶散需用特制黄酒,他查到京城的散酒都是从苏杭一带运来的,就让松间去查这些散酒的来历。 松间喝了一口水才道:“那些黄酒酒垆不好查,他们有自己的花名册,那些人只对自己人开口。奴想了不少方法,始终没有结果。” 原以为查酒垆是件容易的事,如今看来倒是想错了。江南商户同气连枝,讲的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倒省了不少内斗。 松间继续说着:“正好这头得了巧儿姑娘的信儿,说前些日子熟药所有人出了京,应该是往南来了。奴已遣人盯着了,想来这几日应该会有消息。” 熟药所往南,很可能是来接应底耶散的。“京城那边还有什么动静?”陆铮问得隐晦。 “您离开京城第二日,早朝晨议时,沈延长跪不起,求圣人赐婚,让他娶崔姑娘以全孝道。” 当真是狗皮膏药,一沾上,就甩都甩不脱。 陆铮皱了眉:“圣人怎么说?” “圣人下旨,擢升沈延为孝度使,以孝名镇抚邯枝,待他退敌成功,便赐婚。” 如今越看,事态越不像是崔礼礼说的“生庚合适,娶妻冲喜”这么简单了。 公然在朝议上以孝逼迫圣人下旨赐婚,圣人竟没有直接拒绝,县主和太后定是抓住了圣人的软肋。 孝度使,别说芮国或者前朝,放眼中原千年都没有过这个名号。 以孝名安抚邯枝?这不就是要沈延的命吗?圣人这是要与太后决裂了吧,只怕朝局要有大动荡了。不论谁赢谁输,一番清洗是少不了了。 松间见他心情不好,连忙雪中送炭,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崔姑娘和临竹都送了信。您要先看哪一封?” 陆铮睨了他一眼,取过信,左右手各一封,想看崔礼礼的信,却总觉得松间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烫人。他捏了捏信封,撕开了临竹的信。 临竹的信里细细致致地讲了京城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大小事。又讲京城里都传开了,元阳公主生辰那日,崔姑娘送了一个‘别致’的贺礼,引得何聪破口大骂。崔姑娘一句‘淫者见淫’,将何聪那老头气得偏风了。 陆二公子勾着唇,眼眸里终于有了笑意:“倒是我多虑了。她哪里是肯吃亏的性子?” 可临竹的信,犹犹豫豫还是添了一句:“崔姑娘好像又有新的小情郎了。” 莫非元阳说的是真的? 陆二公子的唇角一沉,继续读了下去。 临竹说有个年轻人冒着雨在崔家门口求见崔礼礼,愣是等了好几个时辰才见到。 韦不琛正忙着抓人审案子,没空跟她吃饭。拾叶被弄去护着崔万锦,九春楼又在忙着给那个高家小娘子治病,总该消停些吧? 怎么又凭空冒出来一个年轻人? 那个没心肝的人,这次居然长了良心,还主动给人递了伞。 他没好气地撕开了崔礼礼的信。 信里字数不多,先说她在樊城见过卖底耶散的人到京城了,就住在宣沟巷。再说她让瓷器局的赖勤看了,那一盒子瓷瓶都是徽庆十五年制的。 接着又说她可能想到了查黄酒酒垆的法子,只是还需要些时日。 最后才提到之前救的一个小乞儿,通风报信说宣平侯府买了人,要对崔万锦下手,以防万一,她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留下崔万锦,自己去定县引马。 小乞儿?对她报信说宣平侯府要对崔万锦下手? 陆铮看向松间:“宣平侯府那边,可有动静。” 松间想了想:“没有。” 不对。宣平侯府即便要杀,也会先杀她,为何会对崔万锦下手? 这事有蹊跷! 第142章 礼礼被劫持 运送底耶散的马车又往北行进。再往前走就出泉州了,礼部迎接使臣的队伍还在泉州,若离队跟着马车继续北上,会不会被怀疑?毕竟昨日还跟使臣昆齐打过照面。 陆铮捏着信,反反复复思忖了一番:“崔万锦何时动身去定县引马?” “应该是定的九月二十八。” 算起来没几日了。陆铮皱了皱眉。 松间立刻明白:“这头奴都安排好了,酒垆虽查不到,但也遣了些人盯着。奴这就回京去通知崔姑娘。” “松间,你跟着这帮人,跟丢了,你拿脑袋来见我。”陆铮翻身上了松间的马。 “公子放心!” 陆铮调转马头,挑了一条小路,飞驰而去。 —— 京城。 京郊马场的马棚修葺好了。 崔万锦逐一验收,觉得甚是满意,拍拍手上的灰收拾了东西回了城。 进了家门,崔万锦拿着长帕子掸掸衣裳上的灰,才笑着对拾叶道:“小叶啊,这段日子你总跟着我,辛苦啦。明日我出门去引马,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 “那可不行!”崔礼礼带着春华迎了上来,“爹,我正想跟您商量此事。定县引马,我替您去。” “你去做什么?引马不是好玩的!”崔万锦想也不想就否了。 “女儿知道怎么引马,小时候您教过我,再说那头还有两位掌柜帮衬着。 “那也不行!女孩子出门在外危险。” “您放心,女儿想好了,带上拾叶、春华,还有家中的护院,再请个镖局,遇到事也好有个照应。” 崔万锦觉察出问题来。这段日子,女儿遣拾叶跟在身边,引马还要带护院,莫不是. 他拉着礼礼到角落,看看四下没有傅氏的踪影,才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你不便告诉你娘,可以告诉爹。”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思忖了许久,才取出那枚石子:“中秋前,您从马上摔下来,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想要对您不利。是陆大人查出来的。” 崔万锦看见石子,心头一跳,琢磨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做了决定。 “若是这样,更不能让你去了!”崔万锦鲜少这么严肃,“我带上拾叶,多带些身手好的护院,再请个镖局。这事没得商量!” “爹!”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了“那人是冲着你来的,您在家里呆着,就不会有事。” “你一个小女娃娃,去了能做什么?你懂打架吗?”崔万锦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马必须回来,我必须去,你在家里待着,陪着你娘!哪儿都不许去!” 崔万锦找来傅氏收了崔礼礼的名牒。如今北边有些乱,朝廷新下诏令,京城北门没有名牒是出不去的。 又叮嘱家中的仆妇和小厮,务必盯紧崔礼礼,不许她离家半步。 再挑了身手好的护院,带着拾叶和王管事,第二日天不亮就出发奔向定县。 连着好几日都出不了门,崔礼礼被困在家中坐立难安,又不敢告诉傅氏。 正巧这日天擦黑时,刚吃过晚膳,九春楼遣了个小厮来,说有个贵人要见她。 崔礼礼估摸着是虞怀林,便去求了傅氏,这才得了空带着春华出门。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两人被关在家中几日难得出门,心情奇好,一路上说说笑笑地,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待崔礼礼再醒过来,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浑身又酸又麻,嘴被堵上了布条。 春华也被捆着,仍旧昏迷不醒。崔礼礼只得用双脚使劲踹了踹春华,春华没醒,倒惊动了外面的赶车人:“别挣扎,否则老子现在就剁了你们!” 崔礼礼倚着座椅蹭着车壁站起来,用头顶开车窗的帘子一看,窗外是墨黑的深山之中,连个人影都没有。但车窗有个钩子,崔礼礼伸过头去,用钩子勾住嘴里的破布,使劲一勾,将布勾了下来。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唰”的一声,织锦缎面的车帘被人一把拽了下来,车门外是两个蒙面大汉。 “哟,嘴里的布都扯出来了,怎么不喊呢?” 野外无人,呼救根本无济于事。崔礼礼睁着杏眼,晃晃被绑得紧紧的双手,上面戴着各种宝石戒指,又摇摇脑袋,头上各色的金钗丁零当啷一通响: “两位壮士,可是出门在外不方便,我有钱!很多钱!” 蒙面人丝毫不为所动,相视而笑。 崔礼礼的心渐渐冷下来。 他们是要她的命!试问她在京城得罪了谁?那就太多了。何家、宣平侯府、县主府 最想要自己的命,只有可能是宣平侯府。 “你们是要我的命吧?”崔礼礼看向蒙面人,顺带瞟了一眼他们身后,似乎是一片树林。 蒙面人猖笑着抽出一把长刀:“你听话些,我们手上的动作也利索些。” 崔礼礼看向仍昏迷着的春华,站了起来:“放我的丫头一条生路,我跟你们走。我可以自己刨个坑,你们就在坑里杀了我,只需要填些土就可以了。” “你少他娘的跟老子打太极,今晚你和她都得死。”蒙面人将她拉下了马车,一手执刀,一手将她甩在肩上。“坑早就替你挖好了!” 坑都准备好了?他们密谋已久了。崔礼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甩出来了一般。呛咳了好几声,勉强抬起头,看见另一个蒙面人将春华扛了起来。 那人双手扛着,嘴里骂骂咧咧:“奶奶个腿儿的,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重!” 崔礼礼软着嗓子央求道:“壮士,壮士,我想活,我真的想活。能否出个价?放了我?求求你们了。” “你活不了啦!”扛着她的蒙面人还怪好心的,跟她讲起道理来,“你看,就算老子放了你,你一夜未归,明日京城里就是你被绑匪劫持的消息,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人还挺懂京城贵女的软肋。名门之女,一夜未归,只有一个下场。 看样子已经有人跟他们叮嘱过,即便出了意外,没有杀成,至少也能让自己身败名裂,自戕而亡。 不过,那个人显然不了解她,投缳自尽? 她这样的人,早已将名节置之度外。 哪怕唾沫星子淹到脑门了,也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小命。 崔礼礼和春华被扛进树林,林中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坑。她俩被扔在地上,屁股撞着地上的硬石,顿时一阵钻心的痛。 可嘴上她仍旧不肯松懈:“那不如,就让我明日投缳自尽吧。免得脏了二位壮士的手。” 她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我看行!” 扛春华的那个蒙面人见崔礼礼面容姣好,身姿玲珑,顿时起了淫念: “不如今夜你就陪我们快活快活!咱们把这个污名给定下来,我们哥俩再给你一根腰带,你挂在树上了,我们也就好交差了。” 上弦月,月如钩。一阵风吹过来,云层厚厚地盖住了月光。 月黑风高杀人时。 崔礼礼慌了。 第143章 我肯定选你 两个蒙面人胡乱扯掉崔礼礼身上的绳子,便要去扒她的衣裳。 弯月突然从黑云之中跳了出来。 头顶上忽地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二位壮士恐怕还不知道她的名声。” 树影之下,不知何时冒出来了一个人。 虽看不清面容,可那颀长的身影和懒散的姿态,只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正是一个月不见的,陆二公子。 “她可是养着九春楼百十来号小倌的崔礼礼,有什么污名能让她投缳自尽?” 陆铮也不着急将她从魔爪底下揪出来,只靠在树下,手指转着一把匕首,懒懒地笑着,“说不定是你们让她快活快活呢。” 两个蒙面人呆了呆。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来英雄救美的吗?那他怎么不救呢? 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蒙面人看看崔礼礼,这姑娘莫非是个大色魔?临死之前,还想吸干哥俩的阳气? 陆铮回来了,崔礼礼突然就不慌了,还很耐心认真地纠正了他:“也不能这么说,自愿与强迫还是有差别的。” 但他说得极对,这世上没什么污名能让她舍弃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 “再说了,”她的手里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一根锋利的金簪,显然是方才取下来防身用的。既然有救星来了,她神态自若地将簪子插进发髻,撇撇嘴道,“我可是很挑的。” “那你觉得谁可以?” 新月镶在如漆的夜幕,萤萤之光,将陆铮的表情藏在了斑驳晦暗的树影下。 他的黑靴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泥地。似乎在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崔礼礼看看他,再看看两个蒙面人,笑眯眯地道:“我肯定选你呀。” 本来这样的话听着能入耳,可她是拿着他跟那两个混球对比,傻子都知道选他吧? 两个蒙面人抓着崔礼礼,心里没来由地有点惶恐。 这女人还在自己手里呢,怎么就能旁若无人地跟人聊天?真不把这两把大刀当回事吗?他们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兄弟杀手! 简直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你俩这么想聊,不如老子送你们到阴间去聊!”一个蒙面人提着刀便砍陆铮: 陆铮不避不让,身形在原地轻轻一晃,衣袂翻飞便巧妙地避过了这一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刀背,仍不忘对着崔礼礼一勾唇,笑道:“你选我为时尚早,万一他俩长得比我俊呢?” 说罢,陆铮一手捏刀,一手伸过去扯掉蒙面人的面巾。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脸。 崔礼礼嫌弃地摇摇头:“真不行。难怪要蒙面出行。” 坑洼脸又气又恼,想要抽回刀,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撼动陆铮分毫。 另一个蒙面人为了救兄弟,立刻挥刀砍向崔礼礼。 陆铮还抓着那坑洼脸的刀呢,哪里来得及救她? 崔礼礼立马怂了。 她就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 看着亮晃晃的刀尖,冲着自己的脖子来,她只觉得心都蹦出嗓子眼了,下意识地抱着脑袋往陆铮这边躲,双眼紧闭地大喊:“陆铮——” 这一声叫喊,惊得树上几只鸟飞了起来。 手指尖,凉悠悠的。 没有下雨,那滴在手上的就是血了。 崔礼礼抬起头,只见那个蒙面人胸口插着半截刀刃,眼珠子直直瞪着胸口的刀,像是想不通陆铮怎么将钢刀震碎了一般,最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坑洼脸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这钢刀陪着自己闯荡江湖,杀了多少人,就这么被他用手指折断了? 他扔掉刀,赤手空拳地朝陆铮袭来。 “倒还有些骨气,给你跑的机会,你不跑。”陆铮笑着,只一招,便钳住坑洼脸的手臂,手腕一扭,“咕咔”一声,他的手臂被卸脱了臼。 陆二公子足尖再一点,手掌一托,坑洼脸膝盖吃痛跪在地上,牙齿也被震碎了几颗。 “你个狗娘养的,报上名来!”坑洼脸满嘴是血,仍旧骂骂咧咧。 “我凭什么告诉你?”陆铮笑笑,“你先说宣平侯给了你多少银子吧?” “我不认识什么宣平侯!你们要杀便杀,少他娘的啰嗦!”坑洼脸奋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陆铮摁得死死的,“你不杀老子,老子就杀你!” “那就只有受受皮肉的苦头了。” 陆铮说得轻描淡写,只冲着树林里吹一声口哨,临竹从远处牵着一匹马过来,将坑洼脸和另一具尸体像麻袋一样甩上马,用麻绳一捆,在一旁候着。 临竹在? 那为何刚才不叫他一起帮忙?非得吓得她魂飞魄散了才高兴。 崔礼礼低声抱怨了一句,捡起蒙面人的黑布擦干净手上的血,再去给春华松绑。见她仍旧昏迷不醒,不由有些焦急:“春华怎么还睡着?我都醒了。” 陆铮蹲下来把了把脉,只道:“她重,那些人下药就会重一些,多睡会便好了。” “临竹,你把春华带回去,找个大夫给看看。”陆铮吩咐道。 “那公子您怎么回去?”一共就两匹马,给了一匹马驮着两个大汉,另一匹马驮着他和春华。 陆铮眼神立马就射了过来。他怎么觉得临竹也不懂事了。 临竹差点没把自己舌头给咽下去。 公子跑了几天几夜,才从泉州赶回来,还骑什么马?那边有马车,公子肯定跟崔姑娘坐马车啊。马车没有门帘,这么冷的天,不得抱在一起取取暖? 临竹憋着笑,应了一声,便去抱春华。 只听见崔姑娘有心地提了一句:“仔细些,我家春华是个稳重实在人。” 稳重?临竹抱的那一下,算是明白了。 又稳又重。这哪里是实在,这是实心的铁疙瘩吧? 正常姑娘哪有这么重的? 临竹一走,树林里就剩下两个人。 崔礼礼松了一口气,抱着腿坐在地上,有点绝处逢生的侥幸:“今天真有点险。多谢陆大人相救了。” 险?岂止是险! 要是自己没赶来呢?她真就被人糟蹋了再拿根绳勒死? 他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深吸几口气,从她手中一把扯过黑布,擦掉溅在靴子上的血滴:“这么晚了,你为何要出门?出门怎么连个护院都不带?” “大意了。”现在看来那个自称是九春楼的小厮有问题。他只通过门上的仆妇通传,仆妇又不认识小厮是不是九春楼的,“我在等一个人,说好了在九春楼见面。” 陆铮斜斜地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看样子脑子都留在九春楼了。为了见个人,连命都搭进去了。” 崔礼礼咦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使臣都到了?我为何没听说。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你还知道我跟着礼部走的?”陆铮站起来,凑到她面前,黑眸里满是怒意。 崔礼礼下意识地缩了缩,想往后躲,不料腰间一紧,整个人晕头转向,天颠地倒。 她又被扛起来了。 “喂——”崔礼礼拍打着他的后背,“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闭嘴!老子要快活快活!” 陆二:多叫几声爷的名字听听~ 礼礼:…… 第144章 你肯定选我 快活啊。 那就快活吧。 反正前世肖想了十几年,今生她也不嫁人。 谁让谁快活还不一定呢。 再说,重生时,她想的不就是要有个能把她扛起来扔床上的壮汉吗。 一不小心,就这么实现了。 崔礼礼被扛在肩上,头有点晕,嘴却偷着笑。 陆铮发现她不挣扎也不出声了,反而不放心。毕竟也是刚被迷晕过,这几两骨头,不会又晕了吧? 正想把她放下来看看,又听见她道:“陆铮,你能一只手扛我吗?” 陆铮没好气地想把她摔到地上去,忍了忍,将她一把扔进了马车里,他高高大大的身姿挤进了车厢,双手撑在车壁上,将她逼进了角落里。 崔礼礼被倒着扛了许久,脸有些红,发丝飞扬着,额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眼眸似海,倒映着车窗外的弯月,泛着点点银光。 一阵夜风拂过,几缕幽香从鼻尖似有似无地窜进他的心里。 他是想吓唬吓唬她的。 整日嘴上总挂着这些话,若真遇到个登徒子,她哪里逃得掉,总不能回回都碰到他。万一碰到别人呢。 可她好像根本不怕,眼里似乎还有期待。 抵着车壁的手握成拳,他最终还是站起了身,走出车厢,坐在车夫的位置,斜斜倚在门框上,手一挑缰绳,鞭子一挥,马车调转车头缓缓而行。 没有门帘的马车,灌满了咸湿的夜风。 “你不该轻信那个小乞儿。”马蹄声混合着他的声音,在午夜的树林之中回荡。 “我救过他,给他银子让他逃,谁知他反过来又害我。”崔礼礼喃喃地道。 “人性本恶,你给他银子,别人也能给银子,” 很显然整个事就是个局。 若他没猜错,宣平候府要杀的本就是崔礼礼,只是碍于拾叶在不便下手,便做出要对付崔万锦的样子来,还让小乞儿来下了最后一个圈套。 崔礼礼自然要将崔家最厉害的护卫调到崔万锦身边。崔万锦出门引马,调走所有身手好的护院家丁,正是崔家门户大开之时。 人性本恶. 崔礼礼默默看着他挥鞭的背影,不由地想起沈延死后的第十年。 那一年,她三十四岁。也是一个夏日,一个汉白玉的贞节牌坊,立在县主府门前。一身素衣站在牌坊底下,不着粉黛,不戴钗环,目不斜视地受着各方的恭贺。 所有人都在贺喜她获此殊荣,这是多少女人穷极一生的梦想。 殊不知,她端着沉静持重的表情听着那些贺词,余光却偷偷瞄向不远处一个汗涔涔的车夫,藏在袖子里的手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那一身铜色的腱子肉啊 若说守贞守节为善,她就是恶。 但她毫不在意。重活一世,就要肆意快活。 “嗯?”陆铮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没听见她的回复,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 像是被抓住犯错的孩子,她突然有些心虚,有些别扭,只好胡乱找了一句话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心悦于我?” 陆铮闻言一怔,低沉地笑了。 “为什么这么问?”勒住缰绳,斜靠在马车门框上,月光下的笑容有些飘忽,带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我就是好奇。你本该在泉州迎接使臣,却跑回到京城来,不会就是为了救我吧?” “我说有其他事,凑巧碰上,你信不信?”虽然他自己都不信,说着他又转过去赶车。 “原来是凑巧。”崔礼礼却信了,“其实也不能怪我多想。弄走云衣的是你,替我在供词上遮掩的也是你,我爹出事请你帮忙,你也立刻就答应了。要我以身相许的还是你,今晚又这么巧地救了我,放谁眼里,都觉得有些暧昧。”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也觉得暧昧吗?”他的情绪似乎轻快了不少。 崔礼礼一想,拿九春楼给自己添妆的人,是他。每次都带着蓝巧儿的人,还是他。 能有什么暧昧呢? “我还好,”她顺口就问道:“最近怎么不见你带着巧儿姑娘了?” 陆铮一勒缰绳,特意转过头来看她,想要弄明白她问这句话的初衷。 “怎么?吃醋了。” 那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只长满倒刺的小虫子,在她的胸口慢慢爬着,又疼又痒:“就是随便问问。” 见她有些躲闪,陆铮却欢喜起来:“看我身边没有别人,你想要取而代之?” 他放下缰绳和鞭子,弯着腰探进车厢,越凑越近,车厢内的空气愈发稀薄。 忽暗忽明的夜色,勾勒出他后背起伏绵延的轮廓.真是好身子啊,崔礼礼咽了咽口水,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维持着最后的倔强:“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滚烫,烫得她的眼皮也微微颤着。手指不由地揪住衣角,想要平复心口的那又熟悉又陌生的波澜:“我就是好奇。” “又好奇?” “你这样的纨绔,应该经常换女人的,怎么每次就只带着她。” 他的唇角一勾,轻轻动着,好像在诱哄她:“想不想换成你?”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了嘴,向后缩了缩,慌乱的眼神飘忽起来:“我这辈子,是要玩个够的。” 陆铮气息一顿。 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神变幻了几番,旋即又释然地笑了,也不赶车了,干脆与她并肩坐在车里,手撑在车窗上,扭过头看她:“我俩是一类人。” “是吗?” “这俗世的一切,对你我来说,都是束缚。情爱、婚约、俗务,皆是枷锁。” 崔礼礼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进自己心底。可他有一句话没说对。 情爱不是枷锁,忠贞才是。 这两个字将她困了一生一世。甚至想到它,都觉得窒息。 “情爱不是,忠贞才是。”她如是说着。 说完,飞快地转头看向窗外,本来也没多么伤春悲秋,却总觉得月光有些刺眼,正如前世院子里的月光,一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伤感?”他原想取笑她一番,不想却看见她脸颊的泪,折射着月光,愣了一瞬,又想起临竹说的守在雨中候了几个时辰的年轻人,笑得了然,却又多了几丝刺痛。 “可是你的小情郎惹恼你了?要你忠贞了?”他似乎有了什么主意,嗓音也变了又变,虽带着慵懒,却又多了几分算计:“我倒有个好法子——” 崔礼礼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坐在身边,体温隔着衣料传过来,有些炽热。 下意识地问:“什么法子?” 忽地,一团黑影笼罩在头顶,他一只手顶着车壁,一只手将她捞了起来: “告诉他,你肯定选我。” 说罢,他手臂一收,她的唇就贴了过去。 元宵节快乐呀 满满的糖精奉上 第145章 她色欲熏心 环在崔礼礼腰间的手臂,一收紧,她就被带进陆铮怀里。 说是带,其实更像是撞了过去。 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鼻息纠缠着,暖暖的。 唇和唇只差毫厘。 她没有闭眼,他也没有。 是要开始快活了吗?想他游戏人间,定然不差的。崔礼礼期待起来,唇角一勾,迎过去一分。 陆铮却退了两分,漆黑的眼眸审视着她,见她脸上犹挂着泪珠,眼神里却又有着毫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一双小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着捏着,似乎在确定他的体魄是否能让她满意。 她真的没有心。 又或者,心不在他这里。 陆铮胸口一滞,松开了她,眼神黯淡了下来。 崔礼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不继续了呢? 看看窗外,陆铮长舒一口气。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又恢复了最常见的戏谑的笑: “你可以啊。我这样吓唬你,你都不怵。还跟我打个平手。” 是玩笑吗?崔礼礼微微偏了头,去看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平手?是我赢了。” 陆铮笑着摇摇头:“你赢了” 原是一句感叹,听在崔礼礼耳里,却像是不服气。她立刻就证明了:“我可是摸了你的。” 看看,她真的是什么都敢说。揩油这样的事,也说得振振有词。 陆铮的眼里又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笑意,嗓音低沉又带着沙哑:“那你满意吗?” “满意。” 记得第一次约在浮思阁见面时,她就觉得他身上的沟沟壑壑十分引人入胜,后来在九春楼摸了胳膊,那坚实的肌肉也记忆犹新。 今日再验,果真如她所想,是个壮汉。 “如何,你还记得小情郎吗?” “什么小情郎?”她说的是实话,本就没有什么小情郎。 陆铮以为她只是不承认,不再追问,勾着头,又坐到车厢外替她赶车。 崔礼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忍不住又道:“城门落钥,你我回不去了。不如说说话吧。” 陆铮挥鞭的动作在空中一顿,没有转过头。 见他不理人。崔礼礼软着嗓音道了一句:“我冷.” 他皱皱眉,仍旧没有回头看她:“你的车里应该有毯子,自己找来盖上吧。” “你是怕我了吧?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的手托着腮,指尖轻轻敲着脸颊。 “我要寻个安全之处,才好生火过夜。”陆二公子只得耐着性子说道,又问“你跟我在半夜的郊外鬼混一夜,你可想好了明日你怎么跟你娘解释?” “不能跟她说我被劫持的事,剩下的照实说。” 陆铮蓦地转过头来,想要看看这黑心肝的家伙:“你真不拿别人的死活当回事。” 崔礼礼笑了起来:“我替你做了一件事,你得谢谢我。” “何事?” “你‘夫人’的病应该是治好了。” “你确定?别是你诓我的,等她见了我,又让我喊那两个字。”“夫人”二字,他是提都不想提了。陆铮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将绳子套在树上。 “就等着见你试试效果。”崔礼礼不知从车里的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条毯子来,拢着毛毯下了马车。 陆铮去捡了几把干树枝,堆在一起生火。又去弄了些干草来。铺在地上。 “坐着烤烤火。”又递给她一个银制的小酒壶,“喝点酒,就不冷了。” 火苗跳动着。质朴的银制小酒壶上,没有什么雕花,只刻着他的名字,崔礼礼想起他身上的那把匕首,也有他的名字,便猜出这酒壶也是他自己打的。 “想不到你一个纨绔公子哥儿,竟什么都会。”她打开酒壶,一阵醇香飘散开来,喝一口下肚,只觉得从嗓子眼点了一把火,直接烧进了腹中。 “我会的的确不少,”陆二公子小肚鸡肠地掰断一根干柴,抛进火里:“就是不会编草虫子。” “曹使者告诉你的吧。”崔礼礼笑着,从干草里抽了长长的干草,顺手就编起来,“这个很容易的。我教你。” 陆铮极聪明,看了两遍就会了。 崔礼礼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你学这么许多,是为了将来出海吗?” “我没瞒过你。”陆铮从她手中取过酒壶,也喝了一口,“只是现在时机未到,圣人不会轻易开海禁。加上底耶散若从谌离来,要开海禁的事就更要放缓。” “底耶散当真从谌离来?”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陆铮将黑衣人调换箱子的事,仔仔细细地讲了:“底耶散价贵,我原以为只有京城勋贵才有,可这一路南下,沿途我都能看见底耶散的吸食者。此事非同小可。” “你要禀报圣人吗?” 陆铮又喝了一口酒,望望夜空,没有回答。 筹谋出海多年,若此时将底耶散的来历告诉了圣人,他就当真出不去了。 私心,谁都有。 “我准备再查一查。”他缓缓说道,“底耶散能借着长公主的名头,这后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牵扯。贸然禀报圣人,只怕吃亏的还是我。” 崔礼礼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怀疑长公主?” “瓶子是瓷器局特地为她制的,能用的也只有她。” 如今看来所有的瓷瓶都是徽庆十五年制的。 “谌离没有瓷瓶吗?为何非得用这一批的?” 陆铮摇摇头:“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若真如赖勤所说,那瓶子也就九万只,总有用完的时候。到时又用什么呢? 崔礼礼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望着火焰想得出神。忽地肩头一沉,她偏着头一看,陆铮竟靠在她肩头睡着了。 “陆铮?陆铮?”她唤了两声,他没醒过来。 这是累极了吧? 火光下的他,轮廓格外漂亮。眉毛带着英气,鼻梁高挺,睫毛的影子随着光跳跃着。 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男人,就在身边,她不做点什么,总觉得是在暴殄天物,更对不起重活一世。 她的目光轻轻地描绘着,从额头到鼻梁,从嘴唇到喉结。那颗喉结,也不知道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明亮而跳跃的火,将她的投影拉出了一个肆意生长的色魔轮廓。她缓缓低下头,想要做点爱做之事。 不想,刚准备落唇,陆铮就睁开了眼,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不是说不会对我怎么样吗?” 崔礼礼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窘迫,镇定自若地撑开身上的毛毯:“我就知道你在装睡,我只是怕你受凉,想分你一半毛毯。” 陆铮不想多说话,站起来找了一棵树,离她远远地坐下,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睡会吧。要睡不着,就想想明日怎么进城不会被人发现。” 他怎么就生气了? 顶着锅盖写了这一章 礼礼:你就从了我吧 陆二:你的八抬大轿呢? 第147章 你们都得死 “不干净?”宗顺帝目光冷冽,“母亲不如说说,究竟是什么不干净。” 许太后已没了顾忌,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捅破了吧。 中气不足,她说话缓慢,却平添了压迫之意: “昭庆九年,你下令抄了泉州市舶司蒲庚的家,蒲庚家中那三百多万两银子去了哪里?” “昭庆十一年,你以通敌之名,诛杀燕州茶马司王寿,王寿家中的银两进了国库,可王寿暗中从关外私买良马近万匹,马匹又去了哪里?” “徽庆元年,禁卫和内廷各买了几批马,本该从内承运库支银子,而那年你开始修陵寝,内承运库没了钱,支的还是国库的银子。这马也很奇怪,天生就只吃关外的紫木宿。偏偏只有崔家有” 说到这,许太后毫无波澜地看向她的儿子:“圣人,哀家说的可对?” 宗顺帝淡淡地笑了:“母亲当真是康复了,三十来年的事,竟也记得分毫不差。” “你十六岁登基,至今三十二载,杀的人少吗?这些人家中的银两、马匹,还有良田、店铺,该进国库的,都没进,你想放进内承运库,又恐招人口实。只能冒出来一个首富崔家,替你先收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宗顺帝说得很随意,“国是朕的,宫也是朕的。银钱,放在哪里都一样。” 许太后笑了,松垮的嘴角抖动着,仿佛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圣人是想要效仿前朝的吴乞买吗?” 吴乞买市井出身,后阴差阳错当了一国之君,其人贪财如命,发现国库银两堆积如山,贪念生根发芽,最终私自打开国库,拿了不少银子吃喝,被臣子们得知后,依律打了吴乞买四十棍子。 此事是要遗笑千年的。他左丘淳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太后又替他想了一条路子:“如今邯枝来犯,民心惶惶。国库军饷筹措还没有下落,动辄就要查缗,圣人不如效仿前朝的武帝,先收了天下人的银子,再来一道罪己诏。” 宗顺帝笑了。 “太后引经据典,脉络清晰,当真是老当益壮啊。”他站起来整理了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今日来,是想跟太后说一声,封沈延为孝度伯的旨意,其实早就拟好了。想来现在已下发到了妹妹的府上。” 许太后眉间拧出了深深的“川”字纹。左丘淳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封沈延爵位,定然是有所图谋的。 他当真不怕自己将崔家的事抖出去?! “至于崔家,朕有些为难。母亲苦口婆心说了那么久,朕也是明白的。” 宗顺帝顿了顿,拉长了声音继续说道, “只是,始太祖时定下的铁律,身有勋贵世爵者不得与商户子女缔结姻亲。母亲若执意要赐婚,朕只得收回封爵的旨意,只是那样的话.沈延少不得要作为孝度使跑一趟邯枝了。” 宗顺帝从袖子里取出第二道圣旨,随手一扔,抛在太后的床榻上,骨碌碌地展开,长长的旨意上,赫然盖着朱红的大印:“这道赐婚的圣旨,交给母亲,发与不发,母亲看着办。” 说完,宗顺帝踏着大步,离开了昌宁宫。 许太后坐在床上气得脸色铁青。 从沈延跪早朝时,他就想好了一切!什么孝度使,什么孝度伯,全是为了阻挠沈延娶崔家那个丫头!如今这道赐婚的旨意到了手,也没法子发下去!发了就要沈延的命! 许太后越想越气,手拿起圣旨就要撕。翠荷进来赶忙拦住:“太后,太后,不可撕毁圣旨啊。” 许太后顺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只是身子虚弱,打在翠荷脸上,也不过就是发出了一点声响。 “你是等着哀家落了气,好去当娘娘吧?” 翠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很快就磕得鲜血淋漓:“太后,奴婢绝无二心,只求伺候您一辈子,莫说太后吉人天相,长命千岁。即便有了万一,奴婢必然是要随着您去的!” 许太后怒道:“你别以为说这话,哀家就会感动到放你一马!他左丘淳是哀家的亲儿子,尚且如此,你们还能有几分真心?!哀家死,你们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得死!都得跟着哀家一起死!” 最后这几句话,吼得极大声,从殿中传出来,钻进殿外各个宫人宫娥的耳朵里。 大家默默地看向周挺。又看向负责熏香的小宫娥手中那一团泛着青烟的香笼,眼神齐齐转深,又齐齐敛去光芒。 待翠荷走出来时,人人低眉顺目,一切如旧。 —— 崔礼礼和春华一夜未归,傅氏急坏了。 崔万锦不在,她也不敢去寻傅家帮忙。差了好多家中仆妇去寻,都没有寻到。九春楼也说没见过人。这就麻烦大了。 傅氏不敢声张,但凡是个女子,一夜不归家,第二日都只有挂梁上的路子。礼礼决不能走这条路。可半夜三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便想到了要去寻韦不琛。 林妈妈有些犹豫:“姑娘一夜未归,韦大人要知道了,以后还怎么”谈婚论嫁。 傅氏只道:“如今礼礼生死未卜,婚嫁之事只能另做打算。韦大人若能帮忙,何必在乎那么多。” 傅氏坐了马车去绣衣直使。不料韦不琛一直在地牢里审犯人,不得空。直到后半夜,韦不琛才跟郭久从直使衙门里出来。 林妈妈一见到人,立马扶着傅氏上前去说明原委。 她不见了?韦不琛眉头一紧,想起扈如心说的那句“我要她的命。” 拾叶陪崔万锦离京之前,与他报备过。说崔礼礼接到小乞儿的秘报,说是宣平侯府买凶对付崔万锦,崔万锦离京去引马,崔礼礼便派拾叶护送。 那小乞儿,拾叶有印象,韦不琛也有印象。就是那日在茱萸楼门前,挑开崔礼礼帷帽的小乞儿。 崔礼礼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小乞儿当时虽听命于十七公子,可实际上是扈如心在背后操控。很显然,这一次又是扈如心搞的鬼。 她可能有性命之忧! 郭久见他紧锁眉头没有说话,便道:“若马车也不见了,只怕是出了城,我这就去调出城记录的卷宗。” 说着他转身快步回了直使衙门,没多久,出来道:“查到了,从东门出去了。” 韦不琛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郭久连忙替他安抚傅氏道:“夫人不妨回家候着,大人带着绣使去追查,很快便会有消息。” 城门早就落了钥,韦不琛被拦在城内。管城门的小兵道:“指挥使您不妨等等吧,天就快亮了。” 他骑着马,在城门前来回踱着步子。 若要动用绣使的专权,第二日就要上报缘由。 可她万一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那个皇帝的典故,是真事。我在查资料的时候,也没想到,皇帝还能被大臣打屁股。 第148章 以为会死心 郭久见韦不琛踌躇不前,便上前道:“大人,属下带着飞虎爪。” 京城城墙高有二十余米,飞虎爪的绳子再长,也不可能够着地。 韦不琛拿着飞虎爪,皱着眉看了看高高的城墙,决定试一试:“你在城内候着,有事我会给你消息。” 在城墙上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飞虎爪勾在箭道孔里,抓着绳子纵身跃下,绳子悬在半空,他提着一口气,跳了下去,堪堪落地,又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姿。 城墙上的卫兵听见动静,立刻拉满了弓箭,对着城墙外的厉声喝到:“谁在那里?!” 郭久站在城墙上按住弓箭,举着腰牌低声道:“绣使办案不得声张,违者杀无赦。” 韦不琛漏夜往城郊走,马车印记太多,分不清是谁家的。但既然是要杀人,必然不会走大道,他顺着偏僻的小道往前寻,果然看到了马车的痕迹,这马车沉,车轮印深,显然坐了不少人。 他越往前,心越沉,步履越快。追到一处树林,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四处都是大树,树林深处正好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他飞身来到树林中央的空地,只见一个空荡荡的大坑,半截钢刀刀柄和地上斑斑血迹。 有人救了她。 她还活着。 韦不琛松了一口气,蹲下来他捡起刀柄,借着月光看那截断之处,没有兵器的砍痕,是手掌震断的。 拾叶人不在京城,他也没有这个功力。 那还能有谁? 脑子里只想到一个人。陆铮?他不是在泉州? 拾叶临走之前,说过陆铮给崔礼礼写了一封信,看似散乱的游记里,夹杂了一句话,说他这次出海,海舆图派上了用场。 陆铮为何会有禁物?这禁物从何而来?有禁物却没有避讳她,随意在信中提起,这种熟稔的随意,让韦不琛眼神一深。 又想起她出卖自己,收画像、吃汤饼,为的是替陆铮换一个出海的机会。 他们之间,已经缔结了某种关联。 是男女之情吗? 他的手渐渐握紧刀柄,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二人的牵绊,始终不得解脱。 目光落在调转车头的车辙印记上,不想跟着去,却又像是要跟自己做对一般,一定要见证某个场面才好死心。他忍不住顺着车印追随了过去。 天色将亮。 连着几天几夜策马狂奔的陆铮,坐在树下却始终难以入眠。 崔礼礼明明已经睡着了,他犹觉得她会随时扑过来对自己动手动脚,心里如有千万只小猫在抓挠着。 刚才她勾下头,是要咬自己的脖子吗? 明知道不能拿她当寻常女子看待,可他却不得不推开她。 近,而生怯。 陆铮远远地看着她,像只刚出世的小虎一般,小小的,却带着利爪。她蜷缩在干草之上,眉目如画,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远,又起欲。 他太难了。 忽地远处有了动静,即便再轻,陆铮也听清了。 这个时候,追到这里来,莫非还要来赶尽杀绝? 来者只有一个人,功夫不差,还用着轻功,那动静应该是脚尖点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陆铮站起来,走到崔礼礼面前,手掌紧紧握着匕首。转过身,预备与来人一战。 远远地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金光。 那金光,极其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陆铮心中一亮,嘴唇一勾,放开匕首,躺在崔礼礼的身后,轻轻抬起她的头,伸出胳膊将她圈了起来,另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腰。 原本不过是做做样子,不料崔礼礼似乎被惊动了,睡得不踏实,又觉得身后有了暖意,喃喃着转过身,将他一把抱住。陆铮顿时身子一僵,只觉得有颗小脑袋往他怀里钻,腿还搭在了他的腰上 韦不琛驻足不前。 这一幕实在刺眼。 胸前的彘兽和飞鸟,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提醒着他绣使该有的自制。 应该是死心了。本就不该有的旖旎的情绪,即便她和陆铮二人没有什么,他也不该对她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他若要娶妻,应该要娶像娘亲一样恬静雅致的女人。 娘会洗手作羹汤,她好像会,中秋家宴她的手艺着实不差。 娘会缝衣做女红,她好像也会,给拾叶缝补衣裳,还能绣一只小狗。 她哪里都不对,却又哪里都对,就如同底耶散一样,勾着人的心智。 至少,娘温柔贤淑,相夫教子,她完全不会。 他对自己说。 这次应该死心了。 他转过身不再去想。 回到城中时,天刚亮。 郭久见他面色极差,以为崔姑娘出了什么意外。还想安慰他几句。却看见城门外进来了一辆挂着旧布的马车。 这马车应该就是出城的那一辆。 赶车的人不是马夫,是陆铮身边的贴身小厮。看马车的去向,不是回家,而是去九春楼了。这是要先去九春楼换身衣裳,掩盖遇袭的事。 郭久顿时明白过来,上前对韦不琛道:“大人辛苦了一宿,回去休息吧,崔家那头,我去知会一声。” 韦不琛翻身上马:“我亲自去。” —— 崔礼礼回到崔家时,韦不琛正坐在堂屋,傅氏着人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饭。 看见韦不琛,崔礼礼微微一蹙眉,又很快恢复自若。 傅氏见她穿戴整齐地回来,又得了韦不琛的话,看向崔礼礼时,面露喜色地道:“饿了吧?快来吃饭。” 娘没有问晚上去哪里了,显然是因为韦不琛。 崔礼礼没有与韦不琛对过话,怕说错了反而引起娘怀疑,便坐了下来。 春华替她盛了一碗碧粳粥,又夹了一点小菜。 “韦指挥使,辛苦了一夜,一同用些吧?”傅氏笑着又指挥仆妇端上一笼拇指大的灌汤包。 韦不琛掀开衣角,坐了下来,端着碗静静吃了一碗粥,又夹了几个小包子吃了。放下碗,看向崔礼礼:“我有话要与你说。” 巧了,她也有话要问他。 崔礼礼正要说请他单独说说话,门口钻进来一个小身影,闻着味儿他就溜过来了。 是借住在崔家的施昭明。 “包子,包子!”施昭明住在崔家好些时日了,对这个包子情有独钟,一口一个,可以吃上好几十个。他也不管别人,两只手一手抓了好几个,包子皮薄,里面灌满了汁水,捏在手中,汤汁顺着手指往下滑。 崔礼礼皱着眉起身,拿着帕子替施昭明擦嘴又擦手,嘴里低声念叨着:“仔细些,小心噎着你,又没有人跟你抢。别像个几年没吃饭的饿猢狲,可洗过手了?坐下来慢慢吃。” 这一幕,很熟悉。又很久远。 韦不琛刻意与自己做对,想要打破这个场面,站起来走了出去。 施昭明却问道:“你是崔姐姐的相公吗?” 第149章 你真的不行 “当然不是。” 崔礼礼飞快地回答道,拍拍施昭明的脑袋,“这位可是绣衣指挥使,你敬着些。” 韦不琛面色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孩子。 拾叶说起过这个孩子,说是弘方托付在崔家的,至于孩子的来历,拾叶没有探查到,绣衣使者也没有查到,这很反常。 到了前院,崔礼礼没有太多虚与委蛇的应酬,直直问道:“不知韦指挥使如何跟我娘说的?” 早上傅氏问韦不琛时,他原本想要将陆铮和她的事拆穿,可傅氏这种妇人若知道了,想必是要陆家立马下定的,所以他忍住没有说。 “我说马车被人赶出城了,你住在公主府里。” 这个借口当真好,难怪方才娘脸上带着喜色。 韦不琛皱着眉又道:“令堂担忧之事,你应该知晓。这次替你遮掩了,再无下次。” 遮掩? 这么说他昨晚也在城外?看见陆铮了?也不知看见的是哪一部分…… 崔礼礼福了福:“多谢指挥使周全。” “你可知是谁要害你?” 崔礼礼道:“宣平侯府。” 韦不琛觉得这个答案也不错。若要把事情扯到长乐郡主,危险只多不少。 “你预备如何做?” 崔礼礼抬起眼看他,眼神里尽是嘲讽:“难道韦指挥使要帮我报仇吗?” 他当然不会。 绣使有监察百官皇亲贵胄之权,可他韦不琛刚刚当上副指挥使,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毫无瓜葛的女子卷入是非之中。 韦不琛果然被堵得哑口无言。绣使即便可以直达天听,却绝不会轻易举证一个侯爷买凶杀人。皇亲贵胄,杀个人是极微不足道的事。 崔礼礼了然地笑着:“昨晚险遭不测,我已累极,就不留指挥使说话了。” 他原本准备了几句话想问,被她这一堵,反而没有了问的情绪,只深深地看了她几眼,拂袖而去。 崔礼礼在家休息了两日,九春楼吴掌柜遣人来说虞怀林到了。 一出家门,临竹就跟了上来,进了九春楼,吴掌柜打量了他一番。东家这次选的护卫不怎么样呢。个头虽高,但模样不行,论长相还得是拾叶。 临竹是第一次进九春楼,被吴掌柜盯得心里直发毛,胳膊肘碰碰春华:“这掌柜不会想要拉我当小倌吧?” 春华斜睨了他一眼:“你想多了。你们公子也许可以。你,真的不行。”说罢,还举着食指晃了两晃,甩着辫子跟着上了楼。 临竹被这一通挤兑,又想说自己行,又怕说自己行。揣着闷气上二楼,正好楼道里,几个小倌在那里说话,一看人家那脸,顿时明白春华说的“真不行”究竟是何意。 他不由地又替公子捏把汗。公子名声虽差,可长得是极好的,走到哪里都能收到一兜子的香巾荷包。然而再好看呢,公子只有一个,这里头可是有五十个不同模样的天天看着。 他要是崔姑娘,也选九春楼。 春华进了屋见他没有跟过来,探出头来:“你要不就在外候着吧。” 不行,屋里好像还有一个,他得去替公子盯着。临竹两大步迈进了屋,一看那身影,顿时庆幸自己跟进来了。 这不就是那天在崔家门外淋雨候着的小书生吗。 虞怀林身为太学弟子,从未进过小倌楼。这大白天的进来,还是需要些勇气。 见到崔礼礼,虞怀林很快站起身来行礼:“那日在崔府门前,多有冒犯,请崔姑娘多多海涵。” 崔礼礼对他的转变并不意外。前世他能顶替汪忠成坐到银台司首座的位子,想来骨子里的本性还是能屈能伸的。 春华却道:“这可不是冒犯吧?您可是去报了官的。” “在下是来赔罪的。”虞怀林又深深行了一礼,“恩师之事,佳人之托,在下确实思虑不周,所幸是我等自取其辱,没有伤害到崔姑娘。” 这话说得很讲究。 又说了他迫不得已,又指出她没有受太大影响,明着是请罪,暗着却是让她别过分捏着那事不放。 崔礼礼笑了笑,指向桌旁烧着水的小壶道:“听闻虞公子烹茶乃是太学之冠,可愿纡尊,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在下自当为姑娘奉茶。” 虞怀林擅长点茶,崔礼礼并不爱喝,不过是为了试试他的心性。他想要借助何家的东风,就要娶何家四姑娘,何四姑娘娇生惯养,又颐指气使。要伺候好这样的女人不容易。太学学子个个心高气傲,谁又会让着谁,唯独虞怀林是个苦出身,自然能弯着腰吃饭。 穷苦人家出身的人,骨气和傲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待有了钱权,骨气和傲气自然就会生长出来。 崔礼礼放下茶盏,淡淡道:“虞公子想必是为了龙行浅滩而来。” “正是。还请崔姑娘指点迷津。虞某必竭尽所能报答姑娘。” “谈不上指点迷津,不过是我与何四姑娘有些旧日的交情,自然明白她想要什么。”崔礼礼笑着,又问道:“虞公子祖上一直在江南开设酒垆,不知是制的什么酒?” 临竹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原来这虞公子所求的不是崔姑娘,而是何家四姑娘。而这虞家竟然是江南制酒的商户出身!岂不是正好解了公子的难题?! “想不到我爹娘费尽心思地遮掩,竟是徒劳。”虞怀林苦笑了一阵,“黄酒。江南盛产黄酒。”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崔礼礼倒掉茶盏中的沫子,“我倒是可以为虞公子出谋划策,只是我崔家一直想要进江南做黄酒生意,苦于没有酒垆花名册,不知公子可愿助力?” 原来是这样。 虞怀林以为她要自己做什么登天之事,原来是要花名册。 江南酒垆是结了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各自的东家亲自出面缔结盟约,防的就是外地商人掺和黄酒生意。有了花名册,便知晓了所有酒垆的幕后东家,要做什么,自然方便。 崔家一个商户,要做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此事不难,花名册并不在我手中,而是在苏州的商会中共同保管,要看也容易,就是要有合理的由头。” 崔礼礼笑着递了一杯火前茶给他:“如今何家已查到你身份的事,你要摆脱商户,不就是最好的由头吗?” 虞怀林一惊:“莫非你要我们把祖传的酒垆卖给你?” “有何不可?”崔礼礼端着茶盏,唇角一挑,“你以为何家怎么查到的?苏杭姓虞的不过一百来户,一捋就清清楚楚。我这可是在帮你。” 那日,他当着众人羞辱自己,她终归是要讨些东西回来的。 崔家,是京城首富,又不是京城首善。 第150章 买了一大坨 虞怀林当然不愿意。 能否娶得了何四姑娘还两说,就算娶了,何家也未必待见自己。要他把祖祖辈辈的酒垆卖了换不确定的前途?他又不傻。 不过,他觉得崔姑娘有点傻。 捭阖之术,也是太学的一门课。不过经商的人都懂,左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八个字。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可轻易说自己的底线。一来就先把她的要求提了,这样岂不是任由别人拿捏? 看样子这花名册,她是真想要。 “崔姑娘,此酒垆乃是我家传营生,确实不能轻易拱手让人。再说,即便将酒垆卖了,我的身份也改变不了。” 崔礼礼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汤:“我知道,你已过继给了农户。可惜你虽已摆脱了商户的户籍,却仍旧顶着商户的名头。这不是更糟?” “崔姑娘刚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是成了王侯将相之后的话。” 虞怀林手一握。 她说的没错,没跃进龙门的鱼,跟泥鳅没有区别。 他来此之前,也打听过崔家。知道崔夫人是礼部侍郎傅郢的庶女,可崔礼礼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她能做些什么? “崔姑娘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有把握了?” 崔礼礼一笑:“何聪的身子可好些了?” “劳崔姑娘挂记,这几日频繁施针,倒也稳定了许多。” “你跟在何聪身边许久,可知他是两朝之臣?” “自是知道。” 何聪是名门之后,少年时便已儒学大成,先帝在世时,常让他进宫伴驾读书,后来留他在太学讲经,钦点为太学典籍,先帝驾崩之前,他又做了学正。今上继位后,将他拜做博士。 “他如今年逾七旬,土都埋到脖子梗了——” “你!”虞怀林腾地站起来,有些恼了,再怎样也不该如此说话! 崔礼礼笑着,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断气,也不过是时时刻刻的事,你可知他未了之心愿是什么?” 前世何聪活得比自己久,不过这一世,被自己气得够呛,未必能活得那么长。 虞怀林也想过这个问题。可一直拿不定主意。 子孙后代?还是著书立传?又仕途更进一步? 他站起身来,负手道:“恩师常说,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他自是最恨人间万恶难除。” “非也。”崔礼礼摇摇头:“何聪这个老头啊,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地位,将来他死了,这地位就要变成他的名声,他要名垂青史。” 那日在公主府中,何聪长篇大论谈的皆是圣人如何对他礼贤下士。越没有什么,越显摆什么。 虞怀林想说她胡说,却又觉得这话没有错。谁不在乎呢,六根清净的是和尚,孔圣人还列国为官呢。可自己不过是个太学学生,如何替恩师做这样的事? “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即便将来肄业,能做的也是文学著书的小官。如何能替恩师完成心愿?” 崔礼礼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我呀。” 她?虞怀林狐疑地看过去。 “虞公子可听何聪提起过先帝的禁海之策?” “这是自然。先帝在时,开海市,建潮帮,组船队,频繁贸易。可后来底耶散突然风靡,这禁药出自贤豆国,屡绝不止,还是恩师进献的禁海之策。”说到这里,虞怀林又有几分骄傲之态。 进献国策,是士子的荣耀。可恩师鲜少提及此事,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崔礼礼一愣,原以为何聪这样的性子,最多是痛恨这引人堕落之物,没想到禁海的根竟然也在他身上! 她看向临竹,临竹缓缓摇头。 陆铮竟也不知道此事? “想不到是何博士定下了安邦治国的百年国策。”崔礼礼的脸上尽是敬佩,“我愿为那日在公主府中的不肖之言,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还请虞公子代为转达。今日密谈之事,就此算了吧。” 说一半,最勾人心。 虞怀林自是不愿意的。 海禁之策怎么了?再大的国策呢,那也是圣人的,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前途。 他想试试崔礼礼是否故意为之:“恩师是否愿意见你,我说了不算。方才来时,正巧路过方册书局,何家大公子在那里,崔姑娘若真有心道歉,不妨随虞某同去?” 谁知崔礼礼立马站起来:“如此甚好!”说罢便安排春华去备一份厚礼。不过半个时辰,春华指挥着一群小厮捧着十几个盒子进来了。 “方才奴婢特地寻大夫问了,偏风需用的药材。东西都备好了。都取了‘九’的数,意为长寿,请姑娘和虞公子过目。” 春华让小厮们打开盒子。拇指头大小的珍珠一盒,藏红花一盒,冬虫夏草一盒、天山雪莲九支、千须万根的老山参九根,碗口大的灵芝九朵,犀牛角、羚羊角各九对,又有一个盒子装着一块灰白的石头。 虞怀林瞠目结舌之余,双手捧起那个石头,忽有异香飘来,他低头嗅了嗅,是这石头的香味。 “这是.” “大夫说偏风是血瘀所致,龙涎香有活血化瘀之效。便买了一大坨。”春华说话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崔礼礼,“姑娘,您看看这一坨可够了?” “应该够了。不够的话,下次再添些。”崔礼礼就喜欢春华这机灵劲儿,不由地抿着嘴笑。 龙涎!那是价比金贵的,平日里都是刮成粉末论钱卖的,这小丫头随手就买了一——坨? 他知道崔家有钱,可没想到这么有钱。 这一下子拿出来的可是价值十来个酒垆的银子,就为了给恩师赔罪?他当年要是有这些银子,捐了换个八品的地方官都还有富裕的!熬几年,只要不胡作非为提拔也不是难事,总好过太学肄业之后苦哈哈地做文学修书。 如此财大气粗,背后还有礼部侍郎的外祖,恩师就算再不为钱财所动,可这次毕竟是恩师错认生辰礼在先,口实是落下来,说不定借坡下驴,不了了之。 到时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上次在崔家门口,她说过,这世上既有鱼跃龙门,也有龙行浅滩。龙行浅滩是因为浅滩里有龙要的东西。 不如听听如何她给的是何建言。万一真能助他平步青云,酒垆一并卖给她了也不亏。 “虞公子,走吧?”崔礼礼站起来,走向门边。 虞怀林站着没有动,良久,他嗫嚅着道:“方才所谈之事,崔姑娘不妨再想想?” 崔礼礼站在门边,似乎不懂:“何事?” “龙行浅滩之事。”虞怀林这次深深行礼,不肯起身,“虞某愿修书一封,让爹娘将酒垆卖给崔家,取得花名册。” 果真钱财能动人心啊。 崔礼礼笑道:“我不买。” 虞怀林一抬头,刚才不是说买吗?怎么又不买了? “你送酒垆和花名册给我,我送你一个消息,助你得何聪青眼,很公平。” 什么消息值一个酒垆和花名册?虞怀林不由问道:“什么消息。” “你恩师最想禁的底耶散。”她终于收了网。 第151章 不请自来客 小厮们捧着那几十盒补品从九春楼出来。 春华挥着帕子道:“仔细些,别磕了碰了。老爷还要放铺子里卖呢。” “是!” 春华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老爷走马起家,京中自然有崔家的南北货铺子,随便取来用用,摆摆排场,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虞怀林一看就是没见过好东西的,这才多少?他眼睛竟都看直了。 又想起早上出门前,姑娘说过,虞怀林明知道何聪理亏,还敢带人围崔家,放得下身段,心机也不深,是块当刀子的好材料,难怪将来能成芮国最大的一把刀子。 春华撇撇嘴,姑娘说的好像她能未卜先知似地。 送还了东西,从崔家的铺子出来,迎面跑过来好几匹马,马上坐着的都是白皮子内官。马儿跑得极快,差点撞翻几个百姓。马上的内官直喊道:“闪开!闪开!” 春华躲到一边,听几个人说道: “听说了吗?太后快不行啦。” “我也听说了,今日遣了不少人去奉国寺祈福延寿呢。” “毕竟都七十多了。”那个人胆子还挺大。 “嘘——时机未到,说不得,说不得。”另一个人指指天,“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春华默默听着。 太后若真病重,对姑娘来说是好事。县主不就是仗着太后耀武扬威吗,若没了依仗,必然姑娘也好过许多。 快步回到九春楼,虞怀林正提到如何过户酒垆的细节。 “春华,”崔礼礼见春华进来,便吩咐道,“你与虞公子立刻动身去趟杭州府,那边临竹会安排人接应。” 虞怀林有些不放心,又问一遍:“宣平侯府十七公子的死因,当真是吸食底耶散?” “我自然是证据的。” 崔礼礼从妆奁中取来一块粉色的丝帕,帕子里包着黑黢黢的烂牙。是十七公子大闹九春楼时被拾叶打掉的牙齿。后来宣平侯带着夫人去傅家兴师问罪,只想着回家敲掉十七公子的所有牙齿,忘了取走这两颗。 虞怀林听恩师讲过,吸食底耶散的人,牙齿会又黑又烂。他要伸手去拿,又觉得是死人的牙齿,有些恶心。 崔礼礼将牙齿包起来,递了过去:“虞公子不妨交给何博士,再寻个可靠的太医看看。” 虞怀林握着丝帕,心里突突直跳。 前些日子宣平侯府给十七公子发丧,他也跟着去了,灵堂里有一股恶臭,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吸食底耶散的缘故。 看圣人对恩师的尊崇,便可知恩师的那个国策多得圣心,若自己真能抓住此事,办出一个铁案来,说不定 他又行了一礼:“虞某这就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待他一走,临竹迟疑地道:“崔姑娘,您可放心他?那头可是宣平侯府,他一个泥腿子的户籍,如何敢做这事?” 崔礼礼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想要将权贵踩在脚下。宣平侯这样祖荫过了好几代的权贵,又非皇家血脉,最适合拿来开刀了。” 春华将太后病重的消息说了,又有些担心自己离开了姑娘无人照顾。 崔礼礼笑着拍她的手:“在家有娘,出门有临竹,九春楼还有小倌。我闲着了还可以找玛德玩玩。只是过几日要下大雪,梅花也开了,我要办个宴席,可惜你赶不上了。” 春华一听说有好玩的,连忙道:“姑娘莫要哄奴婢,这才刚进十月,往年都是十一月下雪的,奴婢定然能赶回来。” 岂料,她没走几日,京城就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崔礼礼记得这一场大雪,是因为前世此时,整个北方突降大雪,邯枝人没有备足过冬的粮食,便挥军南下将边城抢了一个精光。过完这个年,就要开战了…… 清晨的天空,如同被浓墨染过的素笺,昏沉沉地低垂着。一片片雪花像是撕碎的云,从铅灰色的云中纷纷扬扬地飘落。 傅氏抱着一个手炉,忧心忡忡地坐在窗边,望着大雪出神。她似乎记得崔礼礼还说起过,说今年冬天会格外寒冷,邯枝人会南下,让崔万锦早些收了北边的铺子。想不到还真的应验了。 只是铺子收了,他去引马还未归来,这连天的大雪,不知道要下到何时,若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前几日崔礼礼让人将梅花宴的请柬送了出去,连着准备了好几日,约的就是今日去梅园赏雪。 见傅氏闷闷不乐,想要带她去同乐。 “我就不去了。”傅氏一听到有小倌,心里膈应,加上牵挂着崔万锦,哪里有心思玩乐,知她要请公主,便没有阻拦,只叮嘱道,“这雪下个不停,你出门可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雪下不了多久,一会就停了。”崔礼礼穿着一身粉底彩蝶的锦面小袄,套上猩红的斗篷,搭配着滚边的白狐毛,衬得她愈发的粉雕玉琢。 门外风雪交加,临竹迎上来,见他浑身都是雪又穿得单薄,崔礼礼皱皱眉:“让你跟我进府里住着,你不肯。冻坏了可怎么行?” 临竹挠挠头。 他可不敢进去住。公子要知道自己比他先住进崔家,只怕会气得又连夜奔袭回来取他狗命。 崔礼礼让仆妇取来一件厚袄子和一顶裘面的斗篷,盯着他穿上:“你好歹要多穿些。” 临竹被裹成了粽子,暖和是真暖和,只是不便赶车,坐在车前,甩鞭子都慢了些。 良久,车帘里传来一句淡淡地问话:“你家公子可来信了?” 临竹扬鞭的手一顿,难得姑娘问起,偏公子一个字也没有,想了想,只得道:“许是在路上耽搁了。” 车帘里再没有问过一句话。 蝶山,是两座高山相连,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因此而得名。 京中贵人们各家的梅园几乎都在蝶山上,一个连着一个。 崔家的梅园在半山腰,到梅园时,果然雪停了。 临竹看见园子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便低声道:“崔姑娘,好像客人已经到了。” 这也太早了些。约的是晌午,是谁一大早就来了? 崔礼礼掀开车帘,是眼生的马车,那车帘一挑,下来一个瘦巴巴的姑娘,跟着一个眼生的丫鬟。 是高慧儿! 她怎么来了? 高慧儿远远地朝她福了一福。似是有话要说。 崔礼礼只得下车,让小倌们进园子里做准备,自己去应付高慧儿。 大半个月不见,高慧儿长了些肉,衣裳穿的仍旧很多,一件袄子又套了一件袄子,外头还拢着狐皮披风。 “高姑娘你怎么来了?你那个贴身的丫鬟‘阴间’呢?” “她被我爹发卖了。”高慧儿咬咬唇,“我一直在梅园休养,听说你今日要来,特地来寻你。” “可是有事?” 她握着手深深屈膝行了一礼:“之前言行多有冒犯,虽是病中不能自持,仍不该推脱,特来给崔姑娘赔罪。” 崔礼礼没有侧身推让,很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知道了。” 崔礼礼要走,又被高慧儿叫住。 “何事?” 她垂下头,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又抬起头来:“我也想参加你的梅花宴。” 第152章 梅园开怀饮 凭什么? 道个歉就想跟着进梅宴? 当她蠢吗? 崔礼礼想问。 可一想到跟陆铮夸下了海口,说治好了她。总要试试看她是否真的康复了。 “陆铮可没有信来。”崔礼礼决定先堵住她的妄想。 高慧儿点点头:“陆执笔贵人事忙。” 说完才明白崔礼礼的言下之意,又道:“我不是为他而来,我昨日就看见有好些人在园子里忙着,想想来凑凑热闹” 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只若蚊虫嘤鸣。 见崔礼礼不为所动,她咬咬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头看了小丫头一眼。 小丫头会意,去隔壁园子里叫了四个人出来。 崔礼礼一看,是四个清风霁月的少年。 少年们见了崔礼礼,深深行礼,笑着做了自我介绍。 “这是我爹给我买的,崔姑娘若喜欢,尽管带走。就当做我不请自来的赔礼吧。” 高主事可真是宠女儿啊,再想想自己的爹,家里弄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人比人,气死人。 看在俊美少年的份儿上 崔礼礼想拒绝,却拒绝不了。 转过头凝视了高慧儿好一会,才道:“今日有女贵人,他们不便进入,你随我来吧。” 高慧儿点点头,脸上有了些神采。 推开梅园门,园子里小倌忙忙碌碌地穿梭着。 小倌们昨日就到了,平日里他们伺候酒客到深夜,早上都起不来,便是起来了也懒洋洋的没精神。今日一说要采梅,还有女贵人,天还未亮,一个个的都精神抖擞地梳洗完毕,一直在园子里忙着备宴。 直至晌午,玛德和乌扎里,元阳带着两个亲近的妇人,一同来赴宴。 小倌们穿着鲜红的披风,三三两两地站在红梅之间,花映人脸,衣比花艳,一个个地行礼: “女贵人安好。” “女贵人安好。” 元阳满面春风,目光扫过高慧儿,最后只开怀地上前来拦着崔礼礼不让行礼:“你这丫头又要搞什么花样。那日给我发请柬说要赏雪采梅,我还在奇怪,哪有十月下雪的道理,谁知今日当真就下雪了。早上我还担心下雪进不了山,可巧这雪就停了!” “殿下莫非不知,我可是有呼风唤雨的道法在身上的。”崔礼礼笑着。 元阳拉着身边一个秀气的年轻夫人笑着介绍起来:“这位是翊国公家的八夫人,我们都叫她八姑娘。” 崔礼礼对她有几分印象。 苏氏也是士族,与翊国公第八子定下婚约,还未成亲第八子就死了,翊国公权势不容小觑,苏氏一族只得逼她抱着牌位拜了堂。 “这位是禁卫军统领家的纪夫人,你可要好好敬着,”元阳又拉着另一个圆脸富贵的妇人道,“与我一同读书,陆铮小时候最怕她了,在宫里没少挨她揍。” “纪夫人安好,我得请人画一幅您的画像带在身边,想必就能保平安啦!”崔礼礼笑着道。 纪夫人早已从元阳处听说,陆铮对这个崔姑娘是半点招数都没有,便拉住她的手:“这小猴崽子从小就不老实,招猫惹狗的,若来招惹你,你只管告诉他,打他屁股的板子我可还留在家中呢。” “呀,这是什么梅花?我可从未见过。”玛德拉着乌扎里去看梅花。只见那梅花花瓣圆润小巧,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如玉骨瓷盘一般,花萼绛紫,点点如星,霎是好看。 玛德凑过去闻了闻,香气馥郁,当真是梅中极品。 树旁站着小倌玉碟,温声说道:“女贵人好眼光,此梅名为玉蝶,藻池岸匝水仙井,满面香飘玉蝶梅。” “这花叫玉蝶,我们这位侍酒倌人,也叫玉碟。天下巧事就是这么多呢。” 崔礼礼笑着迎上来,拉着乌扎里到一旁说话。 “樊城一别,甚是担忧,多谢您暗中给了解药,一直苦无机会道谢,今日终于得见,还请受礼礼一拜。” 乌扎里连忙拉着她,温和地看进她眼里:“多亏了你,我和玛德得以解脱。你我之间再不提谢字,今日只多饮几杯。” 又道,“艾米尔虽无权势,但他掌控着回春膏、就是你们说的底耶散,他一死,樊城接连疯了好几百人,死的死,伤的伤。都说是闹邪祟,只有你我懂这后头是什么。前几日我的人来信说,邯枝人不日就要进樊城了,” 说到此,她突然顿了顿,叹道:“说不定已经进樊城了” 崔礼礼正要说话,公主却在远处的台子上坐了下来,冲她招手。只得按下话头,暂且作罢。 说是宴席,其实是小倌们洗手摘花酿酒的日子。 台子上干干净净,雪被小倌们扫的干净。四周置着十来个火炉子取暖,几张贵妃榻旁又各支着小桌子,桌旁又摆着几盆怒放的红梅。 小倌们一色的红绣袍,红色披风,行云流水地捧着大大小小的描金玉骨梅花高脚碟上来。碟子底下又点着一小节蜡烛,温着菜肴。 几个负责侍酒的小倌捧着金丝软垫子跪坐在贵妃榻旁,洗手、煮水、温酒。 “来来来,畅饮此杯。”元阳坐在中央,笑着举起暖手又暖心的骨瓷酒杯,正要喝,见酒汤鲜红似血,又垂眸问身边的小倌,“这又是何酒?” 小倌道:“此乃‘添红妆’,是奴去岁采的红梅所酿,女贵人不妨尝尝。” 八姑娘看看自己杯中酒却不是红色,便惊道:“为何我的不同?” 她身边的小倌道:“女贵人的杯中酒,名为‘暗玉’,是奴去岁采的玉蝶梅所酿,色泽虽不如‘添红妆’,可胜在香气浓郁一些。” 暗玉浮香。当真是雅致! 纪夫人又问自己的杯中酒。小倌答道:“您这杯,也是奴亲手酿的。取名作‘半酣’。” 酒喝半酣,最是美妙,纪夫人将门出身,一口便喝了下去,只觉得梅香从腹中一阵阵沁到心脾,甚是美妙。 舒栾捧着琴上前来,身后跟着引泉。 二人多日磨合,一琴一剑已有默契。 美男子侍酒在侧,听着勾人心魂的琴曲,看着鲜衣少年翩翩舞剑,红衣小倌素手弄梅。 酒过三巡,女人们已有了醉意,满身珠翠碰着撞着,叮叮当当地响着,行不正,站不住,也坐不稳,只得斜卧在贵妃榻上,正是兴致至极之时。 不料高慧儿多年不曾喝酒,三两杯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从最末的贵妃榻上,冲上来,一把搂着崔礼礼痛哭起来。 元阳微微一蹙眉,半醉的眼眸微微一眯:“方才没问你,我知道她,她看陆铮可看得紧,你怎么把她请来了?” 纪夫人连忙问:“这是谁啊?” “她啊,”崔礼礼有些无奈地躲着高慧儿的眼泪,意味深长地笑着,“可是住在隔壁院子里的‘陆夫人’.” 一听到此话,高慧儿哭得更凶了。 眼泪横流地抱着崔礼,直喊“活菩萨”: “早、早知道有这活、活色生香的日子,我想什么陆铮啊” 第153章 他气性真大 众人闻言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高家小娘子倒也有几分趣味。虽执迷不悟了好几年,如今一朝醒悟,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元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揽住崔礼礼:“陆二要听到这话,会不会七窍生烟!” 高慧儿嚎啕大哭之后,又搂着小倌喝了猛灌好几杯交杯酒,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崔礼礼让仲尔带着几个小倌将她送回隔壁园子,又抓着玛德满头的小辫子问她是如何编的。 “木速蛮女人都会编呢。”玛德也有些醉了,挥挥手又道,“这不算什么,我听说玄夷奴,有个厉害的技法,把别人的头发剪下来,接在你的头发上,编成小辫子。” 元阳捏着银签子吃了一块杏脯:“编发不难,可谁愿意把头发舍下来给别人?我们中原人可是视发如命的。” 仲尔送完高慧儿回来复命,乌扎里却开口叫住了他:“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仲尔闻言,连忙垂下头。 乌扎里端着酒盏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是,奴叫仲尔。” “你以前可是在包——” 仲尔连忙跪了下来,浑身哆嗦着:“奴不认识,奴不认识” 崔礼礼靠在玛德身边问道:“你认识仲尔吗?” 玛德皱着眉缓缓摇头:“我不认识,可我娘看起来像是真认识。” “京城也有你娘的买家?”她一直以为乌扎里只做木速蛮人的生意。 玛德端起酒盏遮住嘴,悄声道:“京城不是买家,是很多那种客人。他们怕在中原养奴被人发现,都从关外买,或者买来了交给我娘调教。” 玛德看看乌扎里,见她正扶着仲尔起来,没有留意这头,又低声说:“公主生辰时,我说的那个‘养猪人’,也是京城人。” 崔礼礼这下彻底吃惊了。这些祸害变态,就在身边啊…… 待梅花取足了,小倌们凑在一起,将摘好的梅花取蕊去蒂,用细细的丝线一朵一朵叠穿在一起,悬挂在酒瓶口内。 女子们鲜少见这酿酒之法,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 “此乃悬花熏酒之法,”舒栾手指理了理长发,在一旁娓娓道来,“将花朵悬在酒面之上一寸处,不可浸泡在酒中,再密闭酒瓶,用花香熏上三日,又换新鲜梅花,再熏三日,如此熏上三十日,这酒就成了。” 崔礼礼笑道:“正好年前这酒就熏好了,到时送到各位府上,小酌一番,也是有些雅趣的。” “可要是没有新鲜梅花,或者晚了几日呢?”玛德问道。 “酒有腐败之气,不可入口。” 纪夫人已好几壶酒下肚,面色酡红,醉眼惺忪,靠在小倌肩上,嘴唇不怎么利索:“你们活得,比我一个娘们还精致!我这辈子,连根针眼都没穿过!更别说给花穿丝线了。” 元阳见她已醉得厉害,示意几个小倌送她进屋去休息一阵子。又与其他人喝至天黑,纪夫人醒了酒,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梅园上了马车。 崔礼礼送走元阳和其他两位夫人,回过头见乌扎里还有话要与仲尔讲,便让小倌们收拾园子,带着三人进了屋。 乌扎里酒量好,喝了一整日,眼神依旧透亮:“你不用装作不认识,我问你,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他没扒掉你一层皮?” 仲尔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屋里烧着炭炉,他依旧浑身发抖:“奴奴不肯,他一气之下,叫了好几个人一同.” 仿佛掀开最痛的伤疤,仲尔整个人的脸色惨白胜雪,双眼里透着极度的恐惧。那一夜,他喊破了嗓子,舌头咬得鲜血淋漓,依旧逃不脱。第二日他气若游丝,被扔进了乱葬岗,遇到一个大夫想要偷尸练手,这才捡了一条命来。 “你们说的是谁?”崔礼礼伸手想将他扶起来,他却腿软至难以站立。 “包——” 乌扎里说了一个字,就被仲尔打断。 “不能说,不能说的。” “包宗山。”乌扎里还是说了出来。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崔礼礼似乎觉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玛德问道:“这人什么来头?” “宣平候的长子,包宗山。” “说不得,说不得的!他们权势滔天,会要了你们的命!” “原来是老相识了。”崔礼礼冷笑了一声,三个月前指使查缗官去查封父亲商铺,还将父亲打入大牢的账尚未了结,前些日子又多了一笔买凶杀人的账,新账旧账正要一起算,想不到又添了仲尔这一笔。 “五年前我进京采买,正巧包宗山买了一批孩子,想要交给我调教,我一看是都是几岁的娃娃,如何能下得了手,便没有应。” 乌扎里拍拍仲尔的背。 仲尔就是其中之一,乌扎里对他印象极深,孩子里他个子最高,也长得最好,半大的孩子,一脸的倔强,死也要逃,当场就被包宗山抓了回来,挨了好几十鞭子。半条命都没了。 崔礼礼没想到这宣平侯府里还有这些龌龊事,再转念一想,宣平候夫妇都那副德行,教育的子女又能有什么好的。 她拉起仲尔,坚定的眼神极能安抚人心:“正巧我有些事要寻宣平候一家子算账,你的事,我替你一并讨了。只是这段时日,你莫要被人发现跟我在一起,就留在梅园酿酒。待事情一了,我再来接你。” “是。” 又过了十来日,春华与虞怀林冒着风雪赶了回来。 “姑娘,陆二正好在杭州府,花名册奴婢已经交给他啦。” “他怎么说?” “陆二说,他去调查花名册,姑娘这头用宣平侯府试试圣人的态度,是极好的主意。有什么事,找临竹安排就好。” 然后呢? 崔礼礼正等着下文。见春华再没说话的意思,她袖子里的食指抠了抠拇指的指甲盖。 接近大半个月,陆铮没有送信来。莫非还为了自己想要咬他一口在生气? 她再仔细回想了那日清晨的情形,醒来时不见人,后来带着饼回来,给她分了半块,却始终不曾用正眼看过她,就连走,都没有打招呼。 这人气性可真大。 第二日,虞怀林又从暗门进了九春楼,与崔礼礼商议了一番。 “何博士如何了?” “恩师尚在休养,学生不便打扰。”虞怀林本就没准备告诉何聪,反而是联合了几十名太学院的学生,准备联名上书。 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事尚未确定。 他从怀中取出那丝帕包着的两颗黑牙,放在桌上问道:“如今酒垆给了你们,花名册也看到了,崔姑娘该说说如何证明这牙是十七公子的吧?” 他倒不笨,定然是去查了十七公子生前已经被敲掉了满口烂牙,如今这牙齿根本证明不了是十七公子的。 崔礼礼伸出手按在丝帕上:“证据没有假,自然也有证明的法子。但一来就下这一剂药,实在太猛了,不如咱们换一个药引子。” 第154章 有毒的药引 天阴沉沉的,正下着大雪。 一个长须男人走出户部大门,身上的沉绿官服因坐了一整日,而起了好些褶皱。 户部门外的小吏正在扫雪,见他出来,连忙又将阶梯上的雪再扫了几扫帚:“包大人,路滑,可小心些。” 包宗山“嗯”了一声,又关怀地道:“你们早些归家吧,今夜这雪还不定下到何时。” 他撑开伞走入雪中,黑靴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的脚印。 商户们都早早撤了摊子,皇城街上起了几分萧瑟之意。 宣平侯府离户部尚不算远,他没骑马,也没留小厮。路过一个牌坊,牌坊下铺着一张烂草席子,席子上跪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衣衫褴褛,头上插着一根稻草,低垂着头擦眼泪。身边躺着一具尸体,也用烂席子盖着,只露出一只白得发紫的僵直的手。 少年见他见他穿着官服,擦擦眼泪,苍白细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抓住他的黑靴,抬起头乞求道:“大人,大人,行行好,买了奴吧,奴的爹死了,连口棺材钱都没有。” 包宗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见那少年瓜子脸,眉目清秀:“叫什么名字?” “奴,奴叫阿柴,柴火的柴。” “多大了?” 少年吞吞吐吐:“奴十四。” “嗯?”包宗山眉头一皱。 少年连忙磕头:“奴今年十二,怕您不要奴。” “好好说!”包宗山沉声道。 少年只得磕头:“奴十一,虚、虚岁十二。” 似是担心包宗山不要他,又诚恳地睁大眸子看他,说道:“奴什么都能干,不怕脏不怕苦。” 包宗山觉得这个孩子像极了几年前那个死活不肯就范的小奴,心念一动,弯下腰来扶起阿柴。给了他二两银子:“好好安葬你父亲,再到广利巷有两只灯笼的人家来寻我,门上有人问,你就说是山大人遣你去的。” 回到宣平侯府,家中的妻妾都在小门上候着,见他回来,欢天喜地地替他掸雪,前前后后给他换靴更衣。 包宗山心中惦记着阿柴,担心他拿着钱跑了,钱丢了事小,人没了实在可惜。晚饭也没吃好,要吹灯时,贴身的小厮来报:“小侯爷,广利巷来人了。” 包宗山这才踏实下来:“请大夫看看有没有病,给他洗洗,再做些好吃的。” “他说要去上坟。” 包宗山眼色一沉:“关着。” 隔了两日,天放晴了,化雪时最冷。 包宗山在户部衙门里坐得心痒难耐,早早地就出了门,裹着厚厚的墨狐裘上马,直奔广利巷子去。 “他人呢?” “闹了好几次了,捆在床上。”院子里的下人冷漠地回答。 五进的院子,住着不少阿柴一样的少年,阿柴被捆在最里面,地位自是不同。屋里烧着极热的地龙,别说袄子,就连夏日穿的丝绸衫儿都穿不住。 包宗山一进屋,见阿柴穿着抱肚,被捆在床上。那白白腻腻的后背,泛着未经世事的光,更像是雪山上任人采撷的雪莲。 许久没有过的强烈欲念,顿时从心底冒了出来。他一卸狐裘,也脱了袄子,只穿着一件里衣,像是一个饥饿许久的野兽。 阿柴见到他,害怕地扭动着身躯,反而被包宗山一把摁住。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干吗?”包宗山眼睛里全是欲望,不由阿柴分说,将里衣一脱,只剩一条亵裤,就扑了上来。 手还未摸到阿柴的皮肤,他只觉得脖子生疼,眼前一片花白,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柴一个转身,穿上了衣裳,赤脚踩在包宗山的胸口。嗓音却又变得成熟起来:“是不是觉得老子十一岁长得有点高啊。” 包宗山惊恐地看着阿柴,分明是个孩童模样,怎么又有了成年男子的声音。 这是中计了! 但他并不太慌张。院子外都是自己的人。要玩娈童,总要防着被言官发现,院子里养了不少打手。只要自己长久不出现,就会有人冲进来救他! 再说了,他是小侯爷,言官就算再想弹劾,也要看宣平侯的面子。等他得了自由,定要将这阿柴折磨够了再杀! 阿柴见他目露凶光,给了他一记耳光:“老子快二十了,就是长得矮点,你再看,老子废了你的招子!” 阿柴见他慌张地闭眼,满意地笑着打开门。手放在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很快院子四周墙上站满了人,飞身下了屋檐,院内打手怎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尽数被擒。 功成身退,阿柴慢悠悠地披着包宗山的狐裘,踱着步子打开了院门,虞怀林带着太学院的学子们冲了进来。 那些学子因崔家门前一闹,有些不信。但又见虞怀林信誓旦旦,便跟了来。 这一次,虞怀林没有胡说。这小院子里竟囚禁着好几十名十岁不足的男童,皆是遍体鳞伤。还有一个断了气还未来得及拖走。屋里的墙上更是挂满了各种不堪直视的器具。 当朝权贵,竟干如此龌龊之事! 学子们愤恨不已,冲进里屋,见包宗山半裸着被捆成粽子,二话不说,就将他拖出了院子。 路人问起,学子们敲锣打鼓地道:“堂堂小侯爷,户部主事,凌虐男童,草菅人命!”一边说一边将人推着去了京兆府。 正是化雪的日子,天气极冷。包宗山光着身子被学子们拖在长街上,很快就冻晕了过去。 正巧崔万锦引马归来,带着拾叶和王管事以及几个掌柜,一身疲惫地进了城。见到包宗山光着身子被抬进京兆府,又问了路人,不由地吓了一大跳。 这是苍天有眼吗?上次查缗之仇,还未来得及报,怎么就有人替天行道了?! 崔万锦连忙赶回家中。一进门,见崔礼礼正陪着傅氏坐在窗下做冬衣,二人缝得专心致志,分毫不察有人进来,见母女俩眉目间说不出的恬静淡然,他轻轻地说道: “夫人,我回来了。” 傅氏手一顿,抬起头来,迎上来抓着他胳膊看了看:“平安回来就好。” 崔万锦想着包宗山的事,心中难免激荡:“你们可知方才我回来路上遇到谁了?” 崔礼礼抬起头来,笑得像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女儿:“不知呢,女儿一直陪着娘在家给春华和拾叶做冬衣,没听见街上的动静,可是有什么新鲜事?” “包宗山!”崔万锦还是激动起来,“他被抓了。” 傅氏问:“是何罪名?” 崔万锦怕吓着娘俩,只捡了最不吓人的话:“听得不仔细,说是草菅人命,伤害孩童。” “是吗?”崔礼礼捂着嘴,惊讶地道,“真是善恶终有报啊!” 崔万锦觉得今日母女俩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怪,摸摸鼻子,出了房门。 他一走,崔礼礼将手中丝线递给傅氏:“不得不说,娘挑人的眼光真不错!” 那么多舲卫,娘一眼就看中了这个阿柴。 上架第一个月,终于结束了。 感谢各位看官的陪伴。 这一个月,我写得有些艰难。生病、除夕、旅游都在码字。可能有个别章节写得不尽如人意,我也已经修改了部分,后续还会尽量完善。 希望各位看官能够继续支持我,多多评论,多多投票,多多打赏。 由于篇幅限制,我无法像之前那样,逐一感谢所有评论的书友,和为我投推荐票、月票、红袖票的朋友。 但请你们相信,你们的名字都刻在我心里啦! 深深鞠躬—— 特别感谢: 幽幽映我心,飮酒啦,塔铃声声忆此生,狂炫榴莲饼,书友20210216001620970,艾肯五十,书友20231214030827238,零柒捌,书友91538816等等书友的打赏和礼物。 咱们三月见! 爱你们的阿甘~ 第155章 有最快的刀 傅氏活了三十多年,虽是在高门大户里出生,勾心斗角没少见,可说到设计做局,却是头一遭。 十几日前,崔礼礼寻到她,说及之前一夜未归之事。 “什么?”傅氏一听,吓了一跳,“那天夜里,你不是去公主府,而是被宣平侯府的人给抓了?!” 崔礼礼点点头。 “是韦大人救的你?” 崔礼礼有些犹豫,娘对陆铮一直怀有敌意,再说陆铮悄悄回京,也不便张扬,可又不愿意再让韦不琛占着便宜:“是公主的人救了我。” 这话也不算错,陆铮能算是元阳公主的人吧。 傅氏这才放下心来。被匪徒劫持,对女儿家而言终归是有损名誉之事。若是公主救了,自然是好过被其他男子所救。 “娘,你想不想报仇?” “想!” 都被欺负到这份儿上了,崔家决不能任人宰割!傅氏捏着帕子,郑重地点点头:“你预备怎么做?” 崔礼礼将“入虎穴夺虎牙”的计划和盘托出,又带来一群有功夫的少年让傅氏选。 其中有一个少年脸上长得秀气又白净,还有几分女相。傅氏问他多大,他粗声粗气地说自己十八,又补了一句,虚岁十九。 傅氏本想摇头,那少年嘿嘿一笑,换了一个孩童的嗓音:“老子今年十一,虚岁十二。” “就他吧。”傅氏心砰砰直跳,面上却没有展露出来。 这些人与礼礼是何关系,她没有问。生死面前,这些事都是小事。 礼礼能找到这些少年,难道挑不出来一个人吗?当然不是。傅氏很清楚,礼礼拉着她来挑,是想带着她一起复仇。 祠堂里的牌位再多,都不是她的家人。崔家的三口人,一定要整整齐齐。 “娘——”崔礼礼一声呼唤,将她拉回眼前。 傅氏一垂头,看见自己缝歪了线,又拿起剪子铰了线头。手中的冬衣原不用自己做,只是今日是行动之日,礼礼怕她心慌,拉着她做起针线活。 “我一会要出去一趟。”崔礼礼放下针线,“爹平安回来,你好好陪陪他。” 傅氏点点头,又问:“宣平侯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下一步你可想好了?” 崔礼礼点点头:“我有芮国最快的刀。” 一出门,看见拾叶站在门口。崔礼礼看他穿得单薄,又不禁皱起眉头:“你们怎么都穿得那么少?” 你们?除了他还有谁,拾叶想问。 崔礼礼回屋取来做好的冬衣,抖了抖披在他肩头。大半个月不见,拾叶似乎又高了些。 “我和我娘做的冬衣,原想着再滚个边,你穿得这样少,就先穿上。回头再补。” 拾叶袖子里的手握了握,低下头,她就在眼前,明明只有小小的一个,说话做事却像娘亲一样温柔。那个久远又模糊的影子,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 “姑娘,辛苦了。”他这样说。 一双素白的小手替他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崔礼礼抬起头,一展笑颜:“我辛苦什么,你跟着我爹走了那么远,这一路可还好?” “没什么事。”拾叶也有些担心。明明说有人要对崔万锦不利,却根本没有遇到任何人来骚扰。 “走吧。” 崔礼礼带着他出了门,临竹迎上来,与拾叶打了个照面,没有说话。 公子说过,拾叶来历不对,还遣人去查了太虚武馆。可查了许久,似乎也没有什么眉目。 但公子又说,拾叶至少对崔姑娘是忠心的,不用太着急对付。 几人到了京兆府门前,太学院的学子们闹得如此之大,总不会随意收场。府尹也不敢随意定案,事涉勋爵之家,府尹连忙差了两个人,一人报到宫里,一人报到了绣衣直使。 圣人和绣使都没有回话,这倒是难办了。 很快宣平侯带着夫人急匆匆地赶来了。见自己儿子光溜溜地被绑成了粽子,宣平候怒不可遏,齐腹的长髯只差没有飞到天上。 “侮辱勋爵,该当何罪?!”他怒吼一声,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宣平候夫人张氏,想要扑过去将绳子解开。 虞怀林站上前将她隔开:“亵玩童男童女,依芮国律,当流放三千里!” 学子们齐声一吼:“流放三千里!” “凌虐孩童至死,依芮国律,当处极刑!” 学子们跟着喊:“当处极刑!” “我儿是被冤枉的!”张氏冲了过去,用身体覆盖着包宗山,哭着喊道,“你们快放开!我儿堂堂户部主事,朝廷命官,岂容你们在此污蔑栽赃!” 京兆府外很快又有人喊:“让一让!让一让!” 几名学子带着数十名从广利巷里搜出的孩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担架,白布盖得严实,看身形应该是两具孩童的尸体。 虞怀林一身正气:“是不是栽赃,一目了然,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不过六七岁。让他们来说说看,是谁在凌辱?!” 说完,他弯下腰,对孩子们道:“来,指认一下,究竟是谁在伤害你?” 眼看着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就要指认凶手了。京兆府尹跳了起来,将惊堂木一拍。 “啪——”地一声。 吓得孩子们一下子哭了起来,想起之前在广利巷里被包宗山捆着抽打的情形,瑟缩着一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尹便是心中有些不忍,却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妇人之仁。这头是几十个浑身是伤的孩子,那头是开国功臣之后。 一边是百姓,一边是朝廷。 圣人没有示下,他敢做什么? 这些太学院的学子实在是年轻气盛,分毫不懂“大局为重”四个字。 “来人!”京兆府尹喝了一声,“案件不清之前,将朝廷命官绑缚游街,打五十板!” 几名官吏上前来抓虞怀林和几名押送包宗山的学子,几十名学子立刻围上前来,奋力顶住官吏的长棍:“你们眼中可还有天理王法?!” 围在门口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在外喊着: “官官相护!包庇凶犯!” “走!告御状!告御状!” 皇城脚下,就这样,离圣人近,总想着去宫门口就能告御状了。 京兆府尹倒巴不得赶紧告,要么抓了闹事者,要么圣人示下,他也好办这案子。 不知谁家女子在人群中说了一声:“去不得,去了就要被抓。” 虞怀林听着这声音颇为熟悉,眼神一扫却看不见人。他明白过来,此事若闹到宫门前,罪同谋反,境况又不一样了。他一挥道袍,仿若他恩师何聪一般,挺起胸膛大声道:“诸位——” 所有人安静下来。 “绑人游街,确实是我们考量不周。”他脸上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模样,“这主意是我出的,我认罚!” 宣平候夫人张氏,抱住自己冻晕过去的亲儿子:“大人似乎忘了,主犯从犯都该罚!” 最好打死几个,她这口恶气才能出上一半! 早上忙着去陪家人看病,第二章还未修改,稍微晚点发。 —— 糟了,这一章,忘了定时,提前发了。 好吧,大家就提前看吧。哈哈哈哈哈哈。 第156章 欠人情要还 “大人——”虞怀林昂首挺胸地站上前去,“要打可以,只是吾等身上的学袍,乃是太学院的衣裳,圣人亲赐,打不得。” 一边说,他一边褪去道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趴下。 这五十棍下去,哪里还有活路?虞师兄这是要舍身就义啊!同窗学子们心急如焚,抵住棍子不让打。 宣平侯大喝道:“抵抗刑罚,罪加一等!还不一起打了?!” “且慢!”有人喊道:“且慢动手!” 有个穿着一身公服的人从堂外快步跑进来:“大人,这些学子都有功名傍身,打不得。” 虞怀林可算是听到这句话了,趴在刑凳上悄悄松了一口气。 昨日崔礼礼就跟他说过:他们不敢轻易动刑,毕竟太学院的学子们都有功名在身。依芮国国法,小惩可免。 但自己喊出来,不如做这一通戏的效果好。 “有何打不得?!”宣平侯夫人张氏跋扈地怒道:“我们包家祖上有开国功勋!可是为始帝卖着命来的勋爵,你们几个坐在屋檐下写字的穷酸文人,有何打不得?!” 虞怀林缓缓穿上道袍,冷笑道:“宣平候夫人这是在嘲笑圣人没打过仗吗?” 张氏一噎。她可没说过圣人。 宣平侯一把将张氏扯到身后:“少跟我咬文嚼字,我儿无罪,本侯现在就要带他走!你们若再污蔑,本侯必然告到圣人那里去!” “大人——”那人跑到京兆府尹跟前,耳语了几句。 京兆府尹眼眸一缩,转过头问他:“当真?!” “千真万确。小人亲自搜出来的,刚才去库里对比了一下,当真没错。”那人低下头,从怀中取了一个小青瓷瓶,悄悄塞了过去。 抓一个小侯爷事小。这青瓷瓶子里装的底耶散,属实是圣人明令禁止的禁物。竟然也从广利巷里搜到了,这事就大了。 京兆府尹有些犹豫,会不会是栽赃陷害?刚才那么多人。 “大人,别管是怎么来的,此物一出,归不到我们京兆府尹管了。”那人终于把重点说了出来。 京兆府尹双眼一亮,可不是吗?!他只管治安和刑案,这禁物要么归刑部,要么归绣使,再不济也要归银台司,跟他没什么关系。 “此案虽未查清,但确有人证物证,干系着人命,按律疑犯要暂且收押。因事关朝廷命官,我已上报朝廷,奏请圣裁。” 张氏又急又气,听得此话,顿时晕了过去。 —— 绣衣直使早就得了这头的消息,但是一直没有动静。 上一次韦不琛亲自带着人去宣沟巷抓的十七公子。结果如何呢?嫌犯还未进直使衙门,就被一道圣旨带走去了刑部,还死在了刑部。 这一次他们自然不会上赶着去。 前些日子,这些学子去崔家门前闹,崔礼礼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看起来是敌对之人,韦不琛却嗅到了圈套的味道。 再着人一查,闹事之后,虞怀林与春华曾出过一次京,去了杭州府。 他更加相信今日之事,是崔礼礼的报复,虞怀林身后站着的人,一定是她。 郭久跟着韦不琛坐在京兆府附近的茶楼喝茶,看看窗外这么多人不畏严寒守在京兆府门前,不由地佩服起崔礼礼来:“这崔家小娘子手段真是高明。竟用学子对上勋贵。” 岂止是高明。她前些日子跟何聪在公主生辰宴上闹成了水火之势,谁又想得到她转手竟利用起太学院来。 学子和勋贵,自古就对立的两派人。虽然宣平侯府有开国之功,这多少年过了,祖荫在与不在,全凭圣人一句话。这场对峙,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可他觉得崔礼礼不止这么点想法。十七公子害她,现在十七公子已经死了,她报复包宗山是针对的查缗,那买凶杀人的仇呢,她准备怎么报? 他端起茶盏,目光落在人群里那一抹窈窕。 始作俑者,通常都要回到现场来看看自己的杰作。 她果然来了。 若他没猜错,下一步,她极有可能拿底耶散做文章。 也只有底耶散才能将宣平侯府彻底击垮再也站不起来。 韦不琛使了一个眼色给郭久。郭久点点头,寻了个时机找到崔礼礼,将她带了过来。 “拾叶,你和临竹在外面候着吧。”说完,她进了屋。见韦不琛一身绛紫的绣衣,熨帖地穿在身上,淡淡地问:“韦指挥使有何吩咐?” “你如愿以偿了。”他推了一盏茶过去,“我奉劝你一句,底耶散的事,不要再牵扯进来。” 崔礼礼凝视了他片刻,勾起唇角,纤纤食指戳破了茶汤上的一个大大的茶沫泡子:“我的事,韦指挥使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对我有什么男女之心呢。” 韦不琛目光一顿,半吸了一口气,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说道:“宣平侯府虽然式微,但十七公子死因成谜,圣人没有让绣使插手,这背后并不简单。” “您这是警告,还是威胁?”崔礼礼漫不经心地将茶汤泼在茶盘里,“还有其他事吗?” “你若执意要螳臂当车,惊动了圣人,只怕再难扭转。我也救不了你。” 救?他救过她吗? 不害她就好了。 “不用了,您的人情我欠不起,更还不起。”崔礼礼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无所谓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 韦不琛鲜少动怒,上次中秋在崔家动了气,今日又被她三言两语激得心中抑制不住的火往上窜。目送着她离开,门刚一合上,茶盏不要命地飞过来,撞在墙上,砸得粉碎。 郭久听见动静,跑进来看,见着一地瓷片,又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出去!”韦不琛负手站在窗边,声音又冷又冽。 郭久叹了一息,又替他关上门。 直至天黑,韦不琛才从屋里出来。郭久迎上去:“大人,回家吗?”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刚到家门口,有个绣使候着:“大人,宣平侯府里查出底耶散,圣人下旨令绣使彻查。” 韦不琛毫不意外会查出底耶散。只是没想到圣人这一次又让绣使出面查案。 “指挥使说,上次十七公子的案子就是您查的,这一次还是交由您去查。” “知道了。”韦不琛点点头,推门而入。 关上门,门外的灯火万家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门内又黑又冷,还有无人可说的孤独。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枯黄的草虫子。 目光微动,手越握越紧。 雪水从屋檐下一滴一滴地坠落,融化的是刺骨的寒冰。 忽地,有人轻轻敲了门。 他立刻将草虫子揣入怀中,面色一凝。 敲门声又响了。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 来人进了门,将帽檐一掀,露出扈如心美丽的脸来:“韦指挥使,别来无恙,我来找您还人情了。” 第157章 没有小情郎 礼部迎接使臣的队伍,一路北上。 陆铮胯下的小黑马,慢悠悠地踱着碎步。 自从杭州与春华见面之后,他心情好了不少。 根本没有所谓的小情郎,崔礼礼千里送来虞怀林家的酒垆,助他得到花名册,简直是雪中送炭。 临竹来过消息,说崔礼礼问过他有没有信。 她是不是也有点想念他了呢? 他的确太久没有跟她写信了。不是不想写,而是有些赌气。也想试试她到底有没有心…… 那日离京之前,在林子里发生的事,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偷偷躺到她身边,假装亲密,只为了赶走其他人。这样幼稚之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上一次,是他察觉了拾叶的心思,特地在房中做出相拥的投影来。 号称京城第一纨绔,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太容易,对谁笑笑都能让她们脸红心跳,对她却无计可施。 她像是在红尘中游历的方外之人。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对谁都很用心,可她的心思从来没有真正放在任何人身上。 除了保命,就只想玩乐,她与所有人都是玩乐,包括他。 男女大防一事,她比他还不在意。每次他想要撩拨她,却总被她撩拨回来,她一脸闲情逸致,他倒落荒而逃。 却不知她跟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冷硬的心?像是跟所有人都隔着很多层一般。 春华在杭州时,他问过春华崔礼礼幼时可是受过什么刺激。 春华摇摇头。只说姑娘一直是个大家闺秀,议亲那段日子,突然就变了。 可春华又说,她看着姑娘这半年,虽然有了变化,又遇到那么多事,却似乎更舒坦了。 是舒坦,不是快乐,也不是开心,也不是后悔。 陆铮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她醉成那样,仍笃定地说不要嫁入县主府。 如今事情错综复杂,而她应该是如愿了吧。只是这代价似乎大了些. 毕竟这个世道对男子纵容得多,却容不下她那样的离经叛道。 她好像有一种执念。却不知这执念究竟是什么。 一想到此,陆铮又有些气短,骑在马上,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她知道自己想要出海,就替他寻外祖换了出海的机会,甚至送他千里眼。然而,走的那一日,她的眼神却落在那群舞狮子的男子身上,点点滴滴都像是在等着他的离开,根本没有半点不舍。 想到这里,他心口堵得紧,活似在脸上压了一件冬日的厚袄子,说暖和也暖和,说憋气也憋气。 这样一个无心之人,根本不值得自己花心思。 话虽如此,他回过头看看身后的那一口箱子,有些懊恼。 最近对她太过于沉迷了。 看到任何新奇的玩意儿,都想着要买给她。一路走来一路买,竟买了这么多。 若真让她看见了,又要问他是不是心悦于她了。 不是不敢承认。 而是没有必要承认。 他总觉得自己对她的心思没有那么深。不过是得不到时的不甘,兴许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再说,他是准备了多年,时刻要出海离开的人。若真是图一时玩乐,又何必纠缠得太深,真有了牵绊,他走不了,她也舍不下。何必呢? “陆兄——”曹斌驱马上前来,跟他低声说话,“我方才问了,还有十来日就能到京城。你追的马车可有消息了?” 曹斌之前在泉州就查到黄香楝尽数被人买走。后来又悄悄去查了随使臣的那五十口箱子,果然里面都装着黄香楝。 陆铮这才将昨日松间遣人送回来的消息说与他听。 松间跟着马车果然遇到了接应之人。为首之人名叫黄有德,也是牙齿黢黑,一看就是常年吸食底耶散。有人接应,将箱子里的东西分了分,一部分北上,一部分进京化整为零进了熟药所,一部分往东去了胶州。 “京城他们存在何处?” “我跟丢了。”陆铮摇摇头只装作不知。 “这次回去,我想要禀报韦大人,若要彻查底耶散,很可能牵扯到使团。圣人未必会真的查下去。” 的确如此。两国之间的往来,怎会因为几箱子底耶散而交恶?查到这里,要往下查实在太难。好在如今有了花名册,黄酒的事已有了一些眉目。 查不了谌离,至少可以查芮国之内的主谋。 —— 京城,韦宅。 扈如心扫了一眼院内的冷清,用脚踢了踢堆在路边的积雪:“升任副指挥使了,怎么也不换个宅子,添些家丁女使?” 韦不琛皱着眉:“不习惯。” 扈如心转过身来仰头看他:“咱们韦指挥使仪表堂堂,就是家中少了一个当家主母呢” “扈姑娘有何要事?” “我来找你讨还人情呀。”扈如心的嗓音,说起这样的话来,像是孩子在逗乐取笑。 韦不琛负手站于树下,没有树叶的枝条,如同一双双恶魔的手,就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扈如心的父亲燕王,早早就盯住了他,要将他收入麾下。几次将圣人密而不发的旨意传递给他,助他成了副指挥使,这人情是欠了很久了。 “怎么还?”语气中有一丝迫切。 “好无情的男人,登上副指挥使的位置,就想着快快斩断一切旧缘.”扈如心捂着嘴笑起来,“这上头还有指挥使呢。更何况,韦副指挥使不是一直想去刑部吗?” 刑部韦不琛脸色沉得很深:“燕王若有交代,还请直言。” “宣平侯府的案子,圣人交给你了。你预备如何判?” “燕王想我怎么判?” “包宗山的命要保,户部主事的位子也要保。” “保不了。”韦不琛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学子查出来的,根本保不了。 “不过是几个娈童,这京城的勋爵家里,谁又没养过?便是宫里也是有的。”扈如心的脸如芙蓉,心如蛇蝎,“你们绣使的法子比我多,不该开口的就别让他们开口。” 韦不琛心沉入谷底。 之前怎么会觉得扈如心和她很像? 如今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人。她,至少还存有善念。 不对,圣人让绣使查的不是娈童案,而是底耶散。一向耳聪目明的燕王,怎么会连这个事都不知道?他嗅到了蹊跷:“要保包宗山的人,是你。” 扈如心被拆穿也不毫不窘迫:“我爹没有心思管这些琐事,自然是我。” “包宗山的院子里搜出来了底耶散。没人保得住他。” 底耶散?黄有德这次接应马车回来,说箱子里有一个瓶子的封蜡有被人撬开的痕迹,莫非圣人派人去查了? 扈如心这才明白为何圣人要将案子交给绣使了,恐怕是忌讳再出现十七公子的事。 “十七公子是你杀的。”他肯定地道。 扈如心没有回答,转而问:“韦指挥使预备查到什么地步?” 绣使办案,除非圣人授意,否则不会牵扯他人,更不查案中案。但韦不琛却道:“你们想我查到什么地步?” 扈如心但笑不语。 第158章 狐假虎之威 绣使在广利巷的院子里查出了更多的底耶散,包宗山被带进了绣衣直使。 隔了几日,虞怀林也被请去问了话。 他出来时,碰见宣平侯和张氏,身后跟着包宗山的一众妻妾。 直使外还有不少学子候着,一见宣平侯府的人,警惕地将虞怀林保护起来。更有不少百姓自发地站在直使衙门前,护着虞怀林。 一见到他,宣平侯一家子恨不能扑上来将他撕得稀碎,绣使却抓住他们,厉声喝到:“快进去。” “他们怎么也被抓进来了?”虞怀林想着那两颗黑牙还没用呢,就把整个宣平侯府都扳倒了? 同窗学子指向远处内官的背影:“本来就在直使门外站着等包宗山,就刚才突然来了一道圣旨,说他们贩卖底耶散,一下子就都抓了。若真是如此,这可是本朝第一个被抄家的勋爵。” 这事情走向已超出了虞怀林的预计。 但他很受用。 这一次,他成了京城人人称赞的太学院学子,是有勇有谋的全局主使,是凭一己之力与勋爵之家抗衡的贫苦孩子。 有人问他怎么会知道有孩子被那等禽兽困在小院子里。 虞怀林神秘地一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九春楼里,崔礼礼静静地喝着茶。 眼前的虞怀林十足地兴奋。 “想不到竟如此顺利。贬为庶民,包宗山和宣平侯流放三千里。” 他以为还要唇枪舌战一番,再勾心斗角一番。甚至有可能遭到宣平侯府的报复。谁知一个月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今日就要押解出京了。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崔礼礼眼神平静地落在丝帕里的那两颗黢黑的牙齿上。显然是有人也想要他们死,这才一并落井下了石。否则他真以为自己能够扳倒堂堂侯爵? 她现在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谁要宣平侯一家子死。 为什么要他们死。 她伸手抓起丝帕,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想必何府也对你有了招揽之意。去与不去,在你。” 出门上了马车。 春华坐在她身边,将暖炉递了过去:“姑娘不担心虞怀林吗?” 虞怀林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看了就不舒服。什么好事都往自己头上揽。 “年轻人,让他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才好。”狐假虎威是好事。等没有虎在身后的时候,狐狸就明白老虎的重要了。 春华挑挑眉。姑娘总这样说话。好像她很老了一般。可她还不满十七呢。 “啊!”她跳起来,“姑娘,今日腊月初一了,您生辰可要到了呢。” 崔礼礼一愣。还真是。 前世这时候她都在备着嫁人了,如今却仍旧自由之身。这倒是值得庆贺的事。 “您想怎么过?” 崔礼礼笑着:“在家里摆一台。再在九春楼摆一台。” 说笑之间,拾叶在外道:“姑娘,到了。” 掀开车帘,到了城外十里地。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雪,京郊一片白茫茫。路边搭着一个茅草棚子,棚顶也积了厚厚的雪。 崔礼礼拢着紫貂披风,手中握着掐金丝的喜上眉梢白铜手炉。棚子四周漏风,她的脸被吹得有些发红。 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姑娘,要不您上车上去等。奴婢看着。” 崔礼礼倔强地摇摇头。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远远地走来几个人,是几个小吏牵着要流放的犯人。 “真他娘地倒霉,这么冷的天,还要押解!”几个小吏穿着厚厚的袄子,头上戴着羊皮帽子。身后跟着几个身戴镣铐的犯人。 犯人穿得极少。不过一层薄薄的夹袄,正艰难地穿行在蜿蜒曲折的古道上。 他们的脚步沉重而无力,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冰雪抗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包宗山走在最前面,他一步一个喘息,面色苍白,眼中闪烁着无尽的绝望。身后跟着宣平侯,进直使衙门之后,他的长髯就被剪短了,胡茬子像是被老鼠啃过一般,残缺不堪。 “官爷,”春华上前去送了一袋子碎银子,“行行好,我们给他们送个行。添件衣裳。” 小吏上下打量着崔礼礼,穿得富贵,掂掂手中的银两,“不行。” 春华又给了一锭银子:“烦劳通融通融。” 小吏走进茅草棚子坐下来:“快点!” 这个时候了,家中妻妾早已散尽。还会有哪个女子来给自己添衣呢? 宣平候与包宗山靠在一起,抬起头。只见一个艳丽的小姑娘,披着紫貂的披风,帽檐上挂着几朵雪花,显得格外醒目。 “你是崔家那个丫头!”宣平候对她印象极深,想起自己所做之事,又警觉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崔礼礼示意春华将备好的棉衣递了过去:“三千里有些远,添件棉衣再走吧。” 她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宣平侯狐疑地看着她,可冻死和其他死法没有什么区别。 宣平候一把夺过冬衣,给包宗山披在肩上,因戴着枷锁,袖子穿不进去,只得在胸前打一个结。又给自己披上一件。顿时就暖和了不少。 “包宗山,”崔礼礼走到他面前,“你真的吸食底耶散吗?” 包宗山一直发着呆,听到这句话,才抬起眼皮看她:“你说呢?” “那你真的贩卖底耶散吗?” 包宗山冷笑一声:“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不是成败,而是报应。”崔礼礼清冷的声音一点点说道,“买凶杀我,陷害我爹,枉顾国法,虐杀幼童,没有冤枉你分毫。只是,我想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出自你们本心,又有多少是受制于人?” 包宗山没有说话,宣平候也没有。 崔礼礼扔出两颗黢黑的牙:“你们的十七公子死于那个人之手,你们也想要死于那个人之手吗?” 她问得很直接,他们却绝不可能直接回答呢?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直到死,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才有活的机会。 这人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有人抓着你的命脉,你如何敢抗争?抗争得过去吗? 小吏站起来:“说完了吧,该走了!” 崔礼礼望了望远处,又示意春华再给些银子给小吏:“我们还有个人送行,路上耽搁了,还请官爷稍等片刻。” 等了又等,小吏实在等不住了。再这么等下去,只怕天黑前到不了驿站。 小吏们又站了起来:“走了!走了!” 正说着,远方有一人骑着一马,顶着风雪狂奔而来。 包宗山和宣平候也想知道这人是谁,竟要花这么多银子来见他们一面。 雪越来越大,那人越来越近。 马上的人,苍白着脸,眼眸却亮得吓人。 包宗山瞳孔一缩:是他! 第159章 怎能背叛她 这小畜生竟然没有死?! 包宗山醒悟过来,阿柴是他安排的?不对!是这个姓崔的小娘们设下的局! 他愤恨地看向崔礼礼:“是你!” “是我。”崔礼礼很大方就承认了,“但要杀你的人,不是我。”她用鞋尖点了点雪地里的两颗黑牙。 仲尔几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面容被寒风吹得通红,颧骨上还被冰雪划开了一道道细细的血口。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剑,刺向穷途末路的包宗山。 他执着马鞭,大踏步地冲到包宗山面前,一把拖过那禽兽的枷锁,高高举起马鞭,就要挥下去。 小吏们纷纷站起来:“别打,别打,打伤了,我们路上照顾起来麻烦。” 话虽这么说,他们却没有踏出茅草棚半步,只是看向崔礼礼。 崔礼礼笑着示意春华从袋子里抓了一把金珠子递了过去:“官爷可知道他院子里有多少男童吗?” 小吏们当然听说了,救出来三十多名几岁的孩子,还不算死了的,卖了的。 “他隔着棉衣抽几鞭子,替那些孩子们出出气。” 捧着金珠子,小吏们望望天看看地,又坐了下来。 流放三千里,谁又真的走得了三千里,走十里地死了,还是走一百里地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人要是扔牢里,是会被犯人们当恭桶使的。加上贩卖禁药底耶散,要不是有祖荫,就早该死了。顺水人情还有钱财,多好。 宣平侯见小吏们没有阻拦的意思,惊恐地抱着包宗山嘶吼道:“滚开!快滚开!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 仲尔没有说话,嘴唇抿得紧紧地。他被囚禁的时候,谁跟他讲王法? 当年的屈辱、折磨、苦痛,就在这一刻化作奋力的一击。 扬起的马鞭狠狠抽了下来。 第一鞭子竟抽在枷锁上。 包宗山跳了起来想要逃,却被脚镣绊倒。 仲尔翻身上马,幼年那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眼前,胯下的黑马感受到他的愤怒,它嘶鸣一声,四蹄翻腾一跃而起,巨大的马蹄狠狠地踩在了包宗山的身上。 马蹄钉着铁,踏在脊梁上,隔着棉服“噗”地发出一声闷响。 “啊——”包宗山大叫一声痛苦地扑在雪地里,身体与脖子反扭着,脸因疼痛而抽搐起来。 他的脊椎已断,身体根本动不了,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却又被崔礼礼用金簪戳了戳:“谁指使了你们,又是谁让你们顶下贩卖底耶散的罪名?” 包宗山口吐鲜血,含混不清地说着:“户,户,户” 根本听不清是在呼气,还是在说什么。 崔礼礼走到宣平候面前,蹲下来:“你们今日说不清楚,是走不了的。” 宣平侯心疼嫡子,又怒又怕,只得抬起身抢着答道:“是——” 话音未落,一支弓箭不知从何处射来,从宣平侯的咽喉处穿过。鲜血立刻喷了出来,洒在雪地里,化作一滩血水。 崔礼礼骇然:“拾叶!” 拾叶拔剑挡在她身前:“姑娘莫怕,有奴在!” 他扫了一眼那箭羽。 自己人。 是大人的人杀了宣平侯。 候了良久,再没有箭射来。 小吏们司空见惯了一般,拿出文书来记了一笔:“滚下山崖,被树枝戳破了咽喉。” 对着印泥哈了一口气,几人逐一按了指印。取掉宣平侯父子身上的枷锁,又扫了一眼瘫成一滩泥的包宗山,对一旁吓得直哆嗦的犯人们挥挥手,道:“不听话,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走吧走吧。” 包宗山还有一口气在,拾叶有些犹豫。 昨日韦大人下了命令,让他在旁边想法子别让这对父子说话。可姑娘还有大仇未报。线索就在包宗山心里,他又怎能阻挠? 韦大人为何要阻止姑娘追查?他一定知道是谁要杀姑娘,或许自己可以去问问郭佐使?不可能,郭佐使不可能对自己透露半分。 所以包宗山这口气要替姑娘留着。 只是,若韦大人发现了 拾叶的手握了握,袖沿的线头没有收进去,那个小小的凸起像是在提醒他,身上穿着的是姑娘亲手做的冬衣。 剑是姑娘送的,习字是姑娘让人教的,唯一一次吃鱼,是姑娘做的鱼糕. 他怎么能背叛她? 身为线人,终有一死。不过是迟早之事。 反正他们那么远,也未必就能知道这头的情形。 他揣着一丝侥幸,捏着石子的手,悄悄松开。 崔礼礼踢了踢包宗山的脑袋:“说罢,说清楚了,我让你速死。” 包宗山嘴唇抖了抖,用尽力气想要发出一个声音,却吹了一口血出来。 崔礼礼皱了皱眉,他若能说,只怕还会被射上一箭,不如留着这口气,交给仲尔:“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奴记得,”仲尔点点头,伸出手:“借东家金簪一用。” 他执着金簪,对着包宗山后背披着的棉衣一戳,戳破了布料,里面溢出一股奇异的气味来。 黑马闻到这气味顿时有些癫狂。 崔礼礼站起身,拢了拢紫貂披风,拍拍仲尔:“替你和那些孩子好好招呼他。” 说罢带着春华上了车。 春华觉得那个味道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偷看。 只见仲尔拖着包宗山将他半挂在树上,三两下就把他裤子扒了下来,露出光溜的屁股,再将棉衣撕开了些,那黑马闻着味道就冲了过去。 咦——春华皱着眉看得龇牙咧嘴! 这才想起来,那味道是马场里配马时用的药,涂在母马背上,公马就知道往哪里使劲儿了。 “姑娘,您给他那件棉衣里,有药?!” 什么时候的事,她都没注意呢!刚才还觉得奇怪,姑娘怎么那么好心,还给这禽兽送棉衣,原来是这样! “昨夜连夜缝的。” “连奴婢都瞒住了。” “我可没瞒你,”崔礼礼睨了她一眼,“我半夜想起来这点子,你正打呼噜,就没叫醒你。” 又敲敲车壁:“拾叶,回家。” 拾叶一挥鞭子,马车缓缓而行。 “姑娘为何不留着他一口气,交给临竹拷问,说不定能问出来。”春华问道。 “要杀我的,终究还会再来。何必去寻。” 刚才那箭明明可以射死她,却只杀了宣平侯。看来对方还暂时不想要自己的命。 崔礼礼看着手炉上的喜上眉梢图,觉得真真是应景:“我看到他这样死,当真痛快!” 春华又掀开帘子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见包宗山像麻袋一般挂在树干上,浑身是血:“姑娘这主意,好是好,就是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您的主意。” 陆二要知道姑娘如此彪悍,不得吓得捂着屁股跑? 第160章 多喝鹿血酒 宣平侯被抄家流放的案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京城里说得更多的,是邯枝人破了边城,樊城告急。 崔万锦每日去马场训马都要等到天黑才回得了家,这日回家却早了许多。 傅氏正跟崔礼礼带着施昭明,正围着小风炉烤鹿肉吃,见他回来了,不免诧异。 崔万锦满面红光地笑着:“年根啦,我近日去铺子里盘账,今年收益竟又多了不少。樊城那边虽然关了铺子,这头顶起来了,这年关的红封子也可以大些。” 傅氏被他的喜色感染,示意仆妇端盆子上来,伺候他洗手又换了一身衣裳:“老爷快来一起吃吃鹿肉。” 崔万锦不免惊奇,抓着一支铁签子戳了一块肉放嘴里,还真是鹿肉:“京郊冰雪封了山,哪里来的鹿肉?” 崔礼礼笑道:“拾叶说下了好几日雪,鹿肯定饿了,今日放晴,这些鹿定然要出来觅食,便出城去打了一只。” “把他们叫来一起吃鹿肉多好,人多热闹。”说罢,崔万锦便着人去叫春华和拾叶。 施昭明一皱眉:“奴仆岂能跟主家同席而坐?” 崔万锦没有儿子,见施昭明人小鬼大,欢喜地拍拍他脑袋:“我们家没这么多规矩。” 施昭明又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崔礼礼扬起铁签子要打他:“你的脸只方不圆,你也没规矩。” 说完,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一个念头。 她放下铁签子,端着施昭明的下巴,看了又看。 莫非 元阳公主府的拾雨轩偏厅里的那些驸马的画,她记得不太清楚,却对驸马的方脸浓眉印象深刻。再看看眼前的施昭明,也是方脸浓眉。 弘方怎么说的来着?施昭明的爹娘是他的故人。 故人有个外室,外室不被主母所容。 “施昭明,你究竟多大?” “都说了,九岁!” 崔礼礼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这可不得了。 这孩子九岁,而驸马与公主成亲十载,前年才去世。这么说,驸马与公主成亲没多久,就有了外室!! 那么,那天晚上要抓这孩子的人,究竟是长乐郡主还是元阳公主? 施昭明被她捏着下巴看了许久,倔强地别开脸:“男女授受不亲!你都要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这都不懂。” 傅氏又递了一串鹿肉给他:“你怎么知道?” “我听春华说的。”施昭明决定把事情抖出来,指着崔礼礼道,“说她准备生日摆两台,先在家吃饭,再去九春楼吃酒。” 说完就眨巴着眼睛,等着看崔家夫妇痛骂崔礼礼一顿。 不料崔万锦点点头道:“是该去。你毕竟是九春楼东家,过生辰也该跟他们一同庆贺庆贺。” 施昭明惊得站起来:“你是九春楼的东家?” 崔礼礼坏笑着凑到他眼前:“你若不好好伺候我,我就把你弄到九春楼去当小厮!” “为、为何是小厮?”施昭明半懂不懂。不是说九春楼都是男子卖笑的地方吗? “因为你长得不够好!只能当小厮!”崔礼礼得意地喝了一口酒。 傅氏佯怒道:“不可以这样,他还小。” 春华和拾叶来了,林妈妈也被叫了过来,几人不敢平起平坐,只端了小杌子坐在一边。 崔万锦取一根铁签子,将铁丝蒙上烤得滋滋作响的鹿肉戳起来递给拾叶:“你这是哪里打的鹿?鹿血可留了?” 拾叶一怔。 这鹿肉不是他打的。今日是他跟韦大人回话的日子,他拿着打鹿做借口,才出了门。这样的天气,就算没打到鹿,也不稀奇。 韦大人果然问他为何没有动手杀包宗山。幸好包宗山当时口吐鲜血,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一答了。韦不琛又问崔家近日的动向。他说到崔家正在准备给崔礼礼过生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事。 临走前,郭久指了指角落里的鹿:“你带回去,只说在东郊树林里打的便是。” 拾叶垂眸,如是回答了崔万锦。 傅氏道:“鹿血我拿去兑酒了,你不提我倒忘了。”又遣人去取鹿血酒来。 崔万锦心情奇好,倒了两碗鹿血酒:“小叶啊,这次引马你一直护着我,咱俩喝一个。” 拾叶望着血红血红的酒,有些犹豫:“奴不敢喝酒。” 崔礼礼拍拍他道:“喝吧,上次你不也陪我喝了吗?今日左右无事,你喝了就去睡一觉。” 拾叶无法,只得端起酒碗,一仰头,灌了下去。 血腥气太重,酒也压不住。他原本受得住,可这时候,他有些担忧被看穿,干脆闭了气,憋得脸涨红。 崔万锦笑道:“小叶啊,男人,就得多喝鹿血酒啊!来来来,再来喝一碗!” 施昭明一听男人要喝这个,便站起来道:“给我来一碗!” 崔礼礼一只手按在他脸上,将他按回来坐下:“没你什么事!屁大的孩子。” 拾叶被崔万锦连连灌了好几碗,即便在营子里练过酒量,也觉得酒劲冲上了头。 姑娘还在旁边看着自己,他没来由地心虚,怕真喝多了出纰漏,决定借着酒劲逃离这里:“多谢老爷赏酒,奴实在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了。” 说罢,他扶着门快步走了出去。 待回到自己屋内,酒劲愈发凶猛,气血翻涌得厉害,浑身燥热得厉害。他不由地庆幸自己提前回来了。 他倒在床上阖上眼,不知过了多久,猛地一睁眼。 门外有动静。 门无声地开了。 有人压着脚步声走了进来。他闭上眼假寐,想等着看那人究竟是何意图。 有东西在缓缓靠近。他决定先发制人,手猛地一抓,扣住来人的手腕,再一带,将来人压在床上,用手肘抵住那人的脖颈。 “拾叶,是我!” 竟是姑娘。 她就近在咫尺!在自己的床上!被自己压着! 拾叶胸口滚烫,却又惊得一身冷汗,咬咬牙连忙松手,翻身站起来点灯:“姑娘,您怎么来了。” “你倒是挺警觉。”崔礼礼笑着坐起来,拾叶是习武之人,看起来瘦弱,身体却很精壮,“那鹿血酒喝了会发热,我怕你难受,给你带了一壶凉茶,顺道看看你。” 说着探出手来要摸他的额头,拾叶心口一紧,连忙别开脸去:“奴没事。” 崔礼礼只当他守着主仆之别,也不甚在意:“你睡吧,我这几日闲着无事,给你把袄子滚个边。” 说完,抄起他床边的冬衣袄子便回了自己屋。 拾叶站在院中,看着姑娘屋里的灯亮了小半夜,直至熄灭。 第二日。 因补滚边睡得晚,崔礼礼一直赖在被窝里不愿起床。 直至前院的仆妇忙忙慌慌地跑来: “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旨意。请您快些去接旨呢!” 第161章 又要守寡了 昌宁宫的何内官等了好一会子,见崔礼礼穿戴整齐乖觉地跪着,便诵了旨意: “太后口谕: 哀家近日心忧天下,日夜在奉国寺为国祈福,以求芮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今选京中福女若干共同祈福。 崔家有女崔氏,品行端庄,心诚志坚,特命即刻前往寂照庵闭关祈福四十九日,不得有误。” 崔礼礼活了两辈子,也没想到还能这样。 她品行端庄?她心诚志坚?这两个词跟她都是八十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想起上次春华在街上听说太后病重遣人去奉国寺祈福延寿,今日这所作所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知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何内官睥睨着她:“此去寂照庵,乃太后娘娘之厚意,你当尽心竭力,虔诚祈祷,不得有误。若有怠慢不恭,或祈福不诚,定当重惩。” 傅氏让人给何内官塞了个红封子:“这今日腊月初二,祈福四十九日,这么说来,年关也要在观里过了?” “崔小娘子为国祈福这等荣光,多少富贵人家求都求不来,何必在意这一个年关如何过?” 狗屁荣光! 逼着她去,与县主府脱不了干系。怎么这些人就没完没了了呢?崔家是有什么香饽饽吗? 何内官指了指门外的马车:“寂照庵内都是比丘尼,无需奴仆女使,只带换洗衣物即可。” 崔礼礼让春华速去准备,又问:“不知都请了哪些家的姑娘?” “照过去的规矩,上至王公贵戚,下至农户商户,这才叫百家祈福。”何内官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下巴,又斜着眼看她,“你可快些,各家的马车都去了。” 崔礼礼取过春华备的包袱,握握傅氏的手,示意爹娘不用太过担忧,又叮嘱春华跟临竹说一声,这才上了车。 寂照庵深藏于翠绿山脉的幽深之处。 苍山环绕,临溪而建。 庵前小路狭窄,接送的马车堵在路上,动弹不得。崔礼礼掀开车帘,对何内官道:“我步行过去倒容易些。” 何内官竟怕她跑了似地,跟着她一路走到寂照庵门前。门边站着几个接引的比丘尼,何内官上前递上一块崔礼礼的名牌,比丘尼对照着名单划了一下,安排一个小尼在前面替崔礼礼引路。 跨进庵门,檀香迎面扑来,皑皑白雪压在苍松之上,青砖墨瓦白墙红柱,无一不透着肃穆之色。跳跃的香火是寂照庵中最灵动之物。 小尼带着她路过大雄宝殿:“福女,此处是每日诵经祈福之处,晨课晚课是在您禅房之中。” “我家人若想见我,可能进来?” “女子可以,男子不行。只需在门口拿上牌子便可进来了。” 弯弯绕绕地拐到了后院,小尼带着她进了一间禅房:“福女的住处到了。晚饭前,会敲鼓,听到鼓声去斋堂即可。” 崔礼礼双手合十,道了谢,看看左邻右舍,并没有相熟的面孔,便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煞白的墙, 一桌、一椅、一盏青灯,还有个书架,书架上放着几本佛经。 屋子不大,太过逼仄,又太过素净。 让崔礼礼不禁想起前世守寡的岁月。 县主说守寡,不宜花花绿绿,屋子里帘子帐子都是蓝白两色。也减去一应装饰的物件。 有生趣的就只剩下院子里的蛩虫和一只花白的猫儿。后来可能觉得她的院子吃的喝的都寡淡,那只猫儿也跑了。 崔礼礼随手翻一翻经书,又推开窗看看窗外。 窗外还是尼姑庵。 她挫败地坐下来,搓搓自己的脸。 且不说县主有什么阴谋。住在这里,吃不了酒肉,还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男人。 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里枯坐四十九日,她就想哭。 又要守寡了. 入夜之前,扈如心就入了宫。 颜贵妃今日不需要伺候圣人。 连着好多日了,圣人都没有往后宫来。不知道的,以为圣人忙于国事。只有颜贵妃清楚,圣人身边多了一个女子,没有封号,藏身在伏栖殿里,夜夜与圣人偷欢。 颜贵妃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入宫伴驾多年,她与皇后和其他嫔妃相处算是融洽。虽偶有争风吃醋的时候,却也不过是些增添情趣的话儿。 谁也没想过要独占圣人。 颜贵妃算是恩宠多的,除了皇后,圣人来她这里最勤。而她也有些秘法留住圣人。 可这一次不一样。 圣人似乎对那个女子情有独钟,甚至藏着不公诸于众。是怕姐妹们对她不利么? “表姐,你这么晚传我进宫,究竟有何事?”扈如心见她神不守舍,摇了摇她的肩膀。 颜贵妃打起精神道:“前些日子,圣人下了旨,封沈延为孝度伯。” 扈如心笑着低下头闻了闻案上的水仙花:“我以为什么事呢,这旨意都下来多久了。我早知道了。” 封了伯,有了爵位,沈延就不用亲自去邯枝了,更不能与商户通婚。沈延彻底与崔家断了。 “圣人还有一道旨意。”颜贵妃悄声道,“我也是听圣人身边的人说的,圣人把旨意带到老太婆那里去了。” “什么旨意?” “赐婚的旨意。” 扈如心一抬头,手指揪断了水仙花的枝条:“怎么又赐婚?还是那个崔家的?” 颜贵妃点点头。 “有爵位者不可与商户通婚。这可是太祖定的铁律。”扈如心拍拍手上的花朵,发现手指也染上了水仙花的浓香。 “正是此理。我在想,会不会圣人也不同意这桩婚事,却又不便拒绝,干脆给沈延封爵。” 扈如心一听,圣人这态度,倒是个好消息。太后那老虔婆,坟土都盖到脖子了,竟还有心思折腾沈延的婚事。 “那老虔婆怎么还不死?!”等她一死,县主没有了依仗,自己这个郡主自然高人一等,想要沈延,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 颜贵妃道:“快了,听说她自咳嗽好了之后,就一直躺着,极少下地。前些日子可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还遣了不少人去奉国寺,为她延阳寿。” 扈如心又笑道:“表姐最近当真有些心不在焉。去奉国寺祈福的事,我知道。坊间都传遍了的。” “不,”颜贵妃摇摇头,“她今日又遣了不少人出宫,安排了几十个京里未婚配的姑娘,到寂照庵去。也说是祈福。我让人跟着去看了一眼,你猜去了哪里?” 扈如心的眉心一动:“崔家。” “正是。” 这一举动绝非随意之举。为何要将带去寂照庵祈福呢? 祈福本就虚妄。还牵扯到崔家,这背后必然有其他目的。 若说目的还是为了娶崔家那个贱人,空有赐婚旨意在手,身为伯爵的沈延是娶不了商户的。 莫非是要—— 扈如心抓住颜贵妃的手,眼里狠狠地:“那老不死当真会算计,竟想要抬崔礼礼的身份!” 提前发一章。后几章比较重要。我多修改一下,再发 第163章 九春楼易主 上弦月。 崔礼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禅房里。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烛光在摇曳。 床畔,立着一个顶天压地的“佛”字,那长长的一竖,像是一把利刃般插了下来。 这不是她的禅房! 她惊得坐起来,脖颈的疼让她愈发清醒。 摸摸身体,摸摸脸,还好,还是十六岁的她。 不对。长乐郡主既然要杀她,怎会罢手留她一条狗命? “有——”她张开嘴,只觉得嗓子如刀在刮,一阵剧痛从咽喉传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一条肿胀的凸起,指尖一碰就刺痛。 她连忙翻身下了床,屋里没有镜子,连一盆水都没有。她打开窗看看窗外的月。 看这月形,今日应该是腊月初七,也就是说,她晕了一日。 一定是有人救了她。是谁呢? 陆铮还在回京的路上,肯定不是拾叶,更不可能是临竹。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一个眼生的女子,端着一碗清粥,和一碗药汤。 这女子穿着寂照庵发给福女们的素色袍子,头发上没有多余的首饰。不施脂粉的容貌颇为清丽。 “你醒了。”她笑着,“醒了就没有大碍了。” 说着她上前来搀扶崔礼礼回到床边。 “是你救了我?”崔礼礼哑着嗓子问道。 “先别说话,把药喝了吧。” 崔礼礼听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媚,颇为耳熟。可再仔细看她却还是陌生。 那女子递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闻着就有些发苦。崔礼礼端着碗,闻着那个苦味,实难下咽。 望着药汤倒映的人影,她忽然一惊。抬起头看看那女子,再看汤药里的自己,手迟疑着摸了摸脑袋。 咣当一声,碗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崔礼礼双手抱着头,胡乱摸着,一寸长的短发,像是一个鸡窝般,坑坑洼洼的炸着。 头发!头发没了。 “我去叫人,来晚了一些。”那女子弯下腰捡起瓷片,又有些歉然地说道, “他们剪了你的头发,又将你挂在屋梁上。想做成看破红尘自戕的样子。我去唤人来,惊动了她们,她们走得急,这才将你救下来。” 崔礼礼站起身,郑重地行了礼,刀片刮过的声音道:“不知恩人高姓大名,礼礼必重谢。” 女子侧过身,托着她的手肘:“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崔姑娘。” 崔礼礼自认识人功夫还可以,可她看了又看,还是摇摇头。 那女子捂着唇笑道:“不认识就对了。要被您认出来,还麻烦了。” 说罢,又浅笑嫣嫣地福了一福,“九春楼的房契还是从奴家的怀里取出来的呢。” 蓝巧儿?不可能!崔礼礼见过蓝巧儿好几次。不长这样啊。 再说,蓝巧儿是桃花渡的花娘,那些名门望族是绝不会允许她来此处祈福的。太后也更不可能请她来。 蓝巧儿见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有些羞赧地道:“奴家没有上妆。公子总说奴家上妆就如同用了易容术一般。” 公子。 陆铮。 崔礼礼当然知道这不是巧合。 蓝巧儿拉着她坐下,取来一小罐药膏,清清凉凉的药膏涂在她的脖子勒痕处,顿时舒服多了。 “公子临行前就叮嘱奴家,一定要护您周全。太后既然点了您来此处,男子不便进入,奴家就找了一户人家,充当‘代行者’,进来与您一同祈福。” 崔礼礼握着她的手,无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当不起这个‘谢’字,”蓝巧儿反握住她的手,就要跪下来,却又被崔礼礼拉住, “奴家是有功夫的,只是那长乐郡主身边那个丫头,身手并不弱,奴家担心打起来反而拖延时间,便去唤了比丘尼来撞破此事,也好有个见证。还是慢了些,险让姑娘丢了命。” 崔礼礼摆摆手,又拍拍身体,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奴家已通知了崔家老爷和夫人,崔夫人今日来过一次,说过两日还会再来,姑娘刚醒过来,不妨好好休息。” 又过了两日,傅氏来了,还带着春华。 见崔礼礼已醒来,傅氏和春华搂着她一通哭。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你爹在外面,进不来,急得不行。” 傅氏擦擦眼泪,吩咐春华出寂照庵去告诉崔万锦崔礼礼已经醒了。又为她理了理一头乱发,掏出一个乌金丝头冠,罩在头上, “你外祖已上书圣人,此事我们必须要讨一个说法的!” 崔礼礼皱着眉,拉住傅氏的手,哑声道:“那头是燕王和长乐郡主,圣人不好权衡。外祖如何肯出面?” 傅氏没有回答,低下头看她颈上的勒痕,心疼地道:“听说长乐郡主才十七岁,怎么能这么黑心!又不是你要嫁过去,是那头铁了心要娶。这些人心中当真没有半点国法!” 崔礼礼拉住傅氏,追问:“你们如何说动外祖的?” 燕王是先帝亲封的异姓王,势力极大,长乐郡主娇纵跋扈,还有颜贵妃撑腰。这样的人家,外祖怎么可能主动出面上书,定然是爹娘动了手段。 傅氏扭过头,有些说不出口。 崔礼礼扳过傅氏,轻声唤了一声“娘”。 傅氏咬咬牙,才道了真相。 得知此事之后,崔家夫妇压着事情没声张,拿了十来个地契和房契去傅家,说是今年生意兴隆,年根了特地孝敬主母。 王氏本就在愁家中几个姑娘的嫁妆,见了这个自是高兴。铺子转户主要去衙门签名。王氏就巴巴地赶过去了。一沓铺契之中夹杂着九春楼的房契。 崔礼礼闻言,噌地一下站起来,心痛又肉痛:“你把我的九春楼过户给老太婆了?!” 傅氏连忙拉住她:“你爹的主意。过户要签两张,她那边那张是齐全的,我们这边还差最后一个没签。我们签了则生效。” 当初陆铮送她的时候,怎么没这么麻烦?好像户主那一栏就空着,看来当初送她时,根本就是早有预谋,不是临时起意。 “你们从哪里找到房契的?”崔礼礼记得自己把房契藏在了枕头里,就怕被爹娘收走处置了。 春华正好进来,一听这话,缩了脚。 “春华——”崔礼礼的目光扫向门边露出来的衣角。 “奴、奴婢给翻出来的。”春华手指绞着衣裳,又腆着脸夸赞:“姑娘这顶乌金丝的头冠真好看!” 傅氏道:“此事你莫要怪春华,是我的主意。亏得陆家那猢狲送你的房契上没有写名字,我就填了我的。我成了九春楼的东家,出面办过户,才是名正言顺。” 崔礼礼真希望扈如心那日直接勒死她才省事。 五十个花一样朵一般的小倌啊,就这样白白拱手送给了外祖母。 见她面色极其难看。傅氏连忙道:“你莫急。我只是拿着这个吓唬那老太婆。她在意名节,若名下有了九春楼,闹出去了,她定是要以死明志的。” 一张房契逼死主母。 傅郢权衡利弊之后,只得上书圣人。 “那房契呢?”崔礼礼不管什么上书不上书了。 傅氏看着她,竟有几丝得逞的意味:“是你自己忘了填名字的,如今九春楼的新东家,是我了。” 第二章稍后 第164章 生辰的大礼 她那是忘吗? 当时陆铮在家门口闹,崔礼礼收了房契刚回到家中,娘就提着家法追了过来。情急之中,她只得将房契塞进枕头里,再没拿出来。 不是忘! 是形势所迫。 “夫人这次去傅家,可威风了。”春华忍不住开口,“外太老爷请夫人进府说话,夫人愣是不进。就站在门口,说这就回去将字据签了,第二日要带九春楼的五十名小倌来拜会新东家。” “这么说,房契还在咱们家,九春楼的新东家还是我娘?” 一想到五十名小倌围着娘叫“东家”的情景。崔礼礼噗嗤一笑,又扯着了脖子上的伤,哎哟了两声。 “他们不敢要九春楼的房契,就怕我签了最后一张字据,”傅氏脸有些热,清清嗓子又道,“我也是开了眼了,长乐郡主都害你到这地步了,傅家竟半个屁都不愿意放。” “总之,我这次是再也不顾什么亲情血脉了。”傅氏越说,心中越来气,“不管如何,我已逼着你外祖上书,幸亏有人见证,铁证如山,也不是没有根据,倒要看圣人如何说。” “别想了,”崔礼礼一勾唇角,“眼下我还活着,只是没了头发。圣人不会有什么说法。” 果然,第二日,圣人下了诏书,斥责燕王教女无方,扈如心面壁思过一年。 圣人又将傅郢叫了去,说知晓崔家女的斑斑劣迹,既然没了头发,又受了伤,就免去福女的身份,不用再参与祈福仪式。让崔礼礼在寂照庵多住些时日,养养性子,待头发长了,再回家。 待头发长了,那不也得一年? 分毫不提勒死她的事。还各打五十大板。 崔礼礼冷笑。 圣人,依旧还是那个赐她贞洁牌坊的狗男人! 然而圣旨大如天,她只能老老实实地住在禅房之中。 没有声色酒肉的日子,就像回到了前世,听着暮鼓晨钟,在院中数叶子。 再过了两日,是崔礼礼的生辰。 白日里,傅氏带着春华来,悄悄给她塞了一些好吃的点心。说等出了寂照庵再给她补一个。 等天快黑时,天下起了雪。 蓝巧儿带来了一个女子,戴着斗篷,看不出面貌。 那女子褪下斗篷,又抖了抖斗篷上的雪,挂在墙边,这才转过身来,对崔礼礼行礼。 蓝巧儿道:“这是我身边的人,蓝隐。” 都姓蓝?莫非是姐妹,看着倒不太像。蓝隐的眼眸更圆一些。 崔礼礼见她手指冻得发红,拉着她俩坐下,又倒了两杯热茶。 蓝隐常年住在桃花渡,从未进过尼姑庵,不免有些拘谨,看到茶也不敢喝,只摆摆手:“奴家喝过的杯子,庵堂还要扔掉,怪可惜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崔礼礼将热茶推了过去,塞进她手里,“天气冷,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公子说您是个好姑娘,当真如此。”蓝隐看着她,声音不太大。 “陆铮还说我什么?”崔礼礼倒好奇起来了。 “公子可从未说过姑娘半分不是。”蓝巧儿笑着看她,“知道今日是姑娘生辰,让蓝隐进来替您一夜。庵外有一马车,您出去了跟上马车就好。” 这鬼样子,还要见面?崔礼礼有些犹豫。不想出去。 “公子有贺礼送姑娘,这贺礼,姑娘定是喜欢的。”蓝巧儿笑着替崔礼礼与蓝隐交换了衣裳,又给她罩上蓝隐来时的斗篷。 崔礼礼埋着头,借着风雪夜黑出了寂照庵,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了一阵子,并不远,停在一处农舍前。 崔礼礼掀开帘子一看,生辰不是应该去浮思阁或茱萸楼大吃大喝一顿吗?来这里做什么? 她眨眨眼。 莫非陆铮要此处与自己在暗通款曲? 她挠挠自己半长不长的头发。 想不到他口味这么重啊。 农舍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她敞开。 “崔姑娘来了。” 一个侍女上前来接过她褪下的斗篷,又奉上热帕子给她捂手。旋即招呼来两个高高壮壮的玄夷女奴。 侍女道:“公子特地差人送回来的,昨日刚到。” 原来,陆铮不在。 谈不上失望,崔礼礼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如今这鬼样子,他看不到终归好一些。 两名玄夷女奴上前来行礼,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崔礼礼听不懂。 侍女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笑着道:“公子说,姑娘关在尼姑庵里久了,必然馋肉呢。过生辰,还是要吃一碗面的。” 肉啊! 崔礼礼咽了咽唾沫。 只见那碗里,肉丝比面条还多,油亮亮的汤上,还浮着翠绿的葱花。 这时候,她顾不得问为何送元阳公主两个男玄夷奴,偏给自己的玄夷奴是女的。 接过筷子唏哩呼噜地吃了下去。 肉,真好吃。 吃完面,侍女又道:“公子说,要送姑娘一份生辰礼。想必是姑娘最需要的。” 说罢,两名玄夷女奴上前来,将崔礼礼拖到床边,将她按在床上。 “这是要做什么?” 侍女捧着香炉过来:“玄夷女奴擅长接发。公子好不容易弄来的。姑娘躺着莫动,奴替您点了安神香,只需睡一觉便好了。” 崔礼礼想起梅花宴上,玛德提起过一次,说玄夷奴有独门之技,可以将别人的头发与自己的头发编在一起,陆铮真替自己找来了?! 接发,是个极耗眼力和时间的活。 崔礼礼躺在床上,闭着眼,两名玄夷女奴跪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仔仔细细地编着。 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晨起时,她下意识地坐起来摸摸脑袋,满头的细辫子,又跑到窗前,拿起小镜子前一看,头发果然长了。若用发冠一挡,就和常人无异。 窗外,雪停了。 抬起头,看见雪地里似乎有个身影。 她不由地心头一跳,来不及披上斗篷,急切地拉开门。 门外,阳光曦曦。 垫了一整夜的雪,将世间万物铺做一片素白。 远远地,有个人背负着手站着。 他身上披着一件猩红的大氅,和煦的风将大氅扬起,显得整个人格外的笔挺英气。 哪怕看不见正面,她也能想象出他那张好看又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 崔礼礼冲着他跑了过去,却不知为何,跑了一半,又突然站住了。 陆铮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她,精致漂亮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动人心弦。 他的目光温和,唇角微微扬着。 那笑再不是漫不经心。 却如同眼前这融化世间万物的晨曦。 见她止步不前,又只穿了一件单衣,陆铮逆着光,大踏步地朝她走来。 一边走一边解下大氅,再勾着头披在她肩上。 崔礼礼觉得眼眶有些热,身子也暖暖的,想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铮看看她的辫子,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还行,不算太丑。” 今天撒点糖呀~ 礼礼生辰快乐~ 第165章 前世见过面 “真的?” 崔礼礼觉得陆铮这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仰起头狐疑地看他。 陆铮昨夜就在,知道她怕丑不愿见人,便一直躲着,等今晨她头发接好了,才出来见她一面。虽错过了生辰,但她应该是开心的。 见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些不自信,他起了促狭之心,抱着双臂,低着头端详了一会:“假的,越看越丑。” “你可真瞎。”崔礼礼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往雪地里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他,“我早些回庵去吧。白日里人多,蓝隐可能应付不来。还是要多谢你,让蓝巧儿来,不然我真没命了。” 陆铮歪着脑袋笑道:“我救了你多少次了,这次该以身相许了吧?” “切!这是你上上辈子欠我的。”她又不傻,随手抓了些雪,握在掌心中搓成了球,又用力抛得很远。 陆二公子听着原本心生喜悦,却又察觉到遣词有些特别:“怎么还算到上上辈子去了?我这人最不愿欠人情了,就算上上辈子欠你的,上辈子我指定还了。” “我上辈子又不认识你。你怎么还?”崔礼礼挑挑眉。 还说得有模有样的,实在让人有些忍俊不禁:“那我上辈子干什么去了?” 崔礼礼闻言停住了脚步。 方才跑出农舍奔向他,看他的背影总觉得熟悉。跑了一半,突然想起来,前世,她见过陆铮。 前世,她嫁入县主府是刚一开春。 龙抬头那日,她与沈延去寻一位隐居的名医。 那名医在北郊的槐山上住着。沈延拉着她,慢慢爬着山坡。走到半山腰时,看见山脚下浩浩荡荡的兵马。 士兵们裹着厚厚的棉衣。陆大将军和小将军都披着猩红的大氅。 她记得很清楚,那颜色与旌旗的颜色一样,鲜艳又威武。 那是陆家军北上征战邯枝。沈延说着,要继续往山里去,她却挣脱了他的手,站在山上静静望着。 看那密密麻麻的士兵,踏着步子往北地行去,那错落的脚步声,竟莫名有一种悲壮感,叫她突然流了泪。 沈延又来拉着她往前走。 她一低头,发现山下还站着一个少年将军。 他牵着一匹黑马,穿着一身银衣铠甲,手把着腰间的佩剑,身上披的也是这猩红的大氅。 眼看着队伍越行越远,少年将军并没有跟上去,只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待队伍都消失在地平线。那少年将军翻身上了马,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抬头,目光与崔礼礼的泪眼对上,又很快移开,一挥鞭子,与军队背道而驰。 他的眼神太复杂,那时的她读不懂。 这一世,崔礼礼似乎懂了。 宴请银台司那日,他喝了两坛子西风烈,借着酒意舞剑。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用剑。 当没有开刃的剑尖指着她时,她看清了他的眼神,和前世的一样。 一样悲怆。 然而前世这次出征,陆大将军没有回来,小将军身负重伤。 后来,沈延昔日的同僚来家中做客,提到陆小将军回京之后,向皇帝请旨为陆二公子赐婚。 沈延嗤之以鼻:大将军刚去世,做子女的怎么也要守孝三年。 同僚说:小将军伤了根本。大将军府不能就此没落,定然是指着热孝之期,早早让陆二公子娶个新妇绵延子嗣。 “嗯?”陆铮没得到她的回答,三两步上前站在她面前,勾着头看她,这次看清了她脖子上的勒痕,眼神暗了暗,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想要抚去那淤青。 崔礼礼直直望进他眼里:“上辈子,你忙着娶妻生子呢。” 陆铮的手一顿,改为拍她的脑袋:“一听就是杜撰。我这种人,夜夜宿在桃花渡,谁嫁?嫁进桃花渡里陪我胡天胡地?还是嫁进陆家守活寡?” “你不是这样的人,何必非要搞到如此地步?” “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他赖赖地笑着看她,“那你嫁吗?” 这句话问得又轻又快,似乎是在玩笑。 她一怔,轻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我这辈子不嫁人。” 这个答案,陆铮早就料到,并没有太多的纠缠,反而问她:“那你上辈子呢?嫁谁了?” “上辈子啊,我嫁给了沈延。”崔礼礼没准备遮掩,反正这样一句话,谁又会真的信呢。 陆铮果然没信,笑道:“他可是欺负你了,让你这辈子死也不嫁人?” “他没欺负我,只是死得太早了。让我守寡十八年。”红色的大氅太长,一直拖在地上。她将大氅缠在手臂上,轻快地跳过一个小坑,“所以这辈子,我谁都不嫁,要享尽人间繁华。” 走出十几步,发现陆铮没有跟上来,她又转过头去看他。 他穿着一身湖蓝的织锦长袍,神色难辨地站在皑皑白雪之中,倒衬得整个农舍都白得刺眼。 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反倒是偏着头望着一旁的篱笆出神。 想追问她说的是真是假,却又不敢。 怕是真的,那么她心里不会再有任何人,更怕是假的,那就说明她的心里没有他。 良久,才提起精神,追上她:“你准备如何对付扈如心?” “怎么对付?眼下她被禁足,我还要在寂照庵里待到头发长出来。”一说起这个,崔礼礼有些沮丧,低声骂了宗顺帝一句“狗男人!” “燕王这个异姓王不好惹。”陆铮缓缓说道。 扈少毅原只是一个禁卫,多次救下先帝,不知先帝是老糊涂了,或是弥留之际有了慈悲心,竟在遗诏中说要宗顺帝封扈少毅为异姓王。 扈少毅也只有一个独女,封燕王之后也再未生下子女。扈少毅对这个女儿极为宠溺,扈如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不少公主过得放肆得多。 “我就想不通,燕王权势滔天,为何不求圣人直接赐婚给扈如心?” “这也是我感到奇怪之处。”陆铮替她掀开马车帘子,“你可想过你家究竟有什么让县主非要不可的东西?” 崔礼礼迟疑地摇摇头:“我家除了钱,再没什么特别的。” “生庚之事,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借口。你可知你崔家家产有多少?”如果县主冲着钱去,想必崔家家产蔚为可观,甚至,富可敌国。 “我还真不清楚。都是我爹在打理,家中从不缺银子。”崔礼礼思索着。 陆二这么一说,倒提醒她了。 她记得崔万锦被查缗时,王管事拿过账本来。当时看着账上的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就烤鹿肉那日,爹回来说有了进项,今年能过一个好年了。 她摇摇头,甩了甩满头的细细碎碎的小辫子,挫败地坐在马车里郁郁不欢:“反正这段日子我哪里都去不了,要在尼姑庵里当一年尼姑。等能出去了,再想怎么对付扈家吧。” 陆铮突然探进来一只手,揉揉她脑袋,又抓着她的小辫子拽了两下。 崔礼礼护着头发,哎呦了一声,嗔怪道:“你干嘛?刚编好的辫子。” “圣人说的是头发长了,又不是说要等你的头发长长了。”陆铮得逞地笑着,像是抓了老鼠的猫,“扈如心剪了你头发,又没剪你的脑子。枉我这么远给你送玄夷奴来。” 第166章 礼礼的禁忌 看着陆铮的马车走远了,崔礼礼才披上蓝隐的斗篷回了寂照庵。 一进禅房,她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屋里一坐一站,两个人。 是韦不琛和郭久。 蓝隐跪在地上,见她回来,欲言又止。 韦不琛神情阴郁地看着她被斗篷笼罩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半张脸。薄薄的唇吐了几个字:“滚出去!” 崔礼礼知道不是说的她。 郭久看看地上的蓝隐,默默叹了一口气,带着蓝隐离开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韦不琛站起身,向她走过来。崔礼礼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却被他一把抓住,大手一挥,扯掉她的斗篷。 细细碎碎的小辫子,哗啦啦地被掀起又垂落下来。 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泛成一片青紫的勒痕,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很多错已经铸成了,便回不了头。 扈如心想要她死。 他早就知道,却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得知她险些被勒死,才彻底慌了神。 她在查底耶散。 他也知道。仍旧当着她的面射杀了宣平侯。底耶散与宣平侯根本毫无关系。可他欠扈家一个人情。他们要他还。他只能用尽绣使的手段,叫宣平侯认了罪。 那日宣平侯父子流放,他知道她会去报仇,为她自己,也为那些孩子。 可他不能让她知道扈家的事,只得灭口。又怕小兵的箭失了准头,伤到她。他亲自拉满弓,对准了宣平侯,让宣平侯的血溅上她的衣裙。 他这样的人,人如其名。 琛,如玉一般的珍宝。 不琛。 他的确不是什么珍宝。甚至脏得、龌龊得成了泥。 昨日是她生辰。 他破天荒地去了珍宝铺子,买下一对和田玉的耳坠子。珍宝店的掌柜跟他说:这玉成色好,没有杂质,成双成对,有个好意头。 玉,是琛。成双成对。 当真是好意头。 昨日就想送过来,却又怕被崔家人撞见,窥探了他的心思,刻意等到今日才借着圣人的名义进了寂照庵。 原以为会看见一个伤心垂泪的她,不料她根本不在。 她一夜未归,不用想,一定是跟陆铮。 韦不琛察觉到自己心中翻涌的妒意,决定不再克制,由着那嫉妒的藤蔓密密实实地缠在胸口。 “我来看看你。”他很久没有说过真话,这一句话说得很费力。 “谢韦指挥使挂怀。”崔礼礼神色平淡,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掌控中退了出来。 他又抓住了她:“你的庚字.” 这句真话说不出口。 那时他不过是个旗营官,指挥使要他做的事,他又怎能不做? 他当时又怎会想到会有今日的苦果。 想要她却又得不到。 求不得。 “不重要了。”崔礼礼释然地笑笑。 陆铮说得极对,县主府绝非是为了一个庚字才定下沈延娶她。这背后的隐秘,尚不得而知。她对韦不琛已经没有了那种深切的恨意。 旋即,又说道:“我已不在意此事。也请韦指挥使莫要再为此事神伤。” 她说得太随意,仿佛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忿忿不甘地扣住她的脖子,将她带向自己。那樱红的唇就在眼前,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占有。 崔礼礼毫无退缩之意,只平静地开口道:“韦指挥使,这是尼姑庵。你背后还有一个佛字。” 他眼神晦暗,带着强烈的叛逆:“我一个绣使,除了圣人,百无禁忌。” 说完他又覆了下来,崔礼礼一偏头:“我有禁忌。” “你禁忌?”韦不琛冷笑着,“你有禁忌怎会出去鬼混一夜?” “我的禁忌是不碰未经人事的男人。” 崔礼礼刻意笑得很放肆,手还顺势摸上他的腰,一点点地检验着他的身体是否能让她满意: “你的身子摸着倒也不错,只不过,瞧你这模样,应该是没碰过女人吧?你这样的男人太无趣,取悦不了我。要不,你先去九春楼练练?” 那手像是一条有毒的蛇,所过之处,尽皆着了火。 韦不琛身体一僵,猛地推开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锦盒,重重地放在桌上,夺门而出。 —— 宗顺帝最近有些恼火。 樊城那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急,兵部一再催着出兵,他以严冬为由按着不让出。这个冬天,总得熬过去。 他一边封锁了樊城进京的道路,一边腾出精力来筹措军饷。军饷还差了一些,户部这几日的上书,都是查缗,再查缗,这样查下去,只怕民意要反。 可陵寝正修到关键之时,也是用银子的时候,内承运库是早就没有银子了。这就少不得要动那些私人“银袋子”。现在又不是动私人银袋子的时候,户部那些人鼻子比狗都灵,若有银钱进了内承运库,肯定会追问。 这两日,谌离使臣刚刚进京,按照过去的惯例,接见、宴请、赠礼、送行,这一套仪制下来,要十几日。昌宁宫那头的事进行了一半,又不得不停下来。若使臣逢国丧,来来去去的事更多,只能忍下来。 毕竟再过半个月就该过年了。还是让百姓过好这个年吧。待开了春,百废待兴。得先废才能兴。 “圣人,”常侍走进来,见他正捏着额头两侧,犹豫了片刻又道,“圣人,刑部袁大人和兵部谢大人来了。” 宗顺帝放下手:“宣。” 袁欣杰和谢敬才是先帝留下给宗顺帝的内臣。宗顺帝继位后,将二人各自放在了刑部任刑部郎中和兵部的驾部郎中。 每次查抄重要官员之后,宗顺帝都会宣这二人单独说说话。 待二人进了殿,常侍退了出去,将门紧紧关上。 袁、谢二人早已习惯这样的密会。 他俩各拿着几个账簿和一把算盘。坐在宗顺帝面前,开始一笔一笔地对账。 前些日子查抄了宣平侯府。这是圣人继位以来查抄的第一个勋贵。毕竟都三代以上了,查抄一下,也好腾腾位置。 “现银加上银票,以及地契、房契加在一起,不过十二万两。”袁欣杰不敢大声说话,宣平侯府的家产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多。“其中两万两,臣已交了户部,剩下的十万两” 谢敬才接过话头:“剩下的十万两,前些日子,臣已用自己的名义,转进了崔家的铺子。” 宗顺帝十分不悦。 芮国一年军费少说也要百万之数,如今只有十二万两,哪里够用? 这么点家底,越想越匪夷所思,难道都是用来吸食底耶散了吗? “袁卿,你有何建言?” “启禀圣人,”袁欣杰道,“臣以为,如今底耶散之事既然已经被闹出来,断在宣平侯处的意义并不大。” 宗顺帝眯着眼:“继续说。” “这事终将会跳出来。不如直接抄了扈——” “不可!”谢敬才道,“燕王势大,要徐徐图之。如今军饷迫在眉睫,最快的法子,还是将崔家抄了。” 毕竟当年,圣人选崔家时,就看重了他的商户身份。 最容易拿捏。 第167章 崔家不能动 宗顺帝冷冽的目光扫向谢敬才:“不动崔家。” 袁欣杰心领神会:“那微臣这就去查底耶散。” 宗顺帝颔首:“朕已让银台司去查了。此事不要惊动绣使。袁卿,你去寻汪忠成。” 袁欣杰领命而去。 谢敬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跪下来:“圣人,扈家是先帝——” “先帝已经不在了!!” 圣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踢踢那些账簿和算盘:“你不要总想着在崔家身上捞钱。” 谢敬才后背一凉,额头点着地:“臣万死不敢做这样的事!” “不敢?”宗顺帝冷哼了一声,站在谢敬才的脑袋前面,扔了一个卷宗,“崔家被查缗时,你在做些什么?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谢敬才连连磕头:“臣对圣人绝无二心!求圣人明察!” “堂堂一个京城首富,被户部一个小小的查缗官弄到县牢里,没有人捞。你以为就没有人怀疑了?!” “臣知罪,臣知罪!臣只是担心被人翻出来他与臣的关联,影响了圣人。” 门一开,冷风灌了进来。 常侍弓着身子上前扶着宗顺帝跨过门槛,圣人的声音充满无边的威严:“谢敬才——不要弄到最后,让朕抄了你家!” 谢敬才打开卷宗一看,冷汗湿透了衣裳。 这是银台司的记录,写了十来条他的罪状,第一条便是私贩马匹。 宗顺帝缓缓走着。 扈家,异姓王。老头子留下这个祸患多少年了。当初他刚刚继位,要借扈家的势,如今扈家愈发得意起来,甚至对旨意也要过问一二。 宣平候的案子一报上来,扈少毅就来了,捏着底耶散说事。宗顺帝没有拆穿, 要杀就杀了吧,包宗山死了,户部查缗的位置腾出来,安插新人是个好事。 常侍低声道:“圣人,云美人那边一直候着您,您可要去?” “昌宁宫最近没找她?” 常侍低头道:“找了。奴说冲撞了圣人,赐死了。” 宗顺帝笑着叱了一句:“鬼精鬼精的。” 云美人一直躲在伏栖殿,日子一久,就有些心慌。这头名分没宣布,太后那头又销了名号,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出路。 “美人”两个字,只是在伏栖殿里叫叫,如今她即便出了伏栖殿,去叫嚣又如何,任谁都只能当她是一只幽魂。再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身边伺候的小宫娥出了主意:“美人,母凭子贵,您想法子留下圣人的雨露,总有出头之日。” 话是这个话,可难办得很。每次伺候完圣人,常侍都要盯着她喝避子汤。那个做不得假。 小宫娥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旁门左道,附在云美人耳边说了几句。 云美人看她:“这样可行?” 小宫娥羞红了脸:“奴婢也只是听说,这个姿势极易受孕,避子汤也未必起效,美人何不试试。总归没有坏处。” 云美人皱了眉。 “算了。”她摇摇头。 宫里那么多嫔妃美人,能诞下皇嗣的又有几人?想要受孕博取出路,只怕自己的小命就先没了。 她也是宫娥出身,整日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活着,若有第二个愿望,那就是好好活着。 那日圣人召周挺单独说话,她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周挺回去没多久,太后就不咳嗽了,却又起不了床。 这么一想,她搓搓手臂,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又无处可诉。 宗顺帝进来见她在发呆,示意小宫娥退下去。 云美人和后宫的女人不同。她出身卑微,想要谋出路,就得让他高兴。 在床笫之上,她极尽讨好,任由他摆布折腾,也只若一滩春水。 宗顺帝慢慢靠近她。从身后看,她的腰身十足诱人。坐在鼓凳上,细细的腰,圆润的臀。加上这一个来月的调教,举手投足中少了青涩,多了娇媚。 脖子上还有昨夜的淤青。大手一碰,却吓得云美人尖声惊叫起来。回过头一看,是圣人,连忙又跪在地上。 “想什么这么出神?”宗顺帝没有让她起身,而是坐在她面前的鼓凳上。 云美人面色有些发白,但刚才心中的揣测岂能胡说?只跪在地上,柔声道:“臣妾想着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圣人可是要举办家宴?” 宗顺帝抬起她下巴,手指描画着她玲珑的身姿:“想参加?” 云美人装作受用地颤栗起来:“臣妾想为圣人做些家乡小菜,只是伏栖殿.没有小厨房。”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宗顺帝与云美人偷着取乐着一阵子,原是食髓知味的,现在看着她一脸盘算,顿时失了兴致,站起来:“知道了。” 说罢,离开伏栖殿,去了魏妃的宫中。 第二日,常侍带着几个宫娥和小宫人前来宣旨,封小云为云美人,赐居云锦宫。 后宫如水入油锅,炸开了。 宫娥出身,又被金屋藏娇了许久,专宠了两个月,除了皇后和颜贵妃,其他嫔妃没有一个能容得下的。 百十来个女人,分一个男人,谁都是卯足了劲儿在争宠的。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圣人始终不闻不问,众人见她失了宠,又幸灾乐祸起来。 小年夜,合宫团聚,太后没有出席。前来传达太后口谕的翠荷,一直听说小云被封了美人,始终不肯相信,此时一见,才明白这小浪蹄子果真早早地谋了出路。 待合宫宴罢,她守在了云锦宫的门口,拦住了云美人的归途。 “云美人。”翠荷阴恻恻地看着她,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太后召你过去说话。” 云美人心中一凛,不由地叫苦。自从宣布身份之后,她就再也未曾见过圣人了,如今被太后抓住,只怕凶多吉少。 “请吧。”翠荷一抬手。 云美人一进昌宁宫,先给周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去找圣人来救她。周挺点点头,出了殿门。 云美人瑟瑟地跪在地上。悄悄抬起头,看太后正躺在榻上,一个多月未见,竟已形同枯槁。 “太后,小云这贱蹄子来了。”翠荷拨开珠帘,扶起许太后,“如今升了位份,当上美人了。” 许太后侧过身,面如骷髅的脸上,唯有一对眼珠子炯炯发光。 “杀!”她的嘴皮子动了动。 云美人跪着哭喊道:“奴婢也有苦衷,是那日圣人在园子里撞见奴婢了,直接带走了奴婢,关在伏栖殿中,奴婢当真是出不来啊.” 许太后的声音是从腹中传出来的:“杀——” “太后!太后!太后开恩!奴婢有话要说!” “死到临头,废话倒多了!”翠荷上前就抽了她几个耳光,将她脑袋抽得嗡嗡的。 “奴婢要说的事关重大,只求换一条生路!”云美人伏在地上。 “说罢!”许太后目光如刀,像要剜下她每一块肉。 云美人抬起脸,喊道:“周挺!周挺是圣人的人!前些日子,奴婢在伏栖殿里见过他,圣人召见过他!他们单独说了好一阵子话!” “你有何证据?”翠荷怒叱道。 “刚才奴婢进来时,已给周挺使了眼色,想必这会子周挺已去请圣人过来了!” 第168章 再访桃花渡 翠荷看着云美人许久,才抬起眼皮问道:“是吗?” “千真万确!”云美人信誓旦旦地说着。 “我没问你。”翠荷看向她的身后,“周挺,听说你是圣人的人。” 云美人猛地一回头,见周挺双手交握站在殿外候着:“你,你没去!” “不知云美人要奴去哪里?”周挺弓着身子问道。 “你不怕我将你们的事抖出来!” “云美人说的是何事?”周挺不解地问。 “那日我来找你,让你跟着我,去伺候我。当天晚上你就来伏栖殿了!” 云美人颤抖的手指指向周挺, “你跟圣人在屋里密谋了许久!你一回去,没多久太后的就不咳嗽了!可太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难道不是你下的毒?!” 周挺没有辩驳,反而看向翠荷:“翠荷姐姐,云美人说了此话,便可证奴清白了。” 原来那日他去伏栖殿之前,特地找翠荷告了假。见了圣人之后,回来又将圣人所给的黄色药包交给了翠荷。 说圣人见了他,关心起太后咳嗽之事,寻来了一个方子,又担心前些日子和太后闹得不愉快,让他悄悄带回来,试着给太后治一治。 翠荷着人查验了药,当真只是止咳的良药,仍旧没有敢给太后用。 太后看向云美人:“杀了这个贱婢!” 昌宁宫一夜不宁。 天未亮,周挺和另一个小宫人,抬着云美人的尸首,到了枯井边。 被烂布裹着的云美人,浑身都是伤。 周挺还是有些难过。 他不想这样的。 可那天夜里,圣人料到她终有一日会为了保命而胡乱攀咬,让他早做准备。那黄药包就是让他交给翠荷假作投诚的,自然没有毒。 他将尸首投进井里,听见咚地一声。又跪下来磕了头,趁着夜深,在井边的裂缝中,抠了抠,找到一个黑纸包,悄悄揣进怀里。 —— 小年夜,崔礼礼顶着一头辫子,名正言顺地回了家。 历经几次生死大劫,崔家这小年过得不甚欢畅。崔家主仆坐了好几桌子,吃了一会子酒菜,便早早散了。 傅氏想着前几次,崔礼礼都雷霆手段报了仇,担忧起她急着要寻扈家的麻烦,劝道:“不是不报,只是要好好谋划一番,切莫冲动行事。” 崔礼礼笑着应了:“是,九春楼的东家。” 春华进来,见傅氏在说话,她只站在傅氏身后,取出一根小纸棍摇了摇,崔礼礼心领神会,又促狭地道:“娘,我现在要去一趟你的九春楼。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你的那些伙计?” 傅氏别过头,脸烧得慌。崔万锦吃得有些撑,站在园子里拍着肚腩,听见了这一句,连忙探着头:“明日!明日就去把这房契迁回去!你娘当不了这东家。” “不急,不急,”崔礼礼别有用心地晃了晃脑袋,“怎么也要让那五十个小倌叫娘一声东家,过过瘾。” 崔万锦老脸一马:“为父教过你,经营店铺,不可频繁更换掌柜和东家,否则容易出纰漏!” “是,是,是!”崔礼礼说笑了一阵,这才带着拾叶和春华离了家。 刚一出门,临竹早在门外候了多时了。见到崔礼礼出来,迎上来低声道:“那纸条是奴传的,公子在桃花渡呢。还请姑娘去看看。” “今日是小年,你家公子应该回陆家的,为何没回去?”再说了,蓝巧儿还在尼姑庵呢,他为何还在桃花渡? 临竹叹了一声:“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拾叶有些犹豫。 崔礼礼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冲他招招手:“拾叶快上车,上次我就说要带你去开开荤,以后娶媳妇才不难。” 拾叶脸一僵,垂下头道:“奴不去了。” 哪料到春华从身后,拽着他胳膊:“姑娘让你去,就去。” “奴方才喝了酒——” 春华将他拖上马车,按住他的肩:“都说酒后兽性大发,你正好练练手!” 临竹皱着眉,看看这口无遮拦的丫头。那日扛她没少费力气,想不到说话做事,和她人一样“稳重实在”。 小年夜的桃花渡,没什么花客。 合家团聚之时,就是桃花渡的淡季。 花娘们懒懒地坐在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扯着闲天。 好不容易听见门外有了动静,噌噌地站起来。将瓜子皮一拍,迎了出去。 一看,是熟悉的临竹,花娘们撇撇嘴,准备坐下来。 见临竹身后跟着人,竟然是个美得让人嫉妒的小娘子。这一头细细的小辫子,倒有些异域风情。花娘有些蔫儿了。 再看小娘子身后,跟着一个壮壮实实的丫头。 花娘们更蔫儿了。 哪知这壮实的丫头一转弯,身后竟冒出一个漂亮的小郎君。 花娘们立刻来了精神,涌了上来,粉面红唇雪胸的人儿,贴在拾叶的前后左右,一口一个“小郎君”地叫着。 崔礼礼见拾叶有些僵,掉回头来拍拍他的肩,慷慨地道:“你今晚吃好喝好玩好,什么花销都记在陆二公子账上!” 春华又凑过来补了一刀:“实在不行,你就多喝点酒。” 穿过游廊,到了后院的香房。临竹拉着春华去吃面了。 崔礼礼推开门,跨过门槛,屋里一片漆黑。 第二次进蓝巧儿的香房,没有第一次进来时的浮香,却多了满屋的酒气。 “陆大人?”她借着外面的灯火,往里面探。发现陆铮正背对着她,坐在窗沿上,手里握着一只酒壶。 窗外是结了冰的漠湖,一片黑漆漆,没有任何风景。衬得陆铮宽阔的背影格外落寞。 “陆大人。”崔礼礼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理人呢?” “陆大人”三个字让陆二公子不怎么舒畅,上次郊外遇匪,她情急之下叫了他的名字。那个听着就舒畅得多。 他转过头来,黑得发亮的眼眸里,荡漾着酒意:“爷不喜欢你叫什么‘陆大人’,来,叫几声爷的名字听听。” 真是喝多了。 她默默撇了撇嘴,问道:“要叫几声?”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陆铮身子有些不稳,“三声,叫三声爷的名字!” “那你听好了啊。” 陆铮靠着窗框“嗯”了一声。 崔礼礼伸出小手,掰着手指头数了三个数: “爷的名字,爷的名字,爷的名字。” 钻了这文字的空子。她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陆铮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又灌了一口酒,大手一挥,将她捞上了窗边,挨着自己坐下来。 崔礼礼这才发现窗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漠湖,即便结了冰,那也是漠湖啊。双手死死抓住窗框,屁股悄悄往屋里挪。 陆铮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来:“来陪我喝酒。” “喝酒吗?”崔礼礼腾出一只小手来,摊在他面前,勾勾手指,“那是另外的价钱。” 第169章 银台司的人 陆铮一把将酒壶收了回来,抠门地皱皱眉毛:“怎么还要收钱?!” “你到桃花渡喝酒,不花银子的吗?不能因为蓝巧儿不在,你就不掏钱了吧。”崔礼礼说得振振有词。 京城第一纨绔嘿嘿一笑:“我在桃花渡喝酒,从来不花钱。” 崔礼礼反复咀嚼了这句话的意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桃花渡是他的! 桃花渡的规模和流水少说也有十个九春楼那么多,难怪他买九春楼就跟买菜似的。估计此事知者甚少,所以才会有了眠花宿柳的名声。 崔礼礼哈地一拍手:“那你今晚让人好好招待拾叶!这孩子什么都不懂,怎么可以?” 陆铮闻言,心情大好,喊来了临竹:“去,吩咐下去,今晚谁拿下拾叶,爷赏金十两。” 公子真喝多了。临竹低着头,应了一声。手里握着一个刚传来的信没有拿出来。 这犹犹豫豫的样子,陆二哪里看不出来,靠在窗框上,修长的手指勾了勾:“拿来。” 临竹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根卷成细棍的纸条:“松间传回来的。” 原来不止给自己这样,他们之间传消息也是这样的小纸棍,崔礼礼从怀里取出晚上临竹让春华带来的小纸棍,不禁好奇:“你们这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好好的纸条,非要搓成这么细的小纸棍?” 陆铮一直含着笑看她,眼睛闪亮亮的,也不说话。 崔礼礼被盯得不自在,看看临竹。临竹看公子那含情脉脉的样子,就知道今晚壮着胆子去找崔姑娘是对的。他挠挠脑袋,借口要陪春华吃面:“想不到她胃口那么好!”说完就溜了。 陆铮低声笑了笑:“手给我。” 见她纹丝不动,他的身子俯了过来,崔礼礼下意识地一缩,后背抵着硬硬的窗框。 “又不是没摸过。”陆二公子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一带,伸向暗黑的夜空。 他笑得很正经,她却总觉得不正经。 她的肩膀贴着坚实的胸膛,手腕上的掌心滚烫,也不知道那突突跳着的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扣着她的脉搏,在她耳边低沉地道:“别怕。” 那充满酒气的灼热呼吸就这么钻进她的耳朵,直往心里窜。 她下意识地耸了一下肩,想要压住这陌生又熟悉的心痒。 耳边响起一道口哨,划破寂静的夜。没多久,湖边枯萎的芦苇地里,一群鸟儿振翅飞了起来,陆铮继续吹着口哨。 崔礼礼听出了这两声口哨有些微不同:“为什么——” “嘘——” 很快,有一只不大的尖嘴白腹鸟儿飞了过来,扑扇着翅膀,尖尖的爪子扣在她皮肤上。犀利的趾尖掐在肉里,有些疼。 “这是我驯化的水枭。”见她腕上被水枭抓红了,他一手捉住水枭,另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腹盖上去,似撩拨似温柔地摩挲着、按揉着, “疼?” “不、不疼”崔礼礼想要忽略手腕上那麻麻酥酥的触感,说话却结巴起来,看得见摸得到,却不让她吃,对她来说,可不就是个折磨吗?只得强扭心思,看着那只鸟儿问道:“水枭不是住在海上吗?” “有水的地方,就能生存。” 陆铮发现她手腕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十分满意,又故意不继续下去,收回手将水枭翻了过来,露出白白的肚皮。只见脚上绑着一个小信筒,看那大小,刚好可以将小细棍放进去。 “它们可以传信!”崔礼礼惊叹起来。 原来如此。 难怪他要住在桃花渡、难怪桃花渡建在漠湖边。 原来是为了驯化水枭,方便以后出海。 这是他的愿望吧。 崔礼礼偏着头看他。 他实在是好看得过分了些。谁又想得到,他这样的人,甘愿顶着纨绔之名,住在这里,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出海。哪怕开海禁的日子遥遥无期,他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候着。 是执念吧。 她又想起前世见他的那一面。那个与军队背道而驰的少年将军。 “你想出海可是因为你父兄?”她问。 陆铮目光一顿,放开水枭,望着那鸟扑扑地飞远,隐匿在黑夜之中,没有说话,又拿着酒壶灌了两口酒。 “你今日为何喝酒?”她又问。也许还是与他父兄有关。 某人凑过来,目光灼灼:“你很关心我啊。” “不愿说就算了。”崔礼礼懒得跟他打嘴仗,从他手中拿过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真烈。 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这个小年夜,没有月,也没有星辰。 又黑又冷。 今日陆家家宴,让他回去,他没有回去。 回去做什么?让圣人安插在家中的眼线看陆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 中秋节那个叫小红的丫头,被螃蟹夹了,又叫又跳,哪里像是做惯家中事务的?他上前撩拨几下,关氏就将她发卖了。 但不代表家中没有其他眼线。 陆家早就习惯了。 陆铮没有回答崔礼礼的话。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 他将松间送来的信展开,反反复复读了两遍,递到她眼前:“你看看。” 原来松间一直跟着运送底耶散的人。 前来接应的为首之人名叫黄有德,松间查了这黄有德,似乎是他背后之人新提拔起来的,所以格外仔细。 黄有德曾与一个人见过面。那人的手苍白,还有一颗黑痣,应该是崔礼礼提到过的那个人。二人分发底耶散之后,黄有德留在了京城,那个人赶着一批马去了樊城。现在还有第二批,今晚就要出城。 “樊城如今乱得厉害,还要往那头送马?”崔礼礼不免有些惊奇,“不怕被邯枝人抢了吗?” 陆铮靠在窗框,手支着头认真地看她。 “我问得不对?” “是我没想到你一语中的,”他笑道,还是看她,“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马匹是始帝留下的遗漏?” “记得。” 始帝初建芮国,马匹短缺,当时为促买马,刻意留下了这个遗漏之策。所有进出城路引和公文只写人和货,但不写马匹。有利可图,商人自然趋之若鹜,明里暗里从关外买马来卖。 崔礼礼一愣:“你是说他们把底耶散藏在马匹里?今晚他们要出城,我们要不要去查?” 这怎么查得出来? 陆铮不置可否,又问:“我们查黄酒,你猜查哪里了?” 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怎么会知道? “兵部。” “兵部?”崔礼礼觉得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每年兵部都要买一些酒,说是犒劳三军将士。”陆铮叹息道,“这个组织,比我们想的还要大,盘根错节,扎在朝廷之中。” “那——”崔礼礼担忧地看着他,“你出海之事,就更难了。” “没事,圣人已经密令银台司查底耶散了。” “密令!是密令,你怎么能跟我说?不怕掉脑袋吗?”崔礼礼低呼起来,惊讶于他将圣人的密令都跟她说了。 陆铮甩着衣袖,无所谓地笑笑,翻身下了窗,别有意味地朝她伸出手:“你是我银台司的人。” 第二章要2点左右。因为最近失眠,昨晚吃了安眠药,睡过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170章 莫非要那样 崔礼礼从窗台上缓缓滑下来。这才留意到地上滚着好多个酒坛。 “你酒量可真好。” 陆铮看她,“临竹今晚不该叫你来,我还有事要出去。” “他说你喝多了,让我来瞧瞧。”崔礼礼将酒坛子一个个地扶起来,“你要去查那些马?” “对。” 她立马跳到他眼前:“我要去。” 刚才陆铮提到了兵部,她就想起父亲从樊城牢狱出来后,提到过兵部的谢大人。她还查过那谢大人,是兵部驾部司的郎中。如今扯到兵部,又是马匹,她总觉得这事与崔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行。” “你刚说了,我是你们银台司的人。” 他说的是“我银台司的人”,不是“我们银台司的人”。两个意思根本不一样。 见他不回答,崔礼礼又凑着脑袋过去闻闻陆铮身上的酒味,“还说我呢,你这酒气,谁三里外都闻得到。” “我去换身衣裳,你不要跟过来。”陆铮点点她,一边解开身上的长袍带子,一边往屏风后走,“别偷看。” 听着屏风后悉悉梭梭的声音,崔礼礼不屑地嘁了一声:“九春楼里好看的多了去了,你的‘陆夫人’抱着我哭,说我是她的活菩萨。说:‘早知有如此活色生香的日子,想什么陆铮啊’!” 陆铮闻言笑笑,看着屏风上的剪影,小脑袋正在往屏风的夹缝缓缓挪动。 他忍住笑,假装板着声音:“不许偷看!” 那脑袋立刻摆正了位置,不服输地道:“太虚武馆的学徒百十来个,我可都看过。” 陆铮穿衣的动作一滞,笑意渐渐淡去。九春楼的小倌她当自己人,不会碰。但是太虚武馆的学徒就未必了。 他将夜行衣的腰带紧紧一系,走出了屏风,对她道:“你穿的是浅色衣裳,夜里容易暴露,还是回家去吧。” 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候在远处的临竹和春华连忙跟了上来。见公子脸色不好,临竹暗暗看向崔礼礼,试探着问:“崔姑娘这是要跟着公子出去?” “是!” “不是!”脸黑的陆二公子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崔礼礼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了,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九春楼没惹着他,太虚武馆惹着他了? “你家公子说,我穿的衣裳颜色太浅,不适合夜行。” 临竹连忙道:“这有何难?巧儿姑娘有夜行衣啊,奴这就给您拿了换上,可好?” “好!” “不好!”走廊那头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临竹拉住春华,将她带着崔礼礼塞进一个屋子,掏出一件黑衣给她:“快伺候你家姑娘穿上,我家公子想是酒劲上头了,我去看看。” 临竹忙不迭地往走廊那头走。 没走几步,果不其然,陆二公子早已放缓了脚步,看着步子大,却走得慢了许多。临竹心头一乐,这不就是在等着人家追来吗? 他上前道:“公子。” 陆二公子瞥他一眼,似乎是怪罪他追得太快了些。 “公子,”临竹陪着他顺着游廊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前厅花娘们正抓着拾叶灌酒,拾叶气急败坏拔了剑,谁知花娘们根本不惧,一条条玉臂缠上他的胸口。 陆二公子想着拾叶也是从太虚武馆出来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告诉她们,今日务必拿下拾叶,爷赏金五十两!” “许是桃花渡没有拾叶中意的姑娘。” 陆铮闻言更气了。 他中意的姑娘?那个人只知道肖想男人的身子!正在桃花渡里回味太虚武馆呢! 临竹摇摇头:“公子——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说!” “这话还是您以前跟奴说的,”临竹叹着,“您说,天底下的姑娘,没有您拿不下的,世间人心,不过是‘投其所好’四个字。” 投其所好。 他当然知道! 可她好的是男色!是众多男色,他怎么投?把太虚武馆的学徒们都剥光了送她床上? “您又跟奴说,这人之所好,必有其根。公子需用巧啊。”临竹弓着身子说着。 她的根,他也知道。 她生辰那日给出的那一套说辞,说什么前世守寡十八年,所以这辈子要享尽人间繁华。 陆铮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忽然,灵光一闪,抓住了什么。 莫非要那样,才是真正的投其所好? 看着游廊上追来的人,他翻身上马,牵着缰绳没有纵马狂奔。 崔礼礼穿着一身黑衣,追了出来,叉着腰喘着气,一把抓住缰绳:“我要去!我比你懂马。” 她将满头小辫子盘在一起,绑了一条黑发带,因追得太急,脸蛋红红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紧紧抓住他的缰绳,生怕他甩开她溜了。 陆铮知道她担心的是案子与崔家有关,心头一软,弯下腰,将她捞上马:“抓住了。” 一甩鞭子,黑马撒开马蹄就跑。 两人在夜里奔走了一阵,陆铮找了一个隐蔽之处下了马。 四周都是民居,崔礼礼低声问:“现在去哪里?” “他们要带马走,马那么多,这里有个京城最大的马厩,最近进进出出好多马,银台司一直查着。”陆铮指了指屋顶,“我带你上去,你仔细些,别发出声响。” 崔礼礼点点头。 岂料刚上了屋顶,就发现远处的屋脊上,也猫着一个人! 陆铮飞身过去,一掌按住那人肩膀,一手扣在他的咽喉。 那人一扭头,两人都是一愣。 是巩一廉,巩执笔。 巩一廉暧昧地看看远处的崔礼礼,什么话都没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他指指楼下院子里的马厩,做了几个手势。陆铮也做了几个手势,又飞身跃回崔礼礼身边。 有人来了,陆铮抬手压下她的身子,二人贴伏在屋脊上。 只见好几个人都蒙着面进了院子,指挥了几个喽啰抬进来一口箱子。 箱子一开,里面摆满了青瓷瓶。 “去把马牵来。” 几个喽啰牵来一匹棕马,有几个人上前将马捆住,放倒在地,掰开马嘴,马儿呜咽着想要发出声音,却被人堵住。 有人将一瓶底耶散塞进马嘴里,又用小棍往咽喉里戳了戳,如此塞了二十来瓶进入马腹,又灌了一些水。 很快一箱子的底耶散全部装进二十来匹马腹中。 让马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又在马屁股下套了一个兜马粪的布兜子,才解开捆住马腿的绳子,让它们站起来。 那瓶子小,又圆润,马儿很快就适应了,站起来抖了抖。 “快走吧,赶在第一批出城。”为首的人说着,“晚了人多眼杂。” “头儿,还有一箱。” 为首之人当机立断:“分开运,太多了扎眼。” 几个喽啰赶着马匹出了院子,为首那人又追了出去,叮嘱道:“这几日多吃干料,到了那头再喂些湿料。” “是!” 巩一廉在那头做了一个他跟过去的手势,示意陆铮继续留下来盯着,便翻身下了屋顶。 陆铮转过头看崔礼礼,只见她眉头紧锁,便附在她耳边悄声问:“怎么了?” 崔礼礼盯着为首之人,越看越觉得眼熟。 那个人,她应该认识。 为爱发电的我,补上了这一章。 第171章 他还会娶谁 为首之人的站姿和声音,都很熟悉。 应该是跟了父亲三十多年的王管事。 崔礼礼心中愈发慌乱。 难道爹真的跟底耶散有关?定县马场的马究竟是谁买的?为何爹被打入牢狱时,那些人没有出面营救,不怕爹暴露了吗?又或者早已准备好牺牲小卒的准备? 她的睫毛微微颤着。 陆铮是银台司的人,巩执笔也是。他们的卷宗必然是要直达圣听的,绝不能让他们发现为首之人的身份。就算爹与底耶散毫无关联,即便陆铮信,即便巩执笔信,圣人难道会信吗? 圣人既然密令银台司查,难保不会密令让绣使查。那日韦不琛在寂照庵里对自己的行为,似乎是有了情愫,但他那样的人,必然不会为了一点男女私情而损失自己的清誉。 她咬咬唇,直直盯着院子里的动静。现在只能期望王管事不要摘下蒙面的黑布,尚有周旋的余地。 陆铮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 她浑身绷得紧紧的,嘴唇抿得发白,手指下意识地抠着瓦片,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院子里有她认识的人? 戴着蒙面的黑巾,她都能认出来,除了身形就是声音了。想来这人平日里就在她身边,她很熟悉。 家里人?不对,懂马,是崔万锦那边的人。 陆铮迅速在脑子里捋了一捋,崔家所有重要的人,在京郊马场出现过,又总在崔家出现的人,只有那一个。 姓王,崔家的老管事。 上次崔万锦摔下马,正好这个王管事也在。他救下崔万锦,是王管事控住了马。 陆铮再看了一眼那个为首之人,虽然不确切,但若将记忆中的人影一重叠,加上崔礼礼的神情,就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银台司有崔家的卷宗,明日要回去看看这王管事是何来历。 但是,崔万锦若卷入此事,当真不好办了 院子里的人将第二箱底耶散也塞进马腹中,王管事指挥着几个人牵着马匹离开。 崔礼礼见陆铮没有跟着马队走的意思,反而盯着王管事看。心中就更慌了。 她指了指马队,用眼神示意他快跟上。 哪料到陆铮摇摇头。 他不会发现了吧?毕竟是银台司执笔,观察入微,目光如炬。 崔礼礼拽拽他的衣角,想要下去。 陆铮又摇摇头。指了指院子里的王管事,意思是要再盯一下。 院子里的王管事安排好所有喽啰的任务,让喽啰们各自散去。他转身锁好马厩的门,轻轻地哼着小曲,跨出院子,又锁了院子门。左右张望了一番,朝东而去。 下了屋顶,崔礼礼才敢开口说话:“你怎么不去追马队?” 陆铮整了整衣襟反问道:“你回家,还是跟我去追刚才那个人?” 崔礼礼心里苦。 她想回家,还想拖着他跟着自己回家。 最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他栓在自己的腰带上。 这样才能保证他不去追查王管事。 见她一脸算计的模样,陆铮不禁要笑出来:“我先送你回家吧。太晚了。” 崔礼礼一把抓住他:“我不回去。” 陆铮朝东望了望:“也行,你跟我同去看看吧。” 他吹了一个口哨,小黑马颠着小碎步来了。两人上了马,陆铮轻轻一夹马腹,马儿不疾不徐地在暗夜的街道里小跑起来。 崔礼礼越来越心慌,转过头揪住他的衣襟:“我有一件天大的事要跟你说。” “哦?”低沉的声音在胸膛里震动着,“圣人的事就是天大的事,银台司办案,自然是要以圣人为先。” 崔礼礼心一横:“大将军明年北征有性命之虞!” 陆铮原本就没准备追,已经知道了身份,哪里还需要跟着过去。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想看看她用什么来阻挠自己去追查,最好是色诱一下,或者逗个乐子说以身相许,今晚也不算白熬。 可她说到家里的老头子有危险。这借口实在是让他有些不悦。为了护着她家的老头子,就这么编排?仗还没打呢,怎么就知道有危险? “是吗?”陆铮声音渐渐冷下来,“反正我跟他水火不容,死了就死了吧。” 崔礼礼见他不信,侧着身子手攥紧了他的衣襟,急急切切地道:“陆铮,我没有骗你。我不会骗你。” 陆铮勒住缰绳,认认真真地审视着她,她上次求救时才叫了他的名字。 “我不信。”他说,“你是如何知道的?有人里通外国?” 崔礼礼回过头,看着前方,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年春日,大将军和小将军的出征,大将军回不来了,小将军身负重伤,你娘——” “我娘怎么了?” “她会随大将军而去。” 真会编。 这半年时光的情分和默契,救了她几次命,她都信不过,反倒编起故事来。 陆铮看着眼前的人,她没有回头,是不是因为说谎不敢看他的眼睛?忍不住嘲讽:“是你的前世吧?嫁给沈延那一世。嫁入县主府,还关心着我们大将军府。不是说不认识我吗?” 崔礼礼垂下头,手指绞着黑马的鬃毛又松开:“我见过你一次的。” 陆铮更不信了:“又见过一次了?” “在槐山脚下,他们出征北上。”她咬咬唇,重活一世的秘密,原以为至死也不会说出来,可这样的时候,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将前世的记忆,一点点撕开: “那天我与沈延去槐山上寻一名隐士名医,正巧遇到——” “那名医姓甚名谁?”他打断她。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个诨名叫‘金猫眼’。” 陆铮的心一点点沉下来。这个‘金猫眼’在银台司卷宗里。确实住在槐山上。但这也不能成为证据。 作为执笔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以判真假。她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他没办法确认她说这话的真实性。 他翻身下马,将她带了下来。扳正了她,对准自己,又点了一根火折子,照亮她的脸。 “你继续说。” 崔礼礼望着他,眼眸里闪着星点火苗:“你站在槐山脚下,牵着这匹马,穿着银衣铠甲,肩上披的是红披风。你父兄也披着同样的披风.” 握着火折子的手指关节渐渐泛白。 他确实有一件银衣铠甲,那是他成年时,为自己打的,一直放在桃花渡,从未拿出来过。就连蓝巧儿他们也不知道。 莫非她真的知道?可他仍然觉得非常荒谬!前世今生都是戏本子里的桥段,何曾真正听过?他不甘地问:“那你应该知道底耶散的幕后主使是谁了?” 崔礼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宣平侯府的十七公子吸食底耶散。” 陆铮想起她生辰那日说的话,将火折子移到她面前,微微的火光照亮了她瓷胎一般的脸蛋:“我前世当真娶妻生子了?” 若不是她,那他还会娶谁? 第172章 明亮的黑暗 崔礼礼不记得他娶了谁。 那段日子,县马病重,县主府里,好多和尚进进出出做法事,她只听见县主提了这么一句。 “小将军——”崔礼礼忍了忍,垂下头,还是说了,“他伤及根本,没法子绵延子嗣,所以奏请圣人为你赐了婚。” 陆铮这才想起她好几次提陆钧,话里话外都是提醒他应该先娶妻生子。现在竟然在这里对上了。这倒是像陆钧会做的事。 “我知道听起来匪夷所思.” “我知道。”陆铮吹熄了火折子,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看着她,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你若不是担心我寻到你家王管事,也不会说出来吧?” 崔礼礼胸口一震。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陆铮定定地凝视了她一阵子,一甩鞭子,黑马如箭一般,飞奔而去。 他还是往东去了。 崔礼礼追了几步,眼看着追不上,肩膀垮下来。 其实晚上在桃花渡见他喝酒,就想侧面提醒几句,劝他回家,免得像上一世那样隔着那么远送行。可一说到这个,他就岔开话题,她也不好再提。 她扯扯自己的夜行衣,又是三更半夜,自然是不能回家的。走回桃花渡换衣裳?实在是太远了。 换夜行衣时,怕被人发现,将所有首饰都摘了,早知道就留一根簪子傍身了,耳坠子也好啊。 她有些丧气地看看四周。这临街的铺子开着门和闭着门又不一样。 京城之大,大到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去九春楼。 罢了,王管事朝东走,陆铮也朝东走,她也朝那头走吧。 兴许陆铮一心软,又回来接她了呢?就算不回来,她也怨不得他。 漆黑的街道,空无一人,连月亮都没有。若换个小姑娘早就要哭唧唧了。可她又不是小姑娘了。 县马死了,沈延死了,后来县主也死了。再后来,春华也走了。 那之后她就很习惯黑暗了。 彻底将自己锁在小院子里,没有烛火,也没有月光,就在没有半点光亮的院子里,分辨四周的树影和屋顶,哪棵树多长了一片叶子,她都知道。 太寂寞了。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重活一世,就像是一缕不被地府接收的幽魂,又庆幸活着,又觉得与世人都隔着一层薄纱。 前世的点点滴滴说不出口,也难以与人说。如今说了,她也没有觉得如释重负。 过去的一切还是在她心里。那十八年的煎熬,又岂是说出来就能纾解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来路与去路都黯淡无光。 她无声地笑了笑,像前世在院中孤独游走一般,轻轻哼起一首小曲: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哼着哼着,她的脸上已冰凉一片。 深冬的夜,漂浮起触手冰凉的薄雾。薄雾在寒风中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这寂静的深邃,却又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薄雾里慢慢走出一人一马的影子来。 明明都是一团黑,崔礼礼却觉得那是一团明亮的黑,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起来。 黑马识得崔礼礼,想要跑过去蹭蹭她,却被陆铮抓住了缰绳。 “你不怕黑?”他闷闷地问道。 夜色太浓,看不清陆铮的表情。 “不怕。”崔礼礼倔强地挺直了肩,隔得远远地回答他,“十八年都这么过来的。” “上马吧,”陆铮握了握拳,语气很淡,“你不是担心他牵扯到你爹吗?咱们一起去看看,不行就把他抓来审一审。” “来得及吗?”崔礼礼以为他要继续质问她,没想到却是要带她去继续查下去。 “你平日的聪明哪里去了?”陆铮两步上前,见她脸上依稀有些泪痕,烦躁地别开脸,抓着她一起上了马,“银台司的手段千种万种,能让他跑了?” 温暖的胸膛,健壮有力的心跳,让被薄雾浸冷的身体有了几许暖意。 崔礼礼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湿意,心安身安,才问道:“你用了什么手段?” 陆铮执着马鞭,指向暗夜里几不可见的一点点荧红的光。 “那是什么?” “银台司养的小虫子,名为赤鳞,”陆铮刚才离开,快步追上王管事,趁着他不注意撒了引虫的粉末,在王管事身上,“这虫子闻到引虫粉就会出来。” 二人循着那一点荧红,越跟越远,最后到了一处街道,那荧红的光不再乱飞,只在原地打转。二人下了马。 即便没有人,这里也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 崔礼礼很熟悉,是宣沟巷! “上次我让松间扮做我,他被十七公子抓了进去,就在那个位置。”她指了指茶铺,“后来我遇到樊城卖底耶散的白手,拾叶说他也跟着进了这里。” “看来他们的老巢就在宣沟巷。”远处有一处窗户亮着灯,四周有十来个喽啰来来回回巡逻着,陆铮低声道,“去那里看看,你仔细些,莫要发出声音。若真惹着人出来了,我可不管你。” 崔礼礼抿唇一笑:“好。” 笑得好似她分毫不担心自己会真不管她。 陆铮暗暗挑眉,别扭地指指屋顶,一搂她的腰,趁着喽啰不注意,飞檐走壁,连连跃过几个屋顶,终于到了那亮灯的屋顶,二人凑在一起,揭开一块瓦片。 “谢大人,你慌什么?”王管事摘了遮面的黑布,急冲冲地问道,“圣人又不是没让银台司查过。哪次不是查到燕王那里就算了。” 谢敬才坐在椅子上,思考了许久:“这次不一样。我总觉得这次圣人真的要拿燕王开刀。” 王管事谋算了一阵子,笑着摇摇头:“先帝钦定的亲王,岂是圣人想除就除得掉的?圣人这是要打邯枝,没有钱了,崔家是他的私房钱袋子,他舍不得掏出来。” “说来也奇怪,宣平侯府真是没有什么钱。拢共也就抄了十几万两,还放了十万两进崔家。”谢敬才嗤笑了一声,“崔万锦这个草包,还真以为是我看重他经营才干。” “宣平侯的那个嫡子包宗山管着查缗多少年,岂会没有钱?只是不知藏哪里了。”王管事在屋里走了好几步,又道,“谢大人可否请燕王帮忙查一下?总要替圣人办点事,邯枝输了,于咱们也有利。毕竟樊城是走木速蛮的要塞,若丢了,咱们可有损失。” 谢敬才手抚过八字须,点点头站起来:“是,我也别等天亮了,人多眼杂,这就去寻他。” 刚要出门,听见门外有喽啰厉声喊道:“谁,谁在那里!” 写这一章时,我一直听着《寻常歌》 好心疼礼礼,也好心疼陆铮 第173章 傻人有傻福 谢敬才听见了动静,慌忙抵在门后,王管事指向里屋,示意他躲进去,暂时别出来。 陆铮和崔礼礼不约而同地去盖住揭开瓦片的漏光之处,肩并肩地趴在屋檐,将身子压得更低,贴在冰凉的青瓦上。 只见有个身影慌慌张张地从西窜到东,又从东窜到西。 屋外的喽啰们从四周聚了过来,又分散开再聚拢,将那个身影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有个喽啰举着火把将那身影照亮了。 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乞丐。 “狗娘养的小杂碎,”喽啰抓着那小乞丐的衣襟,将他提至半空,“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活腻了!” 那小乞丐顺势低下头,狠狠咬了喽啰的手背一口。喽啰吃痛,手一松,小乞丐掉下地来,撒腿就跑,却被人抓住了头发,一把揪住往后拖。 看着小乞丐被抓,崔礼礼总觉得与底耶散有关,便想让陆铮救人。可他一直看着屋下的情形,没有回头。 崔礼礼发现陆铮比自己聪明多了。 他伸出一条腿就盖住了漏光之处。而刚才情急之下,她傻乎乎地只知道伸手去盖。 其实也不能说她傻。 应该说傻人有傻福。 她的手虽然没盖住什么,但正巧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她又摸到了肉,热乎的肉,没摸过的坚实的肉。 只可惜手太短,没法四处游走。她掐了一下,掌心底下的肌肉顿时僵如磐石。 陆铮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看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 这时候还想着摸他?当真是色胆包天! 再说,他还在生气。 崔礼礼见他没理人,又掐掐他的腿,朝小乞丐努努嘴:救人! 陆二公子深吸一口气,捉住那只小爪子,提起来离自己的大腿根远一些。 又寻来刚才揭开的瓦片轻手轻脚地盖在漏光之处。 手指捏了一小块碎瓦,朝远处一弹,砸出一点声响。喽啰们果然上当,举着火把朝远处走去查看。 他带着崔礼礼顺着屋檐而下,回到路口隐蔽之处,将她放在黑马上,又将贴身的匕首放进她手里:“我去救那个乞丐,你在路口接应,有什么事,骑马就跑,别给我添麻烦。” “好。”崔礼礼握紧缰绳。 陆铮用黑布将脸一蒙,转身跃上屋顶,往宣沟巷深处去了。 放倒几个喽啰简单。不多时陆铮就拎着那小乞丐跑回路口,见崔礼礼骑着马迎过来,将小乞丐往马背上一抛,自己也飞身上马。 喽啰们提着刀棍追了过来。 陆铮催促了一声:“快走!” 崔礼礼一抖缰绳。小黑马听话地撒腿往前跑。 小乞丐被夹在两人中间有点不喘不上气,双手死死抓住崔礼礼的衣裳:“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崔礼礼刚才就想好了,纵马飞奔,到了九春楼的一个暗门,几人下了马,陆铮一拍马,小黑马自己跑走了。 陆铮一把将他提起来,从暗门进了九春楼二楼的厢房。 “是那个陷害你的小乞儿?”陆铮问道。 这小乞丐估摸着十来岁,身形瘦弱,脸又脏又花,却透着几分秀气。崔礼礼摇摇头,取来湿帕子,揪着小乞丐擦干净了脸和手,才问道:“你可是认识拾叶?” 小乞丐摇摇头,粗声粗气地说道:“没听说过。” 崔礼礼猜出拾叶不会用真名,便道:“有个年轻人,有把剑,长得俊俏。” 陆铮补了一句:“有些瘦弱。” 那小乞丐显然认识,十分警惕地看着眼前两个长得好看,但心眼未必好看的男女:“你们什么人?” 崔礼礼温声道:“拾叶是我的护卫。他说过遣了几个小乞丐在宣沟巷替他盯着。可是有你?” 小乞丐还是没有完全相信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左右地看着崔礼礼:“他人呢?我只见他。他说过,除了他,谁都不可信。” 陆铮正愁没机会说,便道:“过小年,拾叶正在桃花渡搂着几个花娘打牙祭呢。” 崔礼礼皱皱眉,这话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孩子说。 “我不信。”小乞丐粗嘎着嗓音说道。 崔礼礼笑着摇摇头,弯着腰问小乞丐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阿秋,”那小乞丐一抬下巴,“他人呢?” “拾叶不在,前些日子他找到你们,让你们盯着一个人,那人的手特别白,总用黑布包着脑袋,可是如此?” 阿秋这才相信了:“他真抱花娘去了?” 陆铮点点头。 崔礼礼也点点头。 阿秋没有说话,眼眶有一点点泛红,最后一生气,竟忘了压粗嗓音,清脆的声音骂了起来:“哼!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听这嗓音,竟然是个女娃娃? 只是未免也太瘦了些,实在看不出一点女子的痕迹。 崔礼礼抿着唇笑:“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阿秋斜着眼瞟她:“懂什么?” “男人还得多经历才好。”崔礼礼理所当然地道。 陆铮正喝着茶,闻言差点被茶水给噎到。 她怎么不早说? 她居然用自己的钱,磨炼拾叶来了?! 阿秋活了十三年,第一次见那么俊秀的少年,又不爱说话,又干净,手握长剑,像极了她想象中的盖世英雄。 没想到竟脏了。 她的双手攥着褴褛的脏衣,低吼道:“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崔礼礼决定不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计较,唤人去给她煮面。 陆铮趁着煮面的空子,悄悄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厢房,寻了笔墨,写了几个字,将纸搓成小棍,又到窗边吹了几声哨子,不多时飞来一只水枭,他将纸条装好,手一松,水枭飞了出去。 阿秋接连吃了好几碗面,打了一个饱嗝,情绪平复多了。 崔礼礼这才才转而问道:“阿秋,拾叶让你们盯着,你有何发现?” 阿秋仍不愿叫拾叶的名字:“他,他要我们跟那个白手人,这几日突然跟丢了。那屋子也许久没有亮灯。今晚我路过,看着亮了灯,就想去偷看,是不是那个白手人回来了。” “那白手人跟谁见过面?” “跟一个姓黄的见过。我听别人叫那人黄爷。” 陆铮与崔礼礼对视一眼,是黄有德。 “还有其他人吗?” 阿秋想了想道:“那屋子来过一个女的,只来过一次,她戴着幂笠,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看不出是什么身份,她停留了一柱香的功夫,跟那个黄爷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崔礼礼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宫廷的刺绣打结收尾样子:“若再遇到那人,请你那些乞儿朋友帮忙,看看她的衣角上可有这样的针脚。” 阿秋看看她,长得这样美好,一想到拾叶天天跟在她身后,心中起了敌意:“我凭什么帮你?” 第二章马上。修改一下。 第174章 东家打牙祭 “今晚你被人看到了脸,他们会记下来你的容貌,你再也回不去了。你回不去,谁护着你呢?” 崔礼礼勾着唇,笑着点点自己:“我能护着你,你只需让你道上的朋友们帮个小忙,就能换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有何不可?” 见阿秋不乐意,又补了一句:“还能让你看到拾叶呢。” 阿秋耳根子有些红,倔强地道:“我看他做什么?脏男人!” 崔礼礼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阿秋自然听说过九春楼的大名,说这里的小倌个个都俊俏得似神仙,女客们只恨不能长住在这里。 “都是脏男人。”她忿忿地道。 忽然,街上传来脚步声。 站在窗边的陆铮翻身出去,贴着屋檐一看,竟是带着刀的巡防,看这人数,至少也有百人。 仔细一想,便明白了。 谢敬才是兵部的人,调动巡防自是再容易不过了,更何况,说不定巡防里也有谢敬才的人。 今晚撞到他在宣沟巷,即便谢敬才没有出面,但事关重大,他们定然是要赶尽杀绝的。巡防遇贼就有搜查之权,若挨家挨户搜查,九春楼也不能幸免。 为了救这个小乞丐,倒惹了大麻烦。 他翻进屋,回到崔礼礼的厢房:“不太妙,巡防来了。” 阿秋这下是真慌了。从小她偷鸡摸狗的事做得多,巡防的打她没少挨。 “我带她走。”陆铮抓住阿秋的腰带,将她提起来。 打开窗,只见街上站满了人,点亮了火把,正挨家挨户地查。 崔礼礼一把压住窗户:“出去太危险,我有法子。” 陆铮猜到她要让自己躲进暗门,摇摇头道:“你家王管事很可能清楚九春楼的几个暗门,我们躲进去,反而瓮中捉鳖。” 陆铮说得不无道理。王管事在崔家三十年,自然是对崔家了如指掌,九春楼他虽未来过,却保不齐也早已暗中摸透了九春楼的情形。 崔礼礼沉吟片刻,唤小厮端来热水,给了阿秋一块玫瑰香的胰子,让她尽快擦洗干净身上的脏污,又寻了一件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 崔礼礼按住阿秋的肩膀:“他们只知道追一个小乞丐,那是个男娃娃。你是女子,娇贵的女客,在这里寻欢作乐,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阿秋身子有些颤抖。 崔礼礼唤来引泉,拉着引泉到阿秋身边:“别怕,引泉也会功夫,拾叶教过他几招。你去他房里歇息。” 陆铮对引泉勾勾手:“小子,过来。” 引泉记得他,是那个喝醉了酒舞剑的贵人,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陆铮附在他耳边指点了几句。引泉咬咬牙,点了点头,走向阿秋:“女贵人,请随奴来吧。”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楼下正门传来一阵急切又剧烈的敲门声响。 “开门!巡防搜查逃犯!” 看门的小厮装作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见都带着刀,立马一激灵:“几位官爷,几位官爷,小年吉祥。” 带刀巡防兵呼啦啦地站了进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官爷,”小厮连忙掏出两袋子银子,塞进将领手中,“官爷们过小年还巡查,着实不易,这些就是九春楼孝敬官爷的。” 巡防将领掂掂袋子,揣进怀中,却并没有走,反而冷笑着下令:“查!挨个查!” 这些巡防兵查东西手脚都不轻,只怕屋子里要被乱砸一通。偏偏今日小年,吴掌柜回家去了。东家刚才吩咐了,要尽量拦住,拖延时间。 小厮只得上前拦着:“官爷,咱们这里都只有些贵人和小倌,没有逃犯的。行行好,这样惊吓着了,咱们不好做生意。” “我看你就像是逃犯!”将领一挥刀鞘,敲在小厮肩上,小厮吃痛,捂着肩膀跪了下来,将领喝道:“给我搜!仔细搜!” “且慢。”有个小吏跑了进来,在将领耳边说了几句,将领一皱眉,将小厮抓起来:“听说小倌戏楼子里都有暗门,你都打开!否则我抓了你去定罪!” 小厮哆哆嗦嗦地连连点头,带着巡防兵把着刀去各个暗门都查看了一番,没有特别之处。 巡防将领目光放到了二楼:“上楼!” 小厮拦住:“官爷,真有贵人,冲撞了可怎么好?” “滚开!”将领将他一脚踢开,亲自带着人上了二楼。 “让所有人都出来!” 小厮不敢有误,连忙挨个屋子敲门,小倌们三三两两地打着呵欠出来,小吏一一指认了,都不是。 将领看着有两个屋子没有开门,心中疑窦顿生,带着一队人就朝那门去了。 阿秋躲在被子里,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引泉想起陆铮刚才的耳语,只得上手扯开被子,将她砍晕,倒了些酒在她口中,再剥了她衣裳,将她头发松开,做出靡靡之相来。 又灌了自己好几口酒,还未来得及躺下,门就被踢开:“巡防搜查逃犯!都站起来!” 一众小兵直直冲了进来,也不管别人,径直将屋中挨个翻了一遍。 “没有找到夜行衣!” “没看到人!” 将领皱着眉,最终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引泉和阿秋。 引泉装作喝醉,敞着衣衫,露着胸膛:“你们,你们干什么?惊扰贵人,可怎么好?” 将领一把抓住引泉的脖子,拖过来凑到小吏眼前:“是他吗?” 身边的小吏摇摇头:“不是。” 将领又到床上去扳过昏迷的阿秋,让小吏看:“是她吗?” 小吏一看是女子,穿着肚兜,胸口还鼓着,连忙摇摇头:“不是不是。” 将领狐疑地看着沉睡的阿秋:“她怎么没醒?” 引泉想起陆铮教的话,耳根子有些红:“适才,太激烈,晕、晕过去了。” 将领听了没好气,这小倌年纪轻轻,看着嫩,想不到竟天赋异禀! 想想自己家怎么就从来没有.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是家中婆娘的问题! 他冷哼了一声,将引泉推倒在地。才踏着大步往隔壁去。 小厮眼看将领带着人往东家的厢房来了,心里又急又慌。下意识地站在门口:“这是我们东家的厢房,您不能进去。” 舒栾仲尔等人见状,心知可能有事,连忙也上前来阻拦。可巡防兵闪着寒光的刀子一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将领抬起一只脚,将门重重踢开。 岂料,门内景象惊坏了众人。 崔礼礼正一身红衣,手执鞭子,站在床上,面容说不出的妖艳。 她腿间躺着一个人。 那人被一根黑布条五花大绑,结实精壮的身子,被绑得发红,四肢都被捆在床柱子上,嘴被布条堵住,面容略微有些狰狞,却也能看出是个俊俏的。 那男子见来了人,有些害羞,偏过头去不想被人看见。 将领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厮有些难堪地赔笑:“这不是过小年吗,打牙祭呢。” 第175章 投礼礼所好 巡防将领根本不信这一套。 话本子里最多的就是遇到危险,男女抱在一起假装亲密,其实不过是为了躲搜查。 他目光如炬地跨进屋子:“巡防搜查逃犯。” 崔礼礼跪坐在男人身边,拍拍男人的脸,笑眯眯地道:“淘气,还多叫了一个人来。就是长得让我下不了嘴啊。” 门外的巡防兵们实在忍不住窃笑起来。 “少给我演!”将领恼了,将刀鞘啪地拍在桌上,一挥手示意所有人都进来:“给我搜!” 崔礼礼恍若刚明白过来:“你们是真的巡防兵?!我还以为是小倌扮的呢” 将领一甩刀鞘,露出半截闪亮的刀来:“再胡说八道,抓你进大牢问罪!” 几个巡防兵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一通搜罗,翻出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器具,也不知道是作何用的,就堆在巡防将领面前。 “没有搜到人” “没有搜到黑衣。” “取暖的炉子可查了?” “查了,没有烧衣裳的痕迹。” 将领看看面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禁物?!” 崔礼礼站在一旁,举起器具逐一介绍起来:“这叫金鱼嘴,这是骆驼峰,这个可不是勉铃,它比勉铃长一些,叫失魂索——” “行了!”将领不耐烦地打断她,又用刀鞘指指床上被捆得别致的男人,“转过头来。” 男人披散着头发,因嘴里塞着布条,脸鼓鼓囊囊的,眉眼的确很俊俏,再看他羞涩的表情,身上被捆得泛红,似乎还有鞭子抽打的痕迹,显然不似作伪。 小吏上前来仔细辨认了一番,肯定不是小乞丐。可这身形,倒有点像那个救小乞丐的—— “大人,前面路上有人!”窗口的巡防兵指着窗外喊道。 将领一看,确实有两个人在街口探头探脑,连忙一挥手:“跟我走!抓住他们!” 小吏跟着往外走,目光扫过桌上那一堆器具,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崔礼礼和床上的男人。 王管事说过崔家娘子极好男色,身边的小护卫和九春楼的小倌,个个都俊俏。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不但好男色,似乎还有些特殊的癖好 待人都离去,崔礼礼关上门,从陆铮嘴里扯出一大堆黑碎布来,却没有及时为他松绑。 陆铮手脚都被绑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惊慌,反而半笑不笑地看她:“你早就想好了用这一招了。又想对我动手动脚。” 崔礼礼有些冤枉:“我真、真没这么想。” 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她只得毫不犹豫地替他解开了绑缚手脚的黑布条。 到嘴边的肉又飞了。 但她这次没有过多肖想。毕竟之前为了阻拦陆铮去追王管事,她不得不自揭老底,陆铮似乎也很震动,还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现在惹恼他绝非好主意。 陆铮揉了揉手腕,翻身起来,寻了一件袍子披上,将床榻上的那一堆黑布条抓起来扔进暖炉里烧了。 刚才听见巡防将领喊着搜夜行衣,烧不得藏不得,崔礼礼灵机一动,将夜行衣撕成布条。大喇喇地捆着陆铮,摆在将领面前,他们反而没想过这就是夜行衣。 这才有了震惊众人的那一幕。 陆铮没忘记之前她说的那一堆半真半假的前世之事,若是真的,那家中老头子的命也就没剩多久了。“你之前说的,是真的?” “是。”崔礼礼看看远处即将翻白的天,“我知道你恼我没有早些说出来,我也想说的,我晚上问你喝酒可是因为你父兄,可你不说,我也不好多问。” 她的确问过,自己也躲闪过。 看着一身红衣靠在窗边的崔礼礼,细细碎碎的辫子散在身后,衬得细细的手腕格外雪白。他又想起在黑夜的街上,她脸上的泪痕,心中又添了几分不忍。便也站在窗边,与她并肩望着,言语之间有些刻意的冷漠:“我父兄的事,与我无关。” 崔礼礼闻言转过头来:“可是你想上战场,不是吗?” 前世与今生,他的眼神,是一样的。有几分羡慕,几分不舍,还有几分愤怒与不甘。 陆铮心中一震,长叹道:“我想不想已不重要。” 欲望,这东西对他来说,又熟悉又陌生。 从小在外祖家抑或是在宫里,任何东西,不论他想要不想要,都会拥有。长大后,女人、金钱也是唾手可得,唯独不可跟着父兄上战场。 再后来,他只寻求世间的不可得。 因为圣令禁海,他也不知为何就起了渴望,想要去不允许去的地方看一看。 他低下头看她。如今他还想要她。 可他也分不清,究竟是真的心悦,又或者,只是因为得不到她的心才想要。 崔礼礼却想到另一个人:“你跟韦不琛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总有想要的。” 这时候,她怎么想起那个人了? 韦不琛想要什么,他清楚得很。陆铮冷哼了一声。 蓝隐说崔礼礼生辰第二日回到寂照庵时,韦不琛专程去见了她,送了她一副耳坠子,二人在禅房里说了好一阵子话。 原本这事他只想埋在心里,可这时候她一提,就勾起他的烦闷:“怎么拿他跟我比?” “放心,他不如你。”伊人笑着宽慰他。 这话他爱听。“哪方面?”他自认为她应该回答“方方面面”。 “他身子不如你。” 这言下之意很透彻,她摸过自己,也摸过那个人! 陆铮眼眸一黯,觉得她太过猖狂了,摸就算了,还回味比较,还要说给他听! 看着她小巧如珠的耳垂,一想到戴过韦不琛送的耳坠子,他心中的烦闷就愈发难以抑制,忍无可忍,猛地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那耳珠。 崔礼礼被这突如其来的啃咬吓懵了,是真咬,是真痛。 她正想喊痛,腰间一紧,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低呼。 他松开口,看那洁白圆润的耳垂上,牙印似乎有些浅,不满意,又将耳垂含入口中,露出牙齿,惩罚似地重重咬了一下。 疼痛,让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推开,环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她落入他怀里,而身边的男人根本没准备放过她的耳垂,泄愤一般的啃咬了好一阵,才渐渐放轻,转为啃噬、研磨、吸吮。 崔礼礼动了念,心潮澎湃,她的猜想没有错,就要找这种情场老手。 滚烫的热气在她皮肤上留下一串串的颤栗。炽热的手掌没收了她所有的低吟浅呼,熨烫着她的唇。 那入骨的酥痒让她招架不住,腿一软就要往下滑,却又被腰间那一只坚实的手臂支撑着。 欲念像蛇一般往她心里钻。 谁承想,她还未来得及回应,陆铮就戛然放开她的耳垂,松开捂住她嘴唇的手,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第176章 多找些老手 崔礼礼面若桃花,微微喘息着。 眼眸里含着一洼春水般,绵绵地望着他,似是抗拒那疼痛,却又对那酥麻意犹未尽。 陆铮更满意了。 临竹提醒得对,就要投其所好。 刻意忽略她那湿漉漉的眼神,更不解释为何要咬她,陆二公子只淡然地看看窗外:“你提醒得对,我该回将军府跟老头子说几句。不过,就算他死了,也别想我守孝三年。” 陆铮说完也不等崔礼礼说话,抽身便走。 崔礼礼的手在半空中抓了抓,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怎么就突然走了。撩了火,就跑,实在不道德! 可她找不到理由追过去,更没有理由将他留下来,崔礼礼靠在窗边,眼巴巴地咬咬唇,欲言又止。 怎么就这么难呢? 千万不能在这一口井旁边旱死。 实在不行,还得多寻几个情场老手。总有一个能吃到嘴里。 可陆铮这样的可靠又好看的老手,实在不多见 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呆呆地想着。 一宿未眠,本应倒床就睡的,偏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干脆起来指挥九春楼的小倌们到后院扛米袋子。 楼上“咚”的一声。叫众人都吓了一跳。 只听见一个女声怒喝道:“你竟敢对老子动手动脚!” 原来是阿秋醒来,见自己衣衫不整,顿时怒火中烧,给了引泉的心窝子一脚。 引泉原本睡得迷糊,突然被踹下床,坐在地上,有些发懵。 “奴没有,昨晚情急,只是做做样子。” 阿秋冷笑道:“做做样子?那你用得着砍晕我,又睡在我旁边一晚上?” 引泉有些委屈,昨晚为了应付巡查,他猛灌了几口酒,一下子就上了头,倒下来就睡着了。 崔礼礼连忙赶来救场。这头拉着阿秋好言相劝,那头做做样子批评了一番,说他不够周全,好歹算是让阿秋缓了火气。 这头刚消停,拾叶和春华又从桃花渡赶了过来。 阿秋一看到拾叶,就想到陆铮说的“打牙祭”,心中怒火又起。 她啐了一口“脏男人!”,就往外跑。 “去追啊,愣着看我做什么?”崔礼礼看着着急, 拾叶看着姑娘心中却有千言万语。 昨晚被一群花娘堵在桃花渡,那莺莺燕燕们想着法地灌他酒,他不愿,甚至还拔了剑。哪知花娘们根本不怕,还摘了剑鞘,说不喝酒就不还。 那几杯酒下去,他就不记得事了,脑海里一片桃红。醒来才意识到,这是中了媚药。 崔礼礼将昨晚救阿秋之事大概说了说:“我给了她一个任务,你务必要让她完成。” 拾叶只得默默无语,握着剑往外去追阿秋。 呼啦一下子人都走了,春华问:“姑娘,咱们现在干什么?” 崔礼礼看看天色,这时候爹应该已经去马场了,王管事必然是随行的。王管事这事急不得,既然陆铮见证了昨晚之事,那银台司那边应该能据实上奏圣人。 那现在就要做另外一件事。 崔礼礼让春华替她梳洗打扮,收拾妥当之后,带着春华出了门。 姚记点心铺,其实并不算京城最好吃的铺子。可县主就对姚记的点心情有独钟。沈延每逢五、十之日就要去姚记买些时兴的糕点带回府中给县主。 今日正好腊月二十五。她就要来这铺子会一会这个孝度伯。 姚记点心铺的对面是一家酒肆。上下两层楼,二楼的厢房正好开窗可以看见街景和姚记铺子。她与春华坐在窗边闲聊了一阵子,远远地看着一个高高的人走过来。那人穿着新制的墨绿锦缎袍子,走起路来风姿英武,正是沈延。 崔礼礼带着春华下了楼,往姚记铺子里走。 姚记的掌柜见她虽觉得眼生,可这一身的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连忙迎了出来。 崔礼礼温和地笑着:“我不太爱吃甜的,有没有咸的点心?” 掌柜连忙道用银签子戳了一小块递给她:“有有有,这个扭花的酥饼,是火腿做的。您尝尝,觉得好了再买。” “当真不错。”崔礼礼点点头,“要不您替我包上一些。” “姑娘若喜欢,上元灯节那日一定要来,那一日我们有特殊的点心,平日可买不着。” 崔礼礼笑着应下:“正月十五吗?那我一定要来买些尝尝。” 前世,她与县主府定亲之后,这场灯会煞是热闹。可沈延以侍奉县马为由,没有约她同游。她带着春华去逛了灯会,却又在姚记铺子撞见沈延来替县主买点心。 “礼礼?” 身后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 崔礼礼微微一勾唇,又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一看是沈延,似是吓了一跳:“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总爱在这里买些点心给我娘。”沈延欣喜地上前两步,又碍于四周有人看着,便又沉下声来,“我一直想找你,七夕那次是我的不是——” “伯爷莫要多说了,”崔礼礼让春华给了点心银子,就急匆匆地走出姚记。 在铺子门口,被沈延上前一把拦了下来:“礼礼,我真的想跟你说,上次那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让你看见我的真心。这一次我跪在朝堂上几个时辰,才有了圣人的赐婚。” 崔礼礼不动声色地问:“圣人何时赐了婚?” 沈延看看她满头的小辫子,温和地道:“圣人早就答应赐婚了,原是等着我出使邯枝回来就下旨,又心疼我去苦寒之地辛苦,便给我封了伯爵。” “恭喜伯爷。”崔礼礼行了一礼,“只是这样的点心铺子,伯爷为何亲自来了?” 沈延笑着应道:“因为我娘喜欢,尽孝乃是人之本分。我每逢五、逢十都会亲自来此处给我娘买糕点的。” “原来如此。”崔礼礼点点头,又道,“那便不打扰伯爷尽孝了。” 沈延还要拉住她再说,崔礼礼皱着眉看看手臂上的脏手:“人来人往,你我这样不好。” 沈延讪讪地缩了手。目送着她离开。这才进了点心铺子,问掌柜:“刚才那姑娘可是说了上元节要来?” “正是。” 这倒是个可趁之机。沈延接过点心慢慢走着。按照往年习俗,圣人要带着一众大臣上东轩门的城楼上与民同乐,圣人还会为灯会龙灯点睛。 今年还有谌离使者,场面只大不小。只要到时来个二人私会,做些亲昵之事,再让圣人和众人撞见。他再当众求亲,圣人当着使者和众多大臣的面,总不好驳回。 至于她商户身份这个事,的确有些棘手。好在姑奶奶说还有法子。 沈延想了想,眼神突然变得狠戾阴鸷。 若非扈如心这个心狠手辣的泼妇从中作梗,又岂会如此艰难? 他走得很慢,全然不觉,二人的对话已被人偷听了去。 第177章 我替你保媒 云美人的死,悄无声息。 可毕竟是新封的美人,说没就没了,人人都觉得蹊跷。有心人追查了一番,查到云美人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便也了然这背后多少与那个老虔婆脱不了干系。 几个小宫人们凑在一起,也不敢点着名号,大约都只说些“再忍忍”“快了”之类的话。 这一次遣谌离使臣来访,几次宫中大宴,太后都没参加。长公主千里迢迢地差人送了好些谌离才有的珍品,太后却连使臣的面都不见。 很显然,太后已时日无多了。 这几日清平县主接连进宫侍奉太后用药,还带了不少道士和尚来做道场。太后又将自己的陪嫁赏给了清平。 太后的亲女儿,长公主的使者来了,太后的陪嫁却只给了清平,这难保不让人暗地里拿长公主与清平县主比较。 “嫁得远,还不如眼前守着的。更得宠。” “没得让人以为,眼前的才是她女儿呢。” 几个相熟的小嫔妃凑在一起悄悄说着闲话。这话传进了颜贵妃耳朵里,顿时就有了别的意味。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太后与县主的长相和脾性。 还真有点相似。凤眸一眯,可这没有根据的事,猜测也只是猜测,更不能凭着猜测去办事。 好在云美人一死,这后宫又恢复如常。 身边的宫娥桃蝶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碎碎念着:“奴婢今日去领这剪窗花用的红纸,碰到了清芜宫的凤竹,这几日圣人总宿在魏妃那儿,奴婢还以为他们的红纸不用亲自取呢。” 眼看着要过年了,又有使臣在,宫里事务繁杂,领红纸这样的事,原本是该内官送到各宫的,这次却是让各宫差人去领。 颜贵妃坐在窗下,端着一盏金丝燕儿窝,用鎏金的小汤匙一点一点地舀着喝。听了这话,她勾唇一笑:“魏妃这人小心谨慎,最怕别人说她恃宠而骄了。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落人口实。” 再说,这是要打仗了,圣人才会宿在那里,谁又保证得了出兵之后,圣人还去她那。要是陆家有女儿,圣人也定然是要收来进宫的,这不过是些手段罢了。 说话间,宫娥金鸢指挥着几个小宫人从外面搬了一大盆金桔树进屋,笑吟吟地道:“娘娘,圣人特地赏的。” 这一棵树不过一人高,却结了几百颗金灿灿的小果子,密密麻麻,又热闹又喜庆。 金桔带籽,这是吉庆的兆头。颜贵妃抬手就摘了九个,让人送到燕王府。 “娘娘当真心疼小郡主,圣人赐的东西,第一个就想着送她那儿去。”金鸢用盒子将金桔装起来,遣人带了出去。 送金桔的宫人傍晚才从宫外回来。 “小郡主说谢娘娘惦记着。只是听说那崔家小娘子主动约了孝度伯,共赴上元灯会,小郡主说还请娘娘想法子解了这禁足的旨意。” 颜贵妃有些犯难。若圣意能被自己所左右,她早就坐上皇后的位置了。 金鸢道:“圣人罚得太重了些。” “掌嘴。”颜贵妃轻叱了一句,又挥挥手,让屋里的小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下金鸢与桃蝶说话。 “奴婢失言。”金鸢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又不服气地道,“本来嘛,那崔家女不过是个商户,人还活着,又没什么大碍。” 桃蝶跪在一旁替颜贵妃敲着腿:“奴婢也觉得这一年太长了些,等这一年过去,孝度伯都不知道娶了多少个了。” 颜贵妃何尝不知这一年变数之大。 她跟着圣人也有些年头了,却还是不能完全猜出圣人的心思。 圣人看似也罚了那崔家小娘子,可人家如今顶着满头小辫子到处跑了,钻的还是圣人的漏洞。她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圣人也不过哈哈一乐,竟笑赞这崔家小娘子心思灵活。 圣人对崔家似乎格外宽宥,甚至保护得过分了些。 是夜,宗顺帝来了。 颜贵妃喜出望外地让人布菜热酒,巧笑倩兮地伺候着宗顺帝吃了饭,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她捧来一个螺钿漆盒,打开之后有好几个小青瓷瓶,取出一个瓶子来,银针挑开封蜡,再用细长的小金勺从中取了些粉末倒进香炉里,很快就青烟袅袅,异香满布。 “贵妃换香了。”宗顺帝隔着青烟看她。 “圣人,这是黄香楝,长公主送回来,您赐的呢,怎么忘了。” 宗顺帝不喜这样的味道,太浓厚,总让他想起太后的寝宫。 见圣人似有不悦,颜贵妃连忙唤人来将小香炉抱了出去。 “臣妾该死,”颜贵妃跪在地上,露出一截白白的后颈,“臣妾见圣人这些日子有些消瘦憔悴,只想着点上长公主送来的香,以解圣人的思念之情。” 宗顺帝默然不语。 云美人的死,他比想象中的伤心一些。 临幸她为的就是不着痕迹地招揽周挺,可真等到她背叛自己,被太后磋磨死时,他心中还是有些遗憾。 那水蛇的细腰,那娇媚的姿态,以及全然不顾自己的一味迎合,如今又让他回味起来。毕竟宫里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了。 颜贵妃说他是思念长公主,那就让她这么认为吧。 “你可是想要替长乐求情?”他眸色淡然。大手轻轻触上那一截瓷白的后颈,拇指在皮肤上打着圈,太熟悉了,他没什么冲动。 颜贵妃心头一凛,抬起头见圣人没有情欲,便矢口否认起来:“臣妾前些日子是想求情的。可圣人日日都不来,臣妾如今只好替自己求求情了。” 宗顺帝喜欢颜贵妃,就是因为她知进退,不蛮横,让他省了不少心。 “军费不足,又是年关,户部和内承运库都没有银子,你让朕如何有心思到后宫来。”这句话似是解释,又似是抱怨。 颜贵妃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第二日圣人一离开,她就遣人将那一盒子黄香楝送去了燕王府。 燕王扈少毅接到这一盒子黄香楝时,身边正坐着韦不琛。 他举起一杯酒:“韦副指挥使,宣平侯府之事,还是多亏了你。本王当敬你,请满饮此杯。” 韦不琛不喜喝酒,但这一杯不得不喝。之前他一直以为宣平侯只是与扈如心有关联,今日才知道宣平侯府听令于燕王。可以左右一个侯府生死存亡,燕王当真不可小觑,更不可轻慢。 燕王看他神色难辨,也不着急,又问道:“韦大人一表人才,不知今年二十有几?” 韦不琛道:“二十一。” “正值好年纪啊!年少有为!”燕王年近六十,禁卫统领出身,说话做事看起来十分爽利,毫无老谋深算之态,“听小女说,韦大人似乎对崔家情有独钟啊。” 韦不琛放在桌下的手,紧紧一握。 “如何,可要本王替你保个媒啊?” 第178章 她的一句话 韦不琛不愿意与燕王有太多牵扯。 这种牵扯比让他替圣人处理那些脏事更难受。 “微臣并无此心。” 燕王凝视他好一阵子,似乎要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查究出一些蛛丝马迹,却始终未果:“本王还担心长乐伤了你的心上人,你心存怨怼。若真有心,你告诉本王,本王一定替你促成这姻缘。” 韦不琛抬起头看向燕王:“崔家相邀,微臣前去,想的也是还一个人情。” 燕王笑着拍拍他的肩“不琛啊,你还是太善良,总想着报恩。本王可没有要你报恩。” 若真不想他报恩,又何必提出来说? 韦不琛只得道:“燕王殿下的点拨之恩,微臣当报。” “哎——”燕王一挥手,“本王说了,对你甚是欣赏,才想着推一把,助你一臂之力。你这样说,倒显得有些见外了。” 韦不琛本来就想一码归一码,欠钱还钱,欠人情还人情,还完了就少往来。 燕王焉能让他如意?一拍手,上来了二十来个美艳姬妾,裙摆摇曳,步步生香。 “我听长乐说,你院子里冷冷清清,这些人你带回去,冬暖夏凉的,也有人替您扫扫院子。” 韦不琛想也不想就要拒绝:“谢燕王殿下美意,只是微臣不喜家中有陌生人——” “一回生,二回就熟了。”燕王不容拒绝,又笑道,“长乐说你还住在韦家老宅,不太大,可是放不下?本王再送你一个宅子吧。” 这又何曾真是女人和宅子的事?是要将自己拉到他麾下效力。 “微臣不敢独占,只取其一。”韦不琛站起来恭敬地弓着身子。 “好好好,你选一个喜欢的。”燕王哈哈笑着站起来,拉他往女人面前去,“本王知你素来爱干净,这些都是处子。” 韦不琛皱着眉,往女人们面前一站。 女人们见他这好样貌,偷偷羞红了脸。不过都是供人玩乐的玩意儿,若能伺候这样的人,也总好过那些大腹便便的油腻老头子。 “来,自己说名字,让大人认识认识。”燕王下了令。 “奴家桃红,十四。”“奴家燕儿,十五。”“奴家嫣然,十七。”“奴家柳儿,十六。” “奴家月儿,十六。” 韦不琛驻足,站在那女子面前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那女子羞红了脸,垂着头微微一福:“奴家名叫月儿,今年十六。” 韦不琛看向燕王,拱手行礼:“微臣多谢燕王殿下赐美。” 燕王看看那月儿,站在一众美人之中算不上出挑,倒也有几分恬然。确实符合韦不琛这清冷的性子,一招手让人送来一盘子珠宝:“这就是月儿的陪嫁了。可要好好伺候你家大人。” 韦不琛扫了一眼那盘子里的物件,心知还是给自己的,不过是换了个名目而已,却也不好再拒绝,只得颔首。 燕王挥挥手,让众人退了下去,又道:“近日圣人似乎在查底耶散,银台司那边人人都在查,你们绣使怎么还不动?又要叫银台司抢了头功去。” 这是来打探绣使有没有收到圣意。韦不琛道:“绣使受圣命查叛军的案子。宣平侯十七公子的案子,也是交给刑部查的。” “没有密旨?” 韦不琛道:“如有,也是下到吕大人处。” 燕王闻言,沉默地端详了他片刻。韦不琛的语气极其平淡,燕王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暗示身为副指挥使没有实权。可吕奎友是太后的人,要动不容易。 “本王也是替你着急,好好的立功的机会,偏错过了。” 燕王缓了缓,又与韦不琛喝起酒来,待到天擦黑,才放韦不琛离开。 韦不琛骑着马,身边没有仆从,月儿抱着包袱跟在他身边走始终不合适。只得叫了一辆马车。正是年前,不少人家忙着备年,街上路人熙熙攘攘,酒肆食肆中人声鼎沸。 韦不琛与这热闹的景象十分不融洽,只骑着马快些走。 拐弯却看见了九春楼前车水马龙,戴着帷帽的女子一个个下了马车,立刻有小厮迎上来带路。 拾叶最近一次传回消息,说有个叫阿秋的小乞丐告诉崔礼礼,曾经有个女子去了宣沟巷与黄有德谈话,她就让那小乞丐去调查那女子衣裳上的针脚。 直觉告诉他,那女子应该是扈如心,或者至少是扈如心身边的人。但他没有告诉燕王。燕王倒台,他是乐见其成的。处处制约着他,时时点着他,如今又塞了一个眼线来。 想到此,他回过头看向马车。 月儿正掀着帘子四处看,一看到灯火通明的九春楼,她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忽地感觉到韦不琛的目光,她脸颊一热,慌忙将帘子放下。 见她放下帘子,韦不琛又望向九春楼。 回到韦宅,门一开,院内黑灯瞎火,冷清凄然,与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月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抱着包袱站在韦不琛身边。 没有奴仆。那烧火做饭怎么办,洗澡喝水又怎么办? 韦不琛进屋脱了袍子,换上一件粗布衣裳:“我去生火烧水。” 月儿愣了。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进了灶房,熟稔地点着了火。 她放下包袱,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着灶台里的火苗,轻声道:“奴家来烧水吧,大人先去休息。” 韦不琛没有拒绝,既然退不了,就要适应这个女人的存在。两个人的日子总比一个人的复杂一些。他站起来离了灶房,回了里屋。 水烧好,月儿端着茶水进了他的屋子,见他正坐在灯烛下看书,便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奴家、奴家烧了水,去沐浴。”她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韦不琛没有说话。烛光一跳,像是他点了点头,她只当他应了,裹着包袱去好好洗了一番。又绞干了头发,抹了一些玉兰香油在头发上。 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他:“大人可要歇息了?” 韦不琛目光仍在书上。她只得又走近了几步,再近了几步。白白净净的手一点一点抚上他的手臂。 倏然,一道巨大的力将她的胳膊扭了过去,月儿被拧得背过了身去,带着玉兰香气的长发缠上韦不琛的手臂。 这味道,他记得。 是定县马场的那个夜晚,崔礼礼被他拉下马来,落进他怀里挣扎时,闻到的味道。 “大人,大人,奴家疼。”月儿的手被他反剪在身后,娇声求饶。 “说我。”他道。 什么?什么我?月儿反应了一下才道:“大人,我疼。” 对,是这个声音。韦不琛眼眸转深。在燕王府时,就觉得这个声音像她。 他一把抱起月儿扔上床,三两下剥掉她的衣裳。月儿来不及害羞,也来不及施展诱惑之术,就被他按在榻上。 面朝下,看不见身后的情形,月儿有些害怕:“大人,大人,奴、我来伺候您吧.” 话音未落,身下一阵刺痛。 她在寂照庵里,小手在他身上游走,还说了那样一句话。 第179章 陆二挨打了 毛笔的笔头,挂着血迹。 韦不琛的手隔着一张白帕子握着笔的另一头。 他用白帕子将笔头擦了擦,将帕子抛在月儿身上:“明日,你拿这个回燕王府交差。”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月儿的面色一阵阵发白:“大人明知道奴家明日要回燕王府验身,就不怕奴家说破吗?” 韦不琛看看床上缩成一团的人:“你要如实跟燕王讲,是你的事。燕王大不了再换个女人送来罢了。” 月儿身子一僵。 他说得一点没错。若燕王知道了,只会骂她无能无用,白学了这么多年的媚功。等待她的,只有充入军营为妓的下场。 她有些不甘心,也不再做矜持状,反而展露着曼妙的身姿贴过去:“您这样还不如直接要了奴家的身子。” “你太脏。” 他不留情面地说出了她的隐私。 做绣使多年,韦不琛深知这些所谓的“处子美姬”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如他所料,血迹异于寻常的多了一些。 他对着这雪白的胴体,就如同对着直使衙门地牢中的女犯,毫无情欲可言。 更何况,他最讨厌被人掌控、牵制、监视。 他踢了踢地上破烂的衣裳:“本分一些,我替你遮掩。” 下身的疼痛抵不上此刻的屈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月儿弯下腰,一件一件捡起了被撕碎的衣裳,遮盖着身体:“多、多谢大人。” “燕王给你的陪嫁,自己拿去买衣裳。”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大踏步出了门。 一出门,他对跟在身边的绣使道:“盯着她。” “是。” 夜幕已深。 桃花渡中的酒客要么回了香房,要么散了场。 韦不琛径直往后院香房走,老鸨前来阻拦,他亮了绣使的牌子:“阻拦公务,可做从犯。” “不是,”老鸨有些为难,“您要找的人,他今日不在这儿。” “他在何处?” “这不快过年了吗?他就回家去了。” 韦不琛这才想起,不像自己,陆铮是有家可回的。 将军府,他不能去。 将军府外院几乎全是线人。除开绣使安排的,还有圣人的、燕王的,甚至太后也要插一脚。 而陆铮此刻,正当着一院子的线人,挨打。 白日里进家祠焚香奉供,他就没有个正形,说了一句:“祖宗要真有灵,还要陆家军做什么。芮国百姓千千万,把各家祖宗凑一凑,直接化作恶鬼将邯枝人吃干净才好。” 陆孝勇闻言气得直接踹了他心窝一脚,将他送出家祠。 晚上吃饭,关氏原以为他还跟往常一样不会出来,准备让下人端些饭菜去他房里,谁知他破天荒地提着酒壶就出来了。 云衣得了陆钧的令,一直在门外看着,一看到他出来就急急忙忙地去报给了陆钧。 陆钧正在换药,云衣冲进来,见他新伤未愈,不由地又皱着眉头问:“爷,又要打仗了,你这伤还未好,要再添新伤,如何得了?” 陆钧没有回答,反而将药膏递给他:“来,替我上药。” 云衣咬咬唇,险些要垂泪:“怎么就不能换一个人上战场呢?” 陆钧笑着压住他的手,宽慰道:“怎么快过年的说这不开心的。你我说好的——” “是说好的!从一开始就说好了,你死了,我就寻个地方养老。我看了,如今最好的去处,还是九春楼!” 云衣赌气似地,将药膏重重地敷在伤口上,又淡讽着说:“请陆爷提前跟崔家姑娘知会一声。找个机会把九春楼给盘回来,我就往九春楼里一躺!” 陆钧笑笑,穿上衣裳,低下头看他:“你别担心,我看这九春楼很快又得回到陆家。” 这是什么意思?云衣一愣。 陆钧也不说,只问:“你来寻我,可是铮弟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云衣这才呀了一声:“方才我看见他提着酒壶一边喝一边往前院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陆钧连忙系上腰带,快步往外走。 待赶到前院,陆孝勇正在训斥陆铮,关氏在一旁站着,偷偷抹着眼泪,趁着陆孝勇喘气的功夫,她道:“铮儿,你总说爹娘不疼你。殊不知爹娘最疼的就是你。有什么好东西,你兄长都未必能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陆铮坐廊下的椅子上,脚点着地,将椅子撑起两条腿来晃着:“好东西都给我?我看大将军这个位置就很好,你要不给我坐坐。” “胡闹!”陆孝勇将茶碗砸得粉碎,怒目圆眦,手一抬,正要大喝一声:“拿——” “拿家法来!”陆铮接过话头,学了舌,又笑道,“还有点新鲜的没?你又打不过我。” “铮弟!愈发犯浑了!”陆钧突然想起云衣说的那句“换个人上战场”,心中有些忌讳,便上前去拽陆铮:“跟我回屋去!” 陆铮反而嗤笑道:“兄长,咱们这个爹有官瘾。最舍不得这大将军的印。要不,你把小将军的位子让出来,给我坐坐?” 见陆钧也不说话,陆铮又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了,你们怕圣人不同意。”说罢他站起来,往外走,“没事,我去请圣人同意。说什么爹娘最疼,我觉得这世上,唯独圣人最疼我。” “不许去!”陆孝勇怒吼一声,提着家法就打了过来。 过了几百招,陆铮竟落了下风,陆孝勇大掌一抡,手臂粗的棍子敲到陆铮背上,陆铮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陆孝勇怒不可遏,提起长棍还要再打。 “将军,打不得了,铮儿知道错了!”关氏扑了过来,哭着跪在地上,挡在陆铮身前。 陆钧也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棍子,转过头来叱道:“去!家祠里跪着!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才许吃饭。” 陆铮勾着嘴唇笑了笑,提起酒壶往自己屋里去:“你们要想我跟祖宗睡一起,就把牌位搬到我屋里来吧。我这人没什么忌讳。” 说着摇摇晃晃往屋里走。 直到后半夜,陆孝勇缓缓走进他的屋子。 那身影竟有几分佝偻。 屋子里没有点灯,床榻上,有一个黑影端坐着,似乎就是在等候陆孝勇的到来。 “大将军终于来了。”陆铮淡讽着,活动活动肩膀和手臂,后背还是有些疼,“大将军这一棍子打得可真狠啊。也不知圣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陆孝勇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淡淡地说了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这句话,不知是要回答那句“圣人会怎么说”,还是要解释为何会打得这么狠。黯淡无月的夜,让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 陆铮无所谓地笑笑。 “行了。”陆孝勇声音很淡,带着大将军惯常的威严,“你故意输给我挨打,我看出来了。你话里有话,我也听出来了。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吧。” 关于韦不琛 不是要洗白,也不是要特地写得毫无人性。 他是一个绣使,做惯了脏事,心肠又硬又冷。 寻常的女人在他眼里,跟犯人没有什么区别。 地牢里,面对女犯人,自然有特殊的一套手法。 所以他面对月儿时,用的还是绣使的手段。 拆穿把戏,让她听话,为他所用。 在他眼里,崔礼礼不管多难多落魄,都能灿烂 这种灿烂,对一个常年在地牢里面对犯人的绣使来说, 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 第180章 要授人以柄 “邯枝一战,你预备怎么打?”陆铮平静地问道。 陆孝勇一怔,一笔带过:“邯枝擅平原之战,必须诱敌入腹地,山地作战。” “北地何来山地?”陆铮记得崔礼礼给他看过北方的“那个图”,出了樊城,就是一片坦途草原。 “自是有的。”陆孝勇没有多解释。 陆铮笑了笑,又问:“军饷和粮草,还有马匹可都足了?” “不足。” “何时走?” “上元节后,回军营。” 屋里的平和有点诡异,但父子俩都习以为常了。 陆铮记得,从小到大,陆孝勇的每一次出征,他都会问这么几句。陆孝勇大部分时候都会讲得仔细一些,说明他准备很充分,或者有十足的把握。 而这一次,他只泛泛谈了两句,问到粮草军饷,又说不足。 可见此战之凶险。 陆铮想起崔礼礼所说的“前世”,越发觉得她说的极有可能会应验。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说出了口:“这次,换我去吧。” 陆孝勇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又提不起笑意来,只压着嗓音笑起来。低沉的笑声钻进陆铮的耳朵里,却不那么温和,反而带着一丝讽刺。 “你打不过我。陆钧也是。”陆铮不想说什么怪力乱神的话。 “你以为是功夫的事吗?”陆孝勇又笑起来,这一次他转过了头看向床榻上的黑影,“领兵打仗,讲的是策略、计谋、调度。你知道哪一样?” 陆铮知道会被拒绝:“把我带上。一同前去。圣人那里我去说。” “蠢货!”陆孝勇低声叱了一句,便站起来要往外走。 陆铮也站了起来:“为何我就不行?” “你自由散漫,何曾进过军营?你调度过什么人?桃花渡的妓子还是老鸨?” “自由?”陆铮一步一步走向陆孝勇,“我有何自由可言?” 从小寄养在外祖家,学的都是世家公子哥儿的那一套。那时候他不懂,以为父兄上战场不带他是爱护他。 七岁那年,他看见父亲教兄长练剑。他觉得好玩,也跟着练了起来。他比兄长练得快,更练得好。父亲从未夸奖过他,甚至将他的剑收了起来。 后来,他被接回了京城,父兄一出门,就将他寄养在宫中,与十皇子做伴读。那时候他也以为父兄是为他好。毕竟能与皇子同吃同住,是一种荣光。 等再大一些,他才明白。陆孝勇当上大将军那年,特地生了他。没有人比陆孝勇更知道圣人的猜忌心。每每出征,就要将自己亲儿子送进宫,以示陆家忠心。 自己不过是父兄领兵的质押。 只有在乎的人进宫,才会是把柄。若让圣人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父子亲情,那些“爱之深,责之切”不过是做给线人们看的,更遭猜忌。 陆孝勇谨慎了几十年,每日如履薄冰。就连议亲,看中的也是崔家的家世,不会让圣人有顾忌。 一想到这个,陆二公子的眸光更冷更深了一些。 在九春楼初遇崔礼礼的那一夜,兄长去与云衣幽会,听见崔礼礼要为云衣赎身,急得要冲进去,恰巧他也在那里喝酒,拉住了兄长。却惊动了崔礼礼和云衣。云衣追出来,被兄长拖走。他只能留下来面对崔礼礼。 那一晚,他将崔礼礼塞进崔家的狗洞。第二日一早,临竹才来说陆钧带着云衣跪了一夜。求陆孝勇允了此事。 堂堂小将军,竟有龙阳之好。说出去还怎么统领三军? 陆孝勇只得用陆铮纨绔的名义,买下九春楼,只收了云衣的卖身契。陆铮一怒之下,带着九春楼的房契去退了画像。 陆铮怒道:“我不过是你们的工具罢了,你们何曾问过我的意愿?!” 陆孝勇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觉得他活得太不知足:“人,生来就有得有失,做事有取有舍,我将你养成今天这模样,你虽少了自由,却再用不着马革裹尸!” 陆铮冷笑着一步一步向前紧逼: “你不是我,焉知我不想醉卧沙场?” “你不是我,焉知我不愿蹈锋饮血?” “你不是我,焉知我不敢死而后已?!”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滚滚的怒意,明明没有吼叫,却足以振聋发聩。 话音在屋里来回荡着,陆孝勇心胸一震,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黑暗中,父子对峙着。 好一阵,屋里都是一片死寂。 陆孝勇借着昏暗的一点点星光,看着这个十几年都不曾与自己好好说过话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嗜血的大将军,眼眶竟有一点濡湿。 沾满敌将鲜血的手颤抖着,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悲切与欣喜,他低声笑了几声,最后却又忍不住带着几许哽咽: “好孩子” “好孩子” 颤巍巍的手终于落在了陆铮的肩头。 上一次拍儿子的肩头还是他七岁时,发现他在偷偷练剑,陆铮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可他生来注定只能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否则陆家满门都没有出路。 那一日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大手握了握,收走了剑。 如今儿子已比他高,肩膀也厚实了。 “好孩子”陆孝勇不禁抬起手又拍拍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我陆家儿郎岂有怕死之人?” “你的心性,为父知道,你偷偷练剑,为父也知道。不枉我为你取名一个“铮”字。只希望你莫要被繁华俗物磨灭了陆家的铮铮铁骨。” “可你要明白,陆家是天家之刀。” “我和你兄长已成了刀刃,而你就只能是连着刀刃的柄!宿命也好,造化也罢,这辈子,算父兄欠你的罢” 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的意思,陆铮被这突来的父子温情包裹着,满腔的怒火又化作了强烈的悲情:“此仗艰难,圣人也不想失了一个大将军!我去跟圣人请旨——” 陆孝勇竟笑了起来,笑他还是太稚嫩:“你不是圣人,又怎知道他不想失去一个大将军?” 陆铮心中大恸,是这样吗? 前世也是这样吗?父亲明知前路艰险,命在旦夕,也要勇往直前吗? 那前世的自己,是否知道呢? “邯枝一日不臣服,芮国就一日需要陆家军!”说完这句话,陆铮突然醒悟了过来。圣人恐怕也想到了这句话。圣人最想看到的是两败俱伤。 所以崔礼礼才会说这一仗芮国赢了,大将军却留在了战场上。 “我已经是大将军了,若再完胜,你让圣人封我什么?跟燕王一样,封一个异姓王吗?”陆孝勇提起一个微笑,想要宽慰儿子,脸上的疤痕挤得更深,“再说,未必会输。” 他看看窗外,又道:“你要记得,军人战死沙场,是归宿,不是输。不能护着家人,才是输。” 说罢,他拉开门,没有回头:“这几日,好好一起坐下来吃顿团圆饭吧。” 这几章,写得我泪流满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感动自己”吗? 第181章 寡妇遇鳏夫 年关将至,崔万锦忙着给各家铺子掌柜伙计散红封子。 正巧崔礼礼也在九春楼散红封子,见到父亲带着王管事匆匆忙忙往崔家的一个南北铺子里去,她担心王管事下什么套子,便带着拾叶和春华也跟了过去。 还未进铺子,就看见几个仆从将铺子围了,不许别人进。 崔礼礼要进去,却被拦了下来。 那仆从倒也没有横鼻子竖眼睛,却带着几分傲慢地拱手道:“今日这店,我们包了,还请改去别家。” 春华顿时就来了火,被崔礼礼按住。看这仆从的衣着举止,不像是普通人家。 “我是这铺子的东家。你们要买东西,我总得进去安排。” 那仆从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穿得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头上的簪子少说也有四两金。 但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又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东家?别是想要借机攀附他家大人。 “姑娘,这里面有一个东家了,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仆从挥挥手,“快走吧,拆穿了面子上都过不去。” 春华不耐烦地往前一站,正准备推开那仆从,崔万锦听见动静快步走出来:“礼礼,你怎么来了?” 崔礼礼叫了一声“爹”。 竟然就是她?那仆从一愣,抬着的手放了下来。 “我看见你铺子被围了,担心出事,便来看看。”崔礼礼跟着进了铺子。王管事正在指挥伙计搬各种压箱子的珍品。 “姑娘,您怎么也来了。”王管事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自从看到王管事将底耶散灌进马匹腹中,崔礼礼看到他就总觉得反胃。如今不宜打草惊蛇,王管事的事,她连春华和拾叶都没告诉。怕他们面上挂着相,反而影响了下一步的安排。 她浅浅笑着:“门口站着的这是?” 王管事朝里屋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低声一些。 “春华姑娘,上次是你带了一块龙涎香去九春楼吗?”伙计挠挠头,“可记得放在哪个盒子里了?” 上次为了吸引虞怀林,春华从这铺子带了一大堆珍贵药材去九春楼,后来又退了回来,如今却找不到了,春华肯定不认:“我可是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的,你们还验过的。” 伙计连忙澄清:“春华姑娘,我们只是寻不着了,那盒子小,许是放到哪里忘了。” 几人正说着,里屋门帘一挑,出来一个贵气逼人的儒生。 他穿着滚毛边的墨绿色锦面宽袍,腰间系着金丝蛛纹带,头上簪着墨玉镶金的云纹簪。 “寻不着,便罢了。”他长得高,勾着头从帘子下走出来,一抬头,竟长着一副潇洒风流模样。 他目光落在崔礼礼身上,微微一笑颔首示意,又转身对崔万锦道:“先挑了几样,烦请送到何府。” 何府?莫非是何聪那个何府?这人怎么前世没见过? 看清单,他买了五、六千两的珍稀补品,跟春华那日抬到九春楼的那一堆一样,都是活血化瘀的功效。 这是一笔大生意。 难怪要包下铺子。早知道就不急着进来了。 崔礼礼有些后悔。 她默默地垂下头,偏过身去冲向角落,甚至放缓了呼吸。不管这人有没有将她跟崔礼礼三个字联系起来,她都最好不要让人注意到。 “何大人,请放心,我们这就送着人将东西送到府上。” 何大人放下银票,目光掠过角落里的崔礼礼,没有多做停留,带着仆从便走了。 看着厚实的银票,崔礼礼这才松了一口气。 “爹,他是哪个何家?”她探出头去再看看那人的背影。 “就是你得罪的那个何家。” 果然!幸好她刚才够机灵,没有吱声,银子到手最重要。 “我怎么从未见过?”以前跟何四姑娘相熟时,总去何家,却不曾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何家二爷的长子,何景槐,前些年外放去岭南当观察推官,都以为要留在那里了,年前圣人亲自下的旨,将他调回了刑部。”王管事道,“他娶过一房,只可惜岭南瘴气重,前些年去世了。” “王管事消息可真灵通。”崔礼礼淡淡笑着,眼里没有笑意。 “嗐,刚才这何大人自己说的。”崔万锦生怕话落到了地上,立刻接了嘴。 这个爹啊……崔礼礼心中叹气:“既然无事,我就回九春楼了,年前事多。” 走出南北铺子没多远,就遇到刚才拦着她不让进铺子的仆从,指了指身后的轿子。 “崔姑娘,我家大人请您移步说几句话。” 崔礼礼认命地闭了闭眼。观察推官主管狱讼,怎么可能想不到?好在人家付了钱再找茬,为人不算太差。 “何大人相邀,本不该辞,只是九春楼实在走不开。若大人不弃,不妨去九春楼小坐。” 说完她福了福就想溜。 仆从自然不允。官爷问话,岂有她愿意不愿意的道理? “崔姑娘可能还不认识我家大人。圣人特旨调回京的刑部司郎中。大人有话要问,您可不能推辞。” “培安,”何大人在轿子里发了声,“就去九春楼。” “是。”培安一抬手,“崔姑娘,请带路。” 崔礼礼给春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先快步赶回去准备准备,这头带着轿子慢慢走着。 等到了九春楼,闲杂人等已被请走,吴掌柜站在大门外弓身候着。 何景槐一进门,对这屋内的陈设倒也觉得出乎意料。原以为是粗鄙低俗之所,没想到竟跟书院一般雅致。 “贵人安好!”吴掌柜恭敬地行礼,在前面带路,“还请进上房上座。一应茶具水器都已烫煮好,不知可要挑一个侍茶?” 培安叱道:“我们大人是来公干,要什么侍茶侍酒的?” 好大的官威。崔礼礼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倒还低眉顺目:“吴掌柜,去取我的火前茶来。我亲自为大人烹茶。” 进屋落了座。拾叶与春华原本准备站在一旁,却被培安赶了出去。 崔礼礼倒也不怵。洗手煮水冲茶。白玉茶盏内,翠绿的叶针一根根地垂悬于碧绿的茶汤里。她双手奉茶置于何景槐的面前。 “我在岭南常喝修仁茶,鲜少喝火前茶。” 何景槐端起茶碗来观茶,嗅茶,品茶:“茶汤清亮,味道回甘生津,倒也别具一格。” “方才见何大人买了那些补品,想来何博士尚未康复?”崔礼礼礼貌又尴尬地询问病情。 何景槐放下茶盏,目光带着探究:“崔姑娘兰心蕙质,为何偏要与我祖父过不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崔礼礼叹道,“吃一堑长一智,祸从口出啊。” 公主生辰宴上的对话,何景槐探听得仔细,以为她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正欲宽厚地回复一句。 岂料她又继续道:“大人回去不妨提醒何博士,以后莫要随便在寡妇面前说什么守贞守节之事。这女子之事,还是女子自己做主比较好。毕竟,谁苦,谁知道。” 看她那落寞的神情,何景槐心中起了疑,却又很快按下:“若非知道崔姑娘尚未出阁,本官真会以为你也是守寡之人了。” 第182章 被我爹打了 崔礼礼神色一凛。 何景槐当真是可怕。察言观色竟比陆铮和韦不琛还厉害。 她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大人纡尊至此,所为何事?” “本官也是近日才回到京城,回京不过几日,竟听到好几处都在谈论崔姑娘。”何景槐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茶沫,那神色像是在闲聊。 崔礼礼心里苦,却不能叫苦,咬着后槽牙微笑:“哦?不知谁这么爱嚼舌根子?” “是谁不重要。”何景槐垂眸审视着她,“重要的是,若将京城近日发生的事串起来,却总能发现崔姑娘的影子。” “什么事?” “太多了。”他意有所指地一笑。 从崔礼礼上九春楼,退画像开始。 她半夜遇袭坏了绣使抓反贼,十七公子死在刑部,定县马场大火,崔家平反,县主求赐婚,公主宴舌战,太学院学子闹事,沈延被封孝度伯,再到宣平侯府抄家,长乐郡主被罚禁足一年。 似乎京城里的大事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宣平侯府可与我无关。”崔礼礼总算抓住了一个瑕疵。 何景槐闻言一笑,竟有点游戏人间的意味:“崔姑娘说这话,竟毫不脸红啊。” 她为什么要脸红? “虞怀林可是在崔家带头闹事的人,转身又带着人去广利巷抓了包宗山。本官且不问广利巷里那么多护院是怎么被人全数绑了。” 何景槐手指点了点茶案, “只说宣平侯父子死在京城外,最后去见他们的,还是崔姑娘你。包宗山的死状可怖至极,背脊断裂,下身被某物戳穿。怎么,姑娘不准备认吗?” 崔礼礼心惊肉跳,这何景槐是查完了所有案子,有备而来的。 若知道何家有这么一号人物,她肯定不会这么认真地针对何聪了。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人就是自救啊。 她掐掐大腿,眼眶一红:“大人这是要替你祖父报仇,给民女强加一个什么罪名吗?” “一码归一码,既然崔姑娘说到祖父了——”何景槐不为所动,掏出一份清单:“方才买药的清单在此,崔姑娘不妨表一表诚意。” 敲诈勒索! 他不是官员吗?这样公开勒索钱财,没有人管的吗? 难怪他舍得花这么多银钱买东西,原来是在铺子里装好人,出来了就找她掏银子。这样的人进刑部,岂能护芮国国法之庄严? “银钱实乃俗物,何博士高风亮节,玷污不得。” “也是,”何景槐看向培安。培安立刻递上几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 “这是包宗山的验尸记录,崔姑娘可知为何马匹会突然冲向包宗山?若本官没猜错,应该是身上带了配马的药。这药似乎只有几个马场才有。不知崔家可有?” 崔礼礼一把抓过那几页记录,看了一遍,果然详尽地记录了包宗山身上的伤痕。甚至气味。 她抬起眼观察他,这人长着一副文弱风流的儒生模样,想不到尽是用的雷霆手段:“大人既然都查到这一步了,有何条件,不妨直说。” 何景槐将清单推了过去:“诚意。” “没有。” 崔礼礼又将清单推了回去,一脸的正义凛然,“大人愿意查就查去吧,本就不是我做的,大人查下去,正好能还我清白。” “崔姑娘倒也有几分智慧。”何景槐闻言哈哈笑起来,又取了一块圣字金牌出来,“本官前来,是受圣人所托,暗查宣平侯府十七公子刑部自杀一案。还请崔姑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圣人现在才想着要查? 总好过不查。圣人那边让银台司查着了,刑部这头又从十七公子入手。只剩下绣衣直使没有查了。又或者绣使也有了密令? 崔礼礼接过圣字金牌看了看,又还了回去:“大人请问。” 整整一个下午,崔礼礼都在房中与何景槐细细说着整个过程。 夜幕降临时分,何景槐才收了笔墨起身告辞。 崔礼礼送他至门外上轿。 何景槐落了轿帘又撩起来,坐在轿中,又想叮嘱一句:“崔姑娘——” 崔礼礼一回头,身后的九春楼灯火通明,将她的轮廓映上一圈光晕。见他似有话讲,她了然又俏皮地抬起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嘘”。 何景槐微怔,旋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放下轿帘沉声说了一句“回府。” 培安走在轿子旁:“大人作何想?” 前些日子何景槐奉诏回京,圣人召见令他暗查十七公子一案,提到崔家:“你查一查,崔家是否与此案有牵连。” 又说到何景槐丧妻三年有余,竟有意做媒:“崔家小娘子你也留心看看,若不错,朕替你主持这婚事。” 原以为一个商户之女,最多不过有几分姿色,又惹得祖父偏风,他也没多想,只想着早些结了案子便罢了。 谁知这些日子查崔家,竟越查越离谱,想不到不过半年之久,她竟有意无意牵扯这么多事。 如此多的牵扯,稍有不慎,便可以让崔家覆灭。圣人竟说要做媒,这哪里是想做媒,分明是想保崔家啊。 培安没听见回话,又问:“圣人可是有心做媒呢,大人可看上眼了?” “再看看吧。”何景槐答得很淡然。 却说崔礼礼这头送了何景槐,回自己的厢房。不料屋里竟多了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陆铮斜靠在窗框上坐着,手搭在膝盖上,眼眸直直望着她。 崔礼礼心漏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又佯作镇定地问:“陆大人怎么来了?” 哼。 他老早就来了。 她一直在屋子里跟姓何的谈笑风生, 不就问十七公子的案子吗,抓十七公子还没用上一个时辰,他俩竟坐在屋里谈了两个多时辰,银台司问案子都没这么久。 想那何景槐是个鳏夫,又刚从岭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见了她,必然如饿狼见了肥羊一般。 这寡妇遇鳏夫,不就是干柴遇烈火吗? “陆大人?”崔礼礼一步一步地朝他移动着。 “有跌打药吗?”他闷声问道。 “怎么了?” “我被我爹打了。”陆二公子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你帮我上药。” “打哪儿了?”崔礼礼拉他下地站着,下意识地检查着。 某人暗暗勾起唇角,面上却十分痛苦:“后背。手臂粗的棍子打在后背。” 大将军当真是凶残,亲儿子也下这么重的手。崔礼礼连忙取来跌打药酒:“你把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陆二公子顺势解开腰带,缓缓脱衣裳,扯着后背的伤,他倒抽了一口气,皱着眉“嘶”了好长一声:“动一下都疼。” “慢点,慢点。”崔礼礼连忙上手替他宽衣,他穿得太多了,剥开一层又一层。 终于,露出他那健硕的胸膛。 她舔舔唇。 上次光顾着捆他,没来得及细看,这次就在眼前,可算看清楚了。 真好啊…… 手,有些蠢蠢欲动。 “别乱看,别乱摸!” 陆二公子伸出手指戳戳她,转过身去,线条健美的后背一览无余,“认真上药!” 第183章 陆铮就是贼 棍伤,紫红的淤痕,长长地横在陆铮的背上。 大将军没有心慈手软。 崔礼礼看着都有些肉疼。 倒了些药酒在掌心,合掌搓了搓,将药酒搓得热热的,上手去揉那棍伤。 “你说了什么,将大将军气成这样?” 陆铮是习武之人,对这种伤早就习以为常,本来没觉得有多疼。不过是想投她所好,又怕她误入那鳏夫的歧途,才故意装得严重。 可后背伤口毕竟破了皮,崔礼礼手上的药酒一上,火辣辣的,杀得是真疼了。 他真情实感地“嘶”了一声,咬着牙道:“你这是在伺机报复吧?” 背后的人此时心无杂念,揉得很用心:“报复你什么?” 咬耳朵的事,这么快就忘了?还是没往心里去? 陆二公子有些失望。 “你跟大将军说了?” “说了。” 后背的动作一停:“他怎么说?” “他早就料到了。”陆铮手支撑在膝盖上,缓缓说着,“苦寒北地,又是平原,眼下又少粮草军饷,就算赢,也是惨胜。” “既然知道了症结,总有法子解决。”崔礼礼又搓热了双手,按在他伤口上,“你看我前世嫁给沈延,这一世不管如何,折腾到现在,至少还有个自由身。” 掌心的炽热一点点蔓延进他的身体,缠绕在心头。 “现在只有一条路。” “什么法子?” 他转过身看她。 她也看他。 “底耶散。”二人异口同声。 崔礼礼有些担忧:“只是现在银台司在查,刑部也在查,不知道绣使是不是也得了圣人的密令暗查此事。” “以我对圣人的了解,他不会大张旗鼓地让绣使集体出动调查此事。”如今银台司在明,刑部半明半暗。那绣使一定是圣人藏在暗处的刀。 “你只有一个月。”崔礼礼提醒他。前世是二月出征。 “我知道。”他的眼眸在烛火辉映下亮若星辰,“好在扈如心还在被禁足,你别急,等我这边忙完,再徐徐图之。” “知道了。”崔礼礼没有说她那个小小的计划。 “王管事那边,你只装作不知。我自有安排,若有事,我会让松间和临竹来寻你。” “嗯。” “这个月我会很忙,可没功夫来寻你了。” “哦。” 似乎没有不舍之意啊。 陆铮又有些不满。 当真是个没心肝的。既然见得少,他总要留点重要的念想。否则,她这支杏花,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开到别人家墙头上去! 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示意她替他将衣裳穿起来。 崔礼礼自然乐此不疲。对着这胸膛,让她替他穿一百次衣裳也是愿意的。 肩又宽,腰还收得这么窄。 磨人啊. 她极其不舍地将他里衣的衣襟拉到一起,手指“不小心”地划到了他心口的皮肤。 还没来得及体会那触感,手就被捉住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又轻又缓地在她掌心画了一圈又一圈。 陆铮低下头,沉声蛊惑她:“想摸?” 不但想摸,还想将他榨成药渣! 她内心在呐喊。 像一只饥饿已久看见肥羊的小狼崽,舔舐了一下唇瓣,点点头。 “不可以!”逗她实在是好玩。陆铮忍住笑,板起脸,将衣裳一件一件严严实实地裹好,再紧紧地系好腰带,生怕漏了一丝风一般。 “我走了。”他走到窗边,准备怎么来怎么去。 崔礼礼“哦”了一声。 “不送送我?”他回头看她。 某人没空送他。 某人心中正在骂老天爷不长眼: 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重生了,人都送到面前了,怎么不给点甜头尝尝? 再说了,这种事不都是男人事了拂衣去,女人哭着喊着要留下功与名吗? 怎么到陆铮这儿,他就有一百个不愿意呢? 她都说了不嫁人,又不用他负责,干嘛护他的肉,护得像个什么宝贝似地。 之前看不见也就算了,如今什么都看到了,还不让碰,跟守寡有什么区别? “对了,”看她一脸幽怨地出神,陆铮弯腰凑到她面前:“我怎么记得刚才你见我时,摸了一下耳垂?是哪边耳垂来着?” “是这个?”手指探了过来,指尖点了点她的左耳,又点了点右耳,“还是这个?” 崔礼礼身子微微一颤,赶忙垂眸不去看他,只怕一看他,他就收手了。 左边耳垂都咬过了,是不是右边也要来一下才对称? 她不着痕迹地侧头,露出漂亮的耳垂来,静静地期待着他故技重施,心中盘算着怎么趁他不备,好占点便宜。 谁知陆二公子是个倔强的。 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偏不如她的意,翻身就跳出了窗户。 就这么走了? 崔礼礼探出窗去四下看看,黑漆漆,真是人影都没了,走得也太快了。 算了。 元阳说他“从来都是惹了就跑的”。 当真没说错。她撇撇嘴,也不知道他用这法子惹了多少人,枉她还替他治好了高慧儿。 她垂下头默默收拾起药酒瓶子。 屋里没有风,烛光却摇曳着,将她的影子拉得乱七八糟。 忽地,那烛火一跳,灭了。 黑暗之中,她来不及回头,有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她。 味道很熟悉,是药酒里的麝香味。 她的后背密密实实地贴着那坚实又宽阔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想着转过身去,男人偏不如她意,扳着她的腰不许她转身。 “我可是采花贼,”大手爬上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戏谑地道:“小娘子,你别动也别喊,若叫出一点声音,我可就真走了。” 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好好好,她不动不出声,可快点采吧! 她用力点头。 “这么乖啊……” 他低沉地笑了。 滚烫的手指开始细细描摹。 唇顺着他的手,细细密密地从耳后开始,落下一串一串的印记。 衣襟被牵扯开。 玲珑的锁骨急促又胡乱地起伏着。 她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抑制不住地想要呼出声音,又只能咬住唇瓣。 手指紧紧抠着桌沿,任由他用力地在肩窝上咬下一口牙印。 黑暗将触觉无限放大。 糟了,好像玩过头了。 她也察觉到了。 他尴尬地握着她双肩往前一推,哑着嗓音:“不逗你了,不许回头,这次我真走了。” 说完,也不容她回话,飞一般,跳出窗去。 崔礼礼腿一软,没站住,跌坐在地上,袖子不小心将那药酒瓶子带落,砰地一声,砸了满地麝香之气。 听见动静的春华和拾叶跑了过来,一推门,见屋里漆黑一片。 “姑娘?”春华摸索着过来。 崔礼礼将衣襟一拢,平复了好一阵起伏的呼吸,才道:“我不小心将瓶子弄碎了。” 拾叶点亮烛火,狐疑地看着那扇开着的窗:“可是有贼来?” 陆铮就是贼! “没、没有,”崔礼礼心虚地低下头,“收拾一下,回家去吧。” 却说那“采花贼”翻出窗,满心懊恼,什么叫玩火自焚?竟差点把自己交代在那儿! 让冷冷的夜风吹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刚回到大将军府门口,临竹牵着马迎上来:“公子,桃花渡那边来信说,韦不琛寻了你好几次,看样子有要紧事。” 正好,他也有事找他。 “他人呢?” “还在桃花渡。” 这一章油门踩大了点。。。改了好几次。提前发布。 下一章,复杂一些,要下午2-3点啦 第184章 二人的密令 陆铮快马加鞭回了桃花渡。 推门一看,韦不琛端坐在香房中,静静候着。 “韦大人有事尽可去将军府寻陆某,”陆铮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何苦非得在这里等。” 韦不琛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感到厌恶。可偏偏又不得不寻他。 “将军府不便说话。”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人转性了?陆铮暗暗挑眉,懒洋洋地枕着双手靠在椅子上,假作不懂:“为何?” 韦不琛懒得跟他打哈哈,从怀中取出一截细细的竹子:“圣人口谕,让我带上此物来寻你。” “巧了,我也有。”陆铮坐正了身子,从袖子里也取了一截细细的竹子。 合二为一,即为圣人密旨。 二人各自拆了封在竹筒口的蜡,倒出纸条,将两张纸条拼在一起。 “着令陆铮、韦不琛暗查许寿山卖官一案,务必详尽。” 不是查底耶散,而是要查许寿山。 许寿山是中书令许永周之长子,在吏部任职,和沈延一样,只是个说不上话的员外郎,可架在中书令的羽翼底下,这里面可以做的事就多了。 圣人这打算,已经昭然若揭。 陆铮眯了眯眼。 最近传许太后不久于人世,一直靠丹药吊着命。圣人显然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只等着拿出证据来。只是,此事必须要暗地里进行。所以调查底耶散在明,而暗中筹谋的是一举扳倒许家。 明明找绣使就够了,却非要捎上自己,是不信任绣使?还是要借大将军的军权?或者二者兼有? “韦大人,对此案有何见解?” “时机。” 陆铮昨晚想了一整晚如何逆天改命,所得二字,也是“时机”。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将谌离使者勾结芮国兵部郎中谢敬才,合谋贩卖底耶散之事,宣之于众。因牵涉兵部和军马,自然父兄北征就会推迟。 二月的北地依旧寒冷,极不利于出征。若晚上一个月,胜算就多几分。 许寿山的案子并不难,难的是什么时候揭开。 陆铮难得欣赏韦不琛,这是第一次:“韦大人觉得何时是时机?” 韦不琛道:“谌离使者离开芮国之后。” 圣人既然走了这一步,说明太后没有多少时日了。然而重臣变动,朝局不稳,此时若还有使臣在,必有诸多不便,多半拖也要拖到使臣走了。 陆铮点点头:“上元灯节之后,谌离使者离京,十五日能到泉州。” 正好也是父兄北征之机。这么多重合之事,让他不得不深思,或许,圣人早已预谋了一切。 “你我各自调查,每三日碰一次。”韦不琛站起来往外走。 陆铮却笑道:“韦大人,过年啊,你不休息几日吗?待初五之后,再查不迟。” 韦不琛的步子一顿:“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军饷粮草。” 那日在燕王府,燕王没有避讳,直接将颜贵妃的信读了出来。圣人如今最操心的,是钱。 燕王定是要出面解决此事。若圣人因此而免了燕王府的罪过,他还要受制于人。 “你有办法?” “陵寝尚未停工。”说罢,他快步离开了桃花渡。 这事,陆铮知道,陆孝勇也知道。 圣人真想打赢这场仗,又怎么会舍不得暂停陵寝的进度?可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胆敢站出来进谏的?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 陆铮沉思着。 临近过年,各处外放的官员都要回京述职,等到年后再去各处。不声不响,圣人就可以完成官员的调遣。 仔细一想,定是掐好了时机的。 加上圣人又给各处下了密令。这一局,圣人很可能会赢。 历朝历代,每逢权力交接之时,总会有新的契机。一如当年先帝临终前的禁海之策,这一次很可能又有新的国策。 不管什么新国策,兵权和钱,才是圣人最重要的东西。 想想宣平侯府,再想想之前抄家的那些“乱臣贼子”。老头子即便此次躲过了,也有可能还有下一次,又或者是整个陆家的灾难。 临竹进来见他垂眸不语,便问道:“公子,可是遇到了难事?” “松间呢?”陆铮打起精神。 “还跟着黄有德。” “你给他传个消息,让他把这条线索丢给巩执笔。”圣人不让他查底耶散,只能将线索交给最放心的人。 “是。”临竹垂首。 陆铮站起来拍拍临竹的肩膀:“走,回家。” 次日是除夕。 经过那一夜的父子夜谈,陆家有了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融洽,陆铮没有胡闹,大将军也没有吹眉毛瞪眼睛。 一顿年夜饭吃得出奇的安静。 关氏起了疑心,怀疑父子仨背着她做了什么事。拉着陆钧问了又问,陆钧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等过了初五,陆铮便忙了起来,一大早就去银台司去查许寿山的卷宗。 谁知巩一廉也在,早早就坐在书案前抄卷宗了。 巩一廉看到他,就揶揄起来:“今日怎么不见你带崔家小娘子啊?” 陆铮懒得理他,斜靠在椅子上翻卷宗:“我总不能日日都看着她,那就会生厌了。” “得了吧,”巩一廉斜斜睨了他一眼,“我那天夜里就替你掐算了。这崔小娘子犯的是桃花煞,你镇不住。堂堂陆家二公子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陆铮挥挥手:“去去去,算不准就别算。” 巩一廉又掐了手指:“你至今都没到手吧?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是也不是?” “到手了我还怎么跑?我可是怕惹麻烦的。”陆铮打死也不承认。 “不承认就算了,我原本想要送你一个破解之法,答谢你给我那条线索。”巩一廉收拾起东西,将所有卷宗锁了起来。 “那你说说。”陆铮来了劲。 “此事说来话长。”巩一廉穿上蹀躞,将挂在上面的小袋子逐一检查了一番,“等我回来跟你慢慢说。” “巩执笔,你算这么多次卦,我怎么就觉得没有准过呢?” “不是卦象不准,是我解卦之功时灵时不灵。”巩一廉顺势从腰间的小袋子里取出几枚铜钱,抛了几次,嘿嘿一笑,“其他的不说,你看,我这个是乾卦,这个错不了。黄有德今日要出城,我势必能抓到一条大鱼!” 说罢,他将铜钱仔细收入袋中,挥挥手:“等我回来给你说破解之法。算准了,你得请我去九春楼喝酒。” 陆铮笑了笑目送他离开:“留神一点。” 银台司空荡荡,只剩陆铮一人。得了圣人密令,便可查看许家所有卷宗。 堆积如山的案牍,从早上一直读到天黑,许寿山的脉络算是捋清了。今日约好要与韦不琛碰头,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正预备往外走,外面跑进来一个人。 “陆执笔,陆执笔!”那人一身血污惊惊慌慌、叫叫嚷嚷。 陆铮看清了来人,是巩一廉身边的小厮,心道不好:“发生了何事?” “求求您!去救救我们爷!”小厮跪了下来,“我家爷他中了埋伏——” 第185章 留下的线索 陆铮让临竹去通知汪忠成,自己带着松间和那小厮飞奔至城外。 巩一廉被挂在树上,早已没了声息。 几人将他从树上取下来,“爷——”小厮将他从伏在巩一廉身上痛哭不已。 陆铮验了伤,巩一廉浑身筋骨尽断,双目暴突,死前想必极其痛苦。 松间在四周搜索了几遍,过来低声说道:“公子,地上有三枚铜钱。”那些铜钱,被人踩得嵌进泥里,脚印一对比,竟是巩一廉自己的。 “什么铜钱?”小厮抬起头来问。 “今日初五迎财神,我掉了几枚铜钱。” 陆铮淡淡地一答,又想起巩一廉离开银台司前,说他得了乾卦,必有能抓住一条大鱼。再看这三枚铜钱皆是无字面,定然是巩一廉留下的线索。他让松间将钱币抠出来,又将土踩实,不留任何痕迹。 待汪忠成带着人赶到,同僚们莫不悲痛欲绝。前些日子还一同饮酒做乐,一转眼,竟惨死郊外!巩一廉也是将门之后,功夫虽不说上乘,却也能够自保。怎么会连求救的信号都无暇发出? “陆铮,你有何发现?”汪忠成问道。 “要问跑回银台司来求救的。”陆铮看向那小厮。 小厮抽抽搭搭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巩一廉带着他跟在黄有德后面出了城,谁料对方其实早就发现了他二人,巩一廉拼死将小厮护着让他回城报信。 “黄有德与谁见面?”陆铮问。 “小人不知。还没看见。” 汪忠成与陆铮对视了一眼:“抓吗?” 陆铮面无表情:“抓吧。” 汪忠成手指一动,身后的人将那小厮一把摁在地上。 “你、你们干什么?”小厮惊慌失措地喊着。 陆铮站在小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副阴险的嘴脸:“银台司的人遇险,从不需要下人求救。回银台司的,只能是凶手。” “我不是!我是爷——” 小厮没说完,被陆铮卸了下巴。 巩一廉身上有几十处棍伤,看起来招招致命,但实际上最致命的,是身后的那一记棍伤。再看他身上的蹀躞,求救之物在还在里面。说明此事来得突然。巩一廉功夫不差,能在他身后突然偷袭他的,一定是自己人。 陆铮双眸幽深,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和杀意:“有什么话留着回银台司说去。” 汪忠成知他二人素来要好。二人皆是武将之后做执笔,平日里虽不常走动,却总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见陆铮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巩一廉的遗容,他拍拍陆铮的肩:“得通知巩家人。太晚了不好。” 陆铮重重地点头,闭闭眼,再睁开,蹲下来替巩一廉整理遗容,仔细擦掉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才让人抬上担架用白布遮盖。 看着担架走远,他深吸一口气,那浊气就堵在胸口,始终挥散不去:“黄有德的线索是我给他的。” 汪忠成点点头:“他和我说了,你不用自责。我会上表圣人,奏请追赏武将之荣,以慰其灵。如今更要弄清黄有德要见的人究竟是谁,还是你来查吧。” “多谢首座!”陆铮拱着手,深深埋下头,久久不肯抬起来。 城郊血案惨烈,城内却一片热闹喧腾。 初五迎财神。 崔万锦带着舞龙舞狮的去崔家各个铺子里去闹上一闹。 傅氏也难得出了门,带着林妈妈跟在崔万锦身后,抓着铜钱往人群里撒。小娃娃们撞在一起,头碰头,腚碰腚地在地上抢铜板,不小心摔了一个仰八叉,带倒了一片,引得众人哄然而笑。 崔礼礼今日穿着一身滚粉色毛边的红锦绣樱桃的小袄子,配着粉粉的罗裙,衬得脸颊也粉粉的。 前世在县主府十几年,几乎过年除了祭祀就再没有什么活动了。吃年饭也就是她与县主二人。再后来县主死了,她就一个人坐在桌前,冷冷清清地吃一条鱼,算是过了。 暖铺子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她靠在傅氏身边,捂着耳朵笑得灿烂,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更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只觉得这震天的鞭炮声炸得她的心直颤。 “娘,”她在傅氏耳边大喊,“跟我去九春楼撒钱吧!” 傅氏没听清。反倒是隔着老远的崔万锦听见了,捂着耳朵跑过来:“铺子这么多,你娘忙不过来,你自己去吧。” 说罢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什么?你让我带着娘赶紧去?”崔礼礼假作没听清。 崔万锦肚子一挺,眼睛一瞪:“快去快去!” 再看看傅氏,站在那头捂着耳朵也笑得满面春风。想她前世也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整日捧着心口在家蹙着眉,这一世她走出家门,心疾反倒好了许多。 “知道啦。”崔礼礼抿着唇笑得暧昧,胳膊肘顶顶爹的肚皮,俏皮地跳下台阶,带着春华和拾叶往九春楼去。 各家铺子都要暖铺子敬财神,街上人山人海,都冲着撒钱的铺子去。 甚至那青楼的花娘们也出来凑热闹,穿得花枝招展地,跟这个笑笑,冲那个抛几个媚眼。 崔礼礼看着她们想起拾叶那夜在桃花渡,握着一串糖葫芦,转身笑着问他:“拾叶,我一直忘了问,桃花渡的花娘们伺候得可好呀?” 拾叶脸色一黯,垂下头来。 春华笑着附在崔礼礼耳边悄声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夜他喝多了,花娘们都将他剥光了扔上了床,结果偏偏陆二来了信,让临竹拦下来。” 这个陆铮,怎么还坏人好事呢?!崔礼礼以为拾叶是这缘由黑了脸。 哪知春华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贴在她耳边道:“拾叶还不知道呢,早上醒来见自己光着,以为自己被吃干抹净了。奴婢至今没告诉他。” 崔礼礼点她的鼻头:“做得好!哈哈哈哈。” 主仆俩笑得不怀好意,拾叶的脸又黑了几分。 到了九春楼,小倌们早就穿上了红红的新衣在门口候着,五十个小倌齐齐整整地站做几排,冲着她行礼。 一身金黄的狮子跳上鼓凳,冲着崔礼礼不停眨眼。崔礼礼将红封子塞进狮子口中,让小厮们抬来一箩筐的铜钱。 眉目若画的小倌们,抓起一把一把的铜钱往外撒,谁还会嫌钱少,路人们取出早就备好的空布兜子,敞着口就来装。 却有个女子娇滴滴地喊了一句:“这种脏钱,怎好意思拿?” 众人一僵。小倌们的手顿在半空中。 循声望去,只见一抬软轿停在一边,轿子边站着的婢女衣着不凡,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婢女冷声道:“你们撒脏钱,挡着我家姑娘的路了。” “财神挡道,看来今年姑娘财运亨通呢。”崔礼礼微微一笑。 那丫头倒有几分厉害嘴皮子:“你们这龌龊银子,也敢当街撒,财神看着也嫌脏!” 第186章 姑娘要出恭 春华气不过,抓起几把铜钱往那轿子前面一扔:“你说我这是脏钱,那你们有本事,别从这条路过。” 那丫头气得要破口大骂,轿子里的人姑娘又开了口:“当街滋事,扰乱治安,可抓归京兆府!” 春华气得一跺脚,正要再说,又被崔礼礼拦住。 “姑娘这芮国律法没学好,不妨再回去读一读。”崔礼礼笑着道,“法无禁令,即可行。九春楼挣的是合法银子,又何来脏钱一说?钱撒在地上,你不愿过,怎能怪我们滋事?” 轿子里的姑娘被一顿抢白,掀开轿帘,露出一副大家闺秀的面容,抿着唇道:“挣些卖皮肉的钱,还好意思说什么合法。这些钱拿来买肉,只怕会肠穿肚烂,若买纸钱上坟,祖宗都嫌脏。” 好厉害的嘴! 小倌们有些沉不住气,想要上前理论。被吴掌柜拦在前面制止住,低声对崔礼礼道:“东家,这人可能是特地来寻是非的,切不可中计。咱们不管她,只做自己的。” 崔礼礼颔首,转过头对拾叶耳语了一句,拾叶得令而去。 “继续。” 小倌们抓着铜板去分发,路人们却捂着袋子迟疑起来。 虽然拿这钱不至于肠穿肚烂,可毕竟有这么一句话,就膈应,谁也不想在迎财神这日触霉头。原本围在九春楼前的人,悄悄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眼看着没有人上愿意上来拿钱。 “吴掌柜,再拿几筐钱出来!”她高声笑道,“我爹可是京城首富,总不能这么寒酸!” 吴掌柜应了一声,又指挥小厮们抬着三筐铜板,堆在大门前。 有些人蠢蠢欲动,却又听见轿子里的姑娘冷声道:“好好的男子,非要卖皮肉挣钱,这脏钱谁敢拿?拿了,买纸笔,考不了功名,买药治不了病。说不定还倒生灾祸!” 这哪里是骂人,这分明是诅咒!真恶毒! “哈哈!”有人笑着从人群里钻出来。 一个褴褛的小乞丐,见地上有铜板没有人捡,高兴得不得了,乐呵呵地趴地上捡起来。 有路人好心地提醒他:“脏钱,别捡。” 那小乞丐扯着衣裳,捡了一大兜子钱,笑得合不拢嘴,抬起头看看那路人,就跟看大傻子似地:“钱有什么脏的?” 望见这头还有满满几箩筐的铜钱,他眼睛放了光,冲过来手死死抓着箩筐:“他们不要,都给我吧!” 吴掌柜还未答话,不知哪里冒出来十来个小乞丐,揪着那个小乞丐不放:“好啊!豆子,你他娘的一个人在这里吃独食!” 豆子露着缺了门牙,嘿嘿一笑:“快!快来!” 这里人特傻、钱特多! 好些一身补丁的穷鬼,也不知从哪里听说这边有钱没有人要,挤了过来。将堵在前面的人推开:“让一让!让一让!” “小心肠穿肚烂,横生灾祸!”路人们再次好心提醒。 穷鬼们七嘴八舌地骂他们神经:“你们不要就让开!” “就是!别挡我财路!” 几个穷鬼互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饿死了,才肠穿肚烂呢!” 一语惊醒造作人。 对啊,谁又跟钱有仇。掉在眼前的铜板都不要,财神爷会不高兴的。好些路人又默默地跟着往前挤。 几筐铜钱能有多少,还不如她一个戒指值钱呢。崔礼礼晃晃手指头上金晃晃的宝石戒指和手镯,笑道:“钱,我多的是。这财神,我是当定了!” 小倌们笑意盈盈地说起吉祥话,这一把把的铜钱往那满是污垢的袋子里一装。叮叮当当哗哗啦啦的铜钱声,就像财神敲门的声音。 吴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大家别挤,排好队,人人有份!恭喜发财!” 蜂拥而至的褴褛之人,带着许久不曾洗过澡的汗臭脚臭味,在轿子旁排起了长龙。轿子更难动弹了。 轿子里的姑娘气得甩下帘子,用那丝帕捂着鼻子,仍旧堵不住从帘子缝里灌进来的臭味。 原来这姑娘姓何,是何聪次子的小女儿何景莲。 今日是与兄长何景槐约好了一同去浮思阁吃饭。路过九春楼,看见崔礼礼财大气粗地在那里发钱,想着自己家祖父还在病床上躺着抽抽,心中不免忿然。便想着要从中作梗,矂臊崔礼礼的脸面。 谁知,这崔礼礼不要脸,那些脏兮兮的乞丐不要脸也就罢了,怎么京城里还有这么多又脏又臭的人,都不要脸!这脏钱都要收!还排队领! 她气得不住跺脚。 一直跺脚。 她尿急了! “小玉,”她捏着帕子捂着口鼻掀开帘子,“我、我、我要换鞋。” 姑娘们都不好意思说出恭,只说要换双鞋。 小玉心领神会,可这里已堵得水泄不通,如何四周好些小铺子又没开门。最近的茅厕就在九春楼。 更可恶的是,那些领了钱的穷鬼一边走一边还抖那钱袋子。 听见那哗啦啦的铜钱声,她更急了! “小玉,你快些!” “姑娘,最近的,只有九春楼了。”小玉苦不堪言。总不能刚骂完九春楼,就进九春楼吧?这样说出去,何家脸面丢不起! “姑娘,您等等,奴婢去寻一下,可有方便的人家。” “你快些吧!” 小玉挤来挤去,看见一个铺子开着门:“店家,此处可有方便之处?” 那店家正嗑着瓜子,打量了她一眼,吐掉瓜子皮,指指不远处有扇门:“进去一直往前走,再推开小门,进了院子就是。” 小玉欣喜不已,谢过之后,扶着何景莲下了轿,让轿夫在前后开路,挤出排队领钱的人群。 小玉推开那扇门,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民居,心中放心了不少。一直往前走,果然有一扇小门。 “姑娘,快到了。”小玉让轿夫在门外守着,自己带着姑娘跨过小门,进了那院子。 院子方方正正,十分雅致,墙角还堆着几十袋米。 有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贵人找谁?” 何景莲见他长得俊俏,举手投足又十分儒雅,脸羞得有些红,垂着头不好意思说要出恭。 小玉连忙道:“公子,不知可有方便之处?” 那书生一脸了然:“请随奴来。” 奴? 这人还是个奴吗? 何景莲有些失望。可眼下她已无暇顾及这么多,小腹快要憋坏了。再不解决,只怕要溺在此处。 再往前走,好几个书生站在那里,左三个,右三个,长得都又俊又俏,眉眼神情都带着书卷之气。 只是他们怎么都站在那方便之处? 领路的书生拉开那扇方便的大门:“贵人,请出恭。” 六个书生笑意盈盈齐声附和:“贵人,请出恭。” 何姑娘:什么大户人家,出个恭还这么大排场 第187章 好胜又好奇 何景莲一脸的尴尬,后背僵直着,无论谁家如厕,也没有几个男人陪着听的道理吧。 她扯了扯嘴角:“你们站、站远些。” “是。”书生们行了礼退出了院外。 何景莲这才得了彻底的松快。 出来之后,拉着小玉耳语:“这是家中奴仆甚是奇怪。” 小玉还未得空回话,那几个俊俏的书生又来了。 一人捧着琉璃水盆,水盆里还漂着几片花瓣,一人捧着茉莉香的胰子,一人托着琉璃盘子,上面放着一条热热的帕子,又一人提着茶壶,一人托着茶盏。 “贵人请净手、品茶。” 何景莲看看自己的手,本来不觉得有多脏,可一看人家这阵势,不洗倒显得自己不干净了。 她用胰子洗了手,又用毛巾擦干。毕竟是陌生之处,她没有喝那一盏茶。瞥见小院的角落里支着一只小炭炉,炉子上正煮着茶,茶案旁坐着那领路的书生,一手举着书,一手靠着那炭炉取暖。 想不到这闹市之中,还有这书香墨浓之所。连家中奴仆都要看书? 何景莲不禁好奇,走过去一看那书的封页,又是一惊。这小奴竟在读《盐铁论》? 那书生抬起头,指指一旁的蒲团和茶案上的书,温和地笑着道:“贵人可要坐下来一同饮茶读书?” 小玉有些不安,总觉得这里说不出的怪异:“姑娘,三公子那边可等着呢。” 何景莲反倒随遇而安地坐在蒲团上,取了一本博物志读了起来。 “姑娘——” 何景莲目光没有离开书页,唇角微微一勾,带着点运筹帷幄的得意:“如今出去也堵着,他们定然以为我急得要死,怎么也想不到我在这里躲清闲,你差个人去跟我兄长说一声。就说我晚些到。” 小玉无法,只得差门外的轿夫小厮去传话。自己留在这院子里盯着。 那书生看何景莲手中的博物志,顺嘴提到了“谢公屐”这典故。还拿起笔画起了样子。 结果又引来了几个漂亮的书生围坐过来,一齐讨论这“谢公屐”。 何景莲被一群男子围坐着,没有窘迫之意,反而如置身于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之中,只觉得这一晌午的经历当真如梦似幻。 一席茶毕。院子外有了动静。 只听见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怎么可能呢?”一个年轻女子讶然地道。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何景莲循声望去,却被雕花的门挡住了视线,她忍不住站起来,拉着小玉去看。 绕过那雕花的门,是长长的回廊。 回廊那头站着一个高高的男子,穿着沉绿的锦袍,那面料矜贵,她识得的。 “三哥?”何景莲快步走过去:“兄长,你为何也在此——” 话未说完,她看见了何景槐面前的女子,正是方才给自己难堪的女子崔礼礼。 崔礼礼佯作惊讶地捂着嘴惊呼:“你真在这里?”她望望后院,又问:“从暗门进来的?” 何景莲再蠢,也反应过来自己所在之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九春楼了。 她一想到自己刚才还与那一群书生,不,与那一群小倌喝茶谈书,甚至还怡然自得地觉得是自己算计了别人!一时间又羞又愤,转过身抽了小玉一个耳光:“你怎么带的路?!” 小玉捂着脸,扑通跪在地上:“奴婢知错!”又想着三公子在家中说话颇有份量,便又分辩了一句:“姑娘急着换鞋” “住嘴!”何景槐皱皱眉,“带着你家姑娘走,怎么来,怎么去。” “是。” “三哥,是她!”何景莲甩开小玉的手,恶狠狠地指向崔礼礼,咬牙又跺脚,“定然是她设的局!就是要报复我!三哥,你要替我做主!” 是又如何? 崔礼礼漠然地看着她。 小乞丐就是她让拾叶去寻来的。指路的店家就是九春楼看暗门的人,那刻薄小丫头一打听方便之处,她就设了这请君入瓮之计。 她抬起头看向何景槐,脸上只有满满的歉然:“何大人,此事当真是误会一场,何姑娘的茶钱和侍茶倌人的钱,我就免了,全当我赔个不是吧。” “你还好意思——”何景莲恨不得要上去撕了她的嘴!若是她上九春楼的消息传出去,还怎么嫁人!这崔礼礼是决计不会替她遮掩此事的。自己的名声就此败坏,回到家,祖父定是饶不了她的。 “崔姑娘已答应替你保密,你莫要再惹是非!”何景槐冷眸一闪,又厉声对小玉道,“还不带她走?” “姑娘,咱们呆的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快些离开才是正理!”小玉拉着何景莲往后院走。 “崔礼礼,咱们走着瞧!”何景莲愤然抛下一句没什么威胁的恶言,甩手而去。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还劳烦何大人亲自跑一趟。”崔礼礼说得相当诚恳。 何景槐笑了笑,突然起了好胜之心:“崔姑娘当真是个女诸葛。排兵布阵,能掐会算,这一招请君入瓮,算是拿着我何家二房的命脉了。” 崔礼礼心头一惊,怎么总是忘了这人是刑部的推官?要在这样的人身边下套子,还真不是容易之事。 她捏了捏手指,让自己镇定下来:“大人何出此言?” 何景槐原本站得远,向前迈了一步,微微偏头,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的小心思:“不是吗?” 这人心思也太缜密了!崔礼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尖动了动又忍住了,勇敢地抬起眼眸与他对视:“不是。” 眼前这男人,生得有几分风流模样,偏那眉毛生得浓密,目光藏在眉下,少了些光芒,更让人捉摸不透。 她越想越觉得此人必须要化敌为友,否则后患无穷。却又不知这样的人如何应对才能够让他放下对自己的戒备之心。 “舍妹心思单纯,但不够良善。今日之事就当她长个教训吧。”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的小辫子上:“崔姑娘也要多种善因,你这头发就是教训了。” 你知道个屁! 崔礼礼没有骂出声,只是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何大人吃饭了。” 何景槐对这逐客令恍若未闻,见她似有话忍住没有说,好胜心又转为好奇心:“莫非此案另有隐情?” “圣人都定了,还能有什么隐情。”崔礼礼害怕他又要引出什么别的事来,转过身往外走,“我送大人出去。” “崔姑娘,”何景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躲闪的背影,他摩挲着食指上的墨玉戒指,好奇心更盛了,“你为何要退县主府的画像?” 寻常女子若得了沈延这家世的夫君,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她倒好,闹了好几次大事,都是与退画像有关。甚至连十七公子的命案,也是退画像引出来的。 县主求赐婚,圣人没同意,却又希望自己娶她续弦,这背后的动机他想不通。 身为推官,何景槐忍受不了任何让他产生好奇却没有答案的事和物。 崔礼礼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笑得很意味深长:“因为他功夫太差了。” 第188章 留下的卦象 那别有意味的神情,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真诚。 何景槐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再看她坦荡的模样,想来不是他误会的那个意思。 那沈延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一介书生,功夫自然强不到哪里去。 看样子,崔姑娘喜欢武将。 “何大人,我还有事,恕不远送了。”崔礼礼将他送到九春楼门口,朝着他微微一福。 何景槐正要告辞。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询问:“姐姐,请问财神还在吗?” 崔礼礼低头一看,是个三、四岁的小乞丐,一脸的脏污,还挂着长长的鼻涕,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子,期盼地看向她。 “你等等。”她转身进屋,取了一张热腾腾的帕子,身后跟着几名漂亮的小倌。 “整个人要干干净净的,财神才喜欢。”她蹲下来替那小乞丐擦干净脸,隔着帕子捏住那孩子的小鼻子:“来,用力擤。” 小乞丐很听话地擤了。 那几名小倌笑得甜甜的,一人抓了一大把铜板就要给。 何景槐上前阻拦:“他太小,钱多了会被恶人惦记,反生灾祸。” 崔礼礼觉得有理,从小倌手中取了一小把铜钱,叮叮当当落进小乞丐的布袋子里,又蹲下来跟小乞儿,柔声说道:“钱袋子要贴身放好,有人抢就给他们,保命最重要。正月十五的时候,你来我这里,有好吃的汤团子。” 正好夜幕初上,九春楼灯火通明,男子颀身而立,女子艳丽温柔,孩童奶声稚语。 这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恰恰落入陆铮眼中。 他骑在马上冷眼扫过,眼眸晦暗不明,手握了握缰绳,青筋突起,却没有上前询问的意思,只扭过头不再看她。 松间和临竹对视一眼,又默默摇头。 公子平日里除了跟十皇子和元阳公主亲近些,真称得上朋友的,也就巩执笔了。谁知今日巩执笔命陨京郊,死得还那般惨烈。 刚去巩家报了信,安慰了巩家家眷,公子心情本就低落。出来看见这一幕。谁能想得到不过几日不见,这崔姑娘身边又添新人了。 想想都替公子感到心痛。 倒是一旁的汪忠成,勒住缰绳,认真看了看那站着的男子,认出是刑部司郎中何景槐,对陆铮道:“刑部查十七公子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 陆铮刻意转过头去看汪忠成,冷着脸讥讽:“刑部那帮废物!” 汪忠成摇摇头:“圣人脚下,灯下黑,常有之事。” 见陆铮沉着脸,又道:“你今日不宜办案,本座先回银台司替你审那小厮,你回去休息休息。” “审不出什么来。他们留着那条狗命回来报信,有恃无恐。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铮扯过缰绳,调转马头飞奔而去,甚至没有再回过头看崔礼礼一眼。 一进桃花渡的香房,果然韦不琛坐在那里等了多时了。 “你晚了。”若不是圣人密令,韦不琛不会在这纸醉金迷之地待如此之久。 “银台司死了一个执笔。”陆铮说得轻描淡写,“追查底耶散时,被杀了。还留了一个小厮回银台司报信。” 韦不琛闻言握了握拳,燕王实在是太大胆了! 前脚刚借着自己的手端了宣平侯府,今日又杀了银台司的执笔。 众所周知,杀官员和杀银台司执笔是两码事。 杀官员不过是条命债,杀执笔,除了命债,还闭了圣人的耳目。竟还要留下活口报信,简直是对圣人的挑衅! “你们可有眉目了?”他压下震惊,淡然一问。 “韦副指挥使,你我做个交易如何?”陆铮一改往日嬉皮笑脸游戏人间的模样。 “说说看。” “我拿许家的证据,换你手中所有底耶散的证据。”扳倒许家,可立大功,可功劳对陆铮来说,毫无意义,但对韦不琛来说,极有可能一举坐上指挥使的宝座。 “我对指挥使的位置没有想法。”韦不琛淡淡地道。 陆铮讥诮地一笑:“韦副指挥使可能忘了,你现在这位子是怎么得来的。” 韦不琛寒眸微动:“你什么意思?” “定县马场那场火,究竟是你放的,还是崔礼礼放的,原本不重要,但圣人想听的是真话。”陆铮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急不缓地说道,“所以,韦副指挥使需要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功劳。” “她跟你说的?”韦不琛没有指名点姓。 “你真当银台司吃白饭的?”陆铮眯了眯眼眸,“这交易如何?” 韦不琛犹豫了。 燕王与底耶散的牵连,他能猜出其中一二,若能借此将燕王扳倒,自己自然也能得了解脱。 然而,燕王连宣平侯府也是说端就端了,杀一个执笔如同按死一只蝼蚁。今日杀了一个,难道就不敢再杀一个? 陆铮见他沉默不语,又道:“莫非你也牵连其中?” 韦不琛看看他:“圣人没有密令让绣使查底耶散。我可以将绣使有的证据给你。曹斌查底耶散,是我暗中下的令。他所能查到的,想必你也一清二楚。” “韦副指挥使没有说实话啊。”陆铮勾勾唇,却没有丝毫笑意,“莫非你忘了在银台司的那一次询问了吗?” 韦不琛没有忘。 陆铮脸色一正,俯视着他,如同捕食的猎鹰一般:“是谁开了绣使的案牍库,是谁将崔礼礼的生庚取了来,又是谁将它交给县主的?” 韦不琛的眉头绞在一起。银台司都知道了,圣人想必也知道了。倒是好事。指挥使的头上又添了一笔太后的名号,办许家案子的时候,说不定正好用得上。 陆铮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手指关节敲敲桌子:“圣人关心的不是谁下的令,而是你作为旗营官,明明也有直报之权,为什么却将此事匿了下来。” 银台司、绣衣直使、刑部,三处之首,都只能是纯臣。 韦不琛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许家的案子,你若没有要说的,三日后我们再碰一次。” 走到门口,听见身后的陆铮悠悠地说道:“韦大人,三日之后,可要想清楚,给陆某一个答复。” 韦不琛没有多做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陆铮走至门边,关上门。才将巩一廉留下的三枚铜板取了出来。 三枚铜板,无字面皆是朝上,即为阴爻。 巩一廉出门前,说他摇了乾卦。可他当时忘了取变爻。 若按照他出门的时辰,将阳改为阴. 他拿出笔在纸上画了五条横线,再在最底下,画上了阴爻的符号。 是姤卦。 占出行虽有困难却无灾祸。 陆铮瞳孔一缩。 不对,这个卦,不是为了出行而设的。 第189章 夜半不速客 姤。 一阴遇五阳,一女当五男。 女壮如是,壮健以淫,故不可娶。 这个巩一廉,临死还记着应承自己的这一卦。 陆铮手指抠着那三枚铜钱,扯着嘴角干涩地笑着,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却是抑制不住的悲痛,笑着笑着,竟又咳了起来。 “公子?”松间在门外听见动静,担心他出事,推门而入,“公子,银台司那边来消息,说那混货一进去就招了。” 陆铮双手撑在桌案上,没有抬头:“怎么说?” “那混货名叫‘无咎’,是巩执笔身边的小厮,近日染上了瘾,黄有德就跟无咎保证,只要将巩执笔的动向报给他,以后就有吸不完的底耶散。无咎就卖了主。” 近日?怎会有如此巧事? 想来应该黄有德那头得知银台司在查底耶散,刻意下的药。 陆铮取了一张纸,写了一个大大的“姤”字,才抬起头来问:“今日他出城是个局?” “不是。”松间继续道。 原来,巩一廉按照银台司规矩,出门没带无咎,无咎看见巩跟着黄有德出了城,心中想着要立功,就悄悄跟了过去。 黄有德今日与人在城外相约,对方坐着马车,还未下车,无咎为了立功就敲了巩一廉一棍子。 巩一廉负伤,却对无咎道: “你以为他们杀了我,还会留下你吗?” “你我主仆一场,快走,快走!别管我!” “记住!切莫回银台司报案!” 马车里的人听了,将黄有德叫了过去,低语了一阵子,黄有德便对无咎道:“无咎,你都把他卖了,他能好心劝你吗?他不让你去,是想你逃了,正好充作逃犯,银台司就会想法子海捕你。” 无咎一想正是这个道理。 黄有德叫来几人将无咎打了一顿,将手中的底耶散晃了晃,道:“好了,这样才逼真。你去银台司求救吧。事成之后,你来寻我。” 无咎这才回了银台司求救。 陆铮听完,神色又黯淡许多:“马车里坐的人,无咎没看到?” “没有。”松间问道,“公子,银台司查底耶散已经公开,黄有德让无咎回银台司,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如此恶徒,又牵连着这么多关键,何不将他擒了?” “只怕很难再找到他了。” “奴去寻!”松间抱拳,凛然说道,“定将他抓回来让公子拷问。” “你要注意。别再出事。”陆铮只说了这几个字。 松间眼眶一热:“公子放心,奴一定小心。” “去吧。”陆铮挥挥手。 松间一走,临竹等了一会子才进来。 见陆铮坐在椅子上,闭目不语。他想着巩执笔的事未了,又遇到崔姑娘,公子肯定心情不好,便低声劝道:“公子何不去见崔姑娘一面?问问清楚也是好的。” 哪里需要问呢? 九春楼那夜,在她肩上咬了一口,不过是想留下点能牵绊她情思的东西,如今看来,倒像是咬了自己一口,被牵绊的竟还是自己。 临竹却有些打抱不平:“公子救了她几次,又从那么远那么费心给她找玄夷奴接发,她才能早早离开那尼姑庵。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呢,也该焐热了。” 陆铮深知她有了那样的经历,心里再没有什么男女之情的念头,只想着保命、自由、再过得快活。 她与何景槐在一起,也不会有男女之情。 他不该在意的,也无暇去在意。 迫在眉睫的是父亲出征的事,是巩一廉的仇。 他再盯着那个“姤”字看了一瞬,倏地站起来,往屏风后去。 “临竹,换衣裳。跟我出去。” “是!” —— 宗顺帝的年没有过得太清静。 元月初一,多好的日子,正准备去奉国寺祈福,太后就让清平县主来折腾,说身子不好,要圣人侍疾,整夜不曾合眼。 元月初二,难得放个晴日,宗顺帝说带着嫔妃们在院子里走走。太后又说要吃什么合江的荔枝。小宫人说这是冬日,没有荔枝。又被一通打,偏那小宫人遍体鳞伤,腿脚还快,跑进了御花园,搅得众人兴致全无。 元月初三,宗顺帝已经不想再动了,去颜贵妃宫中,却发现颜贵妃身边最近添了一个小宫女,腰肢也很纤细。正想仔细把玩,太后又传他去侍疾,一夜无眠。 元月初四,他宿在颜贵妃宫中。颜贵妃懂事,干脆带着小宫女一起玩乐,宗顺帝总算是得了其中趣味。大战一夜,天亮才睡。 元月初五,他认认真真地供了财神,例行去皇后宫里,皇后一脸恭敬认真地侍奉,像一条死鱼,索然无味。 初六一大早,他从皇后宫里出来,猴急地想再去颜贵妃宫中取乐。不料常侍抱着几本加急的折子来。 他只得按下心中蠢蠢欲动的,老老实实坐进书房里挨个读。 征战在即,马匹不够、粮草不足、军饷也没到位。 他又召了谢敬才来。 “那批马该从崔家收回来了。”宗顺帝道。 很早之前,他让谢敬才动用兵部的银子,透过崔家买了一批马。 包宗山为了私人恩怨,派人查缗,将崔家打入大牢,谢敬才不去捞人,险些人马两空。 也不知崔家怎么会求到老十那里,老十借了禁卫的名义,说这批马是崔家认捐的,这样才免了包宗山给崔家安的漏缗之罪。 谢敬才道:“启禀圣人,这些马还在京郊马场中受训。之前定县大火,又遭遇暴雪,崔家从定县引马来费了不少功夫。马尚未训成,此时若投向军中,必酿大祸。” 宗顺帝皱着眉,看向谢敬才。之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还需多久?” 谢敬才弓身伏地:“还需三个月。” 那就要到四月了。 “谢敬才,贻误军机是什么罪,你应该知晓。” 谢敬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昨晚半夜,突然有个黑衣人闯入家中,刀子架在脖子上,说是查到了他买卖黄酒从中牟利的证据。 黑衣人来历成谜,踩在他胸口,拿出酒垆的花名册,又亮了私账的账簿,铁证如山。 其实,这东西要让圣人发现了,倒也问题不大。 谁在这个位置上不牟些利?再说,他替圣人往崔家投钱,做皇家的生意,替圣人赚些体己银子,圣人自然能允他偷偷挣些兵部的银子。前些日子银台司罗列他如此多罪状,圣人不还是容了? 别看圣人现在拿什么贻误军机的罪名威胁他,他根本不怕。如今国库空虚,内承运库不敢存银子,圣人的钱袋子一个个地散落在民间。 将来,圣人到了用钱之计,还需要他出面将崔家抄了,将钱收回来。 这样的脏活,他干过好几次,下一次,还得他来干。 但是这账簿不能公开。 只因这酒有一部分,不是给军中的,而是给配合吸食底耶散使用的。 燕王说过,这个酒用量小,一查就能查到,不让人碰,查无可查。 他没忍住,反正兵部买酒,顺道就做起了这个营生。 第二章稍后 第190章 没有这么巧 谢敬才做酒的营生有不少年头了。 前些日子,苏杭那边有人传信来,说有个小酒垆静悄悄地易了主。当时他就着人去查,这个酒垆的新主人用了化名,实在难寻其根。 如今看来,这酒垆的新主人就是昨晚这黑衣人了。 黑衣人说他手中有马,目前仍在木速蛮,二月下旬才能到京,想要将那一批马卖给兵部。要谢敬才拿出诚意来,否则就要拿着账簿去告发他中饱私囊。 谢敬才有些庆幸。 原来是一路货色。 若真要告发,早去了,何必半夜到家中威胁他?不过是想挣钱罢了。 他更庆幸这黑衣人尚不知晓这些黄酒和底耶散的关系,却也不敢大意让账簿流出让燕王发现。 邯枝嘛,早打晚打,不都一样吗? 谢敬才便收了那黑衣人十金定钱,今早进宫前,家门口套了一匹木速蛮的马,果然不错。 故而,他在御前才会如是说:“圣人,臣不敢贻误军机,只是马非兵器,劳累过度得不偿失。” 宗顺帝大怒:“军机不可误!难道还等你的马慢慢驯好再打邯枝不成?!二月必须交马,否则朕摘了你的脑袋!” 谢敬才等的就是这句话:“圣人,臣、臣其实有一批马。” “哦?”宗顺帝讽刺地冷笑,“是银台司查出来的你私买的那一批马?” “圣人明鉴,自从定县大火,臣一直担心出纰漏,便私自从木速蛮人手中买了一批马,想着以防万一。只是关外今年大雪,这批马也要二月底才能到京郊军营。” 谢敬才移花接木,想要顺便将自己私买马匹的罪一并抵消了,他跪在地上,继续说道:“臣已牵了一匹样马来,就在御花园中,圣人一看便知!” 宗顺帝让常侍将那木速蛮的马牵来一看,膘肥体壮,与中原马完全不同,果然是好马。 然而,对于刚才这番话,宗顺帝一个字都不信。 崔家的马谢敬才想弃了不用,转用他的马,这中间必有猫腻。这马再好,崔家的马就在京郊,用不用得了,不是他谢敬才说了算。 猛地,宗顺帝从桌案后的剑架上抽出长剑,一剑削向谢敬才的头顶。 只觉得发髻一松,头发纷纷而落。谢敬才披头散发匍匐着:“圣人明鉴。” “崔家的马,二月前必须到营,否则,朕斩了你的首级祭旗!” 谢敬才连声应下,告了罪捂着头发出宫。半夜那黑衣人又来了。 “谢大人,可有好消息?”黑衣人抄着手靠在窗户上,这次他还带了一个帮手,将他最喜欢的小妾扣在手中。 谢敬才摇摇头:“此事圣意已决,我改变不了。你若不急,你这马留着,我还是要买的。” “可是因为崔家的马?” 谢敬才道:“劝你不要动崔家的东西。否则就算你把东西交出去,砍了谢某的脑袋,你的马,圣人也不会买。” 哦? 一身黑衣的陆铮没想到这谢敬才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想起那夜在宣沟巷偷听的内容,他大约明白了这其中的牵连。 将手中的账簿卷成筒,放在眼前如同看千里眼一般,看向谢敬才:“我知道,崔家是你们的钱袋子,替你们做买卖而已。当官的谁又没有一两个呢?” 谢敬才冷笑一声,不置可否,看看他手中的账簿:“既然你要与我合作,我的诚意也有了,你是不是也该拿出诚意来?” 莫非猜错了?陆铮暗暗皱眉,又道:“不如你把崔家踢了,把他家的生意全都交给我。” 谢敬才仍旧只是笑笑:“那你再等几年。崔家倒了,就轮到你了。” 这话意思太深了。莫非过几年崔家就要被处置了? 陆铮不由地暗暗心惊。 “既如此,我等几年再来寻你。” 陆铮想着要走。 身后的谢敬才开了口:“我这里不能由着阁下随意进出。阁下若真心谈生意,不妨露出真面目来。” 说着他拍拍手,屋里站满了亮剑的护卫,屋檐上站满了弓箭手,弦已拉满,亮晃晃箭头指向陆铮和临竹:“若不是诚心谈生意,你可能就走不了了。” 临竹拖着小妾往陆铮靠拢,低声道:“你先走。” “花名册和账本留下!”谢敬才杀意顿起,弓箭的弦绷得死死的。 被扣在临竹手中的小妾惊慌地喊着:“大人,大人,别放箭!妾身还在呢!快救救妾身啊!” “可怜的美人,你家谢大人不要你了。不妨跟我们走吧。”陆铮给临竹使了个眼色,又笑着晃晃手中的账簿:“谢大人,买卖不在情谊还在。何必如此动怒。” 话音刚落,临竹一转身,将小妾推向窗边,弓箭手在屋檐上见是小妾,没敢放箭。 陆铮一个弹指将屋内烛火熄灭。 “保护大人!”护卫们大喝,摸黑在屋内舞着剑。 忽地觉得手中剑变轻了。有什么东西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借着影子一看,自己的剑怎么断了? 黑暗中谢敬才被扣住了咽喉:“别动!都别动!” 陆铮将他押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弓箭手还没撤呢。” 谢敬才忙对着屋檐上的弓箭手挥舞着手,喊道:“快撤!快撤下去!” 待四周戒备一撤,临竹率先翻出窗,陆铮仍没有松手,提着谢敬才,飞身出了谢府。 临竹将谢敬才像捆麻袋一般,捆了扔在马上。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可是朝廷命官!” 临竹和陆铮没有说话。 谢敬才这下真慌了,趴在马上不住挣扎,家乡话冒了出来:“你们要弄啥呢?!” 陆铮寻了一块石头堵住谢敬才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 谢敬才像一条蛆虫,前躬后翘,还是挣脱不下马。 夜半无人街,马蹄声提提踏踏,慢慢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到了一处竹林。 谢敬才被拖进了竹林深处的竹屋。 临竹拉开竹屋地板上的密室门,将他扔了进去。 “公子,您审,奴去外面守着。” 陆铮走进密室,转过身,“嘎——”地一声,将密室门关得死死的。 “谢大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的陆铮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中缓缓说着,“我们好好来谈一下生意。” “唔唔唔唔唔!”你要谈什么? 忽地,地牢里亮起一粒豆大的灯火。谢敬才眯眯眼,只觉得那灯火如同鬼火一般,漂浮在黑暗之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这黑衣人根本不是为了卖马! 谢敬才醒悟过来。在追查酒垆新主人时,顺道查了一下酒垆原有的东家。 姓虞。 苏杭一带姓虞的很常见。他并未在意。然而此时此刻,他开始怀疑了。 现在想来,带着太学院众学子一举抓住包宗山的那个人,也姓虞。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眼前这个人,就是为了底耶散而来! 第191章 怎么不去抢 元月十二。 禁卫来了人,要去京郊验马。 此事来得突然,崔礼礼总觉得不踏实。 年前见陆铮,他准备在一个月之内,将底耶散的事揭露出来。她担心王管事狗急跳墙,便让拾叶跟着崔万锦一同去,暗中又叮嘱拾叶多留意王管事。 “你要出门?”傅氏见她梳洗打扮利落。 崔礼礼说要去点心铺子。 “我也要去!”施昭明探出头来,“你每次出门都不带我,我都要憋疯了。” “我是去办正事!” “胡说!我都听见了,你明明是去点心铺子买点心!”施昭明倔强地说道,“我要去天后宫的庙会!今日有庙会!” 傅氏也觉得,这孩子寄宿崔家很久都不曾出过门,毕竟是过年,也替他说了话:“要不,我带他去看看吧。” 崔礼礼只得着人去街上买来一个老虎面具:“我可还记得,你被人追杀的样子。要出门可以,必须戴着面具。” 施昭明毕竟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立马点点头,乖巧地戴上老虎面具。 母女俩带着他,又领着春华和林妈妈一同出了门。 庙会设在天后宫前的空地上,天后宫的飞檐翘角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舞狮、舞龙的表演正酣,表演者身着彩衣,动作矫健,引得围观群众阵阵喝彩。 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与远处戏台上的锣鼓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气,有烤肉的焦香,有糖人的甜蜜,还有各式小吃的独特风味,让人垂涎欲滴。 施昭明戴着老虎面具,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看舞狮,一会儿又看捏泥人。最后站在天后宫门前,呆呆地望着那里面兴旺的香火。 “喂,崔礼礼,天后宫是什么?” “是供奉参拜天上圣母的地方。” “有弥勒佛吗?”施昭明从小跟着弘方,只知道佛教。 “没有。” “天后管什么的?” “她无所不能。若非要说,她管着海上的一切。”崔礼礼推推他,“可要进去看看?与寺庙不太一样。” 施昭明回过头,面具底下一双滴溜溜的眼睛透露着狡黠。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跑。 崔礼礼心头一慌,这里人多眼杂,可别出什么事。转过头去叮嘱娘不要乱跑,自己又抓着裙子往前追。 人来人往,她几次险些被挤倒,施昭明小小背影就在不远处,却怎么也抓不住:“昭明!你站住!危险!” 脚底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她扑倒在地。也顾不得手掌摔破了皮,想要站起来继续追。眼前却冒出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抬头一看,竟然是何景莲。 “崔礼礼,又是你。”一见到她,何景莲咬牙切齿。那日在九春楼被她耍,回到家又被兄长一通教训。 “何姑娘,我今日有事!有什么仇怨,不妨改日再报!”崔礼礼说着就要走。 “给我拦住她!” 她身后的家仆们立马围了上来,将她圈在其中,堵在拐角处。 何景莲讥笑了一声:“当真是冤家路窄,崔礼礼,今日你撞我手里,势必要为你的阴谋诡计付出代价。” 崔礼礼冷眼看她:“你兄长说你人傻心毒,当真没有错。你要跟我算九春楼的账。吃亏的只能是你。” “少跟我提什么九春楼,”何景莲一眼就看穿她的目的,上前一步,低声笑道:“崔礼礼,你那日就不该放我离开。如今你再说我上九春楼,我就去京兆府告你诽谤。” “那日你在九春楼院,不也觉得是我中了你的计?”崔礼礼心头着急去找施昭明,脸上只能按捺着与她周旋,“你怎知我没有证据?” 何景莲脸色一寒,咬着牙在她耳边道:“你不用吓唬我,我那日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没有吗?”崔礼礼一勾唇,“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何景莲仔细回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落下什么汗巾子手帕子。便又挺直了脖子道:“没有!” “九春楼接待女贵人,自然就要有对待女贵人的手段。”崔礼礼微微一笑,“有些人一看就会赊账不给银子的,我们自然有法子教她们认账。” 小玉见自家姑娘有些犹豫,立马站上前来:“你有何证据?” “何姑娘在九春楼一共喝了十七杯茶。就换了十七只杯子。每个杯子上可都有何姑娘的口脂。这口脂用的是京城第一胭脂铺子的‘点绛唇’,好东西就是不一样,何姑娘的唇纹,也印得十分清楚。” “什么纹?”何景莲第一次听说,可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心中又生了退意。不会真有这东西吧? 崔礼礼微微一笑:“你兄长是刑部推官,他没跟你说过,唇纹跟指印一样,可以鉴别吗?” 难怪她那日敢放自己走!原来悄悄留下了证据!心机太深了!何景莲气得手死死攥着帕子,目光狠狠的,像是要在崔礼礼身上凿出洞来一般。 “看样子,何家二房的聪慧,也就集于你兄长一人之身了。”崔礼礼摇摇头,转身要走。 “站住!”何景莲再次拦住她,气焰已不复存在,“你、那个、那个杯子怎么才能给我?” “你打自己一个耳光,我就给你一只。” “崔礼礼,你不要欺人太甚!” “舍不得打啊?那就花钱买吧。”崔礼礼笑着,“不贵的。十两金一只。” 何景莲尖声叫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你心甘情愿给我,我为何要抢?你带着银两,到九春楼买。”崔礼礼推开家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看着崔礼礼匆匆离开,好好一个报仇的机会,又被人倒打一耙。何景莲攥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尖叫了好几声。 “姑娘——”小玉想到一个法子。 “啪”的一下,何景莲顺手给了小玉一巴掌,“要不是你胡乱带路,我会受她威胁?” 小玉捂着脸流着泪:“姑娘,奴婢想着三公子陪着夫人上香也该出来了,您何不问问他,可真有唇纹之事,别是被那个姓崔的给骗了。” 何景莲面色一正,可就是这个理! 她连忙赶去天后宫,何景槐正在陪母亲李氏上香。见她神色有异,便找了个借口过来问她有何事。 “兄长,口脂印出的唇纹,可能分辨出是谁?” 何景槐一听,警觉了起来:“谁告诉你的?” 何景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到了:“我有个姐妹,她最近被人讹了。那恶人就拿着她的口脂印子指认是她,要讹她两百金。” 小玉连忙帮腔:“对对对!这恶人实在可恶,说这唇纹可以鉴别。” “的确如此。”何景槐瞟了一眼小玉脸上的五指印,已猜出个大概。回天后宫跟李氏说了两句,出来吩咐何景莲好好上香,又厉声道: “那两百金,我去替你解决。你陪母亲早些回去,自己面壁思过一个月!” 何景莲“嗳”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想分辩一句,哪知兄长早已快步走出了天后宫。 第192章 银样镴枪头 何景槐带着培安四处寻了一遍,终于在一个剪彩画的铺子前看见了崔礼礼。 她跑得脸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一手叉着腰,正对着一个孩子的脑袋一通拍:“跟你说了别乱跑!” 那孩子戴着面具委屈地:“我一直就在这里看彩画。没乱跑。” 崔礼礼额前的发丝飞扬,满头的小辫子胡乱绞在做一团,鼻头还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抓住他胳膊,拉起来就走:“跟我回去!再乱跑,我可再不带你出来了。” 何景槐走了过去:“崔姑娘。” 崔礼礼一见到他,心里咯噔一下。早该想到的。何景莲都在这儿,他肯定也在。多半是来替他妹妹讨要杯子的。 “何大人。” 何景槐看向施昭明:“是你的弟弟?”他查过崔家,崔礼礼是崔家独女,这个孩子应该不是崔万锦的儿子。 崔礼礼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告了状:“何大人,令妹冥顽不灵,还望回家多多教导。那十七只杯子,让她自己去九春楼买。” “我来是想问上——”何景槐正要说话,却被人打断。 “崔姑娘。” 崔礼礼一闭眼。怎么逛个庙会,都是熟人?个个都认识自己? 转头一看,是个眼熟的婢女。 再一想,是元阳公主身边的。 那婢女迎过来,也不看何景槐,只冲着崔礼礼行礼:“崔姑娘,我家主人请您过去一叙。” “多谢相邀,我这就去。”崔礼礼如释重负地向何景槐行了礼,“何大人,失陪了。” 没走两步,突然身子一僵,糟了! 那头是元阳公主。这边是施昭明!如今还不能确定施昭明是否就是驸马和外室所生,可万一是的话,这不就麻烦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掐着施昭明的肩,压低嗓子威胁道:“你最好别把面具摘下来,到时候丢了命,我可不管!” 施昭明听出她的严肃,将面具的系带拉紧了些,又重重点了一个头。 元阳公主正跟“八姑娘”和纪夫人一同吃茶说话。见到崔礼礼来了,几人笑着朝她招招手。 见到戴着虎头面具的施昭明,元阳遂又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一个朋友家的。快给公主磕头。”崔礼礼站起来,摁着施昭明往下拜。 施昭明一听是公主,连忙跪下:“草民见过公主。” 元阳笑着对纪夫人和“八姑娘”道:“小小年纪,还知道说‘草民’。” “戴着面具怎么吃东西?”元阳抓了一把糖瓜果仁一类塞进他手中,抬手就要去掀。 施昭明一把按住面具,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崔礼礼连忙打圆场:“这孩子怕生,一出门就不愿意摘面具。今日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出来玩的。” 旋即又拜托一旁的婢女,“我娘和家中的丫头婆子还在天后宫前的糖人铺子那里,烦劳姑娘替我将孩子带过去交给她们,替我传句话,说我要陪公主吃酒,不回去了。” “你娘也在?原以为你是要在家里陪爹娘的,便没邀你,早知你要来逛庙会,我就让人去接你来了。”元阳说罢按着崔礼礼的肩膀让她坐下,又摸摸施昭明的脑袋,“你们就安心坐着,我让人去请。大过节的,将一家人拆开了可不好。” 那怎么行? 崔礼礼暗暗叫苦。 若将娘带来了,施昭明就走不了了,孩子总不能一直戴着面具不吃不喝吧。可一摘面具,元阳见了他的方脸浓眉,岂不旁生枝节? 她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怎样才能拒绝公主,一边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暗暗握住施昭明的手,这才发现施昭明的手又冰又冷,膝盖和腿都在不住颤抖。 不能再等了。大不了就说自己肚子痛。 谁料有人敲门,门外侍卫低声传话,侍女又走到元阳公主跟前来回话。 “公主,门外刑部何大人求见,说是遇到了崔夫人着急带孩子回家吃药。” 太好了,大救星啊!崔礼礼连忙拉着施昭明站起来:“是的,孩子还在吃药,公主,我将他送过去就来。” 施昭明又规规矩矩地磕头:“草民告退。” 快走到门口,身后响起公主的声音:“等等。” 崔礼礼和施昭明僵直地转过身。 只见元阳公主露出一个春风般温柔和煦的笑容,让侍女取了一张丝帕来,抓了好几把糖果子,仔细包好系紧,放进施昭明手中。 “好孩子,回去吃完药才可以吃这个糖。” 施昭明眨巴眨巴眼,看看公主,又看看崔礼礼。 “谢恩啊。”崔礼礼戳了戳他。 施昭明又跪了下来,磕头谢恩。 一出门,何景槐负手站着,见她带着孩子出来了,当着侍女侍卫的面,没有多解释。只道:“我将孩子送到令堂处。” 崔礼礼抿抿唇,福了福身:“麻烦何大人了。” 回到屋里,元阳正坐在窗边,看着何景槐领着孩子走远。 才一脸暧昧地看着她,朝窗外努努嘴:“你怎么还跟那个鳏夫认识了?” “何大人查案子,有话问我。” 公主笑得话里有话:“你别是听说过他的‘威名’,故意结交的?” 崔礼礼一头雾水。什么威名?她两辈子都没听说过此人。 “你当真不知?”纪夫人也问。 “我当真不知。”崔礼礼抓抓小辫子,“只知道他是个推官。” “八姑娘”也不清楚这威名:“我也不知,快说说。” 元阳公主朝身边的侍女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屋里只剩下四个女人,元阳才抿着唇,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据说这何景槐可一夜御七女。” 一边说,一边笑,最后唇畔的笑意化作一声长长的揶揄:“崔姑娘有福了。” 陆二更难了。 崔礼礼眼睛闪了闪,却又皱起眉:“看着他那个身子板,不像啊” 纪夫人拉着椅子坐过来,手捂着嘴低声道:“这事可不是空穴来风。他先夫人在世时的千金科大夫,平日也给我瞧病。说她总问大夫有没有‘降火药’。” “八姑娘”闻言一叹,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瓜子:“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崔礼礼决定认真安慰一下她:“你看他鼻子不大、手指也不长、喉结也不壮,定然光长脑子去了。否则怎么当上推官的?” 纪夫人正吃着酒,听了这话,忍不住喷了出来。连忙拿手绢擦擦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元阳意有所指地笑着:“那陆二呢,你看着如何啊?” 陆二吗?崔礼礼回想了九春楼那夜,都撩拨成那样了,偏偏就溜了,别是个银样镴枪头。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决定将元阳说的话还给她:“公主不是说过,他是个‘惹了就跑的’。” 元阳哈哈笑起来,正要说什么,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哭声。 屋里几个女人探头去看。 只见一个女子披着粗麻的斩衰,缓缓走在人群之中。 最近写得不太顺。 有时候码了一万多字,又删除了重来。 第一次写书,总想着写得完美一些。 希望大家多多提意见。 第193章 陆铮在哪里 第195章陆铮在哪里 “这人怎么穿着斩衰来庙会了?”纪夫人站在窗口望了望。 那女子一身粗粝的麻衣,面容憔悴,双眸红肿,眼泪顺着眼角不住地往外流,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小的披麻戴孝的孩子,也哭作一团。 公主遣人下去打听,没多久就回来了。 “说是银台司的一个执笔死了。因是闽中人,今日头七,早上下葬请了天后宫的人诵经,这会子刚从天后宫出来。” 崔礼礼闻言心头一慌:“姓什么?” 那侍女想了想:“姓巩。” 巩一廉?死了?! 崔礼礼蹭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元阳公主见她失魂落魄的,“你也认识?” “认识。”崔礼礼只觉得头皮发麻,木讷地坐了下来。 “怎么死的?”纪夫人问道,“怎么只有三个人?” 侍女并不清楚,又道:“说是巩家都在闽中,京城家中只剩下娘仨。” 楼下又喧哗了起来。 只见那穿着斩衰的巩家遗孀,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一步一步地往戏台子上走。台上正在唱戏的伶人吓了一跳,好几个人要上来阻拦,却被她苍白又决绝的神情给震慑住。 她站在戏台中央,身子晃了晃,拿袖子擦擦眼泪,声音颤抖却坚定有力。她望向台下熙熙攘攘的百姓。 “我的夫君——”她一开口,嘶哑哽咽。 原本喧闹的庙会,突然静了下来。 缓了好一阵,她复又开口,声音提高了些。 “我的夫君,是银台司执笔巩一廉。” “今日,是他头七之日。他为追查国之禁物底耶散,惨遭奸人所害,浑身无一处完骨,最终抛尸荒野。” “我夫君巩一廉,托生于武将之家,弃剑从文,终不得志。然而,他从不负圣人之所托,心怀天下,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一生清廉。” 她的目光定在半空之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未曾落下。 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她又继续说道: “巩一廉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然则他遗志未了,我巩家上下必当继承。” “今日我登台,就要用他之性命给诸位警示!底耶散,毒猛于虎,它噬人意志,摧人尊严,上瘾者无不是家破人亡!恳请诸位,切莫因一时好奇或贪图享乐,而踏入这万劫不复之地!” “还有!那些奸恶之徒!你们听好了!”她的声音在庙会中回荡着, “你们饮的是天下人的血,啖的是天下人的肉!尔等之罪,天理不容,人神共愤!不要以为你们位高权重,就可以一手遮天!更不要以为杀了一个银台司执笔,就可以将罪行掩埋!我巩家上下誓与你们不共戴天!” 她的话如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响。台下百姓们吓坏了。 底耶散又来了!还杀害朝廷命官,当真只能是权贵才能做得了此事! 有人在台下喊:“你说位高权重,有多高?多重?” “对啊!是高官还是皇亲国戚?!” “都有!”那女子说道。 “是谁?” “对啊,是谁?!” 女子正要开口,人群中兵马攒动:“让开让开!” 一队士兵冲开了人群,直奔戏台而来。百姓们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那穿着斩衰的巩家遗孀却纹丝不动,只是紧紧护住身后的两个孩子。 士兵们在戏台周围站定,一名将领模样的人走到台前,沉声问道:“你是何人?可知此处是何地?胆敢在此胡言乱语,煽动民心!” 巩家遗孀抬头直视那将领,眼中毫无惧色:“我是巩一廉之妻,来此只是想让众人知晓我夫君之死,以及底耶散之害。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何为胡言乱语?民心,本就是该被警醒和保护的,又何来煽动一说?” 那将领眉头一皱,似乎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伶牙俐齿。他转头看向台下,见百姓们虽四散开,但仍驻足围观。 他心中一动,决定速战速决,以免事情闹大。于是,他挥手示意手下:“拿下!” 几名士兵立即上前,想要将巩家遗孀制服。然而,她似乎早有准备,身形一晃,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 “谁敢!”她的声音冷厉而坚决。 “你三言两语就往朝廷牵扯,本将看你像是逆贼!”那将领再一挥手,“不论死活,拿下!” 士兵们手中的兵器泛着寒光,渐渐地向巩家遗孀围拢。 忽地,一道清亮的女声说道:“巩家遗孀,我有话问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穿着一身织锦的小袄,满头的珠翠,模样甚是艳丽动人。一看就是谁家的千金小姐。 崔礼礼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再要往前走,被士兵拦住。 那女子不识得她,却觉得莫名的亲切:“这位姑娘,还请说。” “小女子有幸与巩执笔喝过一顿酒,听过他击盆而歌,震撼于他的文人剑心。我匆匆备了薄酒一坛,不知可能送他一程?!”崔礼礼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小坛子酒,晃了晃。 巩家遗孀眼眶一红:“难得还有人肯来送他” 报丧那日,首座汪忠成说是要为他奏请圣人,追封武将。然而七日过去,毫无音讯。 今晨头七出殡,银台司的人竟无一人前来相送。世态炎凉,巩一廉惹了不该惹的人,圣人不点头,谁又敢轻易出头?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丫头,”那将领一亮大刀,怒道:“我等奉命抓闹事之人,岂容你在此作乱,一并抓走!” “要抓她们,先抓我们!”有人喊道。 众人回过头一看,只见十余名穿着圆领官袍的男子大步走来。 正是祝必、荆学平等人。 “崔姑娘,你九春楼的西风烈实在难买。”祝必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子,遂又扬声对台上说道,“银台司来晚了,请嫂夫人恕罪!” 荆学平道:“这几日我等忙着抓捕贩卖底耶散的凶犯,差点错过了头七祭奠。” 百姓们闻言,又再次聚拢过来,将戏台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银台司执笔,除开面圣和祭拜,鲜少穿官服。他们穿戴整齐,提着酒坛子走上戏台,台子上的士兵见了官服,心中生了退意。 祝必道:“首座他说他无颜见你。托我等代为祭奠。”上书奏请追封武将之事,被圣人驳回,汪忠成也没有想到。 “我明白替我谢过首座”巩家遗孀胡乱点点头,泪珠纷纷坠落。 荆学平问道:“巩兄牌位可在?” 巩家遗孀身后的儿子,缓缓站了出来,那孩子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手中紧紧抓着的,正是巩一廉的牌位。 执笔们撕开了酒坛的纸封,西风烈干燥的酒香飘了出来。 “银台司——执笔祝必。”“执笔荆学平。”“执笔何泰来”“执笔赵守约” 众人一一报了名号,又举起酒坛:“今日弟兄们以好酒送巩兄一程!” “西风烈烈秋寒重” “铁马金戈战鼓隆” “壮士悲歌催泪下” “铁骨铮铮傲苍穹” 执笔们高声诵着,将酒缓缓撒在牌位之前。 顿时,酒香满地。 “砰,砰,砰,砰” 执笔们击坛而歌。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 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洪荒。 白驹世事笑奔忙,悄悄忧心空断肠, 何以解忧曰杜康,醺醺镇日任疏狂。 会须一饮三百觞,如山大事顿相忘! ” 这歌,崔礼礼在九春楼听他们唱过。 彼时她觉得是一群不得志之人借酒浇愁,今时今日,他们唱得悲壮而怆然,她竟跟百姓们一样,听得泪流满面。 只是 银台司执笔都到了,陆铮又在哪里? 第二章稍后 第194章 斩草又除根 待众人散去,前来抓捕的将领也带着士兵离开了。 崔礼礼才悄声问祝必:“不知陆执笔为何没有来?” 她一直以为陆铮与巩一廉走得最近。今日头七他怎么也应该要来送一送。 “他办案去了。回不来。”祝必说罢,看看左右又低声道,“这条线索是他给巩执笔的。如今巩执笔没了,他心里肯定过不去。一连好几日了,都宿在银台司,今晨又追了一条线索,不愿回城,却又叮嘱我们带一坛子西风烈来。” “他去了哪里?” “我们自然不知。” 崔礼礼有些担忧。 陆铮这人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内心细腻。这愧疚罪责心,只怕要让他难熬一阵子了。 如今只得庆幸他没有因此而意志消沉。 她浅浅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一小坛子酒塞进祝必手中:“烦劳祝执笔见到他了,代为转告一声,就说我寻他有事。” 当祝必带着这一小坛子酒回到银台司时,已是深夜。 银台司从来没有半夜如此多人,整个大堂里灯火通明,执笔们各自忙着,没有人闲聊。 陆铮正埋头在一堆文书中奋笔疾书。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再仔细看,双眼已布满血丝。 祝必轻轻走过去,将手中的小酒坛,抛了抛,放在了陆铮的书案上。 陆铮没有抬头:“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他已好几日不曾认真休息,嗓音带着疲惫和沙哑。 “一切顺利。这是崔家小娘子让我带给你的。”他指了指酒。 陆铮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暖意:“她还好吗?” “还好。胆子还是那么大,一人闯京兆府兵呢!” 陆铮手中的笔一顿,又埋头写起来。 “她说找你有事。” “知道了。” “你不去看看?” 陆铮没有抬头:“没空。” 一个小吏跑了过来:“陆执笔首座大人有请。” 陆铮放下笔,拿起刚写完的折子去见了汪忠成。 汪忠成坐在房里,静静地看着他走进来。 上书奏请追封之事,竟然被圣人驳回了。 当了银台司首座十余年,第一次为银台司的人请命,圣人却毫不留情地否了。 让一群人跟着自己卖命,却讨不来封赏?传出去,执笔们怎么跟着自己混? 明明是圣人亲自下旨要查底耶散的,如今查到了一些眉目,折损了一员有功之臣,怎又不愿意公开褒奖。 “谢敬才,你放回去了吗?”汪忠成揉揉额头。 这个陆铮竟然悄悄将谢敬才绑了,还偷偷地审讯了。 “当日他交代了,我就放了。”陆铮回答道。 “你可知,这份记录,做不得数?”汪忠成拿出几日前陆铮递交给自己的询问记录。 没有银台司请令,询问的记录,只能是旁证。 陆铮毫不在乎:“做不做得数,全在圣人。” 汪忠成压低嗓音:“他交代的可是燕王!你认为圣人会不会让它作数?” “圣人看过了吗?”陆铮反而问道。 此事非同小可,稍不注意就会将天捅个窟窿,没有万全的应对之策,汪忠成怎会轻易交上去。燕王对圣旨有查看之权,这询问记录交上去,是躲不开燕王的。 陆铮撑在桌案上,俯身替汪忠成取了一支笔,蘸饱墨汁:“我倒有个折中的法子。首座大人不妨试试。” 汪忠成凝视着笔尖的浓墨:“写什么?” “请令。” 汪忠成觉得陆铮有些疯魔了。谢敬才身居要职,对他下请令,需要圣人亲批。圣意尚不明朗,写这申请又有何用? “批不批是圣人的事,请不请是银台司的职责。”陆铮将手中的笔递了过去。 既然圣意不明,不如,就逼着圣人做个决断。 —— 却说被陆铮放回谢府的谢敬才。 如今他已确定这黑衣人就是冲着底耶散来的。此事大意不得,他趁着夜半无人,想要去燕王府商量对策,一开门,却被一道黑影拦住了去路: “谢大人。” “你怎么来了?”谢敬才看看左右,让他悄然进了院子。 黑影掀开斗篷,露出王管事的脸:“燕王让在下来问问,你被抓走究竟说了些什么?” 谢敬才回想着那一夜,像是着了迷药一般,他说了些什么,自己根本不记得。只觉得那烛火诡异地能摄人心智。 “我被迷晕了,什么都没做。” “你可知银台司那姓巩的,今日头七,他老婆孩子在庙会上闹了一通。” 谢敬才一皱眉:“她闹什么?姓巩的又不是我杀的。” “她当众说底耶散牵连权贵,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王管事一想到崔家那个天真的姑娘,竟还打抱不平地上前去祭奠,就觉得这事似乎已超过了自己的设想。 巩家执笔死了就死了,遗孀偏偏在闹市之中大喊权贵贩卖底耶散。这不是公然挑衅燕王吗? “你说,她别是有什么证据?” 谢敬才一听,觉得正好。 那一夜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说了什么,干脆就咬死了什么都没说。将来任何人有了任何证据,都是这巩家人弄出来的。 这样一来,燕王必然就不好怪罪到自己头上。 “她肯定是有的。”谢敬才顺水推舟,看着王管事,“此人不解决,后患无穷。” “除?银台司不得闹翻?” “我听说银台司为这执笔奏请追封武将,兵部都报了,圣人没批。”谢敬才在兵部任职,自然消息灵通,“圣人也有顾虑呢。” 王管事懂了这眼神。眼中寒光一闪:“行!此事我去办。” 谢敬才抓住他:“你莫要亲自动手。你我还靠着崔家,这是圣人的事,也是保命符。杀人这种脏事尽量不要沾,让底下人去办。孩子也不要留,免得留下祸根。” 王管事点点头,又罩上斗篷,摸黑回到一个院子,寻了几个手下:“务必斩草除根!” “一个娘们,两个奶娃娃,”手下喽啰轻蔑地一笑,将手中的刀子晃了一晃,“用得着那么多人?两人足矣!” “那就你二人去办!不要用刀!我就在这里候着,办完速来回话!” “得嘞!”两个壮实的喽啰将刀一收,连面都不遮,就在院中挑了两根麻绳,“走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巩家。 巩家不大,两进的院子,夜深人静,下人们都在熟睡。 他二人很快就找到了巩家遗孀的卧房,轻轻挑开门闩,放轻脚步进了屋。床上有人影,借着光认了认脸,没错,一个女人睡在床边,床铺里面睡着两个孩子。 许是白日里出殡累极了,娘仨睡得极沉。 两个喽啰互看一眼,将手中麻绳一抖,又快又准地套上了女人的脖子。 二人分工合作,一人压住女人的腿,又捂紧了她的嘴,另一人狠狠勒紧了绳索—— 第195章 人不能太闲 王管事一晚上都坐立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直到那两个壮实的喽啰,带着麻绳回到了小院。 看到麻绳上的血迹,他才彻底放下心来。想不到这么快,又这么顺利。 谁知门还未关上,冲进一群府兵手执着火把冲了进来。黑漆漆的小院霎时亮如白昼。 将领喊道:“凡抵抗者,杀无赦!” 王管事心道不好,想着院子里的手下都是有些功夫的,便拉着他们道:“你们以为被抓了能有个好下场?!搏一搏,说不定还有条生路,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壮实的喽啰:“他们说了,只要我们指认主使,便可活命!” 府兵们很快将院内之人一一制服。王管事被扭住了胳膊,气急败坏地不停骂着:“你以为他们会放了你们?你们杀了人!” 说完,他顿时醒悟过来:“你们没杀?” “咱们中计了!”两个喽啰垂着头:“升爷,就认了吧,给弟兄们留个活路。”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一身墨绿的长袍,浓眉墨眼。正是何景槐。 他对领头将领道:“多谢,我这就将人带回刑部审讯。” “分内之事。”将领抱抱拳。 当人群渐渐走远。小院恢复了安静。 门外黑暗之处,走出几个人。 穿着斩衰的是巩家遗孀。她抿着苍白的唇,哀伤的眼眸看向身边的男子:“陆执笔,下一步怎么做?” “这些日子,嫂夫人带着孩子搬到银台司住吧。”陆铮的声音里没有波澜,但仍能听出深深的疲惫,“巩家住不得了。” “好,”巩家遗孀吕氏没有推辞,跟着临竹走了两步,想到崔礼礼,又回过头来说道,“白日里那个带酒来祭奠先夫的姑娘,她并不知情,只怕会惹上麻烦。” 陆铮目光望向远处,淡淡地说:“我会护着她。” 几日前,他就与吕氏悄悄定下了这引蛇出洞之计。 正好头七这一日,天后宫前有庙会,他要吕氏上大着胆子站上台去。 正值年节,人人红衣锦绣,她一身斩衰素衣,必能引人注意。 戏班子得了钱,在她上台时,停下来,不再奏乐。她的微弱之声,才能振聋发聩。 吕氏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教的。台下那些问“权贵是谁”的人,也是他的人。 让银台司的人去九春楼买西风烈,是因为巩一廉说过那酒名深得他心。 他还知道元阳会去,真要有人来抓,元阳定能出手相救。 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他一直就在那里,躲在暗处。 只是没想到崔礼礼来了,带着家人和一个孩子,笑得无忧无虑。她被何景莲拦住,陆铮并不担心。可又被何景槐拦住。 何景槐眼里闪的光,他懂。是玩味,是兴趣,是好奇。 只得弹一颗小石子到元阳的窗口,弄出一点动静。 元阳这才看到了崔礼礼,着人去请。 后来又不知怎么,那何景槐带着她身边的孩子出来了。他们之间有了他不知道的事。 待庙会前的戏一唱毕,他就带着人到了巩家。果然有人心虚,半夜派了人来杀巩家人灭口。 松间站在陆铮身边,待人都走完了,才问道:“公子,奴不懂。明明咱们可以自己抓王文升,您为何偏要把这个事情送到刑部去?” 陆铮翻身上马:“圣人调他回来,就是查底耶散的。自然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可是,王文升一旦被抓,崔家必然受牵连。何家跟崔姑娘本就有些过节,这样岂不是正遂了何家的意?” 骑着黑马的陆二公子慢慢地道:“何景槐这人聪明又骄傲,不会做栽赃偏袒之事。他做推官久了,对真相就有执着。” 何景槐回京这么久了,似乎一直有点闲,到处闲逛,又逛九春楼,又逛庙会。 人不能太闲。 找些事忙一忙,推官的技艺才不至于生疏。 比如从王文升这里撕开底耶散的口子,直面燕王这种事,就很适合他。 —— 元月十五,上元节。 几日不见王管事的崔万锦,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妥。毕竟年节之时,谁都要休息吃吃酒。 “老爷,今日还要去京郊吗?”傅氏问道。 “不去了,验完了,说是月底前来收马。” 崔礼礼一听,有些急:“您的马不是说没驯好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收了?” 崔万锦挥挥手,让下人都退了下去,才神秘地道:“我这马其实是兵部订的。” 傅氏捂着嘴有些惊讶:“当初在樊城时,你怎么不说?” “二十年的老主顾了,机密要事,我如何说得?”崔万锦说道,“人家不便出面,” 崔礼礼心中翻了一个白眼:“那你今日怎么又说了?” “收讫的文书都签了,我就可以说了。”崔万锦顺势还教导起她来,“礼礼,可记着了,经商,最重要的是诚信。尤其是为朝廷办事,我们更不能胡说。” 傅氏不怎么高兴:“礼礼是女孩子,你别总想着让她忙你这些事。” “你们是缺个儿子吗?”门外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我可以继承你们的家产。” 崔礼礼心头一惊,这孩子怎么还学会偷听了?抬手就揪着他耳朵,拎了进来:“听了多少?” “全都听到了,”施昭明得意得很,“说是兵部买的马。你们认我做儿子,我就不算外人。” 崔万锦哈哈哈笑着:“你想得倒美。我崔家的家产只给我女儿。” 施昭明不信:“都当嫁妆吗?” 见他人小鬼大,一脸算计,崔礼礼眉头一皱:“你又盘算什么?” 施昭明对崔礼礼嘿嘿一笑:“你反正嫁不出去,不如等着我长大些,把你娶了。” “有哪个男人用女人嫁妆的?你去京城里打听打听。”崔礼礼随手一拍他的脑袋。 “我不用!你比我老,等你死了,嫁妆都归我。”施昭明想得颇为长远,“等你一死,我娶上二十房,钱随便我花。” 话音未落,耳朵就被揪得生疼,崔礼礼咬着牙叱道:“盼着我死,你不知道了吧,我死了,嫁妆还要回归崔家的。” “啊?”施昭明一脸苦相,“你们崔家没有儿子,你们都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归我了?” 一个不太清楚的念头从崔礼礼心头一闪而过,她没来得及抓住,又玩笑般问傅氏:“娘,你当年怎么就没再替我生个弟弟?看吧,这个小毛头,盼着咱们死干净了好霸占家产呢。” 这话倒提醒了傅氏,自己和崔万锦终归有要走的一日,女儿都十七了,婚事仍旧没有着落,越拖越难找,将来真要孤身一辈子吗? “别来问我,你扪心自问,你在干什么?”傅氏问道,“今日上元节,你是不是太闲了点?” 上元佳节,不是才子佳人相约逛灯会的日子吗? 怎么一个来相邀的人都没有呢? 第二章在改。 第196章 何家兄与妹 这话提醒了崔礼礼。 今日事情很多,她可一点都不闲!不能在家扯闲天。 她好好收拾了一番,带着春华和拾叶先去了九春楼。 初五那日来讨钱的小乞儿果然又来了。 “来,”崔礼礼朝他招手,“给你煮的汤团子。” 小乞儿扯扯身上满是脏污的衣裳,畏缩着不敢进九春楼。 春华三步过去,提着他的胳膊,拽了进来:“吃个东西还怕。又不是要吃你。” 小乞儿捧着碗,舀了一颗汤团,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咬破吃馅儿,就囫囵咽下了肚。即便如此,那软软糯糯的汤团,也是他吃过的人间最美味的食物了。 “慢些吃。”崔礼礼笑着。她的笑容娇俏而甜美,如同春风里初绽的桃花,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小乞儿看得呆了呆,喃喃地问:“你是天上的仙女吧?” 春华抓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道:“什么仙女,是观音菩萨!给你送汤团吃还想着给你钱的活菩萨!” 小乞儿三两下将碗中的汤团吃了下去,擦擦嘴,将铜钱一枚一枚地数好了收下。再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多谢姑娘善心,我小五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正好后院来了小厮:“姑娘,人来了。” 崔礼礼一点头,站起来正要说话,却发现那叫小五的小乞儿已跑得不见了踪迹。 到了后院。原以为是何景莲一人前来。岂料,何景槐也来了。 何景莲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何景槐倒坐在茶案旁,随意翻看着书。 见她来了。何景莲拽拽她兄长的袖子,嗫嚅着:“兄长.” 何景槐一抬头,崔礼礼的身影落入眼里。若说美艳,岭南的女子也不乏明媚而妖艳之人,若说婉约,他去江南时也见过不少。 这崔家姑娘,她是灿烂。 这个词似乎不该形容一个女子,但放在她身上却恰恰合适。那些金玉珠宝,重重叠叠地在她身上发着光,毫不奢俗。 “何大人,”崔礼礼行了礼,“那日多谢您替我解围。此事既然大人出面,我再不好为难令妹。” 她一抬手,身后的春华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十几只茶盏,果然都印着口脂。 何景莲见了又羞又气。 这个崔礼礼当真留了好几手!这样心思深重的人,怎么能进何家,当她的嫂嫂? 原来,十二那日从庙会回来,兄长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顿,还罚她跪了三日家祠。母亲求情也没有用。 她气不过,半夜溜出了祠堂,要找父亲告状。却听见父亲书房里兄长跟父亲的谈话。 兄长说到了续弦,父亲也同意。可兄长提到的人,竟然是崔礼礼!兄长这是被她下了迷药吗?这才见了几面,就动了再娶的心思? 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人当她嫂嫂!想着,就要上前去夺杯子。 “景莲!”何景槐肃声警告。 何景莲咬着牙,收回了手,又乖乖站在一旁。 “这些杯子,就留在崔姑娘这里吧。”何景槐摩挲着指间的墨玉指环。 “兄长!!”何景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带我来解决此事吗?” “这正是我的解决之道。”何景槐垂眸说道,再抬眼看崔礼礼,她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此举,颇有些胜利的意味,笑着道,“崔姑娘不用惊讶,舍妹骄纵惯了,若得了杯子,没人治得了她。” 何景莲气得眼眶一红,一跺脚,捂着脸跑了出去。 春华抬起眼皮偷偷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怎么知道何景槐不会要杯子的? 方才取杯子的时候,春华原本只想拿几个糊弄一下,留几只真的。可姑娘说:“聪明人面前不作假,再说何景槐不会收。”当时她还不信,谁知何景槐真的没有要。 “既如此,我便替何大人收下了。” 见崔礼礼似有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何景槐站起来,掸了掸袖子又道:“本官今日前来,还有公事。要与崔姑娘单独谈几句。” 巧了,崔礼礼也有话问他。 她指了指二楼:“请何大人移步。” 二人上了楼,舒栾进来伺候了茶水,再退出去。 “本官还是更喜欢崔姑娘冲的火前茶。”何景槐笑道。 “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大人如实相告。”崔礼礼不想跟聪明人过多周旋,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十二那日,在庙会,大人怎会特地来带走孩子?” 何景槐不答,却又问:“本官也有一事不解,那孩子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大人可有孩子?”崔礼礼突然想起元阳公主说他“夜御七女”,语气里莫名地多了几分敬意。 何景槐一愣,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淡淡地道:“没来得及,拙荆便离世了。” “那大人必不知晓孩子的心思。”崔礼礼的谎言信手拈来,“这孩子自小就有怪病,怕见生人不敢出门,戴着面具时,才有胆子出来跑跑。” “原来如此。那日我见你带着他上楼时,极不自在,那孩子将面具拉紧了些,还有些抗拒。我便猜出他怕生人。怕你抽不开身,便擅作主张找了一个由头试探。” “大人真是体察入微。”崔礼礼适时地拍了一下马屁。 何景槐又有几分自得,笑着继续说道:“今日我来寻崔姑娘为的是另一事。” “请讲。” “庙会那日,银台司执笔巩一廉的遗孀吕氏在台上说了一些话,因事关底耶散,刑部便留意了。当晚,就有人去巩家行凶,企图杀吕氏和孩子灭口。” 崔礼礼眉头一皱:“这些人怎么如此大胆,圣人脚下,杀朝廷官员还不够,竟还要杀妇孺灭口?!” “好在吕氏和孩子并未受伤,我们顺藤摸瓜,抓到了主犯。”何景槐顿了顿,墨眸直直审视着她,“是崔家的管事,王文升。” “什么?”崔礼礼站了起来,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怎么会是他?” 知道他贩卖底耶散,却没想到他还要干杀人的买卖,还被人抓住了。这下麻烦了。 “不是他,你觉得又该是何人?” “王管事在我爹手下干了三十年,我爹还在走马时,就带着他了。在崔家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年的管事,为人和善,我爹被查缗入狱,他还帮了很多忙,怎么会杀人?” 自从那夜跟陆铮在宣沟巷发现了王管事和谢敬才勾结贩卖底耶散,她就想到了会有这一日。这一段话,她早早就准备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到。 “王管事如今被扣押在刑部大牢之中。”何景槐执着茶盏,浅啜了一口,“事情未查清之前,你们离不了京,要时刻待命到刑部问话。” “何大人,”崔礼礼有些犹豫,“京城之内,我还能自如地走吧?” “崔姑娘是担心今晚没法出门与情郎相会吗?”何景槐笑着问道。 “是啊!”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今晚还有扈如心的大戏,准备了这么久,总不能功亏一篑。 第197章 上元节赏灯 何景槐没想到她如此坦率,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接口。 想了一想,又觉得这才是她的性子。 不由地庆幸庙会那一日,他约她今日同游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 他要做就做十拿九稳的事。 “何大人?”崔礼礼歪着脑袋看他。 何景槐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要不离开京城,崔姑娘可自由行走。” “王管事,不,王文升那边” “崔姑娘放心,何家不会参与此案,本官也定会秉公处理,查清原委。”何景槐放下茶盏,正色说道。 “大人高风亮节,铁面无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崔礼礼先拍了马屁,再说重点,“我只想提醒大人,莫要忘了十七公子是怎么死的。” 十七公子进刑部当日就“畏罪自杀”,这案子至今也只能当作一桩悬案。 何景槐赞许地颔首:“我已命心腹守在牢中。”他站了起来,摩挲着墨玉指环笑道:“行了,不耽误你与小情郎相约。刑部还有事,本官先走了。” 送走何景槐,崔礼礼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要王管事活着,就能牵连出谢敬才。兵部一出岔子,出征的事自然就会搁浅。王管事被抓这事,怎么看,都像是陆铮的手笔。 他挑了一条对崔家威胁最小的路。 这份情,有些难以报答。 毕竟,她愿舍身,人家不要。 夜幕降临。 九春楼的小倌们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站在厅中,准备出去赏灯。 一眼望去,五十个俊俏小郎君,或清俊、或倜傥、或柔美、或阳刚、或儒雅、或英挺。 见到崔礼礼来了,一个个面带春风地笑着向她行礼: “东家。”“东家。” 当真是赏心悦目啊。 崔礼礼站在阶梯上,忍不住笑出了声。待底耶散的事一了,她就带着春华和拾叶去一趟江南,筹备筹备,再开一个九春楼分号。 “东家也要逛灯节吗?今年比往年的热闹许多。说是谌离使臣在,圣人特旨让全城都点灯呢。晚上城楼上,圣人还要亲自来点龙灯。” “今晚可以见到圣人的龙颜了。” “奴陪东家去逛灯节吧?”舒栾问道,他今日难得将平日披着的长发束了起来,少了些柔媚。 “不用不用,”崔礼礼走到他们中间,小手有意无意地来回拍着他们结实的胳膊,“你们好好玩。” “那,奴们就先走了。” “快走,快走!”崔礼礼挥挥手。待小倌们走清净了。她才带着拾叶和春华出了门。 京城最繁华之处,就在九春楼所在的锦绣街。 夜色未沉。街头巷尾,乐声阵阵,百戏艺人各展所长,人潮汹涌。 道路两旁支着灯棚,五彩斑斓的花灯起起伏伏延延绵绵直到城楼上。 灯棚下支着的灯,扎成不同模样,皆栩栩如生。猫儿狗儿兔儿乖巧可爱,虎狮狼豹也扎得威猛,还有那腾云驾雾的神仙,泛着光晕,也显得愈加的慈眉善目。 崔礼礼两世为人,前世寡居多年,从不曾出门游过灯会。按照前世沈延出门的习惯,还有一个时辰,她自然要四处逛逛。哪里喧闹,去哪里。 只听见一阵哗然之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什么。崔礼礼连忙拉着春华和拾叶挤了进去。 原来是有人在变戏法。那人手法娴熟,不过眨眼之间,就变出了一只鸽子。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崔礼礼也忍不住笑了,这戏法虽然简单,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却都想着看从无生有,或者从有变无的那一刻。 “这位姑娘,喜欢的话,赏个钱吧。”变戏法的人向崔礼礼拱了拱手。 崔礼礼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了他。变戏法的人接过银子,连声道谢。 从人群里挤出来,远处的戏台之上,旦角娉婷,水袖轻扬,一曲《婚走》唱得缠绵悱恻,令人心醉神迷。《闹钟馗》里,武生矫健,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尽显英勇之气。 不远处,杂技艺人正在表演高空走钢丝,他们身轻如燕,步履稳健,即便在细如发丝的钢丝上也能行走自如,令人叹为观止。 “当真是好看啊!”春华忍不住叹了一声,又咦了一声,她发现了一条长长的巨龙的花灯,蛰伏在远处城楼底下,“圣人要点的就是这个龙灯吗?” 崔礼礼指着高高的城楼:“是的。一会圣人会站在那里点灯。” 春华又拽拽拾叶的袖子:“你看过这样的灯没?这么大!点亮了,得多漂亮!” 拾叶没看过。进了绣使的营子,没有年节,只有训练。 这五光十色的日子,让他心中升起一丝如梦似幻的旖旎。他跟在崔礼礼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看她的脸庞被各色的花灯映得红润。 忽地,她转过头来,朝他招招手,见他不动,伸手将他拉到身边,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人:“好像有人在找你。” 拾叶一看,是阿秋。 没穿乞丐的衣裳,还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用红红的绳子系着,没有发饰,只簪了几朵红梅。 见到拾叶阿秋快步迎上来,一脸的正经:“拾叶,我看到那个人了。” “阿秋姑娘。”崔礼礼问道,“你看到谁了?” 阿秋这才转过头来看她:“那个长着一双白手的人。我看到他了。” 这个节骨眼出来了?崔礼礼心中不免疑惑,莫非又要有什么新动作?王管事杀人灭口不成,还要再杀一次? “拾叶,你去看看。” “奴不离开姑娘。”拾叶难得倔强。 今晚要做之事,不能出纰漏,再说,街上人多,万一扈如心要动什么歪脑筋,防不胜防。姑娘的安危更重要。 “你放心。我今晚安排得很妥当。你速去看看,能抓就抓了送刑部。再说现在还早。你赶得回来。”崔礼礼轻轻地推了拾叶一把。 阿秋抓着辫子敦促道:“快些吧,一会跑了,我可不管。” 拾叶握了握腰间的剑,这才看向阿秋:“你带路。” 阿秋嘴唇一勾,带着笑意,手顺势往拾叶掌心里钻:“我拉着你,今晚人多别走散了。” 拾叶只得跟着她走。 她拉着拾叶往人多的地方钻。人潮涌来,她被挤得一踉跄,身子贴在拾叶的胳膊上,脸上笑得愈发灿烂,抬起手指着花灯:“拾叶,你看这莲花灯,真好看。” 拾叶皱了眉:“人在哪里?” 阿秋隔着攒动的人群,指指远处的城楼:“前面,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他在那里。” “那就快些走!”拾叶没有看灯的心情。 “好啊,你带着我飞起来,飞过去。”阿秋张开双臂,等着他来搂自己的腰。后面的人一推,将她推向拾叶,差点抱住他,拾叶抬起手臂,格开了她的投怀送抱。 等挤到城墙底下,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拾叶问道:“人呢?” 阿秋抓抓脑袋,四处看看:“刚才还在呀。”却又忍不住狡黠地偷笑,可算是得了机会跟他过上元节呢。管他愿意不愿意呢,先骗过来了再说呀。 拾叶脸色一沉,一把揪起她的衣领:“你撒谎!” 第198章 赊账买点心 “我没有,我真的看到了。”阿秋被他吓得一哆嗦,委屈地扁扁嘴,“我真看到了,我还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来人太多了,就跟丢了。” 拾叶揪着她的衣襟,眼眸中泛着深深的寒意:“滚。” 说着他将阿秋重重地摔在城墙根下。 阿秋骗他,他并不在意。可是今晚之事,他没有告诉韦大人,自己被责罚事小,可若姑娘出了危险. 拾叶不敢再想,匆匆往回走,不料人越来越多,甚至到了举步难行的地步。 姑娘这时应该往姚记铺子去了。姚记铺子就在城楼附近。他望向遥远的城楼,以及还未点亮的巨龙。太远了。他找了一条背街小巷,试图抄近路。走着走着,巷子的暗角里站出来一个人。他一惊,拔剑就要刺过去。却被那人挡住。 那人露出半张脸来,是郭久。 拾叶连忙将剑收了回来:“郭大人。” “怎么落单了?”郭久问道。 “姑娘命奴去追查一个人。跟底耶散有关。”拾叶垂下头,恭敬地半跪在地上。 “拾叶,”郭久站在他面前,无形的压力如山一般落在拾叶头上,“当别人的奴当久了,可能忘了自己是谁了。” 拾叶埋首不敢多言,只觉得后背发凉:“属下不敢。近日禁军收马,属下一直跟在崔万锦身边。” 郭久冷冷地笑道:“今晚不用过去找崔家娘子了。既然让你寻人,你就寻一晚上吧。” 拾叶抬起头,似乎不明白这意思。望着郭久好一阵子,才艰难地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姑娘身边,应该有韦大人了。 —— 韦不琛觉得自己像一只偷窥人间繁华的老鼠,站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自从爹娘去世之后,除了清明节,他不曾过过任何年节。 年前从燕王府带回来的月儿,今晨穿得娇俏,含羞带怯地站在门口说要与他同游灯会。 他这才想着今日是十五,是年轻男女相约的日子。 不自然地,就想到她可能也会出游。 今日圣人登楼点灯,又有谌离使者在侧,绣使几乎全都身着便衣混在人群之中。他早早地就站在九春楼附近了。 除了绛紫的官服,他只穿玄白二色的衣裳。还是郭久提醒他,崔姑娘平日里穿戴都很奢华,看样子喜欢热闹的,玄白二色都太过冷清。怎么也要换一件喜气一些的衣裳。 他不愿穿红,只能着绿。特地挑了一件淡如清茶的窄袖绿锦袍穿了,候在人群之中。 崔礼礼从九春楼一出来,他就看见了。 她今日穿了件正红色的对襟襦裙,外面披着同色的貂绒斗篷,头发梳成垂云髻,满头的八宝钗,衬得她肤如凝脂,仿佛一朵在寒风中盛开的红梅。 人群中都是绣使,他没有上前与崔礼礼说话,看着她遣走拾叶,身边只剩下一个春华,他又忍不住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崔礼礼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 她抬起头看看月亮,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春华往姚记点心铺子去。 姚记铺子的掌柜对她印象深极了,一见她进来,连忙让身边的伙计应酬其他客人,自己亲自来接待她:“姑娘,可算是来了。” 崔礼礼微微笑着:“您那日说今日会有特殊的点心,我正好逛灯会路过,就进来买一些回去尝尝。” 掌柜请她坐下,亲自夹了一盘子点心放在几上:“姑娘您请看,这些可是平日里买不到的。” 崔礼礼一看,当真是用心了。 不过荔枝大小的点心,还雕得如此精致,雕的花样也多,都取了情投意合花好月圆的好意头。 这并蒂莲花模样的点心,一层层的花瓣绽开,花蕊还点缀了金粉。 “这样漂亮的点心如何舍得吃下去。”崔礼礼笑道。 春华舔舔嘴唇,揉着肚子苦道:“姑娘不舍得吃,就给奴婢吃吧。奴婢正饿着呢。元宵都叫那小五吃了。走了这一会子,早就饿慌了。” “那就每样都买十只,咱们带回去给爹娘也尝尝。” 掌柜的欣喜不已。连价格都不问。殊不知这东西在功不在料,金贵着呢。 连忙招呼小伙计来包。 春华收好点心,问道:“多少银子?” 掌柜的赔笑道:“一共一金。” 这分明就是讹人啊!春华瞪大眼睛,硬生生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缓了半晌才从腰间取了一些碎银子,定然是不够的。只得对崔礼礼道:“姑娘,银子没带够。” “你怎么这么粗心。”崔礼礼蹙了眉头叱了一句,又转过头对掌柜说道,“不好意思,银子不够,可否容我们赊着,打个条子,您拿着条子到崔家去兑银子?” 掌柜的脸色不太好。 看着这姑娘一身金银珠宝的,莫非是假把式?兑银子这样的事,谁说得清楚。又是吃食,比不得买了什么东西。拿着点心转身就吃了,再来个概不认账。 “姑娘,咱们是小本生意。这点心是特地从扬州请来的白案师傅,花了十来日做成的。确实不便赊账。” 崔礼礼闻言,有些为难。 掌柜的看她满身珠翠,便怂恿着:“今晚人多,您若回家取了银子再来,只怕就卖光了。不若您抵个东西在这里,回头带着银子来换,也是可以的。” 这样倒也有理,崔礼礼拔下发间的八宝金簪,依依不舍地摩挲了一阵子,才递给掌柜,“这簪子可是我在点珍阁买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小字呢。您先打个条子。我这就去取银子来换!一会儿就来!” 那掌柜接过那簪子,掂了掂,确实够分量,看这做工确实非同凡响,便喜笑颜开地收了簪子,又写了字据,一人一张。 崔礼礼仔细收好字据,提着点心跨出门又回来:“我一会儿就回来,您可别把我的簪子弄丢了。” “你快去吧,明日来也是可以的。”不来也是可以的。掌柜想着。 “我一会儿就回来!”崔礼礼固执地坚持着,再转身提着那一兜子小点心出了铺子。 她站在门口向西看,只见城楼下那未点灯的巨龙,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沉睡着,那蜿蜒起伏,若隐若现的身躯画满了凡人不可触碰的龙鳞。 她回过头,看向姚记铺子对面的食肆,对春华笑道:“走吧,知道你肚子饿了,吃饭去。” 窗口的位置是她早早就花了重金预订好的,恰巧可以将姚记铺子和城楼的景致尽收眼底。 她坐在窗边,伙计刚上了茶,韦不琛就进来了。 “韦指挥使怎么在这里?”崔礼礼有些慌。 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麻烦了,他在,绣使就在,真要查,难道还查不到她头上吗? 韦不琛一声不响地坐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姚记铺子的招牌上,许久才说道:“做个交易。” 第199章 沈延的圈套 能交易,就有余地。 崔礼礼抬起手,亲自替韦不琛斟了一盏茶:“韦指挥使请说。” “你要做的事,绣使必然会查,我替你遮掩。”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韦不琛看向姚记点心铺子:“你要对付扈如心。” “扈如心跟我是死仇,韦大人肯帮我,我必受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崔礼礼举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 叮的一声,煞是清脆动听。 韦不琛皱着眉看她,还未说条件,她就这么答应了,未免太轻率了些。 今晚圣人亲临,绣使太多,无论她谋的是什么,都极有可能半途而废。 “你不问问我条件?”他其实还未想好。 对于燕王一家,他是乐见其亡的。只是崔礼礼一直因生庚之事,与他嫌隙颇深,贸然出手相帮,怕她反而存疑。这才提出了交易。 “只要不让我出卖家人和朋友,”这时候了,稳住韦不琛比什么都重要,再说她从来都不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看见人群中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沉声道:“沈延来了。” 沈延与姚记点心铺的掌柜熟识,他一进铺子,掌柜立刻亲自迎接,又将今日特制的点心端了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挑了几样,付了钱,目光四处飘着、寻着。 “伯爷这是在找什么人?”掌柜问道。 “可有一个崔家的姑娘来买过点心?” 掌柜想了想,记起崔礼礼说的那一句“到崔家去兑银子”,恍然道:“有有有,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来买了点心。” 沈延一急:“她来过了?何时?” 掌柜的道:“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沈延将点心一甩,就要追出去,掌柜自然明白这公子小姐之间的纠葛,连忙拦着:“伯爷,您别急。那崔家姑娘因少带了银钱,将簪子押在了我这,说是一会就要来取。” 说罢,取出崔礼礼留下的八宝金簪,递给沈延:“您看。” 沈延接过簪子仔细端详,在簪柄上发现了一个“礼”字。 是她! “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替她付了便是。”他将簪子攥在手中,“你确定她一会就要来?” “确定!她说这簪子是点珍阁的,十分金贵,少了一支便不好看了,因而写了字据条子,一会儿就要来取。” 掌柜难得攀上伯爷,得了这机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弓着腰一打帘子:“伯爷,您看这外面人多眼杂,您不妨到后面坐一坐?待崔家姑娘来了,小人再来请您。” 沈延走到帘子底下,又停下了脚步:“我就坐在外间,掌柜的,劳烦你泡壶茶,再拿两只茶盏。” 掌柜自然不再多说什么。伯爷坐在外面,人来人往的,是添了铺子的脸面。遂命人泡了一壶上好的茶,摆上两只干净的茶盏。 沈延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给自己的茶盏中倒了一些茶。 趁着无人注意,他伸手探进袖子里,取出一小包药来,抖了些在茶壶之中,轻轻摇匀了。 圣人就要来了。一会崔礼礼一来,他就立刻倒茶,无论如何引诱着她喝了茶。这迷药起劲快,到时圣人站在城楼上必能看见她主动贴着自己。当着谌离使者和众多贵戚,总不好再拒绝赐婚。 “韦大人,您猜,沈延往壶里加的是盐还是糖呢?”崔礼礼笑着问道。 韦不琛并不用猜。给女人下药,还能有什么药?不远处就是城楼,沈延的居心,可想而知。 楼下身着便衣的绣使在逐渐靠拢。“圣人要来了。”他问,“你确定扈如心会来?” “会来。燕王和燕王妃要随圣人登城楼,她不会闲着。” 为了让扈如心冒着违抗圣旨的风险出来,崔礼礼可是费了些苦心。 不光探听了扈如心新买的首饰,又想法子让扈如心知道今晚沈延要与自己在这姚记铺子偶遇。 自己顶着满头小辫子与沈延见面,她还被困在家中,扈如心那针尖大的心眼,怎么可能受得了? 不多时。 满城钟鼓齐鸣,震耳欲聋。 只见一串串的灯笼如火龙一般拾阶而上,将整个城楼点得如白昼一般。 城楼上立时站满了人。有人站在角楼高声喊道:“圣人至,跪——” 满街的百姓尽跪了下来。 沈延走到门外,跪在地上磕头,口中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宗顺帝带着皇后、颜贵妃、皇子、皇孙、公主,以及燕王等人走了出来。身边跟着朝中重臣与谌离使者。 二三百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城楼。 常侍宣读了圣旨。不过是一些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圣人欲与百姓同乐的套话。 圣旨读毕。 宗顺帝站在城楼上,睥睨着满城灯火,心情大好:“朕——”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又继续说道,“我——与你们,共享这繁华盛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满城的百姓齐声欢呼,声音如同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崔礼礼淡淡一笑,韦不琛不禁侧目看她。 “为何发笑?” “没什么。”她敛去了笑容。 殊不知城楼上亦有一人也在发笑。 元阳皱着眉看他:“笑什么?” 陆铮站在人群最后,抄着手靠在柱子上,胡诌道:“没什么,看到太平盛世,就发自肺腑地快乐。” 如今芮国哪里来的太平盛世?邯枝南下,底耶散横行,国库空虚。圣人的钱都藏在崔家这样的钱袋子里。 还共享盛世?真能共享吗? 百姓们当真好糊弄。 圣人一句话“我”,他们就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真觉得自己能跟圣人一起太平安乐了。待明晨醒来,该吃不上饭的还是吃不上饭。 “可是崔家小娘子又跟别的小郎君见面了?”元阳今晚一见他,就觉得他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 陆铮闻言脸上一黑,别过脸去:“没有。我约了新认识的小娘子逛灯会,待圣人点了龙灯,我就走。” 元阳睨了他一眼,懒得拆穿他:“是是是,你又结交新欢,当真是个惹了就跑的。” “今夜——”宗顺帝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不设宵禁,你们定要尽兴而归!” 话音一落,百姓们喊着万岁万万岁,城中四处鼓乐丝竹齐鸣。 这欢腾的气氛中,沈延却有几分焦灼。他不断地朝街道的入口望去,期待着崔礼礼的出现。 然而,眼看着再过一会,圣人就该点龙灯了,崔礼礼始终没有出现,莫非要错过如此良机? 沈延开始有些慌乱。 心中的焦灼叫他有些唇干舌燥,抓着自己的茶盏喝了个底朝天,要再倒,又想着壶中的茶是下了药的,便又放下了茶壶。 他又探出头去,只见远处袅袅走来一个女子,戴着一个嫦娥的面具,手中提着一个雪白的兔子灯,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 那女子的头饰金光闪闪,似乎也是八宝金簪。 沈延心中一喜,再执起茶壶摇了摇,又放下,只等着那“兔子”落入自己的圈套。 第200章 吓得站起来 沈延果然在那里。 扈如心在心头冷笑。幸好自己打听了,沈延今日会来此处给清平县主买点心。 爹娘奉诏伴驾登城楼,她就偷偷戴着嫦娥面具出了门。 可光带着嫦娥面具,未免太过特意了些,她想要制造与沈延的偶遇。恰巧有小孩子卖兔子花灯,她就买了一只提着,这样显得自己也娇俏得多。 看到沈延独自站着,她便知道自己抢在崔礼礼前头到了这里。低声吩咐身边的婢女:“你带人去看着点,别让崔家那贱蹄子来坏了我的事。” 婢女应声而去。 扈如心缓缓走过去,还未说话,沈延竟主动站出来,看看那头圣人还在,便一把抓住她握着花灯的手,心潮澎湃地道:“你终于来了!我还担心你不会来了。” “沈哥哥——”扈如心一开口,她嗓音似孩童,恰巧身边一群小孩子跑过,笑着闹着,吹着编的竹鸟儿,将她的声音淹没。 沈延转过身去倒了一杯热茶:“来,天寒地冻,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扈如心有些迟疑,沈延莫非知道自己要来?还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崔礼礼? 她沉吟一想,多半是后者。心头醋意乱涌,抠着杯子的手指关节渐渐泛白。 沈延见她不喝茶,心中不免焦急:“暖暖身子吧,一会儿圣人点灯,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戴着嫦娥面具的人儿端着茶,迟疑着。 他愈发心急,甚至冒出一层层的汗来。 怎么这么热? 他烦躁地扯扯衣襟。 眼看着城楼上常侍手中持着火把,来不及了,圣人点完灯,就要走了。再不喝茶,可就要错过了。 他又要开口再催,好在扈如心微微掀开那面具,捧着茶盏,将半冷不热的茶喝了下去。 沈延心中大喜,伸出手就去牵她。 今日的她也异常乖巧,就跟她手中的兔子灯一般,顺从地跟着自己往前走。 沈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热,许是发烧了。但今日如此重要,决不能临场退缩。好在她的手凉凉的,握起来舒服极了。 韦不琛看着两人牵着手,走向城楼。 心中疑窦丛生。再看向一脸兴奋的崔礼礼,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扈如心心思缜密,知道此处离城楼近,怕被圣人看见自己违背圣旨出来与沈延相见,自然是要遮掩的。 “面具可不是我给的。”崔礼礼张望着,玉手一指,“快看好戏,回头再说。” 这么说其他东西是她想法子送到扈如心手中的? 韦不琛转过头看。 城楼上常侍大声唱道:“圣人点灯,与民同乐——” 百姓们提着各色的花灯纷纷涌了过来,想要凑在前面看那巨龙如何被点亮的。 沈延觉得不对劲,下身不知何时起了变化,他微微勾着身子,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 扈如心也燥热起来,微微扯开了一些衣襟。露出白皙的脖颈来,落在沈延眼中就如同甘霖一般,忍不住探出手去摸,却又不敢真的触碰。 自己难道也不小心喝了那药茶? 不应该啊。 可现在他已思考不过来了,满脑子都是那细细白白的脖子,恨不能上前去亲上一亲。 残存的理智将他的手拉了回来。不料身后却有人非常“贴心”地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呀——”扈如心一个踉跄跌进了沈延的怀里,又羞又急地站起来,不料手中兔子灯一歪,里头的小半截蜡烛从烛托子上掉了下来,火苗一碰着那灯面的纸,顿时就燃了起来,呼啦一下,烧到了她的绣鞋。 她尖声叫着,沈延也去扑火。 “别挤了!别挤了!”身后的人见这头着了火,又往后退,却根本退不了,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事,只推着朝前涌。也不知是谁的灯,被挤得一晃,又弄翻了。 岂料这灯里装的不是蜡烛,竟是油灯,那油一晃,撒了出来,灯笼立时便烧了起来,灯油带着火星落在扈如心的身后,很快后背的衣裳着了火,头发被烧出了焦糊的味道。 扈如心不住尖叫:“快快救我!” 沈延哪里还顾得其他,不停地替她拍打后背的火星子。 带着油的火不易扑灭,扈如心只觉得后背痛得发麻,想也不想,就在地上打滚,试图将后背的火给压灭。 四周的百姓终于停了下来,只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地上打滚,头发烧得也只剩半截,脸上的嫦娥面具也半挂在脖子上,那后背的火还没有熄灭。 她被烧得疼极了,爬起来胡乱跑着,却不想膝盖一疼,又扑了下去。这一扑不得了,竟直直扑向那巨龙的龙尾。 她身上带着火,满是逆鳞的巨龙就这样从尾巴点着了。 “护驾!护驾!” 禁卫们举着刀剑涌上了城头,挡在圣人面前。 “护什么驾!”宗顺帝在城楼上怒道:“去救火!” 京兆府尹冷汗涔涔。提着衣裾就往城楼下跑,抓住几个府兵道:“快去灭火!龙灯不可出事!” 府兵将领却道:“大人!人太多了了,救火兵丁进不来!城楼上有防火的水缸,属下这就去取水!” “哎呀!快去快去!” 所幸那水缸子里的水没有结冰,府兵们一人提着两桶哒哒哒哒地跑下城楼去灭火。 浇人的浇人,浇龙的浇龙。 扈如心浑身烧得滚烫,痛得不住尖叫。府兵根本没留意她是谁,提着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火是灭了。 一身的衣裳烧出了几个窟窿,后背裸露在外面,烧出了一大片焦黑的泡。 吃了那迷药,又被火烧,再加上淋了冰水,衣不蔽体,长发只剩半截,面具早已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又热又冷,又烫又痛,又羞又愤。 她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围观百姓们凑上去看。 居然有人认出来了。 “这不是长乐郡主吗?” “听说她被禁足了,怎会在这儿?” “咦,旁边跟她一起的,像是清平县主家的小公子。” “不能叫小公子了,要叫孝度伯。伯爷。” 沈延站在人群中央。看着地上躺着的女子,露出来的面容竟不是崔礼礼。 他心中慌乱起来,一抬头,圣人正在城楼上俯视着他,那目光里竟带着几分嘲讽,像是看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心中一阵恶寒,挫败地站在人群中央。 完了,彻底完了。 可有些事,还没有完。 他呆呆地站着,四周的人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有个小娃娃骑在一个男子的脖子上,手里拿着糖葫芦,好奇地问:“爹爹,他的肚子怎么了?” 被儿子骑在脖子上的男子,了然地一笑:“嘿嘿,这是吓得站起来了。” 一句话,惹得众人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站归站,只是这站得如此笔直了,怎么还这么矮? 第201章 蚍蜉撼大树 沈延中了自己给崔礼礼下的药。 那迷药厉害。让他在这一通慌乱忙碌之后,仍屹立不倒。 他双手交叠着盖在下腹,忽然悟出自己才是局中人的真相。 长长的巨龙,尾巴被烧得只剩框架,又被水淋透,这龙今夜是亮不成了。当着谌离使者的面,损了圣人的面子,这笔账,自然只能算到扈如心的头上。 沈延愤恨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扈如心。想他仪表堂堂,是京中万千女儿心中的上上佳婿,今日却落到如斯地步,都是因为她! 她来这里做什么?是想要鸠占鹊巢,还是李代桃僵? 若不是她去寂照庵剪了崔礼礼的头发,又下了死手,崔礼礼早就以“福女”的身份摆脱了商户的户籍,圣人赐婚的旨意也顺理成章的可以用了。 见她的头发烧得卷曲,后背上黑黑红红的烧伤正渗着血,冰水又混着血水将衣衫浸透,沈延的心中竟有一丝痛快。 活该! 下身的肿胀正提示着他,必须要找个女人来纾解一番。沈延捂着身子举目一看,竟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处遁形。 唯一可走之路,是上城楼面圣。圣人带着如此多女眷,他这样上去,是殿前失仪。 脚步声响起。黑衣禁卫从城楼上跑了下来,将人群隔开。 常侍快步跑来,大声道:“圣人有旨,无关人等速速离开,凡围观者,以从罪论处。” 百姓们天生怕事,听了这话,拖儿带女地就往外走。不过半个时辰,整条街上干干净净,再无人影。 崔礼礼靠在窗边,见人群散去,有些失望。 韦不琛问道:“这不是你要的结果?” “上谋其命,中谋其运,下谋其身。”崔礼礼对自己的谋划毫不隐瞒,“圣人要给燕王留面子,看来今晚扈如心的命是保住了。烧成这样,身子反正是毁了,如今就看还能不能挣到个‘中谋’。” “燕王不会善罢甘休。”崔家不过是个商户,与燕王是云泥之别。 “韦大人是觉得我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崔礼礼浅笑着替他斟上一杯酒,又给自己的酒盏之中添满了佳酿,“我崔家不过是一只蝼蚁。寂照庵那一生死之劫,他们杀我不死,我反咬一口,也算挣到了。” 韦不琛闻言,神色复杂地将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来:“圣人会诏绣使暗查,到时我会替你遮掩。” 崔礼礼举起酒盏敬了他:“多谢韦大人不杀之恩。” “我说过,是交易。时机到了,自会找你讨回。”韦不琛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厢房。 他离开厢房,快步走向城楼。燕王和燕王妃跟着宗顺帝到了城楼之下,才发现地上躺着的竟是自己的女儿。燕王妃惊惧过度,喊了一声:“心儿——”晕倒在扈如心身边。 皇后带着一众嫔妃赶过来,连忙着人将扈如心抬到僻静干净之处,又叫来太医诊治。浑身烧伤约六处,又服用了媚药。 “媚药?”皇后一蹙眉,看向远处跪着的沈延,正捂着自己的下身。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又着人去请了常侍来,低语吩咐了几句。 常侍带着太医去了见了宗顺帝。 “嗯,孝度伯受惊过度,太医也去替他把把脉吧。” 沈延抗拒不得,这脉象一落入太医手中,自然也是吃了媚药。太医施针诊治了一番,沈延才得以缓解。 “行了。”宗顺帝淡淡道,“闹也闹了,灯也毁了。回宫吧。” 燕王怒不可遏:“圣人!此事蹊跷,我家心儿被人下药以致于伤重不起,怎能不查?” 宗顺帝走到燕王面前,低声道:“事关女儿家名节,你让朕怎么查?查到底,长乐将来如何嫁人?” “圣人!事到如此地步,我家心儿难道还有路可走吗?”燕王怒道,“若不还她一个清白,她如何活得下去?” 宗顺帝有些为难,“那边毕竟是孝度伯。” 圣人怕太后,他可从未怕过。燕王冷笑道:“孝度伯又如何?今日臣要为女儿讨个清白!” “燕王——”宗顺帝道,“你当真要为难朕吗?” 燕王跪在地上,看似谦卑却又不容商榷:“臣恳请圣人为长乐做主!” 宗顺帝长叹了一声:“罢了。”又道:“韦不琛可在?” 常侍弓身道:“在。” “让他去查查。这药是怎么回事。” 沈延怕查到姚记点心铺去,连忙道:“启禀圣人,这药是长乐郡主给我下的。” 燕王闻言起身对着沈延胸口踢了过去:“蠢货!她若给你下药,还需要给自己下药吗?” 宗顺帝眯了眯眼眸:“韦不琛,你去查!” 韦不琛不多时便将姚记点心铺的掌柜带到了御前。 “启禀圣人,此人系姚记点心铺掌柜姚平。今晚孝度伯与长乐郡主都去过他的铺子。”韦不琛拱手道,“微臣怀疑他系此案主谋。” 姚平连连喊冤:“圣人,草民冤枉!药是他自己下的。店铺中皆有人证!他下药的茶壶还在店中没有清洗!” “你、你、你胡说!”沈延慌乱得结巴起来。 “圣人,草民绝无虚言!伯爷今晚来买点心,说是要在铺子里等一个姑娘,就在店铺中要了一壶茶和两个茶盏,就坐在门口等那姑娘。草民正好看见他往壶中倒了一包药粉。” 姚平滔滔不绝地讲起下药的过程,还说:“草民看见他将剩下的药粉收在衣裳里了。” 宗顺帝看向韦不琛,韦不琛上前搜了沈延的身,果然在袖子里搜到了残留的药包。 “你个王八羔子!”燕王见了怒火中烧,揪着沈延一通拳打脚踢。沈延护着头喊冤:“冤枉,燕王,我下药,自己怎么会中?” 燕王高举的拳头悬在半空。 沈延指着姚平道:“定然是他做了手脚!” 城楼之下,突然静了下来。 没有点亮的巨龙张着暗红的嘴,满口的利齿,只想咬那颗蹦跶的珠子,偏偏就是咬不到。 “圣人——”一道弱弱的声音幽幽响起。 扈如心醒了。浑身火辣辣的剧痛让她难以自持地颤抖着。 沈延慌忙喊道:“郡主!你可好些了?”眼神中满是恳求之色。 “圣人”扈如心断断续续地道,“臣女与孝度伯心意相通已久,自是不用这些药.想来是有人存心使坏.还请圣人明察” 话音未落,有人便嗤笑了一声。 宗顺帝皱着眉看向那人:“陆铮,你为何发笑?” 陆铮赖赖地行了礼,坏笑道:“圣人,这是媚药,又不是毒药。有何不能用的?男女之间日久乏味,用点小药助兴也是常有之事。” 第202章 谁设的圈套 陆铮一席话,听得女眷们脸热,都别过头去,假装没有听懂。 宗顺帝想笑,却忍住了,佯怒道:“你这小崽子,净说些污言秽语。” “本来嘛,”陆铮大大咧咧歪歪斜斜地站着,“真要有人使坏,不就下毒了吗?非得给一对心意相通的男女添情趣?” “陆铮!你胡说!”燕王怒道:“我儿绝非不知廉耻之人!” “燕王,此言差矣。”陆铮笑嘻嘻地道,“虽说无媒无聘.但郡主与伯爷这可不同,郡主被罚面壁思过一年,她顶着违旨不遵的罪过,都要来见孝度伯一面,这可是过命的真情真爱。” 无媒无聘四字,提醒了宗顺帝:“太医何在?” “微臣在。” “长乐这伤多久可以下地?”问的不是伤愈。 太医道:“十余日结痂即可下地。” “好!”宗顺帝语重心长地道,“既然你二人心意相通,长乐又因你而伤,朕便不再追究其他事,今日上元佳节,花好月圆,谌离使臣也在,朕便做一回媒,替你二人做主赐婚。龙抬头是个好日子,朕让沈延去下聘。” 沈延心头大惊,糟了,怎么赐婚了?崔家怎么办? 燕王何曾受过此等大辱?喝道:“圣人!我儿身负重伤,还未曾合过庚字,怎能胡乱——” “父亲——”扈如心忍住剧痛听了此话,咬着苍白的唇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再多说。 “燕王所言甚是,男女通婚,庚字必然要合。来人,去请弘方。”宗顺帝似乎有求必应。 扈如心满头冷汗地道:“圣人,不、不用了。” 燕王不解地看向她。 “臣女、臣女找弘方看过。庚字相合。” 圣人闻言笑道:“原来他俩都私下合过庚字了,甚好。” 沈延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却不知道是谁设下的。是圣人,还是扈如心? 对了,他手中还有一根簪子,上面刻着崔礼礼的小字,总不会错的。若拿出来,说自己被扈如心下了药,其实约的是崔礼礼,兴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摸了摸身上,摸了摸袖子,找不到那一支八宝金簪。 之前人挤人的时候被偷了? 还是方才搜身的时候拿走了? 他看向韦不琛,韦不琛目不斜视地看着宗顺帝。 “行了。”宗顺帝站起来,拍拍燕王的肩膀,“事情水落石出,长乐也有了着落。燕王可以放心了。带长乐回去,好好调养身子,早些完婚。” 燕王犀利的眼眸扫向陆铮。 当真是小瞧了他。一句“违旨不遵”一句“真情真爱”,扈如心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甚至被烧成这样,反倒还要嫁给沈延这窝囊废。 “龙灯也没点成。倒教使臣看了笑话。”宗顺帝走向谌离使臣,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圣人宽宏大量,化干戈为玉帛,还成全一桩美事,何来笑话一说?”使臣双手合十,行了谌离之礼。 “圣人起驾回宫。”常侍唱道。 宗顺帝的龙辇缓缓行驶在路上。 上元月圆,将整个龙辇的影子压得很短。 行至一处拐弯处,龙辇稍顿,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宗顺帝坐在龙辇中,许久才睁开眼。 “这么说,崔家娘子是真到过你的铺子。” “是。”姚平在龙辇里,半跪在地上。 “倒有几分心机和胆识。”宗顺帝半笑不笑,“你不该给他倒那杯茶,反倒差点坏了事。” “卑职有罪。”姚平头点着地板。 “罪倒不至于,”宗顺帝道,“铺子不能再开下去了。你明日出手卖了归家去吧。” 姚平神色一凛:“卑职明日安排妥当,必魂归故里。”多年前他受圣命接手这点心铺子,为的是给清平县主下慢毒,既然自己要走,那只能自裁以谢圣恩。 说罢,他翻身下了龙辇,消失于黑暗之中。 宗顺帝阖眼养神。 —— 崔礼礼从食肆里出来,街上已无一人。 拾叶匆匆赶来:“姑娘。奴——” 崔礼礼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可是阿秋寻了一个借口要你陪她看灯?” 拾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您知道?” “人家芳心暗许,眼里心里都是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却似一根木头。” 拾叶垂着头:“奴没有这个想法。” 春华捂着嘴打趣:“拾叶可是还念着桃花渡里的花娘呢。” “没有!”拾叶罕见地动了气。 “没有便没有,喊什么?”春华翻了个白眼。 三人走在长街上,远远看见一个元宵摊子,崔礼礼道:“走,今夜了却我一桩大事,我请你们吃元宵。” 走到摊子边,小桌旁坐着一个人,正埋头吃着元宵。 春华“咦”了一声,走过去,借着微弱的灯火,猫着腰看那个人。 “赖主簿?”她唤了一声,“您怎么在这儿?” 赖勤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他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东西,听声音却识得:“是春华姑娘?”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元宵?” “饿了。” 这话的重点不在于吃什么,在于为何一个人吃。 春华有些来气。崔礼礼却道:“那我们陪着赖主簿一同吃吧。” “你是谁?”赖主簿探着腰,要凑近些看,却被春华用手一挡。 “这是我们姑娘。上次在瓷器局,你还见过的。” 似乎想起来。赖主簿“哦”了一声,埋头吃元宵。 摊主又端来了三碗元宵。 崔礼礼一边搅着元宵汤,一边道:“赖主簿,上次您讲瓷瓶子,我获益匪浅。只是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还请您指点。” 赖主簿抬起头,冲着春华道:“你说。” “不是我——” 崔礼礼按住春华的手,继续道:“您说这瓷瓶子与别的略有不同。其中添加了骨粉。” “正是。” “那究竟有何用处?为何非得用徽庆十五年的瓷瓶不可?” “不是非得徽庆十五年的瓷瓶,而是那一批的瓷瓶,加了骨粉烧得极好。不容易被药物染色。”赖勤咽下最后一颗元宵,“装药的瓶子,最忌讳染色。” “这么说,红色的药膏最容易上色?”底耶散是红色。 “正是。”赖勤端着碗,将元宵汤喝了个干净,擦擦嘴,“上色就是药物残留,再添新药,药性减损,谌离常年炎热潮湿,瓷瓶更容易染色,送长公主的自然要仔细对待。” 原来如此。 崔礼礼忽然想到了什么:“那这一次谌离使者离京,瓷器局是否又烧了一批?” 赖勤冲着春华点点头:“对,他们马上就要走了,我刚把最后一批瓷器交给熟药所,肚子饿了,来吃点东西。” 崔礼礼送走赖勤,对拾叶和春华道:“走,去桃花渡。” “现在?”春华望望天上圆月。 都快子时了,万一去了撞见陆二抱着花娘,姑娘不得气死? 第203章 缺憾是常事 “现在。”崔礼礼点点头 春华想得很深:“姑娘,这都子时了,您过去了,万一陆二正.”颠鸾倒凤,那可怎么好? 崔礼礼一怔,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陆铮说过有事临竹会来找自己,却没说过有事可以去找他。 的确是不太方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回家吧。” 拾叶去套了马车来,春华扶着她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崔礼礼靠在车窗,闭着眼睛假寐。春华以为她睡着了,出了马车,坐在拾叶身边。 “今晚你跟阿秋如何?” 拾叶轻轻抖着缰绳:“没如何。” “好啦,跟你说个事,桃花渡那夜,花娘没碰你。”春华抱着双膝撑着腮帮子,“你放心吧。” 拾叶转过头,疑惑地看她。 “骗你干什么?你还可惜了不成?”春华笑着,低声问,“你觉得陆二如何?” 拾叶想起那次他半夜进内院,装模作样地被自己剑所伤,心中没有好气:“坏。” 春华摇摇头:“他怎么坏了?对姑娘多好!上次我跟姑娘差点被人抓,临竹说,陆二跑了几天几夜没睡呢,往死了跑,才堪堪赶上救姑娘。换了别人能这样吗?” 拾叶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他能,只是,没有资格。 春华叹了一口气,感觉姑娘的心,就好像元宵馅儿一般,隔着厚厚的糯米面,没有人看得清:“也不知道姑娘怎么想的。我方才刻意说陆二抱花娘,姑娘都没生气。” 拾叶却记得姑娘的睫毛颤了两颤。 崔礼礼坐在马车里静静听着,掀开帘子,看那一轮圆月。 今夜她在窗口看见了陆铮。 虽看不真切,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知道那个吊儿郎当的身影,一定就是他。 他那野马一样不拘的性子,若像前世那般娶妻生子,该多难熬的一辈子呢。 宁肯坏了名声,也要住在桃花渡里的人,水枭难驯,他花了多少心思多少光景,才让那么多水枭乖乖听话送信。 这样的人,就应该不受束缚地遨游在天地之间。 露水姻缘他不愿意,做朋友也是极好的。 一年三百六十日,月圆不过十二次。 人生缺憾是常事,何苦执着于“圆满”二字。 只是,下一次,不能再让他碰自己了。 她收回视线,缓缓放下帘子,清清嗓子道:“拾叶,我的簪子可让人取回来了?” 拾叶不语。 春华叫嚷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忘?” 他没有忘。 郭久说要将簪子留给韦大人去取。 韦大人取没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背了主。 他曾经发过誓,如有背主,身首异处,永不复见。 车帘后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可是被牵绊了?” “是,”姑娘可能以为是阿秋,其实是被郭久绊住了。拾叶眼眸暗了又暗,“奴送您回去,就去想法子取回来。” 车帘后一阵沉默,才道:“不用了。” “姑娘!”春华急了,“要留在姓沈的手里,他——” “沈延早就知道是我。无妨的。”她想收回来,只是不想自己碰过的东西,落在那样一个龌龊的人手里,“明日,还有一件事要办。” 次日一早。 崔礼礼又去了姚记点心铺子。 铺子外站着不少衙役。 一问才知道,掌柜的自觉惹上了燕王和县主府,吓得留下一封遗书,便自缢于铺子中。 前世,这家铺子一直开到了自己身死。昨夜韦不琛将掌柜带去面圣,今日就听见这样的消息。崔礼礼惊愕不已。 “崔姑娘。”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崔礼礼转过头去看,又是何景槐。 “何大人。” “昨夜好热闹啊。”何景槐语气似有调侃,却没有笑,“想不到你与小情郎会面,也有热闹看。” 阴阳怪气。 崔礼礼正要说话。何景槐从身后的小吏手中取来一张字据:“崔姑娘昨夜来过此处,买了点心,钱不够,只得抵押了一只簪子。可奇怪的是,这簪子竟被孝度伯收走了。” 崔礼礼上前看了那字据,赫然签着“沈延”二字。 她皱皱眉:“怎么能这样?!我今日就是带着银钱来收回簪子的。” 何景槐的目光直直地考究着她,良久才道:“崔姑娘似乎忘了本官是做什么的。” 崔礼礼一笑:“我可不敢忘,只是论理这属于京兆府的案子,何大人在刑部,怎么有些越俎代庖呢?” 何景槐眸光一闪,上前一步,微微勾着头,似有些暧昧地低声道:“谁让崔姑娘总是跟这些案子牵连着呢。” 见她抿唇不语。何景槐心中似是又得了胜利,哈哈一笑,将声音再降低了一些:“怕了?昨夜火烧长乐郡主的时候,崔姑娘可没有怕。” 这个人比她想象的更聪明。 “何大人怎知我没有怕?我只是听说了一句,就跟这姚记点心铺子的掌柜一样,怕得要死。”崔礼礼半真半假地说道,又福了福,“既然此处出了公事,那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崔姑娘,”何景槐又叫住了她,“刚才不过说笑,龙抬头那日,我请你吃龙须面,给你赔个不是。” “那日我没空。”崔礼礼直截了当地说。 何景槐神情难辨地看她,他想着早早地约个日子,总不会被拒绝,谁知这么早她就说没空? “要吃面,哪日都可以吃。龙抬头那日,我的确有约。” 若底耶散的事没有彻底揭开,龙抬头那日,陆铮父兄就要出征了。 “那就今日。” 崔礼礼错愕地看着他,这人是对自己有想法吗?看着不像,倒像是要来查她个彻彻底底。 “崔姑娘还是在怕啊”何景槐很快替自己寻了一个台阶,“罢了,不过逗你玩玩。本官还是要提醒崔姑娘,王文升是个硬骨头,进去几日,可一个字不吐。想必崔家人不得出城的文书,现在已经送到府上了。” 崔礼礼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一进门,傅氏正坐在角落里擦眼泪,崔万锦双手叉着腰,站在园子里生气。 “爹、娘,”她轻声唤着,“我听说王管事的事了。” 崔万锦皱着眉,气得肚皮起起伏伏:“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跟着我三十年,竟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官府怎么说?” “说他在卖底耶散。”崔万锦一拍桌子。 傅氏抽泣着:“我说官府定然也怀疑咱们了,你爹居然还替那王文升说话。” “我没替他说话,我是说官府若怀疑,早就抓我进去了!” “爹,”崔礼礼一脸郑重地问他,“您老老实实地跟女儿说一句,您最初发的那一笔横财,究竟是怎么来的?” 第204章 公子不对劲 见崔万锦不愿说话。 崔礼礼又进一步问道:“可是与兵部谢大人有关?” 崔万锦惊得一身冷汗,看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单独拉着崔礼礼进了里屋,这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上次您在樊城入狱,您让我去寻马。女儿开始一直以为是找姓马之人,后来才猜测您可能说的是驾部司。这次您说马是兵部暗中买的。这么多事情一牵扯,女儿也只是斗胆猜测,崔家发家的银钱,很可能还是来自于兵部。” 崔万锦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好几遍,还是不肯松口。 崔礼礼一急:“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肯说?那女儿问您,谢大人可是有私房银子放在咱们这里挣利钱?” “礼礼——” “谢大人是谁引荐给您的?这个您总能说吧?” 崔万锦咬咬牙:“是王文升。” 和她推测的一样。他们是早早就盯上了爹的马匹生意。 谢敬才参与底耶散的事还未揭露出来。眼看着不过半个月,就要出征了。只怕还要快些才行。 崔礼礼写了一张纸条,也像陆铮那样搓成细细的小棍,交给了拾叶:“你记得那个竹屋吗?你去将这东西交给临竹。” 拾叶得了信,出了门,犹豫一番,还是将信打开看,才送到了竹屋。 陆铮晚上在宫门前才得到这纸条。 他将纸条展开仔细读了,才问临竹:“谁送来的?” “拾叶。” 陆铮沉吟片刻:“你选两个眼生的人,盯着他。” “公子怀疑他?” “怀疑很久了。”陆铮跨进了宫门。 崔礼礼的信中说谢敬才是用私房银子给崔家投了钱,所以崔家得了助力,才有了如今的首富地位。 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将谢敬才掳走的那一夜,谢敬才经不起黑屋子里的磋磨,迷迷糊糊之中,就都招了。 崔家,竟然是圣人的私房钱袋子。谢敬才不过是圣人的手罢了。 对付谢敬才,圣人极可能会出手。 十六的月亮仍然圆着。 月色如水,宫墙之上,龙鳞状的琉璃瓦在月色下闪烁着冷冽的光,陆铮走在宫墙旁,影子被月光映在宫墙上,轮廓孤独而坚定。 到了圣人清静殿,常侍让他在殿外候着。 他站得没有正形,歪歪扭扭地靠在水缸旁,脚尖踢着一株干枯的小草。 宫灯如豆,随着夜风摇曳着暖黄的光。偶有宫人匆匆路过,也对他这仪态目不斜视。 不知过了多久。清静殿的门开了,常侍道:“陆执笔,圣人有请。” 陆铮站直了身子,拍拍衣袍,将歪掉的帽冠扶正,大步进了殿门。 圣人坐在案后,一手指着额头,看着陆铮进来,指了指对面的锦杌:“赐座。” 陆铮撩袍坐下。 “巩一廉的事,你们银台司上下都在怪朕吧?” “臣等不敢。” “你让汪忠成写的请令,朕也看了。批不得。” “哼,汪忠成这个老油子!这种时候就知道缩在龟壳里。”陆铮摆出不满的样子。 “谢敬才,暂时还动不得。” “是因为要出征吗?”陆铮直直地盯着圣人。 宗顺帝抬着额头,目光微微一寒:“是。因为要出征。兵部的人动不得。” “圣人,军饷粮草都不足,这一仗,怎么打?” “谁告诉你不足了?”宗顺帝撑着桌案,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脚腕,才继续道,“今天早晨,燕王就给朕带来了个好消息。” 陆铮后背阵阵发冷:“什么消息?微臣先恭贺圣人了。” “户部有个官员贪墨,查抄宣平侯府时,悄悄藏匿了六十万两白银。” 谢敬才在竹屋的地牢里交代过,宣平侯府抄家时,没抄出多少银两,都被谢敬才投到了崔家。 原来,藏匿的银两都在燕王手中。 这样看来,圣人昨晚促成长乐郡主与孝度伯的婚事,为的是敲山震虎。毕竟谁都知道圣人与太后近日闹得僵。太后日渐式微,燕王自然不愿意与清平县主多攀扯上关联。 “陆铮,”宗顺帝走到他面前,按住陆铮的肩,“春日渐暖,你若无事,便进宫陪朕下下棋。你的棋艺还是朕教你的,朕要看看你可有进步了。” 陆铮心头一沉。每次父兄出征,他都必须进宫伴驾,从未变过。 学棋?他天资聪颖,棋艺高出圣人不少,但从不敢赢了圣人。 这是身为刀柄的觉悟。 “是。” “还有,”宗顺帝收回了手,让常侍给了他一道圣旨,“你既然跟着礼部迎了谌离使臣,后日你就随礼部南下送行吧。” “臣遵旨。” 陆铮退出了清静殿。 谢敬才的路被堵了。燕王的路也被堵了。 留下王文升一条命,放在刑部。估计也快了。 陆铮明白,圣人想要做的,从来就不是断清什么案子。 而是要四两拨千斤,鹅毛压泰山。 银台司、刑部、绣衣直使,替圣人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圣人才得了燕王这六十万两白银。 该出的兵,还是要出。该丢的命,还是要丢。 陆铮看着自己的影子,无所谓地笑笑。 早该想到的。 巩一廉的事情开始,圣人就已经露了端倪,只是自己不信邪,非要撞这个南墙。 跨出宫门,松间迎了上来。 “公子,怎么样?” 陆铮涩然一笑,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皎洁胜雪的月光,只觉得刺眼。 他眯了眯眼,翻身上马,扬声道:“走,回桃花渡喝酒去。” 松间回头看看那深不见底的宫城。 公子不对劲。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 松间想了想,觉得天底下能让公子对劲的,也就只有崔姑娘了。 崔礼礼得了消息,赶到桃花渡时,陆铮已喝得酩酊大醉。 和小年夜那次不同。 这一次他正一手拿着鼓,一手搂着花娘,歪歪斜斜地跳着胡旋舞。花娘雪白的足尖,点了点那鼓,逗得他哈哈笑着。 见到崔礼礼进来,陆铮刷地一下放开了花娘的腰,花娘失了平衡,跌了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这个小娘子,怎么那么好看?”陆铮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今晚可愿陪本公子喝个酒?本公子独宠你一人可好?” 松间扶额直呼救命。 公子这次是真醉了,怎么把崔姑娘看做花娘了。 “崔姑娘,公子他喝多了——” 崔礼礼抬起手制止了松间。 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把金珠子,手指一松,那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在胡鼓上:“捡到的,就可以退出去了。” 花娘们趴在地上,四处捡着珠子,欢喜不已地捧着珠子退了出去。 “松间,你也出去吧。”崔礼礼偏着头,艳丽地一笑。 松间眉毛抽了抽。 崔姑娘这是在笑,还是在怒? 阿弥陀佛。 公子您自求多福吧,将来您一定会感谢奴的。 第205章 到底行不行 听说喝多了,会力不从心。 不知道公子喝得多不多。 松间犹豫了又犹豫,眼睛一闭,将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朝四周挥挥手:“去去去,去烧些热水候着!没叫你们别过来!” 他回头看看那紧闭的房门,摸摸鼻子,自己也站远些吧。 很快,香房里传来崔礼礼的声音:“松间,打些热水来。” 松间身子一僵。 这么快? 这才几息吧? 公子他.真不行啊。 早知道不请崔姑娘来了,丢人丢大了。 “听见没有?”崔礼礼打开门,衣着整齐。 “是,奴这就去打。” 松间懊恼地跑去取来一盆热水,透过门缝一看,公子还穿着衣裳呢。 到底是谁不行啊。 香房之内。 暖炉烧得火热。 陆铮靠在窗边,墨发散乱的披在身后,衣襟半敞,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膛,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气,双眼迷离,嘴角挂着一丝不羁的笑意。 醉成这样,他仍旧好看得过分了些。 崔礼礼轻蹙着眉头,拧干帕子,走至窗前:“把衣裳脱了吧。”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洒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片羽毛般柔和的光影。 他提起一壶酒,晃晃手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一来就脱衣裳,不合适。不如与我谈谈人生啊。” 崔礼礼无奈地一笑。都醉得认不清人了,还矜持着不肯脱衣裳呢。 她将帕子展开,帕子冒着白白的热气,在月光下竟有些缥缈。 陆铮正直直地盯着那帕子,不想崔礼礼一把将帕子盖在他脸上。不由他分说,就上手解开他的腰带,再踮起脚剥掉他的外袍,一层一层剥掉又替他换动作熟练利落,行云流水。 陆二公子揭开帕子,将帕子准确无误地投回铜盆里,眼神仍是深邃而迷蒙:“小娘子为何如此心急?” “你满身酒气,太难闻。” 忽地,她的手腕被他滚烫的大手捉住,整个人被拉回到他眼前:“你觉得我醉了。” “你没醉吗?”崔礼礼没有试着挣脱他的手,只由他钳制着,伸出另一只手,素白的食指晃了晃:“我这是几根手指啊?” 陆铮低声笑了,带着酒意的笑声在屋里回荡着,捉住那根晃动的手指,送至唇边咬了一口:“一根。” 崔礼礼心尖一颤,这人当真是祸水,醉了也能撩人。 “既然你没醉。”她反抓住他的手,“那我就与你好好聊聊人生吧。” 陆二公子只觉得触到了她粉粉嫩嫩的舌尖。 湿湿的,凉凉的。 指尖麻麻的,酥酥的。 他眯了眯眼眸,似乎想要分辨清楚她真实的意愿。奈何酒意搅得他脑中一片大乱,眸色清明了几分,又深邃了几分,喉结滚动,嗓音低沉:“聊什么?” 她眸光似水,又像是带着千万只细细小小的钩子,将陆铮牢牢锁在目光之中,不容他退却:“谈谈世道的深浅,论论人间的长短” 小手已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求索。这一次是真真摸到手里了,结实的体魄。 他隔着衣料按住那手,最后一丝理智就快要被湮灭:“我——” 崔礼礼有些急了。 不是说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最好上手的时候吗?不是说男人酒后都难自持吗? 刚才还抱着花娘跳舞呢,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按着手真聊天? “不开心的事,明日清醒了再说。”那小小的手不听话地继续往里钻。 “崔礼礼!”陆铮喝了酒,浑身滚烫,哑着嗓音低声道,“这是桃花渡!” 第一次怎么能在这里? 睡个觉还挑地方?“要不,咱们换九春楼?”她踮起脚尖,咬了一口垂涎已久的喉结。 震得陆二公子竟推开了她。 “陆铮!你到底行不行?”她皱着眉挑衅,“不行我就换人了。听元阳公主说,何景槐可是夜御七女。” 话音未落,阴影笼罩了下来,手腕被他猛地扣得紧紧的,浓烈又灼热的酒气填满了她每一个毛孔。 他黑眸沉了又沉,带着十足的恼怒:“不许!” 崔礼礼红唇一勾:“我又不止你一个——” 话未说完,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竟被陆铮重重地放在桌上。 他抓起一只酒壶,灌了一口酒,用力地碾住她的唇。 酒液流进她的口中,辛辣又甘甜,像是烈火焚烧着四肢百骸一般。 脑中一片混乱. 陆铮放开了她,却被崔礼礼一把抓住衣襟:“想跑?” 她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含着烈酒,双手捧着他的脸,又用力吻了回去。 两人似乎都想要争个上风,竟将好几壶酒都喝了下去。 最后重心一斜,齐齐倒下。 崔礼礼见他放弃抵抗。 她红唇微张,眼波潋滟,笑得有些得逞:“陆铮,我可终于要吃到你了。” 薄荷色的绸帐,被扯得脱了钩子,哗啦啦似水如波地落下来,掩住了帐内的旖旎。 没过多久。 就是没过多久。 崔礼礼气急败坏地将帐子一掀! 满是怒意地穿上衣裳,冲着门外喊:“松间!给你家公子端十碗醒酒汤来!” 松间在门外听得心头一跳。 这么多醒酒汤? 他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十只海碗装着熬得浓浓的醒酒汤,端了进来。 “给我灌下去!”崔礼礼娇声喝道,“灌到他清醒为止!” 松间用余光一瞟。 公子好像睡得挺香。 睡这么香还喝什么醒酒汤? 可崔姑娘火气甚大,他只得又端来些清粥小菜,让她降降火气:“崔姑娘,我家公子睡着了,实在灌不下去。您照顾我家公子辛苦了,不妨吃些东西暖暖胃。” 崔礼礼一看那粥白白的,没有一点荤腥。那小菜,竟然是腌得软趴趴的酸黄瓜。气得将筷子一摔,没了胃口。 松间不知所以地讪讪一笑,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房门。 第二日。 陆铮是被呛醒的。 他头疼欲裂,睁不开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嘴里送。 “二郎,喝药。”有人咬牙切齿地说着。 什么二郎?什么药? 正好嗓子干得冒烟,张开嘴喝了几口。 是醒酒汤。 只是这汤喂得太急,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 他喘不过来,呛咳起来。 咳了好一阵。昨晚断断续续的情景渐渐回到他的脑海里。 他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满是怨怼的杏眼。 “给我喝!”崔礼礼将海碗压在他唇边,“喝清醒了好说话!” 可算是放出来了。 未删减版请移步某博“神叨叨的阿甘” 第206章 房中有娇客 松间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敲敲门,很懂事地带着人进来伺候:“公子可是醒了?奴给您备了热水,您先沐浴更衣。” 又让人给崔礼礼上了热热的面条。 “粥撤了,那黄瓜留下。”崔礼礼冷着脸道。 松间只得应下,规矩地退了出去。 里屋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崔礼礼吃了两口面,昨晚的种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拿何景槐激他,然后顺理成章地进行了第一步,第二步。 枉费她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撩拨,又是勾引,他竟在关键时刻,睡着了?! 奇耻大辱! 她将碗重重一搁,看着那碗腌黄瓜,脸色愈发难看。 里屋的水声停了。 门帘一挑,陆铮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靛蓝的大袖长袍,只是随手这么一系,墨发还湿着,滴着水,顺着领口滑进了胸膛。昨晚的醉意已然全消,整个人显得愈发的风流洒脱。 崔礼礼定了定神,想起昨晚的屈辱,又有些恼羞成怒,手攥紧了筷子,狠狠地戳进那根酸黄瓜:“陆大人的酒,可算是醒了。” 陆铮看着她,忍不住想笑:“你昨晚想要趁人之危,是天意没让你得逞。” 崔礼礼将筷子举起来,黄瓜软趴趴地耷拉着,在他眼前晃:“是天意,果然是天意!” 陆铮眼眸一眯,欺身过来,大手一抬,扯掉那双筷子,酸黄瓜啪嗒落在地上。 “看样子,昨晚崔姑娘不满意啊。” 他的衣襟敞开,露出一片铜色的胸膛来,沐浴后的清冽味道直往崔礼礼身体里钻。 昨晚她只想着赶紧吃到嘴,不过是胡乱撩拨了几把,如今这胸膛又在眼前了,她抬起手,意图不轨,却被陆铮抓住。 他的脸凑得很近,鼻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不是说天意吗?还上手?” 黄瓜再蔫儿,它也是黄瓜啊。她舔舔唇,手又有些蠢蠢欲动:“你长得好看,再多给一次机会。” 崔礼礼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恭维。 陆铮听着却不是这么个意思。 他依稀记得,昨晚她提到何景槐“夜御七女”的事,言辞之间,充满了跃跃欲试,最后竟还拿着换人要挟自己。 明日就要随礼部送谌离使臣南下。此去来回,又是小半个月,若是登船,则要更多时日。 陆铮正想要说明自己的打算,松间在门外道:“公子,刑部何大人来了。” 何景槐? 陆铮下意识地看向崔礼礼,见她似有躲闪之意,心中五味杂陈:“请何大人来此说话!” 听着何景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铮见她紧张,站起身去开门,却被崔礼礼闪到门前,死死抵住。 陆铮眼里有着薄怒。 一边对自己上下其手,一边又怕别人看见,他算什么?是偷情玩的吗? “陆大人,何某有事相商,可否面谈?”何景槐在门外大声说着。 陆铮见崔礼礼抵在门前,干脆埋下头,扯开她衣襟,狠狠咬了一口。 崔礼礼吃痛,却只能捂着嘴,由着他咬。最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裳,踮着脚凑在他耳旁低声道:“我跟家里说我去元阳公主府了。何景槐这样的人,未必会为我保密。” 她吐气如兰,细细的嗓音像是羽毛一般,划得陆铮心痒难耐。 他的手掌一收,一手抵着门,一手肆意地在她身上游走撩拨起来。崔礼礼一阵颤栗,双手攀附着他的脖颈,牙齿死死咬着陆铮的肩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陆大人?”何景槐在门外有些焦灼。 陆铮这才应道:“何大人,陆某房中有娇客八名,不便迎接,若有急事,不妨就这么说吧。” 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八名?这数字是怎么来的? 她不甘示弱地反攻,这一次才不要循序渐进。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的变化。 陆铮偏着头,哑声问道:“‘天意’如何?” 崔礼礼抬起眼挑衅地看向门外:“看跟谁比。” 恬不知耻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刺激,心中忿然不已,竟一脸正经地轻挑慢捻了起来,惹得崔礼礼低呼连连。 何景槐听不真切,却也知道是女子的声音,当真是有娇客。 他清清嗓音,假作咳嗽:“公事机要,不便泄露,何某在前厅候着,陆大人忙完再谈吧。” 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崔礼礼松了一口气,只是余韵未去,小脸通红地斜斜靠在门上。 “跟谁比?”陆铮又凑了过来。一手就将她扛了起来扔到榻上,再倾着将她压在身下,“你要跟谁比?” 崔礼礼眼中春波未褪,只戏谑地道:“你的八个娇客呢?” 陆铮认真思考了一番,从她的嘴开数到手,再从手,数到胸脯,继续往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七就数不下去了。 最后将脚也算在其中:“九名娇客!” 崔礼礼一听缩成一团,皱着眉道:“何景槐找你,必有要事,你快去吧。” 陆二公子可不愿意离开,方才她的手已将火点燃,眼眸里满是情欲:“你把‘天意’召了来,可不会这么容易走。” 手一点一点解开束缚在她身上的衣带,到了最后那一步,他咬牙挣扎:“礼礼——” “快点!”崔礼礼不耐烦地伸出手勾下他的脖子,“你杀人的时候,可没这么啰嗦!” 薄荷色的帐子总算是彻底落下来了。 碧波荡漾了许久。 崔礼礼餍足地睡了过去。 陆铮替她盖好丝被,穿上衣裳,去寻何景槐说话。 何景槐已喝了好几壶茶,见他终于来了。不由地笑道:“陆大人当真是年轻力壮啊。” “不知何大人跑到桃花渡来寻陆某,有何急事?” 何景槐道:“王文升的案子,如今胶着不前。圣人似乎又有其他想法。今晨竟下旨将王文升调走了。” 陆铮目光微敛。此事是意料中事:“转到了哪里?” “宫里。” 那王文升是出不来了。 很可能已经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此事既然有了圣意,你我自然只能遵从。”陆铮喝了一口茶,这何景槐不会是专门跑来跟自己说这无关痛痒之事的吧? “正是,”何景槐点点头,“前些日子,崔家被下令禁止出城,如今王文升的案子转走了,崔家的禁令自然也解除了。” 见陆铮沉默不语。 何景槐又道:“今晨我特地去了一趟崔家。崔家娘子却不在家。说是去了元阳公主府。” 陆铮替自己倒了一盏茶,等着何景槐说下去。 “于是何某又去了元阳公主府,元阳公主却说,崔姑娘到了桃花渡。” 元阳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铮眼神有些冷:“何大人这一大早马不停蹄地,是刑部案子太少吗?” “陆大人,莫要取笑在下。”何景槐笑道:“只是圣人有意做媒,何某自然要多与崔家小娘子见几面。” 作者菌的碎碎念: 前一章被审核啦,虽然我自己觉得没写什么超纲内容。 好在这1章还健在。 正在努力码,晚些再发207章。 创作环境太严苛了。 对于谈情说爱的人,都发乎情止乎礼,还怎么提高生育率嘛。 我的读者画像,都是成年人。 何苦啊。 第207章 他又后悔了 第209章他又后悔了 陆铮眉头一锁,胸口一滞。 圣人做媒? “那就恭喜何大人,要添如花美眷了。”他淡淡地拱了手,“不知何时下聘?” 何景槐噎了噎:“圣人还未下旨。” “等大婚之时,陆某定要去讨一杯喜酒喝。” “这是自然。”何景槐又问,“不知崔姑娘可曾来过?” 早晨去公主府打探,元阳公主遣了一个下人出来说,崔礼礼是到桃花渡寻陆铮,何景槐再将陆铮引着他去抓崔家管事王文升,前前后后一想,还有些许介怀。 “来过。” 来过的意思,是已经离开了? “她寻她的情郎去了。”陆铮实话实说。 何景槐不怎么信:“刚才陆大人身边的娇客.”莫非是崔礼礼? “何大人,在这桃花渡,男欢女爱无需媒妁之言。我房中的那位娇客,想必也很是乐意与何大人同乐。”陆铮站起来,笑得毫无诚意,“只是陆某没这癖好。” 见他有送客之意,何景槐也站起身来。眼尖地看见他衣领边缘,有一抹可疑的红。陆铮这风流的名声倒真是名不虚传。 何景槐哈哈笑了两声,起身告辞。 陆铮目送他离开,一想到明日自己要南下,这何景槐又没有了王文升的案子,只怕会更闲。 人一闲,就会生出事端。 故而,又叫住了他:“何大人,还请留步。” 陆铮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又说道:“王文升的案子已经断了。何大人可还想过继续追查底耶散?” 何景槐是个聪明人。陆铮这么一说,怎么会是简单的一句查或不查。 王文升会被圣人带走,显然是牵涉了更高的权贵。圣人要护着,陆铮还想对着干不成? “何家效忠的是圣人,自然是唯圣人之命是从。” “圣人从未说过不查底耶散。”陆铮看向远处的漠湖,“圣人给银台司下的旨意至今未曾收回。查清楚是我等臣子的职责所在,至于办不办,是圣人的权衡。” 何景槐也想过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拿不准主意。 “看来,陆执笔很想何某查下去。” “护国护民,臣之本分。”陆铮说得大义凛然。 何景槐呵呵地笑了:“陆执笔不妨说说,这次又要查何处?” “那夜何大人抓的人不少,不妨再审审。”陆铮道,“据陆某所知,有个不小的头目,此人因常年吸食底耶散,双手惨白胜雪,右手中指上还有一颗黑痣。” “银台司为何不抓?” “银台司不得抓人,我们查案不过是将各司各衙的卷宗归档,理顺而已。” 陆铮说得振振有词: “再说,事关底耶散,最终还是要落到何刑部。与其交给别人,还不如交给何大人,何大人的推理断案之技,陆某由衷佩服。” 何景槐默然地看着陆铮,这说话的神态语气,总觉得眼熟,良久才道:“陆执笔跟崔姑娘,走得可近?” “不能算近。”顶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何某呈了此事。”何景槐拱手告辞。 陆铮回到香房,看着书桌旁赫然贴着的“姤”字,又记起巩一廉的卦象来。 一想到何景槐人都追到桃花渡了,心中不免来气。见崔礼礼睡得正香,弯下腰就咬她的脖子。 她没有醒,只嘤咛了一声,也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还笑出了声。 陆铮贴着她躺下,手伸进锦被里,将滑腻腻的纤腰一勾,她的身子落入怀中,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窝,啃噬着。 崔礼礼醒了过来,脸上的红晕刚刚退下,察觉了身后的炽热,身子蜷了蜷,像只猫儿一般,开始扭动着故意去蹭那火。 陆铮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你不疼吗?”方才那一次,又急切又莽撞,恐怕是伤到她了。 “疼。”她笑着说,“疼得很真切。” 稳住她胡乱扭动的腰肢,陆铮探着轻轻碰了一下,真的肿得厉害,正要收回来,却被崔礼礼按住。 细细绵绵的声音背对着他道:“我喜欢的.” “喜欢这样?” 陆铮似乎比她更熟悉她的身体。 崔礼礼抑制不住地掐着他的手臂,低吟着迷失在两世不曾有过的欢愉里。 前世除了沐浴,她不愿意触碰自己,一碰就觉得是罪过。 沈延刚死那几年,她还能与县主斗斗嘴,与杨嬷嬷吵吵架。 后来县主也死了,杨嬷嬷盯她盯得也不那么紧了。 她却觉得日子愈发难熬。 成日不施粉黛,也不着彩衣。春华过世之后,她甚至连头发都懒得梳,每日懒懒散散地坐在院子里发呆。 弥留之际,她破天荒地起来沐浴梳头。 那时她才三十五岁。 身子却干瘪得像是蛇褪下的皮。 “那你喜欢这样吗?” 陆铮哑着嗓音,一点点地探索。 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直直地咬住她。 …… 她胡乱地点着头。 想要喊出声,又咬着唇,忍了又忍。 陆铮撬开贝齿,在她耳边诱哄着:“不用忍” 崔礼礼哪里还顾及那许多。 一片白茫茫。 白茫茫一片。 心砰砰地跳着,又快又狠,就要震坏她的胸口。 “崔礼礼——”陆铮连名带姓地唤她。 “嗯”她闭着眼,胡乱应着。 “我又后悔了”他抵着她。 崔礼礼半睁着眼,回过头看他。 觉得他俊美如天神一般,带着神兵利器而来。 她满心都混乱着。 半迷半蒙之间,红唇轻启:“后悔?” “我要走半个多月,你可就自由了。” 说罢,陆铮眼眸一黯。 将心中的不安、嫉妒、和最深处不可言说的情愫,化作一头猛兽。 攻城略地。 前世不曾承受过,这一次是见识了。 也不知是谁攀着谁,附着谁。 崔礼礼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醒来又很快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一整日。也不知睡了几觉,醒了几回。 窗沿,榻边,案旁,最后在地上铺了毯子,两人躺在暖炉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昏暗。 暖炉里,火苗舔舐着银炭,将两人的身体映得通红。 她在他胸口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忽地想起何景槐来过,便问道:“何景槐说什么了?” 陆铮被她撩逗得只想再做些重要的事,她竟又提何景槐。手臂收得更紧,一边报复着在她皮肤上留下痕迹,一边闷闷道:“圣人有意何崔两家联姻。” “什么?” 崔礼礼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春光一览无余。 这狗皇帝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陆铮一把将她拉回怀中,又认真耕耘起来:“这么惊讶做什么?” 崔礼礼觉得有些痒,躲闪着娇笑:“陆二公子强占了何聪的孙媳,可还开心?” 陆铮掐住一颗娇弱的赤果,咬牙切齿地道:“你说呢?” 恳请后台审核放过这一章。 女主的人物设定前世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 这几章对女主来说非常重要,也是为了切题。 如果没有这一个场景,故事就不能切题了。 男主的性格也不能完全体现出来。 并不是纯粹为了吸睛而写的情色片段。 拜托 第208章 一阴配五阳 崔礼礼被掐得轻颤了两下,又有些奇怪地道:“圣人怎么会知道我?” 前世圣人知道自己,是因为自己嫁入县主府,当了县主的儿媳。 今生可什么都没做。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给自己指婚? 崔礼礼站起来,“嘶”地一声,腿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这才意识到浑身酸痛难忍,那处早已肿得寸步难行。 陆铮想起谢敬才的供词。愈发肯定圣人对崔家的在意,不亚于对于内承运库的在意。 崔礼礼嫁给谁,崔家这个“民间的内承运库”就在谁手中。 他替她披上一件自己的袍子,再打横抱起来,放到书桌上,取了谢敬才的供词递给她。 “你看看,或许就明白了。” 崔礼礼打开一看。谢敬才将每件事说得清清楚楚。 三十年前,圣人刚刚继位。燕王权势滔天,内承运库还被许太后把持着,朝中重臣多是先帝留下的。 圣人寸步难行,便起了另辟蹊径的心思。圣人身边有两人,一个是袁欣杰任刑部郎中,一个是谢敬才,任兵部驾部司。这俩虽也是先帝留下的内臣,却早早就跟了圣人。 彼时,崔万锦不过是个走马的贩子,也做着马匹的生意。 圣人看重的也是他的马,恰好属驾部司管辖。谢敬才便着了王文升去跟着崔万锦,暗中观察了几年,觉得他没有奸猾之相,这才定下了崔万锦。 崔礼礼指尖抖着:“我爹没有奸猾之相!真好意思说!” 陆铮看着自己靛蓝色的袍子披在她雪色的身上,显得她娇小又玲珑。衣襟敞着,里面什么也没穿,赫然顶在薄薄衣料上的,是他这一整日的杰作。 他喉头滚了滚,又动了念头。 崔礼礼全然未察陆铮的心思,又细细读了下去。 圣人刚登基,霹雳手段,抄了不少旧臣和皇亲,这钱自然不能交给许太后掌管,便由着谢敬才以私人名义,联合了崔万锦一同做起马匹生意,再由驾部司收马和草料,这才有了崔万锦的发家银钱。 只是谢敬才看着上万的银两从手中过,心中不免起了贪念。有时自己也顺道给做些马匹营生。 徽庆十五年,要去给长公主备贺礼。兵部原本没有什么事可参与。燕王却私底下寻了谢敬才,说是要买马。谢敬才这才发现自己的那些事被燕王查得一清二楚。 燕王愿意分利,他不过是出些马匹。谢敬才觉得这生意能做,不过不便自己做,就拉上了王文升。待入了伙,这才明白是运送底耶散。 刚开始谢敬才也抗拒,可那利钱丰厚,比自己私贩马匹挣得多多了,还有燕王这座靠山,很快就从了,又顺道做了黄酒的营生。 崔礼礼一惊:“是燕王在贩卖底耶散?!” 陆铮点点头,见她樱红的唇也肿着,手指忍不住又去磋磨了两下。 “黄有德是他的人?”杀害巩一廉的人,是黄有德。 陆铮指了指后面的供词:“黄有德之前跟在长乐郡主身边,一直不得重用。十七公子死后,才得了器重。负责这一次运送。” “想不到扈如心也参与其中”这是崔礼礼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么一个细细软软的女子,心狠手辣,自己若没有陆铮,恐早已丢了小命。 她眨眨眼,又想到了一件事:“那熟药所呢?这里怎么没有提熟药所?” “底耶散要制作、运送、贩卖,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谢敬才不过是其中贩卖的一支。”陆铮靠在桌边,手圈着她的腰肢,“昨日圣人召我去,说是不能动谢敬才。” 崔礼礼昨日便猜到了,龙抬头便要出征,陆铮怎么会突然回桃花渡喝酒寻欢作乐,定然是在此事上受了阻。 “那你父兄.” “还未结束。”陆铮见她担忧,忍不住啄了一下那唇,“你让拾叶送来的信我看了,既然瓷器局又制作了新的瓷瓶,自然是要往外运了再装。” “你怀疑是在谌离制的药?” “只是怀疑。也未必能查到什么。这次我随礼部送行,可以去查一番。” “恐来不及。”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十几日,还不算上探查的日子。 “我总觉得龙抬头有事要发生。” 崔礼礼回想了一下前世,除了出征,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为何这么说?” “你前晚给扈如心下的套子,她可是烧得厉害,圣人亲自定下了龙抬头那一日,沈延下聘。” 又是龙抬头。 这日子有这么好吗? “下聘不是要着人看日子?就这么定了?”崔礼礼皱皱眉头,想不通,忽地又想起昨日去姚记点心铺,见到何景槐的事,“昨日我去姚记点心铺子,那掌柜竟不明不白地自缢了。” 陆铮不知此事。前晚那掌柜面圣时,说话并无不妥,莫非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何景槐说——”崔礼礼一提人名,衣裳里的大掌就一掐,掐得她生疼。 “你怎么不叫何大人,就这么直呼其名?” 陆铮有些不高兴。她一直叫自己“陆执笔”,有求于他时,会叫一声“陆大人”,生命垂危之际,才舍得叫一声“陆铮”。 “背着人,干嘛要尊称?”崔礼礼白了他一眼,“何景槐说掌柜确定是自缢,不是他杀。” 陆铮仍旧不满:“你昨日为何又要回姚记铺子去?怎么不找姓韦的一起坐着吃酒?” 原来前晚他什么都看见了。 “我问你,”崔礼礼笑着问道,“沈延出门跪拜圣人时,我看见有人将沈延的茶倒了,又添了他下了药的茶,这人可是你安排的?” 陆铮一怔:“不是。” 崔礼礼也愣了。那夜韦不琛在,她没多说什么。一直以为是陆铮安排的人,想让沈延自食其果。没想到不是。 “那会是谁,这么好心来相助?” 陆铮心头一沉,目光落在墙上:“巩一廉说你一阴配五阳。说不定,还有哪个‘阳’在暗中相助于你,也未可知。” 崔礼礼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贴在墙上的纸,白纸黑字写着大大的“姤”字。 “巩执笔没算对。”崔礼礼摇摇头,“我何止是一阴配五阳?怎么没算上我九春楼的五十名小倌呢?” 陆铮想笑,却只是苦笑了一句:“他这人,沉迷占卜,只是学艺不精。” 他伸手将“姤”字从墙上揭了下来:“临死还想着欠我一个卦。” “这是他死前留给你的?” “是,他从银台司走时,说给你我起了卦——”陆铮看着崔礼礼,二人目光一碰,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这个卦,应该不是说的崔礼礼。 第209章 做一只蝼蚁 巩一廉死前,见到了一名女子! 陆铮铺陈纸笔,将姤卦卦象再画了出来。 五阳一阴,内卦为巽。 巽为长女。 “他见到的莫非是扈如心?”崔礼礼皱着眉。 陆铮摇摇头:“扈如心在城内,黄有德又是其心腹,怎么会专门跑到城外相见?” 长女。 两人四目相对,脱口而出:“长公主!” 巽先天位主西南。谌离又在芮国西南之处。 怎么看都剑指长公主。 “长公主已过半百,远居谌离,此次我迎接使臣,随行人员中并未见到她。”陆铮有些迟疑。 “若真是长公主。你预备如何做?”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陆铮将画着卦象的纸揉了揉,扔进暖炉里。火苗很快将那纸焚得一干二净。 崔礼礼勾起唇,肆意地笑着:“蚍蜉撼树。” 正如她筹谋那么久,给扈如心设下圈套。 上谋其命,中谋其运,下谋其身。 总要啃下一块肉来。 陆铮看着她,那笑容如上好的饴糖,甜得进了心脾,舒展了四肢百骸。 他长叹一声,长臂一展,将她捞入怀中,紧紧扣着。 哪怕她将来又有了别人,至少此时,他们心意相通。 争什么天长地久? 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崔礼礼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推又推不开。闷在他肩窝里唤了一声:“我该走了。” “元阳公主舍不得你,再多留一晚。” “元阳公主的娇客那么多,何须我陪?” 陆铮将她放在桌案上,手钻进那长袍中,一个一个地点着数着:“今夜这九个娇客,要轮番伺候我。” 崔礼礼惊得直起腰来,闪躲着。 其他的倒也罢了,那什么还是算了吧:“八个,你明明跟何景槐说的是八个。” 陆铮得逞地大笑着:“八个就八个!” 崔礼礼直呼上当,很快又被压倒在书案上。 “要在这儿?” 陆铮眸光沉了又沉,提起笔,往酒壶里一蘸,提出来滴滴答答地,冰凉的烈酒,滴在肌肤之上,起了一圈一圈的波澜。 崔礼礼有些失神,缩起一只脚,往后躲,却又被大掌抓得牢牢的:“你要做什么.” “写字。” 她咬着唇瓣问道:“写字?” 笔尖柔润,带着酒气,在雪白上描绘着轮廓,书写着狂草。 “礼礼,你怎么忘了,我可是银台司,执笔。” 松间在门口守了这两夜一天,可算是见识了。 昨晚还气鼓鼓地要杀人一般,这一整日连门都没出,想来公子还是可以的。 只是这两人有点折腾。 一会儿要热水,一会儿又要冰水。烈酒、热茶奉进去也就罢了。 崔姑娘曾开门,探出头来说要酸黄瓜,还没弄明白是要切片的还是拍碎的,她又被公子拉了回去。 实在搞不懂什么路数。 天亮前,公子又要了消肿清凉的药进去。 可想而知这一整日都没闲着。 天刚亮,写了一夜字的陆铮从屋里出来,轻轻掩上门:“你让临竹去把春华叫来。” “是,”松间调皮地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上前来:“公子,奴让她们给您备的药,喝了补补。” 陆铮大掌压住他肩膀:“你这么虚,喝光了才准跟我走。” 松间吃痛地勾着脖子,苦着脸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咋着舌,哈着苦气:“公子,该出发了,您行装还未收拾呢。” “带上几件衣裳就是。”这一趟必然要轻马快行。 “昨晚樊城那边的消息回来了,说是城中大乱。已有驻军去镇压。如今算是稳住了。城中能逃的人,都逃了。” 陆铮点点头。 乱是迟早的事。 邯枝南下不过是争一时之财富。 而底耶散摄人心智,若不除尽,终有一日还会更乱。 —— 崔家的禁令来得快,去得也快。 崔万锦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除了那日刑部来人询问了几句,就再没有人来过。原本还准备去求岳父找人通融通融,谁知什么银子都没花。 谢大人来过一趟铺子,问了问王文升的事,好像也很吃惊。 崔万锦早早就备下了要分给谢敬才的那部分利钱。将银票递了过去,又加了几张才又道:“承蒙谢大人多年的照顾,这一份是您的红利,这一份是您的车马钱。” 谢敬才满意地点点头,拍拍崔万锦的肩:“崔爷踏踏实实做生意,别的最好不要沾染。就能保你衣食无忧。” “是。” 送走谢敬才,崔礼礼从铺子阁楼里下来。 目送着谢敬才的背影,她有些忧心。如今崔家已骑虎难下。这首富的名号、家中的银钱,不过是表面风光。不知何时就会被圣人查抄了去。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待到圣人弃如敝履时,只怕崔家上下无一人可以幸免。 “爹,”她拉着崔万锦道,“你可想过把生意做赔?” 崔万锦挺着便便大腹,诧异地问:“礼礼,你可是生病了?为何要做赔钱的买卖?” “不赔钱,您跟谢大人就始终分割不开。若谢大人出了什么事,咱们崔家只怕也要遭殃。”崔礼礼又添了一句,“就像王文升一样,他贩卖底耶散,我们崔家也要受牵连。” 崔万锦沉吟不语。深吸几口气,难得斩钉截铁地拒绝女儿:“生意上的事,你少管,我自有打算。” 崔礼礼再要多说,崔万锦目光微愠,一口回绝:“你只需顾好你的九春楼就是了。” 回到九春楼,吴掌柜迎出来道:“东家,有个贵人等了您很久了。” “是什么人?” 吴掌柜摇摇头:“从未来过,一来就说要找您。” 崔礼礼快步走上楼,春华和拾叶跟着进了屋,一看。 竟是韦不琛。 拾叶垂下眼眸,看着桌上摆着一枚金簪,目光微动。 原来真是在韦大人那里。 “你们出去吧。”崔礼礼让春华和拾叶在门口候着,自己坐下来替韦不琛冲了一碗火前茶。 “韦大人,请。” “你有些大意了。”韦不琛将簪子推到崔礼礼面前。 簪子上确实刻着一个“礼”字。 “我原本让拾叶去取的,想不到拾叶被绊着了,簪子在您这里。” 韦不琛道:“十五那日搜沈延身,就顺道取了回来。” 崔礼礼伸手去取那簪子,却被韦不琛一把握住。 那手有些凉。引得她心头一跳,抬眸看他,满是不解:“韦大人今日前来,是来讨还人情的吗?” “不是。”韦不琛松开她的手,又道,“就算是,你莫非就会真的兑现承诺吗?” 崔礼礼站起来,将簪子随手一抛,当的一声,落在妆奁上。再转过头来笑着:“我尽量。” “你要离陆铮远一些。”韦不琛道。 “韦大人何出此言?” “你替他查底耶散。但是这条路走不下去。背后牵扯太多,必有性命之虞。” 她站在窗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韦不琛想了想,走向她身侧。 “你看,”她玉手一指,窗框下有几十只蚂蚁,正举着一只大虫子的尸体,往窝里搬。 “韦大人,但凡有良知的人,在绣使里都实在难熬,不妨跟我们一起,做一只蝼蚁。” 第210章 蝼蚁与蝼蚁 良知?他们? 韦不琛的眉头紧紧拧着。 今日,他第一次进九春楼。 原以为会跟桃花渡一般浮糜,进来才知,是一片静雅。 就像她一样。 他曾以为是放浪形骸、诡计多端,对自己应该深恶痛绝,她却说要做撼树的蚍蜉,说他还有良知。 然而,绣使,没有“良知”二字。 而她说的“我们”,是她和陆铮。 这几个字眼像是马蜂的刺,刺痛了他。 怒意渐渐染上韦不琛幽暗的眼眸:“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韦大人一无家眷,二无权势,三无靠山。” “我也知道定县马场纵火一事,你在圣人面前说了谎。换作旁人,早寻个由头灭了曹斌的口,韦大人却提拔了曹斌。” 韦不琛皱着眉看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崔礼礼目光落在那群忙碌的蚂蚁上,缓缓说道:“我还知道,曹斌当着你的面给我送礼,点穿冒功之事,韦大人依旧能容他,还让他暗查底耶散。” 难得一日晴朗。 屋檐下的冰锥滴着水,那水滴折射着冬日的暖阳,倏地一闪,很快坠了下去。 为那一闪而过的光分了神。 待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抗拒要被动摇的立场,转过身,不去看她,却刻意提及自己伤她的那一桩事:“你忘了是我将你的庚字送给县主的?” “没有忘。但上元那夜,你替我遮掩了,不是吗?”崔礼礼垂眸看着街上的熙熙攘攘。 “我替你遮掩,是交易。” 崔礼礼笑了笑:“什么样的交易能让你甘冒欺君的罪过呢?是你的良知啊。” 看她唇边的笑意,韦不琛似有被拆穿的恼羞成怒,抓着她的手腕:“跟我去一个地方。” 崔礼礼看着腕间冰凉的手,轻轻推开:“我不会逃,韦大人带路便是。” 手腕刚一落,却又被韦不琛抓了回来。冰冷的手紧紧地箍着她,带着怒意地打开房门。 看到门外的拾叶,韦不琛眼色一沉,手又抓得更紧了一些:“滚。” 拾叶下意识地要退却,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上前阻拦,好在崔礼礼制止了他:“拾叶,春华,你们不用跟来。” 韦不琛带她上了马,直直奔向直使衙门。 直使衙门前的街道,冷冷清清,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他抓着她闯进一扇小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幽暗而阴森的甬道,推开一扇扇雕花的门, 小绣使们朝他行礼,韦不琛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最深处走。 越往里走,越寒凉。 崔礼礼来过直使衙门好几次,却没来过这腹地。 这里冷得不像是人间。 外面的阳光再灿烂,也照进不这里。 灰褐色的砖墙边泛着潮气,潮气也结了冰。一棵枯树上挂满了陈年的蛛网,那蛛网密密麻麻黏在一起,像是一块块破碎的布,冻得硬梆梆地,在寒风中摇晃着。 “吱呀——”一扇黑漆漆的门打开,一阵阴风裹挟着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崔礼礼下意识地蹙眉驻足不前。 韦不琛转过头看她,掌心因握得太紧而冒出滑腻腻的薄汗,不容她退却,更用力地拽着她进了门。 一进屋,身后的门又猛地关上了。 这个屋子没有窗,沉积着多年的霉尘,黑暗中,漂浮着几颗豆大的灯火。 他捉着她的手腕,朝看不清的黑暗之中走,借着星点灯光,摸着冰冷的墙,下了长长的阶梯。 最终站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两个绣使见了他,垂首行礼:“韦大人。” 有些微弱的声音,从那铁门后传来。 崔礼礼听不真切。 韦不琛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深渊:“你们阳春白雪太久了,可能都忘了这世间的真面目。” “你们”二字,他咬得很重,像是要狠狠地在他和他们之间斩出一道鸿沟。 铁门缓缓打开。 血腥、腐臭、以及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猛地扑面而来。 令人作呕。 眼前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灰白的石壁上,氤着一层又一层的暗黑的血迹。 那黑暗深处,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崔礼礼忍不住蹙眉,抬手掩住口鼻,却被韦不琛拉开。 他的语气冷漠至极:“你们以为你们真的是蝼蚁?” 他拽着她往里走。 地牢中,或坐或躺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的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没有完整的躯体,身体的伤口处处都在渗血,爬着蛆虫。 “这些人,才是蝼蚁。” 韦不琛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抓起一条厚重的铁链,铁链那头牵扯着一个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孩子脸色白得吓人,已奄奄一息。 孩子身边的一个女子爬着过来,枯枝般的手,指节因受刑而肿得不成形,她抓着铁牢,苦苦哀求:“大人,求求您,我什么都说了,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崔礼礼的心中涌起一阵寒意,想要向前迈一步,却被韦不琛一拦。 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崔礼礼的唇动了动。 韦不琛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我知道,你想说他不过是个孩子,一定是无辜的。他快死了,救救他。” 他拖着她到了另一间牢房。 牢房里躺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头发和指甲都被拔得精光。见到韦不琛来了,竟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破布,媚笑着:“大人,奴家可以伺候您的。赏个馒头就好。” 他指着角落里的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个就是她的孩子。被她杀了。虎毒不食子,她比虎还恶毒。” 崔礼礼闻言一阵犯呕,想要转身,却被韦不琛抓住双肩:“你以为刚才那个孩子活着是好事吗?不,他死了,才是解脱。” 不允许她退缩,韦不琛将她拽着带进一间刑房。刑房里,几个绣使正在动刑拷问。 那人浑身是血,几处烙熟的皮肤,腿骨从皮肤里刺出来,伤口边全是蚂蚁在啃噬。 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脸上的五官已不在原处。血水从嘴边滑落:“我招了,我都招了。” 韦不琛掐着她的肩,冰冷的手紧紧握着她纤细的脖子,不容许她回避: “这里没有人能留下一把硬骨头。出卖、背叛,为的不过是一死。” “你以为你有多特别?” “你们所谓的良知,在这里不堪一击。没有人熬得过去。” “扪心自问,你当真经得起这样的拷问吗?” 说罢,他拉起她手按在那满是蝼蚁的伤口上。 那人早已麻木,没有知觉一般,甚至没有一点抖动。 崔礼礼瑟缩着要收回来,指尖上黏黏腻腻的血,吸引来了更多的蚂蚁。顺着指尖爬上她的手背。 韦不琛捏起一只蚂蚁,那黑色的虫儿在他指尖不停挣扎着: “你给我看的是蝼蚁,我给你看的也是蝼蚁。你告诉我,它们有何不同?” 别急着骂韦大人 第二章马上来 第211章 偃建寺旧案 崔礼礼抿唇不语,只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 地牢里的哀嚎,就在身后。 那些污秽不堪,难以直视的人心,就在身后。 韦不琛黑眸一沉,寻了一盆净水替她洗手,又掏出一块白帕子给她擦干水迹。 “若我落在韦大人手里,你也会这样对我吗?”崔礼礼抬起眼眸。 韦不琛气息一顿,她怎么还这么执拗? “崔礼礼,你若落在我手里,我不会徇私。”韦不琛想要她知难而退,“这世上总要有人做绣使,即便没有绣使,还有刑部、银台司,他们的手段不比绣使干净。” “我知道。”她不是十来岁的孩子。她是活了两世的人。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世间有阳春白雪,就有龌龊阴暗。分割不开。”崔礼礼沉静地说着,“多谢韦大人带我来这里。” “崔礼礼,”见她面色有些苍白,韦不琛收起了残忍的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息,“你们要撼动的大树,非你所能想。陆铮他要做什么,我不管,你最好想想你爹娘,早点收手。” 走出地牢,那惨白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郭久听说韦不琛带着一个女子进了地牢,匆匆赶来。 正巧看见崔礼礼站在天井中,手挡着光,眯着眼仰头看天。 韦不琛负手站在她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眼里全是难以自制的情绪。 这边来来往往都是绣使,有自己人,更有别人的人,怎么可以? 在直使衙门里,情绪是大忌。 郭久连忙上前道:“崔姑娘,郭某怠慢了,方才在办一个案子,只得麻烦韦大人亲自接待您。” 说罢给韦不琛一个眼神,又看回崔礼礼:“实在是麻烦您跑一趟,请随郭某来。” 崔礼礼一愣,转过身,朝韦不琛行了礼,跟着郭久走进一间小屋子。 郭久关上房门,示意她坐下,又倒了一盏热茶。 “地牢寒凉,崔姑娘暖暖吧。” 崔礼礼确实需要,道了一句多谢,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啜着。 “韦大人,他不善言辞。”郭久也不知道韦不琛说了什么,但跟着韦不琛这么多年,对他脾性还是熟悉的。 “我知道。” “做绣使,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他替她续了一盏热茶,“上次郭某就想跟崔姑娘说,你的生庚,是太后要的,指挥使下了命令,韦大人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 “那时候,他也不认识你”对于绣使来说,庚字,不过是案牍库上的一张纸条罢了。 “韦大人他很好。”崔礼礼淡淡笑着,“郭大人你也很好。还有曹使者,他也很好。” 郭久哑然。鲜少有人用“好”字来形容绣使,更别提“很好”了。 “你可是第一个说郭某好的人。”他笑得很无奈,毕竟崔礼礼身边还有他们安插的线人拾叶,怎么看都算不上一个“好”字。 “总要有个好的开始。”崔礼礼放下茶盏站起来,“若有一日落在你们手中,我倒不怕了。” 郭久一愣。 好像劝错方向了。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崔礼礼福了福。 走出直使衙门。临竹跑了上来,低声道:“崔姑娘没事吧?方才春华姑娘来寻奴,说您被带走了。担心您出事。” 公子临走前反复叮嘱,说要小心韦不琛和何景槐,公子这才刚走一日,就被带进直使衙门了。 “没事。既然你在,就送我回去吧。”崔礼礼上了马。 “是。”临竹牵着马缓缓而行。 直到人走远了,直使衙门的小门才悄悄关上。 韦不琛正在看卷宗,脸色带着寒霜。 郭久进来关了门,才道:“方才,崔姑娘说你很好。” 韦不琛没有说话。 “只是,大人,下次切莫再带人来了。”郭久想想都觉得后怕,“这里毕竟眼线多。” 韦不琛冷声道:“她若执意要替陆家老二查下去,再进来是迟早的事。” 郭久叹了一口气,才取出怀中的红色福袋:“属下查到了。弘方就是当年偃建寺惨案的绑架人。” 二十年前,有人利用和尚的身份,骗了不少官眷到偃建寺,绑架之后,又杀了个一干二净。 韦不琛放下手中的卷宗,收了红福袋:“竟躲到奉国寺里了。”果然是灯下黑。 在定县时,崔礼礼落下这红福袋,韦不琛就觉得眼熟。因他也有一只。是幼时,父亲带回来的,说是奉国寺住持高僧所赠。 偃建寺惨案之后,时任刑部右侍郎的韦清阳一直奉命追查,好几年都无果。也不知遇到什么阻碍,那几年韦清阳时常在家长吁短叹。后来韦清阳病逝,临终前一直对这案子耿耿于怀。 韦清阳说那些孩子死得太惨,说想不通一个游方和尚,出家人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韦不琛问那和尚的名字。韦清阳却咽了气。 后来刑部铨选,韦不琛得了第一,却被圣人放进了绣衣直使,再不得解脱。 去年六月,他去偃建寺暗查时,正巧碰到崔礼礼跟黎家夫人斗嘴,才知道崔礼礼就是他从案牍库上取生庚的那个女子。 他当时想不通,声名狼藉的她,怎么可以如此大言不惭。不想当晚就遇到她被歹人追杀,她又喊着自己是县主未来的儿媳,坏了绣使的布局,摔倒在他眼前。 “韦大人,可要去抓弘方来?” “不急。”韦不琛将红福袋收进怀中,“他带进崔家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去查清楚。” “是。” —— 崔礼礼回到家,春华跑出大门来抓着她一通检查:“姑娘没事就好。奴婢差点去寻何大人了。” “可千万别。”崔礼礼现在对何景槐是敬而远之,“韦大人没把我怎么样。” “还说呢,他脸色够吓人的,还以为要把您大卸八块呢。” 春华拉着她往屋里走。进了院,门上的仆妇叫住了崔礼礼:“姑娘,姑娘。刚才有个人来寻您,您不在,奴便回了。留下了这个。” 仆妇递来一块玉环。 这是 春华仔细看了看:“姑娘,这不是您的玉环吗?” “他人呢?”崔礼礼连忙问。 “走啦。”仆妇说,“说等您回来了,请您去丹溪堂找他。” 崔礼礼拉着春华和拾叶又匆匆上了马车。 丹溪堂是一间医馆。 位置太偏,没有一个病人。 崔礼礼挑开门帘,堂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挽成髻,插着一根牛蒡。 他正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捡着草药。嘴里还念念有词:“暴殄天物啊!这样好的药,混成这样,实在可惜了!” 崔礼礼轻轻叩了叩药案:“李大夫?” 第212章 某事需节制 那老头抬起头来,就看见崔礼礼嘿嘿一笑:“崔姑娘,别来无恙否?” 崔礼礼伸出手腕晃了晃:“是否无恙,你得替我把把脉。” 原本只是说笑。李大夫却一本正经地将枯黄的手指扣了上来。 只切了一下脉,李大夫“嘶”了一声,眼眸一闪,指了指案上的小枕,示意她坐下来再细细把脉。 春华看看拾叶,她不识得这李大夫,拾叶却记得他。 去年在樊城,姑娘中了毒,就是找了这李大夫来诊治。后来从樊城逃离,艾米尔半路拦截。艾米尔被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姑娘让李大夫生生给艾米尔缝合了起来。 姑娘让他一同进京,他不愿意,留下了一些药。又收下一块玉环,说来京时要来见姑娘。 这李大夫是有些奇怪,但医术了得。缝那手筋脚筋的手法也甚是娴熟。 李大夫摸着花白的胡子,仔仔细细地替崔礼礼把了一下脉:“余毒倒是都清了。只是有些事还需节制,纵欲伤身啊。” 什么欲?春华瞪大了眼睛:“你个蹩脚大夫,我们姑娘尚未出阁,怎能如此胡说!” 拾叶听了更是脸色一黑,决定收回刚才那句“医术了得”的话,正要抽出剑来,崔礼礼却笑道:“李大夫,可是见我长胖了?最近我食欲很好。” 李大夫恍然:“比起上次樊城,崔姑娘的确丰腴了些。食、食欲,一定要节制。” “的确,我最近挺爱吃酸黄瓜的。”崔礼礼不甚在意,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少吃,一定少吃,伤牙又伤身。” 这话有点尴尬,谁真信呢。反正面子上是过了。 李大夫干咳了两声,从尴尬中抽身出来,去里屋提了一壶热水来,给她泡了一盏药茶。 茶香氤氲,给这冷清的医馆添了一抹温暖。 “樊城一别,李大夫这几月过得可好?” 李大夫抱着一篓子草药,一边分拣一边叹道:“乱。你们一走,樊城没了回春膏、哦,就是底耶散,很快那些人就疯了。开始还寻老夫去看病。这根本就不是病,老夫也治不好。” “我知底耶散使人疯魔,不知长期不吸食,可能脱瘾?” 李大夫摆摆手:“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自残、自戕者数不胜数。” 说到这,他眼睛又亮了亮,“老夫倒是因祸得福,缝了好几百号人,活的死的都有。若再遇到断了脚筋手筋的,老夫定能缝得又快又好。” 芮国人讲究囫囵尸,哪里残破了,要补好了再下葬。 除了刀剑骨伤需要就医,疡医多数时候也要负责给死人缝伤口。 “李大夫回京又作何打算呢?京城可没有这么多让你缝的。” “老朽准备将这个丹溪堂收拾好了,做个营生。” “这丹溪堂实在清静,只怕你十天半个月的,都未必能有病人。” 李大夫看着春华和拾叶,有些吞吞吐吐。 拉着崔礼礼进了里屋,悄声道:“二公子说大将军恐有危险,特招老朽回京,下月是要随着大将军出征的。” “我也想到了。李大夫是疡医,去军中再合适不过。”崔礼礼点点头。 “只是老朽刚回京,二公子又不在,有件事想请姑娘帮忙。”李大夫有些犹豫。 “不妨直说。” “大将军军中大夫多年未曾出征,只怕难以应付大伤,若有这样的义庄,带着他们试试,想必是再好不过了。只是.” 崔礼礼明白,尸首不好找。她心头一合计,倒有了个好主意。“我想到一处地方,可以让你这几日多练练手。但他未必能同意。我这就去寻他商议,若可行,我让拾叶来通知你。” 李大夫自然是欢喜不已。 “还有一事——” “何事?” “请李大夫替我制一些避子药丸。” 要的是药丸,不是汤药,说明家中不便熬制,说不定还要背着外面的丫头护卫。 李大夫老脸一僵,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肾藏精,为封藏之本,不宜过度耗泄。有些事,细水长流比较好” “李大夫,人生苦短,还是要及时行乐啊。”崔礼礼笑着离开了丹溪堂。 上了马车,拾叶问:“姑娘,去哪儿?” 崔礼礼沉吟片刻。 今日郭久的举动很显然是要替韦不琛掩盖,直使衙门自然是不便再去了。 郭久说过韦不琛每日都会路过那个汤饼摊,上次三姑娘与韦不琛相见也是在那里,不如去那里等他,倒省了不少麻烦。 待到了汤饼摊,没几个客人。崔礼礼带着春华和拾叶坐在铺子里候着。 没多久,来了一个女子。 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织锦襦裙,梳着一头堕马髻,浅施脂粉,带着几粒珍珠,显得人恬然又素净。 她一进铺子就想要寻一个最方便张望的位置。不巧这位置被崔礼礼占了。 她只得寻上一个偏一些的位置,也冲着路坐着。 崔礼礼用余光看她,也没有点汤饼,抬着眼眸一直望着路口,显然是在等人。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崔礼礼,目光也不住地在她身上徘徊。 “春华,去点三碗汤饼。” “姑娘要什么味的?酸汤,还是香油?还是肉的?” “我要吃肉。”崔礼礼很认真地点了菜。 主仆三人唏哩呼噜地将热气腾腾的汤饼吃下肚,通身暖和,鼻头还冒出了一层薄汗。 “吃饱了?”崔礼礼拿丝帕擦擦嘴,“咱们回家吧。” 春华刚想说话,拾叶给了她一个眼神,春华心领神会,扶着崔礼礼起身上车。 马车逆着韦不琛回家的路,走了一阵子,崔礼礼敲敲车壁道:“车就停在这儿。拾叶,你去刚才那汤饼铺子看看,那个女子是否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可有点什么吃食。” 过了一阵,拾叶回得来道:“她一直不曾点汤饼,是在等人。” 崔礼礼想了想,道:“春华,你去前面候着,韦大人来了,请他到车上一叙。” “是。” 韦不琛这几日收集许家的罪证,已有了些眉目,写完要呈报给圣人的密报,已过了戌时。 天色很沉。冬日夜空中里难得几颗星星。 这段日子他都不愿意太早回家。月儿是燕王的人。即便过了初夜落红那一关,但久了仍有可能被发现端倪。原本是家的家,因她待在其中,却不像家了。 他走得很缓慢,远远地,看见路口候着一个丫头,身形有些壮实,也有些眼熟,是春华。 让他心头微微一跳,紧锁的眉头不自然地就舒展开来。 今日在地牢里,强迫崔礼礼看了那么多不堪的场景,又说了好些刺激她的话,她怎么也该避他如蛇蝎。着实没想到她会再来寻他。 “韦大人,我们姑娘说有事相商,请您上马车一叙。” 韦不琛欣然颔首。 春华带着他到马车外叫了一声,崔礼礼没出声。 又叫了两声,崔礼礼才醒过来,清清嗓子:“请韦大人上车吧。” 第213章 乱葬岗练手 韦不琛一挑帘,见她端坐着,并无异样。 马车里原本挺宽,只是她陈设太多,显得有些拥挤。 放了小几,又添了一个百宝箱子,烛台香炉、茶水果子、软枕小被,置得一应俱全,四角还挂了香囊。整个车厢里香气扑鼻,又奢华非常,当真是个富家千金的模样。 韦不琛贴着车窗坐下来。 看她脸颊上有一棱一棱的压痕,显然刚才等得太久睡着了。他的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寻我何事?” 崔礼礼开门见山地道:“韦大人,我之前在樊城被人下毒,遇到一位大夫替我解毒。” 韦不琛知道她中毒一事,那次她刚从樊城回京,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一般,他问过拾叶来龙去脉,也知道有这么一个大夫。 “疡医要时常练手,这功夫才能熟练。我今日在地牢里,看到那么多人带伤,想替他找您谋个营生。” 韦不琛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直使衙门里不是没有大夫。而是地牢里不需要大夫。” 韦不琛紧闭着唇,一双黑眸深深地审视着她。 她太认真了些。通常这样的人,多给些银钱谢过也就罢了。她又专门跑来找自己,想必背后又有什么主意。 上一次这么主动,是拿着自己去替陆铮谋随行出海的名额。这一次呢?“你又要替陆铮换什么?” 见她不说话,韦不琛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有些愤怒:“他是你何人,你为何总是要帮他?” 崔礼礼摇摇头:“此事也并非只为了陆铮。李大夫是疡医,军中最是需要。眼下军中大夫都多年未曾操练,平日军中只有小伤小病,真上了战场,只怕应付不来。李大夫前些日子在樊城替人缝了几个月,又愿随军出征,我自然要替他寻些练手的机会。” 韦不琛看她良久。 今日在地牢中的话,她可能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想着要救这个,救那个。 世事岂能如她所愿? 他深吸一口气,才说道:“直使衙门他进不得。莫说直使衙门,银台司、刑部,哪个衙门都不会让一个大夫进的。这是规矩。” 崔礼礼猜到他会拒绝。 又有些锲而不舍,压低嗓子道:“尸首也可以。让他练练。” “倒是有一个地方让他去练手。”韦不琛冷声道。 “何处?” “乱葬岗。” 崔礼礼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乱葬岗,连尸首都算不上,只是一堆白骨。还如何练手? 韦不琛道:“绣使有自己的乱葬岗。他只能充作收尸人。” 这不正中下怀?崔礼礼道:“可以的,可以的。” 韦不琛想到那个棘手的月儿:“我替你解决一个人,你也替我解决一个人。” 崔礼礼一点就透,想起汤饼铺子里的女子:“可是一个女人?” 见他没有否认,她继续道:“刚才在汤饼铺子打过照面。长得甚是清雅脱俗,韦大人怎么会不喜欢?” “她是燕王塞过来的。” 崔礼礼这就明白了:“想不到韦大人也有犯难的时候,这样的女人碰不得,杀不得,赶不走,又不想留。” 韦不琛只有绣使的手段,但对付这样的女人,却用不上。 她杏眼一转,计上心来:“我倒是有女人的法子。等我安排好了,便来通知您。” ——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去丹溪堂通知李大夫,让他扮做收尸人去收尸。 李大夫喜不自胜,忙不迭的换了衣裳便去了。 韦不琛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医者,让绣使带着李大夫去收尸的地方让他随便抬一些走。 李大夫带了几个人,连着好几日,将直使衙门的所有尸体都搬去乱葬岗中。 绣使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如何?” “大人,他好像不是收尸的。” 韦不琛眉头一紧:“何意?” 绣使皱着眉道:“倒像是.庖厨。” 韦不琛担心他暴露身份,带着郭久去了乱葬岗。 李大夫正举着刀子剔着一具尸体。 像是庖丁解牛一般,将那尸体的腿骨整个剔了出来。 “不要怕,战场上可比这个残酷多了。”李大夫指着断掉的腿骨,“你看清楚了,这种要先将骨头复位,再找筋。”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军医连连点头:“这个我学会了。”说完,他飞快地缝了起来。 李大夫皱着眉看了看,眉头渐渐舒展开:“还可以。活人的筋比这个滑,你抓的时候要注意。还有,不用缝这么好看,战场上,活着比漂亮重要!” “记住了。” “那今日,就练这个。”李大夫又选了一个身体完好的,举起大刀一砍,从腹部砍了一道口子。肠肠肚肚都流了出来。 小军医挤着眼睛不敢直视,再一睁眼,又转过头去作呕不止。 “这样的,要怎么治?”李大夫问道。 小军医面色铁青,吐了好一阵才道:“塞,塞回去。缝上。” “错了!又错了!昨日跟你讲过,你怎么又忘了?”李大夫气得直挥刀,“要先摸一摸,里面可有出血的地方,先缝出血之处,尤其是这肠子,要捋顺了,再塞回去。” “李师父,那战场上就没有中毒的吗?”小军医试图躲过这一劫,“要不我还是去研究解毒好了。” 李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干瘪的脸皮泛起红光:“你以为解毒就是把脉吗?” “望闻问切,一步都不能少。” “非也。”李大夫想说什么,却又觉得空口说着没有什么意义,他跳入乱葬岗中,堆积如山的白骨,挨个看着,挑来捡去,抱了一大把腿骨上来,哗啦丢了一地。 “来,你告诉我,这里面哪根骨头是中了急毒,是中的什么毒,哪根骨头是中了慢毒,又是中的什么毒?” 白骨还能查慢毒吗?韦不琛眉头微动,低声问郭久:“你可查过这个李大夫的来历?” 郭久垂首道:“属下去查过,没有什么不妥。世代都在樊城从医,都是疡医。” 只见那个小军医挠挠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大夫举起刀,对着腿骨中间一砍:“来看看区别。” 小军医似乎看出点门道。 “战场,敌人常用快毒,不过是箭头刀口淬毒,这种好解。”李大夫缓缓道,又指着一根骨头道,“你看这个,就是经年服用慢毒所致,平日里不易察觉,待发现时,就病入膏肓了。” 韦不琛看向郭久,郭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有些不忍:“大人,令尊走了十几年了,还要惊动他吗?万一不是” “我先过去,你带着他过来。”韦不琛没有分毫犹豫,转身便走,“别让人看见。” “是。” 第214章 农户的炊烟 李大夫被郭久带到一户农庄时,天已黑了。 农庄很偏僻,四周都没有邻舍。夜色浓黑又寂静,唯有袅袅炊烟尚带着几分人间的气息。 郭久推开门:“指挥使在里面候着,李大夫请。” 李大夫掸掸衣裳,背着药箱进了屋。 韦不琛坐在桌边,桌上烛火摇曳,映得他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烛台旁放着一只木盘,木盘里不知放着什么,盖着一块白布。 “李大夫。”韦不琛看到他,冷声道,“崔姑娘举荐你来直使衙门,说你医术了得。” 李大夫也没有想到崔礼礼能让他到绣衣直使里搬尸体,这也的确是京城最多新鲜尸首的地方了。 “崔姑娘谬赞了,老朽不过是腆长几十年,见得略多些罢了。” 韦不琛那严肃的脸色没有半分亲和之感:“这两日练得如何?” “多谢指挥使大人照拂,确实大有裨益。疡医见得越多,练得越多,自然技巧越纯熟。” “本使今日见你对毒颇有研究,正巧手中有几块骨头,你来辨一辨,是什么毒。”说着,他将那木盘向前推了一推。 李大夫揭开那白布,盘子里放着几截腿骨,褐白色的骸骨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他从药箱中取出工具,将那几块骨头夹起来仔细看查验了一番,才道:“这并非同一人的骨头。” 郭久站在一旁道:“你详细说说。” “这些骨头年代久远,实在难以说确切之数,只能推测。”李大夫夹起一块骨头,“这是一个孩子的。没有中毒。” “这是个成年女子,也没有中毒。” “这个是中毒了,但是是快毒。”他夹起骨头,将截面展示给郭久看。 郭久点点头:“继续。” “这个.是个成年男子,只是死了太久了,看不出年纪来。” 郭久追问道:“可中毒了?” 李大夫将那块骨头凑到烛台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晌。有些迟疑:“应该没有。” 郭久看看韦不琛,见他一脸晦暗地坐着,便替他问道:“什么叫应该?” 李大夫摸摸胡须:“这个也死了很多年了,有些颜色不好辨别。但是看起来不像是中毒。” 韦不琛没有说话,郭久道了一句多谢。 李大夫收拾了药箱,背着就往外走。 走到大门口,见着灶房里正烧着一锅热水,白白的烟雾缭绕着,他想了想,又对郭久道:“若要弄清楚,可能要煮骨。” 郭久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否了这个主意。 韦清阳去世多年,今日大人将骸骨挖出来,又砍了一截,已是极大的不敬,若要再煮上一煮,让逝者如何安息? “不用——”郭久刚想拒绝。 韦不琛在屋里道:“煮!让他煮!” 郭久看向屋内,欲言又止:“大人!” 韦不琛看不出情绪,语气却十分坚定。:“让他煮。” “那么一块煮了也无用,至少要两根腿骨。”李大夫又补了一句,“若有头骨自然更好。” 郭久脸色难看起来,截腿骨还不够吗? 韦不琛似乎早有准备,取了髋骨和头骨出来交给郭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决然地背过身去:“给他。” 郭久无奈,只得按照命令行事。他带着李大夫进了灶房,寻了一口干净的大锅,放了不少清水,再将头骨与髋骨放入锅中。 煮骨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仿佛是对死者的又一次折磨。 屋内飘起一股煮骨的异香。 那味道窜进屋内。韦不琛闻着闻着,竟脸色一青,呕吐起来。 郭久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他:“大人.” 韦不琛做绣使多年,尸首见过无数,仵作验尸也见过,但锅里煮的是父亲的头骨,但凡是个人,都无法面对。 郭久实在不忍,又劝道:“大人先去休息吧,这里有属下盯着。” “不用。”韦不琛缓缓摇头哑声说道。他抹去嘴角的秽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看向灶屋那炊烟腾腾之处。 多年前他怀疑过父亲的死因,寻仵作查过,都说是病逝,但他心中总有一个微弱的几不可闻的质疑之声。 今日听这李大夫所说,他将那刨过不知多少次的坟头,又刨开了。 如果这一次再不是,他便死心。 不知过了多久,锅里的骨头已经煮的泛白。李大夫这才用工具将骨头夹了起来,又将火烧得极旺,将锅中煮骨的汤,烧到干涸,结成一层褐色的锅焦。 李大夫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骨头包裹着,又取了锅焦一并呈给了韦不琛。 “指挥使,您请看。” 韦不琛闭闭眼,再睁开,看向桌上森森的白骨,骨头刚煮好,还冒着热气。 李大夫做疡医,医箱里尽是趁手的碎骨工具。他拿起小锤子这么一敲,几块骨头裂开来。 郭久不忍:“李大夫!”这大夫实在是没有半点人情世故,怎么不在灶房里敲了带来,偏要当着韦大人的面敲。 韦不琛冷眼看他:“让他验。” 李大夫验了良久,抬起头,朝韦不琛招招手:“来,你看。” 那裂开的骨缝之中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绿。 “是毒。”李大夫笃定地道。 “是毒?”郭久有些惊讶。 “何毒?”韦不琛追问道。 “是什么毒我不清楚。”李大夫想起崔礼礼在樊城所中之毒,又道:“崔姑娘在樊城时,中过一种毒。” “也是一样的?”郭久问道。 “一样,也不一样。两种毒都极难被人察觉。崔姑娘的毒不能称之为毒,制毒之人颇通药理,那毒全是药,专走血脉,发作很快,却难以被人发觉。” 李大夫夹起锅焦,针尖指着混在锅焦里的一抹绿,“这个毒,恰恰相反,它不走血脉,反走骨缝之间,也难被人察觉。只是起效慢,要慢慢下,直到最后毒入骨髓。” “只是——”李大夫看着摇摇头:“这毒已进入百骸,想必发作时,浑身疼痛难忍,极其痛苦啊。” 韦不琛眼眸暗沉,想起父亲有几年回到家长吁短叹,弥留之际,总不在家,回到家后衣裳湿透。却查不出任何问题,现在想来竟是受毒折磨。 李大夫说完收拾了药箱要走。 却被郭久拦下。 “李大夫,”郭久看着他,冷声说道,“你要知道,直使衙门的规矩。” 李大夫一愣。莫非要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知道,知道。”李大夫缩着脖子连声应着,“老朽从未来过此处。什么也没见过听过。” 得了自由,他连忙抱着药箱就跑,溜进黑夜之中。 郭久转身问道:“大人,预备怎么做?” 韦不琛想起崔礼礼在九春楼指着的那一群蝼蚁,又想起地牢里吸食犯人血液的蝼蚁。 眼神变幻了又变幻。 良久,他才道:“曹斌到哪里了?” 第215章 热情的女娘 礼部送谌离使臣的队伍浩浩荡荡。 陆铮穿着官袍,腰带束得紧,显得人十分精神英挺。 这两日南下,使臣似乎比自己还急,急急匆匆地往前赶,偏偏正是冬日,路面还结着冰,队伍走得极慢。 “陆兄,陆兄。”曹斌驱马追了上来,悄声说道,“方才有几个谌离人悄悄离了队伍,我已命人跟上去了。” “你倒是眼观四路。”陆铮笑道,“前面是荥州,今晚会宿在此处,我要去寻一处喝酒的地方,曹老弟若无事,不妨与我一起。” 曹斌记得在泉州时,借口去娇娇阁,才有了半夜查码头的机会,顿时明白过来。立马应下。 又压低声音问:“陆兄可是查到什么了?” 陆铮笑笑拍拍他的肩:“这沿路乏味,不寻个乐子吗?荥州我曾来过几次,荥州女人开化得多,今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天擦黑时,送行的队伍进了荥州的馆驿。因人马太多,又有极多的辎重,车停在馆驿外,还是跟来时一样,芮国和谌离的亲兵轮换着值守。 曹斌这次也学聪明了。也将夜行衣穿在了里面,外面罩了一件正经八百的暗红色绣云纹的袍子。 他站在馆驿门口等了一会,见陆铮换了一身大袖紫衣锦袍,墨发半挽了一个发髻,还簪了一朵大大的山茶花,甩着大袖跟人打招呼,笑嘻嘻地走出来,俨然一副要去秦楼楚馆的风骚模样。 人比人,气死人。 曹斌看看他,再看看自己,一比较又觉得自己穿得太端庄了些。 馆驿的小吏讨好地牵了他俩的马来。 陆铮一掀衣袍翻身上马,身子向后倾着,懒懒散散地道:“走吧,曹兄弟,我带你见识见识荥州的女人。” 二人从荥州闹市穿过。 刚过上元节,还有不少花灯未拆下来。 熙熙攘攘人群中,陆铮骑在马上,嘴角噙着吊儿郎当的笑,俊俏又风流,引得女人们纷纷将那花灯取下来,塞在他马上。 不一会,马鞍子上插满了各色的小花灯。 曹斌有些瞠目结舌。 见过投汗巾子,投花的,这拆灯下来塞马上的,还是第一次见。幸好没有点蜡烛,否则这马不得烧起来? 还有那小娇娘,在那花灯上写下自己的闺名和住址,匆匆将灯塞进陆铮手里,道了一句:“我已经十四了。”捂着羞红的脸,便跑不见了。 曹斌正错愕不已,不料自己手中也被塞了一盏花灯。人还没看清,就溜了。 自己还有份? “陆兄,今晚咱们去哪里?”曹斌捏着花灯,悄声问道。 陆铮勒住缰绳,身子随着马匹缓缓摇晃着,笑着看向曹斌暧昧地道:“曹兄弟这是想去楼子了啊。” 曹斌脸一红,不是他说的要见识荥州女人吗? 只得随着陆铮驱马往闹市中走。 女娘们似乎得了讯,一传十十传百地,赶了过来。围在陆铮的马边,这次花灯不够拆了,见陆铮头上戴着山茶花,女娘们顺手将路边那艳红的山茶花摘了下来,朝他投了过来。 陆铮心情很好的样子,接了几支花,还插在头上。引得女娘们尖叫着,互相挤着闹着,还打了了起来。 曹斌怀疑这样下去,还能查底耶散吗?想着想着,腰间忽地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弹了,他竟坐不稳从马上摔了下来。 陆铮佯作震惊,从马上下来,动作潇洒自如,女娘们又是一阵捂着脸尖叫。 曹斌躺在地上,想不通自己怎么摔下来的。揉着腰,正要起身。却被陆铮焦急地按住:“曹兄弟,你怎么了?” 旋即又拉着一个女娘问道:“不知荥州最大的医馆在哪里?” 那女娘脸涨得通红,眼眸含着情,娇声道:“有一家,太医局开的,就、就在前面。” 陆铮慌张地扶起曹斌:“曹兄弟,莫慌,陆某这就送你去看大夫。” 曹斌想说自己虽然摔疼了,却也不至于非要看大夫。毕竟是绣使,练过不少年,这点摔打还是扛得住的。 可看着陆铮那关心的模样,他只好闭嘴。 “还请各位让一让。”陆铮扶着他,身后两匹马又没人管。 女娘们纷纷自告奋勇: “公子,你扶着他去吧。马儿我替你牵过去。” “我也可以的。” “我也行。” 陆铮感激地一笑,又引得女娘们心旌荡漾。 他扶着曹斌进了太医局的医馆。女娘们牵着马提着花灯跟在他身后,将那医馆围了一圈。 太医局的大夫见这么多人围着,以为来了一个重伤之人。 曹斌掀开衣袖,不过是有些红肿,擦破了皮。 太医局的大夫眼皮抽了抽,这两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摔了一下就进来寻医问药。 可看了看外面的女娘们,再看看陆铮这风骚模样,又明白了。只怕是为了躲这些女子。 陆铮有些惭愧地道:“第一次来荥州,不想大家如此热情,倒教我和我家兄弟走不动路了。” 大夫了然地笑着指了指他头上的山茶花:“全怪公子头上的山茶花啊。” 陆铮一愣,摸着将发髻边插着的那几支花取了下来:“还请大夫指点。” “荥州每年正月山茶开得好,未婚配的男子可以头戴山茶花,女子们看上了送花灯,情投意合者,就在二月提亲了。” 陆铮后知后觉地哎呀了几声:“哎呀,这真是误会!我不过出门前看见别人簪了花,顺道自己也戴一朵。后来她们给我花,我觉得扔了不好,就插在头上。不想竟引来如此多麻烦!” 曹斌看看门外不肯离去的女娘们,忧心忡忡:“这下可出不去了。” “不如曹兄弟在此安心治伤,等晚些人散了再走。” 曹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大夫抱了抱拳:“叨扰大夫了。” 大夫一愣。今晚么?要多晚? 大夫没有多说话,上了楼,不久又下来道:“今夜我们人手不够,不便留下病人诊治。二位还请另寻一个医馆吧。” 陆铮有些为难,却也没有争辩,扶着曹斌往外走。门外女娘们涌了上来,这次还往二人手里塞各种吃食。 吓得二人连连后退,将门一关。 那大夫见实在不便出门。沉吟片刻,看向屋后:“二位,不如从后门走吧。” 陆铮如获新生一般,欣喜地拱手行礼:“还请大夫带路。” 大夫挑开帘子,穿过一个天井,药童们还在认认真真地碾药炒药。 “这么晚了,你们还不休息。”陆铮想要搭话。 那大夫步子加快了一些:“最近天寒,生病的人多。自然是要多备一些。” 穿过天井,是一个黑漆漆的仓库,大夫掌着灯,带着二人往前走。 这仓库两边都是黑压压的大箱子。曹斌正觉得奇怪,不料膝盖窝又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他哎哟了一声,差点摔倒,手撑住箱子,才稳住身形。 这次不用问,他也猜到了,还是陆铮下的暗手。 最近大家的月票投了不少,感谢大家! 今天会加更一章。 第216章 就得戴点绿 陆铮连忙扶着曹斌:“曹兄弟,可是摔伤之处又痛了?” 曹斌只得含糊地点点头:“膝盖可能扭了。” 前面那大夫掌着灯,转过来道:“二位,从这里出去后往西走,不过几百米,就有一家医馆。不妨去那里诊治。” “多谢大夫了!”陆铮抱了抱拳,不再耽搁。快步扶着曹斌出了后门,径直朝那家医馆去。 二人走出了几百米,曹斌揉揉膝盖窝,才道:“陆兄真是、真是、” 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可以形容陆铮的词来。 陆铮哈哈一笑:“曹兄弟可是收了一盏花灯的。可要将终身大事定在此处了?” 曹斌挠挠头:“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的。等这段日子忙完了,就回去去相看。” 陆铮笑道:“我以为你想着崔姑娘呢。” 曹斌连忙摆手:“那是恩师,得敬着一辈子的,曹某一个念头都没动过。” 陆铮顺手摘了一朵山茶花儿,手指捻着花枝,将那雪白的花儿转得像一只银盘:“你以后不能叫我陆兄了。” 那叫什么?陆大人? 曹斌没想通那一层。 陆铮脸色一正,问道:“刚才这一路出来,你可发现了什么蹊跷?” 曹斌观星识路,眼力极好,便道:“那些箱子跟我们在码头看到的箱子一样,还有贴封条的印子。” “那就对了。”陆铮将山茶花往头上一插,“今晚他们又要换货。” 曹斌想不通:“怎么会从太医局里走?” 陆铮没有回答,指指前面的医馆:“去看看伤,若无大事,就回馆驿安睡吧。” 曹斌想着自己的锦袍底下还穿着夜行衣,今日不夜访了吗?他们不是要换货? 陆铮笑道:“曹兄弟,他们是准备了东西往箱子里装。看样子是要带走的。你回送行的队伍不就能看到了?” 二人回到馆驿,已是后半夜,门口的亲兵看见二人回来,警惕地敦促他们速速回去休息。 陆铮倒没有多逗留,径直进了屋,寻了一张纸来,写了一句:“娇客们可想我了?” 又取下头上的山茶花,摘了一片雪白的花瓣,贴在纸上,卷做小棍,在窗边吹一声口哨,飞来一只水枭,带着这句贱兮兮的话,扑棱着翅膀,回了京城。 崔礼礼看着临竹送来的字条,原本平静的心神,一想起那一天一夜,不由又有些荡漾。大老远的,提什么娇客。 她的目光落在九春楼的小倌们,看谁都觉得差点意思。 “你家公子怎么想着送花瓣回来?” “荥州那边山茶开得正好,女娘们见到俊俏男子都要送花呢。公子还说要寻个机会给姑娘送些回来。”临竹又试探着问,“崔姑娘可要回信?” 这雪白的花瓣,是想说他干干净净吗? 崔礼礼正愁怎么解决韦不琛那个女人的事,看着山茶花,便有了主意。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句:“远水难解近渴,我寻着身边的用。” —— 第二日,崔礼礼便安排吴掌柜和家中的仆妇,到各处寻山茶花。 不出两三日,九春楼要办赏花会的消息就传开了去。 茶肆里说得极热闹。 “听说了吗?九春楼要办赏花会。”一个小倌戏楼子还玩得这么花。 有人道:“不过是噱头,其实是选九春楼的花魁。” “小倌也叫花魁吗?” 那几人笑得乐不可支。 有人嗤笑道:“这小倌楼子,又不是桃花渡,这贵客们都是女子,她们好意思露脸吗?” 这话倒也在理。即便九春楼门庭若市,可女客们都带着帷帽,有谁抛头露面地来? “管她有没有人来,这几日茶花的价格都翻了翻。”有个行商笑着拍拍腰间的银钱袋子,“咱把钱挣到了,落袋为安。” “那崔家钱多,你再熬几日,说不定价格更高。” “可别提了,”那行商有些沮丧,“我卖的都是红色,价格也就这样了。倒是白山茶贵,可白山茶开得晚,都在南方,京中也就太学博士何家品种齐全些。” 吴掌柜很快也带着消息回了九春楼。 “东家,蝶山上,有一家园子有不少白山茶,我问了,有不少雪白的‘十八学士’,碗口一般大,只是他们不卖也不外借。” “谁家的园子?”蝶山地贵,京城各家权贵们都喜欢在那里置园子,不卖也是常事。 “何家。” 崔礼礼眯了眯眼。想了想,倒也符合何家的家风,自诩清白孤傲,自然是要种白山茶。 春华有些犹豫:“姑娘可要去寻那姓何的?” 那姓何的眼神像是有箭似地,能把人给看穿,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不去。”崔礼礼不想惹何家这个麻烦,嘴硬地道,“我不过是办个赏花会,弄些白白的花儿来,倒显得有些晦气。” 她点了点赏花会的用具,又问吴掌柜:“给各家的请柬,可送去了?” “送了。都收了。” 此刻禁卫统领的茶案上,就有一张洒金兰花请柬。 请柬上的字迹娟秀又洒脱。 何景槐随手拿起来,看了又看,觉得这字应该是崔礼礼亲自写的。 禁卫统领秦文焘换了衣裳出来,见何景槐拿着请柬出神,觉得好笑:“怎么,你也想去投花魁去?” 何景槐掂了掂请柬:“我是好奇,她这帖子要送给你家哪个夫人?” 秦文焘娶了两妻八妾,纪夫人是平妻。 “除了老二,还能有谁?跟着元阳那寡妇不学好,成日就想往外跑。”秦文焘用鼻孔哼出了气。 何景槐笑笑:“你也放心?” “管不住!我一说她,她脾气比我还火大,算了算了。”秦文焘早看开了。毕竟自己这禁军统领的位子,纪家也花了不少心血。 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是喝喝酒,听听曲。反正家里八个小妾伺候着,只要老二不发癫,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戴点绿。 凑合着过吧。 秦文焘见何景槐捏着请柬不松手,又咂摸出味儿来:“你问这么细做什么?是不是有了什么心思?” 他站起来收走请柬,免得一会儿老二跟自己发火:“这九春楼没给你们何家送请柬?” 何景槐轻叹了一声,端起茶来喝:“没有。” “她跟你祖父闹成那样,自然不好发请柬。” 何景槐正要解释,门外响起一道飒爽的女声:“秦文焘,我的请柬呢?!” 纪夫人连名带姓地呼着,进来一看,见何景槐在,匆匆行了一个礼,旋即从秦文焘手中抢走了请柬,却被秦文焘拽住,耳语了一番。 纪夫人想起那日崔礼礼说何景槐鼻子不大,手指也不长。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手上一一扫过,心道崔礼礼当真是观察入微,摇摇头:“何大人,你不行的。” 第217章 就这?就这? 怎么能说不行? 秦文焘看了纪夫人一眼。 平日里说说自己就罢了,今日说起外男来了! 纪夫人却道:“何大人,这赏花会办在九春楼,都是女客进去,您一个男子去,可不行。” 原来是这么个不行。 何景槐笑道:“我也不过是想去看看茶花罢了。外祖在蝶山上专有个园子种茶花。” “那倒好办。”纪夫人说道,“听说结束之后,会当街展示,到时候何大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送走何景槐,秦文焘心情颇好。拉着纪夫人在房里说了一会子私房话,一想着她又要去看小倌,心头起了醋意,便扯了她衣裳扒了襦裙。 秦文焘有个爱看的特殊癖好。可他仍旧不忘教育:“你怎么能说何景槐不行?毕竟是外男。” 纪夫人一边抠指甲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元阳说他夜御七女,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秦文焘看得起了劲,扑了上来:“你管人家做什么。我还御了十女呢!还是你夫君厉害吧!” “我可是练武出身,那些拿笔杆子的能比?”越说越来劲,还直起身子来,拍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道,“让你见识一下你相公的厉害!” 厉害? 纪夫人翻了个白眼。 御十女?两妻八妾,看着多,可有一个受用的? 纪夫人又翻了个白眼,假意哼哼了两声,可算是应付了过去。 就这? 就这? —— 赏花会前一日。 月儿又去汤饼铺子等韦不琛,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满头小辫子的俏丽姑娘,坐在平日里自己坐的位置上。 那姑娘她见过,不久前也是在这里坐着,带着两个仆从吃汤饼。 可今日,那姑娘没有点汤饼,而是翘首盼望着,等韦不琛一来,她一笑,迎了上去。含羞带怯地递了一张洒金兰花纸,便走了。 韦不琛看着月儿,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收入袖子里,皱着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月儿低着头嗫嚅着想要辩解。韦不琛却冷声道:“回去。” 月儿只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回了家,韦不琛径直进了书房。他坐在书案前,仔仔细细看着这洒金兰花纸上的一笔一划,有些出神。 月儿做好了饭食,期期艾艾地贴在门框,轻声唤了一声:“大人,饭好了,您过来用吧。” 韦不琛像是被撞见了什么,躲闪地将请柬一压,怒道:“我说过,不许进我书房。” “奴家在门边,不曾进来。”她眼眶一红,“大人用饭吧。” 韦不琛大步流星地走出门,还将书房上了锁。 吃过饭,郭久就来了。 月儿知趣地借口要洗碗退了下去,躲在不远处,韦不琛与郭久商议了什么她听不清,只听得韦不琛道:“我交代的事,你去办好。” “是。”郭久又道,“大人,明日崔姑娘那边.” 韦不琛抬起手,制止了他:“我再想想.” 郭久想了想:“也好。属下这就回直使衙门去。” 韦不琛站了起来:“我与你同去。” 待二人走远,月儿思索着,看向书房的门思索了片刻,家里就自己一个人,韦不琛锁门防的只能是自己。她从发髻里取下细长的发簪,挑开那道锁,闪身进了书房。 书案上层层叠叠的公文,她早已看过好多遍。唯一没见过的就是那张洒金兰花纸的请柬。 九春楼要办赏花宴,她是早就听说了。可是韦不琛为何收到请柬如此紧张?还压在公文底下。 请柬背后写着一排蝇头小楷:“望穿秋水盼君至,红妆素裹映心扉。” 原来那个俏丽的姑娘就是九春楼的东家崔礼礼,他们之间是有私情吗?还是崔礼礼有意? 来之前,就听燕王殿下提起过,韦不琛上任指挥使的第一宴就去的崔家。崔礼礼实在长得太好,又这般主动。方才韦不琛没有拒绝,可是动心了? 这崔礼礼不过一个商户,韦大人若真要娶,崔家还不得欢天喜地地将人送来。 只是多了一个主母,自己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月儿咬咬唇。将请柬放回了原位,锁上门,换了一身素衣回了燕王府。 燕王并不在府中。 被火烧得浑身是伤的扈如心正趴在床上。听说韦不琛身边的侍妾回来了,便着人将月儿叫进了屋子。 扈如心烧得极惨。已经多日不曾下地,吃喝拉撒都趴着,饶是如此,后背的伤口也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还有大块大块的血泡一点点渗着脓血,头发被烧得长长短短,像是一窝乱草。 任何外人来了,她都只隔着屏风说话。 月儿跪在屏风外,不知里面情况,只跪着慢慢说着来龙去脉,最后才道:“看这样子,崔姑娘是对韦大人动了心思。” 屏风里,侍女们正拿着汤婆子,只是这汤婆子里装的不是热水,而是冰水。一点点给她在伤口周围敷着。 冰凉的触感,能够止痒也能止痛,但不能止住她满心的怨恨。 沈延来看过她一次,话里话外,其实都在说那日他等的是崔礼礼,自己只是顺带受了伤。看这样子,沈延是想毁了这门亲事。 为了见他,违背圣意,偷偷出门,还落下这满后背、手臂、脚背的烧伤,他沈延竟然想推脱得一干二净? 扈如心又妒又怒,她眼眸里尽是杀意。 上次没有在寂照庵弄死的崔礼礼,又跳出来蹦跶了。 她很快就想到了法子。她趴在床上,光裸着身子,朝侍女勾勾手指,耳语了几句。 侍女又转到月儿耳边吩咐了一遍。 月儿听了一惊,跪了下来:“郡主,奴不敢!此事要同燕王殿下商量——”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侍女怒叱道:“好个眼里没主的贱东西!郡主的话,你敢不听?” 月儿的脸很快肿了起来,哀求道:“郡主,不是奴不听您的话。实在是奴没有请柬,进不得那九春楼啊。” “韦不琛不是有吗?”扈如心示意侍女取来一个玉佩,递给月儿:“你交给韦不琛,就说是我说的,要你跟着去九春楼。” 月儿不住磕头恳求:“郡主,那说不得啊,郡主饶奴一命吧。韦大人若知道奴偷进了他的书房,奴就待不下去了。” 扈如心哪里管月儿的死活,只戾笑道:“你以为堂堂一个绣衣指挥使,能不知道你去他身边做什么的?” 被删减了200字。 其实这一段挺重要的。 也是纪夫人后期转变的一个要素。写得太隐晦了,人物性格不突出。 算了。 需要的话,自己进粉丝群提取。 第218章 酒池肉林宴 赏花宴的正日子来了。 崔礼礼一大早就起来梳妆。 一身桃红的锦绣小袄,领边袖口都滚着雪白的兔毛,领口竟是足金的小兔子,又用红宝石点缀了眼睛。 她特地让春华在满头的小辫子上穿了金珠,每一颗金珠都闪闪发光,与她的衣裳和发饰相得益彰。再挽了一个髻,用金丝八宝环拢着,整个人富贵又娇憨,艳丽又灵动。 她早早去了九春楼。 吴掌柜也是个细心周到之人,天未亮就早早起身,带领着小倌和小厮们忙碌起来。他们仔细检查着九春楼的每一处,从庭院的布置到室内的摆设,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确保今日的赏花宴能够顺利进行,不出任何差错。 九春楼门口已摆满了盛开的茶花,一应尽是壮元红。如着了火一般的花团,簇簇拥拥地绽放着, 早起赶集的路人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冲着九春楼里探头探脑地看着。 吴掌柜笑道:“对不起了,各位,今日只接待女贵人。” “我能进不?”路过的妇人听了此话,便有些蠢蠢欲动。早听说九春楼的小倌又俊又雅,若今日能进去一睹盛况,花些银子倒也值了。 不待吴掌柜回答,她身边的丈夫怒极了,抓着她胳膊就往家拖:“你的妇德怎么修的?” 那妇人有些不甘:“看看,看看怎么了?” 两人扭着打着越走越远。 自那之后,九春楼门前冷冷清清,没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也没有一个女客跨进那门槛。 等着围观的路人,露出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就说不可能有人会来。” 然后无趣地散了去。 秦文焘刻意告了假,偷偷坐在九春楼对面的小铺子里张望。 又担心纪夫人发现,便着人去请了何景槐来。二人对坐着饮茶。 茶都喝了好几壶了,始终不见九春楼人进出,自己家的老二也没有来,秦文焘诧异地道:“莫非弄错日子了?” 何景槐啜了一口茶才笑道:“这九春楼有八处暗门,一个正门。文焘兄堵在这正门,毫无用处啊。” 秦文焘蹭地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何景槐回想了一下那请柬,“请柬上有一个小小的数字,想必就是说的暗门的号数了。” 那坐在这里又有何用处?秦文焘拉起何景槐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只接待女客。”何景槐又将他拉回来坐着。 “那你就只是来喝茶的?”秦文焘怪道,“圣人有意做媒,你总要上点心。这里面淫乱得很,你不去制止一下?” 何景槐笑笑:“我在等着看,还有谁跟你一样,以为只有正门。” 九春楼里。 暖炉烧得极旺。 将正厅中的桌椅板凳全都撤了去。 楼上楼下都摆着贵妃榻,每个榻旁立着一扇绣着山茶花的屏风,屏风旁置了一大盆开得极其绚烂的山茶。或红或粉或黄,或紫或绯。 榻边又支着小几。备好了炭炉、酒具茶具餐具,供小倌们煮酒烹茶奉点。 女贵人们一进来,见有屏风,有些人干脆揭开幂笠露了脸,有些仍用丝帕蒙着面。小厮奉上烫金地花名册,随手一勾,点了小倌来伺候。 小倌们轻声细语地为女贵人们褪去了厚重的袄袍,让人拿下去放在香笼中熏着烘着又各自扶着女贵人靠在榻上。 熟客随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好酒?” “女贵人,今日是赏花宴,特定的是山茶酒。这第一盏是:‘雪裹春香’。” 白玉描金的芙蓉杯子里,荡漾着红艳艳的酒酿,恰如那茶花一般绚丽。女客们接过那酒盏,一饮而尽,如火蛇一般,蜿蜿蜒蜒地从喉舌烧进了腹中。 只一盏,女客们就敞开了怀。 纪夫人靠在二楼的厢房里,喝了酒,哈哈一笑:“还得是这里畅快!” 旁边坐着元阳公主和“八姑娘”。 纪夫人看着那侍酒的小倌身子并不单薄,勾勾手指让那小倌上前坐在贵妃榻边:“叫什么名字?” “奴名芰臣。”说着,用手指蘸了些红艳艳的酒,在掌心写了名字。 纪夫人拍拍他的后背,果然结实:“你可是练过?” 芰臣垂头道:“东家每日都让奴等练功。” 八姑娘探头过来看他掌中的字,又惊道:“你还识字。” “也是东家让奴等学的。” 说话间,小厮们端进来了三盘子不同颜色的山茶花。 “这是做什么?”八姑娘执起花朵嗅了嗅。 小厮恭敬地答道:“女贵人,一会儿选花王,您看中了谁,就投给谁。” 崔礼礼笑着进来:“怎么,他们几人伺候得可还好?” “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元阳笑着拉她坐下,“今日客人不少,你可去忙你的,不用顾着我们。” “玛德和乌扎里就在隔壁。还有高慧儿我也请了,在楼下坐着呢。”崔礼礼起身道,“马上开始赏花了,待会我再上来陪三位喝酒。” 楼下厅中,有人击起玉磬,清朗又绵长的声音,一下便止住了屋内的话语声。 咚、咚、咚、咚。 厅内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十来个身材修长,肌肉紧实,发髻上簪着各色的山茶的男子缓缓走出。 他们只穿着马裤和靴子,手持长棍,踏着鼓点一板一眼地比起武来。比着比着,这些男子竟跳下台,打到了女贵人的身边来。 看看那狭窄的腰,宽厚的肩,结实的手臂。这哪里像是小倌?分明是沙场拼搏的将士! 实在不行,沙场换床榻也是可以的。 第一次看这么多健硕的男子,女客们纷纷直起了身,将盘子中的山茶花扔了过去,又觉得不过瘾,竟将小倌们奉的酒倒在玉碗里递了过去。 男子捧着玉碗满饮下去,浑身沾满了酒香,又执起长棍比划起招式来。 崔礼礼站在角落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下意识地啃着指甲,又咽咽唾沫,不自然的咂咂舌。 训练了这半年,小倌们都健硕了起来。 这才叫酒池肉林啊。 瞧瞧那一勾一壑的线条,虽然比陆铮还差了点 但是前世亏欠的,这辈子总算是补回来了。 正想着,一只手臂滑上她的肩,吓了她一个激灵:“崔姑娘,你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神仙日子吗?” 说话的正是一盏酒就醉的高慧儿。 有日子没见,高慧儿丰腴了不少。酒量依旧不好,眼睛迷迷瞪瞪,脸颊酡红。见两个小倌比划着招式到了身边,她抑制不住地想要扑过去上手摸上几把。 被崔礼礼将她一把抓住。 高慧儿哄着央求道:“我就摸摸,摸摸,不干其他的!” 崔礼礼拉住她的手:“这个摸都不能摸。” 高慧儿一脸不解,春华跑了过来,低声道:“姑娘,大门来人了。” 今天三月最后一日,为感谢大家的订阅, 还会再加更一章。 第219章 拾叶被亲了 一个戴着幂笠的女子站在九春楼的大门口。 月儿来晚了。 门口没有马车停着,教她一度以为自己弄错了地方。 好在看见了红红的山茶花,才确定是九春楼没有错。 昨日长乐郡主要她回来找韦不琛要请柬,她说不出口。 反倒是早晨韦不琛出门前决定不去,将那请柬随手扔进灶房,她捡了出来。这才得了机会进九春楼。 “这个请柬怎么还被烧了?”吴掌柜反反复复地看着。 月儿心头一跳,捏捏手指镇定地道:“不小心失手掉进暖炉里了。” 吴掌柜笑道:“女贵人还请随我来。” 月儿一进门,酒香、花香、脂粉香混合着扑面而来。 屋内一盆一盆的全是山茶花,将屋内掩得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忽地豁然开朗。屋内男子半露着身子正在舞棍,屏风背后的女子们,早已掀开了面纱和幂笠,仪态万千地喝着酒,说些玩笑话。 小倌们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 月儿从小养在燕王府的歌舞伎园子里。只学过伺候人的功夫,水磨一般的身子,练了好多年,为的都是伺候男人。 一进九春楼她傻了眼。怎么都是男人伺候女人呢? 她看得一时间忘了挪步子。小厮上前来:“贵人可请选一个。” 月儿没有心思,只随便挑了一个名字。很快那小倌便迎了上来。 “女贵人安好,奴叫冷砚,屋子里热,奴伺候女贵人宽衣。” 冷砚抬起双手就要替她宽衣解带,月儿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不、不用了。”她将袍子捂得紧紧的。里面有郡主给她的东西,不能露出来。 冷砚只引着她往位子上去。 一看是一张贵妃榻,她还未坐上去,冷砚就捧着水来洗手,又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净。再倒了一盏“雪裹春晚”递给她:“女贵人请尝尝,我们九春楼今日特酿的山茶酒。” 月儿推了推,不想喝酒误事,可又想着太过特别,容易被人怀疑,又喝了那一盏酒。 台子上,比武已结束,有没有胜出者,没有人关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花堪折直须折。 百年苦短,及时行乐远比那结局重要。 红艳艳的花瓣撒了一地,衬着金玉器物,显得奢靡起来。 小倌们捧着点心匣子、各式菜肴,鱼贯而入,又给女客们上了第二盏酒。 “此酒名为‘倚阑桥’。” 白瓷盏中,粉盈盈的酒,颜色煞是惹人心软。 有懂山茶的女客便笑道:“这本就是山茶的一个品种,颜色也衬上了。” 小倌恭敬地道:“女贵人当真是行家,下一场就是粉色的山茶了。” 很快,两名各身着粉衣和蓝衣的清秀男子上了场。 一株一人多高的倚阑桥置在台上。 两名男子分别扮做旦角和生角,站在粉萤萤的山茶花下,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唱起来。 旦角唱着:山茶开遍满园儿香,独步花间意徜徉。芳华似水流年去,愿得良人共赏芳。 蓝衣的生角迎了过去,说道:“见佳人独步花间,姿容绝世,宛如仙子下凡尘。” 台上二人唱得难舍难分,情意绵绵,台下女客们靠贵妃榻上,或靠或躺,或撑着头听曲听得发呆。 月儿却一直在偷偷四处张望,又悄悄问身边的冷砚。 冷砚眼观鼻鼻观心地一一答了。借口要掺水,提着壶往角落里走。 崔礼礼站在角落处,身边也站着一个粉衣少年。这少年长得十分俊俏,眼眸中带着几分疏离和清冷,正是扮做小倌的拾叶。 “东家,她在寻您的房间。” 自从知道月儿是燕王塞到韦不琛家中之后,崔礼礼就盘算着再给扈如心下一个套子。月儿本就是个侍妾身份,自然最怕主母。自己几次显得积极,只要韦不琛不推却,月儿自然担忧自己的地位不保。 只要月儿回一趟燕王府,扈如心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只要月儿来九春楼,此事必然就成了。 崔礼礼冷眸看着月儿,沉吟片刻,吩咐冷砚道:“告诉她。” “是。”冷砚应声而去。 她随手寻了一坛子酒,灌了几口,勾着拾叶的脖子,往后倒,做出喝醉的模样。 这一装醉不要紧,拾叶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去搂她的腰,支撑着她。 崔礼礼正巧余光扫到月儿在往这头望,便摇摇酒坛子,捧着拾叶的脸,轻轻啄了一下。拾叶耳根子霎时变得通红,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神转了好几转,仍旧难以定下心神。 还未反应过来,崔礼礼的手勾着他的手往一间屋子里去。 台子上才子佳人正情投意合地唱着: “山茶花下共相约,情深意重两心知。愿得与君长相守,不负韶华不负卿。” “花开花落有定时,唯有情义永长存。此生此世相伴你,不离不弃到白头。” 声音靡靡,勾心引魄。 拾叶愣愣地也忘作反应,只跟在她身后。 脸上软软的,糯糯的触感,还带着酒气的,是她亲吻过的地方。 他心跳如雷一般轰鸣着,四周的什么戏什么曲,都听不见了。由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往那小屋里去。 门吱呀一推。 崔礼礼进去了,又将发呆的他拉了进来。再将门一关,抵在门上,扒着门缝看那月儿。果然月儿得了冷砚的话,借口要如厕,偷偷摸摸地上了楼。 “拾叶,拾叶。”她看得着急,唤了几声。 拾叶才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奴在。” 崔礼礼指了指那扇窗户:“这个窗户出去,上面正好是我的房间。你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拾叶应了一声,翻身跳了出去。隔了好一会,才回来。 “姑娘,她往您的茶中添了东西,还放了几瓶这个在您柜子里。”拾叶将一只青瓷瓶子放在了崔礼礼面前。 崔礼礼看看药瓶,唇角一勾。 让拾叶悄悄从暗门出去。 何景槐正坐在那茶肆里,看见一个身着粉衣的清隽少年朝这头走来。 “哎呀,我们以为藏得很好,谁知人家早已知晓。”何景槐笑着对秦文焘。 “何大人。”拾叶弓着身子行礼,“我们姑娘让奴来问,今日赏花,只差最后一朵白山茶,不知何大人可否能亲临九春楼,送上一株‘十八学士’?” “乐意倒是乐意,”何景槐心想这时候才找上我,可是有些晚了,“只是不巧了,我没带,去蝶山搬也来不及了。” 拾叶指了指九春楼门外拐角处:“我们姑娘替您‘取’来了。” “不问便取,是为‘窃’!”何景槐不甘被人算计。 “方才奴问您了。您说乐意。”拾叶放下手直起身子来,迎向何景槐的目光。 何景槐看着拾叶,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秦文焘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提起拳头便问:“你脸上的唇印,可是我家那婆娘的?” 啊,艰难的三月总算是结束了。 这个月的困难,主要是作者菌表达欲望与后台审核团队的矛盾,实在是难以调和。被删了好几章,又被删了好多字。我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写一本肉香四溢的书。但是这本书本就是冲着成人读者写的。其中的三观和叙事手法,都成熟化一些。 开车的情节,其实也是为了人设和剧情需要。相信大家读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我基本上没有“水”字数的习惯。 奈何还是不如人意。今日两处被删减近300字,实在心痛。 罢了。不提不愉快的。 三月最后一日,由衷地感谢诸位书友的订阅、打赏、月票、评论、以及推荐票。 你们的支持,是我每日码字12小时的唯一动力! 你们的昵称我都熟记着。 你们的评论,我都一一读了。 有个书友说,我是一个非常喜欢跟读者互动的作者。 的确如此。 我经常觉得你们的评论好有趣,比我写的还有趣。哈哈哈!!! 有时候我刻意的留白,被你们补上,那种满足感,也是大大的!!! 四月,我继续努力!还请你们多多支持! 求评论,求订阅,求打赏,求月票。 最后,开车章节,咱们群里见! 爱你们的阿甘 第220章 自杀的模样 拾叶一愣,手摸了摸方才被姑娘亲过的地方。 是她的口脂。耳根子又有些发热。 看着何景槐一副探究的样子。他咬咬牙:“是我家姑娘的。” 秦文焘闻言,醋意立马就收了。笑着看向何景槐,颇有点看好戏的意味。毕竟前日才笑话自己头上有点绿,如今轮到他何景槐了。 “你家崔小娘子,我也听老二提起过,跟那陆家老二一样,是个放荡不羁的。” 秦文焘说完,遂又乐呵呵地坐下来喝了一盏茶,手倒得急了些,茶汤溢了出来,他连忙寻了一块茶巾来擦。 放荡不羁四个字,放男人身上可以,可放女子身上,意味就变了。 拾叶黑眸一黯,手握着拳头,忍了又忍,带着几分不敢言的怒气:“她不是。” 何景槐眼眸微微眯着,取了桌上那块半湿不干的茶巾塞到他手里:“那就擦干净。” 拾叶捏着茶巾,上面还有些许茶叶沫子,犹豫着放到脸颊上蹭了蹭。 “既然花都被你们‘借’来了,就随意用吧,本官就不去了。”何景槐站了起来,负手向外走。 这怎么行? 拾叶有些急。 姑娘算着何景槐回来,才让那月儿进了屋。如今何景槐走了,谁来现场捉月儿?总不能是韦大人自己捉。 他三步并两步地跟了出去,一抬手,挡在何景槐面前:“还请何大人亲临。” “阻拦朝廷命官,胆子有些大了。” 见秦文焘没有追出来,拾叶才低声道:“事关底耶散——” “底耶散?” “是。”拾叶垂首道。 何景槐打量着拾叶,脸颊上还有半片唇印没有擦掉,伸手捉起他手中的茶巾,替他擦了个干净,才道:“带路。” 拾叶带着何景槐进了暗门。进的,竟不是正厅,而是厨房。 厨房里有个小楼梯可上二楼,以便小厮通行。 趁着小厮们穿行,何景槐跟着拾叶进了崔礼礼的房间。 拾叶指向茶案上那一壶被下了药的茶水,又取出月儿留下的青瓷瓶:“有一名女子进来后四处打探姑娘的房间。趁人不备,进来下药,还留下了这个。” 青瓷瓶上还有棕色的封蜡,显然就是底耶散。 揭开茶壶盖子,看看里面的茶水。既然留下了东西,想必一会还会有人来现场捉拿,这应该不是毒,而是迷药。 “你们姑娘如何说?” “姑娘说,全听大人的。” 何景槐对这句话颇为满意:“那就将计就计。” 崔礼礼揉揉脑袋,似乎是喝多了,晃晃悠悠地回了房。 月儿等了一阵子,才站起身。 冷砚问道:“女贵人可需要奴伺候?” 月儿还戴着幂笠,淡淡地道:“我见到一个姐妹,去说说话,一会就回来。” “是。” 她压了压幂笠,镇定地上楼,看看左右无人留意,借着门缝看见崔礼礼喝了茶壶里的茶,没多久就倒在床上。 她这才推门而入。 九春楼的暖炉烧得太热,她浑身都是汗。她脱掉罩在外面的锦袍,里衣上挂满了各样工具。 先是飞快地将茶水倒掉,又清洗干净,又重泡了半壶茶。 再从身上取出一根玳瑁小管,里面早已装好了底耶散,她点火烧了烧,很快那玳瑁小管里冒出一股怪异的红色烟雾,又香又腥。 月儿捂着口鼻,挥手将那烟雾往床榻上赶,又捏开崔礼礼的嘴,将玳瑁小管压在牙齿底下。 一切准备妥当。 衣裳上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到最后一步了。郡主说,要做成吸食底耶散后迷糊之间自杀模样。 月儿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将匕首手柄放在崔礼礼右手上,往崔礼礼左手手腕上划。 第一下没割出血来。 她已满头大汗。屋里底耶散的腥气让她有些难受。她用袖子擦擦汗,再次捉住崔礼礼的手,握住那匕首。 又割一次,还是没割出血来。 怎么回事? 是角度问题。 这次,她将匕首握在自己手中,捏住崔礼礼的手腕,就要割下去。 一把长剑突然抵在了她的咽喉。 月儿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满是杀意的黑眸。 粉衣的拾叶执着剑,几欲将剑戳穿她脖子,却被何景槐按住。 “我”月儿见状败露,咬咬牙就要往拾叶剑上扑。 岂料拾叶将剑尖一收,用足尖伺候,将她踢进角落里,肋骨立时便碎了两根。 月儿痛得直不起身来。 “拾叶,”崔礼礼站起来,“留她狗命,让何大人审。” 也不知怎么的,何景槐突然想起崔礼礼对沈延的评价是“他功夫太差。”他暗暗摇头,示意拾叶不可再伤人:“你将她带着,随我一起回刑部吧。” 春华急急慌慌地跑进来:“姑娘,不好了,巡防来人了。说是有人报案,看见一个逃犯进来了,要进来抓人!” 楼下吴掌柜正拦着巡防的将领不让进。 “诸位官爷,这里面都是女贵人,实在不便进入啊。”说完又塞了两袋子银子过去。 那将领正是小年夜来过的,掂掂银袋子,一把钢刀半出了鞘:“阻拦巡防追查案犯,视同从犯!” 何景槐要出去,却被崔礼礼拦住:“何大人,女客之中不少都是些官眷,您出面,只怕九春楼再难做生意了。” 只听着楼下将领喊道:“来人,将八个暗门全部锁了!定叫那逃犯无处可逃。” “他们冲着她来的。”崔礼礼看向月儿,又蹲下来对疼痛难忍的月儿道,“你以为杀了我,他们就能放过你?你看,他们只会灭了你的口。” 又站起来对拾叶道:“拾叶,你护着何大人先审她。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整了整衣裳,带着春华往楼下去。 将领一看到崔礼礼,就想起小年夜里她一身红衣拿着鞭子站床上的模样,心神一晃,很快又回过神来:“阻拦者,以从罪论处。” “这位将军,”崔礼礼笑道,“您可知道今日里面坐着的都是些什么客?” “你不用吓唬本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将领不吃这一套:“来人,将她抓了,一并押送至巡防营,等候发落!” 两名小兵得了令,上前来就抓人。春华将崔礼礼护在身后,高声叱道:“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将领挥挥刀,冷笑道,“我告诉你!捉逃犯就是王法!” 说罢,他又一挥手,几名小兵上前将春华、崔礼礼连同吴掌柜一并押了,抽出刀,将门口的茶花砍得七零八落。 崔礼礼挣扎着喊道:“里面有官眷和贵戚!你们进不得!” 话音未落,钢刀落在了崔礼礼的脖子上。 那将领厉声下了命令:“走!给我搜!凡抵抗者,逃逸者、可疑人等一并捉了!” “是!”“是!” “谁敢?!”有人大喝一声! 第221章 悄悄绿一下 巡防将领闻声,正要呵斥回去。 转头一看,竟是禁卫军统领秦文焘。 秦文焘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刚才他在对面喝茶,一直望着这头的情形。 这几个巡防的小崽子又是动刀子,又是抓人的,他也没怎么在意。可是这群小王八蛋要往九春楼里面冲,那就不行了!他放下茶盏就往这头跑。 毕竟自己家里那个还在里头。 悄悄绿一下也就罢了,被人知道了,他堂堂禁卫统领的脸面往哪里搁?! 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去! “秦统领,您怎么在这里?”巡防将领见他来势汹汹,顿时气焰便小了不少。 秦文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一脸不悦地反问道:“那你猜猜为何本官会在此处?” “统领大人,小将是有公务在身,必须进去捉拿逃犯。”巡防将领拱拱手,又要往里走。 “谁敢?!”秦文焘上前一步,站在七零八落的茶花之间,将巡防将领的衣襟一揪,压着怒火道:“你小子恐怕还不知道里面有谁!想清楚了再进去,别替人抢了功,反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那巡防将领皱着眉,仔仔细细一寻思。这禁卫军统领都在此处,莫非里面当真有宫里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凑到崔礼礼面前:“可见过此人?” 画的正是月儿。 崔礼礼道:“有些女客戴着幂笠,不便相认,大人何不将此画像给我,我这就进去一一比对。” 秦文焘不知事情原委,觉得此法子甚好,自作主张地拿过那画像,让那几个押着人的小兵松了手,将画像塞到崔礼礼手中: “你进去查一查,切莫打草惊蛇。” “是。”崔礼礼福了福,带着那画像回了屋。 月儿疼得衣裳都已湿透,面若白纸一般,仍旧不肯开口。 崔礼礼将那捉拿逃犯的画像一展,月儿的嘴唇抖了抖,愤恨地看着崔礼礼:“是你嫉妒我在韦大人身边。” “韦大人?”何景槐问道。 月儿研习多年的媚术浑然天成。豆大的眼泪混着汗珠子从脸上划过,瑟缩着纤细白净的手指,可怜兮兮地抓着何景槐的脚踝,手指似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踝骨:“奴家是绣衣副指挥使韦不琛的侍妾,不是逃犯。” 何景槐收回了脚。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崔礼礼,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整件事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再联系那一株白山茶,心中已有了答案。 原以为自己是渔翁得利的那一个,不料还是被她算做了计划的一环。 “可要我通知韦大人,请他前来相认?”崔礼礼淡淡地道。 月儿身子一颤。 时至今日,要么去刑部、要么去巡防。韦大人即便救了她,也只会将她送回燕王府。 那一条路,比死更难。 “说罢,就在此地,说清楚了。”何景槐冷声道。 月儿心一横,闭上眼说了两个字:“郡主.” —— 崔礼礼退了画像,否认有逃犯,加上秦文焘守着,那巡防将领只得带着巡防兵怏怏离开。 秦文焘这才得空问崔礼礼:“我家那个婆娘,可在里面悄悄绿我了?” “纪夫人吗?”崔礼礼笑道,“大人放心,九春楼的倌人只侍酒,不侍寝。” 秦文焘狐疑地看她:“当真?” “当真。” 秦文焘又觉得自己有些没趣,摸摸鼻子:“那你别跟她说我来过!” 崔礼礼点点头:“不说。” “当真?” “当真。” 送走秦文焘,何景槐让拾叶押着月儿从暗门里出来,火速押回刑部。 他没有料到今日这一件小事,竟然涉及燕王。 看见崔礼礼正要回九春楼,他又叫住了她:“崔姑娘——” 她一回头。“何大人还有事?” 恰巧,九春楼响起一阵悠远的琴声,那琴声含情欲泣,空灵哀婉,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是舒栾最擅长的一曲。 何景槐好奇地问:“此曲怎从未听过?” 崔礼礼答曰:“此曲名为‘洗千黛’,是舒栾新谱的曲子。” 此时,九春楼里正上了第三盏酒“悦己”。那酒,清冽甘醇,似有雨后青草之香。 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方知心之所向。 何景槐这才发现角落里的十八学士,被剪得光秃秃。 “崔姑娘这场赏花宴,莫非就是为了抓月儿所设?”他说到一半,又否定了自己,“又或者,是为了郡主?” “还请何大人明示。” 何景槐目光落在她满头的金珠上,皱皱眉才道:“我看着月儿进的九春楼。她也是唯一一个没从暗门进的女客。当时我就在想,怎么还会有这么不熟悉门路的人,现在才知道她是从未进来过。” 崔礼礼点点头:“是。她没来过。” “可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崔姑娘解释一下。”何景槐慢慢靠近她,“九春楼今日请的都是女客,你这请柬怎么会送给韦指挥使呢?” 崔礼礼十分坦然:“她不是说了吗,我嫉妒她。我给她下的套子呗。大人是这么想的吧。” “那你又如何知道本官会在这里?”那白山茶是她遣人提前去蝶山上偷来的,偷的时候,就算到了自己今日会来九春楼?这算计,何景槐觉得有些心惊。 崔礼礼抿唇一笑,模棱两可地道:“兴许是心有灵犀呢。” 陆铮说过,圣人有意撮合自己和何景槐。她就将整个事情联系起来,想了一遍。何景槐这人聪明,又好胜,喜欢做十拿九稳的事。 所以她笃定,自己办赏花宴,他一定会来看着。只要月儿上当,就一定有法子让她开口。 让何景槐撕开燕王这条口子,这不比陆铮那法子更快? 一举两得,不,一举多得的事,她最喜欢做了。 送走何景槐,崔礼礼回了九春楼,楼里热闹依旧,没多久,九春楼的花魁选了出来。 舒栾成为了今日之冠首。按照规矩,他要簪花巡游。 他发髻上插满了雪白的十八学士,抱着琴,颇有几分得意地走出了九春楼的大门。 路人见这头有簪花男子,很快就围了过来,都是男子,见不得舒栾这媚眼如丝的模样,语气十分不客气:“喂——你就是花魁吗?” “可是那里厉害?!” “对啊,你是要光着巡游吗?” “可以!可以!快脱了,让咱们见识见识!” 说罢,人群里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舒栾咬咬牙,抱着琴的手死死抠着琴弦,脸色涨得一阵青一阵红,正要骂回去。 “让开!让开!”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恰恰停在了九春楼的门前。 吴掌柜见这马车似乎有些来头,连忙去请崔礼礼出来。 马车上跳下两个带刀的护卫。 崔礼礼连忙上前问道:“请问官爷是?” 那两个护卫根本不理崔礼礼,只是直直盯着舒栾:“你就是今日九春楼的花魁?” 舒栾一愣。 围观的男子们愈发不怀好意:“就是他!就是他!” 两个护卫道:“我们贵人请今日花魁过府一叙!请上车吧!” 原来是这样,舒栾抬起头,看向那些围观的人,轻轻挑了挑鬓边的发,扬眉吐气地道:“是。” 昨晚偷懒了,第二章码太晚。 祝大家愚人节快乐呀! 第222章 不够塞牙缝 崔礼礼拦住那侍卫:“不知是哪家贵人?还请官爷告知一二,我们也好做做准备。” 九春楼经营这么久,也不是没有带走小倌去侍奉的,但有带刀侍卫的,是头一次。京城权贵如云,能用得上带刀侍卫的,也并不多见。更何况元阳公主还在楼里,这么明目张胆带走小倌的,却不知其背后是什么身份。 带刀侍卫睨了崔礼礼一眼:“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到了贵人府中,自然有准备好的。” 崔礼礼还要上前再问,舒栾却难得坚持。 “东家,奴去去就回来。” “舒栾!”崔礼礼上手拉住他的衣袖,她知他心高,自从如柏去了公主府,舒栾就始终想着也要出人头地。只是这去向成谜,贵人是什么秉性他也并不清楚,万一得罪了贵人,只怕命都会断在那里。 “东家,”舒栾眼眸带着光,勾着唇一笑,风情万种,“他们光天化日带走奴,不会有事。” 崔礼礼待要再说,舒栾却拽了拽袖子毅然地抱着琴登了车。 看着马车远去,一转身,却发现引泉呆呆地站着。稚嫩的眼睛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东家,奴不放心,可否允准奴跟过去看看?” 崔礼礼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你要答应我,遇到什么事,不要擅自出头,看清他去了何处,先回来跟我说,我们一起合计。” “是。”引泉说完就朝那马车驶离的方向飞奔而去。 崔礼礼叹着气,抬头看看九春楼的招牌:“吴掌柜,舒栾实在是太轻率了,不是我要拦着他,而是我想要护着他。” 吴掌柜揣着手,像是看惯了这些来来往往,缓缓道:“东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随他去吧。” 回了九春楼,不少女客都散了,玛德母女因急着进货,早早就溜了。 高慧儿一如既往地醉得不省人事,躺在一个厢房里休息。 崔礼礼去面见了元阳公主。元阳倒是见惯了美男子,拉着“八姑娘”在一旁聊天。 “纪夫人呢?”她问了一嘴。毕竟秦统领刚刚才走。 元阳示意小倌们都退下去,才暧昧地笑着指了指隔壁的厢房。 崔礼礼扶额。这下好了。当真是“悄悄绿了”。 “芰臣?” 元阳点点头,又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崔礼礼坐下来。 “纪夫人也难熬。”元阳笑笑,“喝多了,没忍住。” “我看秦统领还挺在意她的。一直偷偷守在门口。”崔礼礼心想,她答应了秦文焘不告诉纪夫人,可没答应不告诉别人。 “各有各的难处。”“八姑娘”叹了一句。“秦统领在意她,是因为这禁卫军统领的位子是靠着纪家得来的。” 原来,纪夫人的父亲是上一任禁卫军统领,秦文焘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兵。秦文焘这人有些江湖义气,男人看男人,不在乎什么儿女情长,喝酒畅快,办事牢靠,便可以称兄道弟。 很快秦文焘在纪家频繁进出,与待字闺中的纪夫人有了情愫。 可那时秦文焘家中已有一妻,纪家自然是不会把嫡亲的女儿嫁人做妾。秦文焘又对纪夫人穷追不舍,整日献殷勤。少女怀春,自然很快沦陷,又是武将之家,没有书香门第的讲究,脑袋一热,自甘做了平妻。 纪统领正好年事已高,便主动请辞,圣人问推荐谁,他举荐了自己的女婿。 秦文焘从此顺风顺水,又娶了八房美妾。 “二妻八妾?”这可比何景槐还厉害! “八姑娘”撇撇嘴:“你别看他家女人多,他又身材魁梧,可偏偏是个这个” 说着,她从小几上拔了一根戳着果子的小银签子。 崔礼礼瞪大眼睛,捂着嘴:“当真?!”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给人塞牙缝都不够啊。 元阳点点头,又朝隔壁厢房努努嘴:“她自己说的。八个小妾,都懒得争宠,平日里凑两桌马吊打打,哪两个人输了,这个月就去伺候,亏得那秦文焘还以为是自己御女有方呢。” “八姑娘”捂着嘴笑着挤眼睛:“她还说,有个小妾,愣是落了三次红.” 如此人间惨剧,崔礼礼本不该笑,却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人歪歪斜斜地笑了一会子,元阳才又问道:“今日我看你忙忙碌碌,又进进出出的,可是出了什么事?好像何景槐也来了?” 崔礼礼只得说道:“是有个女客,恰好是何大人的线索,只是这里全是女贵人,我便着人将她带进了我的房中。何大人问了话才算作罢。” 元阳丰腴的脸上透着一副了然地笑,涂着丹蔻的手指替崔礼礼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我知你遇到事不会叫我。那日在庙会也是,我说我们同去,你偏要单独去见那个执笔遗孀。” 崔礼礼要张口,又被她打断:“我明白,你是不想给我惹麻烦。但也显得生份了。” “眼下倒有一档子事,还需要请您帮帮忙。” “何事?” “方才九春楼选的花魁舒栾,刚出门,就被人接走了。那边不愿透露名号,只是这马车看着有些奢华,不像寻常人家的制式,倒像是宫里的。还有两名带刀的侍卫。我担心舒栾应付不来,想请公主帮忙问问。” 元阳公主思索了一阵子:“宫里的马车样式多,除了太后、父皇和各宫嫔妃的,还有公主皇子、甚至皇孙,乃至燕王、郡主、县主、乡主,包括常侍、内官都有可能用得上。带刀侍卫更是如此。” “马车的记录呢?”崔礼礼追问道。 “这些人,若寻小倌侍奉,多半都是在外宅,不在宫中,”见她神情失落,元阳又笑道:“别急,我去让人给你查。” “多谢公主。” —— 陆铮收到崔礼礼的信时,他刚刚到泉州。 正是泉州月底的大集,松间急急可可地跑过来:“公子,公子,刚刚收到的,崔姑娘的信。” 这次她回得真及时。 今天天气也好。与冰封阴沉的京城不同,泉州今日天空湛蓝,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暖暖的,还闪烁着光芒。 陆铮笑了笑,好看的脸,到哪里都惹得女子们侧目。 他的手指捏着信,指腹将那搓成细棍的信抡了抡,没有打开,而是贴身放好,继续往前走。 松间好奇地问:“您不看吗?” 这里如此嘈杂,怎么静得下心来看信?待会要寻个安静之处,再打开读。 陆某人脸上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会再说。” 松间撇撇嘴。连着两三日了,每日都问有没有信。现在又变成不重要的事。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223章 陆铮中毒了 陆铮一个一个的铺子挨着看了看,问道:“香料铺子可查了?” 松间立马严肃起来:“曹斌上次来调查的铺子我们都去问过了,确实有人收过大量的黄香楝。都说是几个外地游商,要买些黄香楝带走。” “明日登船,他们今晚必有行动,你准备一下,与我跟曹斌同去。”陆铮举起一根簪子看了看,又觉得都太素净,崔礼礼喜欢堆金砌玉,那些亮晃晃的金玉放在她身上,也不显得浮夸,好似她天生就应该如此。 松间道了一声“是”,见他在挑簪子,又问:“可是为崔姑娘挑的?” 陆铮睨了他一眼,觉得他今日有些嘴碎,随手抓了两只扔进松间怀里:“给蓝巧儿和蓝隐看的。付钱。” 松间挠挠头,付了钱又跟了上去。 回到馆驿。陆铮关上房门,刚坐下来,正要掏出崔礼礼的信来看,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又将那信塞回腰间,开了门。 是上次一同去娇娇阁的姓钱小吏。 他涎着脸笑着:“陆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馆驿已备好酒菜,宴请诸位大人。” 说完,他又上前悄声道:“今晚,下官做东,还请陆大人莫要推辞。” 陆铮哈哈一笑:“上次你可还受用?曹兄弟还担心你第二日直不起腰来。” “的确有些力不从心啦。”钱姓小吏倒也坦然,比了四根手指,“四个,实在受不住。” 两人哈哈笑着,去馆驿吃酒。 这一桌酒,吃到了夜里。 趁着众人醉成一团,钱姓小吏悄悄拽了拽陆铮的袖子,又给曹斌使了一个眼色。 三人换了衣裳,便又去了那娇娇阁。 曹斌也已轻车熟路,少了上次的僵直,坐在那里也能与娇娇儿们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三个人坐在那里吃了一阵子酒,陆铮见这次钱姓小吏没有醉卧温柔乡的意思,心中又只得心生一计。 他随手挑了一个娇娇儿,半搂在怀里,轻声询问:“你的香房在何处啊?” 陆铮长得实在是太好,又刻意引诱,娇娇儿早已心神荡漾,只想着与他滚红帐,根本没有留意他眼中毫无一点情欲之色。 那娇娇儿被陆铮一问,顿时两颊绯红:“奴家的香房在二楼的最东侧。” “走。”陆铮站起来,将那娇娇儿腰一圈,就往楼上去,又对着曹斌和钱姓小吏打招呼:“陆某失陪了。” 曹斌一愣。 太过分了!陆大人这是要一个人去查药的事吗? 陆铮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坏坏地一笑:“曹兄弟不会是想着要与我同乐吧。我可没有这个癖好!” 曹斌脸涨得通红,连忙端着酒喝了好几盏。 “钱兄,”陆铮好心地嘱咐起来,“你让人好好教教咱们这个羞涩的曹兄弟。” 说着他搂着娇娇儿上楼进了香房。 这香房布置得甚是香艳,四处都是红纱,窗边挂着一串用贝壳制的风铃,窗户一开,红纱随风轻扬,风铃一响,没有铃声,却是女子的吟哦之声。 娇娇儿缠了过来,手往他腰间滑。陆铮想着腰带里压着崔礼礼的信,便一把捉住娇娇儿的手,反剪在身后,手指不知从何处捏了一点药粉,抹在她后颈,人很快就晕了过去。 陆铮贴在门缝看了看楼下的情形。曹斌被几个娇娇儿拉着,半推半就地上了楼,又欲拒还迎地拖进了香房。 陆铮刻意等了一会,才从窗口翻进那间香房,用药粉放倒了几个娇娇儿。 曹斌满脸是口脂印,难得发了火:“陆兄,你怎么来得那么晚!” 陆铮抄着手,靠在榻边,笑得散漫:“这不是让你先受用受用吗?” 曹斌扯了一块帕子,使劲蹭掉了口脂印子,站起来:“走!” 二人刚跳下娇娇阁的窗户。漆黑的街道顿时灯火通明。 二、三十人举着火把执着刀剑围了过来。 “陆执笔,”有人凉声凉气地说着,从人群里走出来,正是那钱姓小吏,“这是要去哪儿啊?” 陆铮笑笑:“回馆驿啊。” “怎么不走正门呢?” “我没带钱,付不起嫖资。”陆铮耸耸肩,无赖地说。 钱姓小吏冷笑道:“无妨,不如随钱某回去快活快活,嫖资嘛,用命抵。” 话音一落,那些人冲了上来,陆铮大喊一声:“且慢——总得让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吧!” “陆铮,明人不说暗话。你挡了道,自然是有人要你们死!”钱姓小吏目露凶光,手一挥,身边的人提着刀剑就冲了上去。 这些人原本不是陆铮和曹斌的对手,只是打得越久,陆铮觉得自己体力消耗极快,到了最后,竟气喘吁吁,冷汗八颗八颗地流,问道:“你何时下的毒?” 钱姓小吏抄着手嗤笑:“知道你懂药理,自然分了好几次。馆驿饮酒时下了一味,娇娇阁里下另一味。陆执笔,你觉得如何啊?” 陆铮和曹斌相互支撑着。曹斌挪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站在陆铮身前,偏着头低声说道:“陆兄,我抵挡一阵,你想法子逃走。” 夜色很黑,看着替自己挡在身前的背影,憨憨的,壮壮的。陆铮不由地摇着头笑了笑。 自己不过是为了查案子才故意与曹斌称兄道弟,可人家当了真,还要以命相搏。倒显得自己不厚道了。 “曹斌,你恩师要知道你为我死了,可要找我算账的。” 曹斌觉得今日陆铮话多了些,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崔姑娘:“为兄弟两肋插刀!” 陆铮摇摇头,手缓缓压在曹斌的肩上:“说过了,我不能当你的兄弟。” 钱姓小吏见二人聊了起来,哪里还按捺得住,低吼一声:“杀了他们,回去领赏!” 曹斌要往前冲,只觉得一道力将自己往后拽,陆铮从他肩头跃过,飞进了刀光剑影之中。曹斌一愣,还未来得及问陆铮,迎面就是一柄剑刺了过来。 很快,曹斌身上被刀剑划伤了不少血口,鲜血将他的衣裳浸透。 眼看着有一柄泛着寒光的刀就要斩向曹斌。 “住手!都住手!” 喊话的是钱姓小吏,他的脖子被陆铮用匕首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顺着匕首的刃往下滴着:“快住手!” “让他们都退下!”陆铮将匕首抵得更紧了一些。 “退下!退下!”小吏挥舞着手。 那二三十人都负了伤,只警惕地缓缓而退。 “带我去见你们的头!” 话音刚落,黑暗之中连连射出十只短弩,呼啸着冲陆铮几人而来。 钱姓小吏被射中了要害,当场毙命。那二三十人见形势扭转,又要冲上来。幸好松间带着人赶了过来,那些人连忙四散逃走。 今晚公子约好在码头相见,松间在码头左等右等不见其人,这才想着来娇娇阁看一眼。陆铮虽站得笔直,可松间跟他多年,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便知道公子已耗尽了体力。 陆铮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松间连忙两步上前架住他:“公子——” “曹斌——” 陆铮话未说完,便滑倒在地。 我今天尝试了一下早上7点发布,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设置了错误的发布日期。 天啊,真不能熬夜,智力衰退得太厉害了! 第224章 翻脸不认人 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地驶在官道上。 两匹马儿身形高大,拖着大车也轻松。 车帘子后面冒出一道不悦又不耐烦的声音:“松间,收到信没有?” 坐在前面赶车的松间叹了一口气:“公子,您早上刚问过了,崔姑娘没有回信。” 帘子后的声音带着几许怒意:“我何曾问过她?我问的是舲卫!” 松间撇撇嘴,舲卫有什么可问的。 公子几日前在泉州中毒负伤,便先乘马车返京,暗中留下舲卫悄悄跟着船出海送谌离使臣。 罢了罢了,公子就是在找茬,中了毒,又受了伤,心里那个人还不闻不问,换谁谁都不高兴。 这崔姑娘也是,跟公子这样那样了一天两夜,好歹也是有些情分的。公子中毒受伤的消息都用水枭传过去好几日了,按说也应该收到了,怎么就一点消息都不回呢。 “公子,他们才刚出海没几日,没这么快传信回来的。” 陆铮觉得松间越来越不招人待见,没有哪句话是他想听的。 他身上好几处都缠着止血的白布,伤口还渗着血,显然是伤得不轻。加上余毒未清,整个人都还少些力气,只斜斜地靠在车壁。 手里捏着几日前收到的那张字条,手背青筋突着,几欲将那纸条捏成齑粉。 看一次,就气一次。 那夜中毒受伤,第二日醒过来取出一直没来得及读的回信,原以为会有些情意绵绵的相思之语。谁知竟潇潇洒洒毫不顾忌地写着这么一句话: “远水难解近渴,我寻着身边的用。” 陆铮将那字条揉捏成团,投进暖炉里,烧成了灰。 她对这个有执念,他知道。 只是,心呢?她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千年寒铁做的? 那日在桃花渡,他就有些后悔。 她对这男女之事毫不在意,可一直还未能彻底放开。不碰她,她尚能控制一些。偏她对自己百般挑逗,他箭在弦,弓已满,如何收得住? 芙蓉帐下,你侬我侬,予取予求,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贴在他身上。 结果掀开帐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陆铮眼眸沉了沉:“荥州那边如何?” 松间答道:“那几人已被控制,这两日等着我们消息,便可抓了送回京中。” “可以抓了,我再歇一日,明日骑马回京。” “您的伤恐怕——” “无妨。” 陆铮闭上眼。手被短弩射中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今日已二十七了,再不回去,只怕赶不上龙抬头。哪怕提前一日呢?也能拦住父兄的出征。 —— 舒栾没有回九春楼,连带着追过去的引泉也没有回来。 崔礼礼有些后悔,在九春楼里坐了一整晚,心中忐忑不安。 春华和拾叶见这状况不太对,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春华进屋相劝:“姑娘,您先眯一会。奴婢让拾叶去挨家挨户地看看,总能打听点消息。” 崔礼礼摇摇头:“此事并不简单。春华,你去元阳公主府问问。” “是。” “拾叶,”崔礼礼拉着拾叶,“你去寻临竹。请他帮忙查一查这马车的事。” “是。” 拾叶和春华立刻走了。 崔礼礼坐着想了一阵子,决定再去寻韦不琛。他们绣使的案牍库上有自己的生庚,想来也应该有各家马车的记录,只是不知能不能替自己查。 一拉开门,走廊上站满了小倌们。 她在里面坐了一夜,小倌们就在门外站了一夜。大家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眼里有担忧,有伤感,还有一种唇亡齿寒的惶恐。 崔礼礼懂。 她提起笑,拍拍他们的手:“你们放心,我一定将舒栾和引泉寻回来。” 说罢,她拢紧了披风,匆匆下楼,走出九春楼。 冬日的清晨,天还未大亮。她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马儿疾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寒冷吹过耳畔,捉着缰绳的手被刮得生疼。 她咬咬唇,只催着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到了韦宅。 她没有片刻犹豫,直直地敲了门。 “谁?”门内男子低声问着。 “韦大人,是我,崔礼礼。” 门很快开了。 韦不琛站在门内,看她的脸被风吹得僵红,却没有让她进院。只淡漠地道:“有公事,去直使衙门里说。” “我是想问——”话音未落,面前的门就关上了。 她不甘心地又拍了拍门:“韦大人,我有事请你帮忙。看在——” 门又打开了,韦不琛皱着眉,声音愈发地疏远:“崔姑娘,你我非亲非故,还请莫要再扰。有事去直使找我。” 说完,他砰地一下,将门关得严实,沉吟片刻才回到屋内。 屋里正坐着一个人:“韦大人,方才还否认你与崔家娘子相熟。想不到天未亮,人家就来寻你。” 那人见韦不琛不说话,又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如何?留一个杀一个。” “人已进了刑部,我这身份不便进入。” “韦指挥使的能耐,燕王殿下是知道的。”那人眼中一闪寒光,“崔家小娘子并未走远,在下不介意替你将人扣下。毕竟我们郡主可是想要她的命的。” 韦不琛的手在袖子里渐渐握紧:“崔家娘子与我并无瓜葛,你们若想要杀月儿,不妨直接抓了这崔礼礼,拿去威胁何景槐。” 拾叶回来报过,何景槐似乎对崔礼礼有了兴趣。是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那人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韦不琛,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何景槐.这倒是新消息。 “韦大人这是不肯出手了?” “出不了手。”韦不琛负手站着,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月儿偷了我的请柬,又带着底耶散去九春楼,被刑部的人当场抓获,若此时去杀她,我必受牵连。” 见那人脸上升起怒意,韦不琛又道:“韦某还要替殿下办事,受不得牵连。还请转告郡主,莫要再用殿下之名一再相逼。” “你!”那人指着韦不琛的鼻子,“殿下和郡主乃是父女,郡主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 “那也未必。”韦不琛淡淡地道。 这等蠢事,绝不可能是燕王的手段。 崔礼礼又赌对了。 果不其然,燕王得知月儿被抓,还是自己家的那个蠢出天的女儿设下的计,气得直冲冲地进扈如心的卧房。 “叮铃咣当”地,将桌上所有的药碗,壶盏,一并砸得粉碎。 屋里的婢女们赶紧跪在了地上:“殿下息怒!” 燕王仍不解气,一脚将屏风踢翻。屏风直直朝扈如心压过去,婢女们顾不得其他,扑到床边,用自己的身子顶在屏风之下。 扈如心虽幸免于难,被倒下来的屏风吓得身体一拧,原已结痂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你个不成器的蠢货!”燕王怒极。 韦不琛喜洁,月儿能入他眼,是因为“干净”二字。偏偏被自己这个蠢货女儿弄去九春楼,还带着底耶散去。 别说月儿在刑部会说些什么,就算什么也没说,以后再要往韦不琛身边放人也是不可能的了。 “殿下,殿下!”燕王妃怕女儿受罪,连忙赶进来,“女儿还受着伤呢。” “受伤?!”燕王冷笑道,“不是她去跟那个姓沈的幽会,能有这伤?” “是那小贱人设计陷害!”扈如心趴了几日,也算是明白了。 “陷害!”燕王怒极反笑。 “寂照庵杀个人还杀不干净,”燕王怒道,“留下祸患,怪得了谁?还是怪你!” “爹,我已经让人去杀月儿了。” 燕王双目气得通红,胸口不住起伏:“你以为现在的刑部还能像你杀宣平侯老十七那样,任你平蹚?” 扈如心咬咬牙忍着后背的疼痛:“爹,女儿刚探来的消息,刑部何景槐对这贱人有意。” 第225章 平步上青云 崔礼礼又回到了九春楼。 春华还未回来,拾叶回来了,还带着临竹。 临竹一来就奉上信:“崔姑娘,这是松间刚刚传回来的。” 怎么不是陆铮的信? 崔礼礼展开一看,手指渐渐捏紧。 原来是陆铮查底耶散时,被人暗算受了重伤,还中了毒。看样子那边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杀了巩一廉还不够,如今还要杀陆铮。 简直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你家公子现在如何?” 临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太重了,不好,说太轻了也不好。 “应该不太好否则松间也不会特地送信回来。” 崔礼礼想了想,对临竹道:“你家公子需要有人悉心照料。巧儿姑娘她们应该从寂照庵祈福回来了,不妨让她们快些赶去泉州。” 啊?临竹觉得崔姑娘心也太大了些。不免又替公子感到不值。上次拼死赶回来救崔姑娘一命,如今公子伤得不轻,也没见崔姑娘多着急,还要送女人去公子身边。 “奴听拾叶说了。说是两个小倌被人带走了。”可小倌能跟公子比吗? “正是。” “此事奴可去替姑娘查一查——” “姑娘,姑娘。”春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公主查到了。说是玉兰宫胡内官的马车。” 胡内官。 崔礼礼闻言,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个名字她再熟不过了。 看样子还是躲不过这些“老朋友”啊。 玉兰宫住着王美人,圣宠平平,也不曾生育,是个不爱争风吃醋的人。她底下的内官和宫婢没有什么油水,便纷纷暗投他主,这个胡内官,就是太后的人。 前世县主与他暗中走得颇近,她总是遣人去胡内官的私宅托他带信进宫。太后薨逝之后,胡内官转投了皇后。 县主求他办事,他都几番推脱。县主气不过,带人到私宅去截住他,打了一顿,又闹到皇后跟前。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奴去查他的私宅。”拾叶说道。 “不用了,”崔礼礼站起身,整整衣襟。“我知道他私宅在何处。” 临竹犹豫着,也要跟着去。却被崔礼礼叫住:“临竹,我有事托付你。” “姑娘还请吩咐。” “你去刑部找何大人。”崔礼礼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信物可以交给他,遂从头发上取下一颗金珠,放进临竹手里,“我担心有人要杀月儿,你想法子去守着,如有人来,一并活捉。” 临竹想问她可要给公子回信,可人家正忙着救人,自己这头的事也不好耽搁,只得捏着珠子道了一声“是”,便走了。 崔礼礼这头带着春华和拾叶,坐着马车去了胡内官的外宅。 胡内官的外宅并不大,也不是什么热闹之处。与好几户人家毗邻着。 “这么多户人,哪一户才是?”春华问道。 “门口种着茉莉的便是。” 春华看了看,果然有一户人家种着茉莉。那茉莉已长成了藤,长长地攀附在墙上。她不由地奇道:“姑娘,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听人说起过。”崔礼礼扶着拾叶的手下了马车,整了整衣衫,上前去敲门。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狐疑地看她:“找谁?” 崔礼礼示意春华先递上一点碎银子,才道:“我们是九春楼的,想来寻一寻舒栾。” 那人抛抛碎银子,却道:“没有。” 正要关门,拾叶一掌抵在门上,门实在合不上。那仆从生出不耐烦来:“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宅子吗?竟在此处挑衅!” “知道,是胡内官的外宅。”崔礼礼仍旧笑着,取下辫子上的金珠子递了过去,“还请您通传一下,若非急事,我们也不会贸然前来叨扰。” “等着。”那仆从转身去传话,过了好一阵子,舒栾出来了。 舒栾没有抱琴,却是将引泉拖了出来。 “东家。”舒栾行了一礼。 崔礼礼这才留意到,舒栾的衣裳换成了极好的牙白色大袖锦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用玉冠箍着。 这是 “胡内官请奴奏琴,并无他意。引泉昨日跟了进来,胡内官也并未为难他。只是他不肯走,还请东家将他带走。” 崔礼礼努力回忆了前世,胡内官并不好男色,也不懂琴。这一世为何要听舒栾奏琴? 可毕竟是宦官,有些不为人知的喜好,也未可知。她抓着舒栾的手问道:“他可为难你了?” 舒栾摇摇头:“劳东家为奴担忧了。东家可问问引泉,胡内官坐得极远,彬彬有礼,并没有什么不妥。” 崔礼礼看向引泉,引泉点点头:“确实很远。” 这倒是奇怪了。 “胡内官可说了要留你多久?” “左不过两三日,”舒栾勾唇笑着,“谁还听一年的曲子吗?东家放心吧。” 崔礼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我这几日,每日巳时都让引泉候在门外,你到时出来报个平安,我们也踏实。” 舒栾知道是为他着想,便应了下来。 待要回去之前,崔礼礼还是感到深深的不安:“舒栾,宁可弹差一些,不要深陷于此。” 舒栾闻言一愣,却道:“东家当初也是这么跟如柏说的吗?” 崔礼礼语结。 “还记得如柏去当了从官,东家回到九春楼对奴等说,若有机会平步青云,您不会阻拦。”舒栾缓缓说着,“奴只有一手琴艺尚能拿得出手,东家却要奴弹差一些。” “舒栾,若是个好去处,我自然不会阻拦。”可毕竟前世胡内官投靠了太后,这背后的牵扯实在太多,谁又说得准会发生什么。 舒栾却觉得崔礼礼是不舍得少一个花魁,他如今得了胡内官的青眼,将来宫中哪个贵人看上他了,也好过再在九春楼里待着。 “东家放心,奴会审时度势的。”舒栾应付着行了礼,转身回了胡内官的外宅。 身后的门关上了。 他没有再回过头看。 昨日当了花魁又如何,出了九春楼的门,不就被一群人耻笑吗?再想想上次如柏回来,有护卫婢女跟着,还有自己的马车。如柏不会弹琴,尚且能入得了女贵人的眼,他琴艺卓绝,自然能更胜一筹。 穿过垂花门,他快步走回园子,园子里青松丛丛,透着古朴雅致。东南角有一个凉亭,亭子里还放着他的琴,琴旁青烟袅袅,琴案下还烧着暖炉。 胡内官坐在远处廊下,手里捧着一个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茶:“可说清楚了?” 舒栾垂眸道:“说清楚了。” 胡内官颇为满意,点点头:“你这几日就心无旁骛地好好练,等龙抬头那一日,我带你去见一个贵人。” 我争取三章。但要等到中午或者下午了。 第226章 成全或厮守 一宿未眠,让崔礼礼疲惫不堪。 回到马车上,春华替她倒了一盏热茶,又给她敲敲腿。见她虽闭着眼,眉头仍旧拧在一起,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舒栾要走,您留不住,何苦伤心。” “我是伤神。”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还不至于伤心,崔礼礼揉了揉额头,“他卖身契上还是我的名字,若真出了什么事,牵扯的还是我。” 春华不曾想到这一层,却又觉得姑娘有些多虑:“从来只有主家牵扯奴仆的,哪有奴仆牵扯主家的?” 话说得没错。可胡内官背后是县主和太后。 自从知道崔家是圣人的钱袋子之后,县主来来回回要与崔家联姻的缘由也一清二楚了。之前沈延总拿男女之情说项,她始终不信。 人与人之间,情分最不可靠,利益关系才最稳固。 感情浓厚的,经不起利益的试炼。舒栾一口一个东家,不也为了前程而去吗? 那些因利益走在一起的,反倒天长地久了,就像上辈子的自己和县主府,又或者纪夫人与秦统领。 “引泉。”崔礼礼唤道。 车帘外的引泉听见叫他,立刻回了一声“奴在。” “我说过,你不可跟进去,你却擅作主张。”崔礼礼声音有些冷。 “奴知错了。” “这两日,你只可巳时出现在此处,时辰一过,必须回九春楼复命,如若再擅作主张,我只能发卖了你。” “奴再不敢了。” “你自己走回去,路上好好反省。” “是。”引泉乖乖跳下车,目送着马车离开。 马车轻轻晃着,崔礼礼又闭上眼,眉结仍旧没有舒展开。 春华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悄声问道:“姑娘,可是在为陆二公子担忧?” 前些日子,姑娘有两个夜晚托词住在公主府,可早上临竹却悄悄叫自己去桃花渡接姑娘。姑娘赤身躺在床上,身上全是欢好之后的痕迹。 那床上,地上,桌上.乱哄哄的。春华看得都脸红。 崔礼礼半晌没有回答春华的话。 春华以为姑娘面皮子薄,不好意思说,也不再追问。 车内一片寂静。 只有马车车轮碾压着石子的声音。 良久,崔礼礼才轻轻地动了动唇:“是。” 春华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却又觉得姑娘方才是承认了。 她就说嘛,毕竟都这样那样过了。 “那您还让蓝巧儿去伺候.”春华还是想不通,“这时候,您就应该亲自去陪着,您也安心,陆二公子也能快些好起来。”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抬手挑起小窗的帘子,看看外面的景色。 “我不能去。” “为何?” “他死不了。” 春华一愣,这是什么话? 崔礼礼没有解释,只放下帘子沉声道:“拾叶,去刑部。” 松间的信上说他身负重伤又中了毒,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眼看着没几日就要出征了,他很可能赶不回来。那这头的事,她得替他办一办。 成全,比厮守更重要。 马车停在刑部大门。 崔礼礼让人通传了何景槐,很快小吏就跑着碎步出来请她进去。 难得看见何景槐穿官服,一身沉绿的圆领袍子,又带着官帽,坐在浩瀚的卷宗之中,倒少了平日里的锐气。 崔礼礼主动求见,何景槐心底升起别样的滋味。或是胜利,又或是满足,再或是欣喜。 身为推官,他目光如炬,能分辨出细微之差。 看着她带着婢女缓步进来,沉静而美好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过去了一整夜,衣裳还是昨日的衣裳,发式还是昨日的发式,只是辫子上的金珠少了些。 有一颗在自己手里。早上有个自称临竹的人送来的信物。 他下意识地从袖子里取出那颗金珠子,用指腹捻了捻。目光扫过她的嘴唇,不自然地想起昨日那个小护卫脸上的唇印,指节悄然僵硬了一分。 “见过何大人。” “崔姑娘。” “不知临竹可是到了?” 何景槐沉吟了一瞬,才道:“他已说明姑娘的意图,本官也让他守在一旁。只是,姑娘从何得知会有人要杀月儿灭口?” 崔礼礼道:“十七公子不就死在你们刑部大牢里吗?” 何景槐有些讪然。 “大人可再审过了?”她问得很直接,很理所当然。 “审过了。”何景槐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道,“崔姑娘给何某出了一道难题啊。” 月儿一进来,还未上刑,就什么都说清楚了。 她是燕王豢养的美姬,被塞到韦不琛身边,韦不琛一直不肯碰她。前些日子看见崔礼礼主动对韦不琛示好,她担心影响自己地位,便回燕王府求助。扈如心便给她指了这条路。 “我以为凭着何家的家风,不会觉得这是一道难题。”崔礼礼淡淡地一笑。 “我祖父不过是个太学的博士,论官职论权柄,都不足以站出来指摘燕王。何某更只是刑部一介推官,如何能与燕王抗衡?” “何大人不是有圣人吗?” 何景槐目光一顿。 她知道多少?秦文焘那个二夫人跟她说的?是不是也知道圣人有意做媒的事了? 崔礼礼恍若不知,一脸认真地说下去:“何博士曾在公主生辰宴上说过,圣人对他如何礼贤下士。可知何家久沐圣恩。做个尽忠职守的臣子,又有何难。圣人想必也会护着何家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何景槐站了起来,从书案绕到了崔礼礼面前,手指捻着那一颗金珠:“那崔姑娘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过是要自保。” 正说着,门外小吏来了:“大人,燕王府来人了,指名要找您。” 何景槐看了一眼崔礼礼,指了指桌案旁的小门,示意她带着春华暂避片刻。 燕王府遣来了一个男子,屏退左右之后,才说道:“燕王殿下请何大人今晚过府一叙。” “殿下可是有事召见微臣?” “殿下说,何大人久居岭南,近日回京一直不曾为大人接风洗尘,今日殿下出游,正好打了一只刚成年的小狸,请何大人一同品尝。” 狸。何景槐目光微动,又拱手道:“多谢殿下美意,微臣一定按时赴宴。” 送走那人,何景槐走到那小门前,门一开,崔礼礼神色有些焦灼地看着他。 她抿抿唇:“看样子,今晚月儿的命保不住了。” “月儿都进来一整日了,燕王应该能想到,她该说的都说了。”何景槐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他宴请我,要的是我的态度。” “何大人有把柄在他手上?”崔礼礼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否则燕王也不会这样有恃无恐。甚至笃定他必然会赴宴。 “没有。”何景槐自信满满,“我也很好奇,今晚燕王要拿什么来阻止何某,将月儿的口供交给圣人。” 第227章 鸿门宴品狸 夕阳余晖渐退,墨黑的夜幕悄然展开。 何景槐如约到了燕王府。燕王亲自迎接,将他引入宴会厅。宴会厅内灯火辉煌,美酒佳肴,美姬环侍。 燕王举起酒盏向何景槐敬酒,语气中带着几分客气:“何大人,今日请你过府,一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二是为了庆祝本王今日猎得一只小狸。” 何景槐微微一笑,举杯回敬:“多谢殿下盛情。微臣不胜感激。” 燕王拍拍手,两名奴仆端上一大盆热腾腾的肉。 “这就是今日抓的那只小狸,刚刚成年,想必吃起来肉嫩味美,何大人不妨尝一尝。”燕王使了眼色,一旁的美姬乖巧地夹了一块肉放入何景槐的食碟之中。 何景槐没有动筷。 “何大人为何不吃?”燕王夹着肉放入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不瞒殿下,微臣鲜少食用野味。” 燕王哈哈一笑:“本王倒忘了。”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了”,说明他是知道的。 何景槐面色一淡,说是打到了“狸”,他就猜到燕王是查到了那事。只是那件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查到了又能怎样呢? 果然,燕王继续说道:“本王倒记起一个传闻,听闻当年何大人远赴岭南,食用了当地山中的狸,得了一种怪病,这病还真厉害,要不断地媾和才能缓解。何大人这才得了这夜御七女之名,可有此事?” “数字乃是坊间谣传。”何景槐倒也坦然,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少,他也不曾隐瞒过什么:“况且,那不过是一时之病,早已治愈。” “是,治愈了。”燕王夹着肉往嘴里放,嚼了好一阵子,才意有所指地说道,“其实也不用治,尊夫人一病逝,何大人的‘病’就好了。” 何景槐皱着眉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何大人,莫要急。”燕王拖着嗓音说着,“本王欣赏何大人才华已久,便着意留了心。想不到何大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看来是下了功夫查过自己了。何景槐紧紧闭着唇,没有说话。 燕王剔着牙,让人从外面拎了一个人来:“你可还认识他?” 何景槐一看便知,是亡妻当年常用的千金大夫,声音冷沉如千年寒潭:“认得。” 燕王举起筷子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人:“张大夫,你不妨说说” 那张大夫抖如筛糠,低声道:“何家夫人生前患了一种怪病,每两个时辰,就……就需要同房一次。还曾托小人寻泻火的药,给了小人不少银钱,替她寻同病的.女子” “寻到了吗?”燕王问。 “寻不着,后来、后来.”张大夫畏畏缩缩地抬起眼瞟了何景槐一眼,又继续道,“何家夫人就说何大人替她找到了.” 燕王有些得意地看向何景槐:“何大人,他说的可对?” 何景槐摇摇头。 亡妻生前得了怪病,似乎对某事有痴瘾,且只好女子,发病时会极其痛苦,只有爽利了才能安生两三个时辰。 她罹患此病多年,多处寻医都治不好,他只得以自己吃了狸肉患病为由,替她多寻了几个女子。 这些事本身不算什么。顶多不过被吏部查上一查,再弹劾到圣人面前。若是真揭露出来,何家的名声必然会受影响。太学博士之家,怎能出这等聚众秽乱之事。 不过,圣人要自己查十七公子,不就是查燕王吗?要崔何联姻,不就是保崔家吗?这样的情形之下,圣人不会轻易让吏部说三道四。 何景槐想得很透彻。 他站起来走到张大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该说的。官员床笫之事,乃是禁忌,你说出来了,殿下为了拉拢何某,就会杀你灭口。” 张大夫闻言顿时瘫软在地,又哆嗦着爬到燕王脚边,不住地磕头求饶。 燕王面色一变,冷笑着道:“既然何大人要本王杀了你,自然没有留你性命的道理。”燕王本是武将出身,大掌一收,就掐住了张大夫的咽喉。 张大夫面色很快便憋得发紫,像是一只被人拧了脖子的公鸡,两条腿不住地来回蹬着,双手死命地想要抠开燕王的铁掌。 何景槐没有动。 燕王这样的人,用不着亲手杀人,背负一条人命官司的。这样做,不过是要试探自己的底线。自己不说月儿的事,他也不会轻易杀了张大夫。 他冷漠地坐了下来,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点一点品着。 眼看着张大夫两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燕王将他一把摔在地上,用帕子擦擦手,才道:“想不到,何大人也是个狠得下心的。” “这等泄露死者生前病案的大夫,本就该死。”何景槐淡淡地说着,目光不曾扫过昏死过去的张大夫一眼。 “何大人对夫人如此包容,着实令本王佩服。” 原以为何家个个都在家门声誉,想不到何景槐竟是个例外。 燕王神色恢复如常,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不存在一般,又笑着道,“听闻那崔家娘子行为也甚是不羁,如今京城里无人敢娶,依本王看,倒是与何大人甚是相配。” 何景槐目光一顿。 燕王也知道圣人做媒的事了吗? 一只刚成年的小狸。 狸,礼。 原来今晚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哈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子,捉着筷子挑了挑盘子里的藕丝,再揶揄着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那日我去九春楼捉拿月儿——” 燕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口吻提及此事,肩膀有些不自然地僵了一僵。 戳破了窗户纸,还怎么打太极? “这崔家娘子,正抱着她家的小护卫亲。”何景槐笑道,“微臣还以为她中了什么迷药呢。” 说到迷药,他又似是联想起什么,“噢”了一声,又问道:“眼看着就要二月二了,郡主的伤可好些了?” 不过一串话,他就说了三件事。月儿,迷药,和下聘。 这是推官的手段之一,一问三事,答任何一事,都能昭显其心。 燕王思索了许久,才道:“前些日子,本王替圣人寻回了宣平侯府的六十万两白银,解了军饷粮草的燃眉之急,眼下圣人忙着出征之事,许是无暇顾及这么许多了。” 这句话回答的也很巧妙。 看似是说的朝廷公事,却又是在暗示何景槐,看在钱的份上,三件事可能都不是事,圣人很可能又要放任燕王一家了。 何景槐自然懂得圣人查燕家的目的。 正值用钱之际,月儿的供述交上去,只能叫圣人为难。看来要如崔礼礼所料,按下不表了。 突然,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有人跑了回来站在门外回话:“殿下,刑部传来消息,月儿畏罪自杀了。” 燕王啧啧了两声,得逞地笑着看向何景槐:“看样子,何大人又要忙了。” 何景槐心头一凉。 崔礼礼留下临竹守在狱中,他也留下了培安。大牢不过几尺之地,又怎么会任她自杀? 若是有杀手,临竹和培安都会出手相救。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带走她的人,临竹和培安都阻拦不了。 第228章 这就是圈套 月儿的死讯,临竹很快就报给了崔礼礼。 这事本就在她意料之中。知道之后也只是笑笑。 谢敬才这样的人会被豁免,王文升也会被带进宫内。只有月儿这种无关痛痒的人,死了是再正常不过。 她又问了一句是谁带走的,是怎么死的。 临竹道:“是刑部侍郎亲自审的。奴和培安都不便阻拦。很快就出来是说撞死了。” 看来刑部也有燕王的人,难怪圣人会启用何景槐这样的角色。 燕王能拿出六十万两白银来,月儿的口供又算得了什么。何景槐去燕王府,也不过是去探探燕王手中究竟有他什么把柄。 春华搀扶着她上了车。 自从赏花宴舒栾被带走,崔礼礼两夜一日未曾合眼,头昏昏沉沉,一上车,就靠在车壁上闭眼休憩。 马车摇摇晃晃地缓缓行驶着。 她觉得眼皮沉得要命,始终睁不开眼,脑子却又不肯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喃喃地问了春华一句:“今日是何日?” “元月二十八。”是韦不琛的声音。 崔礼礼一下子就醒了。 韦不琛不知何时坐在马车里,春华被他赶到了车外坐着,拾叶竟也没有阻拦。 “昨日燕王的人在,不便跟你多说。”他解释了一句。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月儿死了。” 这事绣使早得了消息。韦不琛沉默了一瞬:“我想不明白。” “什么?”崔礼礼头靠在车壁上,注视着他。许是多年不曾开怀,他眉间皱出了深深的纹路。但他这样冷峻的脸,似乎也只适合皱着眉。 他坐得笔直,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你为何要替他做这么多事。”甚至帮自己驱逐月儿,她都能利用起来,反咬燕王一口。 崔礼礼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陆铮帮了我很多。” 从七夕那夜开始,不对,似乎更早一些,遇劫案写卷宗时,他将“保护皇亲”改做了“维护天威”。从那时起,陆铮就一直在帮她,在救她。 做人要有良心。 韦不琛不信这么简单,但他没有多纠缠这背后的缘由。 父亲被毒害身亡的事,像一座大山般压在肩头。 这两日他总反反复复地想起那日说的蝼蚁。原来最大的不同,是取舍。 做了多年吸食人血的蝼蚁,这一次,他也想跟她和陆铮一样,去搬一搬大虫的尸体,去摇一摇那参天大树。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我帮你。” 崔礼礼摇摇头:“我要做的事,韦大人帮不上忙。” “说说看。” “如何让一个不能被发现的事,尽快被天下人知晓?”她说得语焉不详。 离出征只剩四日了。 要最快地将谢敬才贩卖底耶散的事公诸于众,事情才会有转机。只是她一直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 “男女之事。”韦不琛很快就给了答案。 做绣使多年,封人口舌的事没少做。自然明白坊间流传最快的,只有绯闻。越匪夷所思,传得越快。 崔礼礼一拍脑袋,又喜笑颜开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她挑开车帘下了令:“拾叶,去桃花渡。” 又想着韦不琛还在车上,便下了逐客令:“韦大人,我还有要事要办,就不送你了。” 韦不琛握紧了拳又松开,站起来挑开帘子,临下车,他的步子又一顿,转过头来对她说了一句:“多谢。” 谢她什么呢?是谢她解决月儿吧? 到了桃花渡,鸨母迎出来道:“陆二公子他不在此处。” 崔礼礼笑道:“我找蓝巧儿。” —— 谢敬才觉得今天冷飕飕的。 跨出宫门,门口的禁卫军小将上前来跟他寒暄了几句。 谢敬才抱怨起来:“眼看着就要龙抬头了,怎么还这么冷?” 那小将看看阴沉沉的天:“看这样子,是要下雪了。明日,最迟后日。” 明日三十,后日二月初一。 不太好。 这时候下雪可不是好事。 出征下雪,寸步难行。 谢敬才缩了缩脖子,手揣进袖子里。看着候在远处的谢家马车,一动不动,他有些来气。这么冷,竟还要自己走过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今日面圣时的情形和对话。 自从燕王舍了那六十万两银子,军饷、粮草都解决了。圣心松快了不少,说话的时候,也没那么大火气。 听说近日圣人虽然晚上都宿在魏妃处,白日里一下朝,就往颜贵妃的宫里跑。 谢敬才还特地去找熟悉的内官打听了一下。 原来颜贵妃宫里多了一个小细腰小宫女,甚是会伺候人。颜贵妃也是有手段的,每日都带着那小宫女一同伺候圣人。 据他的眼线说,圣人一进颜贵妃宫,就往榻上去,三人玩乐一整日,直到入睡时,才去魏妃宫里歇息。 近日言官们似乎也听到这风声,上了不少折子,话里话都是讲的要洁身自好,端正国风。 谢敬才最看不起这些言官,平日里端着一副义正言辞的虚伪模样。 魏妃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圣人收她进宫,只是为的稳定军心。 颜贵妃那里是什么?诱惑! 一个绝色,一个细腰,还可以三人同乐。 但凡是个男人都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吧。 风有些刺骨,谢敬才捏着袖子,挡住迎面刮来的北风,终于走到了车前。 马车车夫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撑着踏脚的板子,爬上了车。 一打车帘。 以为自己眼花了。 车里竟坐着两名裹着墨狐大氅的绝色女子。 一见他进来,两人娇声叫道:“大人——” 不对,不对,不对。 他放下帘子退了出来,四处看看,没有别人。他又看看车上的标记,没错,的确是谢家的标记。 这定是有人下的圈套! 谢敬才很清醒。 他正要后退着下马车,身后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子,也拢着拖地的墨狐大氅。不施脂粉,不着钗环。漆黑的大氅衬得她的面孔瓷白又精致。 她眼含春水地看着他:“大人,奴家姐妹三人住在柳云巷。天寒地冻,可否送奴家一程?” 谢敬才心生警惕。 他抬眼看看宫门前那些握着刀枪剑戟的禁卫,难道没人管管吗? 这么堂而皇之地勾引朝廷命官,背后的人得多蠢? 这事很显然就是个圈套! “大人,”那女子见他无动于衷,双手攀上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娇喘着:“我家主人说,多谢大人这些年的照拂,特地在柳云巷为大人置了宅子,也备了酒宴,只等着大人移步一叙。” 原来是感谢自己的。 谢敬才任驾部司郎中多年,一应采买都是他签的字。圣人给了他权柄,不用是傻子。 想来这三名绝色女子,是哪个合作多年的“老朋友”要给自己的谢礼。 只是自从上次在家中被黑衣人掳走,关进地牢之后,他变得极其谨慎。再喜好女色,也不能在女色上送命。 他决定先去柳云巷一探究竟,摸清来路再把玩也不迟。 “既如此,你就上车吧。”他掀开帘子,让那女子进了马车。 第229章 借花来献佛 闹市中,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 马车的小帘子被掀开一道缝,露出一只漂亮的杏眼。 崔礼礼在马车里坐了好一阵子,柳云巷就在前面,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谢家的马车却仍旧没有过来。 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看起来漏洞百出的圈套,她颇花了些心思。 谢敬才此人喜好女色又谨慎多思。所以她刻意反其道而行,设计了这个看起来就是圈套的圈套。 谢敬才浸润官场多年,一定会觉得这个圈套太拙劣,而怀疑设计之人有些蠢笨。这就有了轻敌的心思,反而会跟着车来看看究竟。 “崔姑娘。那头宴席已备好了。怎么人还没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可要奴去看看?”一身仆从打扮的蓝巧儿在车外低声问着。 崔礼礼放下帘子,垂眸沉思了片刻:“再等等。” 做戏做全套,柳云巷的宅子里还真置办了一桌酒席。她预备着若有万一,就自己出面去做这个东。 柳云巷地处闹市。 只要谢敬才途经此处,会有几个女人扑过去拦住马车,与车上的女子扭打起来。这里人来人往,又都是绝色女子,人们必然会围过来,等人一多,就将底耶散的事传播出来。人群里安排几个人,这事多半就成了。 只是,谢敬才一直没有来。 也不知他是看透了这一层?还是完全没看透,只觉得是圈套? 她有些吃不准。但是一直在这里候着,自己的马车就实在太扎眼了。 送过去的女子虽对整件事并不知情,却也不能白送给谢敬才。 又等了一阵,她低声吩咐着:“蓝巧儿,走吧,去看看。” 马车调了一个头,没走多远,迎面来了一抬轿子,轿子旁跟着一个仆从,正是培安。 崔礼礼换了马车,可赶车的还是拾叶。 培安一眼就认出了拾叶,旋即低声对轿子里的何景槐回了话。 轿子落了地。 培安上前拦车:“崔姑娘,我们大人请您移步说几句话。” 崔礼礼想了想,低声吩咐蓝巧儿先去谢家附近打探一下,又叮嘱绝不可轻举妄动。这才下了车。 轿帘一挑,何景槐穿着一身玄色的直裰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拾叶,最后落在崔礼礼的身上。 “崔姑娘,借一步说话。”他指向路边的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槐树。 二人走至树下。 崔礼礼身形娇小,难得穿得素净,拢着斗篷站在空枝无叶的槐树底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毕竟在街上,她上前了一小步,低声问道:“月儿可是被杀的?” “不是正如姑娘所料吗?” “何大人赴宴时,也应该想到月儿会有此结局吧。” 何景槐垂首看着她:“虽猜到了,却也觉得心凉。” 谁不是呢?堂堂刑部,犯人随意就这么死了,燕王当真是一手遮天。 崔礼礼看看远处,担心蓝巧儿出什么意外,想着还是应该亲自去一趟谢家。 何景槐顺着她的目光回望过去,没看见什么,却又问道:“你在等人?” “没有。”崔礼礼收回目光,抬起头问他,“何大人,不知燕王的家宴如何?狸肉好吃吗?” “我不吃野味,”玄衣男子淡淡笑着,“燕王查到何某先妻一些事。” 她不解:“人都走了,他还能威胁到您?” “先妻她不喜男子。” 崔礼礼一愣,如此私密之事,他竟说给自己听了?难怪燕王觉得能威胁到他。何聪是太学博士,家中定然规矩繁多,如何能接受这样离经叛道之事。 不由地又同情起何景槐来。娶了这样的夫人,难怪多年没有孩子。 感觉到她目光中的同情,何景槐又笑道:“我并不在意。” 崔礼礼只好低下头“哦”了一声。 似是要证明他当真不在意,他又继续说道:“当时,她得了怪病,我还借着自己的名号,替她寻了不少同好的女子。” 这是在解释他的“夜御七女”?委实有些交浅言深了。再说了,连这个传言都是假的,看样子他是真不行。 崔礼礼只得客套地宽慰一句:“何大人对夫人情深义重,吏部的人也并非都是铁石心肠。不用太担心了。” 何景槐闻言下意识地摩挲着套在食指上的墨玉指环:“何某并不担心这个。” 才怪。“那月儿的口供.”她只关心此事。 “后日出兵,圣人正值用钱之际,此刻交上去只怕会适得其反。查底耶散还要从长计议。” 崔礼礼不好再说什么,敷衍地“嗯”了一声, 何景槐这才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他了:“你以为我按下口供是受燕王胁迫?” 一阵风吹过,依旧是冬日的冷。 她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最终捂着嘴打了一个喷嚏。 何景槐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将她斗篷上的帽子拎起来,手还未碰到那织锦的面料,一道比寒风更刺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何大人。” 陆铮?他回来了? 崔礼礼心头一凛,放下捂着嘴的手,赶忙望过去。 陆铮骑在马上,一身月白的锦袍,面色苍白,衬得双眸又黑又暗。 他握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轻轻击打着掌心:“何大人怎在此处吹风?” 何景槐拱了拱手:“偶遇了崔姑娘,有几话要单独说说。” 陆铮脑袋一偏,似乎这才发现了崔礼礼一般,拖着长长的声音:“哦,是崔姑娘啊。” 阴阳怪气,方才明明都看到她了。崔礼礼客套地福了福:“陆执笔。” 一辆马车停在了陆铮身后,正是谢家的马车。车帘一挑,谢敬才的八字胡露了出来:“陆大人,怎么停在此处?” 陆铮似笑非笑地解释道:“这不是遇到刑部的何大人了吗。谢大人您说这怎么就那么巧,咱们偶遇何大人,何大人又偶遇崔家娘子。” 崔家?谢敬才视线一扫,落到崔礼礼身上:“这是哪个崔家的娘子?” “京城首富的崔家啊。”陆铮勾起一个唇角,淡淡地说着,“谢大人,酒菜都要凉了,咱们走吧,别影响何大人与崔小娘子叙旧。” 酒菜?崔礼礼眸光微动,看样子陆铮已经碰到蓝巧儿了。 谢敬才思索片刻,对何景槐道:“陆执笔,谢某借花献佛,请何大人一同赴宴如何?” 何景槐想要推辞。方才见谢敬才的马车行进缓慢,想必车上还有其他人。车帘底下一晃,似乎看到一抹女子才会穿的粉色。 想来车上坐的是女人,再想着上次在桃花渡见陆铮时,他脖子上的痕迹,觉得这样的酒局不去也没什么损失,再说,方才崔礼礼误会了自己,还是要解释清楚为妥。 何景槐正要开口,陆铮却笑着打断了他:“谢大人想得周到,何大人不妨同去喝一杯水酒。” 崔礼礼双眸直直地盯着陆铮,都说到这份上了,应该邀请她同去才对。 偏偏陆铮恍若未觉,不容拒绝地一抬马鞭:“何大人,请。” 何景槐回过头看看崔礼礼,见她红唇微张,欲语还休地望着自己,便做了主张:“那何某也借花献佛,请崔姑娘同去吧。” 第二章要2点左右 第230章 熟还是不熟 陆铮不邀请她,可这顿酒席崔礼礼是必须要去的! 宅子是她租的宅子,酒席是她置办的酒席,就连车上的女人,都是她安排的。 怎么能不去! “不方便吧?”崔礼礼克制地垂下头,只等着人说“方便”二字。 “的确不方便。”陆铮神色冷漠。 气得崔礼礼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撇。 谢敬才掀着车帘,眼珠子转了一转。 他对这个崔礼礼有几分好奇,长得标致,又是崔万锦的独生女儿,沈延要娶她,圣人还不允。 听说陆家给她递了画像,被她给退了回来。难怪陆铮见了她没什么好脸色。 看她跟何景槐两人站得那么近,显然是有些什么。一起去,倒也不错。可以试探一番,也好说给圣人听。 他便说道:“不妨事。崔小娘子一起去吧。” “这”崔礼礼咬着唇,似乎有些迟疑。 何景槐笑道:“再犹豫倒不像你的性子了。” 他还知道她什么性子?陆铮冷哼了一声,骑在马上,目不斜视地从崔礼礼面前经过。 几人到了柳云巷,崔礼礼借的宅子门口,站着松间和临竹。见车马都到了,二人连忙上前来牵马、引车。 谢敬才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三个绝色女子。领头那个,娇滴滴地撑着谢敬才的肩下马车,还不小心绊了一跤,跌进谢敬才的怀里。 何景槐一见到临竹,他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临竹究竟是崔礼礼的人,还是陆铮的人? 这宴席究竟是崔礼礼办的,还是陆铮办的? 他俩究竟是熟还是不熟? 他刻意等崔礼礼下了马车,二人并肩跨进院子,他才低声问道:“临竹.” 崔礼礼倒也不隐瞒:“是,陆执笔临走之前,我去桃花渡找他借的。” 何景槐想起那日去桃花渡寻崔礼礼,陆铮说她去寻小情郎了。 话是对得上,只是能借人来查底耶散,她与陆铮之间,不应该这么生疏。 院子倒不大,还有几笼竹子,冬日的竹叶枯黄,倒有一番萧瑟的雅趣。 何景槐好胜心又起来了,负手站在竹下,玩味地道:“这倒像是崔姑娘的手笔。” 崔礼礼步子微微一顿,正要说话,只觉得有道目光,像是要将自己的脑门灼出洞来一般。陆铮正站在阶梯上看着这头。 她淡淡地一笑:“何大人,快进去吧。陆执笔在等着您呢。” 入了厅中,因有女子,四人只得分席而坐。 那三个绝色女子进来盈盈一福,褪了大氅,底下竟只穿着极透极薄的纱衣,婀娜的曲线一览无余。 低眉顺目坐在谢敬才身边。 谢敬才笑道:“陆执笔当真是用心了,还特地遣了这样的美人前来相邀,下次记得先打个招呼,谢某以为有人意图不轨,差点叫她们香消玉殒。” 崔礼礼听了心头一惊。谢敬才居然这么谨慎!失算了。 “来来来,本官这里一人足以,你们俩去服侍陆大人去。”谢敬才指挥两名女子去陆铮身边。 陆铮笑着拉住其中一个坐下看,对另一人道:“我也只一人足以,你去为何大人斟酒吧。” 何景槐想要推辞,却也没有名目,只得由着那薄纱女子坐在身边。 酒过三巡。 陆铮提起酒盏对谢敬才道:“陆某今日邀谢大人过府一聚,是为此次筹集军饷粮草和马匹,谢大人都甚是用心。有了这些,父兄出征才得以有了保障。” 谢敬才一边饮酒,一边思忖。听闻陆家老二与大将军和小将军关系极为不好,怎么倒替父兄感激起来了。 “陆某没什么志向,不过拿着笔杆子抄抄卷宗。父兄恼我胸无大志,我却喜欢闲云野鹤。”陆铮似是有些醉意,“可毕竟是一家人,他们出征,我帮不上忙,替他们感谢一下谢大人,也算是尽了孝心。” 谢敬才叹着点点头,与他一饮而尽:“陆执笔当真是个性情中人,来,谢某敬你一杯。” 两人又连连互敬了几盏酒,竟称兄道弟起来。 何景槐看看崔礼礼:“我怎么觉得陆执笔似乎消瘦了些?” 崔礼礼抬眼看那个装醉的家伙。 正好他勾着身边的女子,手指刮过她精巧的下巴,又捏了捏她耳垂,偏偏眼神却落在崔礼礼身上。 崔礼礼心头一跳,说不出是疼还是痒。 她连忙垂下眼眸,借着酒盏掩盖心慌意乱,随口对何景槐道:“似乎是瘦了些。” 余光瞥向陆铮,见他若无其事地拉何景槐喝酒。也是称兄道弟,论起了长幼。 看样子,今日给谢敬才的事安排不了了。 屋里为了那三个绝色,暖炉烧得有些旺,坐在里面久了,脸又热又红,她便找了个借口出来透气。 园子本就不大,置了一座太湖石,又有一座凉亭,再种了几棵雪松,夜色之中,灰白的太湖石倒尤为醒目。 她随意溜达了两圈,觉得脸上的热气消散了些,又往回走。 路过太湖石,猝不及防地伸出一只长臂来,拉住她的胳膊。 崔礼礼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得一个踉跄,几乎跌进那人的怀里。她惊慌地抬起头,却对上陆铮那双黑漆漆的眼眸。 后背被嶙峋的太湖石硌得生疼,还未来得及说话,陆铮就埋下头咬住她的唇瓣,手指不安分地掐来捻去,惊起崔礼礼一阵颤栗,她腿一软,就要往下滑,微弱的声音被他尽数吞了去。 他邪念一起,哪里收得住,认真地往深处探索起来。 欲念如潮水一般汹涌。 他满意又笃定地点了点,哑声道:“看样子,这个‘娇客’想我了。” 崔礼礼又慌又馋。 这要是被人看见,岂不是麻烦了? 只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快回去,别被人看见。” 陆铮听了此话自是不高兴:“你怕你的‘近水’看见?” 崔礼礼一笑:“我说的‘近水’是山茶,不能从荥州运回来,我就近买了不少.” 陆铮怎会不知道她那句是玩笑话,真要做什么,不早就做了吗?可他仍旧感觉不安。 “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说!否则——” 否则什么呢? 让她下不了榻?那算不得惩罚,是正中她下怀! 再不理她?那她真的转寻旁人又该如何? 他越想越忿然,干脆埋下头狠狠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又撩拨了几下,见她情欲上了脸,这才满意地抽身离开。 离开之前,他悄然道:“我已抓住太医局的人,今晚就审,你别急,再等等。” 是他父兄出征。她怎么会急? 再一想,竟是那个意思。 脸不由地又热了起来。 冷风拂过,卷起一叶枯竹叶,打着转儿从天而降。 靠着太湖石,缓了好一阵子,待脸上,耳垂,和身子都凉下来了,她理了理发丝,才从太湖石后出来,回到厅内。 按说应该掩藏得很好,可仍旧被观察入微的何景槐看出了端倪。 第231章 忘了件东西 崔礼礼一回到厅内,何景槐就察觉了她的不同。 头上的发钗有挪动过的痕迹,后背的衣裳蹭脏了。 还有那红艳艳的唇,肿了。 刚才陆铮出去了片刻,回来情绪高涨地又多喝了几盏。 这就说得通了。 何景槐做推官多年,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要这么观察入微。其实他与崔礼礼相识也不过几十日,要不是圣人提起,可能也不会对她留下心思。 人就是这样。 如果有人跟你说,这个物件有可能是你的,你就总会惦记着。惦记久了就会真的希望是自己的。 何景槐的目光流连在崔礼礼的脸上,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金珠。又想起拾叶脸上的唇印,这才明白,自己不过如这珠子一般,是她穿在发间众多珠子中的一颗。 舌尖、嗓子、心口、都泛起一阵苦涩。 崔礼礼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对他温和地一笑,举起酒盏道:“何大人,敬你。” 何景槐将金珠子一收,拿着酒盏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 崔礼礼只得也站起来。 一高一矮,很有点相衬的意思。 “崔姑娘,”他微微倾着身子,离她近了几分,“今晚这一宴,又是你为谢大人准备的吧?” 崔礼礼笑着反问:“这不是陆执笔备下的吗?” “谢大人也与底耶散有关?”他悄声问着,唇边还带着笑。 崔礼礼眼眸一动,看向何景槐:“圣人当真是知人善任啊。” 两人抿着唇笑,很有些眉目传情的意味。 谢敬才敬陆铮酒,端着酒盏的手指动了动:“方才就觉得他俩有些意思,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谢大人的法眼。”陆铮提起笑,一饮而尽。 谢敬才搂着女子哈哈笑着,见陆铮要过去敬酒,连忙拉住:“陆老弟,你我就别去打扰他们啦!他俩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何聪那老头子要知晓了,会不会又偏风过去!” 郎个屁才! 陆铮眼眸一眯,决定先办正事:“谢大人,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谢敬才垂下眼。 这就对了。他就说嘛,陆铮一个纨绔浪荡儿,怎么会为父兄的军饷,专门置办酒席感谢自己,想来还是为了他的私事。 “说来听听。” 陆铮挥挥手,示意身边女子都退下去:“我父兄出征邯枝,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最近收了一批补血的药材,想着是不是能用上。” 谢敬才瞥了他一眼:“何不找大将军,这用药的事,他说上一句,比兵部十句都有用。” “谢大人,陆某若能说得上话,何苦住在桃花渡中?”陆铮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我那个老父亲早已断了我的供给,银台司的俸禄又只有那么些,喝个酒就没了。总要攒些银子才行。” 谢敬才不置可否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 “这批白花蛇是陆某遣人去蜀中收的,说是上品。” 白花蛇. 要是早一些就好了。谢敬才心中叹了一句。谌离使臣都走了。前些日子太医局的老友就来说过,要给谌离送一批药材,其中就有白花蛇。 他微微皱眉,显然对陆铮提出的药材买卖有所顾虑。他轻轻放下酒盏,目光在陆铮的脸上扫过,似乎在权衡利弊。 “陆老弟,你这药材来路可正?”谢敬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大人放心,这批药材绝对来路正当,绝无半点问题。”陆铮继续说道:“毕竟是我父兄,绝不敢以次充好。只是不能陆某出面,免得被人知道了,反而坏了事。” 谢敬才再明白不过。这种事忌讳自给自足。 但话锋却没有漏出半点玄机:“这药材的事情,我也不能直接插手,你这事,我记在心中了。若兵部需要时,一定告知你。” 陆铮闻言大喜,连忙道谢,决定不再直接追问与太医局有关的事情,以免引起谢敬才的警觉。他端起酒盏,向谢敬才敬酒,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谢大人,陆某感激不尽。来,我敬您一杯。”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酒宴之后,陆铮借着酒意起身道别,将宅子和女人留给了谢敬才,翻身上马,道了一声告辞。 何景槐看陆铮快马加鞭地走了,回过头看崔礼礼还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对陆铮的离开毫不在意,又觉得不解。 他提着灯笼走向崔礼礼:“崔姑娘,一起走走。” 没有用问句,就是不容拒绝。 这么冷的夜,又没有月可以赏,有什么可走的? 拾叶面无表情地从车上取来厚厚的狐毛斗篷,披在崔礼礼的肩上,这才退回到马车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还是你家奴仆细心。”何景槐有些赧然。 崔礼礼站定,转过身抬头看他:“何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想说月儿的口供,”他决定还是从公事入手,至少师出有名,“她虽然招认了长乐郡主和燕王,但并没有直接指认燕王与底耶散有关。故而我没有直接呈报圣人。” “何大人的顾虑,我明白的。”崔礼礼低下头往前走,没有月光的夜,只有微弱的昏黄的灯笼浸润着她的侧脸,使她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口供之事,不能强求。而且,只要底耶散是扈如心给她的,要查下去总会有办法。” 何景槐看着她,心中有些挣扎,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疑虑:“崔姑娘,你与陆铮关系匪浅吧?” 崔礼礼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坦然:“我与陆执笔,只是友人。” 何景槐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人继续往前走,夜色渐深,街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何景槐突然问道:“崔姑娘,你为何要帮陆铮?”银台司奉命查底耶散,这是京城都知道的事。而她设计抓了月儿,显然也是为了查底耶散。 韦不琛也问过这个问题。 崔礼礼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理由。何大人,你又为何帮我?” 何景槐被她问得一愣,好胜心叫他说不出什么别的来:“我自然是为了查底耶散。我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夜色太浓,那人又披着黑黑的大氅,看不清面孔。 拾叶从马车上一拍而起,提起剑飞身迎向那马上之人。 崔礼礼却识得那匹黑马,叫道:“拾叶,住手。” 拾叶只得将剑势收了回来,紧紧握着剑柄,怒目地盯着马上的人。 何景槐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是陆铮,下意识地提着灯笼挡在崔礼礼面前,那晃晃悠悠的火光,就像他的心一样,不安、摇摆、忽明忽暗。 “陆执笔怎么去又复返?”崔礼礼仰头看着他。 “刚才走太急,忘了一件东西。” 第232章 陆铮的惩罚 跨坐在黑马上的男子,俊美如神祗,声音慵懒又带着几分沙哑。 他的目光只锁在崔礼礼的身上,像是在盯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 崔礼礼心底痒痒的,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惊喜,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淡淡地道了一句:“那陆执笔快些去吧。”说罢,还微微侧身,贴心地让出一条路来。 陆铮在马上点点头,似乎对她的理解和体贴感到满意。轻轻一甩缰绳,黑马缓缓踱着步子从几人身边穿行而过,消失在黑暗之中。 崔礼礼对身边的何景槐笑了笑:“何大人,咱们继续。” 何景槐怪异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股被耍弄的愤怒。 上次在桃花渡,他说圣人有意做媒,陆铮竟还说要喝喜酒。两个人也不知在玩什么花样,陆铮刚才回来不是为了带走她,他就将手里这灯笼吃了! 他磋磨了一阵黑玉指环,压着怒气问道:“崔姑娘,你可知道,圣人的态度?” “底耶散伤人心智,毁人体魄,自然是要一禁到底。” “我说的是圣人对你崔家的态度。” “不知。”崔礼礼决定装傻。 何景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圣人有意要何某娶你,你可知道?” 话音一落,拾叶坐在马车前,目光一顿。这个事,韦大人知道吗?圣人怎么总要给崔家做媒? “不知。”崔礼礼决定装得再像一些,还惊讶地追问了一句,“为何?” “王文升涉及底耶散,今晚你们宴请的驾部司郎中谢敬才也涉及底耶散。而你父亲做马匹生意,又牵扯驾部司,又与王文升有多年情谊,”何景槐语速有些快,“圣人此举,为的是保你们崔家。” 崔礼礼这次是真不解:“我不懂,与何家联姻,是要何家偏袒我崔家吗?我爹娘都是老实本分人,何大人查了这么久,应该清楚我崔家与底耶散毫无牵连。若真有牵连,崔何联姻,不就要将整个何家置于火上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 诚然。 没有牵连,就不需要袒护。真有牵连,就会毁了崔何两家。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何大人,你我之间不可联姻。这样,你才能将底耶散的案子查清楚。而我崔家,也希望能查清楚。” 何景槐有些哑然。 这个矛盾之处,他也与父亲商议过。 何家受沐两朝圣恩,又是儒家大成之家,君臣父子早已刻入骨髓。即便何景槐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却也从未想过要忤逆圣意。 他审视了崔礼礼一阵子,目光又投向她身后的黑暗:“陆铮不是来接你的吗?” 崔礼礼脖子一僵,那家伙还真就这么走了?只得干干地笑了笑:“不是。”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陆铮来了。 崔礼礼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陆铮骑着黑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黑暗中疾驰而出。 他的速度极快,黑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四蹄翻飞。陆铮的身影若隐若现,带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 崔礼礼还未反应过来,陆铮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他俯下身,一把捞起她,用力一带,崔礼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陆铮拉上了马背。 这一次,拾叶没有动。 与其与何家联姻,他宁愿姑娘跟着陆铮。至少陆铮救过姑娘。 好几次。 陆铮低喝一声,不给任何人回神阻拦的机会,黑马如同离弦之箭,冲进了黑暗之中。 只剩下一件狐裘斗篷被扬在了空中,像一只折了翅的大雁,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我的斗篷!”崔礼礼惊呼一声,转过头去看那斗篷。 “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陆铮手臂一紧,墨黑的大氅包裹着她,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身躯,没有酒气,只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你一直没走啊。”定然是看见拾叶给自己披斗篷了。崔礼礼吃吃地笑着,柔软的身子别有用心地蹭了蹭他。 陆铮低头看向她,只见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狡黠与期待,仿佛正在挑逗着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他深吸一口气,却也无法抵挡那股由内而外的热浪,只得收紧手臂,将崔礼礼更加紧密地贴在自己身上。 “崔小娘子,你这样很危险。”陆铮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语言在抗拒,唇齿却开始啃噬起她的耳垂。 崔礼礼轻笑一声,故意将身体贴得更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挑衅起来:“危险吗?不行我就换人了。” 陆铮这次没有不悦,刚才听见她拒绝何景槐,心情甚好,决定放她一马,由着她挑衅:“何景槐那家伙只会坐轿子,你这样未免有些为难他。” “我又没说要换他,还有拾叶啊。”崔礼礼得意地勾起唇,话音未落,肩就被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有些疼,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却撞到了陆铮手臂上的伤口。陆铮“嘶”了一声。 这一下,崔礼礼不敢再乱动,抚上他的手臂:“你伤病未愈,还骑什么马?” 陆二公子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我伤病未愈!可曾来信问过一句?” “没来得及。”崔礼礼有些心虚,“我也是为了抓月儿。” “你抓月儿,用得着那么多男子耍棍?我听说都半裸着,让你们好一阵玩乐!”陆铮怀疑她就是借着这些由头,趁机满足自己的那点色心。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崔礼礼讪讪地笑着:“主要还是为了查底耶散,扳倒燕王。你受伤又中毒,我更要留守在京城。” 至于欣赏男色,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马儿停在了临竹的竹屋前。 陆铮搂着她翻身下了马,临竹迎了出来:“公子,人在地牢里。已用了药了。” “嗯。” 陆铮勾着崔礼礼的腰,进了屋子,将门反手一关,再将她往榻上一扔,压了上去。 崔礼礼迫不及待地勾着他的脖子,艳丽地一笑:“你不是说今晚不急吗?” “我很急。”他垂着眼眸,拉着她的手,按在“天意”上。 临竹站在竹屋外,听见公子粗重的喘息,不由地有些担心。 重伤未愈,怎能有剧烈的床事? 隔了一阵,陆铮打开门吩咐他去打水来给崔礼礼洗手。 这种事,还是松间来做比较合适。临竹自认倒霉地想着,老老实实地从半掩的门缝中递了一盆水进去。 没多久,屋里传来崔礼礼气急败坏的声音:“玛德她怎能给你这东西?!” 旋即,她又低声软软地央求着:“你快帮我解开快点” 临竹掏掏耳朵又摇摇头,决定走远一些,寻个安静的地方睡觉。 “我带你来,是来审人的,不是让你寻欢作乐的,”陆铮这次铁石心肠,满意地看着她怨怼的模样,拉开地牢的门,“崔小娘子,我们一起去会会太医令。” 神奇的身体 我昨晚喝了三杯现磨的浓缩咖啡,竟然困得支棱不起来。倒床就睡。 今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以为能够神清气爽地码字,结果,9点半,又困得睁不开眼,睡了一个半小时,才清醒过来。 是春困吗? 第233章 谌离审谌离 崔礼礼并着大腿,一点一点地挪着稀碎的小步子, “我们能不能干点正事!”她娇声叱了一句。 “我正在干正事!”陆铮得意地笑着指指缠在她腰间的红绳:“这东西本就源自谌离,你戴着它去审底耶散,多应景。” 她幽幽怨怨地看他:“你什么时候找玛德弄的?” “你说‘远水难解近渴’的那一日,我就给玛德写了信。”陆二公子抄着手,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地牢的入口,一脸的无辜,“别耽误,快些走吧。” “小肚鸡肠。”她杏眼含水,却又咬牙切齿。一颤一颤地迈着步子。 地牢黑漆漆的,没什么光。 平地走起来就费劲,下楼梯更是寸步难行。陆铮忍不住坏笑起来,很快笑声就被她拍碎。这次他正正经经地搂着她下了阶梯,进了地牢最深处。 借着昏黄的油灯,崔礼礼似乎看见他手臂上渐渐渗出血来,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你受伤了还这么折腾,仔细伤情加重,一命呜呼。” 突然腰间一松,被陆铮放了下来。一张俊脸凑到眼前,鼻尖顶着鼻尖:“担心我?” 崔礼礼心虚地垂下眸,没有承认,复又抬起眼问道:“曹斌呢?不是说他也受伤了?” “还在泉州养伤,”陆铮早已习惯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性子,提起笑容掩去眼底的失落,打开了墙上的机关:“这次闹得很大,馆驿的小吏都能谋杀官员,等曹斌的信到了京城,泉州的官场上上下下定然是要动一动了。” 崔礼礼觉得被陆铮套在身上的东西有些古怪。多走了几步,身子一热,那红绳上冰冰凉凉的铃铛,竟自己震颤起来。她试图去拽那绳子,偏偏越拽还越紧。 她只得说些其他的事,刻意忽略那愈演愈烈的震颤:“今日你为何要拦着谢敬才?” 若不是陆铮,谢敬才很可能就中计了。 “圣人不愿意彻查底耶散,每次都断在燕王这里。我想了想,只有将燕王的家底翻出来,才能让圣人真动心思。” 崔礼礼顿时明白过来:“你要用谢敬才来翻燕王的家底?他在燕王处能得重用?” “以前不一定,将来倒有可能。” 两日前,他下令抓了荥州太医局的人,审过之后,大概知道白花蛇是底耶散的一道原料。白花蛇在芮国价贵,他便起了用这个引出燕王家底的想法。 “你跟我先去审审这太医令。”陆铮的手放在一扇木门上,“你不是没见识过我银台司的手段吗?今日就让你见识一番。”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崔礼礼知道只剩两日了。可太医令是太医局之首,他竟然也敢动!且不说查到什么线索,太医令若泄露了圣体的医案,陆家满门都会折进去。 “我怕什么?”陆铮正要推门,却又停住,手指一勾,将系在她腰间的红绳拽了拽,引得崔礼礼差点惊叫出声来。他松开红绳,又坏坏地笑着:“这屋里有迷药,嗅了会被迷晕,只说真话。你怕不怕?” 崔礼礼根本答不出话来,只低声道:“你能不能解开绳子”那绳子系在身后打了一个死结,也不知是怎么系的,她越挣扎,竟捆得越紧。 震颤混杂着欢愉,却总是差了一点。 这比守寡难受多了。 她甩甩头,拉住陆铮的手:“你快帮我.解开” 陆铮却道:“先干正事。” 说着,推开了门。 崔礼礼想起陆铮说屋里有迷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被他一把拉了进去。 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是个很普通的小屋。的确很小,十步见方。 屋内有一桌,一榻,一椅。桌上有些奇怪,有一盏点着的油灯,还有一盏没有点着的蜡烛。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正是太医令唐渊之。临竹给他用了药,整个人只呆呆地坐在那里,神情有些迷蒙。 陆铮示意崔礼礼坐下看他审讯:“别怕,用了药,他不记得见过你我,也不会记得说了什么话。” 那这口供岂不是做不得数? 陆铮已顾不得那么多,将油灯摁灭了。 屋里顿时一阵黑暗。几息之后,一簇豆大的火苗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浮了出来。 “唐渊之——” 唐渊之缓缓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一点一点聚拢在那烛火上。 “底耶散有哪些成分?” “甲珠、地龙、蜥蜴、白花蛇、水蛭、蛰虫、土元、全虫、乳香、阿芙蓉” 阿芙蓉。 果然。 陆铮问道:“为何要在谌离制药?” “底耶散用的是新鲜的阿芙蓉,谌离最多。” 芮国禁种阿芙蓉,偏僻之处虽然有种,量不多且都是炮制过的。 崔礼礼坐在屋内,空气渐薄,身子渐热,那铃铛震得越发厉害。她克制地坐在那里,唯一能分散精力的,只有那团火苗。 她看不见陆铮的手,只能听见他有条不紊地缓缓问着:“谁在谌离安排接应?” “长公主。” 这个答案,虽然早就猜到了,可验证的这一刻,仍旧能让人后脊一阵发寒。 陆铮又问:“泉州又是谁在安排接应?” “不知。”唐渊之说得很坚决,“我们只负责备药。其余的事,由燕王安排。” 她抬起手,摸索着攀上陆铮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陆铮笑道:“你可以自己问。” “这次送去的药,够做多少瓶底耶散?”崔礼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十万瓶绰绰有余。” 十万瓶。一瓶一金,就是十万金,也就是白银百万余两。 这惊天的数额足以令人咋舌。 显然是上一次尝到了甜头,这次准备铺排开来。用国库的银子买那些昂贵的原料,再在谌离种植阿芙蓉,掺上之后又送回来买卖。 一本万利的买卖。谁看了都心动。 陆铮的审讯仍在继续,而崔礼礼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被身上的红绳所束缚,身体在震颤与欢愉之间摇摆,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聆听那黑暗中的对话。 “长公主与燕王之间是如何联系的?”陆铮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刀片,剖析着这起震惊朝野的阴谋。 唐渊之的回答低沉而模糊,仿佛被迷药侵蚀了神智:“书信往来。” “书信由谁送?” “不知。” 崔礼礼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身体反应,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审讯上。 然而,那红绳上的铃铛却似乎越来越不安分,每一次震颤都让她几乎要失去理智。 咬咬唇,问道:“圣人对燕王与长公主合谋卖底耶散的事,真的毫不知情吗?” 陆二:先干正事。 礼礼:我就是正事。 第234章 礼礼的意愿 唐渊之似乎有些困惑,一直没有说话。 陆铮想了想,问了一个足以杀陆家满门的问题:“长公主和燕王勾结制作贩卖底耶散的事,圣人可有参与?” 唐渊之答道:“之前没有。” “之后呢?” “我不知道。” 唐渊之的回答让他俩感到一阵寒意。 长公主和燕王做这样的事,从圣人忽明忽暗的态度,便可猜出圣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崔家的生意如何比得上底耶散?圣人之前没有参与,兴许是不知道。眼下圣人知道了这一本万利的法子,很可能会动别的心思。 她一直想不通圣人为何要何家与崔家联姻。现在却明白了。 何聪是芮国禁海反底耶散第一人,何景槐又在刑部,崔何联姻,就若多了一层极好的屏障。圣人参与底耶散的生意,挣到的钱,还可以用崔家这个钱袋装着。 会有这么深的算计吗? 崔礼礼不确定。 前世县主让沈延娶了自己,圣人肯定是不高兴的。却不知怎么后来又认了,还给自己赐了贞节牌坊。 又或者自己一死,爹娘没了指望,崔家绝了后。顺理成章地将钱袋子交了出去了? 崔家必须要将所有生意交出去,可交出去了,圣人会不会留给崔家一条活路? 她坐在黑暗之中思索了很久,也没听清陆铮又问了些什么。 “崔礼礼——”陆铮的声音从烛火后的黑暗里响起。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团飘忽的火焰之上,也不知是困还是心慌,神志开始涣散,只觉得那火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身下的震颤之感似乎也消失了,灵魂几乎要飘出去。 就差那一点点。 烛火却被陆铮突然掐灭了。 崔礼礼眨眨眼,很快恢复了清醒。 套在身上的铃铛震得她小腹都在发麻。 暗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她听见了熟悉的呼吸声,正想开口说话,却又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环住,陆铮抱得太用力,几乎是要将她揉进心里一般。 崔礼礼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愣住,但很快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紧张和不安。他心跳如雷,就在她耳边轰鸣着。他的下颌顶在她的头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息,低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 门开了,临竹在门外候着,准备将唐渊之带走。 陆铮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 崔礼礼搂着他的脖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心如明镜:“你为什么把那烛火掐了?” 刚才他有很多机会迷晕自己,问所有他想知道的问题,明明只差一点,他却停了下来。 陆铮停下步子,将她托在手臂上,后背顶着墙,埋头吻了又吻,有急切和渴望,也有徘徊和不安。 崔礼礼由着他碾着唇,那震动的铃铛反反复复地提醒她早已情动难抑。 终于,陆铮停了下来,只是将头埋在她的心口,她的心跳就在耳边,那么真实,又那么遥远。 刚才一念之差,对她用了药。 可又忽然醒悟过来,这样的事不能对她做。 她替他要来出海的名额,又送他千里眼,知道他回不了京,就筹谋着替他揭露底耶散,还以身犯险,去抓月儿。 经历这么多风雨,他觉得她心里有他,可他又觉得她不想心里有他。 这不是一个答案可以解释的,是她的意愿。 问或不问都没有答案。 崔礼礼感觉到他的无助,缓缓抬起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抚过他的额头,仿佛在抚慰他内心的不安:“这个迷药,是只让人说真话吗?不记得的事情怎么办?” “只要自己亲历过的,都能说得出。”谢敬才、唐渊之都受过这讯问,也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崔礼礼想了想,说道:“我们回去,再点一次,若是能记起前世的什么事,也许对你有帮助。” 陆铮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挣扎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烁着。想要确定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走吧,你杀人的时候可没这么犹豫。”崔礼礼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只一点,你得先解开我身上这东西,实在是太惹人心慌了。” “那不行,看你说得好不好。不好,我还要拉紧一些。”陆铮恢复了调笑,又将她抱回那间小屋。 正在小屋里处理唐渊之的临竹一愣,这俩是要在这里玩吗? 好好好,他走,这就走。 不但他走,还把唐渊之一并拖走。 反正屋里有桌有椅有床榻,还有蜡烛。一应俱全。 临竹出去了,又探头进来问:“要水吗?” “我们办正事!”崔礼礼的声音没什么说服力。 临竹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贴心地关上了门, 事关重大,陆铮将崔礼礼放在榻上,替她将湿漉漉的铃铛解了下来。 崔礼礼难得有些害羞:“以后办正事的时候,别用,耽误事。” 陆铮懂了她的意思,逗了她一句:“哦,其他时候可以用。”旋即笑起来,被崔礼礼瞪了好几眼,才收了笑。 油灯还亮着,他俩贴得很近,几乎唇碰着唇,他柔声说道:“礼礼,别怕——” 她在灯下灿然一笑:“我不怕的。” 熄灭油灯,隔了几息,陆铮再次点燃了烛火。 很快,前世的记忆如翻涌的波涛袭了过来。 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县主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眉间那颗黑痣让她的模样威严而又冷漠。 形同槁木、缠绵病榻的县马在县主府中,活得卑微又悲凉。 沈延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动,那是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男人,反正死得也早,若没有今生的相遇,只怕她都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地砖,每一片枯叶,每一只蛩虫,都重重复复地描绘着她十八年的孤寂。 还有那个雨夜紧紧闭着的崔家大门,她浑身湿透了,拍着门苦苦哀求说她不想再住在县主府了。由着她怎么喊,傅氏也不开门,太难熬了。 陆铮,只山下那一面,他就印在她心里。这个踌躇满志一身银甲的年轻人,只能站在远处偷偷望着父兄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无奈和落寞。 忽地,听见了什么声音。 前世今生的景象如泡沫般破碎。 崔礼礼恍恍惚惚,脑子里混沌一片。 屋里油灯亮起,陆铮再一次将她拥在怀中,反反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礼礼,礼礼” 崔礼礼眨眨眼,缓了好一阵子,在他肩窝里闷闷地说着:“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可问到了有用的?” 陆铮的眼神复杂。 原以为她那十八年守寡只是说说,想不到竟然是真的,那么小的院子,一坐就是十八年,这样苦苦熬过来。 但凡是个人,都会疯吧? “怎么了?”崔礼礼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 陆铮闭上眼,整理了情绪,才提起精神说正事:“那双白手,你前世也见过。” “怎么可能?”崔礼礼一惊,“长得如此奇怪,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他是什么身份?” “长公主身边的内官。” “我怎么会见到?长公主不是很早以前就去谌离了吗?” “走吧,”陆铮打开门,“我们出去说。” 第235章 偏厢的桔瓣 从地牢出来。天已蒙蒙亮。 崔礼礼以为只是一瞬的事,想不到已过了半夜:“你问了我些什么,怎么这么久?” “什么都问了。” 什么叫什么都问了? 崔礼礼有些心虚。 怎么觉得他除了问前世的记忆,还问了些别的。 陆铮没有回答,反而一脸严肃地道:“你——嫁沈延时,长公主的内官送贺礼到县主府,你们见过一面,还说过话,你可有印象?” 过去太久了,崔礼礼迟疑地摇摇头。 “没事,知道身份便好办了。我这就回银台司去查长公主的内官名册。当年她和亲谌离,带走了不少,想来很快就能查到。” 见她眼下已有青影,陆铮又道:“我让临竹给你点安神香,你好好睡一觉。” “来不及了,你父兄就要出征了。”崔礼礼心中着急。 陆铮怎会不急,但事情仍要一步一步地做:“征战在即,圣人不会为了银子,杀谢敬才的。更何况他还牵扯着你家。” 这时候,谁挑起兵部要员的错处,极有可能会被圣人以反贼论处。 昨日他刚刚进京,就听见崔礼礼要给谢敬才下套子。他问了一问,才知道事出仓促,那几个女子都是从桃花渡寻的,只怕事情未成,反被人利用。这才马不停蹄地来拦住要发生的事,原本还在思考的白花蛇生意,也正好说给谢敬才听了。 “后日就是龙抬头,你记忆中的前世除了出征,再未发生别的事。如今,圣人不带但要在后日出征北伐,还下旨让沈延在后日下定。”陆铮缓缓说道。 许是因缘际会,命运早已变化。 龙抬头一定有事要发生。 崔礼礼抬起眼眸:“圣人要做的事,定然是跟县主府有关。” “别猜了,你先睡一觉,我去银台司。”陆铮将她按回床榻,“临竹在外面候着,你醒了,让他送你回去。” —— 拾叶一宿未眠。 陆铮将姑娘从他眼前带走之后,何景槐问他:“你为何不拦他?” 拾叶弯下腰,拾起那件斗篷,抖了抖,再冷冰冰地道:“我打不过他。” 言下之意是何景槐更不用想。 他看见何景槐望着马儿离去的方向怔了许久,也看见何景槐手中反反复复捻着一颗金珠。后来那金珠不小心滚落在地,何景槐示意拾叶先走,自己又提着灯笼在地上摸了很久。 拾叶赶着马车,回头看他,心里竟有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 姑娘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上次她说去公主府过夜,后来李大夫说要她节制,意思再明白不过。 夜深如渊。 他赶着马车不知道去哪里。 回不得崔家,会被老爷夫人发现姑娘夜不归宿。 他只得将马车赶回九春楼。刚将车套好,就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那人做了一个手势,他立刻辨识出是韦大人的人。 韦不琛查许家的案子查得差不多,得知今日陆铮回京,特地去遣人去找他,却遇到他骑着马去宴请谢敬才,这很不寻常,便让人找拾叶来问。 拾叶进了一间酒肆的里屋,韦不琛正坐在那里等他:“今日是何情形?” 拾叶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韦不琛这才明白前日崔礼礼问他的问题,是要用在谢敬才身上。 陆铮是对的。 这个计策看起来巧妙,却忽略了圣意。整个底耶散的案子,难点不在抓犯首,而是要揣度圣心。 韦不琛皱着眉。若她当时跟自己说了,也会阻拦她的。 “他们席间谈了何事?” 拾叶半跪在地上,道了一声不知。握着剑柄的手指动了动,忍了一番才道:“何景槐说,圣人有意崔何两家联姻。” 韦不琛目光一顿:“他跟谁说的?” “跟姑娘说的。” “那她怎么说?”圣意不重要。县主要沈延娶她,她不也想法子挣脱了吗?她从来就是不肯将就的性子。 “姑娘说不能联姻。”拾叶垂首将崔礼礼拒绝何景槐的话重述了一遍。 韦不琛站了起来。 原来崔家已被牵连到底耶散的案子里,难怪她那么认真的帮陆铮。 拾叶犹豫着又道:“陆铮刚才将姑娘带走了。” 韦不琛的目光扫了过来,端详了拾叶一阵子,才确定了“带走”的含义,是她心甘情愿跟着走的。 郭久送走拾叶,进来道:“大人,宫里来人了,圣人召您即刻进宫。” 天还未亮,宫门落钥,但绣使有圣人特许的门路。 韦不琛借着夜黑,很快就到了清静殿外。 清静殿的偏厢里,桌案上放着一盘子火红的桔子。 桌案旁一个细腰的小宫女正穿着肚兜儿跪在榻上伺候圣人。 嫣红的细绳套在她的腰间,雪白的腰肢细得要断了一般,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她的后背上满是欢好的淤青。 那小宫女乖巧地转过身替圣人擦拭着,再替他穿上常服,又跪着为圣人穿了鞋履。 圣人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你伺候得很好,可要赏赐?” 那小宫女跪在地上,想起颜贵妃提醒过她,千万不要重蹈云美人的覆辙,一定要耐得住寂寞熬到最后。 旋即她抬着头讨好地一笑,眼眸里似有未退的情欲,粉粉的舌头舔舔唇,一脸的意犹未尽:“奴婢方才欢快得紧,只求圣人日日都能赐奴婢欢快一阵子。” 宗顺帝果然十分受用。见那小宫女稚嫩的眼光里满是独占圣宠的野心,便用指腹压了压她的唇:“小馋鬼,你回去睡一觉。” 那小宫女却不听话。反而褪下肚兜儿,摆出撩人的姿势,将案桌上的桔子掰开了,桔瓣放在凹凸有致的身上:“贵妃娘娘说了,要奴婢盯着圣人吃完桔子再走。” 圣人哈哈大笑,一瓣一瓣地咬来吃了,再拍拍她:“回去告诉颜贵妃,朕一会儿就过去看你们。” 小宫女这才乖乖穿上衣裳,拢了拢长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偏厢。 她跨出殿门,就看见一个英挺男子一脸整肃地站在墙边, 小宫女抬起眼,扫过韦不琛的脸。英俊又年轻,自然比殿里的糟老头子赏心悦目得多。那绛紫的绣袍上,彘兽和飞禽的眼睛闪着金光。 她认得的,这是绣衣副指挥使的衣裳。 原来圣人是要见他。这么晚见绣使又是什么事呢。 韦不琛站在清静殿外等待召见。他感受到小宫女的目光,却并未回头。他心思全然在即将面圣的事情上,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无暇顾及。 不一会儿,清静殿的门开了,常侍走出来,道:“圣人有请。” 韦不琛走进清静殿,跨过门槛,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桔子特有的清新和殿内的熏香。他抬起头,看见宗顺帝正坐在龙椅上,脸上带着刚刚欢愉过后的满足。 他上前行礼,声音铿锵有力:“臣韦不琛,参见圣人。” “案子查清了?” “查清了。”韦不琛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双手呈了上去。 宗顺帝打开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明日,就按你拟的名单抓人吧。” 第236章 又是龙抬头 韦不琛看看刻漏,原来已过子时。 宗顺帝缓缓说道:“清平县主毕竟是太后的侄女,不要动。孝度伯明日下定,娶妻生子是人生大事。抓人的事,不要传到那边。” “是。” “许永周和许寿山晚一些。待其他人都抓完了,审问清楚了,务必办成铁案。”宗顺帝合上卷宗,还给韦不琛,又道,“这些事,你去办。陆铮,朕另有安排。” 韦不琛垂首道了一声“遵旨”。 一如过往每一次抓人,都是绣使的活。他早已习惯,却有不甘。 刚要退出去,宗顺帝又问道:“朕记得你在崔家小娘子身边安插了一个线人。” “是。” “很好。”宗顺帝赞赏地点头,指节轻轻敲击着桌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再次开口:“你让线人注意着些,她与何家往来,何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及时告知朕。” 韦不琛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是,臣遵旨。” 宗顺帝摆了摆手,示意韦不琛退下。韦不琛行礼告退,转身退出了清静殿。 “韦大人,小心台阶。”常侍好心地提了一句, 他道了一句“多谢”,顺着宫墙往前走。 长长的宫道上,只映出他孤高的身影,却投不出他复杂的心绪。 看来圣人已经笃定要将崔礼礼送进何家了。 他想起那次送陆铮南下时,将她堵在巷子里,她满腔怒意地冲他吼道:“我即使是滩烂泥,也要自己决定糊在哪垛墙上!” 如今自己也是一滩烂泥,明日又要去做那些脏事。官员不过百十名,可还有家眷,父母妻小奴仆林林总总,少说也有千人之多。 却由不得自己决定能做些什么。 这不是查案,而是清洗。 韦不琛等到天亮了,寻了一个机会,着人去找陆铮,约在一处茶肆中。 陆铮很快就来了。 “韦大人怎么找我找得这么急?”陆铮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韦不琛将名册递给了陆铮:“圣人明日让绣使抓人。” 又是龙抬头! 这绝不是巧合。为什么一定要明日? 陆铮接过名册,随意翻了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很快就想通了。 他抬头看向韦不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韦大人,这次的任务可不轻啊。” —— 崔礼礼一觉醒来,发现窗外本该明亮的天,却阴沉如宵分。 她连忙翻身起来,找来临竹一问,才睡了两个时辰。 “这天是怎么了?” “这阵势,应是要下大雪了。”临竹有些忧心。若今日大雪,明日将士们必然寸步难行。 崔礼礼却记得前世的今日和明日都不曾下雪。 莫非两世为人,连下雪这样的事也会变化吗? 很快,天空中撒盐一般,扑扑簌簌地下起了小雪。 临竹捧来一件靛紫的斗篷:“崔姑娘,公子早就给您备下了。这是紫貂做的,您披上再出门。” 紫貂本就稀少,颜色一模一样的紫貂儿更是难得,要凑成一件斗篷想必要花不少功夫。 崔礼礼想着昨晚被他扯掉的斗篷,又觉得有些好笑。 回九春楼的路上,雪渐渐大了起来。 还未进楼,引泉就跑了出来,一脸焦急地道:“东家!” 春华追在后面,皱着眉叱他:“别大呼小叫的!外面这般冷,你让我家姑娘进来暖暖再说。” 崔礼礼拢了拢紫貂斗篷,进了堂内,春华让吴掌柜去弄了一碗热热的汤来,伺候着她喝了。才让引泉回话。 “舒栾他昨日就不曾出那宅子了。”引泉年纪尚小,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他急急切切地道,“前日跟奴说,龙抬头这日要去伺候贵人。奴以为是明日才去,可昨日开始他就不再露面,连琴音都听不见了。” 又是龙抬头?! 崔礼礼有些心惊肉跳。却理不清自己所有的思绪。 她捏了捏帕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让引泉去那宅子门口候着,又找来吴掌柜:“你速去衙门里办一个舒栾的放奴书,尽快送到那内官宅中,不得有误。” 吴掌柜有些不解,却也老老实实去办了。 放奴书送到胡内官外宅时,胡内官早已带着舒栾进了宫。 舒栾第一次进皇宫。他穿着一身桃红的广袖锦袍,长发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鬓边垂着两绺发丝,显得他格外风姿绰约。 他抱着贴身的琴,跟在胡内官身后。手指在风雪中冻得僵紫,心中仍是澎湃不已。 这赤红的墙,青褐的瓦,灰白的宫灯,白玉的桥,还有纷纷扬扬的雪,实在是美轮美奂,难怪人们挤破脑袋也要进宫来。 胡内官见他左顾右盼,低声叱道:“别乱看,仔细丢了命。” 舒栾连忙垂下头:“是。” 胡内官压低声音继续交代着:“还记得我说的吗?” 舒栾手指抠着琴沿,点点头:“奴记得。进了屋,贵人说什么就做什么,贵人问什么,就捡好听的答。剩下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胡内官满意地点点头:“你好好伺候,贵人心情好了,自然有你飞黄腾达的路子可以走。” 舒栾闻言跪了下来:“多谢贵人栽培。” 胡内官引着他跨过一道一道的宫门,最后进了一个宫苑。 园子里空荡荡的,连棵草都没有。 “你就在这儿候着。”胡内官指了指墙角。 舒栾应了一声,贴着墙角站着。很快跑来一群小宫人,抬着几株开得极茂盛的腊梅来。宫人们掠过舒栾面前,留下清冽的腊梅香。 舒栾旋即盘算起来:喜欢腊梅,想必是个清冷孤高的女子,倒可以给她抚一曲“孤芳”。 几个小宫人战战兢兢地抬着腊梅不敢放下来:“翠荷姐姐,这腊梅花儿摆何处?” 很快中殿的帘子一挑,出来一个锦衣女子,皱着眉叱道:“谁让你们送进来的!触什么霉头?!抬出去扔了!” 小宫人们瑟缩着抖了起来,连带着那腊梅花儿在雪中纷纷落下:“是、是圣人着小人们送来的。” 翠荷不好再说,随手指了一处:“放下吧。” 小宫人们如获重生一般,放下腊梅又连连谢恩,又小跑着出了宫门。 舒栾站在角落,觉得脚冷得发麻,想了想刚才的情形,都说奴仆肖主,想来那殿中的贵人应该是个泼辣的女子。 他又在心中换了几首琴曲。 这时,胡内官从殿中出来,朝他招招手:“随我来。” 舒栾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地朝那殿中走去。 一挑帘,殿内浓酽酽的檀香气息扑鼻而来,熏得舒栾眼泪直流。 胡内官跪了下来,舒栾也跟着跪在地上。翠荷捧着一碗药汤过来,打量了舒栾一番,有些嫌弃地道:“怎生长得像个女人?” 胡内官伏在地上道:“男生女相,是大吉之兆。” 翠荷冷声道:“会伺候人吗?” 舒栾正要回答,胡内官又道:“九春楼花魁,琴技亦是一流。” 翠荷端着药进去,伺候了一阵,才出来,对舒栾道:“进去吧。好好伺候,若有差池,剥了你的皮。” 舒栾应了一声,抱着琴站起来。 翠荷却道:“站住!琴放下。” 家里来客,忙着招待,发晚了,不好意思 第237章 太后的箱子 不要听琴? 那他在胡内官的外宅练了这几日是做什么呢? 舒栾迟疑着没有放开怀中的琴。 胡内官有些急了,上前夺过琴,又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 舒栾被推得迈了两小步,面前的珠帘是东海珍珠所穿,一颗一颗都泛着寒光。 活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多珍珠,他抬起手,碰了碰。还未来得及分辨那触感,一只手从官珠帘后面探了出来,一把抓住舒栾的脉搏,往珠帘里一拽。 是个年长的内官:“你几世修来的福气,才有机会进宫伺候太后。磨磨蹭蹭做什么?” 太后?舒栾僵了僵。 市井里都说她活不了多久了,年前还让东家寂照庵去祈福。 那内官冰冷的手拽着他往屏风后面走,越往里走,那檀香味道越浓。 屏风后是一个巨大床榻,黑鸦鸦的紫檀雕着福寿双全的花样,挂着紫色的丝帐,床榻上躺着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老妇。 行将就木,一把枯槁。 “太后,人带来了。”内官笑着,又转身踢了舒栾一脚,“还不跪下行礼?” 舒栾连忙垂下眼皮,哆嗦着磕了头。 带琴进来也没什么用,这样的老妇,他真不知道奏什么曲子。 内官见许太后动了动,连忙上前讨好地扶着她直起身子,坐起来。又塞了一个靠枕垫着后背。 “抬起头,让太后瞧一瞧。”内官沉声道。 舒栾缓缓抬起了下巴。 许太后眼皮子一阖算是觉得不错。 内官欣喜不已,用脚踢了踢舒栾的腿:“上榻去吧。” 舒栾一惊。这是要他不行的。对着一身垮塌的皮肉,谁又提得起兴致来? 许太后一抬手:“周” 那内官明白过来,扭身出去叫道:“周挺,周挺。” 很快,进来一个白皮子宫人,正是周挺。 “何内官。”周挺伏在地上。 几个月前,在伏栖殿的偏殿里,圣人给周挺看过太后后事安排,昌宁宫全员陪葬。他只给几个信得过的宫人和宫娥说了。何内官是昌宁宫主事的内官,他自然不敢跟何内官提半个字。 圣人给周挺的药,藏在宫中的枯井旁。每次去枯井处置尸体时,他就去取一些,交给小宫娥混在檀香里一并点了。 明日就龙抬头了,也是圣人给的最后期限。 太后大限将至。 这两日为了控制大限之期,周挺减缓了用量,太后又有了些精神,能吃能喝,还能坐起来。 何内官以为太后渐好,便想法子让人从宫外带这个花魁进来伺候,毕竟宫人都是没有根的玩意儿,哪能跟这花魁比呢? 何内官听太后让周挺进来,便明白太后的意思,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箱子。 周挺认得那个箱子。每次太后虐杀小宫人时,用的都是那个箱子,里面各种各样的器具,能把宫人折磨整整一个晚上,最后精疲力竭伤重而死。 何内官打开箱子,一股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扑面而来,让舒栾几乎要窒息。他看见箱子里满是各式各样器具,有的尖锐,有的钝重,无一不透露着残忍和冷酷。 “周”太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周挺走到床榻前,低头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缓缓伸出手,指向舒栾:“他” 周挺心中一惊,太后这是要自己折磨舒栾。 他看向舒栾,那个原本风光无限的花魁,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舒栾明白过来,手脚并用爬到榻上,忙不迭地:“太后,奴伺候您,奴伺候您。” 说着就解开了衣裳,露出练了好几个月的身子。 “哀家.”她说了一半,看向立在一旁的何内官和周挺,微微动了动手,示意他们退下。 榻上的檀香又浓又稠。 太后枯枝一般的手,又冰又硬,缓缓划过舒栾坚实的胸膛。 这美好的身子,让她想起清平县主的生父。虽是个面首,做事却还有几分文人的风骨。想她十三岁入宫,在这深宫住了七十年。是他给了她唯一的一段欢愉畅快的日子。 “奴伺候贵人.”舒栾决定闭上眼咬咬牙度过这一难关。 太后迷迷蒙蒙之间,恍惚看见了昔日的旧人,苍老的声音唤了一声:“宁郎.” 昌宁宫外殿。 见到周挺也退了出来,翠微皱着眉问何内官:“怎能留他一人在里面?” “太后的意思。”何内官撇得干净。 “周挺,你进去伺候着。” 说话间,珠帘后传来一声尖叫。舒栾光着身子,下身满是血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摔了一个趔趄,他拽着珠帘摔倒在地,大颗大颗的珍珠弹着滚着。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往后挪动,拖了一地的血迹。 翠微和何内官心道不好,连忙冲到里面去。 周挺垂下头,弓着身子往殿外退。 还未走两步,被跑出来的翠微叫住:“周挺,快!去请太医!”又让人抓了舒栾不许他逃跑。 “是!”周挺看了几个小宫娥和宫人一眼。那几人会意地一点头,去锁了昌宁宫的小门。这边又盯着宫内的动静。 很快太医们就来了。 许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下半身流血不止。 太医们尴尬地把着脉,满脑子只想着“保命”二字。 谁想得通?黄土都盖在脖子上了,怎么还能找人来做那些事!宫里怎么能有男子?这是秽乱后宫!这传出去如何得了? “太医令呢?!太医令怎么没在?”翠微急得口不择言。 “唐大人似乎病了,这两日都告假没有来。”太医们跪在地上。再说了,都这样了,来了也没有用了。 “你速速去太医令家中,”翠微找了一个宫人,“抬也要抬来!” “是!”那小宫人得了令,往外跑,一出宫,步子就放慢了下来。 宫外下着鹅毛大雪,本来就寸步难行,再说,谁会为这样一个老虔婆去拼命?走走过场罢了。 宗顺帝得了消息,立刻冒着大雪赶了过来。 比预想的提前了一天,倒有些不好办了。 如果许太后今日死了,明日沈延怎么下定?怎么也要拖到明日。哪怕是锁宫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宗顺帝立马动了动手指,敲敲龙辇。 常侍贴过来得了吩咐,双手接过圣人给的牌子跑开了。 宗顺帝进了昌宁宫,得知原委之后,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究竟是哪个畜生出的主意!” “是”有人指认道,“何内官。” 何内官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作响,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医令呢?!怎么还不来?”圣人怒喝一声,“快去请!” 第238章 终成了药渣 陆铮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关氏的马车。 “公子,唐渊之已经送回去了。”临竹低声道,“奴看着他被宫里的车接走的。” 果然出事了。 陆铮心中一动,看了韦不琛给的抓捕名单,他就推测到太后活不久了。 “走,趁着未锁城,送母亲见见陆大将军。”陆铮抬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城门。身上的墨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那姿势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雪纷纷扬扬,如同天地间缓缓垂下的纯净纱幕。 城外的雪更大,军营里积的雪早已没过了脚背。 关氏忧心忡忡地看着漫天的雪,捏着帕子转身对陆孝勇道:“就不能晚几日出发吗?” “军令如山,岂有随意变动的道理?!”陆孝勇只穿着薄薄的长衫,蹲在帐子里磨长枪的枪头。 “这样的天气,只怕没多远就会生病,圣人也不愿看着将士们不战而亡吧。”关氏觉得自己说得一点没错,“再说,这么大的雪,万一来个雪崩什么的?” 陆钧提着一壶热茶笑着走进来:“娘,别担心。出了槐山就没有山谷了,一片平原。不会有事的。再说,我们都备好了冬衣和柴火,没有问题。” 说完,他替关氏倒了一盏热茶。 陆孝勇霍霍磨枪,目光又瞟向帐外:“没事就回去吧,军营里待久了,说起来总是不好。” “看看你们就走,”关氏知他心结:“铮儿送我来的,不愿意进来,一直在营外。” 陆孝勇放下银枪头:“走,我送你上马车。” 关氏抿抿唇,放下茶盏,取下架子上的袍子替陆孝勇披上,红着眼道:“仔细冻着了!” 陆孝勇点点头,送关氏上了车,看见远处站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幼子陆铮。 明日出征,陆铮就要进宫伴驾。陆孝勇记起年前的那次关于刀柄的谈话。 刀柄、刀柄,谁愿意做刀,谁愿意做柄?陆铮的功夫,做刀柄实在是可惜了。可人生在世,选择不多,有一个儿子能好好活着,对陆孝勇来说也是一个念想,至少关氏有人照顾。陆家也算后继有人。 他走到陆铮身边,指了指陆铮的黑马:“上马,你我赛一赛。” 陆铮摇摇头:“不去。等你们回来再赛。” 陆孝勇胸口一闷,谁知道此行能否回得来? 陆铮看着白茫茫的天地,淡淡地道:“大将军行军打仗,应该懂得‘天时地利人和’六字。这样强行出兵,多成败势。” 陆孝勇深吸一口气,这道理谁又不知?军令如山,违者杀无赦。圣人下的旨意,谁又能阻挠? “行了,看也看了,我明日进宫,就不送你们了。”陆铮笑笑。 陆孝勇想说点什么,却又有些颓然。 “只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大将军若遇到什么困阻,还是应该以将士们为先。莫要只想着全了你一个人忠君的名声。” 陆铮说完翻身上了马,正要离开,却被人叫住。 “二公子——” 陆铮转头一看,是李大夫。 旋即神情缓了缓,带着李大夫到无人之处,低声问道:“听说你去直使衙门练了手,练得如何了?” “应付寻常战事应该无碍了。”李大夫垂首说道,“还请公子替老朽谢过崔姑娘。” 提到崔礼礼,陆铮唇角微微一扬:“会的。” “对了,”李大夫从袖子里取出两个瓷瓶:“这是崔姑娘托老朽制的药丸,请公子转交给崔姑娘。” 她生病了?陆铮眉头一蹙:“什么药?” 李大夫有些尴尬:“避子药。这药虽好,终究是伤身的。公子也要叮嘱崔姑娘少用一些才是。” 陆铮神色一凝,说不出心中的情绪是沉重,或是疼痛,又或是失落。 想了好一阵,才道:“我也找李大夫请一个方子。” 随即,大手一抬,让临竹拿来纸笔。 —— 唐渊之进了宫,脑子仍旧是混沌的。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昌宁宫里,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太后,摇摇头。出来跪在宗顺帝面前道:“太后大限将至。” “太医令——”宗顺帝垂眸冷声说道,“你玩忽职守,朕看你是不想坐这个位子了。” “圣人——”唐渊之伏身道,“微臣不敢!太后她当真是已药石枉然了。” “她是朕的生母!朕必须要太后长命百岁!”宗顺帝有些暴戾,“你们今日救不活她,太医局都要陪葬!” 唐渊之只得带着太医们缩回榻边,往那老妇身上扎满银针。 哪怕多吊一个时辰的命,也能捡回自己的命。 “圣人——”常侍回来了低声道,“秦统领已经进宫了。清平县主似乎听到风声了,刚出了府,请旨进宫。” 她儿子明日下定,这么多事不够她忙吗? 宗顺帝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事,他唇角一压:“明日大军出征,非诏不得入宫,违者以抗军令论处。她贵为县主,难道还忘了这是芮国的铁律?是要见血才肯罢休吗?” 常侍恍然,又跑了出去,对心腹内官叮嘱了一番,最后又道:“让秦统领记清楚,这是圣喻。若有抗命者,见见血,就老实了。” 天色愈发阴沉下来。 整个皇宫被一团乌黑乌黑的厚云压制着。 “那个花魁呢?”宗顺帝忽然想起这么个人。 翠微道:“在门口跪着呢。” “让他进来。” 舒栾被提着回到屋里,他已冻得浑身发紫,一进屋,地龙烧得暖,他又缓了过来。衣裳凌乱地系着,头发也披散着。 “抬起头来。”宗顺帝看了看他,果然男生女相,是个做面首的料,“听说你会弹琴?” 舒栾哆嗦着点点头:“是,奴擅琴。” 宗顺帝指了指殿外伏身跪着的胡内官和何内官:“让他二人给你托着,你弹琴给太后听。” 舒栾不敢违抗,抱着琴出去一看,何内官和胡内官早已冻成雪人。这时候,保命为紧,舒栾将琴置在二人尸体之上,手指颤颤巍巍地勾动琴弦,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搓搓手,呵了两口气,琴音这才一点点地震了出来。 这琴声带着几分凄婉和哀怨,传进各宫嫔妃耳里。 “谁宫里在弹琴?”颜贵妃问。 “是太后宫里。”细腰小宫女回答道。 “要死不死的,还听曲。”颜贵妃笑了笑。 “听说今日有人带了一个红衣男子进宫,专为太后奏琴。”细腰小宫女继续说着,“昨日圣人召见绣衣副指挥使,奴婢没有打听到是什么事。” 颜贵妃靠在暖炉边,挑着蜜饯吃,眼波流转:“现在你就专心伺候圣人,其余的事,晚些再说。” 细腰小宫女应了一声。 雪下了一夜。 宫墙宫瓦上,腊梅树枝上,琴上人上,都堆满了雪。 舒栾睁着眼,没了声息。 很久之前,他的东家站在九春楼里,对小倌们说: “你们若是有了好去处,我不会拦着,但我还是问一句,这么大的‘福气’,你们接不接得住? 你们觉得自己不俗,腹有诗书,又舞琴弄墨,在贵人眼里,不过是一根提气的人参罢了,再金贵呢,也有熬成药渣的时候。” 人生苦短,以身侍人,终是粉身碎骨。 第239章 简直是绝配 许太后的那一口气,终于吊住了。 昌宁宫里风诡云谲,知情者并不多。 毕竟平日里没有人喜欢往昌宁宫去,即便经过也是绕道而行。 出了宫,就更没有人知道。 连着下了一夜的大雪,崔礼礼没有回家,而是宿在了九春楼。 这样的天气,又是白日,九春楼自然清净。 引泉得知吴掌柜去做了放奴书,急冲冲地上了楼去寻崔礼礼。 拾叶站在门口,剑一抬便拦住了他:“姑娘还在休息。” 引泉隔着门喊道:“东家,您为何不要舒栾了?您不要他,他可怎么办?!” 拾叶拔剑出鞘,点着引泉的咽喉:“我说了,姑娘还在休息。” 吴掌柜闻声也赶了上来,拉着引泉往楼下去:“别不懂事,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 “什么道理?”引泉想不通,“奴不懂,到底有什么道理?!” 其他小倌倒没有这么大反应。 “有贵人看上了,送卖身契过去,这是再自然不过了。” “对啊,又不是发卖了。是送到人家贵人外宅去了。” 引泉成日与舒栾在一起合琴练剑,对他再熟悉不过。听了这些话,愈发执拗起来道:“舒栾就是出事了!好几日没有琴声,一定是出事了!” 崔礼礼的房门打开了。 春华走出来,对吴掌柜道:“姑娘说,烦请吴掌柜这会子再去一趟衙门,办一份放奴书给引泉。” 此话一出,小倌们都噤声不语。 引泉跪在了地上,却仍旧倔强不语。 吴掌柜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九春楼里会舞剑的小倌就他一个:“东家别生气,引泉跟舒栾最亲近,自然会着急一些。” 春华道:“吴掌柜,让你去办就赶紧去。免得一会子大雪封了路,来不及了。” 吴掌柜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只得拿了卖身契出了门。 “引泉,”春华站在引泉头顶,“姑娘给过你机会,让你反省清楚。” 引泉跪在地上,仍是不服。 十三岁的少年,从小跟着兄长跑江湖卖艺,满心都是江湖义气。 “既然你想不清楚,那就不能再留在九春楼了。” “东家说过要护着我们!”引泉双拳紧握,又委屈又憋屈。 “姑娘也说过让你不要跟进贵人内宅去,你可听了?” 春华伸出手指,戳戳引泉的脑袋,又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些小倌们,继续说道: “姑娘拦着舒栾不让他跟着贵人去的时候,他可听了?一个个只想着攀高枝、附贵人。贵人当真这么好攀附吗?” 春华越说越来气,叉着腰在过道前走来走去,倒颇有些气势: “那贵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非你们哪一个不可?缺了你们哪一个就活不下去了?” “还真拿自己当碟子菜了!”她翻了一个白眼,挥挥手道,“散了散了。” 仲尔站在过道上,待其他小倌走了,才蹲下来对引泉悄声道:“你该听东家的话,她不会害我们,也不是怕事的人,你看看我.” 仲尔不敢提宣平侯和小侯爷的事,只得又转而叹道:“你还太小,很多事不懂。总之,舒栾他一定是惹了大祸事。东家这是断臂求生。” 见引泉跪在地上不言不语,摇摇头:“你好自为之吧.” 很快,吴掌柜带着放奴书回来了,见引泉仍旧跪在崔礼礼门前,心中有些沉重。 还未敲门,门就开了。 崔礼礼披着一件紫貂斗篷站门内,薄施粉黛,满头金饰。 从吴掌柜手中取过放奴书,交到引泉手上:“舒栾应当是进宫了。” 进宫? 是了,那贵人自称胡内官,他要引荐舒栾见的贵人,自然只能是宫里的人了。 引泉原本直挺挺的跪着,一下子跌坐下来。 进了宫,哪能轻易出来?自己都知道的道理,舒栾怎么就不懂? “那日让你好好反省,原以为你能想明白的,”崔礼礼又道:“算了,你与他交好,我不怪你。但你只有江湖义气,没有主仆之心,我留不下你。” 春华递了一袋子银子过去,没好气地道:“我们姑娘心善,知道你兄长生病靠人参吊着,这些银子够你们吃十年人参了。” 引泉捏着银钱袋子,探出一只手抓着崔礼礼的衣角,伏身哀泣:“奴知错了,东家,奴知错了!奴真的知道错了!” 崔礼礼扯回衣角,拢了拢斗篷,对春华和拾叶道:“走吧。” 九春楼外风雪交加。 春华替崔礼礼戴上帽子:“姑娘,这么冷的天,您要去哪儿?” “这么冷的天,就该看热闹。” 前世今日,她陪着沈延去槐山寻医问药,而今生今日,沈延却要去燕王府下定。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联姻,简直是绝配! 崔礼礼不禁笑出声来。 马车晃晃悠悠去了燕王府。 不远不近地寻了一个方便看热闹的食肆。崔礼礼叫了一壶热酒,又喊了几碟子好菜,招呼春华和拾叶坐下来一起吃。 拾叶刚坐下来,厢房的门突然大大打开,身着绛袍的陆二公子走了进来。 他拍了拍肩头的雪,跨过拾叶,十分不见外地坐在了崔礼礼的身边。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崔礼礼以为他会去送他父兄出征。阻拦出征未果,至少要像前世那样去槐山谷下送一送。毕竟大将军此去生死未卜。 陆铮拿起崔礼礼喝过的酒盏,就着她口脂印子的位置喝了一口热酒,才道:“猜到你要来看看热闹。” 拾叶看得发愣,春华很识时务地拉着他出了厢房。 “你不去送送你父兄?”崔礼礼有些讶异。 “昨日去了。”厢房里没有旁人,陆铮就有些不老实。手和唇都贴了过去。 崔礼礼觉得他的唇又冰又刺挠,躲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神态有些疲惫,下巴上竟冒着青须:“昨晚宿在哪儿了?” 陆铮抵在她肩上,连着耳垂和耳环一并含在口中,舌头舔了一舔,才放开道:“昨晚我与山中仙人共赴云雨了。” 崔礼礼才不信他这鬼话:“这么冷的天,山中仙人能陪你云雨?” “无趣!”陆铮松开她,仍旧拿着她的酒盏喝酒,“你不是去过槐山吗?山上有山洞你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前世她只去过那一次。再说,槐山除了高就是险,没什么风景可言。 “那山洞甚是不错,里面别有洞天,下次我俩去试试.”陆铮说着,手又开始来来回回地摸索起来。 崔礼礼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看他:“你是不是.” 难怪他虽疲惫,神色却格外轻松。看样子是解决了阻拦出征的难题。 只是这样做看似容易,实则极难,也太大胆了!! “嗯。多亏了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图’,”陆铮满意地啄了一下她的红唇,又看看窗外:“专心看热闹!” 远处街口冒出来了一队人马。 行在最前面的,是崔礼礼再熟悉不过的马车。 第240章 今日龙抬头 下定,必须是家中长辈登门。 圣人下旨,清平县主只能亲自前来。 “你说,燕王府会不会给他们开门?”崔礼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队人马渐渐走近。 “圣旨在身,谁敢不从?”陆铮笑笑,“圣人查底耶散,燕王掏这六十万两白银,想买一个独善其身,偏偏扈如心又一心要嫁给沈延,又出了上元节的事,燕王只能吞下这口窝囊气。” 崔礼礼不记得前世扈如心嫁给了谁。如今两世的人生已经大相径庭,却不知沈延和清平县主等人会不会和前世一样短命。 “对了,我来时,唐渊之被急召进宫了。”陆铮随意一提,十分散漫,“太后估计时日不多了。” 崔礼礼又是一惊:“你能不能一次将所有重要的事,都说清楚。” “我和韦不琛,早就受圣人密旨调查许家,案子并不复杂,关键是揭露的时机。昨日圣人已密令韦不琛,今日开始抓捕许家的亲信。” 什么?!崔礼礼站了起来。 陆铮好笑地握住她的腰,将人捞进怀里,别有用心地上下其手。 “今日,太后必死。”明明说着天大的事,陆二公子的语气却云淡风轻,“燕王不想要沈延这个女婿也是不行了。” “你是说”崔礼礼被他撩拨得有些失神,但很快又明白过来,圣人安排这么多,不会是无的放矢,必是有所图谋。 她有些迟疑:“可是,太后一走,按照沈延的孝名,势必是要守孝三年的,这婚事就难了。” 陆铮笑道:“这头可是郡主,县主见着她也要屈膝行礼的。再说,不是还有热孝娶妻一说?扈如心能等三年?” 话虽如此 燕王府的门果然大大打开了,出来了两个极普通的家仆。 崔礼礼啧啧地道:“这轻蔑之心,县主怎么忍得下去?她背后可是太后。” “上元节那日,沈延和扈如心出了那档子事,往小了说是无心之失,往大了说,是当着谌离使臣的面,丢了芮国的脸,圣人没有降罪,她就该千恩万谢了。” 正说着,远处又有几人骑马而来。 崔礼礼仔细看了看:“这几人,我没见过。” 陆铮贴着她的后背看了看,道:“最前面那个是常侍,圣人身边的。必是来盯着下定之事,好回去交差。” 下定的流程很简单。 这样的天气,也不必大宴宾客,双方长辈也不满意这婚事,县主这头将东西往燕王府院子里一放,将聘礼单子交给燕王看了,燕王再回个礼就算礼成。 常侍带着圣旨来,圣旨讲的无非是花好月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类的套话,又赐下和合如意一对,算是下定的见证。 眼看着常侍带着下定的消息要走,清平县主追了出来:“我姑母如何了?” 常侍早料到会有此问,昨日清平县主得了消息就要往宫里闯。圣人以芮国铁律将清平县主挡在宫外。 常侍的脸上挂起他最擅长的假笑:“太后老人家昨夜听了一宿的曲子,这会子应该正在休憩吧。” 清平县主眉头一皱:“我怎么听说昨日召太医令进宫了?” “圣人召太医令所为何事,老奴就不清楚了。”常侍看看燕王送出的寥寥几只回礼箱子,又道,“圣人还等着老奴回话呢,告辞了。” 清平县主还要再问,常侍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径直上了马扬鞭而去。 杨嬷嬷在一旁道:“县主,您别急,退一万步讲,倘若太后她真有什么事,圣人召太医令进宫,这不说明圣人还是要保太后的吗?” 县主听了这话,容色稍稍缓了些:“偏偏今日出征,害我进不得宫。军队已经开拔了吧?等他们出了京城界,我就能进去看看。” 杨嬷嬷扶着她上了马车,宽慰道:“您忙了这么久,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就可以进宫了。” 县主坐在马车里,看着燕王回礼的寒酸清单,有些不悦。 原本想着把崔家弄到手,太后走了,也有个依靠。沈延偏偏误打误撞扯上长乐郡主,地位倒是高了,只是以后这郡马的身份,她倒要吃儿媳的脸色,终究不如那商女好拿捏。 杨嬷嬷知她心忧,又劝她:“县主不必太过焦心。常言道:‘女奔男,为贱妾;男奔女,情难解’,上元节咱们延哥儿又没什么损失,不过是被下了药。郡主那头可是露了肉的,身上终究是留疤了,名声也差,咱们延哥儿不娶她,她还能嫁谁?” “话虽如此,她身后毕竟是燕王。”县主用手支着头,闭着眼想着还是要想法子再提一提延哥儿的地位或者官阶。 想定之后,她睁开眼掀开帘子看看外面,伸出手去接那雪花,竟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多少年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雪,抖抖簌簌地下着。 宫道里,小宫人们不住地扫雪,扫完了又扫。墙角下堆着的雪已有一尺多高。 有人骑着宫马,踏踏踏踏地从宫道里跑过,卷起一阵风窝。 “禀圣人,陆家军已从营寨出发北上。” 圣人坐在昌宁宫里,听了消息“嗯”了一声。 他合眼小憩了一阵,听见院子里细碎的脚步声。 常侍回来了:“圣人,下了定了。县主送了二十抬的聘礼,燕王只回了两箱子。” “秦文焘呢?” “秦统领亲自守着宫门,圣人尽可放心。” 宗顺帝睁开眼,唇角一扬,皱纹刻进了皮肤一般。他站起来,掸了掸龙袍,缓缓走进内殿。 唐渊之带着一众太医们见他来了,做出十分忙碌的样子,研究医案,揣摩药性,施针收针。 不过是最后一口气,不让咽罢了。 “太后如何?”宗顺帝问道。 太医们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身为太医令的唐渊之只得实话实说:“太后去意已决。” 宗顺帝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内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宗顺帝掀起龙袍的衣摆,坐在了床边,看向那直愣愣盯着天的老妇:“母亲。” “母亲难得静下来听儿子说话。”宗顺帝缓缓说着,“你我母子一场,这时候了,总要说说真心话。” “儿子可是费了很大的心思,才定好了母亲在今日断气。” 许太后像是一条离水的鱼,眼珠子一动不动,干涸的嘴唇无力地张了张。 “毕竟今日可是龙抬头啊。”宗顺帝笑笑,仿佛真的在闲话家常一般, “母亲可还记得三十八年前的今日吗?也是龙抬头,邯枝使臣来朝,先皇带着邯枝使臣,皇亲国戚,满朝文武,一同前往祭坛,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母亲说感染了重症风寒,起不了床。儿子信以为真,带着药前去探望,岂料,母亲光着身子,像一条母狗般趴在榻上,对着一个男人摇尾乞怜。” 第241章 为太后沐浴 许太后躺在床上,喉咙中发出一种急促而沉重的呼噜声。 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的双眼不停地颤抖,却始终没有聚焦在宗顺帝的脸上。 宗顺帝的声音冷冽如冰,每一个字都像是刺向许太后的利箭:“堂堂一国皇后,竟然对着一个面首祈求他爱你怜你,甚至为他生下了清平那个孽种。” 他的大手狠狠地按住许太后身上的锦被,似乎想要从她那颤抖的身体中榨取出更多的痛苦。 “母亲对他是真的动了心啊,朕几次想要杀他,都被你救了下来。” 宗顺帝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和残忍, “当年固安公主和亲谌离,你竟然想让那个面首跟着去,好让他逃离朕的追杀。 可你又担心他会看上固安,毕竟你已年老珠黄了,固安还年轻貌美,竟然狠心将他净了身。” 宗顺帝嗤笑道:“这样的畸恋,真是旷古未闻。” 许太后盯着苍天的双眼,忽然清明了几分,眼角竟滑下一滴眼泪。 宗顺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中充满了嘲讽和得意。 “今日,你那孽种外孙去燕王府下定,说起来,这婚事还是朕亲自做的主。母亲你一定在想,燕王是个好靠山,沈延做郡马也不亏。” 他弯下腰,凑近许太后的耳边,低声说道: “那儿子不妨再说一件事。燕王贩卖底耶散,里通外国,证据确凿,按律是要诛九族的。恰巧你的杂种女儿和外孙,就在这九族之中。” 许太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用尽全身的力气,只吐出了一个字:“你——” 她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宗顺帝却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畅快和满足。 “母亲放心,朕还会让这些杂种们多活些日子。朕要让你的情郎,亲眼看着他的女儿和外孙是怎么死的。”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残忍和快意,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许太后听到宗顺帝的话,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原本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此刻却突然聚焦在了宗顺帝的脸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无尽的愤怒。 她的脸色暗黄如蜡,嘴唇抽搐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一股强烈的气流堵住了喉咙。 宗顺帝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痛快无比。他站起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床上的许太后,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太后,你可以去死了。” 就在他即将离开内殿的那一刻,许太后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凄厉嘶吼:“你这个禽兽!” 宗顺帝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 只听见太后最后的那一口气,还在胸口上下游走着。 咽不下这口气吗? 他讥笑了一瞬,旋即脸上挂满哀伤地走出殿门。 雪,大片大片的落下来。 似是天女的素裳被扯碎,洒向了凡间。 地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如同披上了一层白色的丧服,沉重而悲伤。院中的腊梅上积满了雪,宛如挂满了白色的挽联,恰当地为昌宁宫添了几分凄凉。 看着院子里跪着的太医和宫人宫娥,宗顺帝一脸沉痛,酝酿了好半晌才带着哭腔,蹒跚着步子走到院子中央:“太后.薨了” 哀嚎痛哭声顿起。 “翠微何在?”宗顺帝问道。 常侍了然地指向角落里的小屋:“翠微姑娘说,要先下去为太后点灯。” 宗顺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向低眉顺目的周挺:“母亲总说,你平日伺候最诚心,你去替她沐浴小敛吧” 周挺讶异地抬头看向他,随即明白太后还有最后一口气没落,重重地磕头谢恩。 他进了内殿,不多时,又出来唤了几个平日里一同伺候的小宫人和小宫娥进去。 宫人和宫娥相视一眼,掩面哭着跟了进去。 许太后躺在床上,胸口呼噜噜地响着。 清平没来,延哥儿没来,宁郎……也没来。 她死不瞑目啊…… 周挺和众人十分默契,谁也没有说话。 像是演练过无数次的折子戏,他们沉着地取出那一箱子器具,打开箱盖,将那些器具一件一件地摆了出来。 尖的,钝的,还带着无数个小宫人的斑斑血迹。 他们目光沉静如水,一人挑了一件趁手的器具,一步步地走向许太后: “奴们,为太后沐浴。” 许太后终于死了。 死得极不体面。 却因年老迟暮,身上的种种伤痕不易被人发觉。 翠微死在前头,县主不在宫中,没有人会仔细追究她身上的瘢痕。 丧钟一响,宫内大部分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老虔婆,可算是死了。 太后久病,备丧的日子也久,各宫的丧服也是早早就办好了的。 细腰小宫女去探了一阵子,跑回玉芙宫来报丧,颜贵妃却高兴不起来。 “娘娘为何不悦?”细腰小宫女替她换上孝衣,细声问道,“没有那老虔婆,咱们好过得多。” 颜贵妃叹了一口气。 现在太后一死,许家多半要完。早些死也就罢了,偏早上清平县主刚去燕王府下了定,两家人眼看就要成一家人,这时候一死,岂不是要拖累燕王府? 说不定还要拖累自己。 她对着镜子整了整孝衣的衣襟,捡着能说的说:“圣人是至孝之人,定是要守孝的。你的恩宠要停一阵子了。” 细腰小宫女手一顿,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她又忍不住道:“那长乐郡主是不是也不能出嫁了?” 颜贵妃一噎,还真是。 按照沈延那孝顺的名声,也是必然要守孝的。扈如心想要嫁给沈延想疯了,上次都敢违抗圣命偷溜出去与沈延私会,若知道太后死了又嫁不成,还不定会做些什么。 昌宁宫的丧钟再次响起,这一次,响彻了京城。 清平县主正躺在床上休憩,一听见丧钟,顿时汗毛一炸,坐了起来。 娘—— 这话她喊不出口,却知道大事不好。 杨嬷嬷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县主——县主——太后她——” 清平县主腿一软,只觉得头晕目眩,跌坐在床榻上,又抓着杨嬷嬷问:“你数清楚了?丧钟是九响?” “奴婢数过了的确是九响.”杨嬷嬷红着眼扶她坐起来,“县主,圣人已遣人来了,请您进宫呢。” 县主坐着发呆。 杨嬷嬷替她卸下钗环,又握了握她哆嗦而冰冷的手:“县主,身子要紧,莫要伤心过度。太后她老人家也是高寿了” 清平县主闭了闭眼,咬着牙睁开,心中已有了打算:“延哥儿呢?你去叫上他,随我一同进宫。” 第242章 第二份军报 丧钟九响。 整个京城百姓都明白过来:太后薨了。 很快禁卫带着巡防营的人,封锁了京城九门,严令百姓不得随意出入,街市之上也不得有人聚众喧哗。 京城各处寺庙钟声齐鸣,百姓们闻讯纷纷停下手头之事,换上素服,肃穆以待。 崔礼礼的马车靠着边缓缓前行。 拾叶黑着脸抖动缰绳,目光坚定而冷峻。春华坐在一旁,不时瞟一眼他紧绷的侧脸,又回头看看身后低垂的车帘,心中明白了几分。 她转过头来,用手肘顶顶他,悄声警告他:“姑娘可不是你能想的。” 拾叶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气恼地反驳道:“胡说!”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春华拽着他衣裳,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我没有。”拾叶黑色的瞳孔缩了缩,别过头去,不愿让春华看到他的表情:“我担心禁卫来查,看到了怎么办?” 车帘后坐着的,不止姑娘一人,还有陆铮。 春华不明白:“看到就看到了呗。说清楚就好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里面动静不大,春华自然听不见,可拾叶习武,耳力又好,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还有似有似无的浅吟,直直地往他耳朵里钻,像一条蛇,咬得他的胸口生疼。 拾叶想多了。 车内二人并没有衣衫不整。 听得钟声,陆铮收紧手臂,将崔礼礼揽得更紧了些,贴着她耳鬓,低语道:“如何,我说过,今日太后必亡。” “你真的不去看看?”崔礼礼转过头看他。 “太后有什么好看的?” 崔礼礼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自觉声音太大了,又贴在他耳边耳语:“我说的是槐山山谷。” 陆二公子办案经验极其丰富:“你记住,始作俑者最忌返回案发之地。” 原来,几个月前,崔礼礼给他看过北方的“那个图”。陆铮当时不过是跟她玩笑,误以为是春宫,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崔万锦行商用的北方舆图。 图上将京城北行沿路的地形画得十分详尽,陆铮过目不忘,将地形熟记于心。 昨日陆铮出城送关氏去军营与陆孝勇告别,顺道带着舲卫去了一趟槐山山谷。槐山陡峭,山上积雪极易下坠,昨日他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今日也有人留守在山边,以便应万变。 下了这么厚的雪,积雪塌方在所难免。 崔礼礼笑道:“陆家军出师不过半日,就被风雪阻拦了前进之路。料事如神的陆执笔,能不能推测一下,圣人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圣人什么反应,我懒得去猜。”陆铮言辞里带着笑意,“我家那个老头子一定是跳了脚。” 他手指一挑,掀开小帘:“这雪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与其在山脚下耗着,不如回营寨里歇着。陆大将军只怕要班师回朝了。” “不是说没有圣意不得回京?” “消息想必已经传进宫了。要节省粮草军需,最好的法子,就是回来等到雪化了再走。” 陆铮觉得自己这引发山雪塌方断路的方法实在是好,哪怕再等上十来日,雪化了,再走至北方,也暖和许多。又少了官场和底耶散的牵扯。 他放下小帘,一语双关:“这就是‘天意’。” 一说起“天意”,崔礼礼就烦躁。刚才明明还好好的,突然就来了葵水,到嘴里鸭子又飞了。 半开着玩笑逗他:“要不,咱俩浴血奋战一下吧。” 陆铮却当了真。 他脸色一沉,想要责备她不爱惜身子,又觉得她有今日皆是因前世种种,心生不忍,扳正了她的身子,认真地道: “这时候要养着,不可胡来。太后薨逝,银台司事忙,我必须马上过去,你先回家歇息,晚上我再来寻你说话。” 说罢,他一掀帘子,跳下马车,跨上黑马,径直回了银台司。 银台司里果然乱做一团。 太后的身后事,礼部那边备了流程,但发往各地的文书如雪一般纷杂。 汪忠成虽然忙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心底却是舒畅得不行。 几个月前,就因为崔家小娘子遇袭撞破绣使抓捕逃犯的案子,他将“保护皇亲”写作了“维护天威”,被太后那老虔婆叫去跪了好一阵子,腰和腿都快跪断了,才让他出来。 一见到陆铮来了,他喊道:“陆铮,怎么还在闲逛?怎么还没戴孝?”遂又指挥小吏捧着孝带替陆铮系上。 陆铮想要知道陆家军的消息,却又不好直接问。只得先整理誊抄发往各处的文书。 荆学平抱着一堆文书走了过来,一个踉跄,摔了一跤,文书散了一地。陆铮连忙上前帮忙收捡。 “陆执笔今日为何没有进宫?”荆学平低声问道。 “圣人尚未召见。” 荆学平看看左右,压低嗓子道:“听说北征的军队在槐山山谷遭遇了塌方。军队都被堵在山谷中。” 陆铮忙作惊讶地道:“当真?!” 他腾地站了起来,又蹲下来问荆学平:“可有人员伤亡?” 荆学平摇摇头:“不知,我以为你会进宫呢。这种军报圣人肯定最先知道。” 正说着,门外跑来了一个传话的小内官:“陆执笔,圣人召您进宫。” —— 宗顺帝坐在昌宁宫里,焦头烂额地揉着太阳穴。 清平县主在昌宁宫里又哭又闹。小敛已毕,她却不依不饶,非要自己再为太后穿衣。太后身子已僵,哪里方便穿脱。 好几个宫人死命拉她,才堪堪拉住。 沈延又跟着在昌宁宫门口喊:“姑奶奶走得好惨,延儿未来得及见您最后一面。”哭得震天动地,仿佛他才是那个至孝之人。 皇后带着各宫嫔妃穿好孝服站在昌宁宫外,捏着帕子整齐划一地哭起来。 陆铮快步走进昌宁宫,却被沈延一把拦住:“你这种货色,也配进我姑奶奶的寝宫吗?” 要不是陆铮在上元节说那一句“迷药不是毒药,可以用作助兴”,圣人也不会就这样将扈如心那烧残了的女人许配给自己! 沈延心中记着旧仇,借着太后新丧,发作了出来。 陆铮黑眸一凛,抬手就将沈延撂翻在地:“圣旨在身,孝度伯得罪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进了昌宁宫内殿。 只见宗顺帝敛目坐着,似是十分悲痛的样子。常侍低声道:“圣人,陆铮来了。” 宗顺帝缓缓睁开眼吗,示意常侍将军报递给陆铮。 陆铮不动声色地看完军报,果然跟他设计的一样,大军只是被堵住了前行的道路,父兄和将士都安然无恙。 他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钦天司不是测算过出行良辰?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前些日子天就阴沉,大家都在说要下雪,钦天司怎么还一意孤行?!” 宗顺帝一噎。 一意孤行的人,正是他自己。 龙抬头,听着就爽快。再说出了槐山就是平原,谁能料想到恰恰被堵在槐山山谷? “朕已着人去传令,让他们先回来,待雪化了再说。” “报——”又有军报传来。 常侍连忙接过军报双手呈上。 宗顺帝打开一看,紧锁的眉头顿时解开了。 陆铮接过军报一看,是陆孝勇的刚直不阿的字迹: “微臣奏禀圣人:行军作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微臣已命将士凿冰化雪,臣等必不惜一切代价,为圣人踏平邯枝,死而后已!” 第243章 亲登崔宅门 陆铮读完陆孝勇的军报,忍不住自嘲。 自己在军营门口说的话,大将军果然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天时地利人和,陆家缺的就是“人和”。 好在他早已料到,也想好了对策。 圣人见他沉吟不语,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将军定然不知太后噩耗,才会如此冒进。如今宫中突发变故,又要正是用人之际,圣人若只依仗禁卫.” 燕王本就是禁卫出身,即便禁卫早已换了宗顺帝的心腹,但有些事不得不防。 此时圣人最需要的,就是遇山拆山,遇水斩水的愚忠之臣。 果然,宗顺帝很快就下了决定:“拟旨。” —— 崔礼礼回到崔家。 傅氏正指挥着人换灯笼。 家里的灯笼都还是过年前挂的红灯笼,方才巡防的人来了,说都要换作白的。 看见崔礼礼回来了,傅氏脸色有些不好。打量了她好一阵,才道:“你跟我来。” 崔礼礼只得乖乖跟着进了里屋。 傅氏一进屋,神色就十分严肃:“礼礼,你可是跟人有了私情?” 崔礼礼的心咚咚地跳着:“娘,谁又跟您乱嚼舌根子?” 傅氏拉着她转了好几圈,检查了又检查。 女儿这段日子总不着家,晚了就遣人回来说宿在九春楼。看模样又神采奕奕,面泛红光, 傅氏是过来人,即便看不出什么可疑的痕迹,却也只放了一半的心,狐疑地看她:“那你这几日怎么都宿在九春楼?” 莫不是九春楼里有哪个小倌儿将她留了下来。 崔礼礼笑着松了一口气,拉着傅氏的手坐下来:“娘,这几日事忙。九春楼前些日子办赏花宴” 她缓缓说着九春楼发生的事,说到全城买山茶买不到白山茶,就遣人去何博士的园子里偷。再讲到舒栾刚被选做花魁,就被一个宫里的贵人给带走了。 傅氏对赏花宴的事也有所耳闻,便问道:“太后都没了,舒栾还没回来?” “他回不来了。”崔礼礼叹了一口气。 “后宫不让留男子的——”说到一半,傅氏也愣住。后宫不让留男子,留下来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母女二人正说着,林妈妈进来了:“姑娘,门口有人找您。奴看着像是官府的人。” 傅氏担心是舒栾惹的祸事引来的,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拉着崔礼礼到妆台边,扑了好些粉在她脸上和唇上,又卸了她钗环: “一会儿官府的人问起来,你就说这几日病着,不曾管过九春楼的事。有什么事你只管咳嗽,娘替你说话。” 崔礼礼眼睛有些热。只淡淡地笑着。 母女二人去了前厅,只见厅中坐着人,傅氏像是只护崽的老母鸡,将崔礼礼掩在身后,疏远地行礼:“民妇见过官爷。” “崔夫人,”那人站起来,瞥向傅氏身后的素裙,说道:“崔姑娘。” 声音十分熟悉,崔礼礼一探脑袋,竟是何景槐。 “何大人?”崔礼礼有些吃惊,“您怎么亲自来了?”连忙跟傅氏介绍起何景槐的官职来。 何景槐在庙会时,曾与傅氏见过一面。当时只说是崔礼礼的朋友,将戴着面具的施昭明送到傅氏手中,便走了。 刑部的推官? 傅氏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打量着何景槐。长得可不如韦指挥使好。 有哪个官员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候,还往平民家中跑的?再说,他那眼神一直就落在女儿身上,显然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关键是,当官多年,也不算年轻了吧,能没有家室?别是想着要收妾室! 傅氏自己是妾生女,一想到这个可能,语气更加不好:“不知何大人是哪个何家?” 何景槐知道崔家与祖父的恩怨,却也不准备回避:“太学博士何聪是本官的祖父。” 傅氏脸色一沉,眉毛、鼻子和心肺都拧到了一起:“原来是何博士家的啊” 崔礼礼对傅氏的想法再熟悉不过,只要是年轻男子,根本不管有没有男女之事,她都要先按着女婿的标准筛一遍。 “何大人找我是有公事吧?”崔礼礼给何景槐递了一个眼色。 何景槐确实是有公事,因着刑部耳目众多,今日又突逢太后变故,他就抽了一个空子特地上门来寻她。 可见她挤眉弄眼,生怕引起她母亲误会了,他不由又起了玩笑的心思:“有公事,也有私事。” 傅氏一听,立马又戒备地看他。 “公事为重。”崔礼礼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何景槐,想要拉着他往外走。 何景槐看看被她捏住的衣袖,神色中似有不解之处。 傅氏更是见不得这样拉拉扯扯,上手将两人分开:“何大人,你们私事公事的,就在这里说吧。我不打扰你们。” 说罢,傅氏让人上了一盏茶,从侧门退了下去。 崔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对何景槐说道:“何大人,真是让您见笑了。我娘她比较护短,怕我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拐跑了。” 何景槐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心细如发的他,瞥见侧门外的地上多了一片影子,便道:“崔姑娘言重了,傅夫人也是爱女心切。不过,在下确实有公事在身,不知崔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礼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片影子不由地扶额苦笑,只得引着何景槐到了后院凉亭里。 何景槐原担心站在凉亭里会冷,谁知站到凉亭底下才发现,这石桌底下还点着暖炉。 首富之家果然是名副其实。即便没有人,也烧着暖炉。 “崔姑娘——” 崔礼礼抬起头:“嗯?” “你——”何景槐指了指脸和唇,示意她脸上似乎蹭了太多的粉。 “我娘,以为是有人来抓我”崔礼礼拿出帕子将脸上和唇上的粉,使劲擦了擦。 原本苍白的唇,擦得红润起来。 何景槐看得有些失神,目光只得转向院子里厚厚的积雪。 自从柳云巷夜宴,她被陆铮骑马带走后,他连着好几日都没缓过劲来。总想找她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能问什么。 何景槐刚准备开口,身后又冒出一道声音:“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 回头一看,一个方头方脑的小孩子探了脑袋出来。何景槐记得这个孩子,庙会那日,崔礼礼带着他去面见元阳公主,在元阳公主面前他始终不敢露脸,当时崔礼礼说他怕见生人,还是他带着孩子从元阳公主面前离开的。 何景槐蹲下来朝他笑笑:“你可还记得我?” 施昭明记得何景槐。上次帮了他,他自然对他亲近了一些:“你怎么也来我家?也是想当我姐夫吗?” 何景槐一噎。“也”是什么意思? 临发布了,发现出现了一个大bug,这章改了,下一章还在大改。哭死。。。 第244章 陆铮也不行 崔礼礼警告地看着施昭明,上手揪住他厚厚的耳朵:“第一,这不是你家。第二,没有什么姐夫!你自己快回房去。” 施昭明这几日长高长壮了不少,力气也大了些。一个蹦跶就摆脱了崔礼礼的手,跳到何景槐身后,扒拉着他的脖子道:“我跟你说,你长得不如上次那个什么使来着,绣衣指挥使。” 韦不琛? 何景槐以为他说的“姐夫”是陆铮,没想到竟然说的是韦不琛。 韦不琛当上绣衣副指挥使的第一顿宴请,就是到的崔家。这在京城官场也是有一点波澜的。当时他以为是看在崔万锦的面子,又或者是礼部侍郎傅郢的面子。 听说后来傅郢也是参加了这顿家宴的。 崔礼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施昭明张嘴闭嘴就是“姐夫”,别人倒也罢了,这边毕竟是圣人都有意做媒的何景槐。最好还是客气一些。 她只得去捉施昭明,何景槐一抬手,正好拦在她的腰上。那柔软的触感让何景槐被烫了一般,缩回了手。 崔礼礼倒没在意,只顾着揪着施昭明,对着屁股一通打:“小小年纪,就学会胡说了。长大了还得了?” 施昭明也不怕疼,还笑着耍赖:“我这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到时候还得让我来收了你这个老妖婆。” 话一说完,一扭身子,像条泥鳅一样,跳下凉亭,落进深深的雪里,再站了起来,提腿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何景槐搓了搓手指,将手藏进袖子里,望着施昭明在雪地里的脚印,笑道:“倒是个聪明的孩子。” 也不像她说的那样,害怕陌生人。 那么,庙会那日她为何不让施昭明取下面具面见公主呢? 崔礼礼尴尬地笑了笑,决定赶紧岔开话题:“何大人,不知有何事,让您亲自跑一趟?” 何景槐回过神,低头看她:“今日前来,是因为我们已跟上了一个长着一双白手的男子。陆执笔曾说过,这人很重要,不知崔姑娘可清楚?” 崔礼礼点点头:“这人我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樊城,一次是年前在京城,我曾派人盯着他,后来却突然消失了。” “樊城就出现过?” “正是。”崔礼礼继续说道,“当时我中了毒,去樊城熟药所买回春膏,他们说没有,却让我在城门口候着,说是会有人送来。我便去城门口等着,天亮时,那人才赶着一车回春膏来。等看到东西之后,我才知道是底耶散。” “这么说,这个人与熟药所有关联?” 崔礼礼笃定地摇头,太医令唐渊之那日在黑屋子里说他不认识长着白手的人,说明他们之间并无关联:“若认识,就直接在熟药所贩卖了,何必非要在城门口?” 见何景槐不解地看着自己,她又道:“何大人,底耶散应该是分了制作、输送和贩卖,三个部分,王文升等人负责运送,白手男子应该是负责贩卖。” “太医局负责制作。” “太医局负责的是原料。”崔礼礼纠正了一下,“陆执笔此次南下送谌离使臣,发现了他们沿路从各处太医局收原料,带回谌离。陆执笔和曹使者都遭遇了暗算,想必这两日这消息就应该传回京城了。” 何景槐心头一惊。 杀了一个银台司执笔还不够,又对银台司和绣衣使者下手,对方实在是目无王法了。 “你是说他们将药带回了谌离?这么说来,制作应该是在谌离?” 他与她对视着,见她微微颔首,后背不由地阵阵发寒。 长公主。 跟燕王不同,这可是真皇亲了。 何景槐目光敛了一敛:“崔姑娘将此事告诉何某,不怕何某定你一个污蔑皇亲之罪吗?” 崔礼礼倒还镇定:“何大人不会的。否则圣人也不会让您查十七公子的案子,不是吗?” 何景槐无奈地摇摇头,又道:“待抓到那白手男子,还请崔姑娘亲自前往辨认。” “这是自然。”崔礼礼又提醒道,“只是,他们养着不少死士,还有不少官吏也为他们所用,你们要抓并不容易。” 公事就这么说完了,私事却还未起头。 “对了,宫里刚刚定下太后的丧期,以日易月,二十四日。”何景槐说道,“原本何某欠姑娘一顿龙须面的,今日也是吃不成了,不如改做三月初三吧,我请姑娘去漠湖踏青。” 提前一个月相邀,她总不能再推说有事了吧? 陆铮长得虽好,可行为乖张,常年宿花眠柳,难做良配。崔礼礼即便再聪明,毕竟尚未婚配,男女之事未必通晓。 兴许她又要为了陆铮拒绝自己?何景槐准备了不少理由劝说她。 不料,崔礼礼一口答应下来:“好。” 话音一落,凉亭外的树枝上,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何景槐走出凉亭,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许是雪太重,树枝支撑不住。 “既如此,何某告辞了。” 送走何景槐,崔礼礼回到自己院子,拾叶才现了身。 “你刚才差点让人发现。” 拾叶不解地看着她,明明与陆铮都有了肌肤之亲了,怎么又要答应何景槐的邀约。 崔礼礼拍拍他的肩头:“拾叶又长高了呢。” 拾叶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别过脸,显然也有些赌气的意味。 崔礼礼淡淡地一笑,转头看着窗外的雪,心思有些沉重。 崔家这个钱袋子的身份,终究要想法子甩出去。 陆家兵权在握,怎能再牵扯金钱之事?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圣人发现崔家与陆家有来往。 眼下圣人正一门心思对付许家,正好可以做些准备。只能先假意顺着圣人心思走,兴许还有机会一搏。 她敛目看着路边被冰雪裹着的枯草,用鞋尖蹭了蹭那冰雪,浅浅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不能与人说,陆铮也不行。 —— 许太后的灵堂前,宗顺帝守了一宿,体力有些不支。 常侍扶着他往后殿里去,宗顺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子,才问道:“昌宁宫的人呢?” “都看着呢。” “周挺呢?” “也关在昌宁宫里。”常侍低声道,“他找人要了纸笔,说是要写封家书,圣人可允准?” 宗顺帝沉默了一瞬:“给他吧。每个人都给。” “是。” 常侍将榻上的枕头顺了顺:“圣人,躺着休息一下吧。” 宗顺帝刚躺下,又想到一事:“听说陆铮这次南下,中了人的暗算,受了伤还中了毒,那个旗营官曹斌的信都到了,怎么没听陆铮提起?” “许是伤得不重?” “不对,你去叫他来。”宗顺帝睁开眼,“朕有话要问他。” 【别致的周末】 1.脚心被蚊子咬了一个疙瘩 2.一到周末,孩子起得比上学还早。 3.仅剩的一颗卤蛋,被猫叼走了。 —— 这两章出了一个大bug。把发生过的事给弄混淆了。 长篇写到后面,有些细节记不住,好在回头看了看 最可怕的是,我知道我写了那些事,却不记得是哪个章节写的了。 章节起名至关重要啊。 第245章 贵妃的手段 常侍命人去传陆铮来。 不经意间捕捉到一抹纤小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鬼祟闪躲,悄然往后殿潜去。 常侍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这身影,似乎与颜贵妃宫中的那位细腰小宫女颇为相似。 比起那些空有其表的美人,这个小宫女显然要聪明得多。她总能巧妙地讨得圣人的欢心,甚至能让颜贵妃甘心让出半张床榻,其手段与心机,实在不容小觑。 这时候来寻圣人的目的,常侍心知肚明。 他微微摸了摸鼻子,示意身边的人退远一些,自己则手持拂尘,悠然地站在殿门中央,闭目养神,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细腰小宫女悄然摸上了床榻,大胆地贴近了宗顺帝的身侧。 宗顺帝微微睁眼,捉住了她的小手,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娇声道:“奴婢想圣人了。” “胡闹。”宗顺帝闭着眼,压着嗓音道:“回去,颜贵妃知道了定要罚你。” 小宫女灵巧地钻到他身前:“娘娘说的,圣人定然乏了又睡不着,让奴婢替圣人捏捏。” 宗顺帝睁开眼,眼神黑沉:“那你就好好捏,捏错地方了,朕绝不轻饶。” 小宫女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跪在榻上按揉穴位起来。 很快圣人就起了均匀的鼾声。 宗顺帝打了个盹儿,甚至还做了个不清不楚的梦,一下子醒来,看见小宫女正双手托腮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暖,抬起手,轻轻触碰她粉粉嫩嫩的鼻头:“今日怎么这么老实?” 宗顺帝早已头发花白,可毕竟是九五之尊,这宠溺的语气,就意味着满门的荣华富贵,宫里的女人谁又不贪恋呢? 小宫女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圣人莫非还真想罚奴婢不成?圣人既然醒了,奴婢就告退了。” 宗顺帝有些意外,想看清是否是她欲拒还迎的手段,便钳住她的腰肢,往胸前一带:“当真?” 小宫女点点头,毫不犹豫地从榻上爬起来,整理好衣裳和头发,一板一眼地行礼:“圣人睡好了,娘娘就心安了,奴婢告退。” 趁着宗顺帝愣神的瞬间,她突然凑近,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像只灵动的兔子般,不等他反应便跑远了。 圣人什么女人没见过。欲拒还迎的,一味迎合的,只怕早就腻了。 昨日颜贵妃提醒她这段日子没有恩宠,今日就让她悄悄来寻圣人。 还教她让圣人先误会她的初衷,再对她的“不轨之举”充满了期待,却最后又一点甜头都得不到。待到丧期一结束,自然会想着赶紧吃到嘴里。 想着方才圣人的反应,不得不佩服颜贵妃的手段。甚至连回头亲的那一下,贵妃都拿捏住了圣心。 小宫女得意地一勾唇,往门外跑去,一出门便撞上了陆铮。 宫里的俊俏男子怎么那么多?那日,见了一个绣衣指挥使,今日又见一个。 小宫女差点与他撞个满怀,一抬头看见这样一个美男子,她下意识地擦了擦亲吻过圣人的嘴唇。 眼前这个男子,容颜实在是太过俊美,也素色孝衣掩不住他俊逸非凡的脸。 只听见常侍对他道:“陆执笔,圣人请您进去。” 原来是银台司执笔。 不过,相比之下,韦指挥使更对她的胃口。别看他一脸肃远疏冷,一旦点着了,便可成一团势不可挡的烈火。 小宫女垂下头盈盈行礼。 陆铮垂首不语,径直进了内殿。 圣人如厕出来,擦擦手,见他跪着,示意他起来说话。 “听说你在泉州受了暗算,你为何不报?” “微臣还未来得及。” 宗顺帝才不信这个鬼话:“曹斌的奏报朕都看了,你先回京有何来不及?” 陆铮道:“微臣受伤事小,因尚未查清真凶,故而未来得及奏禀圣人。” 白花蛇的生意尚未开始,唐渊之那一头还不能打草惊蛇。圣心难以揣度,此时不宜将所有的事都揭露出来,只能先装一装傻。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宗顺帝道:“伤得可重?传太医看过了?” 陆铮闻言便跪在地上:“谢圣人关心,微臣伤得极重,余毒至今未清。恳请圣人允准微臣回去卧床静养百日。” 宗顺帝知他胡诌,佯怒道:“朕看你是想回桃花渡卧床吧。” 陆铮十分委屈的样子,抬起胳膊掀起袖子,露出带血的绷带:“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便是回了桃花渡,也做不了什么。” “你手伤了,腿又没有受伤。”宗顺帝并不吃他这一套,“行了,朕有事要你去办。” 陆铮心中微动。这么说,能出宫?也是,父兄已受命回营,圣人自然不需要自己这把刀柄在宫中碍眼。 果然,只听见圣人道:“这几日你可回家修养,但国丧之期,不可狎妓饮酒做乐!” “微臣叩谢圣恩。” “礼部与中书令已商定于二月二十六日出殡。这期间,朕要你暗中寻得一个人,将他带来见朕。” “不知圣人要寻什么人?” “一个双手雪白,中指有颗痣的男子。” —— 燕王府。 “砰——”地一声。 燕王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茶壶跳了起来。 燕王妃坐在一旁捏着帕子不停啜泣。 “哭!就知道哭!你这是给许家那个老太婆哭丧吗?!” 燕王妃哭着道:“赐这么个婚也就罢了,至少心儿是如愿的。偏偏上午下了定,下午那老虔婆就死了!这是要我们心儿三年都出不了嫁啊。” “哼!正好借这个由头,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燕王损失了六十万两白银,本就心里窝着火,现在还偏偏添了沈延这么个触霉头的女婿。 “我不同意!”扈如心扶着墙从屋里出来。九响丧钟就像钉子一样,响一下,就钉一颗进她心里。她的脸已不复往日的水嫩,瘦削的面颊苍白且毫无光泽。 “心儿,你怎么出来了?”燕王妃心疼女儿,迎过去扶她,“你回去躺着,仔细再将结痂撑破了,留下疤痕。” “疤是肯定落下了。!”扈如心甩开燕王妃的手,咬着牙走到桌边,盯着燕王道,“什么时候下葬?” 燕王妃连忙道:“礼部定的,以日易月,丧期二十四日。” “热孝娶亲,也是有的。”扈如心咬咬牙道。 “砰——”燕王再次拍了桌子,怒目道:“那姓沈的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药?热孝娶亲这样的事,你也想得出来?!” 燕王妃也觉得不妥:“心儿,沈延毕竟是孝度伯,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再说,这说出去,倒显得我们急着嫁了。” “管他什么伯!我爹是先帝遗诏亲封的王!我是郡主!他娘不过一个县主,见了我只有规规矩矩行礼听话的份儿!” 扈如心越说越偏执狂戾,甚至将披在肩上的衣裳抖了下来,露出后背狰狞的黑色结痂: “爹,娘!若非他下药,我怎会被他弄到如此田地,沈延休想借机摆脱我!他得伺候我一辈子!” 第246章 陆铮的药方 圣人也在寻找白手男子。 陆铮完全没有料到。 从宫里一出来,他就去了刑部。 刑部大部分官员也都在忙着国丧的事,太后出殡,圣人会下诏大赦天下,刑部便要拿出合适的赦免名单来。 何景槐坐在屋内。他手里没有可以赦免的案子。 贩卖制作底耶散,罪不可赦。可谁又敢抓? 小吏报说陆铮来了,他眉头不可见地一紧:“请吧。” 陆铮即便身着孝服,还是那副模样,散漫得不像是一个银台司的执笔。 “何大人。” “陆执笔。”何景槐看看他,盘算了一阵,“听崔姑娘说你在泉州受了重伤,不知康复得如何?” “她怎么还跟你讲这个?”陆铮也懒得遮掩了,赖赖地一笑,“不用特别关照,圣人都知道,我是手受伤,又不是腿受伤了,所以要陆某前来办事。” 何景槐目光一沉:“何事?” “陆某赴泉州之前,对何大人说过那白手男子之事,可曾呈报过圣人?” 何景槐冷声道:“不曾。” 陆铮眉心微动。这么说来,圣人不是通过刑部查到白手男子的?莫非是韦不琛? 他站起来抖抖衣衫,低声道:“若有消息,还请通知陆某,圣人要亲审。” 看样子崔礼礼并未告知陆铮已有白手男子的下落。何景槐心底有一丝胜利的喜悦,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若抓到了,一定通知陆执笔。” 陆铮从这语气之中听出点意味来。看样子何景槐是有眉目了。 他拱手告辞,又被何景槐叫住:“陆执笔游戏人间,风流潇洒。只是,还请离崔姑娘远一些,圣人那边,何某也好有个交代。” 陆铮笑笑,没有说话。 无谓之争。 县主如何?圣人又如何?崔礼礼岂是任人摆布之人? 从刑部出来,雪总算停了。 天色尚早,不便去寻崔礼礼,只得耐着性子先回银台司忙了一阵,等到入了夜,避开巡逻的禁卫和巡防,翻墙进了崔家。 崔礼礼刚吃了晚饭,正闲闲地在园子里玩雪。 见到陆铮,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说着又来来回回张望。刚才晚饭时,爹娘就说一会子要来自己这里说话。 她抓着陆铮的胳膊往屋里引:“我爹娘一会要来,你说几句就赶紧走吧。” “来了就一起说话。” “你嫌我活太长了吗?”崔礼礼瞪了他一眼。 陆铮好笑地凝视着她,眼里漾起一片柔光:“礼礼,我饿了。” 饿?那就浴血奋战一番! 崔礼礼心头一痒,拉着他便往榻上去:“那就抓紧些,他们一会就要来了。” 陆铮目光落在牵着两只手,满眼都是笑意,最终还是忍住了笑:“我一整日未进水米,是真饿了。” 崔礼礼一讪。 此饿非彼饿啊。 “那我让春华给你拿些吃的。” “你做给我吃。”陆铮竟像个耍赖的小孩。中秋那日,崔礼礼亲自下厨给韦不琛做了鱼糕。至今仍是他心中的芥蒂。 “我怎么——”崔礼礼压低声音,端来一碟子点心,“灶房在那一头呢。下次,下次我去九春楼给你做。” “你不怕县主,也不怕韦不琛,甚至不怕燕王和郡主,怎么独独怕你爹娘?”陆铮挑挑眉,示意她喂自己吃。 “不是怕,其实是不舍得他们生气。”崔礼礼乖巧温顺地坐下来,捏起一块核桃酥,掰碎成小块,放进陆铮嘴里,又倒了一盏热茶,“这个干,你喝点热茶暖暖胃。” 见她勾着头认真地掰着核桃酥,目光温柔和煦,正是他心中最美好的轮廓。 陆铮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了口:“礼礼,你可心悦我?” 崔礼礼的手一顿。不知怎么回答。 陆铮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释然地一笑,将她搂进怀里,下颚抵着她的额头:“上次你问我时,我也没有回答。我们就互不回答吧。” 见她发呆,陆铮捉住她的手,就着咬下她手中的核桃酥:“李大夫给我两瓶药,说是你要的。” 崔礼礼回过神,问道:“你带来了吗?” “没有。”陆铮喝了茶,继续道,“我知道那是什么药。李大夫说让你少吃,终究还是伤身,所以我没有带。” 见她似有微词,他又取出了一个小瓷瓶:“不过,我让李大夫重新开了一剂药,就放在你这里。” 崔礼礼接过来,嗅了嗅,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药。”陆铮暧昧地笑着,“以后你盯着我吃,这样你也放心。” 崔礼礼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头看他。 想要衡量出他做这样的事,究竟用了多少心多少情。若是太多了,她又怎么还得起? “我——”不想欠他太多。 可这样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话未出口,门外就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划破了这令人欲语还休的牵扯。 “坏了!我爹娘来了!”崔礼礼一下子从他腿上蹦起来,砰地一下,腰撞在了桌沿,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也顾不得太多,她拉着他往窗边去,想要将他往窗外塞:“要不你先出去躲躲。” 可窗外冰天雪地,他又重伤初愈,冻着了又怎么办? 偏偏陆铮还不急,只抄着手笑看她急得如热锅的蚂蚁,满屋子乱转,想要找一个藏他的地方。 “礼礼。”傅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崔礼礼连忙去抵住门,应了一声:“马上,马上。”手比比划划,示意他快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 陆铮指指天,飞身上了屋梁。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这才开了门。 “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傅氏狐疑地看她。 崔万锦更心细一些,视线落在门外男子的脚印:“拾叶在屋里?”这么半晌不开门,莫不是跟拾叶在屋里做些什么? “没有,没有。”崔礼礼摆摆手,“我让他去办事了。” 傅氏哎呀了一声:“这时候,别让他出去,到处都是巡防和禁卫。宵禁也比之前严了。” “是,明日我就让他回来了。”崔礼礼只想着应付过去。 傅氏看见桌上还有未吃完的核桃酥,道:“刚吃完饭就吃点心,小心积食。” “就一块,吃着玩。” 崔万锦和傅氏坐了下来,示意她也坐下。 崔万锦深思片刻才道:“礼礼,昨日县主府也去给郡主下定了。这婚事的风波,总算是过了。也幸好当初你坚持不去县主府,现在看来终归不是一门好亲事。” 傅氏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礼礼啊,你也十七了,我跟你爹商量着,等过了国丧,便再给你议亲。这次,你一定挑个可心的,爹娘都听你的。” 第247章 这是什么药 “好。”崔礼礼一口答应下来。 反正挑不出来,又不是她的问题。既然说好了是可心的,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定下来的。 与其在这里跟爹娘推三阻四,不如将问题推到那些男人身上。 再说,房梁上还有一个呢,他知道自己要去议亲了,会不会又送画像来?这次再送来,她还退,看他还撕不撕。 傅氏原以为还要花些口舌才能说服女儿,想不到她如此爽快地应下了,反倒叫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地方说去。 她看看崔万锦,示意他说些什么。 崔万锦的心思一直留在门口雪地里那几个男人的脚印上。进屋一直在四处查看,除了女儿再也没看到别人。 忍不住问道:“春华呢?” “在她屋里休息呢。” 崔万锦说不出什么来,眼睛四处盯着,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的药瓶上。 男人的脚印、女儿不肯开门、桌上有药瓶。 崔万锦平日里也不怎么灵光,这时却脱口而出:“女儿,你屋里可别是藏了男人?” 话本子里总有千金小姐收留受伤的剑客。 崔礼礼脸一抽,道:“爹,我屋里要有男人,你们不就放心了吗?” “那也未必。” 崔万锦忽然想起那些剑客都可以飞檐走壁,屋里没有,不代表梁上没有。 他猛地抬起头。 屋梁上黑鸦鸦的,看不清。 崔万锦胖乎乎的身子蹦了两蹦,又气喘吁吁地站到椅子上张望一番,还是看不出什么。可他就觉得不对,爬下椅子道:“我去搬个梯子来看看。” 崔礼礼心慌地喊了一声:“爹——” “哎呀!”傅氏一把扯住他,不耐烦地道,“能不能干点有用的活?” 崔万锦只得坐下来,又捏着药瓶:“礼礼,你实话实说,这是什么药?” “这不是开春了吗,九春楼闹猫儿,我找一个大夫给做的药,说是拌在饭里,那猫儿就不思春了。” 崔礼礼的谎话张口就来。 “小倌们伺候贵人的时候,总听见猫叫,多不好。” 崔万锦以为跟话本子里一样,是金疮药一类的。他狐疑的打开瓶子一看,竟是细细小小的黑色药丸子。 难道他真的想错了? 傅氏奇道:“还有不闹猫儿的药?” 崔礼礼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有,这药吃了,猫儿就跟太监一般。” 正说着,只觉得什么东西弹了自己的腰一下,崔礼礼腰一拧,险些哎哟出了声。 爹娘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崔礼礼连忙问:“爹,你要这个药吗?” “我要这个做什么?!”崔万锦皱着眉,嫌弃地将那药瓶子放回了桌:“这药还是要收好,别误食了。” “好。”崔礼礼笑呵呵地将药放回妆台,“我明日就带到九春楼去,要是拌在耗子药里,估计耗子也生不出小耗子了。” 果然,腰上又受了一击。 “太后丧事搞得声势浩大,你也别去九春楼了。”崔万锦想了想,“还是踏踏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出殡在月底,三月三我带你们踏春,泡温泉去。” 崔礼礼想到自己应了何景槐的约,可陆铮还在,哪里能拒绝,便应道:“好啊,好啊。” 崔万锦和傅氏见女儿今日心情好,说什么都应,心中甚是欢喜,说说笑笑了几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了。 崔礼礼小心翼翼地将门锁好,转身就遇到“梁上君子”。 “闹猫儿?太监?”陆铮抛玩着那药瓶,眯了眯眼,语气十分不悦。 崔礼礼才不怕他,目光往他下身扫:“你怎知你吃了这个不会变太监。” 陆铮知道她在玩笑,仍旧不准备放过她。 一把将她拉过来,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狠狠吻下去,还顺势咬了咬她的舌尖,才松开她,正色道:“圣人要我抓白手男子。” “嘶——”崔礼礼有些吃痛地捂着嘴:“圣人怎会知道?” 陆铮摇摇头:“这事蹊跷得很。他好像很笃定这人会在太后出殡之前,在京城出现。” “跟太后有关联?” “有可能。”陆铮放开她,“你早些休息,我还要赶回桃花渡去。” “这么晚还走?”长夜漫漫,躺在一起,摸一摸也好啊。 “你想我留下?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陆铮低声笑了,笑意并不太深, “今日我来之前,去找过何景槐。他们应该是有了白手男子的下落。我要赶在他们前面抓到此人,单独审一审。” 见她有些失落,柔声道:“身子不爽利,就早些睡,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翻窗一跃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崔礼礼望着空荡荡的窗户,心里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说走就走。” 她眼眸一亮。兴许跟上次一样,翻出去了,一会子还会回来呢。 她开着窗,坐在桌上,等到蜡烛都快灭了,也没见陆铮回来。 反倒是春华进来,见她开着窗,快步走过来将窗户关上。 嘴里还念念叨叨:“我的姑娘,您还来着事,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窗,仔细吹得您头疼,落下病根子。” 崔礼礼两世都没有过这样的失落。 仔细回想方才的情形,陆铮明明吻了自己,也说了好些玩笑话,可就觉得他不对劲。 是了。 爹娘说要议亲,自己答应了。按照陆铮的性子,怎么也要跟自己说几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 这次他却分毫没有提。 是无所谓,还是生气? 应该是生气了吧? 陆铮好像每次生气都是一个人走开,从未冲自己发过火。 崔礼礼托着腮,趴在桌上想着。春华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又放大。 “姑娘?您这是思春了?” 崔礼礼眨眨眼,捏了捏她的脸蛋:“胡说什么呢?我在想重要的事。” 春华不以为然:“您重要的事,不就是男人嘛。” 话虽没错,可她坚决不能承认。崔礼礼瞪了春华一眼,佯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在想的可是如何经营九春楼。” 春华撇撇嘴,显然不信。 崔礼礼由着她替自己卸掉钗环,想了想又道:“方才爹娘又提了议亲的事。” 春华手中的动作一顿,看着镜子里的崔礼礼:“姑娘怎么想?”夫人似乎对陆二公子没什么好印象。 “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春华有些吃惊:“奴婢以为您心仪陆二呢。”毕竟姑娘都与陆二这样那样了。 “这世上女子,只要嫁作人妇,便注定要守在这一方后宅,过大半辈子。”崔礼礼一想到这个,像是被人用手臂粗的麻绳捆住一般,喘不上气。 “可陆二对您多好啊。” 春华都有些替陆二抱屈。要说这世上,对姑娘最好的男子,恐怕只有陆二了吧。知道姑娘会有危险,往死了跑回来救她一命。 崔礼礼垂下眼眸。 再好,也是樊笼,不过是宽大些、精美些罢了。 回想上一世的春华,被困在小园子里大半生,畅想来世要做游商的女儿。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她,除非穿她的鞋,走她的路,吃她的苦,过她曾经熬过的一辈子。 春华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没有前世的记忆,只道:“姑娘可想过,陆二长得那么祸害,有的是人想嫁他呢。” 第248章 勾引韦大人 崔礼礼不是没有想过。 想过他一身红衣,骑在马上,定是世间最丰神俊逸的男子。 想过嫁给他的女子必定也是满心欢喜,正如前世自己嫁给沈延一般,充满期待地坐在红绡帐下,静静等待他掀开自己的盖头。 想过芙蓉帐里,陆铮会用什么动作什么姿势,让那个女子欢愉。 她的手抠着篦子,指甲一点点划过篦齿,发出模糊不清的挣扎声。 指尖被篦齿钉得生疼。十指连心,连带着心口也是疼的。 她摇摇头,不想再自寻烦恼。 人生苦短,何必执着于天长地久。 即便嫁得如意郎君,心甘情愿守在后宅里,又如何? 厮守终身的相看成厌,或者浓情蜜意几年,他又移情他人,再或者,被家中琐事磋磨得失了趣味。 这样的日子与守寡十八年,都不是她想要的。 崔礼礼淡淡一笑:“若他娶妻,我就换人。” 窗外又下起了雪,雪影斑驳,像是将窗纸割裂成千片万片,零零散散,始终难以完整。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 宗顺帝坐在龙辇上,看着纷纷大雪出神。 有个小宫人跑来对常侍耳语了几句。常侍跑到龙辇旁,低声道:“圣人,清平县主求见。” “不见。” 常侍犹豫了一番:“说是为了孝度伯的婚事。” 宗顺帝眸光一闪:“不见。” 清平县主追着龙辇到了清静殿,被拦在殿外,站了好几个时辰,仍旧不得面见圣颜。想破口大骂,却忍了下来。 太后已逝,许家人都要收敛些,更何况自己这身份。 清静殿屋檐上挂满了冰凌,小宫人们拿着杆子一根一根地敲,叮叮当当的像是风铃。 韦不琛穿着绛紫的绣袍走过来。他的目光落到殿外不停跺脚的县主身上,很快又收了回来。 许家的案子脉络清晰,这几日只抓了几个不起眼的边缘小吏。 圣人要从细枝末节开始,而不是擒贼先擒王,这倒是给了他很多机会,顺道调查当年偃建寺的旧案。 他冲着县主行了礼,站在殿外,等着常侍通传。 清平县主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神色冷淡,定然与太后薨逝有关,心中不免来气。 嘲讽地道:“韦副指挥使,想当初你将崔家娘子的生庚呈给我氏,还只是个旗营官。如今换了一身副指挥使的皮,倒疏远起来。” 言辞之间,将“副”字咬得极重。 韦不琛面色不改:“宫中规矩,殿外不得说话。还请县主见谅。” 规矩?!县主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规矩摆着多少年了,有谁真正遵守过?这时候跟她讲规矩,都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常侍从殿内走出来,朝着韦不琛微微颔首,示意他入内。韦不琛整了整衣袍,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大殿。 宗顺帝坐在龙椅上,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副指挥使。韦不琛行礼之后,直起身子,将这几日审问的卷宗呈了上去。 宗顺帝满意地一笑。问道:“县主刚才在殿外为难你了?” “不曾。” “崔家那个线人如何说?” 韦不琛道:“说龙抬头那日,何景槐曾到过崔家。” “哦?” “他与崔家娘子似乎有约,因国丧延后至三月初三。” 何家人还真是懂事又听话。 宗顺帝道:“许家案子,朕命你每三日一报,不得有误。” “是。” “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宗顺帝按住桌案上厚厚的一沓家书,想了想,才道,“昌宁宫所有殉葬宫人的家谱,你查清楚。” “是。” 韦不琛从殿内出来,县主还在那里站着。他再次行了礼就匆匆离开。 走在宫道上,突然遇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眼看着就要跌进他怀里。他警惕地收住脚步,任由那人摔倒在地。 那人虽是宫女打扮,却身姿婀娜,腰带系得紧紧的,纤腰不盈一握,窈窕的曲线令人遐想联翩。 她摔在地上,抬起头,发丝缠在唇上,楚楚可怜地看着韦不琛,咬咬唇道:“这位大人,奴婢不小心摔伤了,可否搭把手,扶一扶?” 韦不琛退了一步。这样的女子跟月儿并无二致,显然也训练过媚术,从头到脚都写着“勾引”二字。 他挪动脚步,往旁边走,脚却被那宫女抓住。 “大人,奴婢真的受伤了。”那小宫女掀起裙角,露出雪白的腿,膝盖上有些擦伤。 韦不琛不想有瓜葛。这条宫道上没有往来的宫人,她才如此大胆。他甩开宫女的手,继续往前走。 “韦大人——”细腰小宫女站起来,掸掸衣裳上的雪泥,牵住他的袖子道:“奴婢叫小菱,在玉芙宫当差。燕王殿下说,韦大人虽然没了月儿姑娘,可还有我们呀。” 韦不琛心中一凛,果然还是燕王。 他皱着眉看向小菱:“有事?” “不知圣人召您进宫究竟有何事?” 问得直截了当,毫无遮拦。 “何家的事。”这话也不算错。 “何家何事?” “婚事。” 小菱以为怎么也有些极端机密的事,这种臣子嫁娶的事,圣人也如此关心吗? 旋即又笑问:“韦大人可婚娶了?” 韦不琛皱皱眉,心生厌恶:“无关之事,不谈。” 说罢,甩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菱望着他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韦不琛的冷,是出了名的。可没想到他如此冷漠,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清静殿走去。 清平县主仍旧站在殿外,不得召见。忽然听见脚步声,往宫门望去,只见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地跑进来,地上全是雪,她一个不稳,还扑在地上摔了一跤,跛着脚一步一步撑着上了台阶。 “慢些,慢些。仔细再摔伤了。”常侍看得皱起了眉,忍不住去牵她:“摔得厉害吗?” “不厉害。”小菱拍拍身上的雪泥,天真无邪地一笑,“还请常侍通传一声。” “圣人正等着呢,小菱姑娘快进去吧。” 小菱推门而入。圣人正坐在书案前撑着头休息。 “圣人。”小菱更瘸了。 “嗯?怎么受伤了?” “圣人一传,奴婢一高兴,就跑得快了些。”小菱可怜兮兮地卷起裙角,再次露出膝盖上的伤,又将手掌上的伤凑到宗顺帝面前。 圣人皱着眉道:“这么不小心?朕传太医。” 这才是男人看见自己受伤该有的表情啊。小菱想着,伸手抓住圣人的衣摆:“不要——这点小事惊动太医不值得。小伤而已,圣人给奴婢吹一吹就不疼了。就是奴婢站不起来了。” 这小心机,宗顺帝一眼就看穿了,笑着将她横抱起来进了偏殿。 柔软的身子就在怀中,宗顺帝心中又起了欲念,伸手就去拆她的衣裳。 “圣人——”小菱按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示意此时不可,“您如此劳累,奴婢伺候您小憩片刻吧。” 良久,宗顺帝睡得沉稳。 小菱翻身下床,飞快地走到圣人的书案前。奏折上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只有一沓家书引起她的注意。 这一封一封家书,落款都是昌宁宫里的宫人。 他们为何要写家书,家书为何又在圣人书桌上? 第249章 什么是天命 崔礼礼在家憋了好几日,到了许太后头七这一日,终于得了机会出门。 街道两旁,积雪堆积如山,高达两尺有余。百姓们将雪堆成一座座小山,仅留下窄窄的空地供人跪坐。 奉国寺的高僧们,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开始巡城九转,为太后超度。 崔礼礼跪在雪地中,双手合十,垂眸诵经。虽然心中并无太多哀思,但也不得不做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高僧们一个一个从面前经过,崔礼礼却没有看到弘方的身影。前世太后薨逝时,巡城九转是弘方站在最前,今日为何没有他? 待高僧们走过,跪在雪地里的双腿不禁有些发麻,春华扶着她站起来,正要回崔宅休息片刻,门边闪过一人。 那人身披深色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低垂着头。宽大的袖口里做了一个佛家的手印。 崔礼礼认出他来,不动声色地带着他回了崔宅,径直进了自己的小院,再让所有仆妇丫头们都退出去,让春华去将施昭明带过来,又留下拾叶守在院子里。 门一关,弘方走到门边,确定无人窃听,才掀开斗篷,急切地跪了下来,低声说道:“崔娘子,贫僧有一事相托。” 崔礼礼心中一惊,并没有扶起他,面上仍旧毫无波澜:“请说。” 弘方才继续道:“如今宫中局势变幻莫测,贫僧恐怕自身难保。贫僧斗胆恳请您照顾好昭明——” “凭什么?”崔礼礼冷声打断他,“弘方大师莫不是忘了,当初你将施昭明留在我家时是怎么说的?” 弘方自然没有忘。彼时施昭明被县主和郡主双双追杀,凑巧被崔万锦所救,带回家中。弘方漏夜登门致谢,又承诺待施昭明安全后就带走。 “大师的佛珠还在我家祠堂里供着呢,怎么,这就要食言了?” 弘方正要辩解什么,春华将施昭明带了过来。 门一开,施昭明看见弘方跪在地上,心头一急扑了过去:“弘方师父!你怎么跪着?” 弘方抚着他的脑袋,看他长得白白胖胖,扯起一抹笑:“小施主在崔家过得很好,贫僧也就放心了。” “弘方师父,你什么时候接我走?”施昭明拽着他,想让他站起来,始终未果。 “你的那两本旧书呢?去拿来吧。” 施昭明迟疑了一瞬,便跑了出去。 待人一走,弘方又道:“崔娘子,贫僧此去必死无疑,恳请您收留昭明,切莫让他知道他的身世。” 崔礼礼眉头一皱:“什么身世。” 弘方将房门紧闭,才徐徐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弘方还是个游方的和尚,四处化斋时,处处碰壁。有一户人家原本也要将他拒之门外,倒是那家的幼子悄悄塞给了他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 后来他得了圣人的赏识,策应圣人,骗了几家官眷和子女到偃建寺,一手制造了偃建寺血案。圣人要他不留后患。可其中恰巧有那个给过他馒头的孩子。他心生不忍,留下了那孩童的性命,寄养在一户人家,供他读书。 八年后,那孩子长大成人,改姓名为:施学偃。竟得了元阳公主的青眼,一跃成了驸马。 弘方这时才嗅出他报仇的意味来,连忙阻止,只求他杀了自己报仇。 施学偃却要先杀了圣人。只是这事谈何容易?身为驸马,不过是公主的附属之物。即便是家宴都无法近身。 施学偃还有一青梅竹马梅娘,与元阳公主成亲时,他早已与梅娘私定终身,后来梅娘被元阳公主发现,自是容不得她的存在。梅娘四处躲藏,诞下一子,含恨而亡。 崔礼礼听着,并不吃惊。上次在公主府中看到驸马的相貌,与施昭明如出一辙,就早已猜到其中有些渊源。只是没有想到这驸马还扯上了当年的旧案。 “昭明手中两本旧书,一本记着被我所杀的男子,一本记着被我所杀的女子。”弘方已改了口,不再自称“贫僧”。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也不配自称为“僧”。 他淡然地说着这些骇人听闻的细节,仿佛说的是别人的过往。 崔礼礼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涛翻涌,更是不解:“如此机密之事,你为何独独告诉我?” “我今日诵经之后,就要进宫伴驾。”弘方平静地说着,“当年那件事一结束,圣人就想要杀我,幸得太后相救,才能苟活至今。” 崔礼礼明白了。如今太后一死,圣人自然是要尽快杀个干净,这样才能安枕无忧。 “我擅断天命,太后天命本不止于此。如今戛然止步于龙抬头.”弘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却是直直看向了崔礼礼,“或多或少都与崔娘子有些关联。” 崔礼礼心头一跳。 的确,前世太后多活了两年。 可她打死也不会承认。 “天命?什么是天命?我被你们拿着庚字定了终身就是天命?”她冷笑道,“我告诉你什么是天命!做尽恶事,自食恶果,是天命!默认不争,生死枯等,也是天命!力挽狂澜,摆脱轮回,更是天命!” 弘方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崔礼礼站得很远,声音空灵:“我不信佛,但我看你也只有一个僧人的皮囊罢了。” 弘方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悲哀又凄切:“诚然,如你所说,我之罪孽已不可恕。太后救过我,我要为她做最后这一件事。为太后,也为施昭明。” “你是为你自己死得安心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是图自己心安而已。 “想必崔娘子已经明白,庚字不过是个说辞。这也是我将昭明留在崔娘子身边的缘由。”弘方平静无波地说着,“佛珠、旧书和昭明,都可证明当年的旧案乃是圣人之祸,若用好了,或可保崔家无虞。也算是我感谢崔娘子收留昭明的补偿。” 崔礼礼眉头一皱:“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是崔家命数本该在几年后终结,但崔娘子既然不信天命,留下昭明,或可一搏。” 几年后? 她下意识地问:“几年?你是怎么知道的?” 弘方沉思片刻:“崔娘子的生庚是我亲自看过的。若按天命,十年后崔家必陷入灾难,嫁入县主府本可躲过此劫,天机已漏,天命已乱,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十年? 是她立贞节牌坊那年。 是她冒着大雨,死命拍崔家大门,哭着求他们带自己离开县主府,爹娘却死活不肯开门的那一年。 她躲过了什么劫?莫非那时已经出了什么事,爹娘却不肯告知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圣人,圣人要收回钱袋子。 拒之门外这个坑,终于填上了。 虽迟但到 第250章 太后的遗愿 那个雨夜之后,崔礼礼就不肯回家了。 甚至年节也不愿离开县主府。 偶尔一次,爹娘带着东西来看她,她也只是让春华直接收起来。 那些年的日子,孤苦、乏味且模糊。 几十年如一日,昨日、今日、明日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只知道自己死前,娘来看过她一次,哭得肝肠寸断。问她还有什么念想。 都要死了,还能有什么念想? 若能重来一次,先找一群男人寻欢作乐! 再也不要嫁入县主府,再也不要守寡,再也不要被困在这一方后宅里。 她想要绚烂且热烈的生命。 “弘方师父——”施昭明跑了进来,手里拿着那两本旧书。 崔礼礼回过神,只觉得满脸冰凉,她背过身去,用手擦了擦泪,再转过身来。 “来,弘方师父看看昭明多高了。”弘方红着眼,将施昭明搂在身前,比划着身高,又提起笑,说道:“再过两年,昭明就该超过我了。” 声音有微微哽咽。崔礼礼听出来了。 施昭明却傻乎乎地一笑,抬手摸摸弘方的肩头:“我觉得我十岁时,就该到你这儿啦!” 弘方蹲了下来,张开双臂,费劲地将他抱了起来:“那就要赶紧抱一抱,年底就抱不——抱不动了。” 施昭明被他扛在肩头,双手抱着弘方的光头,搓来搓去,弘方像他小时候那样,抱着他转了两圈,施昭明被转得晕乎乎的,还嘎嘎嘎地笑得开怀。 崔礼礼翻开那两本旧书,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弘方扛着施昭明,默然不语,翻到了一页,只用手点了点书页的页脚和对应的字。 偃、学、施。 施学偃。 原来如此。 偃建寺,血史。 她不由心中一阵发寒,将书翻了翻,这么多页,就意味着杀了这么多人。 始终难以将这带血的名单,与眼前抱着孩子玩笑的和蔼和尚彻底联系起来。 想来当年被他骗去偃建寺的官眷,也是被他这副模样所蒙蔽了。 弘方放下施昭明,蹲下来将他的身子扳正,严肃地道:“昭明,弘方师父要去讲经了,这两年恐回不来。你要听崔娘子的话。” 施昭明皱皱眉:“要走两年吗?” “是的,两年。”弘方十分笃定的样子。 施昭明不疑有他,只点点头:“那你快点回来,这老妖婆过两年说不定就嫁人了,没人管我了。” 崔礼礼闭了闭眼,当真是她娘养了几个月的孩子,任何时候,都只想着她嫁人的事。 弘方笑笑:“好。”又摸摸他的头,“记得,什么事,都听崔娘子的。” 做了了断,弘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朝崔礼礼深深行了一礼。 道了一句:“拜托了。” 说罢,披上斗篷,就要打开门走。 施昭明似乎感觉到什么,扑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哭了起来:“弘方师父,两年!说定了,就两年,不许拖了!过两年就来接我!” 弘方没有回头。只是支吾着嗯了一声,掰开缠在身上的小手,开门而去。 施昭明要追出去,崔礼礼连忙拉住他,捂住他的嘴:“不可喊。弘方师父今日是该巡城诵经的,专门跑来跟你道别,被人发现可不好。” 施昭明流着眼泪,不停地哭。却忍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崔礼礼松开手,他忍不住抱住她,将所有的呜咽都埋在衣裳里。 春华打了些热水进来。怪道:“奇怪,刚才拾叶还在院子里,怎么这会子不见了?” 崔礼礼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我想着让他把院子里的雪扫一下。免得被别人发现来过外男。” “他何时不见的?”崔礼礼心中起了异样。 “就刚才呀。转身就不见了。” 崔礼礼又放下了戒心:“许是如厕去了。你用脚随便将脚印子挫挫就好。” 也是。春华不疑有他,绞了热帕子,给施昭明擦脸,嘴里念念叨叨:“行了,行了,大小伙子了,抱着我家姑娘哭,丢死人了。来,憋气,擤鼻涕——” —— 头七一过。 太后生前的遗愿由礼部宣读了出来。 特命长乐郡主扈如心与孝度伯沈延于热孝期内完婚,以遂太后生前所愿。 “什么?!”县主怒目而向,瞪着宣读的内官,“我儿乃是圣人亲封的孝度伯,凡事以孝为先,怎能不守孝就娶妻?!” 内官似是早有准备,将盖有太后印的懿旨递了过去。 县主读了又读: “长乐郡主淑德兼备;孝度伯品行端方。哀家心中甚慰,只盼二人早日成婚,共谐连理。 然守孝三年,虽为孝道所重,然哀家不忍见二人因守孝而延误良缘。 故特命筹备二人婚事,于热孝期内择吉日完婚。愿二人结秦晋之好,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卷尾赫然盖着许太后的“皇太后御笔之宝”印。 印是千真万确的,可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盖的?! 县主捏着懿旨的手抖如筛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正要破口大骂,县马颤颤巍巍地被两个小厮扶着走了出来。 “清平——”县马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几个月过去,他的骨架像是随时要散架一般,晃晃荡荡。 着人送走内官,关上门,县马才缓缓道:“你这脾气.咳咳咳.要收敛些。” “收敛?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清平县主将那懿旨摔在桌上,手敲了敲桌子:“你看看!姑母她怎么可能舍得让延哥儿在孝期娶妻?!延哥儿好不容易积攒的孝顺名声,岂能就此葬送了?” 县主越说越气,在屋里来回走着,忽然想到什么,走到县马面前高声道: “定然是燕王那边搞的鬼!他家那个劳什子郡主,上元节无媒而奔,身子被那么多人看过了,又烧成这样,要不是圣人做媒,谁肯娶?如今姑母薨了,她定是害怕等三年,再起变故!” “都下了定.咳咳咳.如何起得了变故?” 这时门外跑来一个小厮,满脸焦急在门口来回踱着脚,不得县主发话,他是不得进去回话的。 县主没理他,捏着懿旨看了再看,恨不能撕碎了才好:“现在有了这懿旨,自然是没有法子了。那头仗着是燕王和郡主,咱们延哥儿还不知会吃些什么苦,受些什么罪!” 杨嬷嬷见门外小厮急不可待的样子,便悄悄走了出来。问了一句什么事。 那小厮在杨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杨嬷嬷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县主眉毛一立,黑痣跳得老高怒斥道:“什么事!” 杨嬷嬷跑进来慌乱得不知所措:“县主,许家有人被绣使带走了。” 县马闻言急促地喘了起来,越喘越厉害,最后竟喷出一口黑血来。 第251章 礼礼要帮忙 清平县主大惊失色。连连唤人来扶县马进屋。 县马却推开众人的手,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才气若游丝地道:“必须.早点成亲。” 县主一愣,替他顺了顺气,又让杨嬷嬷打热帕子来给县马敷脸。 热气腾腾地一敷,县马脸色也红润了一些,这才又道:“太后薨了,圣人迟早要动许家人。你们早些与燕王结亲,同气连枝,有了燕王做依仗,圣人也会顾虑几分的。” “话虽不错,可毕竟要娶郡主,延哥儿以后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县主心疼儿子。 自己儿子有多少斤两,县马心中如明镜一般。沈延长得光风霁月,实则没什么学识。所以才走了“孝”这条路子。 朝堂上,沈延那句“对邯枝训以孝悌,必能顺其内政”,都流传到市井里了。 以孝止战,当真是亘古未闻的奇谈。百姓们都笑说“古有举孝廉,今有孝度伯”。 “不过是地位的事,你多想些法子,再往孝道上.咳咳咳.往孝道上垫一垫。”县马叹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早些完婚,免得到时又被我拖累。” 县主点点头:“你撑着些,听说槐山上有个名医,我让延哥儿去替你寻来诊治。” —— 县主府和燕王府要趁着热孝完婚的消息,崔礼礼很快就得知了。 天降喜事。让她高兴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 “姑娘,你这是转什么呢?”春华抱着被褥要出去,被她绕得有些眼晕,“今日可算是放晴了,奴婢要给您熏被子去。” 崔礼礼闻言跑到门外一看,白晃晃的雪,刺得睁不开眼。 她眯了眯眼。 “拾叶,拾叶。”她唤道。 拾叶很快从小屋子里出来:“姑娘。” “你去套马,我们今日骑马出城。” 自从龙抬头那日,两家下了定,崔礼礼就盘算着要替沈延抬抬“位份”。终归不能让扈如心太好过了。 扈如心几次对自己下毒手,为的不就是要与沈延在一起吗? 这么动人的情爱,她自然是要帮帮忙的。 旗鼓相当的婚配,最是动人。 春华抱着被褥惊道:“又要去哪儿?” “槐山。” “不是说槐山塌方了吗?姑娘去那里做什么?”春华问道,“再说,出得了城吗?” “头七一过,就能出城了。”崔礼礼急着出门,只说道:“路上慢慢说。” 连着几日不得出城,进出城门的百姓竟排起了长队。 崔礼礼带着春华和拾叶,三人三马奔到槐山脚下时,已过了晌午。 春华的疑惑得了解答。 原来不是山脚塌方,而是山上的雪混着石头和泥土滚到了山谷,谷底路窄,加上这么多日的大雪,自然被堵得进出不得。 槐山因多是槐树而得名。冬雪初霁,槐林苍苍,雪压枝头,万树开遍琼花,在阳光之下晶莹剔透。 “姑娘,您看。”拾叶指着上山的路,低声说道,“这雪是刚扫开的,脚印也是新的。” 隐居槐山的神医“金猫眼”住在后山,必须要从这里爬上去绕到山后。 看脚印不像是女子的。莫非是沈延已经先到了? 前世,他是龙抬头那日跟自己一同上的山。可今生太后薨逝,沈延最快也只能今日才能上槐山。 若是沈延先上了山,那就有些难办。 崔礼礼心中有些急。 可上山的路崎岖,马儿上不去。 三人只得下马步行。 不比前世,这次山路上有雪,扫开后阳光一照,又结了冰。踩上去总是打滑。 拾叶将里衣撕破缠在鞋上,又撕了几根布条过来替崔礼礼缠好,踩在冰上果然稳了许多。 春华奇道:“拾叶,你为何不撕外衣?”怕不是傻子吧? 拾叶垂头没有说话。 外袍是姑娘一针一线缝的,他不舍得。 见他不说话,春华无趣地撇撇嘴,从他手里取过布条,也缠在自己鞋上。 三人继续前行。越往山上走,山路越陡峭。 崔礼礼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只得撑在拾叶手腕上,一步一步向上走。越往上走,前人留下的脚印越杂乱,像是四处在寻找什么。 怎么会这么多人?沈延是知道“金猫眼”住在后山的,前山自然没有必要四处找寻。 那这脚印很可能不是沈延的。 走至半山腰,拾叶手腕一凉,握在手腕上的手松开了,回过头去看,崔礼礼正站在山道旁,找了好几个地点张望。 看什么呢?山脚下什么都没有。 春华不解地碰碰拾叶。拾叶也是一脸茫然。 隔了十几年,崔礼礼也不太确定,前世是站在哪个位置看到的陆铮。寻了好几处,印象中陆铮骑马驻足目送大军离开的位置都被遮挡了,才想起来还要往前走一点。 还未转过去,就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拾叶赶紧带着春华和崔礼礼躲进一旁的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窥视。 只见几名身着绣衣的使者正在勘察现场。 崔礼礼心头一惊。看样子狗圣人怀疑塌方是人祸了?也不知道陆铮做干净了没有。这样的事,只要留下一点印记,就跑不掉。 见绣使往山上走,崔礼礼低声对拾叶和春华道:“我们跟上去,别被人发现。” 越靠近山顶走,槐树越少,嶙峋的山石多了起来。 绣使又停了下来。有人带着长棍四处在雪地里戳着。 “如何?”有人问道。 拾叶一听,不是韦大人的声音,而是指挥使吕奎友的声音。 主仆三人贴在拐角处,靠着山石静静听着。 有人道:“报指挥使,属下查了一番,山下的石头应该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这下面就是悬崖。” 另一人道:“报指挥使,属下查得有不少树枝被压破的痕迹,并无人为砍动的痕迹。” 崔礼礼听得这话,刚舒了一口气,便眼尖地看到山崖边,厚厚的雪下露出了半月形的脚印。 山上有个脚印原也不算什么。只是那个脚印的朝向是往山崖边。更值得怀疑的,是那脚印上,似乎沾着马粪。 她看不真切,便趁着没人,跑了过去,刚撬了起来,还未看真切,只觉得身后一道巨大的力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还未发出声音,嘴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那人提着她往山崖边最大的一块巨石后躲去,将漆黑的披风一掀,罩在了两人的头上。 动作虽轻,却仍将树上、石上的积雪带飞了起来。 “什么人?”那头绣使们听见了动静,便快步朝这边寻来。 春华素知姑娘不会胡乱行事。姑娘往山崖边去,定是事出有因。有人带着姑娘躲起来,自然不算敌人。 眼看着绣使往这头来查看,她急得不行,想也不想就拉着拾叶站了出来。 拾叶还未看清带走姑娘的人究竟是谁,这头就被春华拉了出去,还强按着脑袋行礼。 “官爷好。” “你二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没有!”春华摆摆手,“我们路过。” “路过?”绣使警惕的落在拾叶腰间的剑上,心中怀疑不已,便去报了吕奎友。 第252章 二人遇雪崩 庆幸的是,拾叶识得吕奎友,吕奎友不识得拾叶。 吕奎友让人亮了绣使的腰牌。 春华见了,连忙拉着拾叶跪了下来,声音略显颤抖地解释:“我们只是路过,真的只是路过。” 绣使卸了拾叶的剑,打开看了看,不过是铺子里买得到的普通的佩剑,剑刃卷得极少,看样子并非是真的剑客。 吕奎友问道:“你二人是什么关系?来这里做什么?” 春华急忙回答:“他是我弟弟,我们……我们是来看病的。” 吕奎友眉头微皱,对春华的回答并不完全相信:“既然如此,为何还带着剑?” 拾叶熟悉绣使的审问,刻意露出小小的破绽:“小人出门时怕遇到蛇,所以带了剑以防身。” 吕奎友果然笑了:“冰天雪地的,哪里来的蛇。”哪怕说野兽呢,也比说蛇更像真的。 拾叶抬起头,露出些许困惑:“没有吗?” 他本就生得清隽,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不知乡下生活的城里人模样。 “没有。”吕奎友信了几分,又问道“你们这去哪里看病?” “神医!”春华庆幸在来时路上姑娘说了几句,“说是后山住着神医。” 吕奎友看向身边的绣使,示意他去调查是否真有什么神医住在此处:“看什么病?” 春华有些难以启齿,见吕奎友面带不耐,便只得拍拍拾叶的肩:“他,他的病。” 拾叶难以置信地看她,自己健康如斯,能有什么病? “什么病?”吕奎友又问了一遍。 春华思来想去,只得道:“他、他不行。” 拾叶一听这话,顿时满脸通红,想要反驳,春华又苦恼地道:“我这弟弟至今还没碰过女人,上次我让人带他去桃花渡,听说三、四个花娘,给他用了药,也未得手。” 这事倒是真事。拾叶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道:“我这不是病!” 春华叉着腰教训起来:“怎么不是病?谁榻上躺着三、四个貌美如花的女人,还能老老实实睡觉?你说将来怎么娶媳妇生儿子?” 吕奎友审犯多年,真话假话一看就透。派去查探的绣使回来在他耳边回话,确有一个神医隐居山中,便要将剑还给拾叶。 拾叶多年习武,手上有茧,只得扣着手去取剑。 “慢着——”吕奎友看着拾叶的手,“你的手翻过来,给我看看。” 拾叶心中一紧,不想伸手。他的余光扫到了姑娘藏身的大石后,那件掩盖着两人的黑披风上,有着熟悉的纹路。那是韦大人的披风。 韦大人与姑娘都在躲着吕奎友,拾叶明白自己必须替他们挡下这一劫。即便被拆穿了,大不了就是拼个你死我活。 他横下一条心,正要抬起手时,突然一声轰隆巨响传来。 众人心道不好,这声音似是从头上传来,便抬头往上看。滚滚积雪猛混杂着山顶的碎石,猛然砸落下来。 来不及反应,那从山顶崩下来的雪已经将众人掩埋。 与此同时,山边的悬崖也承受不住重压,开始缓缓滑向山谷。 崔礼礼被韦不琛捂住了嘴,两人躲在巨石后,韦不琛用披风盖住了她一身艳丽的衣裳,生怕被暴露。 两人听着拾叶与春华的应对,不料,山上的积雪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崔礼礼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开始松动,面前的大石也开始缓缓向下滑坠。来不及呼救,她与韦不琛一同向深渊坠落。 崔礼礼的耳边只有轰隆隆的风雪声。寒风如同锋利的刀刃,呼啸着刮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道血痕。冰雪和碎石打在身上,如同万箭穿心般疼痛。 忽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了她的身躯,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那股力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股力量带着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在半空中晃荡起来。 她这是.被挂在槐树上了,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槐树。 准确说,也不是挂在树上。 而是挂在韦不琛的身上。 韦不琛一手紧紧搂着她,一手死死抓住那蜿蜒的树枝,两人的重量让树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韦不琛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悬崖下有一个山洞,他沉声对崔礼礼说道:“你想法子抱住我,我带你过去。” 崔礼礼这才缓过神来。韦不琛用力将她提起来,她揪住他的衣襟,半挂在他脖颈上,又转到他后背,紧紧环住他的腰,十指扣紧,不敢松开半分。 韦不琛双手抓住树枝,开始往崖壁挪动,树枝易抓,崖壁却只有一些嶙峋的石头。他手指紧紧抠着石缝,试探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洞攀了过去。 直至进了山洞,崔礼礼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韦不琛缓缓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受伤了?” 崔礼礼摇摇头,又摆摆手,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没什么大碍,就是被吓得不轻。” 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差点就交代在了这悬崖之上。 还以为他会追问,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下来。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很诚挚地深深一福:“多谢韦大人相救。” 岂料韦不琛没有回话,只是先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又皱着眉,双手抱胸,靠坐在石壁边,仿佛跟谁生气了一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崔礼礼也懒得去揣摩他的心思,自己也寻了一处靠着休息。 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洞口,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韦不琛缓缓睁开眼。 兴许是刚才带着两个人的重量攀爬那山岩,教他的手指不自然地抖着。他握了握拳又松开,站起身,取出火折子,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山洞。 山洞内明显有人来过的痕迹,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磨损的绳子散落在地上。 崔礼礼心中一动,忽地想起陆铮曾提起过槐山的山洞,难道这里就是陆铮所说的地方?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韦不琛,发现他也在盯着那些脚印出神。不由地心中暗道糟糕,连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跑了过去,恰巧踩在脚印上。 她故作不知,继续往山洞深处走去,身后的韦不琛突然开口,声音冷冽而疏远:“你不用替他遮掩。” “什么?”崔礼礼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韦不琛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火光在他脸上左右跳跃着,映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韦不琛走到她面前,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声音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你不用替陆铮遮掩。他来过这里,龙抬头那一日的雪崩是他弄出来的。” 第253章 替陆二善后 崔礼礼心一沉,不敢胡乱回答:“当真?” 韦不琛面色极暗。上次在马车上,他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谁知仍旧没有得到她的信任。 “今日你上槐山,是来替他善后的?” 崔礼礼觉得可笑,反问道:“难道你上槐山,是来替他善后的?” 韦不琛听出了话里的讽刺,却仍旧简短地答了一个“是”。说罢,迈过她往山洞里走。 崔礼礼眨眨眼。 他说“是”?什么意思?陆铮还通知他了吗?不可能的。 “韦大人——”崔礼礼见他往山洞深处走去,只得跟了上去。 韦不琛手中的火折子,火苗晃动,说明洞中有风来。那出口便在山洞深处。 越往里走,越黑。 崔礼礼看着走在前面的身影,总觉得捉摸不透他的心性。 “韦大人刚才那句话是何意思?” 韦不琛驻足转过身来看她,良久,才道:“你不用怀疑。我若要揭穿陆铮,用不着如此。” 倒也没错,若要揭穿,直接去圣人那里便是了。她追问道:“你怎知陆铮来过此处?” 韦不琛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吕奎友受了圣令来查,我就查了下雪之后的出城记录。陆铮早晨出城,落钥时才回来。与陆家军最有关联的人就是他。” “他陪关夫人去军营送别。” “太久了些。他离开军营的时候还是晌午。” 崔礼礼愣住了,旋即明白过来:“军营里有绣使的线人。” 韦不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过一个弯。 崔礼礼跟着转过去,假作随口一问:“我家不会也有绣使的线人吧?”那施昭明岂不是藏不住? 走在前面的人仍旧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传来一个问题:“他为何要阻拦出征?” 这个问题带着回音,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飘来荡去,越传越远。 崔礼礼想了想,以问代答:“圣人为何要抓许家人?” 韦不琛闻言,顿时驻足不前,转过身来:“圣人要对陆孝勇下手?” “凛冬北上,军马是我爹供应的,训练时日不足,粮草军饷也是刚刚才补齐。对方又擅长平原作战” 原来如此,哪怕延迟半个月出征,胜算也多很多。韦不琛皱着眉,觉得圣人此举不明智。燕王还在,此时杀陆孝勇岂非是自断一臂? 转而又想,太后薨了,许家也就倒了,如今县主与燕王联姻,到时再查底耶散,便可一网打尽。自然没有必要留着大将军一家独大。 “你们预备如何做?” 崔礼礼快走两步,站到韦不琛面前,不容他躲闪地抓住他的目光:“韦大人呢?你预备做什么?你替陆铮隐瞒,又救了我,为的是什么?” 韦不琛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她的脸颊被划破了好几道细如发丝的血口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闪烁着探究的光。 他忍不住再次想起定县马场的那个夜晚。 他将她掳下马,人就在他怀里,他被她发间的玉兰香气扰得心烦意乱。 后来,她坐在草垛下,指着满天繁星,跟他讲“七月流火”,给他编草虫子。 彼时的她,眼里闪着的熠熠星光,与陆铮无关。 只可惜,那时的他不通情爱,总以为心底的烦闷是厌恶。 若早一些明白,又何止于此? 被他看得有些有些不自在,崔礼礼只得又叫了一声:“韦大人?” 韦不琛回过神,只淡淡地解释了前半句:“我替陆铮善后,是交易。” 又是交易。崔礼礼再要追问,韦不琛的目光投向她身后:“找到出口了。” 漆黑的山洞里,浮着一圈充满希冀的蓝光。 韦不琛快步走至洞口,洞外已近黄昏。 “快回去救拾叶和春华。”崔礼礼就要往洞外去,却被韦不琛一把拉住。 “郭久一直跟着,应已将他俩救出来了。等你现在去,只怕早就冻死了。” “那也要出去,我还有事要办。”崔礼礼伸出脑袋环顾了一番,天色昏暗,除了雪就是树:“也不知出去是哪里?” “我出去看看。”韦不琛纵身跳了出去,不多时,又回来道:“出去是后山。” “后山?” 太好了! 崔礼礼喜上眉梢。原以为那条山路被雪堵了,没法子去寻“金猫眼”了,想不到从这山洞就能穿过来。 韦不琛见她面带喜色,皱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春华和拾叶不是说了吗?今日来这里是找神医的。”崔礼礼手脚并用想要爬出山洞,奈何山洞太高,实在不好爬,只得转过头来求助。 韦不琛刻意忽略她求助的眼神,继续问道:“找神医做什么?”总不可能是真的给拾叶看病。 “这里住着一个神医,人称‘金猫眼’。我得知沈延要来求医问药,便想要来‘帮帮忙’。” 她笑得有些别有用心。 韦不琛似是看懂了:“你要下毒?” 她一边试图攀爬出去,一边答道:“我才不做这么下作的事。再说,把县马毒死了,扈如心还怎么嫁给沈延?” “又是为了陆铮?”韦不琛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又涩又苦的波纹在心底晕开。 “不,”崔礼礼摆摆手,“扈如心几次杀我不成。我总要还一份好礼给她。” 闻言,他有些急,抓住她警告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扈如心身边高手如云,你杀不了她!燕王更是如此!你若将他们惹急了,我也好,陆铮也罢,都救不了你。” 崔礼礼笑了:“我不杀她。她这么喜欢沈延,我就让给她,不但要让给她,我还希望她长命百岁呢。” 韦不琛不知缘由,但也来不及打听。洞外,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山间的宁静。 “这是什么声音?”崔礼礼探出头去看。 “你不要出去,”韦不琛将她拉回到洞中,又塞给她一个火折子,“你回里面待着,我去看看。我没回来,决不能出去。” 这是副指挥使应邕的信号。 一座小小的槐山,先是塌雪掩埋了指挥使吕奎友,自己这个副指挥使也摔下山崖,现在另一个副指挥使也来了。 吕奎友来查塌方,自己来替陆铮善后,那应邕来这里做什么? 韦不琛跳出洞口,几下跃上树梢,惊起树枝的雪纷纷而落。 他穿行在槐树林间,他循着信号的方向寻到了那一队绣使。 “找到了吗?”旗营官问。 探路的绣使道:“是!找到了!” 几人跟着探路的绣使到了一处农舍:“就是这里。” 旗营官凝视着眼前的农舍:“几人?” 绣使拿出小册子,再次确认人数:“余旺家中只有三人,爹娘和一个小妹。” 旗营官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计划:“杀了,再点火。” 第254章 小别胜新婚 韦不琛听得“余旺”两字,暗暗心惊肉跳。 这人在圣人让他查的昌宁宫宫人名单上。 按太后懿旨,昌宁宫宫人尽皆陪葬。圣人还让宫人们写了家书。 几日前圣人让自己从案牍库取了宫人的家眷名单,昨日交了上去,转身圣人竟是要灭了这些宫人全家的口? 眼看着那队人进了农舍,不过几息,没有听见呼救的声音,屋子就烧了起来。 火苗将冬夜的雪映得通红。 旗营官看看这火势,陌然转身:“下山。” 探路绣使道:“上山的路被咱们断了。属下知道一条从后山下山的小路。” 旗营官颔首又问身边的人:“吕奎友死了吗?” 那绣使垂头:“属下该死,属下站在山顶,山上石头太杂,没有砸中,本来想着再弄些雪将他埋了,只是吕奎友带的人太多,将他们救了出来。” 旗营官站住脚,默然看了那绣使几眼。绣使立刻跪在地上:“属下该死!” “回去再说。”旗营官再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火势,带队下了山。 韦不琛只得等他们人走了,才脱下外袍,用雪水浸湿了罩在身上冲进火场。 屋内三个人赫然躺在血泊,早已没了声息。滚滚浓烟已将农舍整个包裹起来,韦不琛不敢逗留,弓着身子捂着嘴出来,快速回到山洞中。 崔礼礼见他一身烟熏火燎地回来,甚至还有几处烫伤,不由地吃了一惊,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韦不琛摇摇头:“绣使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能烧成这样?”她指了指他手背上被烫起的泡,伸手去洞外取了一些雪,用丝帕包了给他敷在伤处。 她勾着头,拿着丝帕一点点替他冰敷的模样,又温柔又温暖,韦不琛心中起了一丝涟漪。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决定快刀斩乱麻,将这不该有的心思断了。 便冷声嘲讽道:“绣使还能有什么任务?杀人放火,栽赃陷害。” 崔礼礼闻言手中一顿,抬起头,眼里满是悲悯:“我说过,你这样的人,在直使衙门里待着,会很痛苦。” 韦不琛被这眼神烫得浑身不自在,说不清是怒还是恼,还是想要与那不受自己控制的情绪抗争。 他挥开覆在手背上的手帕,将她捉到眼前,眼眸又黑又暗:“杀人又如何,放火又如何,于绣使而言,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崔礼礼默默地看他,良久才道:“我记得你在寂照庵说过,除了圣人,你百无禁忌。可见,圣人是你的死穴,是你想撼却撼不动的大树。” 韦不琛闻言,将她抓得更紧了,压低声音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崔礼礼勾唇一笑,“因为你、我、陆铮,或者还有更多人,都有同一棵大树。” “你?”韦不琛眉头紧锁,“你又有何事?” “韦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长夜漫漫.孤男寡女”崔礼礼缓缓道,“不如,你先说你的故事,我再说我的故事。” 天还未亮。 一夜未眠的两个人对坐在山洞里。 山洞外传来陆铮焦灼的声音。 “礼礼——” 崔礼礼立马站了起来,想要迎过去,却被韦不琛冰凉的大手抓住了手腕,他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她:“既然你的事与庚字无关,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崔礼礼目光落在手腕上的手,他手背上的泡鼓了起来,显然昨晚烫得不轻。淡淡笑着:“他能醉卧九春楼,我能夜宿桃花渡,韦大人,你呢?” 他们是同一类人,而自己不是。 韦不琛一点一点松了手。 陆铮昨晚就被圣人召见进宫,出宫时,城门已落钥。 春华和拾叶被郭久送了回来,不敢回崔家,只得先回九春楼。陆铮这才得了消息,想法子翻出城,一路策马狂奔上了山。 郭久所说的位置,正好是他之前带人上山制造雪崩时藏身的山洞。 韦不琛已传信说他们安全。 可陆铮却觉得崔礼礼不安全。韦不琛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果然,一进山洞里,正好看见韦不琛抓着崔礼礼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有情有愫。 即便韦不琛主动松开了手,陆铮的黑眸仍旧沉了又沉。他阔步走到崔礼礼面前,不容她说话辩解,只一把将她埋进怀里:“几天不见你,你就出事!” 崔礼礼被禁锢得动弹不得:“陆铮,快放开” 陆铮仍旧岿然不动:“韦大人,山路已清,许家的案子千头万绪,还是莫让圣人等太急了。你我的事,我们改日再谈。” 韦不琛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将昨晚所见所闻缓缓说了一遍。 陆铮却道:“太后定然死于非命。圣人才要斩草除根,不能让昌宁宫里的事传出来。” 闷闷的声音从陆铮怀里传出来:“韦大人,昨晚我俩不就商量好了?您手里有名单,只要想法子应邕之前将他们救下,或者留下证据。” 昨晚商量什么了?陆铮将她压得更紧,声音不紧不慢,却又十足霸道:“韦大人,我与礼礼几日不见,小别胜新婚,有些话要留下来慢慢说,恕不远送了。” 听了这话,崔礼礼不挣扎了。 陆铮身上的气息,还混杂着风雪的味道,十分好闻。 他说小别胜新婚,莫非是要在这山洞里这样那样一番? 话本子里似乎都是这样写的。 当真是别有趣味。 只是地上太硬又太凉,最好还是要铺上衣裳,再寻些柴火来点着。 韦不琛心中大恸,只哑然道了一声“告辞”。 听着他走远的声音,崔礼礼的手就不老实地开始替陆铮宽衣解带,还从他怀里探出小脑袋来笑着:“小别胜新婚,快胜给我看看。” 陆铮故意将她推得老远,脸上满是不悦:“你不是说来找神医吗?这是要看的什么病?” 崔礼礼笑嘻嘻地缠了过来:“相思病。” 陆铮闪身躲开:“你们明明可以出去,为何要留在这里面过夜?” “因为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呀。”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他面色稍霁,却仍是不满:“这么长的一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崔礼礼见他不为所动,干脆也不闹腾了,挨着他坐下来道,“总之,他父亲韦清阳竟然是中毒而亡,还是李大夫煮骨查出来的。” “他怀疑圣人下的毒?” “不用怀疑,就是。” “为何?”陆铮没想到她如此笃定。 “我昨晚仔细询问了他父亲去世前的症状,”崔礼礼的双眸淡淡一抬,看向陆铮,“与前世县主的死状一模一样。” 第255章 满箱的礼物 陆铮对县主的死因并不意外。 见崔礼礼不再胡乱撩拨,也放松了些:“这段时日,你不要乱跑。乖乖呆在家中。” “你与韦不琛谋有何事?” “那你来槐山又有何事?” “沈延势必会来寻医问药,我想着借‘金猫眼’之口,给沈延这个孝顺的名号再鎏一层金。” 陆铮一听便懂:“此事你不用再管,也别再去找什么神医,我来替你做。” “怎么做?”崔礼礼好奇心大起,眨着眼就贴了过来。 “保密,若到时满意——”陆铮故意用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让九个娇客把爷给伺候好了。” “八个!只有八个!”那一个绝对不行。 “走吧——”陆铮笑着站起来,朝她伸出手。 “要不再留下来说说话?”崔礼礼不愿走,意有所指地舔舔唇。 陆二公子抄着手挑挑眉,一副不是我不愿意,是你自己没准备的模样:“‘闹猫儿’的药你带了吗?” 谁出门带那个啊. “没有就走。”陆铮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崔礼礼怔怔地看着被陆铮握着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有些愣神。 她抬起眼看向陆铮的背影,不知道该怎么来描述她和他。明明比夫妻还亲昵,唯独牵手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却从来没有过。 太像情投意合的痴男怨女了. 她有些畏缩,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却被陆铮发现了。 他回过头,定定地看她,不容她退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挤进她的指缝,掌心与掌心贴合得亲密无间。他的掌心炽热,严冬里唯一的暖意,就这样蔓延至她的心底,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没牵过手?”他低声问她。 崔礼礼摇摇头,低声呢喃着:“没有。” 两世都没有牵过。 前世刚嫁入县主府,沈延得空就在县马病榻旁侍疾,偶有时间,她去姚记点心铺子迎他回家,两人也只是肩并肩地走着,从未有过牵手这样的事。 后来县马死了,她就再也没有与沈延有过肢体的接触。别说沈延,连县主府的公猫儿都不肯在她怀里呆。 陆铮笑了,举起十指紧扣的手,有些得意地晃了晃,带着薄茧的拇指指腹,一点点摩挲着她的手背。 看出她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用另一只手揉揉她脑袋:“别多想。” 出了山洞,陆铮抱着她上马,小黑马在雪地里踱着步子,似乎两个人在它背上,也并不沉重。两人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待回到九春楼时,已快入夜。 丧期禁乐,九春楼里的小倌们只得懒懒散散地坐在屋里闲聊。 陆铮仍是拉着她的手,极其自然地走上楼,看见拾叶也分毫不避讳。 春华因受了点轻伤,寻了一榻歇着。 进了屋,陆铮轻声道:“你一宿未眠,换身干净衣裳,躺下好好睡一觉。” 崔礼礼明明很疲惫,却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丝毫没有睡意。 “我睡不着。”她难得像个孩童一般撒娇,“你别走。” “我让人给你煮点粥暖暖身子。”陆铮笑着,“还有些东西给你。” 崔礼礼一听精神百倍:“什么东西?” “你等等,我去去就来。”陆铮说罢出了房门。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有人敲了敲门,推门而入的是松间和临竹。 两人抬着一口箱子进来,放在屋内,又退了出去。 陆铮让小厮带着滚烫的肉粥回来。 崔礼礼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粉色广袖丝袍,长袍拖曳在地。小辫子都放了下来,散在身后,几缕散落的发丝绕着耳畔,慵懒又惹人心怜。 陆铮送来的箱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崔家开着南北铺子,各地的稀有之物,也能汇集京城的铺子里。 可箱子里的东西,她都叫不上名字,也从未见过。 陆铮见她趴在箱子边,像只好奇心十足的猫儿,半个身子都在箱子里,翻来翻去。不由地觉得可怜又可爱。 他将滚烫的肉粥递了过去,笑道:“先喝一口粥暖一暖。这一箱子东西,够你玩到太后出殡了。省得你再出门,惹事。” 崔礼礼接过粥稀里糊涂地喝了一碗,擦擦嘴:“我有惹事吗?” “你惹人了。”陆铮又想起韦不琛抓她手的情形。韦不琛对她的情绪,他是能看出来的。她也应该是知道的。 崔礼礼从箱子里抬起头来,含情的杏眼就躲在箱子沿后看他,没有说话。只觉得自从那日陆铮从她屋子走了之后,他有些变化。 良久,她才道:“我想喝酒。” 陆铮笑笑:“那就喝点热酒,暖暖身子,也可以睡个好觉。”说完便让人送了两壶烫好的酒来。 丧期不许饮酒作乐,但关上门,谁又管得了谁。 她往琉璃盏中倒了满满的滚烫的酒,一饮而尽,酒气带着果香顿时侵入四肢百骸,这才觉得疏通了自己的奇经八脉。 她拿出一个细细小小的千里眼,对着窗外睁只眼闭只眼地望着:“你都从哪儿淘来的?” 陆铮提着玉壶凑了过来,给她倒了满杯:“两次去泉州,沿途看到好玩的,就给你买了。” 崔礼礼满饮之后,看着这满箱的东西,似乎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她手里握着一个掐金丝镶宝石的小千里眼,甚是精巧。把玩了一下,将千里眼对准了他,看他起伏的眉,温和的眼:“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 陆铮的星目剑眉一挑,没有否认:“是。” 崔礼礼这下才真的确定。陆铮有时候事事都无所谓,其实情绪掩藏得极好,若不仔细分辨,都难以察觉。 千里眼对准了男人的唇,是真好看:“那天在我家,你是不是也生气了?” 很显然男人的呼吸顿了顿,旋即唇角又一扬:“何以见得?” “你每次生气都自己走开。”回来时,似乎又跟没事人一般。 “我并非恼你,”陆铮就着酒壶又与她干了一杯,“我是恼这个世道。你应该了解世间俗人的心思。寻常父母对女儿所求,不过是相夫教子,最多找个好人家去相夫教子。” 没错。 陆铮看向窗外夜色:“你爹娘虽珍爱于你,但他们的珍爱,也最多不过是让你选一个喜欢的人相夫教子。” 她听得眼眶一热,陆铮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看人看事十分犀利精准。 只听见陆铮继续说道:“即便没有沈延、没有韦不琛,你以为他们就真能纵容你随心所欲一辈子?即便他们能容,这世道也容不了你。” 崔礼礼知道他说得分毫不差。 前世刚守寡时,爹娘也想过要将她从深宅之中搬出来。 可娘想了又想,劝说道:“礼礼啊,在哪里不是熬呢?离开了县主府,你一个寡妇,日子更不好过。出门买个药,唾沫星子都能淹没你。” 娘说的是大实话。 这世道就是这样。 无解。 第256章 三百个壮汉 冬夜,寥寥星辰。 以及远处的几点灯火。 崔礼礼扯扯唇角,连着饮下好几盏酒,才问陆铮:“你怎会想着要出海?” “世界之大,我想出去看看。”他望向窗外,其实窗外没什么可看的,可他似是已看到了浩瀚的大海。 “看什么呢?” “小时候,我在外祖家住了一段日子。外祖家中很多航船的书,还有海图,还有海外风貌志,我当时只觉得是哄人的故事,外祖说不是。我就想着要去看看。” 他侧头看她,继续说道,“后来进了宫,看过圣人的舆图,才确定,海之外,天大地大。” “说得真好。不过我不怎么信。”崔礼礼晃晃空酒盏,示意他再续上热酒,“你是不想妥协吧?你说过,俗世的一切都是枷锁。你弄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出海也自由,不出海也自由。” 他先是低声笑着,笑声从他胸腔里震了出来,最后他仰天大笑,惊醒了屋檐下打瞌睡的燕雀:“我怎么觉得是在说你自己?” “我说得不对?”崔礼礼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好像喝多了点。 “对,也不对。”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眸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我也有愿意妥协的事。” “不妥协才对,”崔礼礼根本听不懂,她踮起脚,像哥们一样勾住他的脖子,趁机拍拍他坚硬如铁的胸肌:“你就得这样,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它往下滑动:“那你呢,想做什么事?” 红滟滟的酒倒映着夜空,崔礼礼将夜色一饮而尽:“我要——我要一百个,不,不,不,我要三百个壮汉,陪着我游山玩水、四海为家。” “为何是三百个?” “一日换一个,一年不重样。”崔礼礼豪情万丈地站起来,身姿却晃晃悠悠。 陆铮闻言又气又笑。 也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念想罢了。九春楼五十个小倌,你一个都不碰。” 崔礼礼不是不想碰,就是看谁都差一点意思。 欢好这个事,要先动念。 没有动念,平白惹什么事呢? 等看到动念的了,她自然也是可以的。 她想这样说的,可酒意一上头,嘴唇就不听使唤,满是怨念地道:“我想碰你,你最近怎么就不让我碰了?” 陆铮知道她醉了,低叹了一声,伸手去牵她。她乖巧得像只小兔子,由着他拉着回到床榻上。 “睡吧,先好好睡一觉。” 崔礼礼迷迷蒙蒙地看着陆铮,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嘴唇去咬他的喉结,另一只手胡乱探索,嘴里还嘟囔着:“你别对我太好.” 陆铮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夜晚。 就在九春楼。 她喝得大醉。在黑暗里,对他这个陌生男子,反反复复地说她不嫁人,只要寻欢作乐。 后来他扛着她走出九春楼,她在他肩上,毫不畏惧,也不矜持,手也是像现在这样在他后腰上乱摸,还傻呵呵地笑说:“壮汉,你长得真好看,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时隔八轮月圆月缺,陆铮看看睡着的崔礼礼,神情变幻莫测。 前几日听得崔家夫妇说要再议亲。 前一次是陆孝勇和关氏的主意送了陆铮的画像到崔家,这一次,他自己想送,却也知道她不会愿意收。 加上崔家的情形,圣人也不会允许崔家与旁人联姻,尤其是手握兵权的陆家。 最终,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 这一场宿醉之后,崔礼礼连着十几日不曾见过陆铮。 消失了一般。临竹的竹屋也没有人。 这段时日,京城里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其中一个,是崔礼礼回到家后听傅氏悄悄说的。 “说是弘方突然跑了。”傅氏让林妈妈在门外守着,又关上房门,再压低嗓子拉着崔礼礼说话,“你说别是他惹了什么权贵?昭明这孩子怎么办?” “跑了?” “是啊,现在满京城贴告示,找寻此人。” 崔礼礼觉察出问题来。那日弘方乔装到了家中,将施昭明托付给了自己,说好了是要进宫面圣的。怎么又跑了? 还是说他玩了一个金蝉脱壳?又骗了自己? 可是那个两本书,那串佛珠没有作假。施昭明的模样也没有作假。 再转念一想,弘方说的必然是真的,否则圣人也不会张榜抓人。 “昭明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娘,您先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提起此事,待风头过了,咱们送他去扬州的庄子上住一阵子。”崔礼礼盘算得很仔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他一个孩子没必要搅在其中。” 傅氏觉得这个法子好,又叹道:“好好一个奉国寺的大师,竟然就这么逃了。” 追捕,说明他有价值。 第二日,崔礼礼特地去看了那海捕的告示。 告示很长,说弘方牵扯到了底耶散的案子,借皇家寺庙大师的身份,大肆组织、制造、贩卖底耶散给一众信徒。 这个罪名就大了。 奉国寺大师,信徒都是皇亲国戚。这是要让他充作罪魁祸首啊。 圣人果然是狠的。 一个游方和尚,成了罪恶之首,那剩下的什么长公主、燕王、县主,都是受了他蛊惑。 权贵有罪,但情有可原,不至于令皇室蒙羞。圣人责罚权贵,则是铁面无私,更得人心。 好算计啊。 崔礼礼走在街上,这几日街上的百姓多了。国丧期间,人人穿得素净,还带着孝,更不敢说笑,满街的人都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气,都埋头走着。 “姑娘——”春华跟在她身后,“前面的茶水铺子开着,奴婢陪您喝一口热的吧。” 崔礼礼点点头。主仆三人坐了下来。 刚喝了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听说了吗?孝度伯和长乐郡主的婚期定了。” 另一人嗓音更低:“听说了,三月二十五。”说罢,抬起头看看四周,再道:“谁都知道婚娶选双日,他们倒选了个单日子。” “没法子。”有人答道,“太后出殡是三月二十六,只有赶在这之前,才是热孝。” “这么短日子,怎么备嫁?说起来,还是长乐郡主下嫁了。这头怎么也只是个县主,是个伯爵。”那人叹道,又补了一句,“还是个孝度伯。” 崔礼礼垂下头,静静喝茶。拾叶坐在一旁,忽地看见茶水铺子外有人冲他招手。 是阿秋。 她仍旧穿着崔礼礼在九春楼送给她穿着应付巡防的那件衣裳。 她不过是个乞儿,这是她唯一的一件好衣裳。来见拾叶,自然要穿最好的。 只是这样的绣袍,平日里需要奴仆们打理。如今穿在她身上,皱巴巴的,像是腌的盐菜一般,实在不得体。 拾叶不想理她。上元节被她骗了,至今仍记得。 阿秋见拾叶不理她,又看看崔礼礼,最后扯扯身上的衣裳,壮着胆子,走进了茶铺,坐在拾叶身边,才道:“白手男子出现了。” 怕他不信,又追了一句:“我骗你,叫我讨不着饭吃。” 第257章 猫叫和狗叫 崔礼礼问道:“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就刚才!我看到了!”阿秋说得信誓旦旦。 崔礼礼皱了皱眉,对拾叶道:“拾叶,你先出去。我与阿秋单独喝一杯茶。” 阿秋眨眨眼,又问道:“怎么还要喝茶?” 拾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走出了茶水铺子,抱着剑站在门外。 “阿秋,坐。”崔礼礼指了指一旁的条凳。 阿秋看看门外,只得坐了下来。 “你心悦拾叶,我明白。”崔礼礼见她要反驳,又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听自己说完,“然而这件事,不可撒谎。” 阿秋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我没撒谎。” 崔礼礼指了指她身上的绣袍:“你为了见拾叶,还专门换了这身好衣裳。只是,白手男子莫非还等着你换衣裳不成?” 阿秋闻言红了脸,耳根子也烧了起来。 想要死撑着说就是看到了。却不好意思再骗下去。 上元节那日,也是穿的这件衣裳。崔礼礼不会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吧? 一抬头,正巧看见崔礼礼似乎听见她心声似地在点头。 果然。 阿秋的脸有些热,扭了扭身子,没再说话。 她看向崔礼礼,哪怕头上未戴首饰,崔礼礼的脸蛋仍旧美得张扬。再看这一身素服,袖口领口绣着的暗纹,都是阿秋从未见过的花样。 不愁吃,不愁穿,长得美,身边还有拾叶。 人和人的命怎么就那么不一样。 阿秋垂下头,看看身上皱皱巴巴的绣袍,觉得自己就是穿着漂亮衣裳的野猴子。 “阿秋,这段日子多谢你帮忙。拾叶在我身边,不便离开,我们也不找那白手男子了。” 崔礼礼给她留了两分余地,又让春华取了一袋碎银子递过去,意有所指地道:“你拿着钱做些小营生,应该不用再讨饭吃了。” 阿秋的脸抽了抽。 想起刚才赌咒发誓的话。 乞儿嘛,赌咒发誓是家常便饭,也没见谁真报应到身上。 银子就在眼前。阿秋不觉得有什么拿不得的,她伸出手指,一点点朝那袋银子挪了过去,最终捏在了手中。 “去吧。”崔礼礼轻声说道。 阿秋站了起来,飞快地跑走了。 春华不解:“姑娘,您对这些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些。引泉也是这样,明明是他不对,您没发卖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干嘛还倒贴银子。” 崔礼礼端起茶送至唇边,缓缓说道: “我不喜孔孟,但孔老二有一句说得极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既然我不缺那点银子,何不做个人情,买个心安。免得让人心生怨念。” 又过了几日。 弘方仍是没有抓到。 这一次,朝廷下了海捕文书,悬赏十两金。 悬赏的消息一出,百姓们都争着寻他。一时间,弘方的风头竟盖过了即将要成亲的沈延和扈如心。 燕王嫁女,郡主出嫁,孝度伯娶妻,县主娶媳,县马冲喜。 原本最值得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日子却没人顾得上讨论。 直至有一日,县主府悬赏重金求医问药的消息也放了出来。 竟是悬赏五十金。 于是百姓们又放下了弘方,着急忙慌地翻起医书来。 崔礼礼听了消息,总觉得这事与陆铮有关,却又毫无证据。 二月二十四日那夜。 崔礼礼正睡得香,半梦半醒之间,翻了一个身。只见有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子,正半卧在她的床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她的手,眉目含笑地端详着她。 那光溜溜的身子精壮又结实,看起来甚是喜人。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虚度?她连忙伸出手,沿着着那男子的小腹,画着圈圈,一点一点地探下去。 还未探得些什么,手就被人紧紧抓住。 嗯? 崔礼礼迷迷瞪瞪地看向那男子,黑漆漆的,看不清容貌,只是身上怎么还穿着衣裳?刚才明明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穿着衣裳。 混混沌沌的脑子使劲想了想,才想明白,男子穿着衣裳的一定是现实,没穿衣裳的才是她的春梦。 不用点灯,光是手中的薄茧,一碰,便知道是陆铮。 “你怎么进来的?”崔礼礼看看窗,记得自己锁了窗的。 陆铮看她醒了,手一揽,便将她收入怀里,俯下身子贪婪地吸吮起她的唇来,那手不安分地钻进她的里衣,熟稔地将她的身子点燃。 “走进来的。”他埋在她颈间,轻轻啃咬着。 “你太大胆了”崔礼礼很快就化作一滩春水,由着他索取。不知怎的,忽然记起前些日子他死活不让自己碰,又赌气似地将他推开,“不行,不行,我也不让你碰。” 陆铮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缘由,抵住他胸膛的手才渐渐软了下来。 “你吃了那么久?”她端着他的脸问。 黑暗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她翻身压住他:“快让我检验检验,这药吃了,是不是真成了太监。” 陆铮沉声笑着,扯下蜜色的帐子,任由她胡作非为。 疾风骤雨,惊涛骇浪,天明方休。 崔礼礼睡得很沉,春华进来唤她好几次,才彻底醒来。 陆铮不见了。 难道昨晚做的是春梦? 她摸了摸唇,是肿的,两条腿像是断了一般,又酸又痛。 不是梦。 春华进来眼底一片青影。 “你昨晚没睡好?”崔礼礼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着。 春华脸一红:“姑娘,你们以后——动静小一些吧。奴婢守在门口,胆战心惊了一晚上。一会学猫叫,一会儿学狗叫的。拾叶听见也就罢了,把老爷夫人招来了,可怎么办?” 崔礼礼脸也热热的:“昨晚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春华点点头,外间端水端饭的丫头要进来,又被春华轰了出去。 她脸蛋涨红着端来热水,主仆俩各羞各的。 “他何时走的?” “天刚亮就走了。”春华佯装镇定地替崔礼礼揉着腰,“他说留了临竹在门外,等您醒了,让奴婢陪您去县主府观礼。” 观礼? 是了。前世她与沈延大婚那一日,白手男子是来过的。 这一次白手男子很可能也会在。 倒是可以在进出县主府的宾客里仔细查一查。 国丧期间,不能穿红着绿。她匆匆换了一件极不起眼的素蓝色长裙,头上随意绑了两颗沉蓝宝石的簪子。 刚出房门,拾叶迎了上来:“姑娘要出门?奴去套马。” 崔礼礼看他精神也不怎么好,猜他昨晚也被春华的“猫叫”和“狗叫”惹得没睡好。有些赧然地道:“今日你就在家休息,春华陪我去。” 拾叶的手指抠了抠袖子上的线头,垂首道了一声“是”。 一出崔家,临竹早已候在那里,见到崔礼礼,他一挑马车帘子,车里坐着一个女子,正冲着崔礼礼笑。 第二章大改一下。2点前发布 第258章 再进县主府 车里的女子正是关氏。 “崔姑娘,别来无恙啊?”她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崔礼礼有些心虚,又暗暗骂陆铮怎么不早说清楚,赶紧赔罪:“不知夫人在车上,教您久等了,还请恕罪。” “不妨事的。”关氏微笑着伸出手,拉她坐下来,“我正愁着独自去赴宴有些无趣,路过这里,恰巧看见临竹,一问才知道铮儿要带你去赴宴。” 怎么又变成赴宴了?她以为陆铮说的观礼是坐在远处看看,难道还要进县主府吗? 见崔礼礼面露吃惊,关氏笑道:“怎么,铮儿没跟你说?” “没有。”她摇摇头,“我的身份,也不便去赴宴。” 关氏也听说过崔家与县主府的渊源,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安抚道:“别担心,我只说你是我干女儿。男女不同席,女客不过是坐在偏厅吃饭,没有人来敬酒的。” 到了县主府门前的街口,崔礼礼挑开小帘子张望着。 各家的马车,轿子都挤在一起,却没有想象中的多。 她想起前世自己大婚这一日。 她坐在崔家,凤冠霞帔,满贴花黄。沈延骑马来迎,她满心欢喜地跨出了崔家的门。 彼时太后还在,县主自然风光得多,朝廷里大大小小的臣子,京中权贵都来相贺。县主府门前的马车排到了两条街外。 十里红妆,延延绵绵,沸沸扬扬,甚至连县主府门前的狻猊,都用红绸和金帛缠绕着。 那是爹娘给自己的排场。 前世出嫁前,娘将一箱子房契地契和银票放在她面前:“女子出嫁,嫁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的嫁妆。你有了这些银子,哪怕将来沈延对你不好,你在县主府也能过得富足。” 崔礼礼眨眨眼,看着远处灰扑扑的狻猊石像,生出好几分快意来。 终于,不是她嫁入县主府了。 排场再大、嫁妆再丰厚,都不如此刻她身穿一件素衣来得自在。 车停了下来,车帘子一挑,正是陆铮。 他一身薄荷色的圆领大袖长袍,腰间系着宽宽的玉带,头发用玉冠束着,少了些风流不羁的性子,多了几分矜贵挺拔之气。 他站在车下,看到车里的关氏,先是一愣,再是无奈地一笑:“母亲当真是无孔不入。” 关氏轻叱道:“这叫什么话?我带着我干女儿来,你自己吃你的酒去。” 伸出手示意陆铮来搀扶。 陆铮扶着关氏下了马车,手很自然地又伸向崔礼礼。 崔礼礼是真的需要搀扶。昨晚折腾了一宿,腿至今还在抖着。她伸出手,撑在陆铮的手掌上。 陆铮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食指偷偷挠了挠她的掌心,眼神流光溢彩,似笑非笑地看她难得露出窘迫的姿态。 崔礼礼一落地,很快就抽回了手。恰巧这抽手的动作被关氏看到,嘴唇一抿,拽着陆铮低声道:“你自持一些,姑娘家面皮子薄,岂能你这样逗?” 说罢就拉着崔礼礼要往县主府去。 却被陆铮一抬手拦住了。 “她进不得这个县主府。” 关氏怪道:“为何进不得?” 陆铮的目光越过关氏看向崔礼礼,又收回来,郑重其事地道:“她会难过。” 崔礼礼的睫毛一颤,垂下眼默不作声。 关氏看看二儿子,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崔礼礼。 看人嫁娶,怎么会难过?难道崔家娘子心里想着的是孝度伯?不是说主动退了画像了吗? 乱!年轻人的事,实在太乱。 “罢了,”关氏叹了口气,“那你们走吧,我这老太太自己吃喜酒去。” 崔礼礼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夫人。” 正转身要走,却听见有人远远地喊道:“崔家娘子,还请留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崔礼礼识得他,是县主府的人。 “崔娘子安好,县主托小人来传话,既然来了,不妨请进去吃一杯喜酒再走。”说罢,他看向远处站在县主府大门外迎客的清平县主。 关氏见她面色不太好,正要开口,崔礼礼却抬起头:“好。多谢县主。” 管事笑脸相迎:“贵客,请随小人来。” 关氏见自己家的傻小子似有话说,便率先跟着管事先走。 陆铮走在崔礼礼身边,低声问道:“你可以不去。” 崔礼礼抬起头,笑笑:“我可以的。若白手男子来了,我们正好也可以一举擒获。” 县主府门前,清平县主穿着缂丝牡丹纹的对襟袍子,白脸红唇,端站着看向拾阶而上的崔礼礼,她左眉的痣一跳:“崔娘子。” 那声音又生硬又冷漠,和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崔礼礼眼眸缩了缩,扬唇道:“恭喜县主。” 身子有些怯懦,后腰却得了一分热热的助力。 陆铮站在她身后,袍袖宽大,挡住了稳稳地扶着她的手。 心中稍安,她又道:“原本只是路过,不想承蒙县主亲自相邀,不甚荣幸。只是来不及备下贺礼,还请县主海涵。” 清平县主冷声道:“路过皆是客,还请进吧。” 崔礼礼福了福,提着裙摆,举足犹豫了片刻,才跨过那道门槛。 隔世再见,县主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什么变化。 还未入厅,就听见门外鞭炮炸开了花。 长街上人声鼎沸,鞭炮喧嚣。崔礼礼一怔,眼睛有些涩。 这鞭炮声,锣鼓声,像是在恭贺前世的她嫁得如意郎君,又像是在恭贺今生的她逃脱人间炼狱。 很快迎亲的轿子落了地,沈延先翻身下马,再去挑帘牵扈如心。 红红的两个人,一人扯着红绸的一端,在人们的恭贺声中,缓缓跨过门走了进来。 崔礼礼下意识地往陆铮身后一躲,生怕他们身上的红衣碰到了自己,就会把自己带走。 陆铮负手在她身侧,见她眼眶微红,关切地说道:“你若不想看,我就带你出去。” 她坚定地摇摇头:“我没事。你仔细留意那人。” 扈如心盖着鲜红的盖头,背后的烧伤还未痊愈,身形有些僵直。 沈延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被新郎的红衣衬得惨白如纸。他一瘸一拐地牵着扈如心往堂内走去。 崔礼礼察觉出了异样,低声问道:“他怎么看着不太对劲?” 陆铮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得意地挑挑眉。示意她等着看一场好戏。 堂上坐着县主和佝偻的县马。两人冷冷淡淡地看着沈延和扈如心,由着礼官唱那三拜之礼。 “礼成——” 礼官高声喊着。 扈如心从蒲团上爬了起来,缓缓直起了腰,后背的伤在那一通叩拜之后,似是裂开了,又疼又痒。她顶着盖头,只等着礼官喊一句“送入洞房”。 这时县主府外马蹄声骤起,有人喊道:“圣人有旨——圣人有旨——” 第259章 做了人上人 圣旨总算来了。 县主与县马目光一碰,僵硬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生气。 常侍亲自奉诏而来,站在县主府门口,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喊道:“长乐郡主扈如心,孝度伯沈延接旨——” 沈延牵着扈如心,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县主府。 扈如心还顶着盖头,原是应该进了洞房让沈延挑开的。 可这时圣旨来了,还是赐给自己的,总不能再顶着盖头吧。 常侍倒很通达,笑道:“是奴来得不巧了,郡主不必揭开盖头,跪下接旨便是。” 哪里能是常侍来得不巧呢?常侍带着的是圣旨,难道还能说是圣旨来得不巧吗? 长街上、县主府里跪满了人。 常侍展开圣旨,唱诵了旨意。 那长长的一卷圣旨,读了好一阵子。 路边跪着的百姓不少,有个凑热闹的外乡人对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恁说的是个啥,俺肿么听不懂?” 京城的百姓轻蔑地看了那外乡人一眼,乡巴佬!当然听不懂。 有个好心的便轻声解释了起来: 说孝度伯沈延,是芮国开国以来第一大孝子。 喏,就是那个新郎官。 他为父取血炼药,后又剜肉做药引。 外乡人听得龇牙咧嘴:“咦——恁不得疼死?” 好心人又说:正因为疼,圣人才深感其孝心,特赐一座汉白玉孝子牌坊,刻上沈延的孝迹。 圣人说,要他克己复礼,为天下人之表率。 外乡人不懂就问:“恁‘克己复礼’是绳么意思?” 好心人读过几日书,耐着性子,比划起来:桌上摆着大肉馒头,你饿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可你爹娘还没上桌,这时候,宁可饿死,也不能吃那肉馒头。 外乡人想说一句“有绳么毛病?俺爹娘才不会让俺饿死咧!” 可抬眼一看,四周的百姓都在交口称赞,只好砸砸嘴,没敢出声。 好心人又指了指新娘:那个是郡主。圣人夸她贤良淑德,要她夫唱妇随。 正说着。两个小内官抬着一个御笔亲批的牌匾来了,紫檀木的牌匾,上书烫金四字:“贞孝两全”。 外乡人望着那牌匾出神。也没听清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只见远处那新娘子一掀盖头,怒气冲冲地接过圣旨,手指攥紧了那锦帛,关节卡得发白。 外乡人不明就里,连忙又问:“肿么了,肿么了?” 百姓们这次也炸开了锅: “天啊,封侯了。封沈延为侯。” “这不是好事吗?成亲当日,赐匾,又赐牌坊,现在还封了侯。” “你懂什么?原先这郡主嫁到县主府,算是下嫁。现在封了侯,她就算高攀,好在还有个燕王爹可以撑腰。” “封了个绳么侯?”外乡人也好奇。 “贞孝侯。” 外乡人一听,乐了。 真像猴? 取名的人跟他一样没读过书啊。 扈如心也听出来了,这圣人就是变着法地恶心她呢! 凭什么? 她愤恨地将喜帕拧来扭去。凭什么她是受伤的那一个,凭什么她高高在上的郡主,嫁过来,立刻就又矮了三分? 太后都死了,圣人这是做给谁看? 她狠狠地看向一脸苍白的沈延。 沈延的腿上虽有伤,可这一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觉得解气。 剜肉取血果然是值得的。 前些日子,清平县主重金寻医,县马身体早已如风中残烛,寻医问药,不过是为了沈延铺路。 有人私底下跟沈延说过一个割肉喂亲的典故。 沈延立刻就想到了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回来与县主一商议,觉得甚是可行。只是那肉长在自己身上,刀割下去,流的是自己的血,疼是真疼。 县主红着眼道:“儿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如今他封了侯,当真做了人上人。 那点割肉流血又算得了什么呢? 扈如心气急败坏又如何?沈延想着,一个残破的身躯,郡主的身份也奈何不了他了。 这样的女人,就留在后院镇宅吧。 沈延挺起了胸膛,彬彬有礼地对常侍道:“还请进去喝一杯喜酒。” 常侍摆摆手:“圣人等着奴回去复命呢。明日太后出殡,加上过几日又要出征,宫里事多,奴就先走了。” 沈延着人取了些银子,谢过常侍,再回过头,扈如心不知何时已跑回县主府了。 人前的姿态,沈延从来不会输。 他端起笑,一瘸一拐地回到堂中。众目睽睽之下,他饱含深情的眼眸看着扈如心,从她手中取过喜帕盖在她头上:“新娘子的盖头还是要盖回去的。” 那温柔的声音,与前世如出一辙。 崔礼礼感到一阵恶寒,探出两根手指拽了拽陆铮的袖子。陆铮上身倾了过来,她悄声问道:“取血剜肉是你的手笔啊?” 陆铮转过脸,神秘地笑着:“不止。” 不止?崔礼礼一愣,莫非那“真像猴”也是他的手笔? 他仍旧笑着:“不止。” 崔礼礼这才将剜肉取血、孝子牌坊、贞孝两全匾和贞孝侯全部联系起来。 这些东西势必要通过圣人。有了这个些,扈如心想和离都是不行的了。燕王和县主是彻底绑在了一起。 圣人自是喜闻乐见。 陆铮一勾唇,低声道:“让八个娇客候着,晚上爷要挨个临幸。” 崔礼礼听得心漏跳了好几拍,身子一热,有些不自然的反应。她深吸一口气,又紧紧收腹,这才缓了过来。 偏偏陆铮不准备放过她,似有似无地在她耳边道:“昨晚你的床褥弄湿了好几回,记得让春华换了。” “咳咳咳咳!”崔礼礼差点没呛死自己。 关氏听得动静,扭过头来看,正巧撞见陆铮又勾着头去找崔礼礼说话,崔礼礼又撇开头,一脸回避的模样。关氏立刻皱着眉头给了陆铮一记警告的眼神。 陆铮这才赖赖地笑着,端直了身子。 扈如心被送入了洞房。沈延的脸色虽苍白,却有了十足的派头,连伤腿也不那么瘸了,直着腰身请众人去喝酒。 县主更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应酬着各路前来恭贺的女眷。目光扫过崔礼礼时,又多了一分高高在上的轻蔑。 沈延也留意到了崔礼礼,正想要过来跟她说话,门外进来了一个身穿内官服饰的男子。那内官头发花白,嘴上无须,两颊深陷,皮肤干瘦,却也依稀能分辨出他年轻时有一副好皮囊。 走起路来,腿脚也不太好。 像是吸食了多年的底耶散。 崔礼礼下意识地看了陆铮一眼。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手。不料他的手被袖子挡得严实,看不真切,举手行礼又背对着二人,自是看不清楚。 崔礼礼想要寻个机会去看,却被陆铮拉住:“先看看再说。” 第二章被系统屏蔽了。我没写啥出格的 算了,大家等会儿吧。 第260章 前世的姻缘 县主一见到那内官,便给身边的管事和杨嬷嬷递了眼色。 管事们这头引着宾客往外走。沈延和县主带着那个内官去了后宅。 即便看不见手,崔礼礼和陆铮也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白手男子。 一出厅门,关氏便拉着崔礼礼往女客桌子去, 陆铮笑了笑,目光瞟向后院方向,崔礼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陪着关氏过去落座,又找了个借口溜开,在屋外与陆铮会合。 来来往往的仆从众多,要想快些到后院,只得走捷径。她沉吟片刻拉起陆铮的手:“你跟我来。” 县主府,她再熟悉不过。哪里可以藏人,哪里可以避开人群,她一清二楚,很快就带着陆铮到了后院。 陆铮被她拉着,唇角挂着笑,心里满是欢喜。虽然来此之前,陆铮已着人摸清了县主府内的路线,大不了飞上屋檐,几息就可寻到人。可飞檐走壁哪有这样被她带着左弯右绕有趣? 新房设在她前世住过的小院。 崔礼礼有些讶然。前世她好歹是跟沈延住在一起一年有余,后来沈延死了,县主难以承受,不许任何人碰沈延的屋子,她才搬进了这个六十七步见方的院子。 想不到这一世,扈如心一来就住在了这里。 可见县主有多么的不待见她。 县主和沈延引着那内官并没有直接进小院,而是去了县主的院子单独说话。 内官吃力地行礼:“老奴见过县主、侯爷。” 县主连忙亲手将他扶起来:“宁内官,别说这么生份的话。今日您来,也算是圆满了,只是姑母她” 她沾沾眼角的泪,又拉着沈延往前宁内官面前凑:“延哥儿长大啦,如今也成家了。还封了侯爷,总算不负我们的期望。” 宁内官抬起雪白的手,想拍拍沈延的肩,终是忍住了。 陆铮带着崔礼礼躲上屋顶,看到那手,顿时心中了然。 沈延看看四下无人,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低声唤了一声:“外祖,今日拜高堂时,您不在,请受孙儿一拜。” 宁内官颤巍巍的手终于拍上了沈延的肩,又连忙拉他起来:“使不得,被人瞧见了,反倒麻烦。” 沈延肆无忌惮地说起来:“明日外祖母出殡,您可要去送?” 县主一把按住他:“注意措辞,谨慎些好。” 崔礼礼和陆铮实在没有料想到竟然听到这样惊天的秘密。明日还能有谁出殡,不就是太后吗? 原来太后是县主的生母,生父竟然是这个宁内官? 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听见宁内官继续说道:“是,仔细隔墙有耳。我这次来也是借了长公主的名头,给你送份贺礼。”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单递到沈延手中。 沈延收了礼单:“请替我谢过长公主。我娶扈家女不过是一时应急之策,实在是不宜见人,便不带她来见您了。” 宁内官本就与燕王走得近,自然知道扈如心是个什么成色。便道:“不见也好。如今许家有难,你们借一下燕王的势头,倒也不错。等风头一过,稳定了就早些休了。燕王那边还是少沾染为好。” 县主听出他话里有话,想要追问,杨嬷嬷跑了过来说镇国公家里来人了。这就不能再细聊了。 几人先先后后从县主院子走了出去。 陆铮才带着崔礼礼落了地。 崔礼礼见宁内官走远了,陆铮还没有去追的意思,拽拽他袖子:“不去追?” 陆铮看着她居然吃起味来:“沈延当时可是带着你见了他外祖的。” 沈延觉得扈如心拿不出手,没让她见宁内官,崔礼礼却是见过一面的。 崔礼礼推了他一把:“快去办正事!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陆铮说得很认真。那时候崔礼礼跟沈延竟然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的日子。 崔礼礼觉得他的重点抓错了,这时候应去抓人:“你真不着急吗?” “外面有我的人。” 好吧,当她没说。崔礼礼甩开他的手,想要溜回前厅去,毕竟出来太久,关氏会起疑。 陆铮偏不如她意,将她拖至外墙边的隐蔽之处,又问道:“你俩当时.” “什么?” 是不是很亲密? 陆铮想问,却又觉得明明是前世的事,问起来十分可笑。她前世只见过沈延,也嫁了沈延,自然是心悦沈延的。 只是一想到前世的她像昨夜那样婉转动人,他心中一阵针扎般的痛。忍无可忍,他猛地埋下头用力地啃咬她的唇瓣,撬开她的牙齿,纠缠她的舌尖,在她唇齿之间暧昧地搅动。 直至外墙边响起一阵鸟叫,他才放过她,压制住躁动,幽幽眸光渐渐清明下来:“抓住宁内官了。” 崔礼礼别过头,调整了一阵呼吸,理理发髻:“我回前面去了。” 回到前厅,关氏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说县主院子太大,走迷了路。 关氏不疑有他,往她碗中夹了珍珠丸子:“先吃些吧。” 正说着,厅内进来了一对母女。 那夫人穿得是富贵又端庄,也是一身缂丝的长袍,虽在国丧,发间也簪着大颗大颗的东珠。 身边的少女娇俏又明媚,没有穿什么艳丽的衣裳,鹅蛋脸施了薄妆,眼眸流转,顾盼生辉。 “这是镇国公夫人和她家的十四姑娘。”关氏悄悄说道。 镇国公. 崔礼礼听着很是耳熟,想了又想,脸色蓦然僵住了。 她记起来了。 大将军过世,小将军陆钧回京,请旨赐婚,赐的就是这个镇国公府的十四姑娘。这姑娘有个别致的名字——姓钟离,名娅娅。 崔礼礼垂下眼眸,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再一抬头,关夫人已起身走了过去,主动向镇国公夫人打起了招呼。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钟离娅娅竟朝这头望了过来。 崔礼礼有些心虚。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发现了一般,将头埋得更深了。 这样明媚的少女,跟陆铮很是相配。 她眨眨眼,筷著的尖戳着那颗珍珠丸子,丸子在碗里滑来滑去,就是戳不中。 “崔娘子。你也在这里?”有人叫了她一声。 崔礼礼一抬头,竟是高慧儿。像是摆脱了什么,她飞快地扬起笑容:“好巧。” 高慧儿明显丰腴了不少,她跟着高主事和赖氏来赴宴,赖氏在那边不好意思过来。高慧儿倒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高慧儿看向镇国公那头,又看见了关氏,收回目光看着崔礼礼:“陆铮可是来了?” 崔礼礼以为她这痴病又要犯了:“应该是吧,男客那边,我不便过去。” “钟离娅娅就是一条狗,哪里有陆铮的味儿,她就往哪里去。”高慧儿淡淡说着,“你小心些,她可比我难对付多了。” 说到剜肉这个典故。 我曾经以为不过是书上的故事。 有一年夏天, 我与我的曾祖母坐在家里乘凉 她穿着短袖, 露出左手胳膊上碗口大的疤。 我看得心惊肉跳,问她是怎么来的。 她说,五十年代时,家道中落, 我的曾祖父一病不起 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好。 她就听人说,人肉入药可以治百病 就拿着刀子割了左臂上的一块肉下来给曾祖父煮汤 然而,我曾祖父也没活过那一年的冬天就走了。 第262章 女人说没有 宾客们坐在堂中,等了好一阵子,才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歉然地说县马身子不好,不好再宴饮。 若真只是不好,不过请大夫来瞧瞧,好好休养。岂有喜宴过半,就遣送宾客的道理? 众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县主府这一遭,当真是有些乱哄哄悲戚戚的意头。 郡主倒霉,一嫁过来,还未洞房,公公就没了。 一日之内,喜事变丧事。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宾客们觉得自己也倒霉,这刚送了恭贺新婚的红事钱,酒席还未吃饱,就又要筹备着送丧事的白事钱。 崔礼礼仍旧有些震惊,想起弘方说的那句“天命”。 前世县马好歹是等了一年才去的。怎么今生这么快就死了?莫非自己真能冲喜不成? 她怔怔地跟在关氏身边走出县主府。 关氏远远地瞧见陆铮身边跟着那个钟离娅娅,再回过头,看崔礼礼一副神不守舍地样子,心中微微一动,微笑着冲陆铮招手,示意他过来。 陆铮并没有马上过来,站在远处跟钟离娅娅说些什么。钟离娅娅朝这头望了望,娇羞似地点点头。 关氏就觉得自己儿子有些过了,又转过头替儿子解释:“镇国公夫人与我有些私交,平日喜欢带着家中的姑娘来串门,一来二去的,就跟我家两个儿子都熟识了。” 崔礼礼回过神,看向那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如金童玉女一般,便笑道:“倒是与陆二公子颇为登对。” 陆铮送走钟离娅娅,才走过来。他的目光扫过崔礼礼,见她唇角含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烦闷,便说道:“银台司还有些要处理之事,我先走了。” 关氏却说:“能有多急?你先送崔姑娘回去。” 崔礼礼想着刚抓了宁内官,陆铮多半是要先去审一审,便道:“不用麻烦了,九春楼还有事,我先——” “九春楼顺路。”陆铮抢先说道。 关氏连哄带骗地将两人推着上了临竹的马车,看着马车渐渐走远,才彻底放下心来。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车轮压着路面的吱呀声,反衬出车内这诡异的宁静。 崔礼礼率先开了口:“前世,县马是一年后才去世的。” 陆铮知道。 上次在小黑屋里,对崔礼礼用药,问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知道,他心底那不可言说的火燃得更旺了。 县马吊了一年的命,那这一年,她与沈延自然是同榻而眠的。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说不定还试图拼出一个孩子来。 陆铮想着,眼眸更暗。又不好发作,显得自己太过小气,连前世这种事也要计较。 崔礼礼见他不说话,实在不知这句话又哪里惹到他了。不便再说下去,伸出手指捏着小帘子的一角,掀开看街景。 看见海捕弘方的告示,她又放下帘子,想了想才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 陆铮黑眸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驸马是怎么死的?” 根本没料到她脑子里从县马又跳到了驸马。陆铮撩起眼看她半晌,才动了动唇:“病死。” 崔礼礼“哦”了一声:“弘方消失前,来寻过我。” 怎么又从驸马跳到了弘方身上。 陆铮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寻你?那他人呢?” “不知,他说圣人召他进宫。” “他找你做什么?”圣人因找不到弘方,迁怒了巡防营和京兆府,撤换了好几个人。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他是做好了准备进宫面圣,我觉得不像是说谎。” “出城记录中没有他。想必还在城中。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崔礼礼点点头:“你是要去审宁内官?” “不急,银台司还有事。我晚些再审他。” 车内又是一片寂静。 马车吱吱呀呀行驶了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崔礼礼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九春楼前。她下意识地想要下车,却被陆铮一把拉住了。 “你干什么?”崔礼礼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陆铮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紧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崔礼礼闻言笑道:“没有。” “女人说没有,就是有。” 崔礼礼笑得皱起了眉头:“真没有。你放心。” 没有?还让他放心? 陆铮反而更气了,想要拉她回来好好说道说道。她倒身轻如燕,灵巧如猫,两步就跳下了车。 临竹问道:“公子,走吗?” 半晌,车帘后才传出一道声音:“走,去银台司。” 崔礼礼等了一整晚,陆铮没有来。 第二日太后出殡,全城肃禁,街道空旷,无人出行。 又连着过了好几日,都不曾见到陆铮的面。 听说槐山下的雪开始融化,大将军亲自率领士兵清扫道路,谷底的道路已畅通无阻。圣人下令,三月初二大军出征。 崔礼礼本想去找陆铮问问大将军的情况,可又总觉得没有必要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便赌气不去竹屋寻他。 初二那日。陆家军在城外聚集,圣人亲临为战士们鼓气助威。 不少城中百姓都出城去送行,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崔礼礼也去了。 圣人高站在城楼之上,城下将士如云,旌旗飘飘,战鼓雷雷,高头骏马,士气高涨,喊声一片。 陆孝勇和陆钧站在最前面,喊了好些话。 人声嘈杂,崔礼礼也听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想着前世看他们出征时,满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如今再看他们,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三丈长的陆家枪头,银光锃亮。 这一世,推迟了一个月,春暖花开,他们应该不会有那样惨的下场了吧。 只是,陆铮不来送行吗?或者他跟前世一样,穿着一身银甲,去槐山送行了。 她在人群中遍了几遍,不见陆铮和关氏踪影,也说不上心底究竟是何种情绪。抿抿唇,只默默地站着。 听见身边有百姓闲聊起来:“你说巧不巧?今日是清平县主那个县马的头七。” 崔礼礼眼眸一垂,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听说棺材都不敢抬出府,说是要等着兵马走完了才敢出城。” “都是清晨出殡,哪有晌午出殡的?” “这不是怕冲了出征的吉兆嘛,”路人继续说着,“我早晨出来时路过,门口的狮子和灯笼都不敢挂白。” 那不是狮子,是狻猊。 崔礼礼在心中默默地纠正着。 前世不懂为何县主总那一对守门兽是狻猊,现在明白了。 狮子,是外来兽。狻猊,是龙之子。 太后的亲女儿,再不像龙呢,也是流淌着皇家的血。 她寻了一间路边的茶水铺子坐着,想看县马出殡。 等军队走远,百姓都散去,县主府的送葬队伍才缓缓走出来。 县主府的府兵将围观的路人都驱散开去,长长的白衣队伍走得极其缓慢。 人人披麻戴孝,撒着漫天的买路钱。也看不清究竟谁是谁。 崔礼礼站起来,走出铺子想要跟过去看看。 不料一人一马冲着她飞奔而来,来不及反应,就被捞上了马。 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将她包裹,身后的男子沉声说:“你想去看县马下葬吗?我陪你。” 第263章 她求人得人 “圣人特许我出城送一送父兄。”陆铮说。 小黑马轻轻颠着碎步。 不着急吗?走得这么慢。 崔礼礼不由地好奇:“你这是送了还是没送?” “没送。” “那你还不骑快一些?”崔礼礼觉得陆铮最近有些怪,总是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不去送了。” 更不明白了。 崔礼礼一转头,因身子贴得太紧,她额头撞在了陆铮的下巴上。 真疼。 她揉了揉额头:“不穿上铠甲去送行了吗?” 陆铮低沉地笑着,胸腔震动起来,震得她的后背酥酥痒痒的。 他紧了紧手臂:“你不要总是想着前世。” 远处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一把一把的纸钱撒得似雪花般,铺了一地。 “什么意思?”崔礼礼雪白的手指梳理着小黑马的鬃毛,又轻抚着它的脖子。小黑马舒坦地扬起脖子,走得更慢了些。 “我这几日总在想,一世是一世的因果。前世我去送,定然是因为我还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这一世我不去送,是因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也对。 前世他送行时,她还在替县马寻医问药。 “那你该做什么?” “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陆铮侧过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你不是想去看县马下葬吗?我陪你。” 我陪你。 这三个字真好听。 崔礼礼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笑了。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沈延。”这几日她猜了猜,他生气的缘由可能源自沈延。 身后的胸膛停滞了起伏,片刻,他忽地扬鞭驱马。 果然啊,她格格笑着:“你生气了?” “你不用诓我,我是小心眼的人,坐稳了,去看看我们的杰作!” 马儿飞了起来,在山间驰骋。 崔礼礼哈哈哈哈地笑了,两世为人,从未如此畅怀。 县马坟前。 三月的风,带着融雪的水气。 纸钱被人踩得乱七八糟,在融雪的泥地上挣扎了几下,终是没有飞扬起来。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软软地落在地上。 棺不见日,见日伤尸。 县主让人用黑布将棺材裹得密密实实,抬入早已挖好的深坑之中。 沈延作为孝子,一副哀痛欲绝的样子,一步一拜。额头鲜血淋漓,比前世更甚。 沙土落在棺材上,沈延满脸是血,似是要与县马同归而去,身边的小厮们慌慌忙忙地拽住他的胳膊,才不至于让他扑入坑中。 远处林子里的两个人,冷眼看着。 “他前世也这样?兴妖作怪的?”某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揶揄和调侃。 崔礼礼蹙着眉:“没有。” “那就是我那块‘孝子牌坊’和‘真像猴’的功劳了。”某人洋洋得意地笑着。 她撇过头,白了他一眼。引得陆铮十分不满,手隔着衣裳,轻轻掐了她一下:“你再用眼睛夹人,我就不客气了。” 崔礼礼回头凉悠悠地道:“那你倒是快点不客气啊。我等着呢。” 陆铮气结不已。 远处,沈延咬破了手指,将鲜血滴落在坟前的土地上,指天立誓: “我沈延,今日在此立誓,要为父守孝三年,以报养育之恩!此间,夫妻二人,食不同桌、睡不同衾、居不同屋。不纳妾、不入仕、不近酒色。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身麻衣的扈如心,蹙着细柳眉,神情冷然地站在一旁,听了这誓言,身子晃了晃,身边的芳枝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她。 和前世一样,县主揉了揉鬓边的白花,清冷地将杨嬷嬷指给了扈如心:“从今日起,你陪着夫人,同食同居同床,以坚贞孝侯的孝心。” 芳枝不堪郡主受辱,站出来道:“岂有此理,我们郡主——” “掌嘴!”清平县主怒斥道! 杨嬷嬷上前就给了芳枝两巴掌,芳枝的脸立时就肿了起来。 打仆即是打主。 扈如心身边的随从立刻站出来:“你们放肆!” 县主府的家丁也站了出来,两方对峙着,剑拔弩张。 只听见县主厉声道:“郡主如今已是圣人亲封的贞孝侯夫人。圣人说了要夫唱妇随,你们这是要忤逆圣意吗?” “哈!” 扈如心冷笑了一声。 她的眼神狠戾,嗓音软软糯糯,没有什么气势,像是垂髫的孩童在玩笑:“清平县主,你用不着威胁我,也不想想如今许家是什么境地,做人做事莫要自绝后路。” 沈延走了过来,额头的血挂在眼皮子上,看着甚是骇人:“许家是许家,沈家是沈家。若许家能波及沈家,那我们沈家,自然也能波及扈家。” 扈如心头一狠,咬牙切齿:“原来你们娶我打的是这个主意!” 既然撕破了脸,沈延也不再伪装,冷眼看她:“不是你上赶着要嫁入我沈家的吗?热孝娶亲也是你们去跟圣人建言的,不是吗?究竟是谁打谁的主意?”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继续跪地哭丧。 陆铮看了半晌,低声问道:“沈延如此注重孝道,热孝娶亲都做了,竟也没想过要在守孝前弄个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守孝三年,可就是有些久了。 他问的不是扈如心,而是自己。崔礼礼垂下头没有说话。 前世是这样想过的,他俩也努力过。 谁又能料到沈延长身玉立,竟如此短小精干? 不对,毫不精干。 每次同房不过是例行之事,如隔靴搔痒,毫无欢愉可言。 后来县主死后,才听人说起,沈延根本生不了孩子。难怪这么多年人人都道他洁身自好,难怪县主要他死死顶住这个孝名。 崔礼礼不想让陆铮知道这事,免得他过分得意拿捏住自己,只随口道:“这也是没法子,毕竟县马走得急,这头又顶着孝子牌坊。” 陆铮狐疑地看她,调侃起来:“你倒是会替人开脱。守孝三年,刚为新妇的扈如心不知该如何谢你。” “她为了沈延都要杀我了。我很害怕的,就让给她吧。”崔礼礼仍旧低着头,将他披风的穗子缠绕在指尖,“大家都求仁得仁,多好。” “大家?那你求的是哪个‘仁’?”他低头看她光洁的额头。 这话轻飘飘地说出来,像是一句玩笑。 崔礼礼分不清他说的是“仁”还是“人”。 然而,无论哪个字,她都给不出一个答案。 “我呀,求虾仁——”她一拽缰绳,催促马儿调头返回,心虚地说着,“吴掌柜新请来的扬州师傅,做的虾仁甚是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陆铮没有说话。 她继续滔滔不绝:“这虾仁最好是太湖白虾,只是路途遥远,运过来就死了。我就用京郊漠湖里的虾,几个小倌生生剥了一个时辰,才能炒出一盘子来。吃起来鲜美弹牙。若再配上一壶春酿.” 陆铮仍旧没有说话。 第265章 她心里有你 去年中秋节宴请韦不琛之前,傅氏在崔礼礼的头上看到过一根长长的竹节纹样的碧玉簪。 这簪子通身莹绿,玉质通透纯净,雕工行云流水,毫无匠气。 傅氏记得很清楚,是自己从崔礼礼的发髻上取下来的。 当时问她这簪子从何而来,她怎么回答的? 傅氏仔细想了想。当时女儿吞吞吐吐地没有说出来历,自己就误以为是给韦不琛买的礼物,又把女儿的欲言又止当做了娇羞。 “陆执笔,”傅氏不死心,又问了一句,“您头上这簪子倒是别致,不知在何处买的?” 崔礼礼目光落在那根簪子上,心道不好。 那簪子是她第一次去竹屋时,陆铮顶着它,她取笑是“头上有点绿”。陆铮二话不说就把簪子取下来插在她头上,后来又忘了取下来,戴回家被娘给发现了。 当时娘正忙着准备中秋家宴,宴请韦不琛。所以就误以为这簪子是她买给韦不琛的。 可这时候要说什么也来不及了。陆铮站得那么远,眼神就没往自己这边落。 崔礼礼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力感。 陆铮抬手摸了摸簪子,记起当初她将这簪子混着匕首等物一并退回给了自己。余光瞥见崔礼礼的手指正在不安地揪着裙摆,心中便已了然。 他笑答道:“这簪子是陆某亲手所刻。” 崔礼礼闭了闭眼。早该想到的。他身上的匕首,酒壶都出自他手。他自然也能雕一柄碧玉簪。 傅氏脸色变了好几变。 原本最看好韦不琛,后来听三姑娘哭哭啼啼地说:他会拔舌头,剥人皮。她又去打听过绣衣直使,都说所言非虚。傅氏便不再执着于牵这根红线。 可是 她的目光在“老鳏夫”和“浪荡儿”之间摇摆不定。 心中冒起了无名鬼火,越烧越旺,当着公主的面,又实在不好发作。只得捏着帕子冷声对崔礼礼道:“我先过去看看。回头再说。” 崔礼礼接收到傅氏的一记眼神。暗暗叫苦。这是“回家再跟你算账”的眼神啊。 她幽怨不已地看向某人,某人正抄着手赖赖地笑着与何景槐寒暄。 何景槐的推官之心七窍玲珑,目光只掠过那根簪子,便猜得六七分,只随意应酬两句。 元阳坐在船上,等了好一会子见崔礼礼还没上船,便站在窗口向下张望:“怎么在岸上聊得起劲?快上船吃酒。” 何景槐见到公主恭敬地行了礼。 元阳凤眸一挑,瞥向站在一旁的陆铮,目光一转又对何景槐道:“何大人今日是与崔姑娘出游吗?” “正是。” “这样啊”元阳拖着长长的尾音,笑道:“那就一起上船游湖吧。” 何景槐想要推脱。好不容易崔家人都走了,偏又来个陆铮和公主。 昨日崔礼礼那一句“我求虾仁”,让陆铮有些来气。每次好好跟她说话,她就跟泥鳅似地说些让人抓不住的话。 那日,她明明答应了崔万锦上巳节全家踏春泡温泉,却又跟何景槐搅在了一起。 陆铮眸色冷淡,面色阴沉,见崔礼礼一动不动,犹豫着要不要上船,便不咸不淡地道:“公主相邀,不可推辞。” 几人上船,又上了二楼。 乐师正奏着乐,屋内酒香四溢。 元阳正坐在上座,身边围坐着好几个从官。陆铮身边坐着蓝巧儿和蓝隐。 崔礼礼和何景槐分坐在两端,还未坐定,进来一人,捧着酒壶缓缓走至元阳身边。 崔礼礼一看,竟是如柏,面色顿时舒缓了些,冲着他笑了笑。如柏恭敬地回了礼。元阳却拉着如柏,嗔道:“好啊,你跟别人眉目传情,本宫可是要吃醋的。” 这话有意无意地点了屋中三个人,各怀心思地没有说话。 元阳又冲如柏笑道:“逗你的!今日你就替本宫伺候好你的东家。”涂着丹蔻的手轻轻一推,将如柏推到崔礼礼身边。 崔礼礼低声跟如柏说着话,也不去看陆铮和何景槐,反倒轻松不少。 “你娘的事查得如何了?” 如柏替她满上酒,又从案几上的柳条上摘了一片柳叶:“公主说会替奴查。” 说着,他将细细的柳叶卷成卷,沾了点酒上下挑洒着,双手捧着酒盏奉至崔礼礼面前。 他又低声道:“奴也不过就是一试,多少人在宫里死了,也没砸出个响动来。” 崔礼礼一听这个,便道:“你可知舒栾死了?” 如柏垂着头,悄声说道:“听说了,公主说是被拉去伺候太后.” 崔礼礼的手一顿。 “被圣人罚跪在雪地里冻死的.”如柏越说声音越低,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下场。 “别乱想,我看公主待你不错。”崔礼礼也替他倒了一盏酒,“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就要认。” 如柏抬起眼望着崔礼礼:“奴是认的,只是奴.”有血有肉,会怒会疼。 后半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的目光落在元阳身上,元阳正倚着新来的从官喝酒,十指交握,早已忘了旧人一般。 如柏缓缓收回目光,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世人常说“发乎情,止乎礼”。 可人有情有欲。有情时,就会想要占有。占有就没有“礼”字可言,这是天性。 崔礼礼了然地笑着拍拍如柏的手臂,捏了捏,调笑道:“胳膊壮实了不少呢,可见公主也没少召你。” 元阳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看见落在如柏手臂上的手,说不出的刺目,凤眸微微一眯,冷声道:“如柏,你怎么倒喝起酒来了?本宫是让你去伺候的。” 如柏顿时一凛,赶紧将酒盏放下,又替崔礼礼布菜。 崔礼礼夹起一片春笋,掩着嘴低声道:“她心里有你。” 如柏不敢信,也不敢想。 船在漠湖上轻轻荡着。春风徐徐,暖人心脾。 陆铮与何景槐像是约定了一般,也不说话,也不敬酒。陆铮偶尔拉着蓝巧儿说说话,却也没有什么趣。 何景槐看着崔礼礼与那小倌说得起劲,也没什么滋味。想要起身告辞,却发现船仍在漠湖中,只得让人去请小船来接。 “何大人莫急,小船还需要点时候,”元阳懒懒地支着头,“不知何聪可好些了?” 何景槐道:“太医针灸半年,最近可以下地活动,自己饮食了。” “终归是老人,还是要多调养些日子。”元阳站起来理了理衣裳,看着远处湖上驶来几叶小船,便道,“今天这船倒快。” 正说着,只见船上有人冲这头挥挥手。 崔礼礼一望。竟是镇国公家的十四姑娘,钟离娅娅。身边还跟着好几个衣袂飘飘的风流男子。 小船一贴过来,钟离娅娅率先跳上了大船,几步就上了二楼,一身桃红的衣裙显得甚是娇俏可人。 “公主,我可是来迟了。”钟离娅娅目光一扫,看到崔礼礼,便笑道,“我就挨着崔姑娘坐吧。” “不可!”许久不出声的陆铮,厉声说道。 第266章 那是野鸭子 礼礼被陆铮这一声吼得莫名其妙。 陆铮看向钟离娅娅,目光复杂难辨。 “你说不行就不行?”钟离娅娅似是已经料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坐在崔礼礼身边,只跟元阳说话:“公主,我今日可带了好几个诗中圣手来。” 元阳嘴角噙着笑:“正好,本宫也觉得无趣,诗酒不分家,正好一起玩乐一番。” 钟离娅娅一挥手,进来的正是方才在船上看到的两个风流男子,长发半挽,衣裳也不系腰带,广袖长衫,湖风一吹,衣袂翩然,颇有点羽化登仙的出尘脱俗之气。 “草民池季卿——” “草民阮作平——” “见过公主殿下。” 两人跪下问安,不卑不亢。 元阳笑着道:“赐座,赐酒。” “草民斗胆,求公主一个赏赐。”阮作平说道。 元阳也不生气,只问:“还未作诗,就求赏?说罢,什么赏赐?” “我二人今日所作的诗,若能入公主的耳,便请公主赏一盏酒吃。” “这还不容易?准了。”元阳笑道,“既然是本宫的酒,本宫自然就要命题。先以春光为题,做首诗来听听。” 崔礼礼捧着酒盏,余光看见陆铮仍盯着钟离娅娅,钟离娅娅却朝自己贴过来: “崔姐姐,你一会儿也起个题,让他们做首诗来听听。” 少女的身子又香又软,茉莉花香粉直直往崔礼礼心里钻。 陆铮倒是个有艳福的。 她默默地想着,手指拨弄着酒盏,没有说话,只勾着唇点点头。 “草民有了一首。”阮作平站起来对公主道。 “快念来听听。”元阳笑着。 阮作平走了两步,看看窗外: “春入郊原景色和,晴光天气午风多” “游丝弄影垂金勒,绿叶浮阴覆碧波” “百里园林新雨后,一村花鸟旧来窠” “小舟载酒寻芳去——” 池季卿说着,走到元阳公主面前,摊开手:“我伴佳人醉舞歌。” 原来重点在最后一句,好谄媚,元阳好喜欢。 “赏——”元阳笑着对崔礼礼道,“你也来试试。” 崔礼礼却推说自己没有想好,让何景槐和陆铮先起。 何景槐得了一首《仙鹤》。陆铮却没什么兴致,只顾搂着蓝巧儿喝酒。 蓝巧儿认命地赔着笑。 公子心情不好,都因为崔姑娘。 昨日大将军出征,公子就该进宫的,也不知他怎么跟圣人说的,拖到了明日。 松间回来手脚并用地也没说明白公子究竟怎么生气的。 可女子心细,蓝巧儿又伴在陆铮身边最久,自然明白是因为崔礼礼。 公子似乎还计划好白日陪了公主,晚上就去蝶山下的温泉与崔礼礼“偶遇”。 结果,也算是“偶遇”了。不但偶遇了崔姑娘,还偶遇了何景槐。 公子生气时,不喜欢说话。可蓝巧儿瞧着,似乎崔姑娘没有哄公子的意思。 这事已经够复杂了。偏又来了一个钟离娅娅。 哎.蓝巧儿与蓝隐对视一眼,又浅浅叹了一叹。 “崔姐姐,你来你来。”钟离娅娅的手攀在崔礼礼的胳膊上,娇声说道,“我要听一下你作什么题?” 崔礼礼靠在窗边,看着远处湖面有三两只鸳鸯缓缓划着,便随口道了一句:“鸳鸯。” 两个风流诗人尚未答话,陆铮却凉飕飕地开了口:“那几只,是野鸭子。” 崔礼礼脸色一凝,抿着唇没有答话。 陆某人继续指着远处,一本正经地说着:“野鸭子的个头大得多,头是绿的。” 就跟他一样! 崔礼礼看着他头上那绿油油的簪子,咬着后槽牙硬撑着脸面:“我知道那是野鸭子!” 陆铮没准备饶过她,走到窗边,认真地说起来:“不光有野鸭子,还有鹅!再远的那是一只鹅,翅膀也大很多,还会飞走。” 鸳鸯成双成对。仙鹤双宿双飞。 陆铮看向何景槐,又看向崔礼礼。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了蓝色的衣裳。何景槐深蓝色的长衫,崔礼礼水蓝色襦裙。即使两人分坐得那么远,也像是一对有情人。 加上钟离娅娅坐在那里,怎么看都令人气结。 他又转过头来看她,唇角勾着:“这么多只鸟,就是没有鸳鸯。”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自己题个诗名,他也能找出茬来。 池季卿上前道:“不过是玩乐,何必较真?姑娘说什么,池某就做什么诗,与窗外是什么鸟无关的.” 崔礼礼面上才缓了缓:“池公子说得是。” “池某有一首得趣的,还请姑娘一听。” “请。” “鸳鸯双栖影徜徉,野鹅浮波意轻狂。” “红掌拨波声渐大,白毛映日影尤彰。” “摇头摆尾自得意,昂首挺胸似霸王。” “可笑此禽无雅趣,只知呱噪水中翔。” 池季卿越说,陆铮脸色越难看。这个卖弄风骚的小玩意儿,还写起诗来暗讽自己是头鹅! 崔礼礼似乎很是满意,还笑开了去。 池季卿笑着作揖:“不过是卖文弄墨,博姑娘一笑罢了。在下写得不好,姑娘还请网开一面。” 陆铮眼眸里带着怒火,钟离娅娅反而更来了劲,抓着崔礼礼手,要一同赏酒给池季卿。 池季卿刚接过酒盏,偏偏一支筷子横着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将那陶瓷的酒盏一击而破。 酒哗啦啦地淌了满桌。 “陆公子,你这是何意?”池季卿有些愣住,尴尬地开口。 “你这几句,只配这样的酒。”陆铮冷冷地说,目光如刀,直刺池季卿。 “行了——”元阳懒洋洋地开了口,“陆二,你今日实在扫兴。” 元阳公主看着这一切,轻轻叹了口气,对众人道:“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她摆摆手,示意让船靠岸。 待船贴了渡口,元阳见何景槐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差侍女来请他下船说话。 钟离娅娅看着崔礼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崔姐姐,你不要理陆铮,改日我下帖子,请你到我家说话。” “不许!”陆铮又怒目看向钟离娅娅。 崔礼礼被他激得火气也上来了,便拉着钟离娅娅的手,温声道:“好,改日我也请你吃酒喝茶。” 钟离娅娅挑衅地看向陆铮,嘴角勾起一个令人寻味的笑,才带着那两个诗人离开了。 蓝巧儿和蓝隐一看这阵势,赶紧也溜下了船。 陆铮坐在窗边,提着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喝了一口才沉声说道:“你,最好离钟离娅娅远一些。” 崔礼礼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即便陆铮生气自己与何景槐相约,那也犯不着迁怒到其他人身上。那个池季卿作诗取笑他的确不对,可也是他先取笑了自己。 更何况钟离娅娅又没有做错什么。 陆铮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钟离娅娅,喜欢,女人。” 今日发布晚了,十分抱歉。争取还是每日12时发布第一章 第267章 他最适合她 崔礼礼闻言,想了好一阵子,才笑出声来。 陆铮皱着眉,问她笑什么。 “原来是这样。”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得找何景槐取取经。” “什么意思?” 崔礼礼想说他前世就是娶了钟离娅娅。可又怕他知道了,怀疑自己前些日子是在吃醋,便忍住没有说话,只一味笑着。 想不出他前世发现此事之后,得活成什么样子。 崔礼礼压住笑意,唇角仍然不受控制地向上翘着:“高慧儿说她总缠着你呢。” 陆铮看她说得轻巧,心中似乎真没有芥蒂,有些烦闷地道:“她视我为敌,凡是我身边的女人,她都想得手。” 崔礼礼想笑,却觉得这话不好笑。 凡是他身边的女人都. 唇边笑意未减,只是硬生生转了话题:“宁内官可审了?” 陆铮点点头:“他以前是个面首,三十八年前爬上太后的床,太后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也是他带出宫去养大,寻了一个姑侄的身份,才被封为清平县主。 圣人知晓此事,多次想要杀他,都被太后阻拦。长公主和亲时,太后想着送他一同前往谌离,避开杀身之祸,可又担心他面皮长得好,去了谌离会与长公主双宿双栖。干脆就给他施了宫刑。” 崔礼礼一听,觉得太后这心计这手段甚是骇人。 “长公主带他去了谌离几年,两人确实有了情,长公主在谌离过得清苦,开始做起底耶散的生意,芮国辽阔,她要有自己人,便悄悄遣送他回芮国来替她贩卖底耶散。” “想不到这次抓到了长公主的心腹。” 陆铮闻言摇摇头:“天家之人,哪有心腹?都是控制。长公主怕他回来后不受控制,先给他下了药,使其对底耶散上了瘾。” 竟然是这样! 长公主虽不是太后所生,手段却与太后并无二致。 可见天家之人没有什么情爱。 “这样就说得通了。”崔礼礼想着县主的死状,“圣人必然不会容忍县主活在人间的。” 窗外一阵“嘎嘎”声。 长着绿毛头的野鸭子成群地游了过来。 岸上还有一个男人伫立等候的身影。 “宁内官的事,我说完了。”他看看她,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说出口,只理了理袖子:“我走了。” 崔礼礼眉头不自然地蹙在一起:“你去哪儿?” “我去给你买‘虾仁’!”话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什么虾仁? 哦,对了。昨日,她说扈如心求人得人,他就问自己求的是哪个“仁”。 她答说“虾仁”。 陆铮走到窗边,瞥到岸上那一抹深蓝色的身影,心知是何景槐还在候着崔礼礼。 即便亲耳听到过她拒绝何景槐,可他更清楚,何景槐是男人,男人对于得不到的人,不会被一句拒绝而拦住了脚步。更何况他还有圣人的撮合。 陆铮一抬手,将她拉过来抵在窗桓上,低头狠狠压住她的唇。 崔礼礼抵抗不住这样的热烈,和过去完全不同的陆铮。 带着侵略性、霸道的陆铮。 她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手不知所措地抵在他心口。 他岂能遂了她的心意? 低头啃咬着她那两片红艳艳的唇,大手捉住心口的手腕,向自己腰间环去,整个人毫不客气地挤过来,让她退无可退,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修长的手指,青筋贲张,努力克制着,只紧紧抓住雕花的窗棂。 他的心砰砰跳着。索求着,辗转着,研磨着,探索着,纠缠着。 崔礼礼被吻得有些喘不上气,舌根隐隐发麻,承受着受风暴一般的席卷。 陆铮微微眯着眼,远远看见岸上的人身影渐渐僵直再缓缓转过身去。 他满意地闭上眼,手指松开窗棂,揉搓着她的耳垂,薄茧别有用心地刮着她雪白的后颈,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战栗。 她的身体他再熟悉不过。 天底下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她了。 偏偏她还不清楚,还畏畏缩缩,还想着要更多。 陆铮睁开眼,松开她的唇,看她杏眼惺忪,眸光含水,已起了欲念。 他刻意地抽身离开:“崔礼礼,我们是一类人,你不愿说的,我懂。你不要的,我也不强迫你。” 崔礼礼脑袋嗡嗡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只觉得陆铮的眼神里波涛翻涌,语气却很淡然。 陆铮抬起手,负气地揉搓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但是,我希望至少我们有始有终,好聚好散。而非如今这样若即若离,不清不楚。” “我——”她想要解释,舌根又麻又痛,似有一丝腥甜。 “这段日子,你好好想想,你求的‘仁’究竟是什么。”看她似是红了眼眶,陆铮忍不住想要抱住她,手臂微微一动,却只化作一句:“何景槐还在岸上等你。” 说罢,他狠下心,下了船。 崔礼礼站在窗边,看见何景槐的背影,也看见了陆铮的背影。 何景槐冲了过去,揪着陆铮的衣裳,挥了一拳。 陆铮只是轻巧地躲开。 他甚至不屑于跟何景槐动手。负着手,赖赖地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何景槐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又狠狠挥了一拳,仍旧扑了个空,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陆铮蹲了下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又抬手指向船上的崔礼礼,便起身走了。 何景槐缓缓站了起来,身姿颓然。 崔礼礼快步下船,跑了过去。 何景槐站直了身子。 他是何家人,该有的儒家风骨不能丢。 即便曾有过那样一个妻子,他也能够担上污名为她寻来解病的同好的女子。原以为这辈子若要再娶,不过是娶一个家中满意的闺秀。 那日刚回京,圣人让他去查十七公子,顺道相看崔家。 他刻意去了崔万锦的铺子,想着先看看岳丈如何。没料到她也来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满头的金玉之物,却毫不俗气。 她得知自己是何家人,就像一只兔子,躲到了角落。 原本不过一瞥就罢了,他却借着十七公子的案子,又叫住了她,跟她进了九春楼,喝她泡的火前茶。 原来,九春楼是这样的九春楼,她是这样的她。 再后来,他由着何景莲去寻她几次,自己也得了机会去见她几面。 她太聪明了,不用些心思,就会被她绕进去,不多花些心思,他就没法把她绕进来。 可是 何景槐的目光一点点移到她脸上,手指习惯性地去摩挲食指上的墨玉,却发现墨玉不知所踪:“你应我之约,究竟有何目的?” 崔礼礼抿抿唇:“我担心圣人不会放过你我两家。” 何景槐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明白过来:“崔姑娘既然无意于何某,何某这就去回了圣人便是。” 又被屏蔽了。天知道什么原因。亲吻都这么难了。。。 第268章 陆铮写的信 “不可。” 崔礼礼急切地上前了一步,脚下踩着什么东西,硌得脚底生疼。抬脚一看,竟是碎了的墨玉指环。 她捡了起来,递了过去:“对不起。” 何景槐看着她手里的碎玉,说道:“你赔我一个。” 似乎再自然不过。 崔礼礼咬咬唇,没有立刻应下来。 何景槐淡然地一笑:“逗你的。” 随手取了那碎成两半的墨玉指环,朝湖里一抛。咚咚两声,溅起两朵水花。 “不过是亡妻遗留之物,碎了就碎了。” 崔礼礼倒更加过意不去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何景槐掸了掸身上的灰,似乎刚才被陆铮戏耍的窘迫不过尔尔。 “我请您吃面吧。”崔礼礼想起上次他说二月二龙抬头吃龙须面,却错过了,约好今日踏青,又横生这么多枝节,最后还弄碎了他亡妻的遗物。 何景槐走在前面,驻足瞧她一脸歉然的模样:“你不用负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也不知这句话说的是指环还是人。 二人没有说话,沿着岸边缓缓走着。 三月三,柳絮翻。 一片一片,似雪般在空中飞舞。 走到马车边,春华和拾叶在那里候着。 何景槐示意她上车,却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她。 “我看钟离娅娅今日一直贴着你,对你应是别有所图。你还是留意些好。”他自嘲地笑笑,“毕竟亡妻当年就这个样子,我熟悉。” “多谢何大人。”崔礼礼福了福。 马车渐行渐远。 何景槐站在柳树下,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粒金珠子。 —— 崔礼礼拖到天黑了才回家。 让春华先回去打听,听说爹娘都睡了。她才安下心来跨进大门。 悄悄溜进自己院子,一进屋,烛光顿时亮了起来。 傅氏坐在榻上,手中摆着几页信纸。 一看就是陆铮上次南下迎接谌离使臣时,送回来的信。她一直拿着那没有花纹的沉香木盒子装着,顺道将每次他送来的字条都存在里面。 这盒子一直放床榻底下的暗格里。 崔礼礼心头一惊,暗道不好:“娘——” “您是怎么找出来的?” “这时候,你还问我怎么找出来的?”傅氏捏着信纸,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你从小到大,最宝贝的东西,都藏在床榻上的暗格里,还需要我乱翻?” 屋里一阵沉寂。 好一阵子,傅氏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何时开始的?” “娘,我们没有开始过。”崔礼礼觉得这话没有错。今日陆铮还要她有始有终。算起来,她真的好像就是始乱终弃的那一个。 “没有开始?”傅氏不信,抖了抖信纸,“这是什么?” “信中没有什么越矩的内容。”崔礼礼坚持着。 傅氏缓缓摇头,寒眼审视着她:“他走了一路,给你写了一路。日日都有信,天天都有话,你说他图什么?” 是啊。他图什么? 崔礼礼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像是被千斤锦被压着。 嘴上还狡辩:“我在协助他查底耶散,他身边有眼线,不便写得太清楚,所以才” “九月初一,今日我到了安阳,这里菊花开得正好,你要是见了,定然欣喜。还有牛肉汤,这里的牛肉汤,肉嫩汤鲜,你该来尝尝” 傅氏捏着信纸,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九月初二,今日歇在驿站,驿站外有一大棵枣树,枣又脆又甜,可惜我要南下,我让人晒干了,下次回京路上,带回去给你尝尝。” “九月初五,前几日匆匆赶路,没有写信。今日到了扬州,你要有机会来,瘦西湖倒值得一游。汤包我倒觉得一般,你不吃也罢。买了点好玩的,回头带给你。还有,我没去看瘦马。” “九月初六,今日宿在杭州,下午阳光正好,满园桂花香,比京城的香,比柳河的桂花香.” 柳河的桂花,是七月初七。 沈延找人撒了一河的桂花,后来她被人推入水中。被打捞起来后,陆铮发现她装晕,悄声戳破了她的小把戏,却也给她留足了面子。 傅氏读出来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拧着眉问:“这些,你还说你们没有私情?” 一封封信,白纸黑字,句句不提思念,却字字都是思念。 崔礼礼渐渐红了眼圈。 “还要我读下去吗?” 傅氏抖了抖信。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陆铮啊,那个名扬京城的浪荡儿,跟礼礼有了私情。 傅氏闭了闭眼,觉得心已累极,深吸一口气,还是问出了口:“那簪子是怎么回事?” 能动头上的东西,就应该有了肌肤之亲了吧。 “你们从那时就已经——” 崔礼礼连忙抬头:“没有。” 傅氏见她说得坚定,神色缓和了不少。至少最后一关是把住了。 可她又忽地想起崔礼礼近些日子总宿在九春楼,心头又慌了起来,连忙问:“你这几次留宿在九春楼,莫不是都跟他——” “不是。” 还好。至少没有做出荒唐事来,至少一切都还来得及。傅氏踌躇再三,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对他也生了情?” 什么叫“也”? 是他对她,她也对他。 见崔礼礼闭口不言,傅氏有些心急:“你倒是说话呀,你对他是不是也动了心.” “娘,你想要议亲,就议亲吧。”崔礼礼淡淡地说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傅氏心中一痛,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下来: “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还小,如何知道男女之事?陆二救过我们家几次,救过你几次,你心存感激,娘明白。可是他惹了多少女人,你也知道京城里都是他的那些事。何必一头栽进去出不来?” “我没有。”崔礼礼说话还是那么平静。 傅氏语塞,好一阵子才又道:“爹娘说过不逼你,自然就不会食言。只是婚姻大事,不是一时情真意切就可以的。要过一辈子,情爱能顶多少?” “娘说得极是。”她眼眸低垂。 一辈子,情爱不过百日,剩下的就是后宅里的孤苦日子。 她怕,怕极了。 “你既然不承认与他有私,不妨多见几个人。”傅氏缓缓说道,“过几日,画像来了,你看看,觉得好的,就见一见。这世上,没有什么姻缘是‘非他不可’的。” 崔礼礼点点头:“女儿也这么想。” 她不是非他不可。 傅氏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捏着信纸要走。却被崔礼礼拦住:“我的东西,要还给我。” 她难得这样执拗,固执得像是被人抢了糖的孩童,眼睛闪着光,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 是溺者看见了浮木的光。 傅氏脚步一顿,犹豫再三,还是将信纸塞回到她手中。 前面一章被屏蔽了,导致今日发布延迟,以后我有车文,会尽量提前一些发布。留出被屏蔽后申诉的时间。 第269章 看见他抱了 三月。 草长莺飞。 崔礼礼在家中恹恹的。 傅氏看不下去,偏生这段日子各家送来的画像,连她都看不过眼,如何拿得出手给崔礼礼看? 陆铮长得实在是好,寻常男子哪里又入得了女儿的眼? 寻了一个艳阳天,傅氏拖着女儿出门散心,走了半晌,最后去了浮思阁。 “平日里少吃扬州菜,我倒听说扬州菜式甚是精致香甜。”傅氏坐了下来。 春华跟在一旁,欲言还休。 这间屋子,姑娘与陆二也来过。 去岁夏日,姑娘和她遇到劫匪,被韦不琛所救,似是破坏了绣使的布局。陆二说有话要问,就约在此处。 春华偷偷观察着姑娘,好在崔礼礼脸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母女俩坐在窗边,随意点了几道菜。不想遇到了傅家主母王氏和三姑娘。 她们站在店外就认出了崔家的马车,便进来寻。 自从公主生辰宴崔礼礼气坏了何聪后,王氏再不曾登过崔家门,傅郢更不曾出现在崔家。 王氏一问店家,就找了过来。 傅氏只得站起来让人加碗筷,又亲自给王氏斟茶:“母亲请用茶。” 王氏握着茶盏,点了点头:“你也坐。” 三姑娘跟在王氏身边,看向崔礼礼:“表姐安好。” 崔礼礼懒得应酬,只随意支吾了两声。 王氏白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几分不悦的神情。妾生女养的女儿,家教自然是欠缺的。和自己家姑娘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王氏看向傅氏:“听说你也在准备给她议亲?” 傅氏不知王氏究竟何意,只垂首说道:“是,先随意看看。也不急。” “不急?”王氏淡笑着,“都十七了吧?还没人家。” 傅氏转而问:“三姑娘有着落了?” “已选了几家,这个月就定了。”王氏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傅氏,毕竟姓傅,出了岔子牵连的是傅家人,“其他的我没有要嘱咐的,只一点,你们要避开许家人。” 傅氏垂首:“是,母亲。” 说着,窗外一阵嘈杂。崔礼礼探头去看,三姑娘也探头去看。 恰好看见一群绣衣使者骑着马在闹市中疾驰而过。百姓们忙不迭地躲闪着。撂翻了小摊,又掀倒了挑子。 三姑娘一看见绣使就想起那次见韦不琛,他说拔指甲掀头皮的事。睫毛抖得厉害,似是又要哭出来,看看崔礼礼又忍住了。 王氏道:“如今京城里到处都是抓人的。若不是今日要置办她相看的衣裳,我也不会带她出门。” 太后薨逝下葬后,京城里乱了套,说是有人进京告御状。状告一个李姓之人卖官又杀了当地的几个农夫。告御状的是农夫们的遗孀,农妇拖儿带女地进京,逢人就哭诉,很快就将这李姓官吏的事迹传了个沸沸扬扬。 听起来与许家没有什么瓜葛。绣使抓了之后,一查,这姓李的竟是吏部下放到地方的官员。再一查,李姓官吏又是许家的连襟。这样一来,李家许家都抓了不少。 崔礼礼没有说话。农妇们多是大字不识,连路引都未必能办的下来。地方官衙能由着她们进京,想必是有人暗中襄助授意。 王氏看看傅氏一脸低眉顺目的模样,倒也舒心,便说道:“我想着三姑娘的事快定了,上次送给韦副指挥使的画像,不好再留在人家手里。” 说着又看向崔礼礼:“既然礼礼与韦副指挥使熟识,不妨去将画像取回来。” 傅氏有些来气。礼礼又不是媒婆,中秋宴后替傅家送画像也就罢了,现在要收,自己收去,凭什么又要礼礼做这撕破脸的事? “母亲,礼礼最近相看也甚是忙碌。再说,那直使衙门也不是随便进得去的。不好叫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前去讨要。不妨让父亲请个管事去取便罢了。” 三姑娘咬咬唇却来了劲:“表姐身边男子那么多,是挑花了眼吗?” 那个天神一般俊朗的陆执笔,至今仍时时入她梦中。 崔礼礼一挑眉,冷声道:“表妹这是看上了我身边的哪一位?陆执笔?” 傅氏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话,三姑娘却羞红了脸,此地无银地极力否认起来:“我才没有看上!” 又望向王氏:“孙女没有。孙女听说那陆家二郎是个惹是生非的。” 王氏点点头,对自家姑娘颇有把握:“我们是正经人家,怎会看得上那种纨绔浪荡子?” 见傅氏脸色不好,王氏又道:“早些年,他去招惹高主事家的小娘子,非要替她去捡掉进湖里的鞋。鞋捡上来了,又不娶人家,害得高家小娘子差点投了湖。” 高家,不就是高慧儿吗?陈芝麻烂谷子也拿出来说? 崔礼礼懒懒地听着,筷著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碗里的豆腐丝。 王氏看见傅氏面色越来越沉,便继续说着:“还有,巩家那个寡居的,出门买个菜的功夫,他碰到了,就将人带回银台司里住着。” 巩家?巩一廉?不是王文升派人去灭口,被陆铮带回银台司安置的吗? 三姑娘又开了口:“这事孙女也听说了。那小寡妇回家就上吊了。” 崔礼礼凉凉地问:“你看见小寡妇上吊了?” 三姑娘理直气壮:“好多人都看见巩家寡妇的脖子上有勒痕。当然是上吊所致!他又冲进去将人抱下来。抱都抱了,也不娶。” 崔礼礼又问:“你看见他抱了?” “投缳挂那么高,当然是抱下来的。”三姑娘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小寡妇哭得死去活来要以死明志,却又被陆铮一脸淫邪地抱住。 “哼,”崔礼礼冷笑了一声:“陆铮自己也觉得冤枉吧。替人捡个鞋,救个命,人家正主还没以身相许,你们动辄就以命相逼。你们这么喜欢以身相许,怎么不自己去许一下?” 啪地一声,王氏重重地拍下筷子,看向傅氏,眼底满是讥诮:“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女儿?” 傅氏放下茶盏,伸手按住崔礼礼的手腕:“礼礼,不得无礼。” 王氏满是皱纹的唇角松了下来,傅氏虽是妾生女,但好歹在自己膝下教养了几年,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 “可记得爹娘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傅氏捉着帕子,沾沾嘴角,“不背后妄议他人之事,是崔家的教养。不以讹传讹,更是崔家的教养。” 说罢,她拉起崔礼礼站起身,恭敬地福了福身:“母亲慢用,女儿带着礼礼回去了。” 王氏面色极为难看,像是吃了几斤盐齁住了一般,好半晌才怒道:“站住!” 傅氏脚步顿了一顿,刻意误解王氏的意思:“今日走得急,没带够银两,傅家的饭菜,不便结账。” 说罢,她看向崔礼礼,微微一笑,执起女儿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门。 浮思阁外春光正好,映得春华睁不开眼,还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拾叶面无表情地看着春华。 春华用袖子蹭蹭鼻涕:“你不懂。” 拾叶心想他什么都没说。 春华还是流泪:“都说了,你不懂!” 第270章 真正的陆铮 一出浮思阁,崔礼礼就转身对拾叶道:“拾叶,你替我去一趟直使衙门,寻郭大人。” 拾叶一愣。 “你替我那个好祖母传个话,就说他们要收回三姑娘的画像。” “是。”拾叶应声而去。 崔礼礼低下头看被傅氏牵着的手。 傅氏微笑着看她:“我是你娘,总要为你撑腰的。” 崔礼礼眨了眨眼,缓缓说道:“高家娘子当时是得了病,我已将她治好了。那个巩家遗孀是他同僚之妻,是他救她于危难。” 傅氏凝望她片刻,替她抿了抿鬓发:“可是礼礼,京城里又有几人知道真正的陆铮是什么样子。” “他不需要——”崔礼礼抢了一句,随即又舒缓了语气,“他不需要无关之人知道。” 她,不是无关之人。 傅氏明白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正要说话,跑来一个九春楼的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东家,奴可找着您了,有个巧儿姑娘来了,指名要找您。” 是蓝巧儿。崔礼礼要走,又驻足看向傅氏:“娘,九春楼如今还在您名下,您这个东家总要去看看的。” 傅氏有些挣扎:“改、改日吧。” 崔礼礼却不容拒绝地拉起她的手,一起上了马车:“择日不如撞日。” 马车停在九春楼门前。 崔礼礼拉着傅氏下了车,不容分说地进了九春楼。 只见灶房门口,蓝巧儿一身芸紫色的裙子,窈窈窕窕地站着,身后领着两个小厮。 小厮正抬着一筐子鲜活的虾。青色的小虾在筐里蹦来跳去,十分不安分。 傅氏一看这筐虾,有点傻眼。这是太湖白虾。 这个季节,这么鲜活的虾,比从苏杭庄子运螃蟹还难! 崔礼礼记得上巳节那日下船之前,陆铮说要去给自己买虾仁,这是真买来了? 蓝巧儿一脸难色:“你又惹恼他了。” 崔礼礼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叫——‘又’?” “去岁中秋,螃蟹的事您莫非忘了?”蓝巧儿对她也有些无可奈何。“那次让松间跑断了腿,将全京城的螃蟹都收回了将军府。” 傅氏一听,惊了。 中华节前为了宴请韦不琛,她特地吩咐林妈妈从苏杭的庄子上送些螃蟹来,却闷死在路上。后来满京城买螃蟹,都买不到。 竟然是陆铮搞的鬼! 他那时候就开始打自己女儿的主意了?! 蓝巧儿没有察觉傅氏的心情,摇着头叹气,指向那筐虾:“原是四筐子活虾,连着水缸带着太湖水给运出来,跑死了两匹马,用了十箱冰。到了京城,就剩下这一筐活的了。” 陆铮是个痴人。 他说了要做的事,拼了命都会做到。 “公子说,姑娘福泽深厚,必能求仁得仁。” “他人呢?”她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了。 蓝巧儿不便当众说,拉着崔礼礼到僻静之处:“你知道的。大将军打仗,他就要进宫伴驾。” “我不知道。”崔礼礼渐渐蹙起眉,心底不知哪个角落起了一丝裂痕,有点疼:“他没跟我提起过。” 上巳节那日,他走之前,说的是“这段日子”让她好好想想。 大将军打仗,一打大半年,他莫非就要在宫里“伴驾”大半年 蓝巧儿柔媚的眼温和下来:“公子六七岁开始,就住在宫里了,将军府几乎没有回去住过。大将军带着小将军去平乱,他就要——” “当质子?” “是。” 九春楼里的灶房火热,人声嘈杂。 崔礼礼让春华带着傅氏去自己房间里休息,自己拉着蓝巧儿去了后院,让人将那一筐虾也抬了过去。 又搬了两把椅子来,两人坐在院子里。蓝巧儿见她要剥虾,也要帮忙。 崔礼礼笑着拦住她:“不用麻烦,我熟练得很。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她绑好攀膊,捡起一只小虾,那虾的爪子触须都还在不停挣扎,纤纤十指灵巧地掐去了头尾,再剥开透明的青壳,将剔透的虾肉抛进一旁的小碟子里。 蓝巧儿有些惊奇:“你竟然会做这些事。” 崔礼礼笑着道:“你继续说。” 说什么? 蓝巧儿想了想:“奴跟着公子十五年,公子有一大半的日子都在宫里。记得奴刚见到公子时,他问奴——” “问什么?”崔礼礼追问。 蓝巧儿望着青砖缝里的嫩绿野草,有些出神。 八岁的陆铮穿一身织锦的绯色圆领袍子,极漂亮极富贵的模样。 他站在人牙子面前,看到三岁的蓝巧儿瘦巴巴的,脸上还挂着眼泪,便问她为何事而哭:“是你的父兄也不要你了吗?” 蓝巧儿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父兄,她只觉得他好看又温和,应该是个好主子,想要跟他走,于是就骗他说:“是,奴的父兄不要奴了。” 陆铮伸出手去牵她,蓝巧儿迈了一步,身后还有个女娃娃流着鼻涕,脏脏的小手死死拽着她的衣袖,话也说不清楚:“姐姐,不要丢下我。” 陆铮伸出两只手,从人牙子面前牵走了蓝巧儿和蓝隐:“父兄不要你们,我要你们。” 蓝巧儿收回眼神,温和地笑了一笑:“公子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从小就是被舍弃的那一个。公子刚一出生,就被关夫人丢到外祖家了。” “为何?” “大将军受命去镇守边关,恰逢关夫人有孕,重兵在手,为求圣人放心,让关夫人诞下公子,留给了外祖,大将军带着小将军和关夫人去了边关。” “留下来是为了让圣人放心?”崔礼礼一抬头,就忘了手中的事,忙中出错,指尖戳到了虾头,扎出了一个红红的血点。 蓝巧儿点点头,看向崔礼礼的手指:“没事吗?要不要包扎?” “没事,”崔礼礼拿出帕子,随手蹭了蹭:“我看着关夫人很关心陆铮。” 陆铮南下去迎谌离使臣,关夫人也去送行了,只是陆铮不知道而已。参加沈延喜宴那日,她也没有看出剑拔弩张之势。 “以前过年和中秋,公子也住在桃花渡的,大将军和夫人会让人来请。去年中秋倒是回去了。”蓝巧儿笑着道,“那些螃蟹都送回了将军府,总不能从漠湖捞起来,花一通银子,又放回漠湖去。” 崔礼礼继续剥着虾,小碟子里已堆满了虾肉,她又换了一个碟子:“关家也是刻意照着纨绔的路子养大陆铮的?” “是。”蓝巧儿几次想要帮忙,都被崔礼礼拒绝了,“陆家需要有后。公子就是那个‘后’。” 用来传宗接代的‘后’。 崔礼礼怅然停下了动作。前世他娶了钟离娅娅,又怎么有后呢? “崔姑娘——”蓝巧儿欲言又止,可想着崔礼礼好几次都看见陆铮与自己搂在一起,怕她介意这些,便说出了口, “公子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坊间传闻,做不得数的。他从未对奴做过越矩之事,你看到的不过是幌子罢了。” 崔礼礼抬起头,恬然一笑:“我知道。” “他父母兄弟不要他,他早已看开了。否则这次龙抬——” “我都知道。”崔礼礼伸手制止了她,又晃了晃手中两碟子剥好的虾,“你可知如何能进宫?” 蓝巧儿恍然:“进不得。但奴知道哪里可以见到公子的。” 第271章 狗比他懂事 揽月门。 皇宫西侧的一个小门。 崔家的马车停得远。 崔礼礼的手压在漆花食盒上,傅氏轻轻拍拍她的手:“既然来了,就快些去吧。菜凉了总不好。” 下了车,崔礼礼提着食盒走至揽月门前。 蓝巧儿说,跟门口的守卫通报,说要见清静殿的陆执笔便可以了。 她如是对守卫说了。 “你等着。”守卫转过身,寻了一个小内官去通报。 过了好一阵子,小内官才跑着出来说:“陆大人说没空。让您回去,别再来了。” 崔礼礼眉头一拧,将食盒递过去,又悄悄塞了一点辛苦银子:“烦劳内官将饭菜送过去。” “什么东西?”小内官揭开食盒看了一眼。 “不过是一盘子炒虾仁。” 再跑个腿挣些银子也不错。小内官手一抖,碎银子落入袖中。接过食盒又往清净殿去了。 这一去,竟从天亮到了傍晚。 三月的夕阳,西落前已没了暖意。 长长的甬道没有一点脚步的回响。 傅氏在车上等得着急,下车来问情形。 小内官提着食盒颠颠地跑出来,一把塞回给了崔礼礼。崔礼礼打开食盒一看,码得整整齐齐地虾仁,分毫未动。 “陆大人说,以后你别再来,更不要送东西来。” 傅氏气得直跺脚。亏得她还容忍女儿跑到这里来,这个猢狲竟这般不懂事! 崔礼礼敛下眼眸,思索一阵子,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竟打开食盒,将那一盘子粉粉嫩嫩的虾仁尽数倒在了宫墙边的柳树下。 “礼礼——”傅氏心疼女儿,拉着她的手腕说道,“走,咱们走。犯不着跟这猢狲置气。” 一只通体橙黄,脸皮子发黑的野狗,摇着尾巴颠着爪子跑了过来。先是在墙边尿一泡尿,留下了记号。 黑亮亮圆滚滚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黢黑的鼻头动了动。似乎闻到了香味,它压低脑袋,循着墙脚一边嗅着一边向前走。 一路嗅到柳树边,终于停下了步子。 它凑了过去,一盘子虾仁早已凉透,可闻起来依旧很香。 先是闻了闻,再用舌头舔了舔,接着就埋头猛吃起来。 不过片刻,它就将虾仁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又绕着树根转了几圈,确定没有吃的了,才又晃着尾巴,跑跳着走开了。 傅氏怒道:“看吧,狗都比男人懂事。” 崔礼礼笑出了眼泪,好一阵子才挽住她的胳膊,往车上去。 一边走一边问:“娘,今日去九春楼,可有中意的?” 傅氏背影一僵:“你切莫跟你爹提起此事。家宅安宁最重要。” “知道,知道。”崔礼礼锲而不舍,“可看到中意的了?” “没有。”傅氏又叮嘱了一遍,“切记,让春华和拾叶都管住嘴。” 崔礼礼抿着唇笑,眼眸里泛着夕阳的金光:“娘,待进了四月,就替我相看吧。” 傅氏驻足不前,侧目看她,想要从她脸上寻出点赌气的蛛丝马迹。 可她脸色如常,甚至带着一抹恬静的微笑。 傅氏又有些吃不准。 不过一盘虾仁的事,女儿突然就想通了? 都说情感之事,宜疏不宜堵,果真不假。若自己一味阻拦,说不定适得其反。如今由着她去,反而放弃了。 “我只有一个条件。”崔礼礼说道。 傅氏说:“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崔礼礼觉得不能亏待自己,又改了口:“我有很多条件。” 傅氏失笑:“你倒是先说出来,爹娘总能替你寻到。” 崔礼礼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说起来: “要好看的。” “还要结实有力,至少能单手扛两袋米的。” “要家境殷实的。” “还要通晓情趣的。” “鼻子——” 傅氏望过来,不明所以:“鼻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鼻子痒。”崔礼礼假意挠了挠鼻子, 鼻子大不大的,也没有那么直接的关联。陆铮的鼻子就没有特别大 “对了,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要在九春楼相看。” 傅氏皱着眉,想要说她太过苛刻。可转念一想,全京城都知道崔礼礼收了九春楼,名声早就这样了,能去九春楼相看,至少不会太介意虚名。 想罢,便拍拍崔礼礼的手:“好,娘记下了。” —— 十几日前。 玉芙宫。 宗顺帝正躺在榻上。 太后出殡之后,他每日都要来这里。今日更是一下早朝就来了。 他靠在榻上,粗粝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小菱的细腰,戏谑地道:“你不该叫小菱。” 小菱眨眨眼,不安分地扭了扭腰肢:“圣人是不喜欢奴婢的名字吗?” 颜贵妃只着了肚兜,贴在宗顺帝身前,将酒含在口中渡了过去。涂着丹蔻的玉手覆上他的手背,笑着道:“圣人这是说你腰细。菱角都是腰粗肚圆的。” 宗顺帝咽下那口温热的酒,掐着颜贵妃的果子:“还是你最懂朕意。” 颜贵妃软软地滑在宗顺帝怀中:“臣妾还以为清静殿的陆执笔最懂圣意呢。” 宗顺帝本想皱眉,却又被小菱伺候得失了神:“你们.跟他计较什么.嗯.” 颜贵妃艳笑着:“臣妾生气呀,长乐天天埋怨,说现在成了贞孝侯夫人,还得看贞孝侯的脸色。” 宗顺帝正闭着眼舒坦着,听了她这话,半睁开眼:“圣旨是朕下的,长乐还对朕有怨言不成?” 颜贵妃倒也不怕:“圣人是好意,想着侯爷夫人总比郡主位份高一些。可是陆铮建言时,想的定不是这个。” “他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臣妾若知道就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颜贵妃似是怄气,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嗔怪起来, “臣妾就这么一个亲近些的表妹,平日里说话都不舍得大声了。这下倒好,从郡主变成了贞孝侯夫人,处处要听沈延的话,连宫都进得少了。” 宗顺帝又闭上眼,小菱正卖力地伺候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很快他一把揪住小菱的头发,叫她动弹不得。 好一阵,宗顺帝才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刚想明白此事一般:“朕倒忘了这一层。” “朕让他来给爱妃赔个不是。”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眸渐渐清明,“只是他有一副好皮囊,爱妃看了,可别舍不得惩治。” 颜贵妃满意地勾着他脖子:“圣人,那孩子臣妾见过,不过空有一张好皮子罢了,半点威武之姿也没有的。” 小菱喝了一盏茶漱口,揉着两腮,娇憨地道:“奴婢跟娘娘一样,只喜欢圣人这样雄壮的。奴婢嘴都酸了呢。” 圣心大悦,叫来常侍去传陆铮来玉芙宫候旨。 陆铮很快就来了。 说了是候旨,就得跪着。 可圣旨一直没有出来,玉芙宫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吟哦之声。 圣人愈发荒淫放纵了。 陆铮低着头,没人看得出他的情绪。 夕阳西沉,圣人整了整腰带从殿内出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铮:“以后,朕来玉芙宫时,你都来殿外候旨。” “臣遵旨。”陆铮站了起来。 第272章 陆铮的私心 一连十来日,宗顺帝每日都到玉芙宫。 后宫已有了玉芙宫里用禁药的传闻。 皇后鲜少管圣人的床笫之事,只是这一次,后宫的嫔妃们都忿然来求她管一管。 “说是圣人每日还传了银台司执笔陆铮同去。”小美人捏着帕子擦擦眼泪。 “行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退下吧。”皇后闭着眼揉揉额头。 女人一多,就让人头疼。 皇后已近五十岁了,这些日子葵水时来时不来,一听到屋子里聒噪,她就更烦,热潮一股一股地从头顶冒出来。 “豆香,”她烦躁地问身边的贴身侍女,“圣人怎么还传陆铮进了玉芙宫?” “娘娘,奴去打探过,陆执笔只是每日被拉去罚跪,圣人进玉芙宫多久,他就跪多久。”豆香替皇后按揉着太阳穴。 “缘由呢?” “咱们的人回来说,是因为长乐郡主被封为贞孝侯夫人一事,颜贵妃不高兴,伙同着小菱那个妖精,在圣人耳边吹了枕旁风。” 皇后抬了抬眼皮:“说话要注意分寸。后宫女人都是伺候圣人的。将圣人哄高兴,是她们的本分。” 豆香敛目道了一声“是”,又问:“娘娘,您不去管管吗?” 皇后闭着眼,睡着了一般。 豆香识趣地不再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 圣人下朝又去了玉芙宫。 陆铮刚一出清静殿,就遇到一个小内官来传话,说揽月门外有个女子找他,姓崔。 他很快就打发走了内官。 “哟,‘洪水猛兽’来看你,你都不去吗?”左丘宴抄着手靠在宫墙下,笑嘻嘻地看他。 “你也知道是‘洪水猛兽’,我现在避如蛇蝎。免得误了人家好前程。”陆铮无所谓地笑笑。 左丘宴挑挑眉:“你这又要去玉芙宫?” “对,去候旨。” “那我替你去会会你的‘蛇蝎美人’如何。”左丘宴坏笑道。 陆铮步子一顿,扭过头看向左丘宴。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风姿绰约,嘴角总挂着不正经的笑。加上左丘宴宫里的女人. 许是崔礼礼喜欢的那一类。 韦不琛也好,何景槐也好,陆铮都不觉得有威胁。左丘宴是女人堆里养大的,他若去了. 左丘宴觉得他眼神冷飕飕的,连忙道:“说笑而已。说笑而已。” 陆铮平日里玩笑归玩笑,可真惹着了,皇宫都能点把火。 又不是没点过。 小时候为了追一只蛐蛐,陆铮可是把他的寝殿都点着了的。 蛐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个女人。 左丘宴摸摸鼻子,又不正经地道:“你每日这样跪几个时辰,膝盖若是伤了,就站不起来了。榻上失了威风,小美人还是会嫌弃你的。” 陆铮笑道:“那我就躺着,让她逞威风。” 左丘宴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陆铮与他一同长大,兄弟之情还是有的。 陆铮连着跪了十几日,他想了不少法子。 今日好不容易让后宫妖妃惑主的流言传到前朝去,早朝时臣子们纷纷上书,让圣人慎言慎行。 原以为陆铮应该能够幸免于难,结果还是被传去玉芙宫候旨。 左丘宴无力地说道:“你要不要跪到一半,装作晕倒?” “我又不是女人。”陆铮笑笑,他甩甩袖子,阔步而去,“走了。” 玉芙宫里,陆铮直直跪着。 今日颜贵妃手段高明,竟多留了圣人一个时辰。朝臣们的进言她也听了几耳朵,最后还是委屈地哭起来。 圣人隔着艳红的肚兜儿,把玩着:“朕最近确实来得频繁了些。还有陆铮,给你跪了十几日,你也该安心些了。毕竟人家父兄还在战场拼杀,不好叫战士们寒了心。” 颜贵妃点点头:“是臣妾一时恃宠而骄,忘了分寸。” “他从小就任性妄为,你替朕敲打敲打也好。”宗顺帝站起来。身下的小菱连忙懂事地双手奉上衣物,颜贵妃亲自替他一件一件地穿好了。 小菱上身也只穿着肚兜,长长的黑发缠着纤细的腰肢,后背青青紫紫的淤痕,教宗顺帝眼睛一热。 “明日到清静殿来寻朕。”说罢,才挑帘出了殿门。 陆铮在园子里跪得笔直又恭敬。 “走吧。”宗顺帝越过他。 陆铮手撑着地,实在站不起来,常侍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缓了一阵子,才挪动了脚步,跟在宗顺帝身后。 “委屈?” “微臣不敢。” 宗顺帝背着手缓缓走着,用温和的语气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陆铮,你当初建言封贞孝侯、立孝子牌坊时,究竟是何居心?” 陆铮敛目垂首,跟在宗顺帝身后,平静地道:“太后刚刚薨逝,圣人就查许家,难免落人口实。封贞孝侯,是圣人给天下人的态度。” 宗顺帝负手一步一步踏上阶梯:“这个理由,朕已知晓。朕问的是你的私心。” 陆铮拱手道:“微臣不敢有私心。” 宗顺帝睨了他一眼:“朕要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陆铮嬉皮笑脸地抬起头,赖赖一笑:“圣人别这么认真,微臣不过是说说笑话。” “笑话?看样子还未跪够。”宗顺帝冷哼了一声,“朕要听真话。” “微臣的私心,圣人最是明白了,不过是跟谁家女娘逗逗乐趣。只是长乐郡主嘛”陆铮摇摇头,“太凶了,燕王殿下宠溺,她有些无法无天,微臣就想着,出家从夫,有人管着压着她,也能收敛些。” 宗顺帝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在寂照庵杀崔家娘子的事。 “朕怎么听说崔家娘子今日来宫门口寻你?” 陆铮心头一凛。不过一点小事,圣人竟然也知道。 五十多岁的人了,荒淫却不昏庸。 “微臣也不知道。” 圣人想到被自己囚禁的宁内官:“你去一趟牢里,审一审。朕要知道固安在哪里。” “是。” 固安,是长公主的封号。圣人安插在谌离的人,近日传回来消息,怀疑固安已不在谌离,而是在芮国境内。 陆铮想起巩一廉死前留下的那个卦象。巩一廉死前见到的女子,断不可能是扈如心,而最有可能的,就是长公主。 若猜的不错,长公主应该就在京城里。 正说着,宫门边的小内官手里提着一个漆花食盒,跑了过来。 见到圣人连忙下跪。 “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呢?”常侍上前叱道。 “奴是来寻陆大人的。”小内官额头顶地。 陆铮皱着眉:“又有何事?” “宫门外,送来了这个给陆大人。”小内官将食盒向前推了推。 宗顺帝看向常侍。 常侍立刻将食盒捧了过来,揭开一看,是一盘虾仁。 崔家娘子给陆铮送虾仁。 宗顺帝咀嚼了好一阵这后面的牵扯。再联想起建言给沈延封侯的事,似乎看穿了陆铮的私心。 “这是何意?”宗顺帝看向陆铮。 陆铮望着那一碟子粉莹莹的虾仁,是自己从南边给她快马送来的太湖白虾。 那日问她的话,她如今已给了回答。 “嗯?”宗顺帝直直审视着陆铮,声线阴沉,“说说看?” 第273章 老十的赌约 陆铮围着那食盒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无缘无故送盘虾,莫非是心悦于我?” 这样一说,宗顺帝反而默然不语了。 “她可说什么了?”陆铮又问。 小内官摇摇头:“没有。” “没说点盼与我相见、愿我安好之类的话?” “没有。”小内官坚定地摇摇头。 有人笑出了声:“兴许是在骂你‘瞎’!”说完,便跪在地上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宗顺帝抬抬手指,示意他起来回话,饶有兴味地问道:“老十,你说这是在骂陆铮?” 左丘宴站起身,抖了抖紫衣宽袍笑着:“这崔家娘子,儿臣见过。是个厉害的,连情郎都有四个。” 左丘宴便将崔礼礼在点珍阁选四件礼物的故事说了一说。 宗顺帝哑然。 关于崔家娘子的事迹,他也知道一些。用像铜驴的面具气坏何聪,常常夜宿九春楼,甚至巡防营夜巡时,发现她的榻上正绑着一个漂亮的小倌。 “要我说,你就从了她。免得整日守在宫门,有碍观瞻。”左丘宴好笑地用胳膊碰碰陆铮。 “瞎就瞎吧,谁愿意出去,谁去!”陆铮连忙将食盒盖上,送还给小内官:“你告诉她,别再来了,更别送东西来。” 小内官应了,抱着食盒飞快地跑开了。 “父皇,儿臣要与陆二打个赌。”左丘宴唇角一挑,又有了坏主意。 陆铮皱皱眉:“赌什么?” “十日为期,赌这崔娘子还会不会再来!” 陆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这虾我没吃,她必然不会死心。明日定然还会再来。” 左丘宴却道:“人家都骂你瞎了,再来做什么?” 宗顺帝难得有兴致:“赌注是什么?” 左丘宴别有用心地道:“我若赢了,你得把你那匹黑马给我!” 陆铮眼眸一眯。老十这小子,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崔礼礼何等聪明,得了自己那句话,必然不会再来。自己那样说,不过是让圣人降低疑心。 老十定是明白的,竟然还要趁火打劫!实在是欠揍。 旋即咬牙切齿地看向左丘宴:“我若赢了,你得穿一个月的女人衣裙!” 宗顺帝哈哈大笑:“朕倒要看看。究竟谁赢谁输。” 不多时,就有小内官来回报:“崔家娘子将那碟子虾倒在树下喂狗了。” 陆铮眼神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左丘宴挑挑眉,戏谑地吐出四个字:“胜利在望。” 第二日,崔礼礼果然没有再来。 圣人与小菱在清静殿偏殿中戏耍了一下午。颜贵妃晚上来送参汤,陆铮又跪在殿外直至颜贵妃和小菱离开。 第三日,陆铮陪着宗顺帝去密牢里审问宁内官。 宗顺帝坐在密牢阴暗的角落,陆铮站在一旁问话。 宁内官已多日不曾吸食底耶散,整个人瘫在地上,涕泗横流,分不清来人是谁。听说只要交代了,可得底耶散,便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先前,谌离王过世,按照谌离习俗,身为王后的长公主要为先王殉葬。长公主以百万白银为条件,向新王换得了自由身。” “百万两白银?”陆铮冷声问道,“从何而来?” “底耶散。”一说到这个,宁内官如纸般的脸拧到了一起,“求求你们赏点.” 陆铮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抛了抛。 那瓶子,像是暗无天日中一道青色的光,宁内官迷糊的眼睛立刻澄明了许多,他想要扑过去。却又被铁链套得死死的,只得匍匐在地上不住恳求。 “说完再给你。”陆铮将青瓷瓶,轻轻放在小几上,“徽庆十五年的药怎么回事?” 宁内官手伸长了也够不着,趴在地上说道:“长公主假意病重,将奴放回了芮国,长公主写信请求圣人遣医送药。奴就与太医令——” 宗顺帝看向陆铮,陆铮便开口问道:“太医令?唐渊之?” “是”宁内官说道,“唐渊之筹措制作底耶散的配药,送回谌离。去谌离的太医.尽数被、被扣押,制作底耶散” 陆铮又问:“此次谌离使臣来朝,也是如此?” “是 “固安在哪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宗顺帝,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话。 宁内官睁开眼,看了又看,残存的理智让他反应过来,坐在暗处的人,是当今圣人。 是了,只有圣人才能叫长公主“固安”。 “圣人——”宁内官重重地磕头,不过几下,头已磕破,“有什么事,都是奴造的孽.” 宗顺帝站起来,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宁内官的衣襟,狠戾地问道:“朕问你,固安在何处?” “长、长公主之前住在泉州,前些日子回过京城,如今在哪里,奴也不清楚了” 陆铮想到了巩一廉,厉声问道:“巩一廉,是不是长公主杀的?!” “那个银台司执笔?”宁内官想了想,“长公主那日要归拢银子,偏偏他撞上了” 随即咧着嘴笑:“死得的确惨了些黄有德带着人,拿着敲马钉的榔头,将他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敲断,就那样,人还留着一口气,才挂在了树上.” 陆铮咬着牙,双目狰红,上前狠狠踹了宁内官一脚,宁内官像个麻袋似地,撞上冰冷的墙,又重重落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来。 陆铮再要上前,宗顺帝喝止:“陆铮!” 宁内官身上骨头断了不知多少根,剧痛让他清醒过来,擦擦嘴角的血,又摇摇头:“我也不得好死.” 嶙峋的手指抠着砖缝,拖着散架的身躯爬向宗顺帝:“多少年了,你想杀我,就杀吧。” “杀你?”宗顺帝冷笑了一声,“你找出固安,给你底耶散。” 说着,转身向外走,身后传来宁内官声嘶力竭的喊声:“我找不到她!她放我回芮国,就没想过让我活——” 宗顺帝从密牢里出来,神情看不出喜怒,沉沉的步子走了好一阵,才驻足:“陆铮——” 陆铮道:“微臣在。” “颜贵妃那里,你再去跪几日。” “臣遵旨。” 宗顺帝看看他:“巩一廉的追封,还要再缓缓。” 似是在安抚他,又似是悬在马儿面前,却永远吃不到的那把干草。 “是。”陆铮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人都死了,追封又有什么意义?圣恩浩荡,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回到清静殿,左丘宴靠在雕着狰狞龙爪的立柱下。看到宗顺帝和陆铮神情都不好,便站直了身子,恭顺地行礼。 宗顺帝喝了一盏茶,缓了一阵才问道:“何事?” 左丘宴看圣颜不悦,一本正经地说起春猎的日程安排,又说随行人员的名单。 正说着,常侍进来,看看陆铮又看看左丘宴,最后低着头禀报:“圣人,宫门口来人了。” 第274章 陆二的艳福 陆铮心头一沉。 崔礼礼怎么还来? 那日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她应该听懂了。 封侯是圣人下的旨。 燕王摆明了要追究封侯之事,却又没准备与圣人直面对峙。只是让颜贵妃出面,捏着自己磋磨。 每日罚跪,是暂时的僵局,他是缓和矛盾的肉垫子。但若崔礼礼此时出现,这僵局就破了。 圣人和燕王都找到了出口,矛头会冲着她去。 上次她来,就已经引起了圣人的怀疑,老十才会刻意挑起赌约,将事情戏化。这是自己与老十多年的兄弟默契。 陆铮的目光微沉。损失黑马事小,她决不能出事! 左丘宴也同样一怔。上次崔家娘子来过之后,他就让元阳去提醒了,怎么这崔家娘子还是这么执着? 当真是洪水猛兽啊。 他跳了起来,看着陆铮,负气地道:“我不认输!我倒要去问问,你这个崔家娘子到底是着你什么魔!” 陆铮只得笑道:“你别是为了赢我的马儿,去赶她走吧?” 宗顺帝抬着眼皮,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了几圈,最后道:“走,朕去给你们作证。” 左丘宴与陆铮对视了一眼,只得双双道了一声:“是。” 圣人摆驾,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揽月门。 宗顺帝拾阶而上,站在角楼上,直直望下去,只看见一个水红色襦裙的窈窕女子,站在门前徘徊。 看不清楚容貌,圣人又让常侍取来一个千里眼,望了望。 又将千里眼递给左丘宴,左丘宴举着千里眼一看,旋即笑了:“陆二,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铮不明所以地接过千里眼。圆圆的镜头里,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这是—— 高慧儿? 丰腴了的高慧儿。 她怎么也来了? 脑子一转,陆铮便明白了过来。 弓身道:“圣人,既然不是崔家娘子,微臣算是赢了吧?” 左丘宴摇摇头,在宗顺帝耳边低语了一句:“父皇,儿臣请您看一出好戏。” 说罢,又对陆铮不依不饶:“你怎知道不是崔家娘子请来的?” 陆铮瞪着他:“那你要怎么证明?” 左丘宴抓住他的手腕:“走走走,我与你一同下去会她一会!” 陆铮自是百十个不愿意。高慧儿可是随时要与自己殉情的女人。 宗顺帝却点点头:“是要去问问。” 陆铮只得乖乖下了角楼。 揽月门一开,陆铮拖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被左丘宴推出了宫门。 高慧儿一看是他,张开双臂就扑了过来:“铮郎啊——” 陆铮左躲右闪,却又被左丘宴拽住,躲避不及时,当真被高慧儿搂住了脖颈。 “我的铮郎啊,你怎么瘦了?”高慧儿的手虚虚地抚上陆铮的脸。 前日崔礼礼来寻她,请她帮忙时,她吓了一大跳。崔礼礼竟要自己到宫门前去寻陆铮,不怕自己旧病复发吗? 崔礼礼却郑重其事地恳求。她自然也想去见一见陆铮,确认自己究竟是否已经病愈。 高慧儿对着陆铮的胸口一顿揉搓,只想大笑:好了!她的病真好了! 当初要死要活的,甚至还想要与他同生共死。 如今再看陆铮,就跟看一个小倌似的,能摸就摸,摸不着就换一个摸。 “铮郎,好一阵子不见你,你可想慧娘了?”高慧儿攥着帕子擦着眼角,真是半分眼泪也没有。 陆铮闭了闭眼,心知是某人出的歪招。可如今圣人正站在角楼上看着,只能由着高慧儿对着自己上下其手,憋了好一阵,才捉住她的手腕:“你该回家吃药了。” 高慧儿强压住要上扬的嘴角,捏着嗓音矫揉造作地道:“铮郎,你在宫里可有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 随即一挥手,身后丫头呈上一件衣裳:“铮郎,这是我亲自给你做的衣裳。” “我是进宫伴驾,不是坐牢!”陆铮眉头一抽,一把推开衣裳,觉得这场戏过于夸张。 左丘宴哈哈笑着,替他收了衣裳:“多件换洗衣裳也不错!我替你的铮郎收下了。” 陆二黑着脸要走,却又被高慧儿一把搂住,似乎与他难舍难分:“铮郎,你早些回来啊!早些啊!” 又在他耳边低声飞快说道:“崔姑娘在马车里呢。” 陆铮心中微微一动,僵直的手在袖子里悄悄握了握,目光却不敢乱瞟,薄唇紧抿,什么也没有说。 只缓缓推开她:“高姑娘,不要再来了,也别再送东西来了。我什么也不需要。” 说罢,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回宫门之内。 回到宫内,左丘宴又在宗顺帝面前取笑了他一阵子。说高慧儿如何搂着他喊“铮郎”,宗顺帝难得展开圣颜,也淡淡笑着。 左丘宴笑着摇摇头:“崔家娘子身边五十来个小倌,还有四、五个情郎,你莫非以为人家非你不可吗?别说崔家娘子,我看这高家娘子也未必还会再来。” 陆铮却不服气地说:“还有七日,不到最后一日,输赢都未必能定,我定要看你身着女装,”说着,又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 第二日,揽月门外没有任何人来。 第三日,还是没有人来。 圣人仍旧在玉芙宫内与两美同乐。陆铮仍旧连着去颜贵妃的玉芙宫外跪了两日。 皇后实在有些看不过去。终于在第三日圣人下朝之后,堵住了圣人。 “臣妾新做了玉兰花饼,何不摆驾去臣妾宫中,顺道也考考老七,老八的功课。” 宗顺帝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皇后,朕改日再去。” 皇后只得跪下:“圣人——近日宫中已有传闻,臣妾恳请圣人三思。” 宗顺帝睥睨着皇后头上的凤冠,缓缓探出手。 皇后以为要扶自己起来,一脸殷切地望着。谁知圣人却只是从凤冠上摘了六七颗珍珠下来,去了玉芙宫。 小菱不知珍珠的来历,只当是圣人赏赐,用红绳将珍珠穿了,套在身上。 红绳,白珠,蜂腰,乌发。 颜贵妃一拉,圣人一拽,她娇喘不已,扑倒在圣人怀里。 陆铮仍旧跪在外面,没多久,又有小内官来报:“揽月门外又来人了。” 常侍问:“可是上次那个?” 小内官道:“不是。” 宗顺帝在里面听见了,隔着门笑道:“陆铮,你这艳福着实不得了。这次又是谁?” 小内官道:“是个木速蛮女子,说是想要见陆执笔,还有东西要给他。” 除了玛德还能有谁!陆铮跪在地上,心中不禁失笑。 “告诉她,不要再来了,我不缺任何东西。” 那小内官跑了出去,很快又抱着一包东西回来了。 “那个姑娘执意说要送陆执笔这包东西。说他一定用得着。” 圣人已从玉芙宫里出来,示意常侍打开。 一看,众人都傻了眼。 第275章 崔家再议亲 包袱里叮呤咣啷地装着一堆东西。 粗粗细细的,各种材质的——筒。 宗顺帝也不曾见过这玩意儿。选了一个玉制的拿来看。 这玉筒足有手臂长,小碗碗口那么粗。玉筒内壁绷着细细腻腻的皮,皮里已灌满了水。 筒内软乎乎的,湿答答,深深的窝洞。 像是女人的身体。 包袱里还有一张字条。 歪歪斜斜地写着:“筒底有木塞,拔开可灌热水。” 宗顺帝算是明白这是做何用的了,木速蛮女人果然奔放。 陆铮是个外男,血气方刚,又是一个“信奉悟真教”的。住在宫里久了,的确也有些强人所难。 圣人面色不愠不怒:“东西倒是可以留下。” 陆铮黑着脸:“微臣用不着。”他将那些物件塞进包袱之中,胡乱推给那小内官,一字一字地咬着:“还回去,警告她,若再敢将这样的东西送进宫来,小命必然不保!” 接下来的几日,揽月门时不时的有女人寻陆铮。或是蓝巧儿,或是蓝隐,或是其他姐妹,甚至还有在揽月门前争风吃醋的。 崔礼礼再没有出现过。 到了约定的第十日,左丘宴顺顺当当地牵走了陆铮的黑马,那神情十分欠揍:“这次春猎,我就骑着它去陪父皇去狩猎。” 陆铮揪着左丘宴,低声道:“高家娘子来的那一日,她就在车里。这马先借你骑几日,终归你还是要穿一个女人衣裙的。” “你敢让父皇见证吗?”左丘宴耸耸肩,好不容易才逮着一次陆铮的小辫子,他绝不撒手,“这几日我就不进宫了,总要与这马儿多亲近亲近,免得春猎时不听话。” 左丘宴晃晃悠悠地骑着黑马出了宫。身边的贴身侍卫问道:“殿下,您不告诉陆大人,崔家准备议亲了吗?” “告诉他有何用,出不得宫,干着急。” 再说,上次崔家娘子来宫门边寻陆二,虽然后来断断续续又来了些女人,可父皇的疑心未必就能彻底消除。 此时,崔家议亲,是最好的解释。 胯下的黑马不怎么听话,让它往左,它跟头犟驴似地偏要往右。左丘宴双腿一夹,扬鞭而去:“少不得我去帮帮忙吧。” —— 进了四月,崔家张罗着议亲。 傅家主母王氏,自从上次在浮思阁吃了瘪,心中一直不舒坦。 一听说崔家这次议亲,好几日了,都没收到画像,胸口堵着的气也顺了。 王氏替傅郢布菜,虽没有笑,语气却有几分幸灾乐祸:“毕竟捏着一个出不了手的九春楼,又得罪了长乐郡主,哦,现在该称贞孝侯夫人,哪个好人家愿意要?” 身边的嬷嬷道:“老奴听说,他们还是倒贴着给别人送画像呢!” 上次是退画像贴钱,这次是贴钱送画像。 崔礼礼议亲就这么难。 “这怎么行?”傅郢吃了两筷子火腿春笋丝,便放下筷子:“毕竟还有元阳公主在替她撑腰。再说,即便姓崔,外人看的还是傅家,你这个做外祖母的,也要上上心。” 王氏也不恼,面子上的事要做足:“是,三儿挑剩的人家里,我明日挑几个去说说。毕竟家产在那儿摆着,选个庶子也是可以的。” 傅郢满意地点点头,又拨了几口粳米饭,便放下了。 王氏又替他盛了一碗蕈子汤:“老爷,韦副指挥使那边还留着三儿画像,我原本让崔礼礼出面去要回来,她还说忙着相看,让您支个管事去要。” 傅郢皱了皱眉。 中书令这个位置,被许永周把持了十多年,许太后一走,绣使就抓了不少许家人,看样子下一步,中书令的位置多半要空出来。 自己不过一个侍郎,不能越级擢升。可若是六部的尚书为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总会出些纰漏,到时候尚书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虽说有吏部和银台司,可真正暗中查官吏秘事的,还是绣使。 “这个画像,倒不急。”他沉吟道,“你把三儿叫来问问,究竟韦不琛哪里不好?为人清正,相貌也不错。”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氏察觉了傅郢的言下之意,“老爷还是中意那个韦不琛?” 傅郢点点头。 王氏抚掌道:“这也好办,我们还未退画像。老爷不妨下个帖子请他来家中做客。” 正说着,门外来了个一个小厮,跑进来对傅郢耳语了几句。 傅郢面色一变,看向王氏:“韦不琛遣人来退画像了。” 众所周知,女子的画像,只能自己去取回。被人退回来,终究是丢脸伤名节的事。 王氏连忙问:“可有人看到?” 傅郢怒扫了她一眼,站起来往大门外去。 门外站着三两个绣使。领头的是郭久。 见到傅郢,郭久抱抱拳:“傅大人。” “郭佐使。”傅郢张着手迎他进府内说话。 郭久也只是踏进了府家的门槛,过了照壁,便将那卷画像取了出来。 “傅大人,韦大人托在下将画像送回。” “这”傅郢没有接,“我家三姑娘对韦大人有倾慕之心,韦大人若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切莫轻信啊。” 郭久捉住傅郢的手,将画像塞了过去,低声道:“傅大人,韦大人无心此事,三姑娘天人之姿,必能配得如意郎君。” 傅郢再要说什么,郭久一拱手:“直使衙门里事务繁忙,在下先走了。绣使站在贵府门前太久,也不好。” 郭久走了,王氏才敢出来。看着傅郢手中的画像,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傅郢转过身看她:“满意了?” 王氏有些冤枉:“定是崔家搞的鬼!” 傅郢还没忘刚才王氏说让崔礼礼去退画像,将画像扔进王氏手中,冷哼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却说郭久离开了傅家,径直就去了崔家。 崔家议亲的消息,并没有传得很广。拾叶一得到消息,立刻就告诉了韦不琛。 韦不琛听了只紧紧皱起眉头。郭久劝他去送画像,他没有动。 在槐山的山洞里,她说的很透彻。她与陆铮是一类人。这次议亲,想必是等着陆铮的,自己何苦又去添麻烦。再说,杀父之仇未报,如何能谈儿女之情? 郭久跟着韦不琛多年,深知他是个面冷心硬的。常年守着韦家老宅,连个留门留灯的人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也就遇到崔家娘子,心底才多了一点柔软。 现在回想起在定县马场时,崔姑娘被反贼抓在空中,眼看着就要没命,韦大人明明身负重伤,可从火场中冲出去救她的那一下,是拼了死命的。 郭久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自己也有责任,若那时就看明白韦大人的心迹,又怎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到了崔宅门前。 郭久组织了一下措辞,正要上前,不料,一个穿得甚是富贵华丽的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仆从抢先敲开了崔家的大门。 第276章 九春楼相看 待那富贵管事从崔宅出来,面露喜色,快步上马说道:“快,速速回去禀报。” 身边的仆从笑道:“就咱们一家来,可不就手到擒来嘛。” 郭久有些颓然。 身边的绣使问:“郭佐使,还去崔家吗?” 他摆摆手。什么事都慢半步,兴许就是命:“你们跟上去,看看是哪家的公子。” 直至傍晚,绣使回到直使衙门复命时,韦不琛正在地牢中审问许家人。 他坐在案桌边,捏着供词逐字逐句地看着。许家人被挂在架子上,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嘴里却骂道:“呸——韦狗,你不得好死!老子x你八辈祖宗!” 韦不琛眸色一冷,行刑的绣使往许家人身上又加了刑具。皮肉烧焦的味道伴着滋滋生,弥漫在刑房之中。 许家人痛得哀嚎不已,却仍旧不松口。 绣使贴在郭久耳边说了。郭久眉头一皱:“怎么会是他?” 韦不琛瞟了郭久一眼。郭久低声道:“崔家议亲,竟相中了点珍阁的东家。” 韦不琛的手握得紧紧的,又松开,沉声对行刑的绣使道:“继续。” 郭久有些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供词: “大人,点珍阁的那位,您是知道的,不比陆家老二好多少,您当真要由着他去吗?拾叶说他们今晚约好了在九春楼相看,您现在去还来得及。卑职替您审!” 怎么去?去了她就能跟自己走吗?自己如今这状况,又能给她什么? 韦不琛冷眼看着他:“多事!” —— 四月的夜风,裹着花香。 九春楼后院的辛夷花开得正好。 崔礼礼指挥着几个人爬上树去剪了几枝,用白瓷梅瓶插了,放在房中,紫粉色的花瓣张牙舞爪地怒放着。 “怎么还不来?”春华戳戳拾叶。 拾叶回过头看看屋内烛光下的人影,心想:不来才好。 崔礼礼倒也不急。 反正议亲相看不过是一场戏。 那么多苛刻的条件,尤其是在九春楼相看,原以为除了陆铮,没有人能做得到,想不到,竟真有人愿意登九春楼的门。 只好把这场戏演完。 她觉得不能干坐着,显得太期待了,又唤来仲尔在屋里陪着她喝酒。 仲尔白皙纤长的手,一点点展开画像:“东家,这人长得可真是不错呢。” 她再看看画像,将琉璃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岂止是不错?是相当不错。” 点珍阁的东家。 崔礼礼仔细回想着上次在点珍阁见面的情形。当时他带着面具,她也不知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但对他的喉结倒是印象颇深。 他能出现在公主宴上,想必与元阳公主也是熟识的,会不会也认识陆铮呢? 若陆铮知道自己在相看,多半又要生气了。 又喝了一阵子酒,春华跑进来道:“姑娘,人来了。” 仲尔起身要走,却被崔礼礼按住:“不用走。这点都容不下,还怎么跟我议亲。” 她走到门边,似乎看见了熟悉的黑马。 心头一跳。莫非真是陆铮? 随即又否定自己。怎么可能呢?陆铮还在宫里当质子。 那人翻身下马,阔步走进九春楼。 他身形高大,步步生风。身上披着一件湖水蓝的锦面斗篷,帽子戴得很严实,看不清面容。 进了屋,关上门,他才缓缓揭开帽子。 有一刹那,崔礼礼的手指紧紧抠住了桌沿,竟希望那帽子底下露出来的面孔是陆铮。 但他不是。 和画像上长得一样,端端的风流不羁,也不知徒惹了多少怀春的女娘。 是左丘宴。 崔礼礼眸光一黯,手指渐渐松开桌沿,旋即又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崔姑娘选的地方,如此别致。”他褪下斗篷,湛蓝色的衣履矜贵华丽。 “我的嫁妆之一。”崔礼礼友好不失礼貌地让仲尔将茶递了过去。 陆铮买下九春楼给崔礼礼添妆的事,左丘宴自然是知晓的:“崔姑娘可还记得,你我不是第一次见?” “自然记得。”崔礼礼不禁怀疑起来,直言不讳:“你这模样和富贵,有何想不通的,要来跟我相看?” 他哈哈笑了起来,十分地肆意妄为:“姑娘不也一样吗?” 看样子,真是同道中人。便是不相看,做个朋友也还不错。 崔礼礼渐渐高兴起来。 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她让仲尔取来几壶去岁在蝶山梅园中酿的梅花酒,又让人炒了一盘太湖白虾仁。 左丘宴一看到虾仁,就乐不可支。执起筷著夹了一粒虾仁放入口中,“这虾仁果然鲜美弹牙。” “你是个有口福的!”比某个人有福多了。 崔礼礼热情洋溢,又给他夹了几筷子。 左丘宴眉眼一挑,眸光在烛火映照之下闪闪发光:“那是自然!我福泽深厚,什么福都有。” 崔礼礼笑道,敬了一杯又一杯:“我们九春楼四季有四酿,梅花、桃花、荷花和桂花。别处买不到的。便是宫里也喝不着的。” 左丘宴喝了一杯又一杯,赞不绝口。 月上中天。 两人胡乱喝着酒,又胡乱侃着天地。骨碌骨碌地,桌上和地上都滚满了酒壶。 “以后公子就是我九春楼的贵客!”崔礼礼有些醉了,举起酒盏晃着琥珀色的琼露。 这句话好像很耳熟。谁说过?是她自己。她对陆铮说过。 “贵客?”左丘宴笑道,“我以为我是来相看议亲的。” 话音一落,崔礼礼的脸凑了过去,瞪大了杏眼看了又看,总觉得看不清,随即又倒在座椅上,迷迷瞪瞪地说:“不行,不行,你还差了点。” 左丘宴自然不服气:“我差了哪一点?” 连陆铮的黑马都赢来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转过身,走到窗边,手指抚过窗边的梅瓶里的辛夷花。 她说不出来。 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究竟差了哪一点。 一阵微风从窗外送了进来。屋内烛影摇曳。 身后的男子沉默了许久,才问道:“这虾仁是你炒的?” “不是。我就做了一次,还喂了狗。” 身后人笑道:“说说,仔细说说。可是喂了你的情郎了?” “不说了,不说了。”崔礼礼猛地摇头,扯下两片小船般的花瓣,再转过身朝那看不清面容的人招招手:“我教你一个喝酒助兴的法子。” 眼前人模模糊糊地走了过来,声音如醇酒:“什么法子?” 她将花瓣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倒了几许琼浆进去。她咧着嘴,踮起脚,将那盛着酒的花瓣凑到眼前人的唇边:“喝——” 眼前人目光灼灼,抬手握住她的手掌,就着花瓣,将酒液一饮而尽。 “崔姑娘似乎不怎么高兴。”那人声音越来越轻,有几分调笑,又有几分试探,“看样子,是想看见的人,没有来呢” “他来不了的!”崔礼礼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花瓣的酒,就着花瓣尖头,一饮而尽。 “哦?”眼前人用低沉的嗓音诱哄着,脸渐渐放大:“不知你想见谁?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个小忙.” 这一声“哦”,似曾相识。 叫崔礼礼心尖猛然一颤,抬起头还未说话,那人就吻了下来。 第277章 旧账翻不完 手一碰。 窗边插着辛夷花枝的白瓷梅瓶,倒了。 水从瓶口奔涌而出,泄了一桌,一地。 花枝剧烈地摇晃着。 似乎要将枝头那张狂又不听话的花瓣,尽数摇下来。 辛夷花,粉粉的花瓣,绸缎一般,一层,又一层,纷纷而落,一片,又一片,只留下了娇弱的花蕊,颤悠悠地站在枝头,等候采撷。 烛光摇曳,花枝与花影,交缠着,起起伏伏,翻来覆去。 “你想见谁?” 陆铮抵着她,黑眸如渊,深不见底。 崔礼礼脑中一片混沌,或是酒,或是吻,或是情,或是欲。 这时候提什么问题? 谁想得出来答案? 他偏不如她意,一边细数她的错处,一边慢慢磋磨她的神志: “跟左丘宴相看.” “约何景槐踏春.” “与韦不琛在山洞里呆了一整夜” “将拾叶留在院中” “还有.你跟沈延” 他记仇得很,越数越久远,连前世的事,都压在心里。得不到她那一句答案,他就一直介怀。 崔礼礼胡乱地摇头,发丝缠在雪白的颈上,纷乱又可怜。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翻起旧账来? “我的问题可有了答案?” 她可怜兮兮地靠在案边,睫毛忽闪忽闪,委屈求全。 “不说?”他邪恶地掐了她一下。 她差点仰过去,又被他勾了回来。 他实在太坏了!趁人之危!专攻弱点! “说了就让你满意。”他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嗯?你想要谁?” 厮磨这个词,谁想出来的? 当真是贴切。 “你”她有些羞耻地咬着唇。 最不想承认的事,竟然要在这样的时刻,被迫认了。 这样回答可还满意? 千钧一发。 久困的猛兽,摩拳擦掌地想要冲出樊笼。 陆铮忍得很艰难,可他不满足于她敷衍的那一个“你”字。 他擒着她的下巴,抬高视线,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要确认她眼中有自己的身影。 可如此亲近了,鼻息纠缠着,他仍不能确定。 只能哑声问道:“我是谁?” 她眼眸似水,泛着闪闪星辰。 如斯绚烂,却只有一人。 “陆铮。”她说。 烛火一抖,将两人的身影拧在了一起。 陆铮一直是温柔的,最多是邪恶一些。 可这一次他太狂了。 太狠了。 每一寸,每一分,每一丝,都不放过。 要全部展开,掠夺得一干二净。 崔礼礼被震得头晕目眩。 天地颠倒。 不知烛火为何在天上,也不知为何夜晚如白昼。 只得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这声音落入陆铮的耳里,又像是驱赶万马千军的战鼓。 她节节溃败,哭泣着求饶。 他如何肯罢手? 困兽出笼,不吃饱是不会罢休的。 这一战,酣畅,激烈。 烛火燃尽,方才得了喘息。 窗外。 长夜未央。 窗边。 桌案上的梅瓶仍旧倒着。 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地。 悄无声息。 陆铮休息了一阵子,上臂一拢,将她捞进怀里。细细碎碎地吻着她汗湿的鬓发。 却忽地又想到一本旧账:“你看到钟离娅娅那次,有没有吃醋?” 他怎么这么爱翻旧账? 翻起来还没个完。 崔礼礼迷迷糊糊,浑身散架了一般。胡乱地“嗯”了一声。 陆铮满意地咬咬她的耳垂:“我就知道。” 崔礼礼眼皮子沉得要命,睁不开眼,嘟哝着:“我要睡觉.” 自从知道他前世被兄长请求赐婚,他就一直想知道,前世的自己究竟还能接受谁做自己的妻子。 在竹屋的黑屋子里,给她用药,打她前世的记忆。 他也很吃惊:“钟离娅娅是我前世的妻?” 被药控制心神的崔礼礼说:“你兄长亲自请赐的姻缘。”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差错。 因为钟离娅娅好女人。 可他刻意没有告诉崔礼礼。直至沈延和扈如心大婚那日,钟离娅娅一出现,她面色就变了。 当时问她是不是吃醋了,她死不承认。 陆铮看着她负气地下了马车,心里却有一丝欢喜。 可欢喜不了多久。 那钟离娅娅竟然看上了崔礼礼。上巳节那日,居心叵测地勾着崔礼礼的手臂。崔礼礼毫不知情,还要与她相约互访。 嫉妒的人又变成了他自己。 作茧自缚。 陆铮看看窗外,时辰快到了。 手又开始肆无忌惮地侵略:“我看你生怕我过几天安生日子,竟把高慧儿送来!” 一波又一波地侵袭。 崔礼礼被迫又睁开了眼:“是为了帮你。” “她抱我时,你作何想?”他问。 “唔” 要说实话吗? 她不在意呀。明明知道两个人没有什么情愫,怎么会在意? 不回答。就说明答案不好听。 陆铮有些负气,却又问:“那你让玛德送的那些东西,是何意?” 这个她能回答:“怕你把持不住,惹了圣人。” 前半句好听。 后半句不好听。 她总是不给自己想听的答案。 陆铮翻身起来:“我们来玩个游戏。” 崔礼礼心想,都这样了,还玩什么游戏。不应该直接两军对垒,大战千百回合吗? 暗夜中,他眼里带着火。 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 沙沙的声音,像是长满倒刺的藤蔓,缠在心口,又酥又麻:“看谁忍得住,忍不住先求饶的人就输了。” “输了会怎样?” 陆铮似乎胜券在握:“输了就任人宰割。” 崔礼礼觉得自己一定是败军之将,下意识地捂着身后:“那里不可以。” 他每次都说九个娇客,她很怕的。 陆铮哈哈笑着:“我不碰那里。” 她脑子里只想着情事,岂不知他打的算盘在别处。 只要她一输,他就要把所有想知道的问题,一次问个够。 “好吧。”崔礼礼觉得这样还可以一试。 —— 韦不琛站在黑暗之中。 看着左丘宴披着斗篷从九春楼里出来,跨上黑马绝尘而去。 心底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庆幸,抑或是痛苦。 左丘宴是十皇子,府中美姬如云。论身份、相貌、手段,对大部分女人都是手到擒来,从未失手过。她若落入左丘宴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韦不琛不敢想。 郭久让自己来阻拦,可自己又有什么身份来阻拦?她说不定还会觉得她与左丘宴是一类人,将自己轰出来。 能拦得住的,只有陆铮。 陆铮在宫里,宫门已落钥。 圣人给绣使有专用的暗道进宫。每次都是进宫办差,唯独这一次,韦不琛徇私了。 左丘宴出来,他松了一口气。 可留下的人呢? 韦不琛死死攥住缰绳。 等等,再等等。 第278章 陆二的真身 陆铮大概没有料想到,他满心盘算,竟败下阵来。 怪就怪,崔礼礼太狠了。 什么招都用上了。 他被捆在床头,像是一尾沙漠中要被晒干了的鱼。 明明一点点水就能让他活过来。 可她当真是心狠,不给一点甜头。 绿洲就在眼前,偏偏够不着。 他是绝对不会求饶的。 最后竟是使了蛮力,震断捆在腕间的布条,才彻底得了解脱。 崔礼礼吃笑着看他:“你输了。” 陆铮死不承认:“再由着你折腾,天都要亮了。” 她将他一推,毫不在意地道:“那你快回宫去吧。” 那怎么行?都逼到这份上了,岂能撤离战场? 战况急转直下。 她明明占了先机,却一下子被陆铮压制住了。 她绞紧了双腿,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你说了,输了任我宰割的。” 陆铮低声笑着,决定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贴着她后背将她揽了过来:“你知道我训练舲卫,要教他们在困顿之时,寻得谋生之机。” 崔礼礼绷紧着身子:“什么意思?” “比如,辨认方向。”他缓缓说着,“寻草辨毒、疗伤自救、寻踪觅迹、取火、取水、斗兽、觅食。” “舲卫也要学这些吗?”她果然中计,转头看他,好奇地问着,“我以为只学如何出海。” “当然。海上荒岛如天上繁星,岛上状况百出,你又如何知道哪里有水源?海水是不能喝的。” 崔礼礼没喝过海水:“听说海水是咸的。” “是的,所以不能喝,”陆铮见她中了自己的圈套,四肢都松开了,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着,“水源最重要,知道在荒岛上怎么觅水吗?” 崔礼礼摇摇头,虽已困极,但仍旧想听,只是扭着头看他。 他的脸实在生得太好,暗夜之中的笑容,勾心摄魄,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着她的后背。 “要在干涸之处,寻求水源,有很多诀窍。”陆铮微微笑着,好像真的只是在闲聊,手悄悄地穿过她的手,指缝相贴,亲密无间。 这一次,他贴在她耳边,声音濡湿。 “这是个力气活,工具要趁手。” “一边挖掘,要一边试探看看是否挖偏了。还要拍拍四壁——” 崔礼礼身子一颤,差点惊呼出来。 陆铮太坏。 怎么办? 她好喜欢。 “为——”她强拾起涣散的神志,“为什么要拍?” 陆铮非常正经地道:“泥土松散,容易散落入坑。” 好像他现在演示的,正是在荒岛上挖井觅水源那回事。 她已经失了神志,只等着他挖出水源,鸣金收兵。 河堤破了。 崔礼礼投降。 某人得意地坏笑:“你看,寻找水源,就是这么容易。” —— 一大早醒来,陆铮又不见了。 春华进来收拾战场。 榻上一大片水迹。 她红着脸:“姑娘昨晚.当真是尽兴了” 崔礼礼笑着,拥着被子在榻上翻滚:“好春华,不许说。” “奴婢不想说啊,可是大概全九春楼的人都听见了。这次奴婢学猫叫狗叫都没用了。” 天啊! 崔礼礼蒙着头不敢出来,蒙着头道:“我那是喝多了,喝多了!” 好一阵,春华才拽拽她的被子:“姑娘——别躲了,外面还有人等着您呢。” 听了这话,崔礼礼才探出一颗脑袋来:“谁?” “点珍阁的东家遣人来了。” 梳洗完毕,点珍阁的小厮恭恭敬敬地献上一张帖子。 竟是邀请她游湖? 昨晚陆铮怎么换他的,崔礼礼完全不记得了,但人家主动让位,是应该去见上一面。 春风吹皱漠湖湖面。 一叶扁舟缓缓推开波澜。 左丘宴换了一件广袖紫袍,湖风和煦,将他的衣袖扬出风流洒脱之态。 “既然陆铮要来,你跑来搅什么局?”崔礼礼一来就问。 他一抬手,制止她发问,站在船头,朝迎着远山,吹起了紫玉笛子。 一曲毕,左丘宴扬扬头,问:“如何?” 崔礼礼不通音律,所以给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似乎都在调上。” 紫衫男子摇摇头:“你这是在打击报复。” 有这么明显吗? “因为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公主宴上,是你让我当众解释那个面具的。” 崔礼礼瞪着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水梨。 他感觉这一口咬在了他身上,心有余悸一般:“女人果然都翻脸无情啊,昨夜把酒言欢,今日就视如仇敌了。” 崔礼礼想了半晌,憋出了一句话:“怎么着,你还真娶我不成?” 左丘宴瞠目结舌。他可没往这头想过。 洪水猛兽,带回家去干嘛? 忽然他双眼一亮,显然想到了更狠的:“你倒在柳树下的虾仁,是我的狗吃的!” 这下轮到崔礼礼瞠目结舌了:“胡说,那明明是一条野狗。” “皇城底下,人和牲畜都不得靠近。你以为哪里来的狗?”见她不信,左丘宴又补上一刀:“全身发黄,就脸发黑。狗是我的,但放是他让放的。” 男人就是狗! 昨晚就不该让陆铮得手! 崔礼礼咬着后槽牙将吃干净的梨扔得远远的。 决定先找根打狗棍,把眼前这个男人打一顿:“你知道这么多,还敢来议亲?” “没法子,我主要是来帮忙占坑的。他出不来,有个人占着坑,别人就——” 他话没说完,崔礼礼抄起桌上的水梨接二连三地扔了过去。 他身边的小厮看不下去了,怒目圆瞪:“敢对我们十殿下无礼!” 十殿下又如何?狗皇帝要在,她一并打! 左丘宴连忙解释道:“你可知给沈延封侯那事,他得罪了颜贵妃。” 崔礼礼一愣。 “燕王的独女,长乐郡主与颜贵妃是表姐妹。没有燕王妃力荐,颜贵妃是进不了宫的。故而,她对扈如心是极力维护的。” “他将沈延那草包的孝名一抬,父皇封了贞孝侯,扈如心在县主府便不好过了。” 左丘宴见他听得认真,又宽慰了一句:“颜贵妃朝他发难已有一月了,每日跪在玉芙宫门口,父皇碍于燕王的面子,不好维护,若知道他与你熟识,只怕事情会更糟” 崔礼礼眼眶微红:“所以他就将他的真身放了出来,替他把虾仁吃了?” 左丘宴笑得前仰后合:“对对,真身,就是他的真身!” 第279章 朋友的名义 左丘宴翻身上马,崔礼礼上前一步,抓住他的缰绳,仰头问道:“陆铮之事,殿下可知如何化解?” 他敛目看她,一改嬉笑的神态,淡然说道:“何需化解之法?互利就是好友,夺利就是敌人。” 崔礼礼有些错愕。 话虽如此,可圣人要的是他们的命。谁又敢与之为友? “春猎时,元阳会带上你,陆二也会在。”左丘宴一抖缰绳,胯下黑马却不肯走。 黑马识得崔礼礼。 左丘宴又拽了拽缰绳,黑马不情不愿得别过头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崔礼礼甩头。 崔礼礼探出手,轻轻拍拍马脖子:“去吧。” 黑马似是听懂了一般,往前走着。 马背上的人又回过头看她一眼,对身边的小厮摇摇头:“当真是洪水猛兽。” —— 崔礼礼回到家中。 刚进房内,就有仆妇过来道:“夫人来了。” 崔礼礼连忙对着镜子照照,确定脖子上没有可疑的痕迹露出来,还是将衣襟抓紧了些。 傅氏来了,身后跟着林妈妈,林妈妈端着一碗汤。 “听春华说你昨晚喝多了,歇在九春楼?”傅氏示意林妈妈将汤放下,“醒酒汤,赶快喝下去。” 崔礼礼有些好笑:“娘,那是昨晚的事,现在都下午了,几乎过了一整日,哪里还需要喝醒酒汤?” 傅氏挥挥手,示意林妈妈也退出去。 才关切地问道:“那人如何?” “左丘宴吗?”崔礼礼笑道,“圣人第十子,十殿下。娘觉得如何呢?” 傅氏听得头嗡嗡作响。 十殿下? 好一阵子才找回声音:“他不是有家室了吗?” “对呀。岂止是有家室,我听说他家中姬妾成群呢。” “那他来相看做什么?这是要你去做妾吗?!”傅氏拔高了声音。她最恨谁要自己女儿做妾了,连这个念头都不许有。 崔礼礼摇摇头:“他是替人来的。” 傅氏缓过了劲,还没喘过气来,又问道:“谁?” “娘不希望是谁?” 不希望? 傅氏最不想要的人选有一个:“绝对不能是何家那个老鳏夫!他定然是八字太硬,克妻命!” 也对,性命最重要。 “不是他。”崔礼礼笑道。 不是做妾,又没性命之忧。 傅氏心头隐隐有了不想说的那个答案。 “陆铮?”她眉头一挑。 “是。” 傅氏盯着女儿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点拒绝的痕迹来。 良久,才艰难地问:“你应了?” “没有。” 嫁人,她重生以来就没有想过。 陆铮也从来没有开过口。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傅氏拧着眉不想再多问,叹了一口气,转而说道:“今日傅家那边来了人,给了一些边角料的画像让你相看。我听着话里话外,还是指摘我们暗地里怂恿韦大人退了三姑娘的画像。” “娘应该问他们,我做得了绣衣副指挥的主吗?”崔礼礼说得很诚恳,“再说,三姑娘一看到韦不琛就哭,怕的要死。这样真能嫁过去吗?韦不琛对她没有那个意思。又何苦强拉到一起成双作对。” “傅家不是这么想的。只要真跟韦大人成了姻亲,这以后不是很多事都方便了嘛、” 崔礼礼记起那日被韦不琛拖进直使衙门地牢的情形:“如今正审着许家,许家就是县主家,县主如今又跟燕王联姻,韦不琛得罪的可是燕王” 傅氏没想到这一层。 原本想着韦不琛退了傅家的画像,兴许礼礼还有希望。可这么一说,韦不琛也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人选了。 或许就只有陆铮. 又过了两日。 果然如左丘宴所说,元阳公主差人来送了帖子。 崔万锦一听说女儿要参加围场春猎,很是激动。将家中马儿挑了一遍,最后选出一匹白驹。 温顺又漂亮的小母马。 通体白毛,只有鬃毛泛着萤萤的粉白色。 “毕竟是陌生的猎场,你是女子,又不用去狩猎,只要稳当就好了。”崔万锦说着。 崔礼礼也这么想。 可韦不琛不这么想。 拾叶说崔礼礼得了公主的请柬,他坐在暗黑的屋内,眉头始终紧紧绞着。 这时候哪里是马匹稳不稳的问题?如今朝局动荡,圣人此时出游狩猎,也不知所图为何,她怎么还要去插一脚? 郭久站在一旁,知他所忧:“可要卑职去通知她一声?” 韦不琛却站了起来:“你带她见我。” 郭久一愣,到直使衙门吗? “我家。”韦不琛说罢便出了门。 郭久想说外面下着雨,叫人家姑娘冒雨去家中,又是怎么个意思? 可韦不琛已经大步离开了。 四月,春雨濛濛。 阴云密布的傍晚,崔礼礼撑着伞敲开了韦家的家门。 拾叶跟在她身后,捧着一个锦盒,想要跟进去,却被韦不琛喝止。 “你在外面候着便是。”崔礼礼提着裙摆跨进韦宅的门槛。 她手里拿着伞,可拾叶捧着的锦盒她一只手拿不住。 “韦大人。”她喊道。 他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看她,却被雨伞挡得只看得见一个光洁的下巴。 她微微扬起伞,露出美丽的脸:“烦劳您撑拿一下盒子。” 韦不琛想了想,却伸出手将她的伞接过来。 崔礼礼只当站在门前,门还未关,有人过路看见她送东西,总是不好。便从拾叶手中取过锦盒。自己双手捧着,跟韦不琛并肩走在伞下。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 “随我来。” 一小段路,走得缓慢,鞋尖一碰,地上的水一圈圈地晕开。 他撑着伞,全遮在她的头顶,自己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被雨点浸得湿润。 崔礼礼第一次进韦不琛的家宅。 想不到冷清得没有一丝生气。 除了几棵常年无人打理的树,就是一些杂乱的荒草。 四月了,走在这里,她却觉得有些冷。 韦不琛默默地看着她,旁边的灶房里,提前烧好了一锅热水。 不知她何时会到,只用小火煨着。 那一锅热水,小心翼翼地咕嘟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来客。 今日一知道她要去春猎,他就有些慌了。朝中局势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她若去了,只怕会牵扯进来。 他突然想着请她来家中做客,不以指挥使的名义,是以——朋友的名义,劝她。 可是家中多年不曾待客,即便年前多了一个月儿,但月儿不是客,也不是主,更不是仆。 可是崔礼礼来了又不一样。 他回到家,第一次认认真真收拾了屋子,打扫了庭院,提前烧了水,洗了茶盏,还备了一两新茶。 甚至换了一身衣裳。 一直坐在那里候着,直到她局促地抱着锦盒站屋在中央,他仍旧觉得有些恍惚。 韦不琛带着她进了书房。 一张方桌和两把圈椅。 白瓷茶具里有一撮刚才回家路上买的竹针新茶,冲了滚烫的茶。茶叶如悬针一般,缓缓在水中舒展开来。 冒着白烟的茶,显得屋里有了一些烟火气。 “喝茶。” 崔礼礼放下锦盒:“韦大人,您这是” “崔礼礼,”他极少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去春猎。” 第280章 朋友的忠告 “为何?”崔礼礼不明所以。 她缓缓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韦大人,早该送您的马鞍子,您一直未收。上面刻着您的字,还请笑纳。” 韦不琛记得这个。 去岁中秋,他刚刚升任副指挥使,她去点珍阁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了这个马鞍。 那时,陆铮和她还不曾有过什么。 那时,自己在她心里应该是有一些位置的吧? 可也是那时,他承认是自己将她庚字送给县主,说了好些难听的话,硬生生地将她推了出去。 她原本准备用其他法子与傅郢交换陆铮出海之机的,可她后来显然是生气了,竟傅家三姑娘与自己议亲的事应了下来,还将三姑娘的画像递到自己面前。 转眼半年过去,再看见这马鞍子,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意味。 韦不琛按住盒子,许久,才说了两个字:“多谢。” 崔礼礼又追问:“为何不能去春猎?” “你不适合去。”他没有资格,又给不出理由。 “春猎会发生什么事?”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总之,你不要去。”他看向她,言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让曹斌来守着你。” 就像上次在定县马场一样。 曹斌足以护她周全。 崔礼礼倏地站起来,将桌上那一盏白瓷晃得叮当作响。 “你总要说个理由。” “不能说。” 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说。 定然是有大事。 崔礼礼退了一小步。 左丘宴说了,陆铮会去。 她又退了一步,镇定心神:“多谢韦指挥使的忠告。” 韦不琛听出来了,她在疏远的时候,才会称呼官职。 见她转身要走,他立刻站了起来:“朋友——” 崔礼礼转过头看他:“什么?” 他说:“我是以朋友的名义,劝你不要去。” 声音里有几分克制,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痛苦。 崔礼礼福了福:“多谢朋友相劝。” 桌上的茶气氤氲,茶还未凉,她就要走。 韦不琛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回来,拉入怀中,死死箍着。 月白的衣裳满是雨水,冷冷的,贴在崔礼礼的脸上。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韦不琛满心苦涩,却又意外地觉得满足:“崔礼礼,他能护自己周全。” 这个“他”,韦不琛说得艰难。 怀里的人淡淡地道:“记得定县马场吗?” 他怎会不记得? 她被人抓住咽喉,举在半空,他在火光中看到那一幕,竟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一般,拼了命地冲出去,用最后一丝力气斩断了那只手。 崔礼礼却说道:“韦大人也是让曹斌守着我。可若没有我,韦大人是今天的韦大人吗?” 韦不琛的身子一僵。 崔礼礼缓缓推开他,抬起头,眼眸清冷又透彻:“春猎,你要杀圣人。” 韦不琛如被千钧雷霆劈了一般,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站得很近,他却觉得很远。良久,他才艰难地说道:“不是。” 不是他要杀。 是燕王。 毕竟圣人下了一大盘棋,巧妙地将燕王和许家连在了一起,又是查底耶散,又是查许家。 最近绣使将许家人的爪爪牙牙都抓了个干净,燕王早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燕王很可能自知危如累卵,而决定铤而走险。 近日奉命去围场附近清剿的绣使,不明不白地死了几个。都被指挥使吕奎友给摁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着:“可还记得在槐山那场塌方雪崩?” 崔礼礼抬头看他:“记得。” “那场雪崩,是应邕要杀吕奎友。” “为何?” “吕奎友是太后的人,现在应该是县主,或是燕王的人。” 崔礼礼皱着眉,努力理解着这话里的意思:“可是吕奎友不是奉圣命去查阻拦大军出征的事吗?” 韦不琛看看她:“应邕也是身负圣命,去制造一场意外。” 崔礼礼明白了。两军对垒,将帅不会主动出击,都是兵卒车马炮拼得你死我活,最后才是将军那一招。 “我是应邕带出来的。”韦不琛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心情缓和了不少,让她坐下来。 又想起自己回家前,还特地去点心铺子买了几块清甜的糕点。 他是不吃甜食的。 但他觉得女孩子都应该爱吃。第一次买,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口味,便各样买了两块。 糕点用纸包着,他轻轻地拆开那两层纸,露出花花绿绿的甜糕来,推到她面前。 “我进绣衣直使时,就一直跟着应邕。定县一案之后,我原以为圣人会撤了吕奎友的职位,应邕接任指挥使。谁知圣人只是将我添做了副职。” 崔礼礼没有吃,只道:“这是自然。他若是太后的人,彼时太后还在,怎么会随意裁撤。” “太后薨逝,里面多有蹊跷。那夜我出山洞去查看,却发现应邕在奉旨追杀太后宫中所有内官的亲眷。” “不是说内官都尽数殉葬了吗?难道家眷也要殉葬?” “斩草除根,天家秉性。”他想到了早逝的父亲,闭上眼许久才睁开,“如此大动干戈,让应邕亲自出马,自然是要遮掩一些事。” 崔礼礼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爬上了脖子,连忙捧着茶盏暖了暖心神。 “你父亲是不是.”她记得他说过,是死于圣人的毒手。 韦不琛沉重地点头,艰难地开了口:“那些亲眷的名单,是我递给圣人的。” 就如同当初她的生庚一样。 “你当时应该不知道——” 他却不想找借口:“他要的名单,何曾留下过活口?”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韦不琛甚至不想称呼“圣人”两个字。 正如崔礼礼所说,有良知的人,做不了绣使,太难熬。 他的眼眸浮起煎熬、挣扎和恼怒。 最后才道:“这一次,他又要了燕王参加春猎的名单。” 崔礼礼明白过来。 这是圣人要趁着春猎对燕王下手。 “燕王在朝廷根基之深,怎么会任他摆布?” 问得很对。 韦不琛抬起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 这次春猎,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没有人清楚。 乱局已定,一触即发。 “韦大人,你呢?”崔礼礼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直击他的心,“你选哪一边?” 韦不琛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解。他若知道,又怎会至今都这么难熬。 罕见地,他微微勾起了一个唇角。这是崔礼礼第一次见他笑。 但毫无笑意。 “你若是我,你选哪边?” 崔礼礼看着他,沉默许久,才说道: “作为朋友,我的忠告是——两个都不留。” 第281章 两人都不在 春风如丝。 桃花如醉。 禁卫统领秦文焘驱马在队伍中来回穿梭巡视。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他冲着禁卫队大喝一声。 “是!”禁卫们身穿盔甲,手执长剑,高头骏马整装待发。 声音传到了队伍最后面。 “你别说,他在马上,他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元阳掀开马车的小帘子,冲着车外骑马的纪夫人笑道。 纪夫人抽抽眉,拍了拍自己胯下的马儿:“你就得了吧,我总不能变成马。” 元阳抿着红唇笑了起来,凤眸将纪夫人打量了几番:“最近你面色红润,想必有了新‘马’?” 纪夫人扬扬下巴:“还是那一个。” 九春楼赏花宴上,她得了芰臣。崔礼礼说过从那以后,九春楼小倌名册上,芰臣的名字旁就不带花了。 识趣,干净,还放心。 关键是得趣。 这样的人,她自然要留着。 “用得有些久了,你也不腻?”八姑娘从元阳公主身后探了一个脑袋,“哎呀,你说你非得骑马,进来坐车一起说说话多有趣。” 纪夫人执着马鞭朗声笑了一阵子,又勾下身子看向车内:“八姑娘,你还好意思说腻?你倒是壮着胆子来一个?” 苏玉抱着翊国公第八子的牌位成了亲,多少年了,至今还是姑娘身,这才得了一个“八姑娘”的戏称。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得元阳公主相邀,她才有机会出门透透气。 苏玉咬着牙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往人肺管子里戳!” 纪夫人捏着马鞭,像是握笔一般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纸上谈兵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嗯!夫人说得有理!”秦文焘骑着马跑了过来,听了一耳朵,就把话岔接了过去,“行军打仗,看再多兵书,都不如亲自上一次战场。” 纪夫人笑道:“如何?咱们秦统领也这么说。” 车里两个女人只得抿着唇,笑而不语。 秦文焘倾着身子问纪夫人:“马上出发了,你们的人可来齐了?” 纪夫人看看四周,又问元阳:“崔姑娘怎么还未到?” 元阳也有些怪异:“我遣人送帖子,她是应了的。” 陆铮在宫里受磋磨一月有余,前两日,父皇才免了他的跪。 听说老十去九春楼替陆铮相看,崔礼礼喝得有些多。陆铮也不知怎么跑出了宫,黑着脸将老十赶走,愣是在九春楼呆了一整晚,天亮前才悄悄溜回宫的。 正说着,一身鲜红骑装的明艳少女一匹粉白的马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春风中疾驰而来。 一个绿衣的清隽少年,眼眸似墨,面色清冷,骑着马跟在她身后。 一红一绿,甚是亮眼。 “殿下恕罪,来迟了。”崔礼礼翻身下马行礼。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元阳笑着,眸光又落到拾叶身上,这少年长得俊俏,只是眉目有些冷清,也就腰间绣着的一只小狗甚是讨喜。 苏玉朝她招招手:“快上来,我们一路说说话。” 崔礼礼眼眸一转,没有在人群中看到陆铮的身影,将缰绳抛给拾叶,自己上了车。 “殿下,陆铮可来了?”崔礼礼一来就问。 “陆二他在前面。”元阳笑着戳戳她,“哎呀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隔了多少秋了,一上车也不问安,竟直接问情郎。” 崔礼礼赧然一笑:“是有话同他讲。” “他要在我父皇身边随侍,你也别急,这不是有三日吗,晚上就让你俩团聚。”元阳说的意有所指。 在圣人身边随侍。 燕王会不会在半途之中下手? 韦不琛虽只是猜测,但绣使的猜测不会没有根据,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崔礼礼讶异地问:“我以为随侍的都是后宫妃嫔。” 一说这个,元阳讥笑了一声:“有,有妃嫔。颜贵妃在车上。” 宗顺帝的龙辇宽大,一个颜贵妃又有何趣,车里自然还有细腰宫女小菱。三人在车里颠来倒去,娇声吟语。 陆铮倒也习惯了。 每日跪在玉芙宫外,听到的也是这个。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春猎不带皇后,兴许说得过去。可为何吕奎友和应邕也不见?只看见韦不琛跟在龙辇附近。 他骑在马上,身边跟着的松间得了他的眼神,伺机缓了几步。 龙辇后随行的言官,平日少见圣人这般狂浪,更未听过如此放纵的靡靡之声。 言官们面红耳赤地互看了好几眼,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前两日,传出皇后在后宫被圣人摘了凤冠上的珠子。 朝中已有不少人纷纷揣测,圣人是被颜贵妃迷了心窍,要改立新后。 皇后位主中宫多年,无功无过。但至少后宫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残害皇嗣的事。 作为皇后,这就是合格的。 要说颜贵妃,入宫多年一直也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太后薨逝之后,就跟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圣人似乎对她着了迷一般,天天往玉芙宫去。 让人不得不遐想先皇弥留之际,时时传召扈少毅,最后还留下遗诏要圣人封其为异姓王。 圣人半百之年,还未立太子,整日沉溺于女色,已显出颓败之相。 如此下去,如何了得? 有一言官实在不堪忍受,夹马上前,正要说话,却被陆铮拦了下来:“圣人尚未传召,你不得擅自上前。” “你算什么东西?”那言官捋着胡子又气又恼,“别说天子近臣,就是天子,本官也骂得。” 言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死谏,是言官的风骨。 陆铮笑笑,低声在那言官耳边道:“吴大人,圣人此刻正在兴头上,万一被你吓出好歹来,缩了阳.” 言官的脸铁青。 这陆家老二从来就没有正形,放浪形骸,竟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劝谏圣人,说好听了,全你言官的名声,”陆铮漫不经心地说着,“可往大了说,吴大人可是妨碍了皇嗣” 言官气得险些要从马上摔下来。 这寻欢作乐,与皇嗣有何关联! “吴大人家中不也是有四房小妾吗.”陆铮赖赖地笑着,“此时劝谏,没得让人以为吴大人出行没带小妾,受不住了呢。” 说着他好心地从袖中取了两团棉布:“借给吴大人,毋听,毋言,毋视。” “你!!你!!”吴大人抬起手,抖着手指要破口大骂。 其他言官连忙上前来劝,这才将这吴大人劝了回去。 队伍前行,松间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 低声道:“公子,崔姑娘在公主车上,身边跟着的是拾叶。” “嗯。” “奴看过了,吕奎友和应邕,都不在队伍里。” 陆铮眸光一凛:“燕王何在?” 第282章 腆着脸的马 松间看向最前面:“骑着马在前面引路。” 两个指挥使都不在。 如今圣人身边除了一个禁卫统领秦文焘,就只剩下韦不琛。 陆铮看向韦不琛,那人一身绛紫绣衣,目不斜视地骑着马。 他驱马过去,与韦不琛并排前行:“韦大人,不知吕指挥使和应副指挥使去了哪里。” 韦不琛沉声道:“圣人自有安排。” 陆铮看向前方,懒懒地骑着马:“许家抓得差不多了。看样子,韦大人很快要接任吕大人的位子了。” 一句话带着好几个问题。 吕奎友当初是太后的人,已成了人尽皆知的事。 圣驾春猎,正是用人之际,吕奎友和应邕的消失,不会无缘无故。 要么圣人调走的,要么有人要让他俩不在。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两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被控制住了。 韦不琛没有回答,目光微动反问道:“陆执笔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你也知道我在宫里跪了一个多月,案子怎么可能有进展。”陆铮不再追问,笑道,“那日多谢韦大人了。” 韦不琛眉心一沉:“我不是帮你。” “我知道。”陆铮一提缰绳,“你帮她就是帮我。” “她今日不该来。”韦不琛看向陆铮,刚才看见拾叶跟在她身后,便知道自己那日劝阻没有成功,“我劝过,你去劝她走。” 陆铮笑着摇摇头:“韦大人不了解她。不知道便罢了,若知道了,她是一定要自己去做事的人,我劝不动的。” 韦不琛目光一闪:“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 “韦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陆铮跟崔礼礼一样,时时刻刻要把能刺伤韦不琛的旧事提起来,“没有她,你当不了这副指挥使。没有她,你身边还有燕王派来的月儿。没有她,你以为你能有这么多线索?” 韦不琛不否认:“你不怕她丢了命?” “怕,很怕,”陆铮看向前方,轻描淡写地道,“左不过我陪着她就是。” 韦不琛抿着薄唇,不再多言。 他还不能死。 大仇未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爹娘? 那日崔礼礼说“两个都不能留”,他何尝不知? 圣人和燕王,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都会杀了自己。 然而,他一无兵权,二无财富,三无人心。 韦家一脉相承的清流,偏偏到自己这里,成了人人喊打的绣衣狗。 报仇的路子只有一条,燕王多次示好,他不置可否。总不能让史官在韦家名下再添上一笔“谋逆”。 黄昏时分,长长的队伍才抵达了围场。 围场地处山丘之间,小林木立,郁郁葱葱。 各家用的帐子早在出发前,就已遣人来搭好了。秦文焘派人将圣人的帷帐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再派兵围在四周。 圣人穿好衣裳,从车里下来。身边跟着颜贵妃和小菱。 小菱被折腾了一路,软绵绵地下了车:“娘娘,奴婢有些受不住了。”这话虽是冲着颜贵妃说的,却又是说给宗顺帝听的。 圣颜大悦,拉着颜贵妃往山坡上去:“走,爱妃陪朕走走。” 小菱得了空,卷着衣裙朝不远处的韦不琛走去。走过他身边时,有意无意地一绊,娇声“哎呀”了一声。 人并没有朝韦不琛那头贴过去,反而是直接摔在了地上。然后可怜兮兮地道:“韦大人,烦请搭把手,扶奴婢一下。” 韦不琛离她最近,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是个奴婢,拒绝反而起疑,只得僵硬地伸出手,弯腰提了她胳膊一把。 “燕王有吩咐。”她低语了一句,又隔得老远地撑着他的胳膊站起来。 问了一下自己的帐子在哪里。便径直瘸着脚回了帐中。 不多时,韦不琛趁着无人留意,进了帐子。 岂料,一进来,小菱坐在床榻上,只穿着一件肚兜儿,身上套着一条红绳,红绳上穿着皮光极好的珍珠,正是皇后冠上的那几颗。 她一勾唇:“韦大人,还请帮帮奴婢,把这红绳解开。奴婢受不了这磋磨了。” 韦不琛觉得恶心。退了一步,侧过身目不斜视:“快些说,会有人来。” 小菱见他完全不上道,也不装了,下床榻一步一步走向韦不琛:“放心,圣人专指给我一个人用的,不会有人来。圣人晚上还想来摸帐子呢,岂能让别人看见?” 韦不琛皱着眉,撇开头捉住在他身上挑逗的手:“燕王究竟有何吩咐?” 小菱媚笑道:“燕王说你得让我满意,才能相信你的忠心。毕竟上一个姑娘月儿,可是被你设计弄死了。” 韦不琛甩开她的手,戾气从眼眸里直直散射出来:“告辞!” 小菱连忙道:“好了,不逗你了。” 勾引不成,总要说正事。 她说道:“别看圣人让我们贴身伺候,可每次伺候都是嬷嬷验了身的,什么药啊,簪子啊,都不得近身。你们绣使要去附近察看,周边有松树林,你想法子给带几根半寸长的新鲜松针来。” 难道是让她杀圣人?松针如何能成事?若她就能成事,又何须到围场来? “是让你动手?” 小菱见他蹙眉,笑道:“担心我吗?放心,不是我动手。” 韦不琛不再说话,转身出了帐子。 却说崔礼礼这边,陪着元阳等人一同下了马车。跟着嬷嬷去了自己的帐子,拾叶牵着崔礼礼的小白驹去山坡边喂草。 正巧碰到陆铮的黑马也在。 许是闻到小白驹身上有熟悉的味道,那黑马一抬马蹄,挣脱了牵马的小厮,围着小白驹踮着步子打转。黑马高大,腆着脸贴在小白驹身边,勾着脖子蹭来蹭去。 拾叶识得这黑马,心里更加烦闷。 人就算了,马也这样。 看着糟心。 他正要牵着小白驹往旁边引,却被一人抓住:“你是崔家小娘子的护卫?” 拾叶垂下头,道了一声是。 “正好,你去找她,元阳公主寻她,让她速速过去。” 崔礼礼得了消息,不疑有他,快步就往元阳公主的帐子去了。 一进去,就被陆铮拦腰搂住,跟那黑马似地,腆着脸蹭她的脖子,哑声说着:“公主说帐子借我用用” 崔礼礼见是陆铮,心急如焚,没有半分别的心思:“只怕要出大事。” 陆铮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 崔礼礼一愣,一拍腰间的手:“你知道还在这样?” “我知道你是为了崔家来的。”陆铮缓缓道:“但是急不得,还是要先杀燕王。” “为何?”崔礼礼的确是为了崔家钱袋子来的马场。 自古狩猎多凶险,谁也不保证哪支箭,哪个坡就将圣人给弄死了。 她满心只想着圣人死。 只要圣人一死,再把几个知情人一杀,崔家便可了事。 陆铮扳过她肩膀,低声说着:“圣人一死,扈家得势,曾经对扈如心不利的人,尤其是你,必然要遭殃。” “可是——” “兵权,在我爹手中。钱,在你爹手中。人心,在长公主手中。”陆铮用手指压住她的唇,轻描淡写地说: “礼礼,你别急,我来安排。” 第283章 满饮鹿血酒 春风拂过山丘,夕阳斜挂天际。 霞光四溢,金辉洒落,宛如锦绣天衣,渐渐铺满苍穹。 归鸟扑棱着翅膀,绕着树梢盘旋,寻找着最易栖身的树枝。 “啪嗒”一声,有人摔了东西。 “哪个不知死活的摔了圣人的碗?!”李内官尖着嗓子厉声喝道,目光在周围扫视。 有个小宫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不住磕头。草地软绵绵地,也磕出了血:“李内官饶命啊,饶命啊!” 只见一个小宫娥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住地磕头,草地软绵绵的,她的额头却已磕出了血痕。 她颤抖着手指,扒开绿草,露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来,声音颤抖道:“李内官饶命啊,饶命啊!奴婢刚才被这个绊倒了。” 不过是个兔子洞,但李内官怎么可能允她再寻托词?就算是真的,也得偿命,他眯起眼睛,冷冷地下令:“来人,抓下去打五十大板!” 说着几个内官便上前来抓那小宫娥。几个小内官闻言,立刻上前欲抓那宫娥。 恰巧宗顺帝从帐子里出来,小宫娥猛地挣脱了内官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往宗顺帝那边扑了过去,跪在他脚边,连连磕头:“圣人,求圣人开恩!饶了奴婢的命吧!” 宗顺帝身边的颜贵妃面色不豫。 现在合宫都知道了圣人喜欢临幸宫女,尤其是腰肢纤细的。 云美人、小菱,都是细腰。这宫女相貌也就普通,定然也是故意的,将那腰肢也勒得很细,胸脯还鼓鼓囊囊的。 一个端碗的宫女也敢往圣人跟前凑。实在是不知死活。 颜贵妃弯下腰,玉手抬起那宫女的下巴。 宗顺帝见她额头磕得血污,不由地想起云美人当初在御花园里磕头,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叫什么名字?”颜贵妃问道。 她的手指冰凉如玉,让楚儿感到一阵寒意:“奴、奴婢楚儿。” “多大了?”颜贵妃问道。 “十四。” “怪可怜的,”颜贵妃站起来,挽过宗顺帝的手臂,将自己的柔软贴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圣人,不如就饶她一命,留在臣妾身边,臣妾调教一番,便懂伺候人的规矩了。” 这话说得暧昧,又带着试探。 宗顺帝抬起眼皮看向她:“爱妃当真心善。”转过头对常侍道:“按宫规处置。” 颜贵妃勾唇一笑,看向早已瘫在地上的楚儿。 见颜贵妃没有跟上,宗顺帝又转过身来拉她:“走,喝酒去!” 按照芮国皇家春猎的规矩,开弓酒宴置在草地上,君臣,父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女眷们不得同席,单独坐在另一边。 但是颜贵妃除外。 圣人的女人,自然不与女眷们等同。 “圣人至——” 常侍喊道。 众人起身跪拜行礼。 颜贵妃被宗顺帝牵着手,一步一步掠过众人的头顶。 除了皇后,她是芮国最尊贵的女人。 她端着莲步,仪态万千,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臣子、将相、公侯、皇子、甚至——燕王,都跪在脚下。 她已经是最尊贵的女人了。 皇后凤冠上的珍珠,不就被圣人摘下来送给小菱了吗?小菱将那几颗珠子穿做销魂索,系在腰下,每日取悦圣体,圣人得了快活,销魂得流连忘返。 宗顺帝搂着她的腰肢,喊平身之前先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 羞得她满面通红,胸脯却仍贴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圣人这么多人看着呢,快让他们起来吧。” 宗顺帝哈哈一笑,由着那些人跪着,只捉住她的玉手,吻了吻指尖,眼眸里全是情欲,低声附在她耳边:“今夜,朕多喝些鹿血酒,爱妃可要受得住啊” 颜贵妃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手指绞着圣人的手指,勾着头不再说话。 圣心大悦,一抬手:“平身!” 众人起身入座。 燕王穿着龟背纹的骑射服,束腕上的缀钉泛着银光。显然是精心护理着的。 他抱拳笑道:“圣人此次春猎,可有想猎之物?” 宗顺帝摆摆手:“朕老了,不比少毅你啊,是将士出身,朕上马拉弓都费劲,只等着看几个皇子能否替朕猎些回来,免得被你们比下去了,那就太丢人了。” 说着哈哈笑起来,示意开宴。 “圣人正值壮年,膝下儿女皆是龙凤,此次定然满载而归!”燕王举起酒盏,站起来道,“微臣——” “哎——”宗顺帝抬手制止,“少毅怎能坏了规矩,该称‘臣弟’才是。” 燕王从善如流,举起酒盏:“臣弟恭祝圣人明日大胜而归!” “老七、老八、老十——”宗顺帝看向皇子们,“来,你们皇叔敬酒,你们喝了,明日给朕好好干!” “儿子定不负父皇所托!”几人异口同声地说着,又对燕王举起酒盏,“谢皇叔!皇叔请!” 七皇子与八皇子都是皇后所出,老十的生母不过是个小小嫔,生他时死了,也教养在皇后膝下。 但毕竟不是亲生的,皇后不好太严厉,从小骄纵,就连挑选伴读,想的也是同样纨绔的陆铮。 左丘宴与陆铮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二人除了闹学,就是逃学,最爱往烟花柳巷里钻。 宗顺帝十分头疼,亲自上阵打了几十戒尺,反而让两人变本加厉,谎话连篇。 随着年岁增长,陆铮出了宫,两人的胡作非为算是缓了一些。 左丘宴得了生母的容貌,长得格外俊美,生性风流,早早立了府邸,娶妃之后,又收了几十名美姬在家中伺候。 酒过三巡,舞姬们穿着艳红的骑射服,拧着腰、摆着手、转着身跳起了骑射舞。 七皇子看向左丘宴身上的蹀躞,笑道:“十弟蹀躞上挂的这么多丁零当啷的东西,是又什么用处吗?” 八皇子探头去看,最后干脆上手一个一个摸:“不知道的,还以为十弟搬了个家来。” “兄长有所不知,我这包里,都是些给女人的玩意儿。”说着从一个小皮包里取出一串珊瑚珠子,鲜红的珠子在火光的映射下,格外惹眼。 左丘宴端着酒一饮而尽,坏笑着:“万一看上谁家姑娘了,总要送点东西,免得人家将我忘了。” 老七老八挑挑眉,这德行多少年了,说真不真,说假不假。 宗顺帝膝下子女多,但能伴驾春猎的皇子,也就他们三人。 如今东宫空着,即便老十早早立了府呢,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打包票。 老七一招手,示意人替左丘宴的酒盏之中斟满鹿血酒:“来来来,兄长祝你得偿所愿。” 左丘宴看看酒,唇角一挑,将酒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开始发热发胀。 “哎呀,老十今日酒量怎么不行了?”老七连忙使人上来搀扶。 左丘宴站起身,只觉得火光,烛光,密密麻麻似一张网,朝他笼了过来。 “胡说,我不过是要如厕!”他甩开宫人的手,摇摇晃晃地朝山丘后走去。 走得越久,他的头越沉,滚烫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膨胀,要将他撕裂开一般。 山丘后的一棵桐树下,有一道窈窕的身影。他不假思索,也没有能力再思索,手一伸,就将那女子勾了过来。 今天发烧了,第二章要晚一些才能发。抱歉 第284章 开弓得大吉 那女子跌入一人怀里,来不及惊慌失措,左丘宴已站不住,两个人抱在一起,翻滚着落入山谷。 天昏地暗,头晕目眩。 左丘宴身体滚烫,看着怀里的人儿:“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女子看清来人,霎时语结,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有过男人?” 那女子点头点了一半,又觉得不对,最后只摇摇头。 他眼眸似天边星辰一般,闪烁着,从蹀躞的皮包里取出一串珊瑚珠子,一圈一圈地套在那女子皓白纤细的手腕上。 “本王要你。” 直至,天边翻起鱼肚白。 左丘宴睡得很沉,忽然被一阵鸟叫声惊醒。 他蓦地坐起来,看见自己还在山谷里,胭红的袍子盖在身上,春日的嫩草贴着皮肤,酥酥的,痒痒的。 昨晚的女子好玩得很。 他想着她不经人事,总要温和一些,她倒是很积极。先是急急切切地扒了他的衣裳,接着就扯他的下衣。然后凑着脑袋去看。 看着看着,竟然还上了手,握着翻来覆去地端详,最后还啧啧地道:“原来跟画上的长得还是不太一样。” 看她如此奔放,他也放开了折腾。 见过的没见过的姿势,都轮番试了一番。 每次一说,她就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一声,好像全会。可一上场,就完全僵住,手脚全废。 左丘宴笑着穿上衣裳,捆好蹀躞。 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的伤。 想起来了,昨晚老七老八给自己下了药。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引着他去一个帐篷,他一拳挥过去,将那人打倒在地,这才逃脱了出来。 这种小圈套实在是儿戏。也不知老七老八怎么就一直没有长进。 回到营寨,大部分人都整装待发。 陆铮见到一夜未归的左丘宴,连忙拉住他,将手中的羽冠递给他:“昨夜你去哪儿了,圣人着人寻你,老七老八没少递话。” 左丘宴将羽冠戴好,套好绳子,才笑道:“自然是与佳人相会了。” “今日圣人开弓,你别走太远,输了不要紧。若这边有事,听到哨响,定要赶回来。”陆铮给了他一个哨子,“你若遇到危险,吹这个哨子,我会去寻你。” 左丘宴捏着哨子看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好”字。 二人回到营寨,众人皆已整鞍搭箭,马儿不耐烦地磨着草地,甩着头,只等着一声令下狂奔出去。 见到左丘宴,老七老八便存心挤兑。 “昨晚去哪里了。” “就是,喝酒喝到一半就跑了,我们可是寻了你一整晚。” 左丘宴也不点破,只笑道:“昨晚那鹿血酒喝得实在受不住,好在有佳人相陪。” 老七看看老八转过来问:“此地何来佳人,除宫中几个姐姐妹妹,剩下的可都是官眷。你别是” 话刻意说到一半,看向左丘宴身后。 宗顺帝听了面色铁青,但也不好发作。只拉着颜贵妃上开弓台去。 左丘宴看向开弓台另一侧,那边坐的都是各家女眷。 他也不记得是谁家的女眷了。可毕竟是处子,这家眷里,尚未出阁的姑娘们他都认识,能这么放得开的,也就崔礼礼了吧。 昨晚那人莫非是. 陆铮给他的骨哨还在手中,难得有个兄弟,自己怎能干这种糊涂事?他目光落在人群中那一抹鲜红的身影上。 崔礼礼一身鲜红的骑装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看她一脸镇定坦然的模样,左丘宴不禁有些来气。 自己中了药,她又没中。她跟陆铮都这样了,怎么还能跟自己那样呢? 元阳公主坐在女眷中,喝着茶,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崔礼礼,便让人去请了他过来。 左丘宴几步走了过去,随口问道:“姐,何事?” 元阳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你盯着崔礼礼做什么,不怕陆铮把你后院点了?” 左丘宴一肚子话,没法说出口。站起来要走,目光扫过元阳身边的纪夫人和八姑娘苏玉,嘴甜地叫了两声“姐姐”,便转身走了。 纪夫人拿起一块酥点随口问着:“你这弟弟多大了?” “比陆二还大两岁,如今二十五了。” 纪夫人嘴里含着吃的,有些含糊不清:“那他叫我姐姐没毛病。” 手肘顶了顶苏玉:“比你还大一些。” 苏玉一直垂着头,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捏紧了衣领,胡乱嗯了两声。 —— 宗顺帝站在开弓台上,一把雕龙嵌八宝的大弓,立在台前。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举起那把弓,想要拉,拉了两下,却又拉不了太满,干脆转过身,示意颜贵妃过来。 颜贵妃躲在他怀里,两人贴在一起,宗顺帝握住她的手,搭在弦上,一点一点拉开,他在她耳边道:“爱妃,朕与你携手拉满此弓。” 这弓是始帝打江山时留下来的,杀过多少将领,射过多少敌寇,皇后都不曾碰过,圣人竟然让一个贵妃拉弓?! 颜贵妃心尖一颤。皇后不曾有过的殊荣,自己却能与圣人并肩拉开这定天下的弓。 她抬起头,看向圣人。 宗顺帝虽已年迈,但他是九五之尊,有寻常男人没有的威严。天下至尊,竟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着。富贵荣华和万千宠爱,她都有了。 即便身边有个小菱,宗顺帝也从未说过要给她位份,事事都遵着她的意思。 两人的手指叠在一起,对准远处,缓缓拉开弓弦,射出箭矢的一刹那,宗顺帝问道:“爱妃该给朕生个皇子的。” 这句话的意义非凡。颜贵妃一直没有生子。她是燕王送进宫的人,有了皇子是忌讳。她一直懂事地吃着避子药,这样才能换来圣人的垂青。 她听到这话,手一抖,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很快就落到了地上。箭头扎在草地里,箭羽晃了晃。 历来圣人春猎,没有这么差的箭术。偏偏圣人不以为耻,反而搂着颜贵妃哈哈大笑。 陆铮在一旁抚掌谄媚得起劲:“圣人射到了草地!吉兆啊!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大吉啊!” 这样的话怎能说出口,只有皇后才能称为坤。但他说了,圣人不怪罪,还笑道:“说得好!” 言官见不得这样的妖妃惑主,气急败坏,三两步上前就要开口大骂,准备连带着昨日马车上的荒淫,一同骂她个狗血淋头! 不料,却被“佞臣”陆铮给一把拦住,不但拦住,还一挥手,让几人将那言官拖了下去:“猎场如战场,岂容你在这里嚼舌根子。” 言官唾沫横飞:“陆铮!你个奸佞小人!汝父带领将士们在战场浴血拼杀,你却在这里献媚,圣人荒淫,你有一半罪过!厚颜无耻之辈!丧门辱庭的东西!” 明日请假一日。实在对不住。休息一天。 第285章 松树林伏击 言官骂得实在难听。 崔礼礼站在女眷这一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看陆铮神色自若,她会心一笑。若说她与陆铮有哪里最一致,就是对待虚名和唾骂,他俩都毫不在意。 陆铮笑嘻嘻地让人将言官的嘴堵住了,回过头,宗顺帝正拉着颜贵妃上马。 颜贵妃没骑过马,双腿夹在马鞍子上,有些不自在,臀一落下来正好顶在宗顺帝身前,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燕王抖抖缰绳上前来,笑着说道:“圣人昨日跟臣弟示弱,臣弟竟然就信了,还想着今日要趁机率先射一只鹿来。” 宗顺帝却道:“朕不过是带着爱妃四下走走。两个人骑一匹马,怎么跑得起来?今日朕就等着吃你打回来的鹿肉!” 燕王哈哈大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旋即拱了拱手:“圣人,就等着臣弟的好消息!”说罢,调转马头,回到马群之中。 马儿们已摩拳擦掌,等不及要奔出去了。 常侍递来一柄明黄的令旗。宗顺帝却不急着挥旗施令:“爱妃,可要来跟朕打个赌?” 颜贵妃问道:“圣人说赌什么?” “赌燕王能否第一个打回鹿来。” 颜贵妃听了心头一跳,后脊背冒出一层冷汗。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又听见宗顺帝道:“你赌他能不能?” “臣妾觉得燕王虽是将士出身,可多年不打猎,未必能有皇子们利索呢。” “好!”宗顺帝将令旗放进颜贵妃手里,低声暧昧地在她耳边说着,“爱妃赢了,朕由着爱妃处置,若是朕赢了,爱妃也要心甘情愿地由朕处置才是” 颜贵妃心口一紧,明明跟平日差不多的语气,她却心虚地感觉不到半分旖旎。 “要愿赌服输,嗯?” 话音一落,不等颜贵妃回答,他握住她温凉的小手,高高举起那明黄的令旗,用力地向下一挥。 如雷鸣一般。 马儿们嘶鸣着狂奔而出,马蹄声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狩猎场上瞬间沸腾起来。 嫩草、春泥,被扬到空中,还来不及落下,又被马蹄翻践了起来。 狩猎者们头上戴着缤纷的羽冠,手执长弓,高声喝着,皮鞭抽得劈啪作响。长弓被拉得满满的,箭矢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随时准备射向那些惊慌逃窜的猎物。 突然,一只雄壮的鹿从树林中窜出,见到马群远远地朝它奔袭而来。它的眼中闪烁着惊恐和慌乱,步子顿时就乱得找不到了西东。 燕王冲在最前面,一见到雄鹿,立刻策马疾驰,长弓一拉,一支箭矢犹如流星般射出。然而,那只鹿却灵活地一躲,箭矢擦着它的身体飞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他又搭了一箭,这一次他没有着急射箭,而是缓下缰绳,让马儿静下来,敛去所有的杀气,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直到那头雄鹿放松了警惕,轻轻摆动犄角,准备逃离之时,他手中的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松树林中。 不似远处狩猎场上的喧嚣,林中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马蹄踩在铺满松针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秦文焘带着精锐的禁卫军,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谨慎。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里虽静,却不是死寂,却让颜贵妃觉得危机四伏。 她知道燕王设下了伏击之处,也知道小菱找韦不琛要了两根新鲜的松针。 但她不知道燕王究竟要在何时何地对圣人下手。 燕王虽是武将出身,平时行事却十分谨慎狠辣,要么蛰伏,要么一击毙命。 她曾听扈如心说过,燕王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不管成败,都是一个死。接到任务开始,就会做好死亡的准备。事先服毒,若十二时辰之内还活着,就会毒发暴毙而亡。 从昨日出发到今日都已经过了十二个时辰了,这些人还没有动静。越等,越觉得可怖。 毕竟她在圣人身边太久了,燕王不信任她,小菱得了燕王的指令,也不曾跟她透露半个字。 可是,越是不知道,越心慌。 与圣人骑马走在松林间,任何声音,在她耳中都像是伏击者的呼吸。 突然“啪”地一声。 “啊——”惊得她弯着腰尖叫,这一下,惊得松林中栖息的鸟儿们直愣愣地飞起来。 “护驾!” 禁卫们纷纷拔剑纵马过来,将宗顺帝围在中央。 宗顺帝却笑起来:“爱妃今日怎生如此胆小?不过是树枝折断的声音,竟让你怕成这样。” 颜贵妃惊魂未定:“树枝吗?臣妾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有刺客?”宗顺帝扬声说道,“整个围场,可是绣使和禁卫筛查过十来遍的,” 忽地,松树林间,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薄雾。这雾薄如纱,轻飘飘地缠绕在树林之中。 很快,地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什么?那声音很弱,仔细一听,又觉得是风吹过的声音。 颜贵妃往宗顺帝怀里缩了缩:“圣人,臣妾害怕,咱们回去吧。” “爱妃莫怕,朕在,禁卫在,绣使也在。定能保你无恙!”宗顺帝似是毫不在意,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轻啜一声,促使马儿向前。 走了没有多远,林间的静谧再次被打破。不是兵器相交的金属声,也不是马匹的嘶鸣,而是一阵低沉而诡异的“嘶嘶”声。 颜贵妃的心猛地一紧,她不由自主地靠紧了宗顺帝。宗顺帝也感觉到了异常,他紧握着颜贵妃的手,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 “嘶嘶——”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突然,从他们脚下的落叶和松针中,冒出了数十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这些蛇吐着信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快速地朝他们逼近。 “是毒蛇!”颜贵妃尖叫一声,脸色惨白。 喊声一落,更多五彩斑斓的毒蛇从落叶和松针中冒出来。 它们的数量之多简直让人触目惊心。每一条蛇都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它们缠绕在一起,或盘踞在树枝上,或穿梭在草丛间,甚至有的直接从空中扑下,形成了一道道密集而可怕的蛇网。 这些毒蛇的体型大小不一,有的长达数尺,有的则只有尺许,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显得极为凶猛和毒辣。它们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带着死亡的气息。 秦文焘做禁军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蛇,他看得头皮发麻,咬咬牙大喝一声: “护驾!” 百余名禁卫再次围作铁桶阵,将圣人护在中央。 然而, 马儿一匹一匹地倒下了。 先发一章。弥补昨日。第二章会晚一些。 第286章 失去救驾功 蛇缠上马腿,马试图甩掉,来回蹬着蹄子。最后被咬了一口,一吃痛就发了疯一般,前后颠了起来。 禁卫骑在马上,拽住缰绳试图控制,然而那蛇剧毒,很快马就倒下了。 接连好几匹马一一倒下,抽搐起来。 秦文焘带领禁卫跳下马,站在圣人的马前,挥剑斩了毒蛇的头。 松林中起了一片血雾,但毒蛇仿佛不怕死一般,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一时间,树林中到处都是飞舞的蛇影和四溅的蛇血。 颜贵妃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紧紧抱住宗顺帝,泪水夺眶而出。 “爱妃莫怕。”宗顺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骨哨,镇定地吹响了骨哨。 左丘宴正追着一只兔子,刚搭弓要射过去,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哨响。 他带着贴身的护卫调转马头飞奔回营寨,与陆铮回合,顺着骨哨声追了过去。 “等等我——”崔礼礼带着拾叶骑马跑过来。 左丘宴顾不得昨夜的事,只皱眉道:“你去添什么乱?”又对陆铮道:“你也不管管?” 陆铮却纵马一跃:“她有拾叶护着,不用担心。” 韦不琛远远看见几人往松树林方向冲,心中了然。看样子是圣人中了燕王的埋伏,旋即也带着绣使驾马冲了过去。 一行人冲进松树林中,被这骇人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满地蛇尸、马尸,中了蛇毒的禁卫,伤的伤,死的死,横七竖八地躺着。 秦文焘踩在一具马尸上,还在与剩下的毒蛇拼杀。 “快!点燃松树枝!”陆铮飞身上树,砍了几枝枯枝丢给韦不琛和绣使。 带着松香的浓烟驱走了大部分的毒蛇,剩下的毒蛇也不是禁卫和绣使的对手,很快就被斩杀。 左丘宴冲过去想要扶宗顺帝下马,正巧看见一条细细,不足筷长的赤腹花蛇顺着树枝向下滑,悄悄落到宗顺帝的后背,吐着信子往他肩头爬去。 “父皇别动!” “圣人莫动!” 陆铮与左丘宴异口同声地叫喊起来。 颜贵妃一扭头,正巧与蛇对上,她刚要尖叫出声,却被宗顺帝死死捂住了嘴,她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眼泪哗哗留着。 “圣人、娘娘别怕,微臣来引开蛇!”陆铮从身上取出一点药粉,涂在树枝上,缓缓递到宗顺帝肩头。 蛇怕刺激的气味。然而这蛇似乎没有闻到那味道一般,吐着蛇信子,张开嘴,露出锋利的毒牙,眼看着要咬下去。 陆铮看向左丘宴,左丘宴心领神会,从马上飞身扑过来,伸出结实的手臂,递到那条赤蝮蛇的嘴边。 赤蝮蛇果然转过头来狠狠咬住左丘宴的手臂。 “老十——”宗顺帝又惊又慌,看着一向吊儿郎当的儿子竟舍身救父,竟还摔下了马,倒在地上。 他正要下马去看左丘宴,不料胯下的马被一条漏网的游蛇吓得受了惊,提起马腿来惊叫,然后纵身狂奔。 “马受惊了!”众人翻身上马去追。然而受惊的马哪里如寻常马一般听话。 场景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受惊的马儿奔腾不止,而众人则尽力追赶,希望能尽快控制住失控的马匹。宗顺帝在马背上摇晃不定,颜贵妃更是紧紧抱住他,两人都显得惊慌失措。 “快!拦住那匹马!”秦文焘大声喊道,同时用力抽打着马背,希望能加速追上。陆铮紧紧跟随在那匹马后,然而始终难以靠近。 就在这时,一匹白驹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马上是一身红衣的崔礼礼。 她俯身驱马,鞭子一抽,马儿很快冲到了圣人身侧,她冲着宗顺帝喊道:“民女是崔万锦之女,擅长驭马。” 宗顺帝一听,心安了几分:“怎么做?!” “抓紧马鞍,伏在马上,将缰绳抛给民女!”崔礼礼从小在马场长大,驭马之术自然得了崔万锦的真传。 宗顺帝闻言连忙照做,只是马儿狂奔,缰绳并不好抓。 “拾叶!”崔礼礼大喊一声。 拾叶一直紧随其后,得了命令立刻飞身上白驹,用剑柄勾住缰绳,用力猛拉,险些被马匹拽走,他稳住身形,再用力一扯,这才扯住缰绳塞进崔礼礼手中。 崔礼礼吹出幼时崔万锦教过她的口哨,又将缰绳反复拉拽,晃得那马儿眼花起来,渐渐放缓了脚步。 她开始对着马儿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宗顺帝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总之是说了很久,声音很低,很温柔,像是在安抚、诱哄。 接着,小白驹温顺地贴了过去,小白马温柔,又带着母马的气息,那骏马的步子已经慢下来了。 最后驻足在一片草地上。 秦文焘等人连忙上前扶着宗顺帝和颜贵妃下马。 颜贵妃已吓得脸色煞白,说不出半个字来。 宗顺帝一下马,一心只想着左丘宴,再顾不得其他,快步又上了一匹马冲回树林之中。 左丘宴躺在地上,手臂上被陆铮扎得死死的。手臂乌青低垂着。 他有些虚弱地靠在陆铮身上:“喂,该你表现的时候,你怎又返回来来救我。” 刚才陆铮给他眼色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伸手过去了。陆铮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是心有灵犀的兄弟,绝不会伤害自己。 “她在,驭马没有问题。”陆铮先口服了几颗药,俯身吸出毒血。 “你损失大了。”毕竟救驾之功,可以换一世平安。 “损失的确有点大,所以你要把我的马还给我。”陆铮笑嘻嘻地又塞了几颗到左丘宴口中。 左丘宴有些困,眼皮子极重,喃喃道:“我愧对于你”他想着昨晚中了药,对兄弟的女人做了那样的事。 陆铮不能让他睡着,割开伤口用力挤血:“再穿一个月女子衣裙,就算扯平了” 疼痛,让左丘宴又清醒了几分,动了动嘴唇:“昨晚,我好像对——” “老十!老十!”宗顺帝跌跌撞撞地下马,扑了过来,看见陆铮正在处理,连忙问道:“他如何了?” 左丘宴死不了。 陆铮为了出海,学过辨别毒蛇,治疗蛇毒。这赤蝮蛇虽有毒,但只要治疗及时,并无大碍。 可他为何要对宗顺帝说呢?没必要暴露自己知晓治毒之法。让圣人恐慌一些不是更好吗? 他垂眸敛目地道:“微臣也不清楚,臣已替十殿下排出部分蛇毒,至于剩下的还是要请太医诊治。” 正说着,听得动静的人都赶了过来,宗顺帝怒道:“还愣着做什么!朕死了你们赶来更好!” 众人连忙上前来,问安的问安,抬人的抬人,收拾尸体的收拾尸体。 宗顺帝站在松树林中,沉声问道:“燕王呢?” “射中了一头鹿,但那鹿一直不肯就范,他追着进山沟里去了。”有人禀报。 宗顺帝“嗯”了一声:“山中多蛇,你们去看看,别出了事。” 他踢踢满地的蛇尸,觉得应邕办事还算牢靠。 燕王要用蛇,让吕奎友来办,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让应邕也顺道多放了点蛇。 只是满地的蛇洞,竟让那个叫楚儿的婢女踩到了一个,差点提前坏了自己的布局。 如今他受了蛇群攻击,燕王也在所难逃。 第287章 雄鹿中两箭 左丘宴是被抬回营寨的。 直立着出发,平躺着归来。 满面红光出发,面色苍白归来。 元阳大惊失色地冲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铮面色极为难看的样子:“圣人遇到毒蛇,殿下他舍身救父,中了蛇毒。” 众人又惊又怕。怎么围场还有毒蛇呢?按理说绣衣使者会来查探好几遍,这蛇怎么就冲着圣人和皇子去了! “快快快!太医呢?”元阳大喊了两声。太医们围了上来,跟着一并跑进了帐子。 纪夫人拉住陆铮问道:“我家那个呢?” “没事,秦统领在护驾,人没事。” 纪夫人又觉得自己过分紧张了,拉着苏玉嫌弃地道:“他的命怎就这么硬?” 苏玉根本没注意,看看左丘宴的方向,再回过头支吾了两声。 纪夫人平日莽直惯了,可也发现了她的一丝不寻常:“你可是不舒服?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没、没事。”苏玉摇摇头,又此地无银地添了一句,“许久不曾住在外面,那被子、褥子,都不怎么舒服,昨晚就没睡好。” 正说着。那边有人喊道:“圣人回来了!” 听说圣人遇到毒蛇,营寨里顿时乱了起来。很快宗顺帝抱颜贵妃一起回来了,颜贵妃的脸色极差,整个人似是晕了过去。 太医替她把脉,宗顺帝一掀衣摆,坐在榻边等着。 常侍进来道:“圣人,七殿下和八殿下想要进来问安。” 宗顺帝睨他一眼:“他们懂医术吗?问什么问?” 小菱端着热水走了进来,挽着袖子拧了热热的帕子替颜贵妃擦拭额头。 宗顺帝伸出手:“朕来。” “是。”小菱顺从地递了过去,又蹲在床榻边替颜贵妃擦拭鞋子。她的袖子轻轻扫过宗顺帝的靴子,并未多做停留,便起身站在一旁候着。 太医们商量了一阵,才拟好方子道:“圣人,颜贵妃只是惊惧过度,并无大碍,臣等已为她用药,耐心调养一阵子就好。” 宗顺帝转过头来看向太医:“老十那边如何?” 太医们躬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十殿下中了蛇毒,虽已被挤出毒液,可仍有蛇毒残存,臣等这就再过去替十殿下诊治,商量祛毒之方.” 宗顺帝渐渐皱起了眉头。 这些太医就是怕出了事要他们担责!连个病情都语焉不详!一群人商量不过是为了法不责众,到时大家都脱得了干系。 他站起身来,对小菱道:“你守着贵妃,药熬好了务必喂下去。” 小菱眸光一垂,道了一声是。 宗顺帝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子。 偏偏老七老八还在门口堵着:“父皇,您可安好?” “儿臣一听说您这边出了事,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不知父皇可受伤了?” “父皇乃是天子,自然有天神庇佑。” 宗顺帝走得快,两个儿子快步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惹他心烦。 终于忍无可忍,宗顺帝转过身,看着两个油嘴滑舌的人,想要狠狠抽下去,最终还是手攥成拳,忍住了。 燕王生死未卜。死了倒也罢了,若没死,这时候再传出父子不和的传言,极有可能被人利用。 他叱道:“回你们的帐子,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见人!” 左丘宴的是皇子,帐子离颜贵妃的帐子自然远一些。 宗顺帝走了一阵子,忽地觉得小腿有些刺疼,脚步一停,就又不疼了。再走几步,又开始疼,那疼还往脚踝蔓延。再停脚步,疼痛又消失了。 他隔着靴子揉了揉腿,似乎是撞伤或是拉扯伤,并未太过在意。又看见左丘宴的帐外不少人端着清水进,又端着血水出,心头有些着急,快步走了进去。 左丘宴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手臂被划开好大的口子,血是鲜红的。 坐在一旁的元阳公主起身行礼,眼眶有些红:“父皇,您可安好?女儿方才急着看十弟,忘了去给您问安了。” 宗顺帝觉得这才是该有的手足之情。他神色缓了缓道:“朕无事。朕来看看老十。” 元阳叹了一口气:“太医说亏得陆铮将毒吸了些出来,否则还不知会怎样。” 替人吸蛇毒,极易中毒,陆铮能做到此,也不枉从小在宫中长大。 宗顺帝点点头:“他与老十是一同上的武学,终归还是有些袍泽之情的。” 元阳替左丘宴掖好被角,淡淡地笑了一下:“父皇怎么忘了,十弟跟陆铮这袍泽之情可不是上武学时的,分明是挨板子打出来的。” 一同闯祸,一同挨罚。 宗顺帝也跟着笑,却觉得腿上的疼开始加剧,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又刺又痛。 正想脱下靴子一看究竟,常侍却跑进来道:“圣人,燕王回来了。” 宗顺帝眉头一紧,试图从常侍的神情中分辨出燕王的情况来。 常侍连忙道:“中了蛇毒。” 宗顺帝眉头先是一松,再是一紧,也顾不得腿上的疼,连忙站了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走走,朕去看看。” 辗转到了燕王的帐内,燕王魁梧之身,中了蛇毒,也萎靡地靠在榻上。身边的侍从见了圣人,连忙下跪。 “太医怎么不在?”宗顺帝佯装愤怒,抓住常侍叱道,“老十那里没什么危险,让他们赶紧过来救人!” 又问侍从:“伤在何处?” 侍从道:“腿上。” 宗顺帝两步上前,不由侍从阻拦,一把撕开燕王的下衣,果然咬在了腿上。 是毒蛇。 宗顺帝心中暗暗冷笑,这个毒蛇可比松树林里的厉害多了,是他让应邕亲自去挑的。比狠毒,燕王差远了。 太医们姗姗来迟,放血,逼毒,施针,上药,一通折腾之后,才对圣人道:“燕王的命暂时保住了。” “太好了。”宗顺帝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皇家的杀伐,最好是杀人于无形,这样省去很多罗织罪名的功夫。 燕王短短吁了一口气,睁开眼,就看见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宗顺帝。 “圣人——臣听说您也遇到了蛇,还十分担心。”他咬咬牙,腿上的排蛇毒的伤口还汩汩冒着血,“看到您无恙,臣弟就放心了。” “朕幸得老十舍身护着,才得以脱险。”宗顺帝挂起笑容,“太医说你伤不重,养两日便好了。明日原本该班师回朝,朕想着你和老十都不宜搬动,便在此处再停留一日。” 看完燕王,宗顺帝匆匆走出帐子,右腿的疼痛似乎加剧了,正巧撞见几个燕王的亲信吃力地抬着一头雄鹿走过。 “燕王打的?”他问。 燕王亲信点点头:“回圣人,燕王打的。” 那头雄鹿身形之大,鹿角足有半人宽。 它的身上扎了两根箭矢。 一根扎在后腿上。 一根扎在脖子上。 第288章 当真不是你 宗顺帝回到帐中,让常侍替他把右腿的靴子拔了下来,又脱开足衣。 一看,是一条死了的虫子。 他放下了心。 不是蛇,就没什么可怕的。 常侍用帕子将那虫子的尸体捏住,凑到烛下端详起来。 半寸长的虫子,通体棕黄,带着赤色条纹和白色斑点。浑身长满绒刺。常侍用手碰了碰那绒刺,竟还十分扎手。 “圣人,这虫子奴从未见过。” 宗顺帝看看腿上,一道又长又红的肿纹,显然是这虫子的绒刺所致。 常侍连忙要去叫太医,却被宗顺帝拦住:“不要声张,你去叫陆铮来。” 陆铮被召来,一看虫子心头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燕王的后手。 “如何?”宗顺帝问道,“可看出什么端倪?” “看样子,像是松树林中的松蚕。” “像?”为何还不肯定。 “样子像,花色又不像。”陆铮挠挠头,一副懵懂的模样。又放下帕子,去看宗顺帝腿上的伤。 不过片刻功夫,肿得更厉害了。 常侍焦急地道:“圣人,奴这就去请太医来。” “慢着!” 松蚕,宗顺帝在书上读到过,毒性极弱。但他天性多疑,目光落在那条虫子的尸体上,沉思片刻,才对陆铮道: “你找个心腹,带着去找何景槐。切莫让人看见。” “是。” 陆铮退了出来,寻了个无人之处,将东西递给了松间。又嘱咐了两句。 松间打开一看,这东西别说公子,任何一个舲卫都能说得出来历。 这是松蚕。 松蚕,终日以啃噬新鲜松针为生。 这虫子叫赤环松蚕,虽也叫松蚕,却并不产于京中,而是活跃于南方。 更重要的是,这是松蚕中唯一对人有毒的一种,是慢毒。 即便圣人去过松树林,却也不应该有赤环松蚕出现在此处。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有人将此虫带进来,随身喂养着,方才趁乱放进了圣人的靴子里。 公子不愿意出头查此案,是不想再将圣人和燕王的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两虎相争,自保为上。 营寨里忙忙碌碌,直至天黑,陆铮终于得空,想要摸黑找到崔礼礼说说话,却四处不见她的踪影。 拾叶倒是一直守在崔礼礼的帐子外。刺啦刺啦地磨着剑,脸上始终挂着那副谁都欠他五千两的死表情。 崔礼礼是被左丘宴请了过去。 左丘宴吃了陆铮给地药,很快就恢复了精力。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崔礼礼悄悄地叫过来。 “十殿下可好些了?”崔礼礼屈膝行礼。 左丘宴挥挥未受伤的左手,让身边的侍从婢女都退下去。 挣扎了一番,摊开手勾勾手指:“崔姑娘,你把东西还回来吧。” 崔礼礼一愣:“什么东西?” 左丘宴觉得她这样装蒜很没意思。做都做了,怎么还不认? 好吧,再点明一些:“就是昨晚.我给你的东西。” 崔礼礼更是一头雾水,昨晚她跟陆铮偷偷在一起腻歪着,帐子不避音,他俩昨晚都很克制,一点动静都没弄出来。 “不知殿下说的,究竟是何物?” 左丘宴咬咬牙,瞪向崔礼礼:“那日我去九春楼相看,是我不对。” “昨晚我也是中了药,才会神识不清。” “可崔姑娘你应该没有喝多,怎会跟我” “你可想过陆铮怎么办?”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越说,心越急。 陆铮创造了一个舍身救父的功劳,又替自己吸出蛇毒,如此深重的兄弟之恩,偏偏还要背负上夺妻之罪。 他早就说过,崔礼礼是个洪水猛兽,当真不假! 思及此,左丘宴看惯风月的脸上,有些恼怒的涨红。 “哎呀!你把我给你的珊瑚串还回来!”他懊恼地拍拍床,又牵扯了伤口,长长地嘶了一声,“事已至此,我定然会亲自去跟陆铮赔罪。” 陆铮是个平日好说话,生气要杀人放火的性子。 这么大的事,他决不能抵赖。 先把信物要回来,在去找陆铮负荆请罪。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崔礼礼似乎明白过来,站在帐中微微一笑:“殿下,昨夜我不曾见过你。兴许你送给了别人。” 左丘宴摇摇头,十分笃定地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跟我在——” 说到一半,见崔礼礼听得十分认真,杏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好奇之光,他顿时住了口。 莫非当真不是她? “殿下不妨说清楚在何处,我也好确定去过没有。”崔礼礼愈发好奇了。看这样子,昨晚作战之处,绝非寻常之地。 “当真不是你?”左丘宴挑起眉毛看她。 崔礼礼抿唇笑道:“可要我替你寻找昨夜那位女子?” 左丘宴彻底松了一口气:“不是你就好” “珊瑚珠串呀”崔礼礼逮着小辫子不肯撒手。 左丘宴皱皱眉,佯装虚弱地靠在床头:“你快去寻你家陆铮去。别来烦本王。本王重伤在身,若被你气出个好歹,父皇怪罪下来,陆铮也救不了你。”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颜贵妃就醒了。 小菱伺候在侧,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汤药:“娘娘,喝药了。” 颜贵妃皱着眉将那苦药喝得一干二净,才问道:“如何了?” 小菱道:“燕王也被毒蛇咬了,但救治及时,并无大碍。” 颜贵妃松了一口气,一回想起那么多毒蛇,就觉得毛骨悚然。 “救驾之事,圣人可提了?”她记得昨日有个白马红衣的少女,将受惊的马儿控制下来。 原来那就是崔家娘子。 沈延一心想娶的人,扈如心一心想杀的人。 确实有几分红颜祸水的姿色。 圣人喜女色,难保不对这样的女子动心思。 小菱摇摇头:“昨晚圣人睡得早,不曾传奴婢陪侍。” 正说着,常侍就来了:“圣人命奴来问候一声,娘娘可大安了?” 颜贵妃点点头:“谢圣人关怀,臣妾已好多了。” 常侍又转头对小菱道:“小菱姑娘,圣人请。” 小菱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常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婢换身衣裳。” 她回了自己帐子,脱了脏噗噗的衣裳,擦拭干净身子,又套上那穿着珍珠的红绳,仔细扑了香粉在各处,又穿上桃红的肚兜儿,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衫儿。 这才跟着常侍进了宗顺帝的帐子。 宗顺帝见她来了,示意常侍退下。 小菱颠着沉甸甸的胸脯,乖巧地贴在宗顺帝脚边。 宗顺帝知她衣裳底下藏的是那承欢之躯,倒也不推辞,一手拉开衣裳把玩起来。 小菱努力侍奉,目光却落在宗顺帝红肿的腿上,假作惊慌地问:“圣人的腿——” “虫咬而已。”宗顺帝将她的头按在伤处,“听闻唾液有奇效,小菱替朕治一下伤吧。” 小菱害怕地退缩了。 那可是赤环松蚕的毒液所致,要是舔了,多半自己也会中毒。这毒是慢毒,一下子是看不出来的。等发现时,便已侵蚀五脏。 看出她的怯懦,宗顺帝也不强迫她,只拉着她齐齐倒下。 疾风骤雨之后,她窝在圣人怀中,身上除了那一串珍珠,不着寸缕。 宗顺帝眼中褪去情欲,将那红绳一扯,戾气再也藏不住:“你可知罪?” 第289章 苏玉的联想 小菱心慌不已。 怎么人还光着,就开始问罪了? 她的身子一颤,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宗顺帝红肿的腿上。情欲会促使毒液扩散得更快,要是圣人死在此刻,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圣人,不知奴婢何罪?”她顾不得许多,光着身子伏在地上,额头顶地,不敢有半分不恭。 头顶一片沉默。 宗顺帝的目光如剑似刀。 良久才说道:“昨日朕如此不好,你竟也不来问安。可不是罪过?” 小菱舒了一口气,抬起头艳笑着:“奴婢罪该万死,圣人担忧娘娘,奴婢也想着伺候娘娘,一时间有些两难,便想着,伺候好了娘娘,圣人也能安心些。” 说着她再度爬上了宗顺帝的身子,刚挑逗了一番,常侍在外道:“圣人,韦不琛韦副指挥使到了。” 宗顺帝按住缠在身上的小菱:“穿上衣裳,先回去看看贵妃,晚上,你必须再来,给朕赔罪!” 小菱一副欣喜不已的模样,披了衣裳就往外走。 一挑帐帘,正好看见韦不琛,小菱勾着头,规矩地行礼后匆匆离去。 韦不琛进帐后,半跪在地:“圣人,微臣带人查了松树林,并未发现引蛇药的痕迹,但在土地中发现了诸多蛇洞。前两日下过雨,这两日放晴,天气渐暖,是以蛇会出洞。” 宗顺帝并不意外。 绣衣指挥使吕奎友奉命带着绣使来此处排查时,定然也看到蛇洞了,有绣使要清理蛇洞,被吕奎友灭了口。 宗顺帝又暗中遣副指挥使应邕来此,果然发现了端倪,猜出燕王所图,将计就计,又顺道备了更多的毒蛇。 “韦不琛听旨——” 韦不琛双腿跪地:“微臣听旨。” “绣衣指挥使吕奎友清剿不力,绣衣副指挥使应邕核查失职,现革职查办。擢升韦不琛为绣衣指挥使,曹斌为绣衣副指挥使,调查吕奎友、应邕二人,不得有误。” 果然被陆铮说中了。 韦不琛伏地领旨。 退出营帐,常侍上前来贺喜,韦不琛没有什么喜色。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推说有要事快步离开了。 韦不琛擢升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营寨。 小菱寻了一个机会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待韦不琛潜入她帐中,她仍旧披着衣裳,一副承欢的身子缠了过去,卖力挑逗:“韦指挥使,奴家恭喜您呢。” 韦不琛冷着脸推开了她。 小菱勾唇冷笑:“韦指挥使是准备升官不认旧人了吗?” 她赤足站着,拢了拢衫儿,看他撇过头一脸嫌弃地模样,又道:“韦指挥使的这个位子,可是燕王舍了一个吕奎友换来的。你这副态度又是摆给谁看?” 韦不琛皱着眉:“你要说什么?” 小菱不答反问:“圣人腿上的伤可看见了?” 韦不琛记得刚才面见圣人时,他的腿已肿得没了脚脖子。 “这里面可有韦大人的功劳哦。”小菱笑得像是得了很大的便宜。 赤环松蚕毒性虽大,却有一个弱点,需时时啃噬新鲜松针为实,离开松针不出一日就会一命呜呼。 在宫里时,宫中有松树,新鲜的松针也好取。到了营寨,她也备了不少松针。可燕王说了,要想法子将韦不琛套进来。她才想着让他提供新鲜的松针。 松针而已,松树林中随处可取,韦不琛再多思,也不会觉得这东西能够成多大的事,才会替她去取来。 的确,韦不琛猜到松针必然与圣人有关,可没有想到是用来豢养毒虫。 愤怒在他心头肆意翻涌。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小菱,声音冰冷:“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谋逆!” 小菱面对韦不琛的质问,却显得毫不在意,她轻轻一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韦指挥使,我只是奉命行事。燕王说了,韦指挥使是志同道合之人。” 见他怒目不语,她又道:“韦大人,你说你何必呢。你身为绣使,做过龌龊的事数不胜数,平白端着一副清高的模样做什么。你取松针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这是谋逆?” “你不过是心存侥幸。有人替你把龌龊事做了,你好保着持正的虚名。”小菱拍拍他的肩,轻言软语地说着最能穿透韦不琛的话, “你看,虫子是燕王给我的,松针是你给我的,是我放进圣人靴子里的。可我们都可以说,我们没有谋逆,毕竟咬圣人的又不是我们,是那只虫子。” 韦不琛闻言胸口一震。 这样的话,他没有听到过。 但又似乎听谁说过。 是了,中秋那日,曹斌看不惯他顶替崔礼礼的功劳得了副指挥使的位置,当着他的面送了崔礼礼一盒珍珠。 崔礼礼说了截然不同的一番话。 她站在桂花树下,笑着对曹斌说:“你看我做这鱼糕,鱼是圣人赏的,外祖送的,厨娘、婆子们收拾了,春华剔骨,拾叶捣泥,曹使者您替我摘了花。可上桌时,好吃是我的手艺,不好吃也是我的手艺。” 当真逃得脱干系吗? 若是好事,人人巴不得站在前面。 若是灾难,谁也不能幸免。 他也没想过幸免,韦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死,就是灭了满门。 目光微沉,低声问道:“燕王有何吩咐?” —— 入夜时分。 因出了变故,原定要办的庆功宴也就取消了。燕王打回的雄鹿,以及其他人打的猎物被做成餐食,分至各帐。 纪夫人来找苏玉,想拉着她一同去看十殿下,苏玉百般推脱,终是被纪夫人生拉硬拽地进了帐子。 元阳正巧也在,正坐在榻边亲自替左丘宴换药。见她二人来了,便对左丘宴道:“瞧瞧你,多大的福分,这么多人来看你。” 纪夫人直直看着那伤:“只要蛇毒清除了,剩下的都不过是皮肉伤,倒也好得快。殿下好好将养,不出十日必能痊愈。” 左丘宴斜倚在榻上,笑着谢过。 八姑娘苏玉躲在纪夫人身后,垂着头偷偷看了一眼那手臂。 本应该关注那伤势,可目光偏偏乱瞟起来,只见结实的手臂上,青筋盘虬。不知怎的,竟想到前晚端详过的物件,上面也是这样,顿时脸热得通红。 “八姑娘——”元阳喊她的诨名喊习惯了,一时未能改口,话出口才觉得不合适,又道,“八夫人,你可是不舒服?” 苏玉别过头,只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没有,没有,我就是见不得血。” 她声音细细弱弱,似蚊蝇一般。 可左丘宴一听就觉得耳熟。 前天晚上,她的声音似乎就是这样。他坐了起来,目光穿过纪夫人的肩膀,盯向躲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不过片刻,他便道:“本王无事,辛苦两位姐姐来看望了。” 苏玉听出了送客之意,如释重负地福了福,拉着纪夫人就溜了。 左丘宴靠在床头,未受伤的手支撑着脑袋,笑着问元阳:“我记得苏氏是翊国公府的八夫人,你怎么叫人八姑娘?” 第290章 夜半脚步声 元阳不疑有他,便将苏玉抱着牌位嫁入翊国公府的事说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元阳摇着头感叹了一句,又叮嘱道,“你当着人面可别乱叫这诨名,姐姐是叫不得的,她比你还小上两岁,你就正正经经地尊称一个‘八夫人’,最是得体。” 左丘宴随口应了。等到元阳走了,众人都回帐安寝之时,他才遣了一个贴身的小厮去请苏玉。 苏玉原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想到明日就回去了,指挥着丫头收拾东西。哪知那小厮来请,避着外人,低声说殿下要收回给她的东西。 苏玉心头猛地一跳,才明白人家早已知道前晚一起打滚的人是自己。 她看着檀木盒子里的珊瑚串,艳红似血。 那晚他抓住她的手,将这串珠子一圈一圈套在自己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珠子,像是勾人魂魄的法器一般,挠得心里痒痒的。 想她当年顶着鲜红的盖头,抱着牌位拜天地时,心如死水,原以为此生都要如此过了,却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夜风流。 都说女子嫁人,初夜要用雪白的帕子留下落红。 她却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连腿间的血迹她都只是用野草随意蹭了蹭。 她毫不后悔那一晚的事,只是不想惹上麻烦。 苏玉咬咬唇,定下心神,盖上盒子,揣入袖中,跟着小厮悄悄潜入左丘宴的帐中。 润白的鹅蛋脸上带着决然:“十殿下,臣妇来还东西。” 说着她取出那盒子,交给一旁的小厮。 小厮却不接,反而还退了出去。 左丘宴勾勾手指:“拿过来吧。” 苏玉两步向前,将盒子送到他手边。岂料被他长腿一抬,顶得她失了平衡,倒在他怀中。 她正要翻身起来,却被他一条腿压制在身侧,动弹不得。 左丘宴这才取过那檀木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那珊瑚串。他单手取出来,套在她脖子上,往自己身前拽。 “十殿下,还请放开臣妇。” “八姑娘——”左丘宴笑得像是得了猎物的猎人,声音暗哑下来,“待明日回了城,你就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确定不再试试?” “你既然知道我身份,便该知道前夜是个错误,我们不可再胡来。” 左丘宴指腹搓了搓她的下巴,说道:“笨啊,你说,胡来一次和胡来两次,有什么区别?” 他说得好有道理,仔细一想,当真没有什么区别。 苏玉发了一会子愣,又很快回过神:“丫头们还等着我.” “元阳公主留你说话.” 苏玉做了最后的挣扎:“你受伤了。” “本王的腿又没受伤。” 好吧,就最后一次。 苏玉心想,今晚一过,明日回城,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做翊国公家的寡妇。 月上中天。 一阵紧急又低沉的脚步声在营寨中响起。 惊醒了不少人。 拾叶守在帐外,一听到声音立刻握紧佩剑站立起来。 身后的帐内传来崔礼礼迷糊地声音:“拾叶——发生了何事?” 拾叶警惕地看着来来回回跑动的人影,低声道:“是禁卫的人。” 崔礼礼穿上衣裳,掀开门帘,看远处似有人提着箱子跑。 “是太医。”拾叶道。 这是有人出事了! 不知道是圣人,还是燕王,或者是左丘宴? 崔礼礼摇摇头,左丘宴是个祸害。 祸害留千年。 陆铮趁黑跑过来,拉住崔礼礼往帐子里去:“圣人出事了。” 崔礼礼一惊:“何事?” “圣人中了松蚕的毒,这毒应该是慢毒,却不知怎么这么快就毒发了。我现在要过去伴驾,你切莫出门,趁着现在,你再将帐子里的东西清理一番,大大小小的,都不要放过,以防有心之人栽赃。” 陆铮说得飞快,说完就要走,又不放心地倒回来,贴在她耳边道,“只怕京城要生变故,你能走就走,别让我分心。” “好。”崔礼礼点点头,“我这就做好准备。” 很快,绣使和禁卫双双出动,骑着马举着火把,将各个帐子围了。 有人高声喝道:“奉圣人之命,核查各家营帐,帐内之人,尽数站在帐外,违抗者,以逆罪论处!” 崔礼礼心想陆铮果然是懂圣意的。这么快就来了。她掀开帘子,站在帐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瞥见营帐后面有一个身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躲着。 她拽拽拾叶的衣袖,给了一个眼神。拾叶纵身一跃,一手将那人按在地上。 竟然是个女人。 苏玉又羞又恼,低声唤道:“崔姑娘——” “八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苏玉吞吞吐吐了好一阵也未说明白,只说:“从元阳那边过来。” 崔礼礼见她面色通红,发丝凌乱,衣襟也敞着。这么晚,她去元阳的帐子做什么。再说,元阳帐内还有好几个从官. “你这是跟——”玩得这么花?崔礼礼捂住嘴,“当真是大胆啊.” 苏玉只当她猜出来了,脸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我、我哎呀,你替我保密,元阳那边绝对不能说。” 崔礼礼一愣:“为何?”不是她的从官吗? “我也就跟十殿下这一次.”她低垂着头,声音愈发小了。 左丘宴?崔礼礼想起他找自己要珊瑚串,笑道:“珊瑚串在你这里?” 苏玉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轻轻嗯了一声。 崔礼礼笑得暧昧,挽着她的手进了帐子,替她整理,嘴上却丝毫没准备放过她:“你可以呀如何?可如意了?” 甚、甚好。苏玉不好意思说。 帐外来了几人,喝道:“怎么不站出来?” 崔礼礼连忙拉着苏玉往外走。 “怎么两个人?”前来盘查的绣使旗营官皱皱眉,打量着二人。 “这是翊国公家的八夫人,她来寻我说话。” 旗营官识得崔礼礼。去年就是她遇到劫匪,喊了一声“县主的儿媳”,坏了指挥使的好事,导致自己被罚了俸禄。 当初同为旗营官的韦不琛,连跳两级,当上了指挥使,而自己还是一个区区旗营官。旗营官心中正窝着火,正好借此机会算个账。 旗营官的目光阴鸷地落在崔礼礼身上,跟身边的绣使道:“进去查!一点都不能放过!” 一群绣使冲进她的营帐,将所有东西逐一翻查,就连胭脂水粉,亵衣亵裤都不曾放过。 盘查了好一阵,仍旧一无所获,旗营官不想错过此等机会,便道:“方才躲在帐中,想必是为了销毁证据,来啊,抓起来严加拷问!” “是!”几个绣使立刻举着刀鞘架起崔礼礼。 拾叶闻言立刻拔剑,冰冷的剑尖指向旗营官的鼻子,杀意顿生:“放开她!” 第291章 危在旦夕了 旗营官岂会受拾叶恐吓? 他抓住刀柄,狞笑道:“本使执行公务,阻挡者,死!” 拾叶分毫不惧,韦大人如今已是指挥使了,还会怕这小小一个旗营官不成? 他压着剑柄,缓缓转动剑尖,试图挑向架住崔礼礼的两名绣使。 崔礼礼被两名绣使夹着胳膊,动弹不得,只得喊道:“拾叶,不可!” 不准备给拾叶收手的机会,旗营官抬手就用刀柄挑开拾叶的剑,逼着拾叶出招。只要出招便是阻挡。 苏玉又急又气,要不是自己,崔礼礼哪里会有这无妄之灾,她大喊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圣人就在那边,我是翊国公家的八夫人!岂能容你们造次?!” 旗营官冷冷地瞥了苏玉一眼。 营寨被划分成了好几处,圣人和娘娘的单独一处,皇子、公主以及燕王营帐在一处,王孙、公卿和重臣的又在一处,像崔礼礼这样的,自然住在最偏僻之所。 这八夫人的营帐也在不远之处,若真在国公府里有地位,她的营帐怎么会在这一处? 想着,他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八夫人?今夜之事,乃是奉了圣命,即便是国公,也不得阻挠!” 话音未落,旗营官将刀鞘一立,击向拾叶。 拾叶虽然勇猛,但不得出击使他极其被动,旗营官也非等闲之辈,见他不出手,愈发要挑起争端。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疾驰而至,为首之人竟是升任副使的曹斌。 他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旗营官本就看他不顺眼。 之前不过一个探路辨方向的小绣使,也不知搭上了哪条线,一路步步高升至了副指挥使。 “住手!”曹斌见他仍旧对拾叶不依不饶,怒喊了一声。 旗营官身边的几个绣使这才上前去,将两人分开。 曹斌翻身下马,走到崔礼礼面前,对架住她的几个绣使道:“放开。” “可是——”那两个小绣使偷偷看向旗营官。 曹斌身边的佐使上前怒斥道:“副使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两个小绣使只得悻悻松手。 曹斌皱皱眉,背着手走到旗营官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着:“故意挑衅,挟私报复。本使倒没想到吕奎友手下的旗营官,都是如此的乌合之众。” 崔礼礼眉心一动,抿唇看向曹斌。 只见他穿着新制的绛紫绣袍,胸口的刺绣多了云纹和飞鸟,飞鸟的眼睛闪闪发光。可他圆滚滚的身子,不像是个武力高强的绣使,倒像是个户部的官吏。 曹斌生性憨直,怎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韦不琛也教不出来。 想必是出自某个人的谆谆教导了。 旗营官闻言,铁掌攥紧刀柄,甩脱刀鞘,高高举起来就要砍向曹斌。 曹斌身边的佐使挺身向前,怒喝一声:“吴钊!曹副使乃是圣人亲封,怎么?你还要造反不成?!” 吴钊啐了一口唾沫,擦擦嘴角,哼了一声,才带着几个绣使怒气冲冲地走了。 曹斌挺着腰,一脸严肃地冲身边的绣使挥挥手:“你们继续去查,本使还有话要问崔家娘子。” “是!”“是!” 见佐使带着绣使们抱拳离去,曹斌仍背着手,看向营帐:“崔娘子,还请进去说话。” 苏玉见曹斌有话说,便行礼告辞。 一进帐子,曹斌转过身,踮着脚伸长脖子,确定帐外没有人,瞬间变脸似地,咧开嘴笑道:“崔姑娘,可吓着你了?” 崔礼礼微微一笑:“曹副使今日好威风啊。” 曹斌挠挠头:“陆兄教的,他说这样才能唬人。” “曹副使以后就要端着架子说话了。”崔礼礼起身替他倒了一盏茶,“却不知出了何事?为何突然搜起营帐来?” “圣人似是中了虫毒,今夜突发高热。” 崔礼礼记起陆铮的话。那松蚕的毒应该是慢毒,却这么快毒发,想必是有人推波助澜。 “虫毒怎么会来搜帐子?” 曹斌喝了一口茶:“这虫名叫松蚕,原该长在松树林中。可圣人让刑部的何大人瞧了,说是这一种松蚕怕冷,只能生活在潮湿闷热的南方,不该出现在京城。” 难怪陆铮方才离开时,要她再三检查帐子里的东西。 曹斌看看帐内被绣使翻得一团乱,有些歉然:“韦大人和我都刚上任,还来不及回直使衙门整顿吕奎友和应邕的旧部。倒教他们有了可趁之机。” “曹副使这样说——” “崔姑娘,”曹斌一脸严肃地纠正道,“在曹某心中,崔姑娘是恩师,是过命之友,无人之处,还请崔姑娘不要再这样客套生份。曹某寝食难安。” 崔礼礼倒也不矜持,一边捡着满地的东西,一边说道:“称谓而已。你心中尊我,我心中也敬你,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 见曹斌听得仔细,她又道:“郭佐使曾经跟我讲过,在直使衙门,最见不得亲疏。有亲,则毙。教人看不出你心之所想,才是好的。” 曹斌又挠挠头,恍然道:“倒是我想简单了。” “圣人要你和韦大人查这虫子,你们不好查吧?” “毫无头绪。”他答得十分实诚,又掩嘴悄声道,“虫子又不认人,还被圣人摁死了。那么小个东西,谁进京的背篼里藏一条,根本查不出来。” “松针呢?谁要过松叶?松蚕不是以松叶为食吗?” 曹斌摇摇头:“松树林又不远,去摘来也不稀奇。” 崔礼礼想了想却又说道:“你也说了,这东西是从南方带来的,要养在身边,总要用些新鲜的松叶。” 曹斌双眼一亮,又用力拍了自己的脑袋两下:“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 能靠近圣人的人,就那么几个,这段日子谁手里有松叶,查起来岂不是容易许多? 他站起来,挺挺圆溜溜的身子,抱了抱拳:“崔姑娘,感谢点拨!曹某这就去忙了,若再有人来骚扰,姑娘遣人去寻我便是!” “曹副使,”崔礼礼叫住他,低声问了一句:“不知圣体如何?除了高热,可还有其他症状?神识可还清晰?” 曹斌一愣,反复确定帐外无人偷听,才悄然说道:“原是不能说的,崔姑娘您问,我定然言无不尽。圣人如今神识尚算清醒,但我听太医们讨论时,言辞之间不像是有解毒之法.” “这虫毒这么厉害?”陆铮明明说过那虫是慢毒。 “原本没这么厉害,只是圣人召了人侍寝,后半夜就开始发热了。”曹斌不敢再耽搁,抱拳告辞。 送走曹斌,拾叶才进来,正巧看见崔礼礼皱着眉跌坐在榻上,神色并不轻松,便问道:“姑娘,出了何事?” 崔礼礼摇摇头。 崔家,危在旦夕了。 第292章 谁是那头鹿 这一次,没有前世之鉴。 崔礼礼很清楚,崔家的首富身份是圣人给的,作为钱袋子的本分就是要在用钱之时,取得出钱来。 如今陵寝尚未完工,圣人出了事,若神识不清倒也罢了,神识清楚,必然会加快陵寝的修建。 朝廷的银子自然是用在出征上。修陵寝的银子,内承运库若不够,必然是要崔家来补了。 快速从崔家取走银子的法子,不就那一个吗? 现下,她更明白陆铮当时阻拦她,说要先灭燕王的缘由了。 圣人马惊,陆铮刻意留给自己去救驾,两日过去,仍没有宣召褒奖救驾之功,也是一个苗头。 恐怕是担心褒奖之后,不好立刻下手。 崔礼礼坐在榻上,反反复复地揉搓着眉头。 她鲜少露出这样困顿又绝望的神情。 拾叶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 他放下剑,半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黑亮的眼眸难得出现这平静又温柔的眼神:“姑娘——” 崔礼礼看向他,勉强地笑了一笑:“拾叶——” “奴在。”他的声音也很温柔。 “你若没有卖身为奴,会想做些什么?” 拾叶仔细想了想。 从记事起,他就在韦大人的营子里训练,一直因面容长得太突出,始终没有机会得任务做线人。 若没有跟着姑娘,他大抵还在营子里。 “奴可能还在训练。” 崔礼礼以为他是说的在太虚武馆里练武,摇摇头:“我说的是你想做什么?” 拾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从出生起,就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日复一日的训练,让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可以有“想做的事”。 可他现在已经有了想做的事:“奴想跟着姑娘。” 崔礼礼被逗笑了:“笨啊,给你自由,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拾叶却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眸一眨也不眨,手掌悄悄按在腰间的那一片刺绣上:“奴只想跟着姑娘。” 定县火场外,他的后背被人砍了一刀,她扑了过来,紧紧搂着他,双手用力按住他后背的伤口,杏眼映着熊熊火光,满是发自肺腑的焦急。 在离开樊城的马车上,她借着月光替他上药。又怕他疼,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吹着伤口。 中秋的鱼糕、入冬的冬衣、还有那次酒醉. 他只想跟着她。 拾叶没有再往深处想。姑娘虽然在笑,可他已察觉出笑容背后的哀伤:“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奴去替你办了。” 崔礼礼强打起精神:“若有你能做的事,我定会吩咐你。” 很多事不是杀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 天色渐明。 营寨内一片安静。 忽地营寨外响起雷鸣般的脚步声。 拾叶进来道:“兵部来人了。带了好多兵来。” 动了兵,就跟动禁卫意思完全不同。 眼下没有证据可以抓住燕王,但燕王还在营寨,圣人自然是要率先动兵控制住局面,以免有人趁乱兴变。 看样子,圣人的情况很糟。 突然,崔礼礼心中一紧,抓住拾叶道:“你速速去打听,兵部领兵来的是谁!” 拾叶领命而去,不过一会功夫,便回来了:“驾部司的谢敬才和镇北将军田瑞霖。” 谢敬才。 莫非燕王是准备将计就计,要在此地一举擒王?却不知田瑞霖又站在哪一边。 崔礼礼站起来,低声吩咐道:“拾叶,你去谢敬才附近盯着,若有风吹草动,想法子通知陆铮。” 拾叶看看她,没有动。 “你放心,有曹斌在,绣使不敢动我。”崔礼礼拍拍他肩,“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盯紧谢敬才,若找不到陆铮,你就来找我。” “是。” —— 宗顺帝躺在榻上,似是坠入无边火海一般,浑身灼热地疼痛着。 昨晚,这烧灼之感还只在腿上,后来他召了小菱来侍寝,小菱一如既往地卖力侍弄,他正得趣,忽然整条右腿都烧起来一般。 再后来,蔓延至了全身。 一开始还只当是发热,后来发现不光是热,还肿。 手指肿得发麻,翠玉戒指嵌在肉中,根本取不下来,他连忙召来常侍想法子夹断那玉戒指,手指才松快好些。 颜贵妃坐在榻边替他擦汗降热,小菱跪在榻旁,一声不吭。 太医们进进出出地把脉、施针、熏艾。终是寻不得一个解毒之法。 天亮时,兵部来了人。 谢敬才急匆匆地进来面圣:“圣人!微臣来迟了!” 宗顺帝头枕在颜贵妃的腿上,缓缓转过头。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皮抬不起来,只眯了一条缝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他的咽喉肿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让常侍拿纸笔来,他的手指肿得发亮,根本拿不住笔,只得写下两个字——“燕王”。 帐中臣子跪了一地,分不清这是何意。 颜贵妃侍奉圣驾最久,一看到那两个字,顿时心惊肉跳,如坐针毡。 常侍道:“圣人要召燕王觐见,还不快去请来?” 小内官们忙忙慌慌地去请。 一挑帐帘,帐外站着七皇子和八皇子,两人不住地朝里张望。 他俩是皇后所出,本就看不惯颜贵妃等人。太子之位空悬已久,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就是七皇子。如今圣人垂危,伴驾之人仍旧是颜贵妃,他们怎能放心。 “父皇!请容儿臣侍疾!”两人齐声喊着。 陆铮皱皱眉,从帐内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再说道:“圣躬违和,二位皇子如此喧哗,倒让圣人无法休憩。” 八皇子有些恼:“你们在里面来来回回,父皇才无法休憩!” “八弟!不得无礼!”七皇子拉住他,又对陆铮道,“我等做儿子的,这个时候不能陪伴尽孝,于心难安。还请陆执笔代为转达。” 陆铮道:“圣人知晓二位殿下的一片孝心。二位殿下与其在此处候着,不如去寻一寻解毒之法。” 说话间,燕王虚弱地半躺在圈椅上,被人抬了过来。 他嘴唇苍白,腿上缠着厚厚的白布,仍能看出斑斑血迹。前日在山谷中追那头雄鹿,他被毒蛇咬了腿,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燕王一进帐子,先是看到谢敬才,再看向躺在榻上的宗顺帝,嘴唇顿时有了几分血色。 宗顺帝有气无力地抬起手。 “圣人让你们都退下。”常侍对屋内众臣挥挥手。 颜贵妃看了燕王一眼,也想要起身离开。不料宗顺帝枕着她的腿,不让她走。 常侍展开白纸,宗顺帝歪歪斜斜、颤颤巍巍地写了三个字:“谁是鹿?” 常侍心中骇然不已。 宗顺帝哼了两声,又指向燕王。常侍只得将这三个字递到燕王面前。 燕王看了,森然一笑:“圣人啊,你都这样了,不正像本王射死的那头鹿吗?” 第293章 留有后手(一) 滚滚马蹄声响彻整个营寨。 “圣人有旨——” “圣人有旨——” 马上的骑兵举着明黄的诏书,穿梭在营帐之间,反反复复大声宣读着:“寨中所有人,须各自守于己之帐中,非诏,不得擅离其营,违者斩!” 听着旨意一遍又一遍地传向远处。 帐外早已天明,宗顺帝的营帐里一片暗黑、死寂。 仅有一盏烛台,摇着昏黄的光。 屋内的陈设如同魑魅魍魉一般,渐渐显出锋利的爪牙。 “你将我困在帐中许久,这是特地等到兵部来了,才宣我来的吧?”燕王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你抓了我又如何?你现在就是我射死的那头鹿,挣扎越久,血流得越多。” 宗顺帝出气十分吃力,常侍支撑着他的身子,扶着他缓缓坐直。 他撑着膝盖,吐纳了好一阵子,才开了口。一说话,嗓子像是被利器刮破了似地,空哑,还带着奇怪的附音:“燕王——你这是——谋逆。” “谋逆?”燕王拖着长长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你要我儿嫁给沈延那个蠢货开始,我就知道你想要弄死我,不,你要的是我全族的命。我凭什么要坐以待毙?” 宗顺帝手肘撑不住,不停打颤:“先皇的遗诏,是你——咳咳咳”话说到一半,他就剧烈喘咳起来。 “是又如何?堂堂芮国圣人,不顾威仪,只知道跪在我腿边,求我赏他一口底耶散。为了一口底耶散,他把玉玺都给了我,甚至脱光了衣裳,求我临幸!哈哈哈哈哈!” 燕王原是半阴半阳地冷笑着,说到后面,又回想起先帝摇尾乞怜的模样,竟猖狂地大笑起来。 “你!!你!!!”宗顺帝肿胀的脸气得发紫,半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终还是憋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贵妃惊惧地扶着宗顺帝:“圣人!圣人!” 燕王说到得意之处,撑着圈椅的把手站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圣人这身体着实糟糕,不如就让位臣弟吧”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备好的诏书:“你那几个皇子,我看过了,没一个可堪大用。不如我替你管几年,等有了合适的,再还回去。” 宗顺帝吐过血,气息平稳不少,一手撑着在常侍手上,一手撑在颜贵妃肩上,也勉力站起来:“你疯了!朕还没死!” 燕王愈发得意起来:“你是没死,你都垂死之人了,还想着让谢敬才和田瑞霖带兵来镇压我。只可惜,谢敬才,是我的人。田瑞霖,也是我的人!” 宗顺帝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燕王笑得猖狂,甚至笑出来眼泪,他拿袖子沾沾眼角,“朝廷俸禄能有几个银子?贩卖底耶散,可是成千上万的雪花银。谁又抵抗得了?” “不可能!”宗顺帝冷冷地迸出三个字,“谢敬才,不可能!” 崔家银钱他都交给谢敬才打理了,其中的油水也是不少。 “没什么不可能。”燕王得意地说着,“你那几根肠子,我早就一清二楚。你调谢敬才和田瑞霖来,我不过是将计就计,你以为控制了局面,殊不知,是我控制了局面” “绝对不可能!”宗顺帝佝偻着身子,燕王连这都谋算到了! 燕王森森地笑了,冲着帐外道:“谢敬才,快进来让你的圣人看看,什么叫绝对不可能!” 良久,没有人进来。 “谢敬才!”燕王提高了嗓音,甩开袍袖大喝了几声:“谢敬才!” 帐帘一挑,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地滚了进来,头斩得太快,眼珠子还没闭上。两只眼睛,沾着血泥直愣愣地瞪着燕王。 “啊——”吓得颜贵妃尖声叫了起来。 陆铮挑帘进来,笑嘻嘻地道:“燕王殿下是在找谢敬才吗?他在此呢。” 燕王一惊,险些坐在地上。 陆铮抱拳跪地说道:“圣人,方才十殿下暗中差人来寻微臣,说是发现谢敬才和田瑞霖暗中与燕王一党谋划刺圣。微臣擒了田瑞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深知圣人有宽宥慈悲之心,便斩了谢敬才,将功折罪。” 宗顺帝又喜又怒。 喜的是此举扭转局面,一举破了燕王的筹谋。 怒的是田瑞霖竟然将谢敬才斩了,那崔家的钱 他思虑一阵,才问道:“田瑞霖何在?” 陆铮道:“田瑞霖俯首就擒,现捆在帐外,等候圣人发落。” 占据上风的宗顺帝缓缓落座,说话也不那么喘了:“带进来。” 很快,五花大绑的田瑞霖被推了进来,跪在地上,额头砰砰磕地:“罪臣无颜面见圣人。” “说罢。”陆铮踢踢他,“将燕王密谋之事,尽数说出来。” “燕王——不,扈少毅一直与谢敬才做底耶散买卖,这几年一直用马匹运送底耶散。谢敬才拟好从各地买马的文书,马匹都记在罪臣的营中.扈少毅答应罪臣银子,罪臣利欲熏心,愧对圣人重托.” 宗顺帝怒不可遏:“拖下去——” 田瑞霖被拖着,口中大喊:“罪臣不求圣人原谅,只求圣人放过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扈少毅——”宗顺帝沉声说道,“你认罪,朕赐你全尸。” “这又算得了什么?我能坐在这里,我敢坐在这里,自是留有后手的。”燕王扈少毅哈哈笑着,直呼其名:“左丘淳,你以为你中了赤环松蚕的毒,还能活多久?” 宗顺帝看向常侍,常侍朝外拍拍手。曹斌大步走了进来。 “微臣参见圣人!” 常侍问道:“曹副使,查得如何了?” 曹斌早就私下回禀过,如今不过是走走过场。他双手抱拳,沉声道:“现已查明,是宫女小菱投下赤环松蚕,碰过圣人靴子的人只有她,摘过后宫松针的人也只有她。” 燕王皱起了眉。 调查松蚕的人,竟然不是韦不琛,而是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曹斌? 是韦不琛的意思,还是左丘淳的意思? 宗顺帝问道:“她是你的人。” “是又如何?”扈少毅缓缓走回圈椅,坐了下来。久站,使他的伤腿难以支撑,额头渐渐渗出一层冷汗,“你好女色,总要替你准备点特别的。” 小菱见事情败露,并不惊慌,只是抬起头一笑:“的确是我。” “啪!”常侍气急败坏地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又一把揪起来拖至营帐中央,摔到地上:“贱婢!” 小菱口中全是血,啐了一口血水,抬起眼看向宗顺帝,又瞟向他下身:“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玩意儿很厉害吧?老娘睡条狗都比你得趣!” 第294章 留有后手(二) 宗顺帝哪里料到她会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样一番话,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肿胀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向小菱: “杀——杀——” “凌迟——” “就你?”小菱冷笑了一声,不知何时服了毒,分毫不给宗顺帝出气的机会,一口黑血从口中溢出,“没用的玩意儿!” 说完便倒地没有了生息。 宗顺帝气急败坏,抓住颜贵妃的手,又甩开:“鞭尸!曝尸两月!!诛她九族!!” 颜贵妃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只觉得里衣已经湿透了,凉涔涔地贴在后背,却不敢说一个字。 眼看圣人气得身子晃了好几晃,她想去搀扶,却又怕他抓住自己问,问小菱所说是不是真的。 “恩宠”两个字,就是后宫女人最好的春药,哪里还会在意他到底“好不好用”。 扈少毅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听过这么风趣的笑话一般,笑得双手直敲圈椅的扶手,笑了许久,才缓过气来,说道: “小菱这种美姬,练的就是媚术,训练时,男人女人,她都睡过,狗,她也睡过。” 他又重新站了起来,抄着双手,揶揄起圣人来: “左丘淳,松蚕毒是慢毒,若不是你好女色,又怎会这么快毒发?哈哈哈哈,你要报仇,也只能等下了黄泉,再将她撕碎了喂狗,哦不对,她说狗都比你得趣!哈哈哈哈!” 宗顺帝这一次气急攻心,胸口一滞,竟一口气提不起来,憋得老脸发紫。 常侍上前替他顺气:“圣人,圣人。” 宗顺帝一把将他猛然推开,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 “你竟敢侮辱圣人!该五马分尸!!”曹斌忿然而起,跳起来就去抓扈少毅,却被扈少毅身边的护卫格挡开。 扈少毅身边从来不缺高手,这也是他胆敢站在帐中的底气。 那护卫身手极其了得,几下就将曹斌挑翻在地。 陆铮拖着田瑞霖退出了帐外,听见动静,冲进来与那护卫缠斗在一起。 不过十来个回合,护卫胸口中了一拳,再要起身,却被陆铮一脚踏在胸口,踩碎了肋骨。 陆铮看看宗顺帝的模样,心知时机已经成熟。 谢敬才来营寨时,他就料到燕王会有此后手,崔礼礼自然也料到了。 她派拾叶跟着谢敬才,见他悄悄进了燕王营帐,想法子来通知了陆铮,陆铮不便自己出面,将功劳再次送给了左丘宴。又抓了田瑞霖,让他砍下谢敬才的狗头。 如此一来,圣人与崔家的关联就没了暗中的线。要想收了崔家的银子,只能在明面上罗织罪名。 坐山观虎斗,要的就是两败俱伤。 先利用燕王毒伤圣人,等着圣人一倒,崔家的难题,迎刃而解。 眼下,圣人伤得差不多了,那就该着手收拾燕王了。 陆铮提起拳头就朝燕王面门袭去。燕王虽身上有伤,但毕竟是武将出身,练功也不曾停辍,自然还是有些身手在身上。 加之帐外还有他的亲信护卫,与帐外的禁卫打了起来,那几个护卫身手了得,很快占了上风,杀了十几个禁卫,便冲进营帐救主。 秦文焘也带着禁卫冲了进来。帐内乱作一团,陆铮接连杀了好几个护卫,抬脚朝燕王伤脚狠狠踹了下去。 燕王吃痛,不由地倒地。陆铮趁机抓住他的衣领,扣住咽喉,大喊一声:“住手!住手!” 帐内的缠斗这才停了下来。 “燕王,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时此刻,你该束手就擒了吧!”陆铮沉声说道。 “圣人——” 只听见颜贵妃一声惊呼。宗顺帝再一次喷出一大口鲜血。 “圣人!” “圣人!” 众人惊恐万分,看着那满地鲜血,一时慌了神。 帐外的七皇子和八皇子,这才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一把推开颜贵妃,两人架住宗顺帝,又是顺气,又是喂水。 吐出血后,宗顺帝涨紫的脸色好了许多,他抬起手,擦擦嘴边的血迹,蹭在七皇子的衣襟上。 再缓缓走向颜贵妃,弯下腰,伸手将美人儿扶了起来,另一只手覆上她因恐惧而冰凉的手:“辛苦爱妃替朕寻得这解毒之法。” 颜贵妃眼眶一红:“臣妾.臣妾只愿圣体安康” 原来,得知宗顺帝中了赤环松蚕的毒之后,颜贵妃就记起未入宫时,燕王曾经说过,这种毒有一个解法。 宗顺帝待她如此之好,还想她为他诞下皇子,甚至皇后没有的殊荣都给了自己,她怎能恩将仇报?跟着圣人,她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若跟着燕王谋反呢?她死无葬身之地。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于是,昨夜趁着小菱侍寝,她连夜想法子制了解毒的药,早上趁着无人时,交给了圣人。圣人竟然也信任她,分毫不担忧自己下毒,毫不犹豫便吃了解毒之药。 宗顺帝缓过气之后,一步一步走向扈少毅: “若非朕示弱,你也不会自己曝露如此多罪孽。” “以禁药迷惑先皇,矫旨篡意。” “贩卖禁药,里通他国。” “结党营私,谋权篡位。” “还给朕下毒。”宗顺帝捡起被踩得满是脚印的禅位诏书,“想要朕退位让给你?就要看你有没有命坐那龙椅。” 说罢,宗顺帝一挥手:“来人!将扈少毅一党打入大牢,扈家满门,尽数收监!” 扈少毅被陆铮扣住咽喉,却毫不畏惧,大喝一声:“谁敢?!” “朕怎么不敢?”宗顺帝一挑眉毛,微微一笑“莫非你还等着帐外的兵吗?” “非也!”扈少毅笑道,“我来春猎之前,就曾修书一封,发往泉州。” 泉州? 陆铮明白过来。是长公主! “长公主被你送去谌离多年,过得生不如死,你又抓了宁内官,你以为她做底耶散只是为了银子吗?” “不,不是为了银子!” 扈少毅越说,眼睛的光越亮,越说,声音越高: “我今日出不去,谌离的船只就会停靠在泉州港。” “到时,谌离军队必然会踏平泉州,死我一个人,就要泉州百姓尽数陪葬!” 第295章 留有后手(三) 燕王扈少毅双眼猩红,语气癫狂:“若没有谌离的军队,你以为我会来春猎?” 宗顺帝哑黑的眼睛盯着他,沉沉地呼吸着:“固安不会为了一个阉人杀她母族的人。” 陆铮不由地想起巩一廉生死之际留下的卦象:姤者,交叠之亲。先天主西南,后天主东南,女壮无取。 莫非 这样就说得通了。 扣在扈少毅咽喉的手,微微一松,说道:“长公主自然不是为了一个阉人反杀,却是为了不可得之亲攒下的积怨,我说得可对?” 扈少毅被封为为异姓王,与圣人称兄道弟,于伦理、于政权,他都不可能再尚公主。 若留在芮国,随便收个驸马,她想与扈少毅偷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偏偏送去了谌离。 谌离是蛮族,自然不像在芮国这般自在。天气潮热,物资贫乏,还要与心爱之人天各一方,加之险些被拉去殉葬,她怎可能还念着故国之好? 扈少毅得意地道:“想必泉州海巡已看见了谌离的船,八百里加急也应该快到了。若今日我再不出去,泉州百姓也就为我殉葬了。” 宗顺帝的眼神一凛,怒道:“押下去!严加看管!若跑了,尔等提头来见!” 扈少毅被绳子绑得紧紧的,被禁卫齐齐推着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哈哈笑着:“左丘宴,你们左丘家,就没有人斗得过我。你那个绿头爹、你,还有你这群龟儿子,无人可堪大用!” 常侍见宗顺帝面色极其难看,立刻大声吩咐:“还不快堵住他的嘴?!!” 话音一落,砰地一声,宗顺帝硬挺挺地栽倒在地。 众人顿时慌了,急忙传召太医,折腾至天黑。 崔礼礼在帐内来来回回走着,营寨的人送来餐食,拾叶端进来,她也一口未动。 不过三日,感觉天地都震荡了一番。 忽地帘子一挑,帘外站着一个俊美的青年,正是陆铮。他一身圆领大袖官袍,满是血污,靴上盖满了尘土,高低的眉目,起伏的轮廓写着疲惫。 “礼礼——”他朝她弯了弯唇,身后的夜色霎时黯淡下去,他的笑容和眼眸是这黑暗之中最闪亮的星辰。 崔礼礼将他拉进帐中,放下帘子,还未转身,就被陆铮搂进怀里。 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混杂着血腥之气、尘土之味,将她牢牢包裹起来:“谢敬才死了。” 崔礼礼眼眶一热,挣扎着转过身,端着陆铮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圣人可怀疑你了?” 要想圣人亲手杀谢敬才,比登天还难。圣人纵容他,是因为他牵着崔家。即便银台司罗列了谢敬才那么多条罪状,圣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知道了”。 陆铮眉眼弯弯,笑得极其温柔:“没有。” 即便怀疑,也没有证据。 人的确是田瑞霖杀的。 见他一身疲惫,可仍旧满脸笑意,崔礼礼忍不住又问:“可还有什么喜事?” 陆铮将擒获燕王的过程仔细说了。 崔礼礼不禁奇道:“昨夜整个营寨都是绣使和禁卫把守,连门都出不得,颜贵妃是从何处来的解药?” 陆铮但笑不语。 崔礼礼似乎明白过来,纤纤手指往他胸前轻轻一戳:“又是你。” 陆二公子装作很痛一般,捂着胸口辩解道:“不是我。” “从实招来。” “方子是颜贵妃自己的。她找太医要了一些药材。‘凑巧’,那太医是我朋友。” 崔礼礼杏眸一瞥:“这么‘凑巧’啊。” “正是。”陆铮一本正经起来,“她没给方子,但是要的那几味药我都看过了,这药解不了毒,只是暂时缓解。假以时日,毒仍旧会入侵肺腑。” “燕王说的可是真的?谌离的船当真到了泉州附近了?” “我这次去泉州时,留下了一队舲卫,跟着出了海,若谌离有了动静,他们定会传信给我,只是如今被困在这里,我也不便唤水枭来送信。只能姑且等上一晚。” “我先回圣人那边去了。八百里加急随时会到,圣人醒了,必会传召。”陆铮低头啄啄她的唇,忍不住又含住她耳垂吮了一口,直到怀中人儿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才放开她,阔步离开。 果然,第二日天未亮,泉州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已到了宗顺帝的手中。 得了旨意连夜赶来的文臣武将们,黑鸦鸦地跪在帐外。 后知后觉的芮国百官,怎么也想不到长公主早已在泉州布局多年。这八百里加急,就是长公主让人送来的,语气强硬,威胁十足。 甚至说船只早已在广州、明州、钦州等港口外候着。 宗顺帝坐在榻上,昨日的肿胀突然消退,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细碎褶皱,显得他的面容尤为可怖。 “说话——”他拖着长长的声音,“哑巴了吗?” 帐内帐外跪着的臣子只得伏得更低。 “朕问你们,该当如何?” 有人站起来道:“圣人,微臣以为,此时应派遣两队人马。一队赶赴泉州,对长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毕竟是血脉至亲。另一队人马,悄悄赶赴谌离,许以金银安抚,谌离新王刚刚继位,必然不希望大动干戈。” 又有人嗤笑道:“有什么金银能比得过底耶散?谌离新王又不是蠢笨的,他策应长公主出兵,不就是因为断了底耶散的销路?依微臣所见,应当派人护送扈少毅南下,交与长公主,便能救下泉州满城百姓,值得。” 另一人又不服:“若长公主得了人,仍要占据泉州等城,芮国难道割土让地委曲求全吗?不若派兵灭之!这才能以绝后患!” 几方争执不休,宗顺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扈少毅即便没有再带兵,手中控制着底耶散和大量的银钱,放他离开,便是放虎归山。可不放人,泉州若被屠城,这笔血账终归要记在自己的头上。 韦不琛大步走进帐中,抱拳道:“圣人,微臣有要事禀报。” 前夜,宗顺帝让曹斌搜查赤环松蚕的来历,暗中命令他去暗中捉拿燕王妃与长乐郡主。 宗顺帝抬起眼皮看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事成事败的痕迹。 无奈,只得让众臣退下去。 “如何?” “没抓到。” “蠢货!”宗顺帝气得执起茶碗朝地上狠狠一摔,瓷片四溅。 “微臣有罪,”韦不琛抱拳道:“县主府的人说贞孝侯夫人听闻燕王妃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一直在燕王府侍疾。其实,燕王妃与长乐郡主根本不在府中。微臣将所有燕王家仆抓了,审问后,无人知晓她们二人何时离开的,微臣已派绣使日夜兼程去追。” 第296章 我心悦于她 韦不琛退出营帐,正好与陆铮碰面。 韦不琛看了陆铮一眼,往一旁走去。陆铮察觉出他有话说,便跟了过去。 “陆大人,圣人始终不曾褒奖她救驾之功,你可知缘由?”韦不琛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日圣人马惊,韦不琛跟在圣人身后,要说套马也不是不会,但看到崔礼礼来了,他刻意少抽了几鞭子,放缓了马速。 这样的功劳,留给她比给他有用。 然而几日过去,圣人分毫不提此事,似是彻底忘了。 陆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韦指挥使事情繁杂,怎还记着她那点事?” 韦不琛却答得十分认真:“我心悦于她。” 说得理所当然,毫不避讳。 陆铮胸口一滞,压在心底的不安又蔓延出来,脸上却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夜韦大人带陆某出宫与她相会,想必应该知道,我与她——” “那又如何?”韦不琛截了话头,身上的绛紫绣袍,除了胸前的彘兽,双肩也用金线绣了鲲鹏之翼,使他看起来更具威严之气,“我只问缘由。” 陆铮偏着头轻笑了一声,才道:“韦指挥使应该知道,陆某不是绣使,你问话,我自然不用回答。” 说着,就转身要走。 “陆铮,你已自身难保了。”韦不琛皱起眉头,继续说道,“你以为杀谢敬才,圣人没怀疑你吗?他已令曹斌去暗查了。” 陆铮仍是吊儿郎当地笑,那笑容太明朗和煦,浑似韦不琛说的不是他。 “你为何要借田瑞霖的手杀谢敬才?即便知道他与燕王——扈少毅勾结,也可以交给圣人发落。” 陆铮想了想,才道:“因为她。” 韦不琛语塞。 这事竟然与崔礼礼有关?拾叶为何没有回来说? 谢敬才是驾部司主事,崔家做马匹生意,想来的确有很大关联。 “知道了,曹斌那边,应不会有纰漏。但圣人还会找别人查。” 陆铮并不意外,只道:“韦大人,在圣人眼里,没有死罪,只有‘必须死’和‘不能死’。” 只要有用,圣人是不会轻易动杀念的。 正如谢敬才,做了那么多恶事,圣人依旧纵着容着,他就是“不能死”。 又如韦清阳,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偏偏追查偃建寺旧案,在圣人眼中,便是“必须死”。 天家,何曾真的讲过律法? 律法不过是给草芥百姓的度量衡。 若杀人必须偿命,圣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正说着,有个内官从圣人营帐中跑出来,四处张望着,看向陆铮和韦不琛二人,快步过来道:“韦指挥使,陆执笔,圣人召二位呢。” 掀开帐帘,听见几个文臣正在争论遣送燕王人选之事。 宗顺帝见他二人进来,便问道:“你们来得正好,朕已决意先送扈少毅南下,你二人意下如何?” 陆铮闻言弓身道:“圣人,微臣愿亲自送燕王前往泉州。” 话音一落,帐中众人噤声不语,韦不琛也侧目看他。 陆铮没有起身,只觉得头顶的目光格外灼人。 燕王和他豢养的暗卫,寻常武将未必能敌。 如今秦文焘守着禁卫,禁卫乃是宗顺帝最后一道保障,他自然不会轻易放手。 镇北将军田瑞霖又被打入大牢,择期问斩。 眼下能用之人不过就是韦不琛和自己两人而已。 按照圣人惯有的疑心,他不会用主动请缨之人,尤其是父兄还在与邯枝作战,失去自己这个“刀柄”,他如何放心得下。 果然,宗顺帝抬眸看向韦不琛:“韦指挥使呢?” 韦不琛弓身抱拳道:“微臣愿亲自押送扈少毅前往泉州。” 宗顺帝正要说话,常侍进来回话:“圣人,十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吧。” “儿臣恭请圣安。这几日儿臣卧床不起,未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有愧!”左丘宴伤臂挂在胸前,面色仍旧不太红润。 宗顺帝连忙让常侍扶起他,又赐座又赐茶,最后才温和地道:“你能下地行走,朕也心安了。” 圣人这一番姿态,帐中臣子嗅到了气味。 如今东宫之位空置,圣人又遭此大劫,终究到了议储之时。七殿下与八殿下几次求见,圣人都避而不见。十殿下毕竟立下了舍身救父的功劳,圣人对待他便格外不同。 有个年长的文臣看出这意味,便夸赞起左丘宴来。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敬佩和激动: “圣人,臣在京中也听闻了十殿下舍身救父之举,实乃我朝之幸,芮国之福。” 一人说出口了,其余文臣必然不肯落后。此时助人一把,将来十殿下成了太子,总能念着自己的好: “正是!殿下这份孝心和勇气,当真得自圣人之言传身教,当为我朝之典范。” “微臣斗胆恳请圣人下旨褒奖,派人前往芮国各县宣讲,以彰其功,以宣我芮国治国之本。” 众臣觉得甚是有理,便纷纷附和起来:“恳请圣人下旨褒奖,论功行赏!” 左丘宴闻言面色大变,腾地站起来跪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父皇,儿臣绝无此意!那日之事不过是本分!儿臣尽儿子本分,当不得褒奖,换作任何一位兄弟姊妹,都能做到!” 说罢又对几个文官道:“你们休要再提褒奖之事!要说褒奖,那日父皇马儿受惊,韦指挥使还追过去救驾了!” 韦不琛一愣,正要开口,又发现陆铮正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中似有深意,以为陆铮是担忧自己又如定县火场那般,顶下崔礼礼的功劳,不由地心中有些烦闷。 定县那个功劳,崔礼礼根本留不下。两次追叛军,她都在,圣人疑心重,怎么会相信是巧合。 韦不琛不再看陆铮,而是看向左丘宴:“十殿下,微臣救驾护驾亦是本分,再说,那日是崔家娘子套住的惊马。”又看向宗顺帝,“圣人,微臣绝不敢居功。” 宗顺帝犀利的目光默默扫过众人,最后定在韦不琛身上:“韦指挥使鲜少说这么多话。” 再看向左丘宴:“宴儿鲜少这么谦虚。” 左丘宴眉头一跳:“父皇,此事要怪,就怪几位大人。本来儿臣就是来看看父皇可还安好,他们偏提什么论功行赏,这不是要把儿臣置于火上吗?儿臣绝无此心!” 宗顺帝见他说得真诚,脸色稍霁,伸手将他扶起来:“朕倒是有件事问你。” “父皇请讲。” “韦不琛押送扈少毅去泉州,朕想着让你去见见你姑姑,好好劝劝她。” 见长公主?长公主若是能被游说,又怎会做到今日这鱼死网破的地步?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然而此事推脱不得。 左丘宴不做半分犹豫,大声应下:“儿臣遵旨。” 宗顺帝又沉默片刻,才道:“你们说要论功行赏?” 话音中听不出喜怒,文臣们也不敢轻易再应。 “来人——”宗顺帝道,“带那崔家娘子来见朕。” 第297章 一物克一物 崔礼礼被困在帐中,不便自由走动,只得让拾叶拔了门口的草来编东西。 青草和枯草不同,鲜嫩的青草一拧,汁液就渗出来,沾得指尖黏黏糊糊。 内官站在帐外说:“崔家娘子,圣人召你觐见。” 崔礼礼眉心微微一动,站起身来,青草碎屑挂在罗裙上:“还请内官稍后,容民女更衣。” 内官有些不耐烦:“可快些吧,总不好让圣人等你。” 崔礼礼换了干净的绣裙,又整理了头发,才跟着去面圣。 一进营帐,见陆铮、韦不琛、左丘宴都在,她的心稍定,冲着坐在榻上的一身明黄的中年男子叩拜。 “民女叩见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氏,”宗顺帝缓缓开口,“按理宫中春猎,你不得参加,却不知你是受何人所邀?” “民女愚鲁,承蒙元阳公主抬爱,得以跟随参加春猎。” 宗顺帝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乌发盘得紧致,趴在地上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朕倒是想起来了,元阳生辰宴上,也是你,闹得不可开交,还气病了太学院的博士何聪。”宗顺帝的声音中透着威严。 帐内那些文臣,素来崇尚儒家,一时间众文臣忿忿不已,开口便道: “崔氏,无知妇孺!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一商户之女,竟敢顶撞太学博士,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左丘宴一听,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原本崔礼礼的生辰贺礼是要悄悄送给元阳的,是他生了捉弄的心思,让她当众献礼,这才闹出何聪与崔礼礼激辩的事来。 可眼下不是辩解之时,圣人怎么说,她就要怎么听。 韦不琛听得心中怒火难以遏制,看向陆铮,却见他仍旧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怒气更盛,拳头攥紧,深吸一口气,再望向跪在地上的崔礼礼。 偏偏她跪得极为虔诚,只能看见后脑勺,看不见她表情。 文臣们见崔礼礼只跪着,不发一言,便愈发得寸进尺,义愤填膺起来。还有人当日也在公主府中做客,曾亲眼目睹何聪被气得倒下半身抽搐的模样,便开口道: “那日我正巧在,她那些话,我听了都替她脸红。自古以来,商贾皆被视为末流,并非没有道理。” “连学堂都进不得的,也不知何人借她的胆子,竟敢公然侮辱何博士!” 话音一落,帐外响起凉凉的声音:“本宫借给她的胆子!” 门帘挑开,元阳公主站在帐外,凤眼里染着几分薄怒,将帐中文臣们一一扫视而过。 冷哼一声,才对宗顺帝行礼。 “儿臣叩见父皇。”元阳抬起头望着宗顺帝,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才道,才抿唇一笑,“父皇今日气色可好多了,儿臣便放心了。” “你这是来看朕,还是来救人?”宗顺帝对元阳总带着几分偏爱。 “自然是救人的。”元阳笑着挽住宗顺帝的胳膊,“父皇才不值得儿臣看呢。” 陆铮笑出了声。 宗顺帝便问道:“你笑什么?” “微臣笑一物克一物。” “嗯?何意?” 陆铮揣着袖子,赖赖地笑着,准备语不惊人死不休: “方才圣人问话,大家都一言不发,到了这崔氏这里,又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起来。” “这崔氏也是,胆敢当着众人舌战大儒,偏在圣人面前,半句话都不说。” “可见圣人之威严,能治天下众生,然而——” 他继续笑,笑得很讨巧: “然而,圣人再威严,偏偏有个元阳公主敢与圣人这样说话。” 此话一出,众臣脸色又红又白又青。 刚才圣人问话,是要商议押送扈少毅南下人选,他们又不会武,就算会,不过是些粗浅的功夫,押送扈少毅南下,少不得有多少风险,他们那点三脚猫的拳脚,能抵挡住谁?人跑了,不得交出自己的脑袋? 再说面见长公主,自己人微言轻的,长公主能搭理吗?不得有十殿下这样的血亲,才能让长公主抬起眼皮看一眼吗? 宗顺帝心知陆铮的言下之意并不在崔氏,而是在众臣的畏缩怯懦。 朝中需要陆铮这样的“佞臣”,敢于与众臣为敌,敢于指摘,敢于替自己骂他们一顿。 就像前些日子,自己刻意独宠颜贵妃,言官几次要谏言,听说也是被陆铮拦住了,还被陆铮堵了嘴。 如今言官们应该庆幸,没有那份“独宠”,颜贵妃怎么倒戈相向,没有那份“独宠”,解毒的药也是喂不到嘴里的。 女人嘛,还是蠢,终究会被情爱冲昏头脑。不过摘了皇后凤冠上几颗珠子,不过说了一句“生皇子”,颜贵妃就觉得得到了圣人的爱。 殊不知,他早已命常侍带着一盒更好更大的东珠,暗中送到皇后手中安抚。 宗顺帝拉回思绪,目光又落在崔礼礼身上:“崔氏,你可有话说?” 崔礼礼伏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民女十分后悔愧疚,无话可说。还请圣人容许,民女回京后亲自登门向何博士道歉。” 陆铮眸光微动,一点点笑意染上唇角,很快又收敛了去。 这小狐狸又要搞事了。 也是,扈少毅虽然被抓了,但长公主还逍遥法外,底耶散的事不能不了了之。 何聪当初是禁海第一人,禁海多年,底耶散仍旧流通,可见禁海之策毫无用处,反倒让谌离的船队贴近边境,威胁我朝。 见圣人不置可否,元阳便率先道:“这事不用请父皇允许,本宫也想着该去看看,改日你陪着本宫一同去吧。” “看来,崔氏有几分本事,教你亲自替她说了几次话。”宗顺帝看向元阳,“去岁中秋,清平县主请赐婚时,也是你开口替她说的话吧?” “沈延那草包端生了一副好皮子,京中女子都说他是如意郎君,”元阳似乎没注意到宗顺帝语气中的质疑,只愣愣地翻了个白眼,才继续说道,“也就这崔姑娘没上当,我自然要护着她了。” 宗顺帝没抓住端倪,又看向左丘宴等人,似乎也没有特别之处:“崔氏,朕记得你还会炒虾仁。” 崔礼礼心头一紧,手指贴在地上,指尖一点点泛白。 思忖片刻才抬起头来回答道:“圣人说的可是上次民女送到宫中给陆执笔的那道菜?” 她生得美貌,杏眼顾盼神飞,唇色如樱。少女的青涩面庞,却又带着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 宗顺帝眼眸微微一动:“正是。” “此事还要从陆大人的情事说起。”崔礼礼继续说着,“户部高主事家的高小娘子,一直心中惦记着陆大人,京城人人皆知,偏偏陆大人不肯理睬,高娘子便托民女送一盘子虾仁到宫中。” “虾仁是何意?”宗顺帝说话温和了许多。 崔礼礼咬咬唇,十分为难。 左丘宴接过话头,冲着崔礼礼笑道:“我应该猜对了,是骂陆铮眼瞎吧?” 宗顺帝沉声道:“罢了,你们既然要朕论功行赏。崔氏,那日你驰马救朕与颜贵妃于危难,朕要赏你。” 第298章 礼礼有所求 宗顺帝传召崔礼礼来,原本只是想试探身边几人的反应,再随便赏点金银便罢了。 如今见了其人,倒生出了一点点别的心思。 “崔氏,朕赐你一个——” 崔礼礼忽地记起前世那块贞节牌坊,浑身一激灵,抢着开口道:“圣人,民女有所求!” “什么?”宗顺帝眉头暗皱。 崔礼礼叩拜在地:“圣人,民女有所求。” 岂有此理!圣人赏什么都是天恩,哪里有自己求的道理? 文官们站在一旁,正要开口讥讽,却被帐中四个人的目光齐齐恫吓得噤了声。 也有不怕死的,刚说了一个“岂”字,就被同僚拉住了袖子:“还没看出来吗?” 那人悄声问道:“看出来什么?” 同僚的声音压得极低,仅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元阳公主、十殿下、韦指挥使乃至陆执笔,都站在她那头。” 加上刚才陆铮那一番话,圣人对这帮文臣已心生不满,此时还是不要说话为妙。说罢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要审时度势。 宗顺帝目光沉了下来:“你有何所求?” “民女自去岁议亲以来,多次受困于亲事之扰,爹娘也因民女名声,而被人轻视耻笑”崔礼礼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准备了许久。 陆铮静静听着,黑色的眼眸微微敛下,眸光散散地落在她指尖,指尖上还有来不及清洗干净的青草汁液痕迹。 他能猜出来这两日,她被困在帐中,有多么的百无聊赖。这青草汁多半是她拔了青草编草虫子时染上的。 崔礼礼只说了前半句,他便知道她所求的是什么了。 尽管他明白她这样说的目的,尽管他熟悉她心性,熟知她有那样一段过去,也知道她心中在意自己,可如今亲耳听见她这样说,心仍旧像是被针反反复复扎过。 只听见崔礼礼清脆地嗓音说着他不想听见的那句话:“民女恳求圣人赐民女不嫁之身。” 韦不琛抿着唇,眉头紧锁,深吸着一口气,看向陆铮。 元阳和左丘宴更是没料到崔礼礼会有此诉求,也下意识地看向陆铮。 不嫁人? 陆铮怎么办? 只见陆铮虽没说话,可惯常挂在脸上的云淡风轻,也没有了,垂着眼,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地弓着身。锥心刺骨的痛,让他差点直不起腰来。 元阳心道不好,却也再难收回崔礼礼已说出口的请求。 宗顺帝也是一愣,问道:“不嫁之身?” 宗顺帝心思转得极快。谢敬才反正死了,崔家与何景槐的婚事就可以作罢了。 方才他见崔礼礼容貌姣好,甚至在颜贵妃之上,便想着赐崔礼礼入宫陪伴皇后左右,名义上可以帮助她议亲,到时,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她收入后宫把玩一阵子。再想个法子将崔家家产另谋一个路子收了。 哪料到,她居然要不嫁之身,这可进不了后宫。 崔礼礼郑重其事地道:“正是。民女不愿嫁人,然则家门名声不能因民女所累,恳请圣人垂赐。” 宗顺帝紧锁着眉头,试图要从这十几岁的小丫头身上,审视出一点别有所图的痕迹来。 可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极其平静淡然,仿佛真的看破红尘一般。 元阳害怕圣人胡乱下旨,连忙问:“你说不嫁之身,莫非是要出家当姑子吗?” 崔礼礼仰起头,看向元阳,心知她是在护着自己,便柔声说道:“回公主殿下的话,民女只是不想嫁人,想要独善其身,将九春楼好好经营。” 提到九春楼,众人便明白过来。只怕这姑娘是已经不是“姑娘”了,没了清白身子,自然是嫁不了人的。 左丘宴有些不死心,又追问道:“崔氏,你可知所求不嫁之身,意味着你将与世俗婚姻绝缘,从此孤身一人?” 崔礼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宗顺帝的眼睛,声音虽然轻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民女知道。” 宗顺帝微微颔首,似乎被她的决心所打动。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便赐你——” 历朝历代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也不知道赐什么合适。 沉默许久的陆铮,终于开了口:“圣人,不妨赐崔氏一块‘独善其身’的金匾。” 一举多得的盘算落了空,宗顺帝也没什么心思仔细思考,便随意点点头:“甚妥,朕便赐崔氏‘独善其身’匾,但你要记住,若将来你再想嫁人,朕必然降罪你崔家。” 崔礼礼闻言,心中一喜,连忙叩拜道:“谢圣人隆恩!民女定当铭记在心,不负所望。” 宗顺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崔礼礼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转过身对上陆铮暗沉的眼眸,她没有说话,低头退出了营帐。 回到自己帐中,她悄声吩咐拾叶去寻陆铮。拾叶去寻了好一阵子,回来才道:“姑娘,陆铮一直在帐中伴驾,奴见不到他。” 崔礼礼只得坐在帐中候着,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来,便心慌了。 入夜之后,元阳公主遣了人来,她立刻快步过去。 一进帐,元阳有些怒意,抓着她就质问:“你为何要那样说?我以为你跟——” 她又压低了声音:“我以为你跟陆铮已经定下了,你这样子,可知陆铮有多伤心?” 元阳抓着她的手腕,始终不解:“他是我看着长大的。算我半个弟弟,不,比老十那家伙还像我弟弟些。这一年,他对你怎样,我都看在眼里,你怎能辜负他?” 崔礼礼有说不出的苦衷。 谢敬才一死,圣人身上余毒未清,修陵寝的银子势必要从崔家的家产里抽走。 圣人用婚姻将县主和燕王锁在了一起,可她不能再容圣人把崔家与任何人锁在一起。只有“独善其身”,圣人才更难寻到降罪崔家的由头。 陆铮说过,兵权在陆家,钱在崔家。陆铮知道,圣人自然也知道。大将军的命若保住了,圣人就更忌惮陆家了,若此时再有了崔家的钱,陆家灭门之灾也就快了。 只有崔家“独善其身”,圣人才放心。 可是这些话,她如何能对元阳公主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不知陆铮现在何处?我一直在寻他。” “圣旨都下了,你想解释什么呢?”元阳还在气头上,用鼻孔哼了两声,却还是告诉她,“陆铮走了。” “去哪儿了?” “主动请缨,要陪着韦不琛押送燕王去泉州,陪着老十与长公主和谈。” 崔礼礼惊诧不已:“圣人同意了?” 第299章 省略那句话 元阳公主叹了一口气,才幽幽地说道:“你应该知道他走不出去的。” 她还记得,那时候大将军在边城驻军镇守,每三年回京一次。他带着关氏和陆钧去边城,独独留下陆铮。 八岁的陆铮拉着她,红着眼睛站在宫城的角楼上,望着车马往北而去,他没有哭,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提起一个宽慰他人的笑容:“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元阳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小脸很漂亮,尤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似是会说话,又穿得跟宫里的皇子一样贵气,从小就惹宫里的女子们喜欢。 大家都说他长得好,整日总是笑着,却不知他生气和难过时都会躲起来。 “大将军三年回来一次,陆二好不容易忘了他们,他们又回来一趟,抱着他哭两场,走时又不带他走。” 其实,也带不走。重兵在握,身为皇家之人,元阳懂得这利害,只是仍是唏嘘不已。 “那时,他就住在我的芳华宫偏殿里。后来几次,他们回来,他都避而不见。躲在偏殿里,一连好几日不见人,敲门,他就说他没事。饭菜送到门口,他端进去,吃完了又送出来。” 崔礼礼不禁问道:“他躲起来哭吗?” 元阳摇摇头:“我偷偷看过,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过几日,门一开,他又嘻嘻哈哈地出来了,跟没任何事发生过一般。” 见崔礼礼坐在那里怔怔不语,她又忍不住继续说下去:“你当着他面这样说,他会怎么想?你一走,他就请旨要跟着姓韦的去泉州,父皇自然是不允的。” “那他人呢?” 元阳长长的指甲描着茶盏的金边,低垂凤眼道:“走了,应该是回京了。” 崔礼礼望着那茶盏,只轻轻“哦”了一声,起身告辞。 元阳叫住她:“我知你定有苦衷,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只是他像我弟弟一般,他父兄不要他,若你再不要他——” “殿下,我.”崔礼礼说了半句,话锋一转,说得很直白,“他的父兄也没有不要他,只是这世间之事,总是难两全的。” 莫非大将军真的愿意舍下骨肉为国尽忠吗?莫非他们不希望享尽天伦之乐,父慈子孝一家人其乐融融吗? 不过是两难之间,选择各自保全。 陆铮幼时不懂,心存怨怼无可厚非。这些年宫中浸润,常伴君侧,宦海沉浮,他早已懂得这背后的无奈和妥协,否则也不会去槐山,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引发那场塌方。 反倒是大将军那三口太过赤诚了,骨子里只有武将的血性和臣子的忠心,竟还想着不计代价地挖山开路,险些坏了陆铮的筹谋。 说罢,她福了福,辞别元阳。 元阳倒也没有觉得被冒犯,想着她说的话,似乎有点别扭,又有点深意。 婢女端着点心进来说道:“殿下,圣人遣人送来了一碟子桂花茯苓糕。” 元阳道:“这东西,翊国公家的八夫人爱吃,你给那边送去吧。” 婢女应下,端着茯苓糕出去了,不多时又回来,怪道:“这点心是圣人赐给公主和三位皇子的,不成想八夫人桌上也摆着一碟子呢。莫非圣人还给八夫人送了?” 元阳一愣。 也? 是了,难怪方才觉得崔礼礼最后那句话奇怪,是因为她说“大将军也没有不要他”,这不就是省略了前面那句话吗? 元阳微微一笑,这样倒让她放心了。 —— 崔礼礼回到营帐外,不见拾叶的踪迹,有些奇怪。见帐内漆黑一片,不免警惕起来。 这是禁卫和绣使还有兵部共同守卫的营寨,帐中的,应该只是营寨中人。 却不知是不是吕奎友留下的绣使,前日搜营帐时,就找了借口抓她。 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敢抓,而不敢杀。 她定了定神,拔下发间的金簪,紧紧握在手中,掀开营帐,摸黑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帐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谁在那儿?”她问。 “是我。”黑暗中响起韦不琛的声音。 崔礼礼松了一口气,冲着黑暗问道:“拾叶呢?” “奴在。”拾叶回答得有些生硬,显然是受人胁迫所致。 她点亮火折子。屋内渐渐亮了起来。拾叶被迫跪着,他的剑也被韦不琛夺走反架在了脖子上。 “让他出去守着吧。”她用火折子点亮了烛台。 韦不琛松开拾叶,咣当一声,剑也一并扔了过去。 拾叶捡起剑,看看姑娘,再看看韦不琛,出了营帐。 二人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昏黄的烛光映在崔礼礼的脸上,将她的轮廓描得润白又精致,杏眼里的烛火安安静静,没有半分焦躁。 她大概能猜到他要来说什么,但还是要等他先开口。 果然,她刚捧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就听见韦不琛道:“扈如心的命,我会想办法交给你。” 这句话有很多层意思。 崔礼礼并不意外。 当初扈少毅往他身边塞了一个月儿,他当真没法子拒绝吗?应该是有的。不过是不愿意与扈少毅撕破脸皮,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已。 韦不琛的家仇,他在山洞里讲得毫无保留,正因如此,她才看到了大将军一家的未来。 带着这样的家仇,他怎么可能忠于圣人?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他知道扈如心在何处。也就是说,扈如心是他放走的。 但他还记得扈如心与自己有生死之仇,实属难得。 崔礼礼想了想,替韦不琛倒了一盏冷茶,推至他手边:“圣人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他让你南下,有信任,也有试探。” 韦不琛没有喝茶。 今日她在宗顺帝面前求不嫁之身,对他来说像是黑夜中亮起的一道微弱的光。 明日启程南下,事事都要小心,有了这道光,似乎又多了一些盼头。 “好。”韦不琛想追问她今日所求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摆脱何景槐吗?或者还有其他缘由。 她从未认真讲过她的事。 在山洞的那一夜,她看着似乎讲了许多,却始终没有说到她为何要做这些事。 默了一瞬,崔礼礼又道:“韦大人,我有事求你。” 烛火颤了一颤,将她的脸也晃得模糊起来。 她只是个十七岁的明媚少女,可望着他的眼神里,除了清澈与真切,还带着几分企盼。 不用问也知道她这一“求”,又是为了陆铮。 他皱着眉,情绪并不怎么好,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我帮不了你。” “韦大人——”她也站了起来,“只有你能做到。” 要掀帘子的手一滞,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怒气,又多了一分妥协:“何事?” 第300章 辛夷花树下 韦不琛押送扈少毅的队伍出发没多久。 营寨里内官们逐家通知拔寨回京。 崔礼礼一上元阳公主的马车,发现纪夫人并不在车内:“纪夫人呢?” “颜贵妃闹着说害怕,”元阳没好气地说道:“秦统领让她跟在我父皇车前,她只好去了。” 颜贵妃有些骄纵了。 便是有了献药之功,可毕竟那个小宫女也是她引荐给圣人的,圣人留她只怕并不是情难自拔。而是想要知道扈家的下落。 车帘一挑,苏玉来了,坐在元阳左侧的窗边,与崔礼礼对坐着。 只见苏玉眼下两片青云,显然这几日都不曾睡好。崔礼礼抿着唇促狭地看她,她竟浑然不知,似是极其疲倦一般,神思恍惚地靠在车窗。 “这是怎么了?”元阳悄声与崔礼礼说着。 崔礼礼想说话,见苏玉蓦然睁眼看着自己,只压着笑意道:“许是择床?” 就这一句话,苏玉仍旧觉得是在说她,幽幽地看她一眼。 元阳并未多想:“我也觉得这几日帐中的床榻睡起来极不舒服。好在今日回去了。” 正说着,有人跑来,在车外敲敲车壁:“殿下,十殿下那边遣人来问,说十殿下伤病未愈,不便骑马,您车可还坐得下?” 苏玉眼皮子猛地一跳,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与他说好了,只“胡作非为”两个晚上。 果然,前夜他就没有再遣人来找她。她想着这样是极好的,该体会的都体会过了,以后回了京,谁也不认识谁,就当做了一场梦罢了。 谁知昨晚遣人送来了茯苓糕,她晚上不吃甜食怕不克化,便赏给了婢女。 睡到半夜,榻上一沉,她还未清醒过来,就被人压住了。吓得她差点没把那混球给咬死。 婢女是翊国公府的人,就在门帘边躺着,他怎么就这么大喇喇地进了帐子?那婢女怎么也没有醒? 混球恬不知耻地钻进她锦被里,对她动手动脚,还威胁她若弄醒婢女,她就没活路了。 也不知他给那婢女灌了药还是怎的,竟一宿未醒。 苏玉揉揉额头。 他哪里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一整晚就没睡,结结实实地将她颠来倒去地折腾个够。 难怪那些贤妻都要给夫君纳几房小妾,照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月人就没命了。 压抑住惊惶,她看向元阳:“十殿下来,我回我的马车吧。这里坐不下。” 元阳却道:“你回去做什么?” “对呀,”崔礼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八夫人,别担心,坐不下我还可以骑马的。” 苏玉听出她话里有话。以前都叫她“八姑娘”,现在偏叫“夫人”,霎时,耳根子绯红。又怕她真走了,车里就剩下左丘宴和元阳,那自己当真别活了。 元阳摆摆手,说道:“不用,纪夫人不在,自然坐得下。你俩坐你俩的位子,他坐我旁边。老十你们又不是不认识,咱们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正说着,车帘一挑,露出一张俊朗的脸,似乎真是伤重一般,捂着左臂进来了。 一来有意无意地就坐在元阳左边,离苏玉很近:“我左臂受伤,这样安全。” “我以为你今日跟韦不琛就南下了。” “不急,他们人多,走得慢,我先回来准备好了再去。” 左丘宴似乎觉得坐得不舒服,可靠垫位置不对,元阳隔着小桌不便调整,便道:“八夫人,麻烦您替我把这软枕提上来些,本王腰疼。” 腰疼?!他腰疼个什么劲? 苏玉本想拒绝,偏偏元阳也看着自己,只好忍住火气,探过身去。一过去就是熟悉的气息,引得心砰砰直跳,他还将肩膀贴了过来,结实的身子就跟昨晚一样火热。 他这是不准备放过自己吧?苏玉这样想,勾着脖子,轻声道:“殿下,麻烦让一让。” 左丘宴本想再捉弄她,可见她嘴唇似是要咬破了一般,只好侧过身去。 软枕调整好了,他斜斜靠着。苏玉干脆转身贴在车窗假寐。 元阳看了看左丘宴的手臂:“怎么还在渗血?” 左丘宴笑笑:“昨晚不小心用力了。”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是在说早膳多吃了一碗粥。 苏玉咬着牙根没说话。 这个混球在胡说!昨晚明明大部分时候是她在上面! 现在腿根子又酸又疼,腰也要断了。 元阳自然没有多想,只说:“你也要注意些,受了伤,用力的事让别人做啊。” “是,下次出力的事让别人来。” 话里有话! 话里有话! 苏玉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崔礼礼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些同情的意味,最后还是忍住笑,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金丝绣花软枕,示意她闭眼休息,别再理会。 苏玉认命地闭上眼,即便醒着也不敢睁眼。 终于,天黑之前,浩浩荡荡的队伍进了城。 进宫之前,马车停了下来,好在这一次左丘宴没有多说什么。 下了车,翊国公府的家仆都候着,苏玉不好与崔礼礼再说什么体己话,只是匆匆一福,上了自家的马车。 崔礼礼翻身上马,拾叶跟在身后,见这个方向不是回崔宅的路,便问道:“姑娘,去哪儿?” “桃花渡。” 雪白的小马驹在夜色里撒着马蹄子跑。 可到了桃花渡一问,陆铮并不在。又转身去竹屋,远远地,就看见临竹守在竹林外。 崔礼礼心中一喜,促着马儿往前去。 “你家公子可在?” 临竹双眼一亮,连忙道:“在在在!” 从营寨回来,办了圣人吩咐的差事,就径直回了这里,可临竹跟着陆铮多年,也知道他的脾性,能察觉公子在生气。好在崔姑娘来了,公子再大的火气也能灭了。 崔礼礼对他和拾叶道:“你俩守在这里,不用靠近。” 临竹想着上次那动静,顿时觉得这句“不用靠近”十分贴心。乖觉地找了一处闭眼假寐。 拾叶想跟过去。 “别跟过去。你家姑娘说的话,要听。”临竹闭着眼翻了个身。 崔礼礼下了马,走向竹屋。 陆铮果然在屋里,窗纸上映着他挺拔清隽的身影。 没有喝酒,是好事。她这样想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卓然立于书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写写画画。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长发如墨般散在身后,荼白的广袖薄衫随着他的动作飘着。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抬起头来,毫不意外她的出现。 目光温柔,唇畔浅笑,恰似四月里吹遍千树万花的春风,融化了三生三世的寒霜冰封。 崔礼礼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出口。 “礼礼,你来。”他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干净又温暖。 她默默伸出手,由着他牵着,走到桌前。 桌案上是他刚画好的画。 画上是两个人。 她与他,并肩站在辛夷花树下。 两人十指紧扣,眉目之间尽是爱意。 满树繁花,纷纷扬扬。 最幸福的一瞬,在她眼里渐渐模糊。 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崔礼礼,我心悦你,你呢?” 第301章 肯定的答复 徐徐夜风,从窗桓绕进来。 桌上画纸被轻轻吹卷了边儿,纸上的两个人,随着温润的春风,笑弯了眼眸,笑弯了腰。 崔礼礼泪眼婆娑地转过头,看向身侧的人:“我以为你生气走了。” 一边说,眼泪一边不争气地落下来。 陆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结着薄茧的指腹替她擦掉眼泪,极认真地凝视着她,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崔礼礼,我心悦你,你呢?” 他指腹摩挲过的地方,酥酥痒痒,抹过泪痕之处,冰冰凉凉。 这个问题,她问过他,他也问过她。 “你说过:‘我们就互不回答吧’。”她说。 有些话不说出口时,还可以各自退一步,如今他说出口了,就退无可退了。 陆铮还是不回答,脚向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弯着腰,脸凑到她眼前,毫不客气地用自己的身影占满她的双眸:“崔礼礼,我心悦你,你呢?” 崔礼礼觉得他执着得可爱,想笑,又忍住了,只将唇凑了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见他不满,便收了笑意,端正了态度,认真地回答: “我——”她仔仔细细想了想,“是心悦于你的。” 她与他,比夫妻更亲密,比朋友更知心,比袍泽更默契,这哪里是‘心悦’二字可以说得尽的? 可任何一段缘分,总要有个起因。 或起念于色,或起念于欲,又或起念于情。 再仔细回想,或许,弘方的预言没有错。 七夕,果真是她人生的转机。 她先骗沈延说她心悦之人是陆铮。 后来又跟陆铮在九春楼里喝酒长谈。 那时她就被他的色相所迷惑,勾起了情欲,最终又入了心。 心之所向,心有所悦。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她容许他一步一步走进心里。 “我心悦你,陆铮。”她又说了一遍,是肯定的答复。 陆铮的吻落了下来。 纷纷点点。 细细密密。 从额头到鼻尖,从眉头到眉尾,从脸颊到耳边 最后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唇上。 两人的唇,不约而同地,都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 他的气息绵长温热地将她缠绕。 像是雨后的苍竹,像山涧的溪流,像高山的融雪。 沁人心脾的抚慰。 春花秋落,万事逐流。 所有的求不得,如今又都求得了。 前世的抗拒,今生又都妥协了。 灯下,纸上。 曾经徘徘徊徊的,高高低低的,不是情欲,而是两颗不明朗的心。 两颗不自知、不被知的心,终于贴在了一起。 窗前,榻边。 纠缠的是人影,是青丝、是眼神、是呼吸、汗水和呢喃。 不同于过去的任何一次。 陆铮格外温柔。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挤进她的指缝,像画中一般,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掌心贴着掌心。 脉搏连着脉搏。 一次又一次地,将她融化。 汗珠,折射着烛火,从他结实的后背缓缓坠落,在她的肌肤上惹出一圈又一圈泛着亮光的涟漪。 他极尽所能地将全部的、炽热的自己,填满她曾经空寂的、冰冷的心。 密不可分,他仍觉得不够。 不分彼此,她也觉得不够。 纤细的颈项泛着动情的红,贴在他汗湿的脸颊,反反复复在他耳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在进退之间,高歌浅吟低诉。 两情相悦的人,不知疲倦地起伏。 “礼礼——”他终于找回沙哑的嗓音。 “嗯” 这一声回应得千娇百媚,勾得动天雷地火。 山川震颤,天地颠倒。 日月交合,星陨迸散。 陆铮得意又满足。 将累趴下的崔礼礼捞了过来,搂进怀里。 崔礼礼嘟哝了一声:“别闹,让我睡会儿。” 不死心的陆二公子,目光落在她光洁圆润的肩头,忍不住低下头咬了一口。 “我没有生气。”他突然说道。 崔礼礼半梦半醒之间,抬起一只眼皮:“嗯?” 他又重复了一遍:“昨晚,我没有生气。” 的确不是生气,是怄气。 她的另一只眼睛也睁开来,斜斜地睨他,白葱似的手指懒懒地戳着他胸口:“那你跑什么?” “圣人让我回来准备和谈的事。” 崔礼礼彻底醒了,转过身,像只猫儿一般趴他胸膛上问道:“跟谁和谈?” 陆铮看看她:“长公主。” “竟然要跟她和谈?”崔礼礼皱着眉,“有什么可谈的?光制造底耶散这一条罪名,就够她死八百回了!” “皇亲国戚。”他笑着。 “真有血缘之情,怎会送她去谌离和亲?”崔礼礼冷哼了一声,又躺下了,缩在他臂弯里,“他是怕谌离的兵。” 再蠢的国君,也知道丢疆弃土是遗臭万年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做不得这样的事。 陆铮一怔,抬起手,替她梳理着长发,发现她生辰接的小辫子还在头上:“你的头发怎么长得这么慢?” “至少还要半年呢。”崔礼礼揪着几绺小辫子把玩着,“你觉得能和谈吗?长公主能妥协?” “不能。”陆铮说得斩钉截铁,“我回来又审了宁内官,才知道谌离有个嫁娶的习俗,叫‘谢恩’。” “什么意思?” “女子嫁人之前,要与旧情人共度一晚,以示恩断义绝。”陆铮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长公主到谌离之后,因没有办法确定有没有旧情人,谌离王就下药,让自己的王弟顶替旧情人,强占了她。如此一来,王弟在家族中就没有了继承王位的资格。长公主原本背靠我芮国,有了不清不楚之事,她只能乖乖听话。” “还有这样的事?”崔礼礼惊道,“若是有五六七八个旧情人,岂不是要睡五六七八晚?” 陆铮却从这惊讶之中,听出一点兴奋来,警告似地捏住她的耳垂:“你羡慕什么?” “我没有。”崔礼礼矢口否认,还有理有据,“我都请旨了,此生不嫁人,自然用不着嫁人前‘谢恩’。” “圣旨就是个屁!” 陆铮一句话就教她破了功。 这个“屁”,把她惹笑了,勾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住那喉结:“那你昨日怎么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这下轮到陆铮矢口否认了。他才不解释,干脆化被动为主动:“我每一日都想吃人。” 说着,他翻身压住她,拒绝回答更多问题。 —— 竹林外。 临竹睡了一觉醒来,伸了一个懒腰,看看冷着脸抱剑而坐拾叶,笑道:“你看,听你家姑娘的话是对的。” 拾叶:“.” “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进个桃花渡都跟贞洁烈妇似地。要站那门口”临竹回过头看看远处的竹屋,再回过头冲着拾叶做了一个必死无疑的手势,“经脉爆裂而亡。” 拾叶:“.” 临竹起身从竹叶上,抽了一把竹叶尖,递给拾叶:“这个泡水喝,清心火最有效。” 拾叶没有接。 临竹也不觉得恼,盘腿坐在他身边:“拾叶,你说你功夫也还可以,长得也不错,对吧?” 拾叶看看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目的。 临竹摇摇头,感叹道:“你啊,可惜了。” 拾叶的黑眸波澜不惊,仍旧默默地看向临竹。 临竹像个兄弟似地拍拍他肩膀,随口说道:“你要是在九春楼里当小倌,定是前途无量的,无论如何,也比你当个线人好——” 有文艺车,不知道能不能过,先发,被屏蔽了好提前申诉。 第302章 榻上有条虫 拾叶闻言,浑身汗毛立马炸开,抬手就去拔剑,却被临竹压住剑柄。 “小拾叶,你慌什么?”临竹笑得很挑衅。 拾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线人,暴露身份,就只有死。 但是死之前,至少要拉一人垫背。 拔不出剑,他跳起来朝临竹挥拳过去,又被临竹一一化解开,他出招只能愈发狠戾,门户大开,毫不遮挡,只想着同归于尽。 临竹始终没有出招,只是一拳一脚地格挡住他的招式:“我们早就知道了。” 拾叶终于抽出了剑,听到这句话,手迟疑了一瞬:“早?” 他们?多早?姑娘早就知道了吗?那她还容许自己这样吗? 他手中动作一放缓,临竹就得了机会飞身上了竹稍取来一根竹枝,压住他的剑:“崔姑娘还不知道。公子说,你对姑娘没有坏心思,不需要揭穿你。” 拾叶剑尖又是一立,在黎明朝霞之下泛着微红的光。 在营子里训练多年,教习反反复复说过,决不能被人发现线人身份,若被发现了,就要自裁。否则会有无尽的折磨,会让他们吐出韦大人的名字。 也说过会有些人会假作不知,将计就计利用自己传递假消息。 可是,眼下教习说的两种情形,都不是。他要不要向韦大人禀报呢? 韦大人对姑娘的心思,他也很清楚。前夜在营寨时,韦大人到帐中等姑娘时,还警告过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 他一个线人、一个护卫,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去岁夏,他坐在马车上,姑娘脱掉他的衣裳,给他上药时,轻轻吹了吹伤口,那一瞬,他的确心痒了,可他马上就控制住,没再让姑娘靠近。 去岁秋,姑娘和春华都喝醉了。姑娘靠在他肩上,他心里起过几分旖旎。看着地上依偎的身影,让他有了片刻憧憬,可很快就清醒过来。 去岁冬,他陪崔万锦喝鹿血酒,酒劲上头,他回屋躺在床上,迷蒙之时,姑娘来看他,凉凉的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时,他借着酒劲将她压在身下。黑暗中,只看得见她红润润的唇,心底的鬼祟催促着他去试试那美好,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如今守在屋子外,听她跟陆铮缠绵,他再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思绪。 忽地,胸口刺痛。拾叶低头一看,临竹的竹枝戳在心口。临竹没有用力,只是点到为止,否则他早没命了。 “来来来,别走神,”临竹勾勾手,“反正也睡不了了,不如咱俩晨练,过过招。” 拾叶清隽的脸上有了疑惑:“你们何时知道的?” 临竹嘿嘿一笑,将手中的竹枝晃了晃:“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拾叶将剑收回剑鞘,也飞身取来一根竹枝。 晨辉下,两人缠斗在一起。 竹屋里,两人也“缠斗”在一起。 忽然,崔礼礼惊声跳了起来:“榻上有条虫!” 她卷着锦被站在榻上,瞪大眼睛盯着那一个长着软毛的寸口圈。 咦?这个东西,她见过。 崔礼礼趴下来,将那物件放在手中。只见那软圈径口两寸有余,带着长长短短的细软卷毛。 “这不是羊眼圈吗?” 去岁在樊城时,玛德拉着她去看她们家的“货”。满满当当一整个屋子,柜子上陈列着,就有这个玩意儿! 这个羊眼圈很软,她记得在那柜子上,还有铁圈和银圈,圈口也有大有小。 一见了这个,她的双眼顿时放起光来:“玛德那儿好多这个!我当时就没想通怎么用!” 陆铮笑着将她拉过来,手指套进圈里,打着晃:“现在知道了?” 崔礼礼舔舔唇,跃跃欲试地点点头:“你快让我看看!”旋即又质疑地看他:“你该不会为了在玛德面前逞威风,故意买大了圈口吧?” 陆二公子怎么也没想过,都到这份上了,她居然还怀疑起尺寸来。 崔礼礼掀开锦被,瞄了一眼,笃定地道:“就是不对。” 陆二:“.” 现在看有什么用? 崔礼礼将那软圈套在三根手指上,想了想:“我知道这个圈口适合谁了!” 陆二脸悄悄黑了下来,咬牙切齿:“谁?” 偏偏某人还没察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圈口的软毛:“我去樊城的时候,陪玛德参加了一次木速蛮的婚礼。当时我披着她表哥家的头巾混进去,后来被人揭穿。” 这故事有点长,陆铮本来没有什么耐心听下去,只想知道谁适合这个圈口,可这段他确实没有听玛德提起过,便按捺住性子问道:“然后呢?” “我是异族不能参加,玛德和乌扎里也不能参加。我们就被人赶出来。恰好玛德的表哥来了。” “哦”陆二拖了长长的一声:“明白了,表哥。” 酸溜溜的。 崔礼礼笑着晃晃套在手指上的羊眼圈道:“你别酸,他就是与宁内官接应,强迫乌扎里卖底耶散的木速蛮人。” “李大夫说了有这么个人,却没讲过他是玛德表哥。后来是他给你下毒,又追杀你,是不是?”陆铮这才将整件事联系起来。 崔礼礼点点头:“是,我带着李大夫想逃离樊城,结果被他阻拦在半道上。他用底耶散控制了我身边的人,我开始以为他要杀我是因为我撞破他卖底耶散。” “是扈如心下的命令。”陆铮一想就通,又有些后怕,幸好当时拾叶去了。这也是他早发现拾叶是韦不琛派的线人,却没有杀掉拾叶的缘由。 拾叶对她兴许是有了情愫,能为了她拼命。 “对。在寂照庵里,扈如心承认过。”崔礼礼转过身,用那羊眼圈上细软的毛,轻轻缓缓地刷过陆铮的胸口,又刷向满是肌肉的小腹,她格格地笑着,“痒不痒?” 陆二却不准备让她逃过盘问,捉住她撩拨的小手,带回到胸前:“继续说!” 他要知道究竟这圈口适合谁? 崔礼礼一脸无辜:“不是都说完了吗?就玛德那个表哥啊。” “这么说,你看过?”某人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哎呀!”崔礼礼拍拍他的脸,准备搪塞过去,“没有,没有,我猜的。他鼻子大,我猜的。” “你觉得我信?” 崔礼礼声若细蚊:“死都死了,我当时就好奇,想确定一下,这个是不是跟鼻子有关系。” 陆铮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圈口的事,要好好跟她说道说道。 “看来,你当真不清楚,这东西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他握住她的手,亲自演示,“来,我教你” 很快。 崔礼礼就求饶了,半吟半泣着求他:“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东西像是长满嘴的怪物,将她的天地搅得一塌糊涂。 陆二还不依不饶,哼着问道:“圈口对吗?” 崔礼礼乱得口不择言:“你!混蛋!” 第303章 宫里来旨意 两个人气喘吁吁,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 明明说好点到为止,但还是破了皮,见了血。 最终还是临竹败下阵来。拾叶握着磨得开了花的竹枝,对准他,说道:“究竟是何时发现的?” 临竹啐了一口血沫子,用手背蹭蹭嘴角的血:“太早了。去年七夕,公子就怀疑了。” 那么早!拾叶心底暗暗惊慌。 “公子说,寻常人下水不会有这么好的闭气功夫,你这功夫在太虚武馆学不来。” 原来如此。 去岁七夕,他刚进崔家没多久,姑娘被人推落水,他一心想着救主立功,竟忘了这闭气凫水的功夫也成了破绽。 “还有上元节,”临竹嘿嘿一笑,“你不是跟着那个叫小五的乞儿走了?转身就跟郭久过节了。” 绽开的竹枝顶在临竹眼前:“你们跟踪我!” 临竹根本不避讳:“你拆了崔姑娘给我们公子的信,对不对?你可知那纸条为何要搓成细棍?因为拆开过再合上,是会有痕迹的。” 拾叶握着竹枝的手缓缓垂下。 自己竟然露出如此多马脚。 当线人实在失败。 “最近一次,就是前两日,崔姑娘让你跟着谢敬才,有异动要立刻通知我们公子,你却先通知了韦不琛。” 拾叶眼眸渐渐暗下来:“你们既然知道,为何不杀了我?” “因为那些事不重要。只要你对崔姑娘忠心,我们公子自然有容人之量。”临竹站直了身姿,“这番话也不是我随便就能跟你说的,是得了公子的授意。” 陆铮? “公子说,身为线人,很多事做不得主,但最后要忠于谁,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若你真心认崔姑娘为主,过去的事,公子不会再提。” 拾叶闻言并未作答,转过身迎向朝阳,一阵微风吹过,将身后的竹叶摇得沙沙作响。 没有办法做选择,他想得很透彻。 若让韦大人知道自己选择了姑娘,定会要了自己的命。 死,对于线人来说,并不可怕,是一种解脱。 然而,他死了,韦大人会不会再安排一个线人?那个线人未必能真心护着姑娘。 韦大人不会轻易伤害姑娘,自己平日拿一些不甚要紧的事,稳住韦大人,便能留在姑娘身边。 临竹重新绑好腕上的缚带,说道:“行了,来帮忙烧水做饭。” 拾叶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家姑娘该饿了。” 临竹是有经验的。 果然没多久,陆铮叫水叫饭。 临竹煮了两碗面条,煎了四只鸡蛋盖在面上,又撒了些翠绿的葱花。 拾叶要端,他却不让,努努嘴,让他看向灶上烧的热水:“他们要沐浴,你给兑一下水。” 倒洗澡水 拾叶眼角有些僵,这样的事不是不能做,没有陆铮,要做什么都行。 可临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径直端了面条送到门外,恭敬地敲门:“公子,饭好了。” 屋里两人吃过早饭,沐浴了好一阵,才穿上衣裳出回到屋中。 临竹洗碗,又让拾叶去收拾水房的浴桶。 拾叶一进水房,眼角再次抽搐起来。满地都是水,也就罢了。那水里 他认命的寻了干布擦地又倒水。 只听见隔壁传来那令人讨厌的声音。 陆铮沉声问道:“你喜欢这里,还是那里?” 姑娘柔声说着:“这里.” 陆铮又问:“这里吗?” 姑娘答道:“高一些吧再高一些。” “你喜欢这样?” “嗯”崔礼礼轻轻嗯了一声。 拾叶闭了闭眼,提着水桶快速走了出去。 屋内,陆铮将画轴挂在墙上,转过身来欣赏了一阵子,画中两个人站在辛夷花树下,含情脉脉的样子,他甚是满意:“很好。” 正说着,临竹突然来敲门:“公子,松间传消息来了。” 陆铮接过消息一看,宗顺帝召他入宫下棋。 也是,春猎的事一过,他该回宫继续乖乖做他的“刀柄”。 “他身上的毒什么时候才能发作?” “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陆铮将纸条烧掉,“我先进宫,有什么事,我会让临竹给你传消息。” 他取来一只银哨子,挂在崔礼礼身上:“你若想要找我,无人之处吹哨,让水枭带信。” 说完迅速穿上衣裳,又抓住她用力一吻,才匆匆离去。 却说崔家。 崔万锦与傅氏听说兵部连夜去了猎场,担心是出了大事,说好三日,可在家中左等右等,眼看着又过了三日,仍不见崔礼礼回来,两人心中不免着急。 平日崔万锦与谢敬才走动得多,先去寻谢敬才,才得知谢敬才也被召去春猎了。实在无法,夫妇二人只好去傅府打听。 傅郢不是礼部尚书,没有伴驾的资格,却不好意思直说,喝着茶缓缓道:“朝中事务繁杂,我也分身乏术。那边自有随行的武吏伴着。” 崔万锦恭敬地道:“岳父,他们走得实在久了些,女婿打听说,兵部是找了田将军带着兵去的,太医局的太医也几乎都去了。” “此事我知道,”傅郢放下茶盏,“圣人若有事,我能不知道吗?只要圣人没事,你家女儿也没事。” “可是——”傅氏还想再说,王氏挑帘走了出来。 “担心什么,你们不是还有韦指挥使做倚仗吗?” 王氏一早听说崔礼礼请拉去参加春猎,心中又酸又恨:酸那崔礼礼这名声,公主还能看得上眼。 又恨自己家的三姑娘不争气,明明平日里京中各家名门聚会,都带她去了,却没一个拉得上脸的。 还酸崔家怎么就跟韦不琛搭上了。 还恨三姑娘是个胆小没用的,还被韦不琛退了画像。 如今得知去参加春猎的人都被留在那里,王氏心中也舒畅了些。面子上,当家主母的模样还是摆得极好: “府中正忙着替三姑娘备嫁,有些忙不过来,你们的事,我们记下了,没有别的事,便回去吧。真要有急事,韦大人那边岂不是消息更灵通些?” “三姑娘已经备嫁了?”傅氏顺口一问。 也就这事,能然王氏觉得扬眉吐气一些:“是啊,定了吏部杨侍郎家的公子。你家礼礼可定了?” “她不急的。” “怎么还不急?年纪大了,如何议亲?你也要抓紧些,再晚了嫁不出去,对你们崔家名声不好。”王氏说得温柔,刻意加重了“崔家”二字。 “是。”傅氏不好再说什么,想着上次在浮思阁,给王氏下了脸子,现在人家要找补些回来也再合理不过。 夫妇二人起身告辞,正要往外走。门上来了人说宫里来了个内官传旨。 傅郢连忙整理了衣裳出去迎接。 内官笑眯眯地道:“傅大人,圣人下旨,让礼部制一个牌匾,还指定要您亲自来办。” 第304章 彻底说清楚 郢不禁暗忖:制牌匾这事直接交给礼部就可以了,怎么还要一个礼部侍郎亲自操持? 那内官道:“圣人这次出城狩猎,马受惊了。” 傅郢大惊:“圣人可无恙?” “圣人有天神庇佑,自然无恙。”内官顿了顿,又道,“幸好你外孙女儿崔小娘子,骑术了得,将惊马安抚下来,这可是救驾之功。不光救驾,还救了颜贵妃。” 傅郢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跪在最末的崔氏夫妇:“您说的是崔礼礼?” “正是。”内官点点头,“圣人要褒奖崔家小娘子,可崔小娘子不要金银,只要一块牌匾。圣人又想着傅大人您就在礼部,就特意钦点您来办这差事。圣人说:这事定要办得热闹些、风光些。” “是。微臣一定竭力办好此事。”傅郢拱了拱手,又冲着崔家夫妇道:“还不快上来谢恩?” 崔氏夫妇站得远,没听太真切,上前又仔仔细细询问一番,才确定是自己家女儿立了救驾之功,二人不禁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崔家的旨意要等着牌匾制好了才送去。”内官笑着道,“奴先贺喜二位了。” “多谢内官。”崔万锦连忙取出随身揣着的银票递了过去,“又问,不知他们何时回京?” “今日回京。”内官收了银票,笑容更加和煦,看看天色,“兴许能赶上用晚膳。” 送走内官,崔氏夫妇二人连忙起身告辞:“父亲母亲,女儿女婿便先回去了。” 傅郢脸上倒还不错,王氏有些挂不住,只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还端着那主母的架子,让人送他们二人出了府。 崔氏夫妇回了家,笑意盈盈地让人准备饭菜,还专门去临隆食肆买了梅子肉来,傅氏又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糖醋鲤鱼,只等着崔礼礼回来。 饭菜热了一遍,又热一遍。始终不见人踪影。崔万锦派人去打听,回来说是圣人早就回宫了,各家马车早就散了。 春华没跟着去,一听说此事,暗道不好。姑娘这定然是跟陆铮快活逍遥去了。 她想偷偷溜出门去报信,却被傅氏拦了下来:“春华,你可是知道她去了何处?” 春华挠挠头:“奴婢不知道,就是想去门口迎一迎姑娘。” 傅氏抿抿唇,下了令:“不用去迎了,关门,回屋,睡觉。” 第二日中午崔礼礼一进家门,就被人拦着去了崔氏夫妇的院子。 崔万锦和傅氏坐在屋里,郁气沉沉地看着她容光焕发地进来。 傅氏眼里闪过复杂的光:“礼礼,昨晚你去了哪里?” “公主府。” “胡说。”傅氏声音极其平静,“说实话。” “真的是公主府。” 傅氏的声音愈发冰冷:“我说了,说实话。” 崔万锦连忙拉住夫人,又温声道:“礼礼,昨晚我们去问过,公主不在府中,而是进宫了。我和你娘也是担心你,出去那么久,被困在那里,好不容易回来了,别人都回了家,你却不见踪迹,别说你娘,我都很生气的。” 说着他挺挺他的肚皮。 崔礼礼心知无法再隐瞒下去,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我去找陆铮了。” “陆铮?”崔万锦和傅氏同时惊呼出声。 “你们昨晚——”傅氏只觉得胸口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上上下下地倒不过气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一点声音,艰涩地问出了三个字,“在一起?” 崔礼礼点点头:“是。” 傅氏脑海中飞快闪过这段日子的一些碎片,串在一起,就更加清晰明了起来:“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每次说去公主府,都是跟陆铮在一起。 “是。” 傅氏根本受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强撑着额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万锦却急了:“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是能随便在一起的吗?” “爹,陆铮,他救过我们很多次。”崔礼礼没有丝毫隐瞒,“爹在樊城被下狱,那封认捐书,是陆铮去办的。” “不是韦大人?”傅氏捂着胸口发愣。 “不是。”崔礼礼继续说道: “在樊城,我被人下毒,是他的人替我寻到的解药。县马病重的消息,是他替我传开的。京郊我与春华被歹人劫持,是陆铮救的我。寂照庵我险些被扈如心勒死,也是他的人护着我.” “竟然都是他”傅氏怔怔地坐着,她一直以为是韦不琛,所以对他格外客气。 这一次,崔万锦也忍不住了:“你们两人有情,为何不跟爹娘说,议亲下聘,你风光嫁过去,岂不比现在这样好?!” 说完见傅氏脸色极白,还捂着胸口,连忙去柜子里取来心疾的药,喂给傅氏吃了,又到崔礼礼面前,低声念叨:“你说你娘多久没犯心疾了,偏被你又气出病来。有什么话,不知道取巧说吗?非得这么直?” “我不说清楚,你们又如何能明白?” 傅氏缓过劲来,眼泪直流:“我昨日还在跟你爹说,你好不容易有了救驾之功,怎么也能挣回些好名声。将来议亲也容易些。” “宫里来宣旨了?” “让你外祖给你做匾额去了。” “既然知道了,爹娘便应该知道,圣人赐匾,是我亲自求来的,允我终身不嫁。” 什么? 傅氏一听,险些晕了过去,可偏偏又气得跳了起来:“你你你!!!你不嫁人,难道要当妾吗?” 无媒无聘,私相授受。 这在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都只能为妾为婢了。 崔万锦也急得不行:“陆铮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就没想娶你?” 崔礼礼一句话比一句话扎心:“他不能娶我!我也不能嫁他!我不能嫁给任何人,所以才求来这块匾额。” 崔万锦一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能嫁任何人?” 崔礼礼看看门外,示意崔万锦去将门关好,这才缓缓开了口。 “爹、娘,我要说的话,你们可听仔细了。” 崔万锦有些无奈:“说罢,今日咱们都说清楚了。” “爹,谢敬才已经死了。”崔礼礼说得很平静,“陆铮替我们杀的。” “什么?!” “三十年前,他伙同你最信任的管事王文升,将圣人的钱放在了咱们崔家。这几年又投靠了燕王,带着王文升一同贩卖底耶散。” 她将崔家钱袋子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县主府为何处心积虑要娶自己,扈如心为何要杀自己,以及圣人试图将崔家与何家套在一起。所有的细枝末叶,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这些事太复杂,太匪夷所思。夫妇二人听完,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静。 傅氏想了好半晌,才理清了思绪:“你是说,圣人要用钱时,我们崔家就大祸临头了?” “是。” “不可能!”傅氏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圣人怎么可能会把钱揣进我们包里,那我们要是生意赔了本呢?” 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崔万锦,沉思许久,挣扎许久,才抬起头来: “是真的。” 第305章 生死皆由人 傅氏和崔礼礼齐刷刷地看向崔万锦。 “你知道?” “当真?” 崔万锦与傅氏说话,经常插科打诨,装傻充愣,这次却严肃得不同寻常:“谢敬才没有直说过,但我与他往来多年,却也猜出来他背后还有人。这跟我们入股做生意是一样的。有时候自己不便出面,就让可靠之人出面。” “王文升跟了我三十多年,我还在做学徒跟人走马时,就认识他了。走马很辛苦,我俩一直互相扶持,后来他介绍谢敬才,我自然没有戒心。”崔万锦记起第一次与谢敬才见面时,他对自己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当时只觉得是遇到了知己,后来渐渐回过神来,并非如此。 “所以那些银子您知道从何而来?”崔礼礼问道。 崔万锦默了默,撑着桌案站起来,挺着肚子道:“你等等。” 他转过身,进了卧房,没多久捧着一个木盒出来,放在桌上,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几个账本,账本还有编号,他取了一号,翻开第一页,指给崔礼礼: “谢敬才第一次真正入股,就是二十五年前。” 傅氏也探头过来看:“五百两,并不多。” “的确不多。”崔万锦说道,“做生意,从来都是从小开始,他要将钱放在我这里,自然是要稳妥。再说,他入股,哪里又需要真的在账面上出钱?” 崔礼礼一边翻看,一边暗暗为崔万锦的细心称奇。原以为他是个粗蠢憨直的,想不到细致到年月日时,还有地点都记得如此清晰。 “爹也有心,竟然将每一笔都记得如此清楚。” 显然不是为了“亲兄弟明算账”,而更像是留下一些证据。 傅氏在傅家跟着主母王氏也学过管家看账簿,与崔万锦这二十年的生活,打理起崔家来也得心应手,自然对账簿也颇为熟悉。 她翻看账簿,发现好几笔大额的,指给崔礼礼看:“你爹又不是蠢人。一个当官的,就算再贪,也不可能一次拿出这几十万两来。怎么也要掩人耳目。” “正是。”崔万锦点点头,“其实要跟朝廷的人做生意,没点油水他们也不会沾。他们拿着章呢,盖谁家的文书上不是盖?凭什么盖在崔家的文书上?” 掌握着决定权的人,自然要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个。商人也不蠢,留账簿才能保命。 傅氏叹了一句:“唉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收他的银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 崔礼礼一愣。人生一世哪有什么“早知道”。就算自己重生“早知道”了一切,不也根本无法逆转这滚滚向前的命运吗? 崔万锦手压在账簿上,摇摇头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似是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他站起来负手在屋里走了几步,步履沉重又迟疑。 傅氏与崔礼礼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崔万锦咬咬牙,才决定说出来:“你们可知,天下商贾如此之多,走马之人如过江之鲫,谢敬才为何选我?” 崔礼礼想了想: “其一,爹是孤儿,无父母兄弟,便没有了家产之争。其二,谢敬才是驾部司的,能控制的恰好是马匹采买。其三,爹的人品好,为人实在,不偷奸耍滑,想必前面这几笔银子,就是用来试爹的。” “说得不错,”崔万锦道,“那你猜,我为何又要应他?” 崔礼礼摇摇头。 崔万锦肥肥胖胖的脸上,有些悲哀:“杀鸡儆猴。” 傅氏蹙着眉问道:“何意?” 崔万锦缓缓说着: “那一年,朝廷要买马。几十万两的生意,谁不想要?谢敬才抛出这生意来,做马匹生意的人自然要去抢马。有了马,才能卖给朝廷。” “争抢时,就有不少人下了暗手。弄死了人,弄死了马。弄出了一些案子来。大家抢得头破血流。当时我并没有太多银钱,想着买些马来,转手卖给收马的人,挣一点是一点。” “谢敬才当着我的面抓了几个贩马之人,交给刑部处置了。我还在暗自庆幸与谢敬才有些往来。还想着他欣赏我的为人,决定收手不再做这生意,大不了马匹落在手中就算了。谁知,王文升来跟我说,谢敬才想要入股。” 崔礼礼顿时想明白了。 天下商贾要想做大,又有几个不被朝廷的手攥着? 他要入股,你容许了,你就做大。你不容许,他就抓你,杀了你。 小辫子在人家手里,生死皆由人。 崔万锦深吸一口气走回到桌边,按着那一摞账簿说道:“人人都说,无商不奸,我崔万锦行商多年,从没有做过违背良心之事,仅有这一件事,抓着我生死。自他说要入股,我便留下这账簿,终归要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难怪你在樊城入狱,都不肯让他出面。”傅氏喃喃地道。原来不过是谢敬才的傀儡。不,谢敬才也只是圣人的傀儡。 “爹,您早猜到是圣人了?”崔礼礼问道。 “我当时只是猜到他不是做主之人,但这么多年我隐隐约约察觉出来是圣人纵容他。”崔万锦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我当时还庆幸,想着有了这层保障,反而不容易出事。今日才明白,圣人竟是这样的打算” 傅氏的眼眶渐红:“要不,我们把银子捐出去?捐给圣人?” “自然不行。”崔万锦说道,“我们贸然一捐,岂不是就不打自招,说明自己知道了圣人的这些秘辛。” 圣人明明有内承运库,为何不用,却要留在崔家?不就是不想被人知道他还有银子。只有内承运库空虚,才会从国库拨款。 “也不是绝对不行。”崔礼礼轻轻搂住傅氏的肩。 这段日子,她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得很清楚了。 圣人中了毒,身子不如从前,想必会加快修陵寝的进度,如今邯枝那边正在激战,南边谌离又来犯,国库更加空虚。 修陵寝的银子,圣人肯定想从崔家弄出来,这样一来,修得再奢华也无人过问。可崔家凭什么要做这龌龊的钱袋子? 她的目光投向崔万锦和傅氏:“爹、娘,女儿有法子,你们可信女儿?” 崔万锦看向傅氏,握住她的手,呵呵一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个女儿主意正,她聪慧全得自你。如今你信了吧?” 傅氏难得没有害羞地抽回手,反而握住那双胖胖的手,另一只手又环住崔礼礼:“自然是信的。一家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是苦了礼礼,救驾之功,却只能换这样的牌匾回来” 崔万锦嘿嘿一笑:“礼礼不嫁,又不是不能招赘。” 崔礼礼揉揉额头。 不论谈什么,他俩最后都能转回到自己婚事上来。 第306章 还需系铃人 次日一大早。 崔礼礼带着春华去刑部寻了何景槐。 春猎时,宗顺帝让陆铮将赤环松蚕交给何景槐来查。 他在岭南住了多年,自然识得这是赤环松蚕。只是要查它的来历,实在是无从入手。这东西太小,南方常见,带进京根本查不出来。 自从上巳节那日,弄碎了墨玉指环,这些日每逢焦头烂额时,他只能捏着那颗金珠子摩挲。 珠子太小容易弄丢,他让人打了一个墨绿色珠络,将它套牢实,戴在腕上。 培安进来禀报:“何大人,崔姑娘求见。” 捏着金珠的手指一松,何景槐难得露出几分松快的神情:“快请。” 不多时,只见一个穿着芙蓉粉裙,肩上挂着雀蓝色披帛的俏丽姑娘走了进来。 她还是满头亮晃晃的金玉宝石,毫不遮掩的灿烂富贵。 何景槐捏捏金珠,只觉得多日不见,她愈发艳丽了:“崔姑娘。” “何大人。”崔礼礼带着春华行了礼。 他又忆起上巳节那日,看见她被陆铮按在窗沿的那一吻,嗓子有些酸哑:“崔姑娘别来无恙?” “我刚从猎场回来。” “何某听说了,崔姑娘立了救驾大功。” 原本圣人也让何家派人参加,可何聪偏风在床上,家中子弟都是文人,对骑马射猎没有什么兴趣。 何景槐自上巳节之后,更只将心思放在查底耶散的事情上来。直到查赤环松蚕时,才知道崔礼礼也去了。 崔礼礼勾勾唇,说道:“只是凑巧而已。正因此,我才得了机会面圣,圣人对何聪何博士偏风一事,十分挂心。” “圣人怎么说?可是责怪你了?” 崔礼礼不置可否,只说道:“我在圣人面前下了保证,会亲自登门向何博士致歉。” 何景槐一听便明白,崔礼礼这是担心进不了何家的大门,吃了闭门羹:“容我回家中安排,只是,我祖父年岁大了,有些事不易变通。” 崔礼礼点点头:“还有一事.” “何事?” “我想要与何博士单独说话。” 何景槐何等聪明,顿时明白崔礼礼这一趟“致歉”只是一个幌子,不禁有些生气:“崔姑娘这是何意?” 崔礼礼看看敞开的大门,觉得不便说话,便看向何景槐桌案后的小门,上次来时,曾与春华躲在那小门后。 便指向那扇门:“何大人,可方便移步一叙?” 何景槐想了想,站起来推开那扇小门:“崔姑娘,请。” 两人进了小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密不透风的暗室。 何景槐关上门,点了灯,屋里渐渐亮起来。 “崔姑娘请讲。” “燕王扈少毅在营寨时,招认了他与长公主贩卖底耶散一事。长公主在泉州,谌离的海船已逼近泉州,只等着长公主下令。” 何景槐并不知晓此事:“如此说来,赤环松蚕是扈少毅放的。” 既然如此,圣人为何还要自己查?是真的要查,还是想要自己查到谁头上去? 崔礼礼点点头:“扈少毅与长公主有私,长公主拿捏着泉州百姓,要换扈少毅,圣人无法,只得遣韦指挥使亲自押送扈少毅前往泉州。” “这不是放虎归山?”何景槐皱起眉,“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崔礼礼抿抿唇,理了理身上那雀蓝色的披帛,才道:“所以我才要单独面见何博士。” 何景槐沉默了。 屋内的灯并不亮,他突起的眉骨显得眼窝更深,眼眸更暗。 崔礼礼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懂了。 祖父何聪,是芮国禁海第一人。禁海国策是为了反底耶散而立的,如今禁海国策,根本无法阻止他国来犯的脚步,反而禁锢了芮国抗敌之力。 可这国策是祖父提给先皇的,圣人要改,难上加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 崔礼礼这是将主意打到了祖父身上。 他静静望着崔礼礼。 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怎么会想得这么深。商户之女,还满心的国事,怎么想也说不通。 何景槐注视着她,看那精致漂亮的五官被昏黄的光模糊了边界,皮肤边缘散着绒绒的光,圆润的脸蛋,像一颗成熟的蜜桃,那泛着水光的唇 忽地身子燥热起来。 他早已成家,即便丧妻,可家中仍有侍妾。他也不是未经人事的青涩男子,只是连日来想着的人,突然与自己独处一室,免不了心猿意马。 崔礼礼眨眨眼:“何大人?” 何景槐偏过头,整理一番呼吸,才道:“崔姑娘要说的事,还需斟酌一下。” “何大人恐怕不知,圣人准备和谈。” 兵临城下才决定和谈,这根本不是和谈,而是委曲求全。 “圣人自有圣人的考量——” “何大人!”崔礼礼皱着眉打断了他,声音虽清脆,却已染上些许焦灼的薄怒,“何家要替他们背负这骂名吗?” 何景槐推理断案是好手,可要说到朝廷政局,又不是那么通透。 崔礼礼只得点他一点: “为何会兵临城下,我们无力还击被迫议和,不就是因为禁海之策吗?” 何景槐一点就透。 当年禁海之策的决断虽是先皇下的,可历来见过哪个圣人会把罪责留在自己头上? 议和,虽名为议和,少不了又要舍让割弃些什么。 如今国库空虚,北边邯枝来犯,战事胶着,哪里来的银两再往长公主和谌离人手中送? 自然是寅吃卯粮,提高赋税,再从民间搜刮一些了。 届时,百姓怨声载道,总要有个出口。 钱,没了。 底耶散蔓延,禁海国策成了摆设。 谁又出面承担这罪责? 何景槐彻底想通了:“我今晚便回去与祖父商议。至于何时何地相见,怎么见面,我让培安通知姑娘。” 崔礼礼行礼离开。 回到家中,天色尚早。 与崔家夫妇吃过晚饭,说了一会子话,才回了屋。 春华指挥着小丫头们伺候她梳洗,崔礼礼却拒绝了,对她道:“不急着换衣裳。你去后院小门守着,晚些必会有人来敲门。” 果然,一更之后,培安就悄悄敲了后门送来了消息:何聪同意见面。还安排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软轿接她。 春华进来回话,不禁惊奇:“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崔礼礼笑着披上黑色的丝绸斗篷,将全身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瓷白精致的面孔:“清流之家,儒学大成者,不在乎生死,最在乎家族荣耀。” 她上了小轿,轿夫左弯右绕,去了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那宅子有一排葡萄架,葡萄藤缠得那架子密不见天日。 何景槐站在葡萄架下候着,手指仍旧搓摩着那粒金珠子。 这宅子是他当年特地为妻子与同好女子备下的,想不到今日却又用来做了密会之处。 “人可到了?”屋内响起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何景槐的思绪。 何景槐望着斗篷下的脸,微微一笑:“她来了。” 第307章 女人的聚会 四月芳菲,姹紫嫣红。 京城女子喜欢簪花宴饮,将各色的芍药、牡丹簪于发髻间,席面也是各式的花儿朵儿制的菜肴与酒酿。 不出几日,崔礼礼立了救驾之功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牌匾尚未制成,圣谕还未下达,正是结交的好时机。 簪花宴的请柬如春日柳絮一般,纷纷而至。 崔礼礼一个都没应下,反而约了元阳公主同去何府。 何聪躺了大半年,已能下地行走,只是腿脚不算特别利索。元阳公主颇受圣宠,何聪也不好太驳面子,领着夫人与家中几个姑娘一同见了,又说了些场面上的话,昔日的梁子便算是解了。 公主与崔礼礼亲自登门致歉,何博士气也顺了,次日便恢复了上朝。这又成了京中簪花宴上的话题,纪夫人与苏玉自然也听了几耳朵。 又过了两日,四人在九春楼小聚时,纪夫人率先问出了口:“你们真去道歉了?” “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了殿下。”崔礼礼将九春楼里的小倌们都招呼过来,站在廊下,对元阳道,“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元阳随手一划,挑了两个小倌上前侍酒,又笑着道:“这有什么?此事原就是因我而起,再说,父——父亲跟我明里暗里提过两次。去说两句话,又不少块肉。” 纪夫人仍旧叫了芰臣上前来伺候,山茶宴后,她单独来过几次,芰臣都将她伺候得极为妥帖得趣,她也懒得再换旁人。 芰臣长了一对单眼皮,狭长得很漂亮,颇有棱角的下巴,还有几分阳刚之气。一见到纪夫人朝自己招手,他眼眸微微亮了亮,再跪在她腿边,熟稔地拿着冒热气的帕子替她净手。 反倒是苏玉看了又看,将四十来个小倌看了好几遍,也没想好挑谁。 自从猎场回来,她再未见过左丘宴,心里很是庆幸,只当那几日胡混的只是一场春梦。 今日又得了机会进九春楼,漂亮的小倌往面前一站,她竟又想起猎场那些旖旎的事来。 元阳见她犹豫,奇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挑个侍酒的,看谁顺眼,就叫上来侍奉就是了。” 苏玉生怕元阳看出端倪,便随手指了一个站得离自己最近的。 崔礼礼留下仲尔,挥手示意其余的都下去休息。 纪夫人仍旧想着何聪的事,冲着崔礼礼道:“议论你的人太多了,都在说,要放在以前,何聪是怎么也不肯让你进府的,如今崔家娘子有了救驾之功,何家也得换个姿态。” 崔礼礼微微笑着:“不过是他们揣测。何聪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苏玉将帕子还给小倌,喝了一口热茶才道:“我前日听公公回来说,说是何聪又上了折子。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圣人没有批示,又送了回来。” 元阳咬下小倌喂来的一小块水梨,咽下去才道:“他那个倔脾气,得罪谁都不稀奇。” 崔礼礼垂下头,手指捏着细细的银签子没有说话。 几日前的晚上,何景槐安排她与何聪见了一面。其实,她要对何聪说的,已经跟何景槐说清楚了。 何景槐知晓轻重厉害,自然会将她的话一一转述给何聪。果不出所料,何聪愿意见她。 在那个小宅院,她恭恭敬敬地对何聪行礼致歉,并说会带着公主登门,无疑给了何家足够的脸面。 果不其然,何聪恢复上朝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奏请重商议开海之策。 这么大的事,圣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应了。加之开海禁,意味着就要整顿底耶散。圣人为了抓弘方,将一切屎盆子都扣他头上了,如今弘方仍然逍遥法外,再开海禁,底耶散与长公主的关系很可能就被人发现了。 天家,丢不起这人。 但是,陆铮在宫里想必也知晓了,接下来怎么做,他应该知道。 崔礼礼微笑着随口接了话:“我倒觉得何聪这样的性子,蛮有趣的。小小的倔老头儿,固持己见。有自己的章法。” 元阳“咦”了一声:“那日,你跟我进何府,人家何聪可没给你好脸色,你倒替他说起话来了。” 崔礼礼一滞。 在小院子里见面时,何聪倒是很给面子,直来直往地与她说话。甚至眼神中还透露着几分欣赏。想来何景槐也提醒过他,何家上下的存亡比他面子更重要。临走前,何聪拐着脚,站起来朝她行了礼。 至于人前嘛,他要端什么架子,就由着他呗。 苏玉看过来,理所当然地讲起来:“你别是看上那个‘夜御七女’了吧?有些人就是以量取胜而已。这东西不试还真不知道。” “说到试试.”元阳忽然示意屋内的五个小倌退到门外,暧昧地朝三人勾勾手指,一听这事,女人们顿时来了精神,脑袋凑在一起。 元阳说道:“我生辰那日,陆二那家伙,送了几个玄夷奴来。” 纪夫人不由地问:“你试了?” 据说那玄夷奴人人皆是嫪毐,寻常人可受不住。 “你听我慢慢讲.”元阳笑道,“我本想试试的,毕竟没见过,我府上从官也不少,该见过的我也算见过了。” 苏玉手里抓着一颗瓜子,放在嘴边想磕,又忘了磕,只一个劲地问:“结果呢,结果呢?” “前些时候,我就召了一个来。”元阳不疾不徐地卖起了关子,“那肤色我实在不喜,便想着要吹灯拔蜡,可是又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何模样,便留了一盏灯。” “然后呢?” 一到关键问题,元阳也说不出口了:“就没有然后了。我看了一眼,吓得让人把他带出府去了。有多远,走多远。” 崔礼礼顿时就懂了,只捂着嘴笑。元阳什么面首没见过,竟被一个玄夷奴吓到将人送出府。想想那情形,就十分好玩。 苏玉与纪夫人自然不甘心:“你这说一半有什么趣味?” “总之,”元阳眨眨眼,语焉不详,“你们不会想尝试的。看一眼就该跑了。” 苏玉不甘心,人都凑过来了,瓜子都准备好了,就说这个? “到底是何模样?” 元阳也没法描述,只将她的手拉过来,露出手臂,贴着小臂靠近手肘处,用手指绕着画了一圈。 纪夫人顿悟,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天爷,这还是人吗?马还是骡子吧?” 苏玉望着自己的小臂,有些嫌弃地用袖子盖上,将手中的瓜子一扔,端起酒盏喝酒,随口说道:“还是芮国男子好。” 纪夫人拿她打趣:“说得你好像用过似地。光说不练假把式。” 苏玉被这话呛得喘不上气,不住咳嗽。崔礼礼连忙叫小倌们进来伺候,替她拍背,又送帕子擦眼泪。 好一阵才缓过来。 崔礼礼倒问了一句话:“八夫人,你可想过和离?” 第308章 绝对不和离 苏玉由着两个小倌拍背顺气,还说不出话来。 元阳摇摇头:“你不知道,她嫁入翊国公府之前,闹的动静也不小,不还是抱着牌位嫁了?人终究抗争不过命。” 苏家是没落的士族,前几代还出了些入仕为官的,到了苏玉这一辈,几乎都是女子,剩下的男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只得将苏玉嫁入翊国公府,得国公府的庇佑,拉扯一下苏氏一族。 偏偏翊国公的第八子议亲时就病死了。翊国公自然不可能再给一个儿子来议亲,原想着亲事作罢。苏氏这一头坚决不肯,捏着苏玉不好再与别人议亲的事,非要将苏玉弄进翊国公府。 左不过是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吃饭罢了。多个人替儿子守节,等将来苏玉死了,二人也能在地下团聚,国公府便应了这亲事。 如今都嫁入国公府多少年了,人家供着她吃穿,该有的月钱也有。这时候说要和离?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 元阳有些怜悯地看着苏玉咳得涨红的脸:“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不得主。嫁人做不得主,和离?更做不得主。” 苏玉终于缓过气来:“我不和离。能和离也不离。” 纪夫人诧异道:“为何?” “家中添个男人,看起来多了依仗,实则更添堵。婆媳之争、娶小妾、逛花楼、还不定惹出什么烦心事来。如今八房就我一人,不用争风吃醋,也不用生儿子抢家产。我活一日,国公府就要供我一日吃穿。” 自从与左丘宴胡来了几夜之后,苏玉愈发觉得自己这日子,比多少人妇都逍遥自在,真要想胡来,还可以上九春楼。 纪夫人一听这话,心生羡慕:“要不,你今晚回家烧柱香,问问你家那个死鬼,还能不能把我顺道也娶了,要能的话,我这就回家跟秦文焘和离去。” 话音一落,忽地想起元阳也是寡妇,这话说得不妥当。纪夫人连忙去看元阳的表情。好在元阳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就罢了,儿子都生了,怎么还想着和离?” 崔礼礼还是第一次听说纪夫人有个儿子:“你有儿子?” 元阳笑道:“她呀,虽是平妻,这儿子可是秦统领的长子。宝贝得不得了。” “得了吧,”纪夫人翻了个白眼,“儿子这东西吧,也就睡着了才能觉得是个宝贝。有时候看他睡着了,我也搂着亲两口,亲着亲着,就想着这玩意儿长大了,就跟他爹一样,是个蠢货,赶紧叫乳娘把他抱走。” 一场话逗得女人们笑个不停。小倌们伺候着喝酒取乐,不多时,九春楼外人声鼎沸。 崔礼礼对仲尔道:“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仲尔躬身出去看了看,回来道:“好像街上有士子在出游。” 士子。 崔礼礼心中一动。看样子,何聪年岁虽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办事倒还麻利。那夜她与他点到了太学士子,想不到今日就用上了。 在位者最怕的就是士子激愤。赤脚百姓,屁也不懂,恐吓两下,抓几个,杀几个,便噤若寒蝉了。 唯独士子不一样。士子心中揣着家国情怀,学的是舍身就义那一套。 圣人杀不得他们,杀一个,他们能砰砰砰都撞死在宫墙下。 得罪天下学子,只怕国本都要动摇。 “殿下,你们坐着,我去看看。” 崔礼礼抽身出了九春楼。 楼外长街上,士子们穿着儒袍,头戴儒巾,整齐划一地走着。百姓不明所以地围在两侧。 “这是干什么?”有人问道。 “好像说是要圣人彻查底耶散。” “不是都有告示,说是那个弘方和尚是主谋。整个芮国都在抓他。” 崔礼礼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和自己想的有些出入?何聪这是要与圣人对着干吗?她不由想起刚才元阳对他的评价,默默闭了闭眼,又睁开。 看着虞怀林走在人群中,她想要叫他过来说话,却又有些不便。 正犹豫着,身后来了人。苏玉探出头来,悄声在她耳边:“好啊,你在这里偷看小士子,竟不带我们?那几个长得颇为标致。” 崔礼礼倒想到一个主意,悄悄指向虞怀林:“你看他如何?” “也算清秀。”苏玉睨她一眼,“你认识?” “要不你替我叫他过来?” 苏玉显然想歪了:“行,看在你替我保密的份儿上,我保证不告诉陆二。” 苏玉走到人群中,冲虞怀林喊了两声,虞怀林看了过来,正巧看见苏玉身后的崔礼礼,便明白是她找自己有话说。 虞怀林叮嘱身边的学子两句,便朝苏玉走来。两人进了九春楼。苏玉抿唇笑了笑,道:“你们聊,我回去继续喝酒。” 自从包宗山一案之后,虞怀林再未见过崔礼礼。何家,尤其是何聪对他确实起了招揽之意,可他总觉得差着些什么,那客客气气的态度,反而不如之前热络。 二人寻了一个僻静之处,他深深行礼:“崔姑娘,别来无恙。” 崔礼礼也没有多寒暄,径直问道:“你们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弘方并非贩卖底耶散的主谋,主谋是燕王,哦,现在该称为扈少毅,崔姑娘可清楚?” “清楚。”何聪倒也聪明,没有将长公主才是罪魁祸首的事告诉他们。敌人过于强大,就会使人生出胆怯之心。 虞怀林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我芮国朝堂竟藏污纳垢至此,我等学子自是要用士子之礼,为国请命,誓要为圣人、为天下扫清此等奸邪恶毒之辈。” 不过几月未见,他嘴里冠冕堂皇的话愈发多了。 崔礼礼笑笑:“你可记得我对你说过龙行浅滩。” 虞怀林一愣。当初他苦于不被何家所接纳,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将老家的酒垆给了崔礼礼,换来一举破了宣平侯府的案子:“崔姑娘这句话,虞某自然记得。终身难忘。” “今日这事,不论是谁起意,你们这样闹,终究要置你恩师何聪于死地。” 怎么会?今日士子要绕城九圈,再去宫城下请命。这计划就是何聪安排的。 “哪里不妥?”虞怀林问道。 “底耶散源自贤豆国。扈少毅要杀,但不管杀不杀,都会有人诟病你恩师当年的禁海之策。还会怀疑你们是何聪唆使。” 虞怀林思忖片刻,便想通了:“那该如何?” 崔礼礼微微一笑:“兵行险着,反其道而行之。” 第309章 陆二的主意 崔礼礼回到屋内,纪夫人与芰臣又不见了踪影。 这次她也不再问了。 反倒是元阳提起来:“旁的我倒不担心,只是万一有了孩子” 崔礼礼笑道:“不会的。我有药。” 元阳想着多是避子汤一类的,便说道:“那你一会子让人给纪夫人送一碗去。” 崔礼礼摇摇头:“是小倌们吃的药。” 元阳撑起身子问:“男子的药?” “正是。” “快快给我方子。”元阳手一摊。 崔礼礼想了想,隐晦地说:“方子在陆铮那里。” “那倒好办,过两日皇后春日宴,我正巧进宫——”说到一半,元阳醒悟过来,抓住崔礼礼的手,没有说话,眼神却充满了询问。 崔礼礼抿着唇,没有说话。 苏玉忍不住问道:“你们.” 崔礼礼也坦然,让仲尔斟了一盏酒,端起来与她俩的酒盏碰了碰,发出“叮”“叮”声,甚是好听。 “何时的事?”元阳眯眯眼。 “正月。” “你!你!你!”元阳指着她,又好笑又好气,这两个人竟不声不响地办了大事,害得她还在一旁着急操心。 苏玉以为就自己这么大胆,想不到还有一个胆子大的。 元阳更想不通了:“你俩都这样了,你为何还要求那个不嫁之身的恩典?” 因为你的好爹要杀我全家。 崔礼礼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码归一码,元阳对自己不但没有恶意,还多次出手相助,只是自己家中还藏着施昭明,将来与狗皇帝或要以命相搏 一想到这个,她神色不怎么明朗。 元阳也不好再追问,听见窗外街上似乎有人吵起来了,便起身去看。 原来是士子们绕城走到了这一头,不知为何士子们分作了两派,竟在大街上论起国策来。将窗下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胡说!”虞怀林站在一派士子中央,大声喊道:“底耶散乃是妖僧弘方所制,与我恩师有何关系?!” 另一派士子有人却说道:“底耶散的主药,名为阿芙蓉,我芮国禁植,谌离盛产。不经海运如何到得了我芮国?” 虞怀林身后的几个士子却道:“正因如此,才定下禁海国策,乃是为了杜绝底耶散,如今底耶散未除,怎能废除国策?” “你们这样说,不过是顾着何聪的面子,须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圣在时,此策或许有用,然则到了今时今日,连京城都有了底耶散,禁海一策形同虚设!” 虞怀林站在士子之中说道:“若大大敞开,底耶散横行,谁又当得了此责?” “当责?芮国万千百姓,同气连枝,”对面的士子冷笑了两声:“我泉州的亲人来信说,谌离的船已经立在眼前了,他们大举来犯,眼看着国破家亡,你却只想着推卸责任?” 这个士子实在厉害,话音一落,惊起千层浪。 围观百姓之中炸开了锅: “我也听说过了!还以为是讹传,想不到是真的!” “我听说是燕王伙同谌离人卖底耶散。” “这么说来,那个弘方最多是个从罪?” “制作贩卖底耶散哪有从罪一说?都是死罪。” 元阳听得暗暗心惊。 父皇对天下人说底耶散乃是弘方所制,然而如今天下人皆不以为然。 想想也是,春猎闹的动静不小,又押送扈少毅去泉州,这事迟早要传开来。好在此事只停留在扈少毅,还未扯出和亲谌离的姑姑。 只是闹到这样的地步,又该如何收场? 只听见那个厉害士子身边的人高低错落地喊着: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读圣贤书,圣人的教诲,竟半点没学进去。” “底耶散不过是谌离人腐朽我芮国的武器!只想着堵截底耶散,不想着抓其祸根,终究是徒劳!” “治标不如治本!擒贼要擒王!” “当废除禁海国策!修船舶,练水师,以抗谌离!” “说得对!当废除禁海国策!修船舶,练水师,抗谌离!” 相较于窗外的喧闹,屋内倒一片静谧祥和。 “东家,酒热好了。”仲尔躬身为崔礼礼的白玉酒盏中斟满温热的酒汤。 崔礼礼接过仲尔递过来的桃花酿,艳粉色的酒汤,煞是惹人垂涎,一口饮下,不烫不凉,刚刚好。入口润泽,入腹回甘,满心的桃花香气。 元阳靠在窗边叹了一口气:“别是有人唆使?” “唆使倒也有可能,不过——”崔礼礼又让仲尔满了一盏,端在手中笑道:“士子嘛,有士子的风骨。我这样的人,没什么风骨,谁也唆使不动。” 苏玉点点头,出身士族,听着激昂的对话,不免忧心忡忡:“这事闹得太大,只怕难以收场。” “不会的。”崔礼礼摇摇头。 元阳转过头来问她:“为何?” “我方才看了,那群人中,大多是士子,学子只占少数。” 学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而士子,虽有风骨,却又受着家族制约,正如苏玉的家族一般,顾首顾尾,总有要保全的。 想到此,元阳与苏玉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南北外忧不止,若再添内患,只怕芮国要大乱。 天黑上灯之前,纪夫人神采奕奕地回来。窗下论道的人早已散去。 临上马车,元阳突然问道:“过几日,皇后要办春日宴。你们可收到帖子了?” 纪夫人和苏玉并非家中主母,自然不可能收帖子,崔礼礼更是没资格。 元阳有些失望。她非皇后所出,皇后要请谁,她也不能左右。 众人散去。 —— 宫中。 面圣出来的傅郢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自从得了圣人的话,要风光大赏崔礼礼,他烦恼不已。 要说崔礼礼这丫头实在不懂事,好好一个救驾之功,不知道要个有利于门楣的赏赐,偏偏要一个“独善其身”的牌匾,说是想要“不嫁之身”。 听听,这是一个好人家女儿该有的想法吗? 刚才圣人又过问了此事,可这“独善其身”牌匾是亘古未有的东西,没有先例,又是自己的外孙女,办得太奢侈,容易被人诟病,办得太差又怕惹圣人不满。 有个文官见到他,上前来贺喜,又见他面带难色,便问道:“如此喜事,傅大人为何如此作难?” 这人与傅郢有些交情,傅郢便把难处说了。 那文官思量了片刻,说道:“傅大人何不去问问陆家那个?这御赐的四个字,都是他定的。如今他是御前红人,自然更通圣意。” 怎么把他给忘了?傅郢双眼一亮,连忙谢过。想着去岁中秋陆铮也来过崔家,也算有些私交,转身便去寻陆铮。 陆铮就等着傅郢来问,故而早早就坐在拐角处的抄手游廊下喝茶。 傅郢一说,他畅意地笑了:“这有何难?贞节牌坊是什么规制,这就是什么规制。” 第310章 皇后的赏赐 没过几日,崔家来人了。 长长的队伍里,有内官,也有礼部的官吏,还有乐倌跟在后面奏乐。 宣旨的内官是宫中的主事内官。 他清清嗓子,高高举起明黄色的诏书。顿时四下寂静,众人跪拜叩首: “奉天承运圣人诏曰—— 京城崔氏有女,端庄淑慎,智勇双全。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朕于危难,其忠勇可嘉,功绩显赫。朕深感其德。 崔氏品行高洁,志在青云。今其请赐不嫁之身,以专心致志于修身养性,朕深感其志。故赐“独善其身”之牌匾,以彰其志,勉其行。钦此。” 崔家众人齐声谢恩。 “崔氏,还请上前来接旨吧。”内官笑得很温和。 崔礼礼一身锦绣百花裙,满头珠翠,面若桃花,伸出素白的双手,将那绸缎制成的圣旨紧紧握在手中,却恍惚起来。 前世狗皇帝赐她贞节牌坊,也是外祖办的,也办得极为风光。 也是长长的队伍,占了一整条街。 彼时,她穿着一件素裙,不着钗环,不施脂粉,跪在县主府门前,等候宣旨。 内官念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贞节牌坊”四个字。 耳朵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四个字,像是一群黑压压的蝗虫袭过,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啃噬得一干二净。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那道明黄的圣旨,就如同伸出手主动拷上一把枷锁。 杨嬷嬷在她身后拽她袖子,让她谢恩。她如傀儡一般捧着圣旨,三拜九叩。 再后来,贞洁牌坊落成了,她仍旧一身素衣,白白净净的立在牌坊底下,各路艳羡的恭喜,她都充耳不闻。 守寡多年,她早已没有了情绪。 她甚至连沈延的面容都不记得了,却要为一个名字守一辈子。 开心的是别人,荣耀的是别人。 世间万事都与她毫无关联。 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熬过了今日,今日变成昨日,明日又成了今日,后日亦是今日。每一日没有区别。 她定定地站在牌坊底下,目光呆滞。 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极普通的马车。 马车前,坐着一个马夫。 天气热,他褪了外衣,只着一件半臂的布衣,露出来的双臂结实有力,汗涔涔的皮肤泛着铜色的光, 隔得太远了,她却能想象汗珠顺着手臂滑落下来的情形。 杨嬷嬷冷声在她耳边说道:“目不可斜视。” 袖子里的指甲嵌入掌心,她收回目光盯向正前方的树梢。但余光仍落在那马夫身上。 长街被人堵得死死的,马车动弹不得。马夫似乎也不急着赶路,戴着斗笠,抄着手靠在马车上休息。 她看不见他的面容。 然而,长什么样子,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那一身铜色的腱子肉,是她站在这牌坊底下唯一的生趣。 “崔氏?崔氏?”内官唤了她好几声。 崔礼礼回过神。 她还姓崔,不是沈延的未亡人,身边站着的是面带微笑的爹娘,再不是冷冰冰的杨嬷嬷与县主。 不管将来如何,这次,她终归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崔氏,请吧。”内官指了指挂在崔家门楣上的那鲜红绸布,示意她亲自揭开。 崔礼礼眼眶一热,捉住那滑腻的红绸,手指竟有些颤抖。 用力一拽,红绸飘在空中。 似烈火焚烧,又似凤凰涅槃,绚烂而耀眼。 最终,那红绸落在她的绣鞋边,像是将前世与今生切割开的一道伤口。 血红、疼痛、却又令人欣喜。 那牌匾终于展露了真面目。 再不是前世的贞节烈鸟丹顶鹤,而是白玉雕刻的亭亭玉立的独枝莲花。 也没有前世的贞节孝迹,只有四个苍劲有力的烫金大字:“独善其身”。 忽然,鞭炮声噼啪作响,震得满街的人都掩住了耳朵。 崔礼礼眨眨眼,想哭,却笑了出来。 今日这一切,一定是陆铮的手笔。 她想。 只有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崔氏,恭喜了。”内官对她说道。 崔万锦取来银票要送过去,却被内官按住了:“崔老爷,不急。” 说罢,内官又一挥手,两个小内官抬了一口箱子来:“贵妃娘娘说,那日多亏了崔姑娘舍身相救,娘娘知道崔家不缺金银俗物,便赏了这十匹莲丝布,以彰姑娘独善之志。” 莲丝布源自暹罗,用莲花的茎丝织就而成。 暹罗国只有夏季,荷花开半年,当地人会采摘莲花梗茎取丝,这种丝比藕丝坚固耐用。一匹莲丝布,大概需要几十万支莲梗。 暹罗人礼佛,莲丝布是暹罗皇室礼佛常用的圣品,因而在芮国的寻常南北铺子中,实在难以寻得一匹。 坊间更有“一匹莲丝布,十两金不换”的说法。 崔万锦知此物贵重,手中的银票确实少了。又连忙添了一大叠,递了过去,内官这才笑眯眯地收下。 刚要上回宫的马车,却看见又来了几辆宫里的马车。 是各宫的娘娘们,遣人送来的赏赐。 她们听说了崔家女的事。在猎场奋不顾身救了圣人,长得美艳,还求不嫁之身。 嫔妃们庆幸了又庆幸。既庆幸她救了圣人性命,又庆幸她不准备进宫伴驾。 赏赐如流水一般,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谁能想到一个商女,倒贴钱退婚,议亲成难题,经营小倌楼,时时刻刻被人耻笑,名声如烂泥一般,竟立了不嫁之志?而圣人竟还褒奖她,给了如此风光! 人心不古,世道终究是变了。 “皇后娘娘懿旨——”有内官高声喊道,“皇后娘娘懿旨——” 众人又让开一条道。 崔礼礼眸光一闪,转过身,直面传旨的内官。 终于来了。 牌匾、赏赐,都不重要。 她要的是得了不嫁之身,再进宫的机会。 她提起百花锦裙的裙摆,恭敬地跪了下来。 “民女崔氏,恭请懿旨。” “崔氏,皇后娘娘感你英勇救驾,故赐如意一对。”内官示意身后的人捧上一对翠玉如意。 比起颜贵妃的莲丝布,这一对玉如意就太寒酸了些,甚至比不过其他各宫嫔妃的赏赐。 崔礼礼面不改色,垂眸谢恩。 内官取出一个请柬,递了过来:“娘娘将在宫中设春日宴,特邀你进宫赴宴,与众卿共赏春光,同庆太平。望其届时准时赴宴,共享盛宴之乐。” 这是多少官宦人家主母做梦都想要的请柬,如今一介商女崔礼礼却收到了。人群中艳羡的目光更多了。 崔礼礼嘴角噙着笑,认真地叩头谢恩。 这自然不够。 果然,内官又说道:“崔氏,此次进宫,多备些衣裳,要多住些时日,娘娘请了女官,要给你立传呢。” 第311章 请据实以告 崔家这个独女,在市井之中,也算是传奇。 前一次是元阳公主亲自请她赴宴,这次连皇后娘娘都要亲自下帖子,还要为她立传。 作为女子,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芮国独一份了。 风光无限的崔家摆了三天筵席。 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遣人来贺喜。 之前崔家倒贴钱退画像一事,又有了新说辞—— 原来崔家娘子早就有了独善之心。毕竟崔家没儿子,要将崔家的家产好好经营,只能女儿当儿子用。 如今再想要攀亲家,却是不能了。 无论高门或是小户,家中总有那么一两个难配人的女儿,带着一同前来,只想着能与崔礼礼攀些交情,这身份自然也就从“嫁不出去”变成了“独善其身”了。 只可惜,客人们扑了个空,崔礼礼早已约了人出门了。 何景槐走进茱萸楼的包厢时,一身雪青色绸裙的她正坐在窗边与婢女说笑些什么。 听说她自请不嫁之身的那一刹那,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与陆铮都那样了,怎么又不肯嫁?如今这身份,别说陆铮,连自己也断了念想。 何景槐自诩是个聪明人,做刑部推官多年,人心也能掌控几分,唯独崔礼礼的想法,他怎么也捉摸不透。 “崔姑娘。” 崔礼礼站起身,朝他福了福,春华识趣地退了下去。 何景槐坐下来,微笑着询问:“今日崔家当是在大宴宾客,你怎么反倒来寻我了?” 崔礼礼替他斟上一盏茶:“那些人自有我爹娘宴请,我还欠何大人一顿饭呢。” “崔姑娘这话说得,像是要快些了结,免得夜长梦多。”何景槐随口一答。 崔礼礼推茶盏的动作一顿。 总忘了他是推官。 何景槐看看窗外,转过头来,促狭地说道:“崔姑娘给虞怀林出的对坐论政这一计,颇有点假公济私,借机报复的嫌疑。” 崔礼礼笑笑。 陆铮跟她讲过他与左丘宴打赌,黑马被左丘宴赢走的事。 宗顺帝是个疑心病重的。一味地顺着他心意,或者逆着他心思,都会让他怀疑。只有两方对峙,略分伯仲,才能让他放下些许戒心。 小二端了几样火辣的菜肴上来,又配了两碗茱萸细面。 “何大人这碗面,可终于吃上了。”崔礼礼笑着。 小碗里的茱萸混着滚烫的油滋滋作响。 何景槐看着那碗面,没有什么胃口。他跟她之间,差的又哪里是这一碗面? 圣人明明有意要撮合崔何两家,转过头又赐了这样的旨意,他想不通背后的缘由,却更加明白,让崔何两家联姻,只是圣人的权宜之计。 这更说明崔家在圣人心中,有些不同。 他默不作声地挑起面条,放入口中,辛辣的滋味在舌畔蔓延开来。 岭南人也食辛辣之物,但与这滋味又大不一样。 一碗面吃下来,满额都是汗。 他接连喝了好几杯冷茶,才缓过劲来。 崔礼礼拿着帕子擦擦嘴,才说道:“这几日虞怀林还会带着士子再在京城请命。” “我外祖已准备好奏折。” “还有一事。” “请讲。” 崔礼礼抬起目光直直看向眼前人:“圣人既然跟何大人提起过婚事,想必再见何大人时,也会解释一句。” “是。” “若圣人提及此事,何大人预备如何说?” 何景槐心想,这才是她今日约自己吃面的真实目的:“崔姑娘希望我怎么说?” “据实以告。” 他笑了:“崔姑娘这话,何某有些不懂了。‘据实以告’,据的是哪个‘实’?” “我与陆铮的‘实’。”崔礼礼说得很坦然。 何景槐却一愣,很快就嗅到点不一样的筹谋:“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何大人不用欺君,据实以告。” 这不是欺君的事! 她明明自请了“不嫁之身”,怎么又要去圣人面前说她与陆铮有私?这对她对陆铮没有半点好处。 “你到底要做什么?”何景槐紧紧皱起眉头。 崔礼礼站起身,离开桌子,走到何景槐面前,蹲着行礼:“还请何大人‘据实以告’。” 何景槐急急地扶她站起来,手掌紧紧掐住她的手臂:“说实话对我没有半点伤害,可你若不说缘由,我不会帮你。” “何大人,不知姚记铺子的老板查得如何了?”她不答反问。 何景槐没想到她会问及此事:“自缢身亡。” 崔礼礼摇摇头:“我说的是人,可查清楚了?” “你认识他?”何景槐渐渐松开箍着她手臂的手。 “我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县主最爱吃他家铺子的点心。沈延每逢五就要到铺子中买一些给县主。” 与县主有关。 何景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又没有办法将这一盘散沙串联起来。 “何大人,天下之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你一定在想,你秉着良心查案,总是没有错的。只是有些案子,若非当事人,谁也查不出来。” “崔姑娘——” 崔礼礼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就像九春楼茶盏上的口脂,根本不是你妹妹留下的。若非我说,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手段而已。 何景槐失笑,想不到这也被她算计了。 “若将来有查不出的案子,何大人用良心是好,可有些时候,还是要用点手段,才能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崔姑娘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真是难以应付。崔礼礼心头暗忖,一脸坦然地说道: “我说的‘据实以告’,对何大人是良心,对我是手段。一举两得。至于目的.何大人才智冠绝京城,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来。” —— 宗顺帝近日来,总觉得嗜睡。 太医们把脉,只说脾虚肾虚,加上春困秋乏。 用的药补了又补,仍旧不太见效。这几日连后宫嫔妃的侍寝都停了,只留了皇后与颜贵妃二人轮流在身边服侍。 这日宗顺帝强打起精神上了朝。 自从燕王谋反行刺一事之后,早朝只有两件事。 一是要杀妖妃以绝后患,二是长公主与燕王勾结谌离人来犯,如何应对。 偏偏这两日,又多了一个何聪。何聪恢复上朝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士子们在京城最繁华之处论道。 士子争辩之题,宗顺帝也听明白了,与朝上争辩的所差无几。 几个人争来争去,宗顺帝听得头疼。按着太阳穴,阖眼假寐。 只听见何聪道:“圣人,臣有一言。” 宗顺帝只得“嗯”了一声。何聪嘛,先皇在时,他亲自提的禁海,如今要说,自然也是禁海。 何聪偏风的腿尚未痊愈,走向前时,十分滑稽,他却恭敬地跪了下来,说道:“圣人,臣——请议储。” 礼礼要开大了 第312章 陆铮的实话 正阳殿中,落针可闻。 宗顺帝缓缓睁开眼,看向跪在殿中的那个耄耋老人。 “何卿,你想立谁?” 何聪并未回答,反而继续说道:“东宫空悬,这才叫扈少毅这等奸邪之辈生了不臣之心。东宫有主,可固国本。” 宗顺帝拖着长长的尾音,满是不悦地道:“朕问你,你想立谁?” 朝堂上鸦雀无声。 何聪伏身在地:“储君人选,当由圣人决断,为人臣者,只是尽本分提醒圣人。” 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宗顺帝才说了两个字:“散朝。” 他从龙椅上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满地的文武百官,眼有些花,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 常侍上前来扶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去清静殿。”宗顺帝撑在常侍手臂上的手,青筋突起,显然他站着都有些吃力,“让陆铮来见朕。” 陆铮到清静殿时,见几个工部的官吏匆匆从殿里出来。 是负责修陵寝的人。圣人身子每况愈下,只怕撑不了多久了。议储,当真是好时机。 陆铮垂下眼眸,跨过门槛,偏殿中,皇后正服侍圣人吃药。 宗顺帝喝得很认真,见他来了,示意皇后给他弄个软枕靠在腰上。 “陆铮,你父兄的捷报,可看了?”宗顺帝清了清嗓子,抛出一份加急的军报,“昨日送到的,朕忘了让你看。” 陆铮接过来仔细读了一番,当真是赢了一仗。春暖花开,打起仗来也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他不以为意地合上军报,还给圣人:“这才一仗。后面还不知如何呢。邯枝人善马战,渐渐入夏,自马儿膘肥体壮,还想再赢并不容易。” “今日朝堂上,何聪提请议储,你可听说了?”宗顺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见宗顺帝提起这个话题没有避着皇后,陆铮心中明了几分:“微臣听说了。” “你怎么看?” 陆铮笑笑:“圣人问微臣,总有些不合适啊。” “无妨,朕赦你无罪。” 陆铮便开口道:“议储是好事,先帝在时,二十五岁便立了圣人为储君。” 这都是废话。宗顺帝想听的自然不是这个。 “你有人选?” 陆铮绞着眉头,觉得圣人就是故意当着皇后的面问自己的。自己一个银台司执笔,何德何能可以参与议储的讨论,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打探大将军府的意向。 “微臣自小在宫中与各位殿下一同入学,殿下们都是人中龙凤,天人之姿,确实难选。” 宗顺帝佯装不悦:“好好说话。” “若真要说微臣与谁相熟一点,自然是十殿下了。”陆铮想想又摇摇头,“不过,他不能当储君。” 话音一落,皇后的目光投了过来。 宗顺帝也看向他:“为何?” “于私,微臣与他亲近些,他若当了储君,以后再难一同玩乐了,玩笑也不好再开了。一不高兴,把微臣脑袋砍了也是有可能的。” 宗顺帝气笑了:“那于公呢?” “于公嘛,微臣也没看出他理过政务。再说,他还太好女色,不好不好。”陆铮摇摇头。 虽说陆铮说得油嘴滑舌,但也没错。 好女色倒不可怕。 宗顺帝觉得自己就是极好女色之人。 与其说是好女色,不如说是欲望过于充沛。 当权者,天之骄子,要什么不能到手?男人、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泄欲的工具。 权欲越旺,情欲越盛。 自古皆是如此。 至于打理政事 老十前面有老七和老八,自然打理政事也轮不到他。 不过这次去春猎,这纨绔的老十,竟能舍身救父,倒出乎了他的意料。 皇后终于开了口:“老十都单独立府了,圣人也当派些政务给他,免得自己这么累。身子才最是要紧。” 宗顺帝点点头:“朕派他南下去见固安。” “固安若准备六亲不认,老十去了,只怕是羊入虎口。” 皇后心中有些不安。 这次春猎,竟让老十立下大功,圣人虽然没有明着褒奖什么,却给了老十这么重要的差事。 想想,她就恨自己两个亲生的不争气。春猎不伴驾,反倒真去打猎了。 见固安这差事,的确很危险,可万一老十做成了,立下大功,储君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她不过是老十名义上的母亲,又岂能真如亲生母子一般? 皇后想了想,说道:“不如让老七一同去吧。多个人,也多个照应。再说,老七小时候,固安总抱他,有点情分在,总是好的。” 宗顺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好。” 皇后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宗顺帝又说道:“议和之事,你觉得可行?” 陆铮难得严肃起来:“圣人,议和之事不可行。” “说说看。” “臣想借圣人的海舆图一观。” 宗顺帝让常侍带着两个小内官,抬着一大幅舆图进来,骨碌碌地在地上铺展开来。 陆铮褪去鞋靴,站在图上,从桌案上取来几只空茶盏,盖在城池上:“圣人请看,谌离在西,泉州在东。” “长公主从最西南,跨到了最东南。若真如军报所言,这几处都有谌离船只出现,” 陆铮一边说,一边用手沿着海舆图上的海岸线画着, “说明谌离已有了蚕食之心。扈少毅于长公主或许重要,于谌离人,并不重要。微臣斗胆揣测,长公主不过是狐假虎威,想借着谌离船只压境,救出扈少毅。” 宗顺帝沉默不语。 陆铮所说不无道理,谌离人此时来犯,显然是扈少毅里应外合,让他们知道芮国的主力已调往邯枝。芮国已无财力再召集军队,再说,重新训练水师,根本来不及。 原本想着抓住扈少毅的妻女,兴许可以逼着扈少毅吐出些银子来,谁知又跑了。 宗顺帝忽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像是要将心肝脾肺一块扯出来一般。 常侍慌忙传太医来。 陆铮退到一旁,跪在地上,将海舆图一点一点卷起来,立在墙边。 这咳嗽应该是赤环松蚕的毒入了肺理的征兆。然而离要命,还差着时日。 他退出清静殿,见颜贵妃在一旁候着,只与她目光一碰,便往外走。 没多久,颜贵妃果然跟了出来。 “陆大人——”颜贵妃带着身边的宫女加快了脚步,却又不敢高声叫嚷。 陆铮转过身,垂首行礼:“娘娘。” 颜贵妃定了定神:“太医怎么说?本宫在殿外听见圣人咳得厉害。” 前朝臣子天天说要杀她,许是圣人烦了,今日竟没有宣她入殿伺候。她担心圣人是被那些折子动摇,又担心圣人早逝,她更是难熬。 “太医说的太多了,微臣记不住。” “一句都记不住?”颜贵妃眯眯眼。 “哦,想起来了,太医说,圣人不可再近女色。” 陆铮说罢行礼便走了。 是夜,颜贵妃偷偷摸摸回到玉芙宫。她褪去大氅,底下是一件几近透明的红纱裙子。 宫女惊骇不已:“娘娘,陆铮不是说,圣人不可再近女色?你这是” “你怎么忘了,前些日子,本宫罚他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月,他怎么可能好心告诉本宫实情?” 颜贵妃鲜艳欲滴的红唇一扬,“这话,就是他杜撰的,圣人好得很。” 第313章 窒息而绝望 颜贵妃果然信不过自己。 陆铮躲在屋檐底下,看着匆匆回宫的颜贵妃,翻身准备回去休息,远处歇山顶的檐角下,有一道黑影闪过。 有人! 胆子真大,竟进了宫。禁卫也没有一点动静。 陆铮翻身下了屋檐,跟了过去。那黑影轻松地跃过几个宫殿的屋顶,最后径直到了清静殿。 刺杀? 不对,刺杀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陆铮躲在描金雕龙的立柱后,看着那黑影跃下屋顶,站在门口,很快常侍将门打开,黑影进了殿。 这是圣人的人。 陆铮并不意外。圣人不可能完全信任银台司,也不可能完全信任绣衣直使,更不可能完全信任刑部和禁卫。 陆铮三两下转到清静殿东侧,却不敢再贴近了。 圣人的住所,永远都有人看守,再靠近,必然会被发现。 但是有一处,却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他从小在宫中长住,与左丘宴一起玩笑。那时候,左丘宴就喜欢偷听圣人临幸后宫的妃嫔,还要拉着他一起去。俩人就躲在东侧这拐角处,刚开始还稀奇,后来久了就腻了。 翻来覆去,妃嫔们就那些话:“咿咿呀呀”,“圣人好厉害”,“臣妾受不住”.毫无新意。 现在想来,左丘宴“开蒙”那么早,应该也是偷听墙角的后果。 拐角处隐隐约约传来宗顺帝带着怒意的声音。 “应邕没杀干净?” “没有,有几个许是得了消息跑了。” 宗顺帝道:“哪几个?谁给的消息?” “周挺家的,早在去岁岁末时,就举家跑了。” 一片沉寂后,“砰”的一声,显然是宗顺帝砸了茶盏。 “圣人息怒。卑职已经加派人手去查,总能查到的。” “弘方呢?抓到了吗?” “没有。确实没有他出城的记录。”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宗顺帝雷霆震怒,气急攻心又咳喘起来。 “是。” “还有——”宗顺帝缓了缓气息,“崔家,你安插个人进去。” “遵命!” 得了令的黑影很快从清静殿中出来,一跃飞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之中。 常侍又跑了出来,命人去叫太医。 陆铮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韦不琛明明安插了拾叶,为何圣人还要再放一个人进去?是不信任韦不琛,还是不信任拾叶? 下午工部的人来过,陵寝的进度太慢,如今前线战事,哪里多得出银钱来修。那安插新人,定然是要下死手了。 圣人杀周挺这事,很容易就想通了。 崔礼礼说过,韦不琛告诉她,应邕受了圣命追杀所有在太后宫中当值并殉葬的宫人。圣人让他们写了家书,绣使就顺着家书的地址和名字去查,斩草除根。 太后死时,身边的掌事宫女竟然先太后而去,陆铮后来也去看过,脖子上的勒痕有两根,显然是被人勒死后再挂在梁上的。 最后为太后沐浴更衣敛尸的宫人里,就有周挺。 黑影说:“早在去岁岁末,举家跑了。” 说明周挺早就发现——不,不对,应该是参与在杀太后的计划之中。甚至预料到圣人要对他的家人下毒手,所以早早地就让家人逃了。 太后阴戾,合宫没有不怕的。作为太后的肉痰盂,周挺要杀太后有动机,就算殉葬也心甘情愿。 那周挺的家人究竟去了何处呢?弘方又躲在何处? 陆铮急切地想要出宫,却知道圣人说什么也不会放他离开的。 他是他父兄的刀柄。 他站在住处的小院中,看着四四方方的浓黑的天,忽然想起那次在竹林小屋的地牢里,给崔礼礼用了药,问她前世之事。 她描述得非常仔细:“小院六十七步见方,东边有两棵树,西边有一扇小门,门旁第五砖块上有一条月牙的裂纹” 那时听了只是心疼、怜悯。 如今他自己站在这里,出不去,才彻悟过来—— 整个皇宫也是个出不去的院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欲望。 想活着、想要恩宠、想要权力、想要财富、想要爬上去,又或者像他一样,想要离开这里。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人为了这些欲望而做尽龌龊之事。 和崔礼礼前世的小院不同,皇宫里有很多人,可又与她前世的小院一样,一样没有生气,一样令人窒息而绝望。 —— 次日一早。 崔礼礼竟然去了县主府。 去之前,她随意买了一些点心。带着春华与拾叶进了县主府。 按照清平县主的身份,原本是不需要见这等商女的。可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 太后死后,许家被查,是意料之中的。绣衣直使林林总总抓了几百人,如今只剩下中书令和自己没有动了。 原想着至少延哥儿封了侯爷,还压了扈如心那贱妇一头,也算是稳妥。 可前些日子,扈如心说她娘病了,要回去侍奉,清平县主自然没多想。 县马死后,她一直在家守节,没有参加春猎。谁知春猎一结束,天就塌了。 扈家竟然在卖底耶散!扈少毅居然还谋反!扈如心早早地就逃了! 清平县主恨那扈少毅行事不够周全,又恨他不周全还扯上延哥儿。 这时,京城里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姑娘竟然亲自登门求见,清平县主想也未想就答应见了。 崔礼礼婷婷袅袅地进了县主府大门。 这是今生第二次进县主府,她步履轻松带着些许畅意。 县主坐在主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县主府还在守孝守节,崔礼礼也穿得不算太花哨,一身湛蓝的衣裙,配了蓝宝石的头面。 还算是懂礼数。县主僵直的眉梢微微松了一分。 “崔娘子如今风头正盛,不知来我县主府,所为何事?” 崔礼礼将手中的点心一推:“知道县主爱吃点心,虽然姚记点心铺没了,这家也还是不错的。” 一说起姚记,县主就想到上元节的那出闹剧,心火蹭蹭蹭地往上蹿,眉梢一挑,眉间的黑痣又黑了几分: “崔小娘子来不会就是来送点心的吧?” 崔礼礼看看左右,想了想:“县主,我有一言,要单独呈说。” 站在一旁的杨嬷嬷有些不悦地道:“什么事,不能光天化日来说?我们县主——” 县主抬起手,打断杨嬷嬷的话。定定地审视崔礼礼几眼,捏着帕子站起来,沉声说道:“你随我来。” 二人进了县主的卧房。 前世刚成亲时,崔礼礼每日都要来这里看望这个婆母。 房间陈设与前世并无太大出入,还是那老气横秋的棕色帐子。 “行了,你要说什么?”县主坐了下来。 崔礼礼不甚在意她言辞之间的不耐和轻视:“我有一问,想问县主,是从何时开始吃姚记铺子的点心的,第一次吃,是何人买给您的?” 第314章 县主府密谈 县主眉间的黑痣一跳。 “你什么意思?” 一个商女,连县主府的门槛都未跨过几次,就想要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而且,这问题问得也很奇怪,为什么要问第一次是谁买的?第一次买和第五六次买有何不同吗? “总不能是沈延给您买的吧?”崔礼礼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好大的胆子,竟直呼侯爷的名讳!县主想要叱责她,却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第一次吃姚记的点心是谁买的了。 崔礼礼又说道:“自从上元节之后,县主再未吃过姚记铺子的点心,最近记性可好些了?” 县主的眉头渐渐拧紧:“你究竟什么意思?” 崔礼礼淡淡一笑。 前世的县主渐渐忘事,除了姚记铺子的点心,似乎其他的都不怎么记得了。沈延死后,总是杨嬷嬷遣人去买。 人老了,总忘事,没有人多想。可只记得点心,就有些奇怪了。 “县主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清平县主努力想了想,还是不记得。她站起来,拉开门,招呼站在远处的杨嬷嬷:“去把延哥儿叫来。” 沈延一进屋,崔礼礼吓了一大跳。 两个月不见,竟然整个人如此消瘦,眼窝深陷,面颊惨白。 这是得了什么大病?衣裳像是挂在他骨架上的布料一般,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侯爷这腿伤还没有好吗?”崔礼礼记得他为了得这个贞孝侯,剜了身上的一块肉给县马做药引。 沈延刚要说话,却被县主拦住了话头:“还没有,这伤太深了,加上县马去世,他终日在家守孝,病了一大场,身子更不如从前。” “延哥儿,来,坐娘这里。”县主站起来,扶着他坐下,又挨着他坐在一旁,握握他的手,问道:“你可还记得,姚记铺子的点心,第一次是谁给买的?” 沈延许久不见崔礼礼,如今一见,竟有些情动。比起那个扈如心,她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有些痴痴地望着她,听见县主说“姚记铺子”,心中又起了怒意。那夜的事,是崔礼礼下的圈套。是她引着自己去的,留下那枚簪子,他才会留在那里等。 “延哥儿?”县主见他神情变幻了好几番,怕他多生事端,抓住他枯瘦的手指问道,“你可还记得?” 沈延回过神来,干瘦的面颊,显得他的下颌骨凌厉起来:“儿子记得是父亲还在世时,有一日不少人来探望,有谁送了这么一包来,您吃了觉得好,儿子就总去买。” 也是想不起是谁了。 “怎么了?”沈延追问了一句。 县主动动嘴唇,如今姚记铺子都没了,说什么都是无从查证。她不怎么信。 崔礼礼又问道:“上元节那日,侯爷原本是要给我下药的吧?” 沈延听了这话,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 “可怎么又给自己下了?” 沈延听了一愣。 是了,当时就觉得奇怪,但是事情败露,扈如心那副模样,他怎么也说不清。 “是你?”沈延想到了答案。 崔礼礼轻笑了一声:“不是我。” 沈延想不出来。 县主想出来了。整件事,最受益者,就是始作俑者。 除了左丘淳,还能有谁! 让一个点心铺的老板,自缢于当晚,这手段也只能是左丘淳那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才能有的! 旋即,县主又警惕地看向崔礼礼:“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崔礼礼笑着:“那你们当初为何又非我不可呢?” “我心悦你——”沈延深陷的眼里闪着光,“是因为我心里有你——” 话音未落,就被县主压住了手:“行了,都是明白人,你没必要再说这些。” 沈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再未说出口。 只听见县主又对崔礼礼道:“若非你当初执意不肯,你我两家合为一家,哪有今日之烦恼。” 崔礼礼摇摇头:“合为一家,县主就不吃姚记铺子的点心了吗?” 自从知道姚记铺子的事,她就反反复复在回忆前世,沈延的那场意外。 县马死了三年,沈延要回县马老家祭祖,就这么突然风寒而死。要说沈延虽不是练武之人,却也不至于这么孱弱。思来想去,极有可能也是圣人下的黑手。只是现在也无从查证了。 清平县主知她所言非虚,左丘淳想要自己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换个死法而已。 “你告诉我们这些,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如今她是京城最出名的女娘,何必来县主府趟这浑水?想来是有所图的。 崔礼礼不答反问:“燕王的事,终究会扯到侯爷的。谋反,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们可想过为何圣人没有下令将你们抓起来?” 沈延怔怔发问:“为何?” “为何圣人要将罪名推到弘方一人头上?” 沈延又问:“为何?” “因为燕王身后,还有长公主。” 县主双瞳一缩,顿时明白过来。 现在牵扯着固安,那可是芮国的真公主,左丘淳的亲妹妹!他就算不护着固安的名声,也要护着皇室的尊荣。 即便民间传遍了是扈少毅在贩卖底耶散,朝廷却从来没有发过告示承认过。弘方仍旧是制造贩卖底耶散的罪魁祸首,他的海捕文书仍旧有效。 县主再次打量起崔礼礼来。十七岁的姑娘,面容姣好而稚嫩,唯有一双杏眼透着老成的光。 “你是长公主的人?想来劝我投靠长公主?”其实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崔礼礼摇摇头:“我不认识长公主,我只想保我崔家满门。” 县主的心思却活了起来。 投靠长公主,总要有投名状。如今许家已经倒台,县主府只剩一个空架子,沈延这个侯爷也是虚有其表。 崔礼礼前世与县主同一屋檐下生活多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县主,太后入殓时,是谁穿的衣?” 送走崔礼礼。清平县主一身的冷汗。 看着桌上那一包未拆封的点心,更是惊惧万分。若真如崔礼礼所说,那左丘淳从多年前就开始下毒了。 沈延问道:“入殓穿衣是怎么回事?” 县主的手颤抖得厉害,重重地坐下来,将龙抬头那日的事完完整整地想了一遍又一遍。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才站起身来,从床榻最里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枚玉牌。 她叫来杨嬷嬷:“你拿着它,去公主府,找元阳。让她务必过来见我一面。” 杨嬷嬷有些迟疑。如今县主府都这样了,元阳公主能见她?再说,人家是公主,能纡尊到县主府来吗? 县主十分笃定:“她见了玉牌,自然会见你。” 第315章 如柏的心事 公主府。 元阳公主一如既往的饮酒作乐。 自从九春楼的赏花宴后,她也让府里的从官们仿着九春楼的小倌一般,脱光了上衣,贴身肉搏。 只可惜,好些从官只长了一副好白皮,或身上肋骨峋峋,或肉皮耷耷。 最好的,还是九春楼来的林如柏,既不是五大三粗的草莽壮汉,也不是白面团子一般的羸弱书生。 干净俊秀的脸,结实精壮的身子,温和无争的脾性,唯有床笫之间,他才会展露男人狂放的侵略性。 这对女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元阳最近也发现自己对如柏的关注太多了些。甚至上次上巳节,看到崔礼礼碰他胳膊时,心里竟有几分在意。所以这一段日子,她都没有叫他来陪。 今日她看着那些从官们实在入不了眼,便叫了如柏来,先是陪着她喝酒,喝到微醺,又叫如柏与陈从官比划比划。 如柏从来对她的要求,都不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拿起棍棒就与陈从官一板一眼地比起来。 元阳靠在李从官身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从官有些酸溜溜地道:“公主永远只看新人,把旧人都忘了。” 元阳转过头来看李从官:“你怎么旧了?” “殿下忘了,奴可是第一个到公主府的啊.”李从官许久不被公主召来陪伴,如今得了机会,自然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承欢的。 元阳眯着凤眸看他,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彼时驸马刚去世,父皇心疼她,力排众议,给她赐了几个从官,这个李从官是她最先召来陪寝的。这么算起来,都三年多了。 崔礼礼说过“三年在忘”,她也的确从过去那种悲伤中走了出来。 元阳笑了笑,抬起手,抚上李从官的脸颊,示意他靠近些。李从官很明白该怎么侍奉,立刻手就滑上她的腰,嘴唇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挑逗的话。元阳半眯了眼,很是受用的样子。 忽然听见一道闷哼声。 元阳转过头去看,是如柏的后背被打了一记闷棍。与他过招的从官立刻委屈地道:“不是奴的错,是他走神了,动作做错了。” 元阳坐直了身子:“可受伤了?” 如柏跪在殿中,垂着头道:“是奴走神了,没事的。” “仔细些。”元阳叮嘱了一句,又靠在李从官肩上。 如柏没有站起来继续,而是道:“殿下——” 元阳的目光扫了过去。 “恳请殿下容奴休息一日。” 李从官想要说些挑拨的话,却被元阳按住:“去吧,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休息。” “多谢殿下。”如柏几乎是逃走的。 回到他的小屋,元阳赏的赤金盘还亮得晃眼,盘子里还摆着十几颗没有吃过的洒金丸。 伺候元阳之前,他只想着可以借着公主的权势,查一查娘当年的冤案。如今冤案没有半点进展,反倒对元阳生了情。 他不过是个从官,元阳是什么人,他岂能肖想?能陪她过上一夜,也是恩赐。 刚才殿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嫉妒得喘不过气来。只恨不能将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驱散开。 屋子里灯火如豆。 刚才喝的酒有些上头,脑袋昏沉。 他伏在坚硬的床板上,只觉得后背被棍棒击打的伤处,火辣辣地疼。 心也火辣辣地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不是公主。 是方才击打他的陈从官。 也是,公主正在与别人取乐呢。怎么会在意他? “你没事吧?刚才那一下打得很重。”陈从官看着他后背那一条伤,渐渐肿了起来,有些过意不去。如柏性情温和,与他算是合得来的。 如柏摇摇头:“没事。你出去吧。” 陈从官只得退了出去。 没多久,又回来了。 冰冰凉凉的药膏,一点点地涂在如柏的后背。 如柏有些烦躁地转过身:“我说你烦——” 不是陈从官。 是元阳。 元阳面若朗月,笑如春风:“烦本宫吗?那本宫就走了。” 欣喜顿时溢满他的胸口,如柏几乎想都没想,径直抓住她的手,带进怀里,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元阳的心漏跳了两拍,佯作气恼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本宫好心替你上药,你倒要以下犯上。” “奴的房间,公主不该来”如柏哑声道,“来了就走不了了” 话音一落,他将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用力拉开她衣裳,挑开绣着缠枝莲的肚兜儿,元阳惊呼一声,却被他尽数吞没。 这不是一个从官该做的。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卑微如泥的贱奴。 云泥之别。 可他管不得那么多了,许是吃了酒,胆子更壮了,不再讨好地侍弄她,而是纠缠、索取、占有。 “如柏.”元阳情动,鲜红的指甲嵌入他结实的皮肉,“你这是以下犯.犯上” 如柏停下动作,抽身起来,反骨盎立:“那公主要走吗?” 元阳有些恼,扭着身子去找床榻上的肚兜儿,指尖刚缠上肚兜儿的细带,就被如柏一把摁住,就着肚兜将她双手束缚住,再轻挑慢捻起来。 “你太大胆了!”元阳娇声叱道。 “公主,你明明喜欢的” 如柏晃晃手指,粼粼波光,再次伏身压住她。 床板嘎吱作响,衬着摇曳的灯火也有些意乱情迷。 一场情事过去,天色已暗。 她该起身回自己卧房的,却浑身酸软得一动也不想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明日,明日就给如柏换个软一些的床榻。 两人皮肤贴在一起久了,就开始出汗,滑腻腻,黏糊糊。 如柏的酒已经彻底醒了,寻帕子来替元阳擦拭。 元阳按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用手指戳着他结实的胸膛,又起了挑逗的心思。 偏偏有仆妇快步跑过来,敲门:“公主,清平县主府来人了。” 她懒洋洋地道:“她又要干什么?你替我回了便是。” 门外仆妇有些为难:“公主,他们送了一个东西来。说一定要您亲自过目。” 元阳朝如柏努努嘴,示意他去取来。 如柏披了衣裳,拉开一条门缝,接过一枚玉牌。 一见那玉牌,元阳脸色大变。 她一把抓过玉牌,手指和声音都颤抖起来:“县主说什么?” 门外仆妇道:“是县主府的一个嬷嬷送来的,说是请您过府一叙。” 元阳立刻从床上站起来,腿却软得不行。如柏连忙扶住她。 “可要奴陪你去?” 元阳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她怔怔地穿上衣裳,可手指颤抖得连肚兜的细带都没法系上。 如柏轻轻取过带子,温柔地替她打好结,又一件一件地替她穿好衣裳。 元阳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他:“如柏,你跟我同去吧。” 520特别奉上一段,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316章 驸马的往事 马车在浓黑的夜里疾驰。 一路上,元阳紧紧捏着那玉牌,手仍旧抖个不停。 如柏环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公主,别怕。” 元阳抿着唇摇头。她不是怕。 这枚玉牌是施学偃的贴身之物。 她与施学偃成亲没有多久,就发现他竟有一个外室,那女子名曰梅娘,与施学偃还是青梅竹马。 施学偃不但在京城中给她置了宅子,还买了奴仆。生活得跟大户人家的主母一般有派头。 元阳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情形。 一进那外宅的门,那里面的花花草草布置得精致又用心,她脑子里不断涌现出施学偃与梅娘郎情妾意,携手蜜语的情景。 她气得几度晕厥过去。浑身颤抖着说不出半分句话来。 愤恨地命人将那处私宅砸了个天翻地覆。又让人将梅娘扭起来,要带进宫中去找父皇发落。 施学偃错愕了片刻,竟同意与她一同进宫面圣。 元阳又觉得他是想要将一切挑开,带着梅娘远走高飞。只得按下事端,将两人带回公主府中。 梅娘长得并不美艳,也没有弱柳扶风之态。她跪在地上求元阳,说自己从此离开京城,再也不见施学偃,只求留一条命。 元阳哪里肯信? 施学偃从颈间取下一枚玉牌,双手奉到元阳手中,说道:“这是幼时玩闹,她赠与臣的。臣也不过是因着这玉牌念旧,才将她接来京中住着。如今这贱妾既然知错,臣便将此物退还给她,从此与她一刀两断,绝不往来!” 元阳想信,却又不敢信。 不敢信,却又想要去信。 她望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是她深爱的模样。 施学偃抱住她:“元阳,她比不得你半分。是我错了。” 沉溺于情爱之中的女子,总是如此。被情所伤,又被爱所愈。 时至今日,元阳依旧记得梅娘苍白的脸和摇晃的身子。 梅娘走后,施学偃身边多了一个她派去的小厮,日日陪着,确定施学偃再未见过梅娘一面,没多久,她得知梅娘死了。 施学偃听说后,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即便如此,她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感,隐隐地觉得即便天人永隔,可赢的人还是梅娘。 在那之后,施学偃迷上了佛法,总是去奉国寺礼佛。 她想,他学佛法总是好的。至少能够清心寡欲,人去事了,终究要一笔勾销。 却不想,佛法未得大成,施学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马蹄声在空荡的长街上留下空远的回响。 元阳紧紧闭上双眼,抑制不住眼中的泪:“如柏,你的东家说‘三年在忘’,怎么还是忘不掉?” 施学偃都死了好几年了。可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梦见那间外宅,和外宅中的两个交缠的人影。她在梦里又喊又叫,又打又杀,却仍旧不能将两人分开。 如柏握住她的手:“别为难自己。忘不掉,就不忘。没什么大不了的。疼久了,就习惯了。” 马车终于在县主府门口停下来。 她擦擦眼泪,罩上斗篷,捏着玉牌,进了县主府。 县主早早地就候在暖阁之中。见她来了,还带着一个清秀的从官,不由地愣了愣,才蹲下行礼。 元阳坐下来,将玉牌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清平县主请本宫来,就为了这块玉牌?” “是。”县主也坐了下来,看看如柏道,“还请屏退他人。” 元阳挥挥手,如柏退到了门外:“好了,说罢。” “此事说来话长.” 清平县主从弘方化缘开始说起。 说弘方化缘四处碰壁,遇到了一个孩童,孩童给了他两个馒头,再后来,弘方为了圣人,制造偃建寺血案,其中就有孩童一家。 弘方为报那馒头之恩,留下了孩童的性命,将他抚养长大,还供他读书。 “那孩童长大后,改名为施学偃。”县主缓缓说道。 元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手用力一拍桌子:“你胡说——父皇查过他的家谱——” 县主笑道:“是查过。施家也确实存在,他挂在施家名下。否则以左丘淳的性子,早将他杀了,哪里还留得到后面?” “你想说他是为了复仇才——”难怪愿意跟她进宫面圣! “别急,听我说完。” 县主又讲,施学偃与梅娘其实订过婚约,只因偃建寺血案,两人彻底断了。后来梅娘进京,与施学偃再续前缘,又有了孩子。 “什么?” “被你发现时,她腹中刚有了骨肉,施学偃就又将她托付给了弘方。梅娘生下孩子没多久就死了。孩子就留给了弘方抚养。” 元阳重重地坐了下来。 竟然是这样?! 难怪那几年施学偃总往奉国寺跑,她还以为他沉迷于佛法。想不到竟是为了见那个外室生的孩子!! 不,人家不是外室,是订过婚的,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 县主见元阳嘴唇都失了血色,心中一阵畅快。又说道:“当初左丘淳要杀弘方灭口,要不是姑母——太后,弘方早死了。弘方临走前,将这枚玉牌交给了太后,说终有一日,元阳公主会需要真相。” 元阳红着眼,咬着唇啐了一句:“妖僧!” 县主却没说完:“弘方如今不见了,少不得我要将实情说出来。至于我说的是否属实,将来你见了弘方自然可以验证。” “不用了,我自己心里清楚。”元阳捏着玉牌思忖片刻,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县主见她失魂落魄地要走,决定和盘托出:“元阳,我的‘真相’还没有说完呢。” 元阳身子一僵,抬起头,凤眼里带着询问:“还有什么真相?” 县主唇角的皱纹一弯:“驸马的死因。” “什么意思?”元阳只觉得浑身血液在逆流,即便清平县主已经将话递到了嘴边,她仍旧不敢去戳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你说,左丘淳能容许一个偃建寺血案遗孤活着吗?”县主冷血地将实情摆在她面前,“更何况是你的枕边人?” “你——胡说!”元阳高高举起手,对准县主的脸,就要狠狠抽下去。 县主毫不畏惧,扬起脸,笑得残忍又痛快:“左丘淳手中有一种慢毒,大夫查不出来,吃久了,骨缝生疼。” 元阳的手缓缓放下。是的,施学偃就骨缝生疼,大夫验不出来。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中了这个毒!不但骨缝疼,还会渐渐失去记忆。” 清平县主愤恨地凑到元阳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信,对吧?驸马的尸骨还在,有人告诉了我一个法子,你只要将他头骨反反复复煮上几个时辰,就会在骨缝中看到绿色。” 元阳凤眸一缩,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你安的什么心!竟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 县主一想到堂堂公主,也不过如此下场,便狞笑起来: “你想想,无论朝臣如何谏言,为何你那个好父皇,仍旧要给你送面首来。你以为他是心疼吗?不,不不,是愧疚。杀了一个,还你十个百个。” 这一章,不怎么520。。。顶锅盖跑走 第317章 你的痛我懂 天边蒙蒙亮。 崔家的门被拍得如雷震山摇一般。 睡得迷迷瞪瞪的小厮从门缝中一看,竟是带刀佩剑的兵,吓得顿时瞌睡就醒了。 不敢开门,而是跌跌撞撞地去禀报了老爷夫人。 崔万锦压住傅氏,不让她起身:“你有心疾,别急,如今女儿得了圣人皇后的青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天大的事。我去看看。” 傅氏哪里放心得下,想着崔万锦一人未必能应付,便遣林妈妈去唤崔礼礼来。 大门一开,呼啦啦跑进来一群府兵。崔万锦一看,这不是寻常的巡防,也不是绣使或者禁卫,心中也有些没底。 府兵站满了崔家的前院,紧接着一辆坠着香囊金珠的马车停在大门前。车帘一挑,先下来一个白衣俊秀男子,男子转过身探出手,扶着一个端丽女子下了车。 竟然是元阳公主!崔万锦连忙上前相迎。 元阳冷声问道:“孩子呢?孩子在哪儿?” 崔万锦暗道不好。崔礼礼说过施昭明是驸马与外室所生,如今元阳公主来寻,只怕再难善了,不管施昭明会不会被带走,崔家上下决不能承认自己知道孩子的来历。 崔万锦跪在地上,先是是行礼问安,脑子里一团乱麻:“殿下,您说的是什么孩子?” 元阳冷眼看着崔万锦,厉声说道:“怎么,还要本宫再说一遍吗?” 清平县主说那个孩子被弘方收养,后来却不知所踪。元阳追问孩子相貌,清平县主只知道那个孩子喜欢戴着面具示人。 元阳立刻就想到了正月里,崔礼礼带着的孩子,就戴着奇怪的面具,要掀面具时,那孩子惊恐地躲闪,甚至塞糖给他,他也不会摘下面具。 “殿下,草民不知您说的是——”崔万锦还想要再推脱。 崔礼礼却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崔礼礼披着衣裳匆匆赶来,跪下行礼。 这个时候,元阳公主带着府兵来,想必只有一个事。那就是知道了施昭明的身世。 “崔礼礼,”元阳声音寒冷如冰,“本宫把你当做朋友一般,想不到你竟背刺本宫一刀!” 崔礼礼说道:“殿下,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 “哼。”元阳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知情的。” 崔礼礼跪得笔直,从知道施昭明身世那一日,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元阳。 元阳一宿未眠,眼下两片青云,双眸布满血丝,唇角和眼尾突然添了几丝皱纹,鬓边又多了一抹秋霜。 毕竟是海誓山盟、耳鬓厮磨过的人。即便有过一次错,女子总能原谅,以为他回来了,还能对她一心一意。然而过去多年,又死了三年,才知道有个私生子,谁又承受得住? 崔礼礼浅浅叹息:“殿下,民女有言,恳请殿下移步。” 元阳紧紧抿着唇,手指拧绞在一起,想起她杜撰的“三年在忘”,愈发忿然:“崔礼礼,你巧舌如簧,又要怎样狡辩?” 崔礼礼摇摇头:“民女不是要狡辩,只是殿下既然知道了原委,就应该明白,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 元阳气息一顿。 偃建寺旧案,民间知之甚少。否则偃建寺不会还有香火。这案子当年被压下来了。她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也记不清楚。只听宫里有人提起过死了不少孩子,提起此事的人,后来莫名其妙地就没了。 “带路。”元阳强装镇定,不料一抬手,手抖着,一迈步,脚下趔趄。如柏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 崔礼礼将她请到了自己的小院,让拾叶春华带着所有丫头仆妇都退了下去。 如柏也退到了门外。 崔礼礼将门关上,走向元阳,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言辞里尽是发自肺腑的恳切:“你有多痛,我都懂.” 没有尊称,没有敬语。 “你一个十七岁的女娃娃,懂什么?”元阳梗着脖子,抽了抽手,却被握得更紧。 只听见崔礼礼沉缓地说着: “他是七夕在柳河边一眼入心的人,是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人,是怎么忘都忘不掉的人.” “当年就伤了你,是你多年来的噩梦,后来你好不容易接纳了,以为可以白头偕老,他又死了。你日夜思念,却又发现一切都是谎言” “他,不值得” 元阳绷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无声地奔涌而出。 贵为公主,仍旧要饱受七情六欲带来的伤。 她靠在贵妃椅上,眼泪淌满了脸,再浸透了衣襟。没有发出半点抽泣之声。 崔礼礼也没有说话,只轻轻抚着元阳的后背,掌心底下的绸缎微微颤着,是元阳最后的坚强。 大喜无声。大悲无泪。 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终于,天大亮了。 难得有晴天,暮春的朝阳将窗外攒动的树影,投在窗纸上,映出一片片斑驳。 屋里终于又添了几分暖意。 元阳别过头去,擦擦眼泪,手指描着裙子上的树影,良久,才缓缓叹道:“你就是个巧言令色的,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收留那个孩子?” 崔礼礼心知元阳的盛怒已过,这才解释道: “殿下,我收留他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被扈如心追杀,想要拿去要挟弘方改命,正巧我爹碰上了,才将他救下收留在家中。” “后来弘方找过我一次,并未说明他身份,只说他出门要戴面具,怕人追杀。太后出殡那日,弘方也来过,才将孩子的身份和盘托出。” 元阳长长吸一口气,揪着裙子的手捏了捏又松开:“孩子怎样?” “九岁了,猫嫌狗厌的年纪,见了男人就叫姐夫,想要给我爹当儿子,还说要娶我,等我死了,好霸占我的嫁妆。”崔礼礼淡淡说着。 元阳忍不住笑了笑,很快笑意又隐去了:“我要见他。” “他对自己身世并不知情。” “我要见他。”元阳坚持,“你是怕我杀了他?” 崔礼礼注视着元阳:“我是怕你难过。” 元阳闭闭眼:“我要见他。” “好。” 直至施昭明站在元阳面前,元阳才明白为何崔礼礼会怕她难过。 活脱脱的又是一个施学偃。 “快给公主殿下行礼。”崔礼礼压着他脑袋,让他磕头。 施昭明知道轻重,没有调皮,只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 元阳眼圈红了。 心,像是被无数只手扯裂开,血淋淋地疼着。 她的唇抖了抖,轻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草民姓施,名昭明。” 昭明。 有冤屈,才需要昭明。 元阳极痛极苦:他从一开始就想着平冤昭雪,对自己哪里有半分真情真爱? 七年枕边人,竟是这样的面目。 礼礼,共情高手 第318章 她是个好人 施昭明怯生生地跪着,全然不似平日在崔家那般自在。一点调皮的胆量都没有。 “你”元阳想问什么,动动嘴唇终究没有问出口。 施昭明却说道:“草民听说过公主。” 元阳身子一僵,扯出极难看的笑容:“是吗?听谁说的。” “我爹。” 崔礼礼也是一惊。 她以为施昭明不知道他爹娘。现在回想,过年庙会时,他的状态就有些奇怪。竟是因为施学偃跟他提过。 元阳缓缓转过头,看着跪得笔直的小孩,声线越来越淡:“他说什么?” 是要说她拆散了他爹娘,还是说她间接害死了梅娘? “他说了很多,可草民不记得了。” 施昭明挠挠头,毕竟只有九岁,施学偃去世时,他才六岁,哪里记得那么多。 他被弘方寄养在一户人家,每次施学偃要去奉国寺时,弘方就派人来接他。 最后一次见爹,爹已病入膏肓了。连进奉国寺,都是靠人抬着进的佛堂。 爹瘦骨嶙峋,靠在躺椅上,浑身疼得厉害。却又强忍着疼痛,轻轻抚摸他的脑袋,用尽了力气笑了笑。 那个笑很难看,让人想到骷髅。 他扑进爹怀里,引来爹一阵闷哼。 钻进鼻子里的都是泛苦的药味。他叫了一声“爹”,不敢哭。 弘方师父说过,不能哭。 “若有一日见到公主,要敬着她.” 施学偃喘着气,却又无比认真地说, “她是好人.” 施昭明说道:“爹说,你是好人。” 元阳泪流满面。 好人。 他是知道她对孩子下不了手吧。 死了这么久,还想着用一句“好人”来应付她。 好像说她是“好人”,她就要为他再继续付出。 元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扯得生疼。渐渐地,那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缓缓站起来,躬下身子将施昭明扶起来,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你爹说得不对,我不是个好人。” “殿下——”崔礼礼想要上前。 元阳凄然一笑,喊道:“如柏!” 门外的如柏应声进来,抓住施昭明往外走。崔礼礼连忙上前阻拦。 施昭明挣扎起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你们是坏人!坏人!” 如柏面对崔礼礼,有些迟疑。 元阳说道:“她是东家,我是公主。林从官,你选一个吧。” 如柏垂下眼:“东家,这是公主的命令。” 崔礼礼只得侧身让他带着施昭明出去。 几人回到前院,施昭明挣扎得愈发厉害,却又被带刀的府兵吓着不敢乱动,如柏将他推上马车,施昭明得了自有,连忙将马车里的东西一一向外砸。 施昭明一边哭一边喊:“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他抱起一个雕花方木盒子,狠狠地砸向要上车的元阳,不料,盒子没砸到人,盒盖却开了。 骨碌碌地滚出一颗惨白的颅骨来。从马车上,滚落到地上,一下就裂成了好几片。 众人骇然。 元阳眸色阴沉,又下了马车。将那颅骨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捧在手中,拍拍灰尘。 正要放回盒子中,却看见了裂缝处隐隐约约的绿色, 那长长的一条,荧绿的线,化成了一条毒蛇,咬得她松开了手。 元阳彻底僵住了。 崔礼礼看清了那骨头,眉头一皱,心中不免也慌张起来。 莫非 她快步上前,用袖子挡住那颅骨,示意如柏先将孩子带回家中,自己快速将骨片收回盒子中,扶着元阳上了马车。 元阳仍在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昨晚听清平县主说了辨毒之法,她连夜就去挖了施学偃的坟墓。既然施学偃对自己如此不仁不义,她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全尸。 她让如柏收了颅骨来,按照清平县主说的法子煮了,却没有看到半点所谓的绿色。 她想要带着颅骨和施昭明去清平县主府对质,再进宫去见父皇。 元阳按住那盒子,胸口起伏不定。 “殿下,殿下。”崔礼礼轻声唤着。 元阳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些一盒碎骨,目光呆滞,发不出半点声响。 “殿下——”如柏对用毒之事,毫不知情,在马车外低声问道,“孩子送回崔家了。可要再去县主府?” 元阳眼珠动了动,许久才找回一点干哑的声音:“如柏——” “奴在。” 她艰难地开口:“你娘,什么时候死的?” 如柏一愣,站在车外垂首答道:“十八年前。” “绣女。” “是,绣女。” “十八年前的夏日。” 如柏闻言想要转头去问公主为何知道,最终也只得隔着车帘应了一声:“是。” 元阳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彻底喘不上气来。 哪里是什么绣品? 是十八年前,司织局的人在宫中传,说有人在偃建寺杀了二十五个孩子,六十七个妇人。 那一阵传得厉害,宫里一向有了风声就喜欢“拔舌头”。 如柏的娘应该也是被“拔了舌头”。 元阳紧紧闭上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 崔礼礼暗道不好,这看着不对。 突然,元阳睁开眼,“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如柏听了动静,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掀开帘子,进来,元阳唇边鲜血淋漓,晕倒在车上,不省人事。 他彻底慌了,奋力嘶喊:“快!快去请太医!” —— 元阳公主在崔家被气到吐血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 元阳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公主。 圣人无视言官,一意孤行,就要将万千宠爱给元阳,守寡了都能立刻送面首去。 崔家再厉害呢,得罪了这个公主,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呢。 原本给崔家下了拜帖的人,这两日找了各种理由,“推迟”了拜会。 崔万锦和傅氏倒也不在意。 只是如今施昭明身份已露,只怕以后不好办。崔礼礼去了竹屋,寻临竹帮忙。 “姑娘放心,施小公子的去路,公子早就备好了。” 崔礼礼有些讶然:“他准备好了?” “是的,公子说施小公子这身份,要想活着,留在芮国是不行的。所以他早托玛德姑娘留了路。您放心吧。奴这就将他送去木速蛮人的驿馆。有乌扎里在,他不会有事。” 崔礼礼还是不放心:“木速蛮人也得查吧?” “木速蛮馆驿,芮国查不得,等圣人查下来,人也送走了。” 临竹找了两个可靠的舲卫,将施昭明连夜带出京城,径直去了木速蛮馆驿。 直至得知施昭明已跟着木速蛮人的马队离了京。崔礼礼才彻底放心下来。 她想起被施昭明摔下马车的头骨。这煮骨验毒一法,是李大夫告诉韦不琛的。韦不琛又告诉了她。 而她告诉过县主。 县主难道是想要利用元阳弑父? 今天这一章,费了我不少眼泪啊。。。。 心疼元阳 第319章 不如偷不着 元阳生病的消息,传到苏玉和纪夫人的耳朵里,两人很快就约着上公主府探望。 看见崔礼礼端了一盒蜜饯进来。 苏玉长舒了口气:“看见你在,我就放心了。可见市井传闻听不得。” 元阳靠在床榻上,枕着流苏软枕,怪异地问道:“怎么回事?” “如今越传越邪乎。说崔家给公主下了毒,还是那种验不出来的毒。”纪夫人接过蜜饯盒子,盒子里装着六样蜜饯果子,她取了一颗金丝枣先塞自己嘴里,再将盒子送到元阳面前。 一听到验不出来的毒,元阳脸色就变了,摆摆手,说不吃。 “吃一颗吧,这蜜枣很甜,你刚喝了药,是该吃些甜的,回回口。”纪夫人捏着签子戳了一颗蜜枣送到元阳唇边。 元阳这才吃了下去。 崔礼礼知她心结。可这事也超乎了自己的意料。没想到狗皇帝连自己女婿也要杀,连带着将如柏娘亲这样的绣娘也斩草除根了。 这是有多怕人提起? 怕,就对了。 越怕,说明这就是软肋。 崔礼礼垂下眼眸敛去光芒,再抬起眼,坦然地笑着:“我从来不管别人说什么。若太在意,就会被世人牵着鼻子走。若真在意,我早就成了县主儿媳了。” 苏玉“咦”了一声:“我也想不明白,沈延看着还是不错的,你怎就不愿意嫁?” 纪夫人一拍她的手,暧昧兮兮地说:“你上元节那日没在。他下药给扈如心,结果把他自己也药了,我可看得真切。” 苏玉一愣,看她竖着小手指,顿时悟了:“幸好幸好。” 崔礼礼抿着唇笑,不做解释。 元阳原本烦闷苦恼,可看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又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正说着,外面仆妇来报:“殿下,十殿下来了。” 苏玉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自从皇城外一别,再未见过他,怎么就这么巧,又遇到了。 崔礼礼见她不自在,主动拉着她往外走:“你来陪我去取给殿下带的东西。” 谁知刚一出门,就恰恰撞上左丘宴,身边竟还跟着陆铮。 两个光风霁月的年轻男子站在园子里,饶是见惯了府中俊俏从官们的婢女们,也忍不住偷偷打量。 从官们总是卑躬屈膝的。 女子天生慕强,终究还是喜欢看到身姿笔挺,昂首阔步,睥睨众生的男子。 周遭人太多,左丘宴是皇子,抬着头受了两人屈膝行礼,只淡漠地点点头。 陆铮笑着行礼:“八夫人、崔姑娘,公主可好些了?” 苏玉侧着头道:“好些了。正等着二位呢,请进去吧。” 左丘宴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叫住她们:“崔姑娘——” 崔礼礼只好转身应答:“十殿下。” “坊间传闻你给元阳公主下毒。你也不澄清一番?父皇都知道此事了。” 崔礼礼道:“天下之事,只可证有,不可证无。说下毒的人又拿不出证据来。我如何自证自己没有下毒。清者自清。圣人圣明,必然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若圣人再问起,还请殿下替民女转达此意。” 陆铮始终望着她,目光灼灼,笑意晏晏。心中又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得意。 左丘宴原本只是想找个话头,谁知一句话就被崔礼礼堵得没法再说。只好看着她带着苏玉匆匆离开。 “行了。”陆铮拍拍他肩,“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 左丘宴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崔礼礼搞一个‘独善其身’是什么意思?皇后还要给她著书立传,这样下去,天下女子都要被她带坏了。” 陆铮如何不明白,低声笑着:“她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天下女子坏不坏我不知道,反正八夫人是不会和离的。” “为何?”左丘宴下意识地问。 “她丈夫都没了,谁签和离书?” 左丘宴觉得自己这几日回味那几夜的事有些过头了,家中姬妾如云,都觉得乏味。 前几日,学子在长街上论政时,他也在,正巧看见苏玉朝一个清秀学子微笑着招手,那学子很快就跟着进了九春楼。 如今见了苏玉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遂又想起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两人进了屋,纪夫人原本坐在那里,见崔礼礼和苏玉都不在,也不好意思再待着,寻了一个由头溜出了门。 崔礼礼带着苏玉去马车上取东西,纪夫人也来帮忙。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取的,不过是些消遣的小玩意儿。 三人正要回公主府,只见一匹快马,迅猛地从远处奔来。马上之人喊着:“八百里加急!快让快让!八百里加急!阻挡者死!” 声嘶力竭,显然是已经喊了一路。 这条路通着皇宫。 纪夫人望了望:“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崔礼礼没有回应。 算算日子,韦不琛尚未没有到泉州,左丘宴还没出发。韦不琛与自己约好要制造的消息,不应该这个时候到达京中。 三人回到公主府,又在园子里的凉亭中说了一会子话,见到陆铮和左丘宴出来,才复又起身。 左丘宴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苏玉身上:“明日本王南下,姐姐这里,还有劳三位时常来陪着说说话。” 纪夫人道:“殿下放心,公主与我们相熟,自然是要多陪着的。” 苏玉也跟着道了一句“是的”。 四周没人,陆铮也不装了,干脆直接站在崔礼礼身边,低声道:“外面传言太多,你不如在公主府中多住几日,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你也不怕传我与公主府中从官有染?”崔礼礼抬眼看他。 陆铮假意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地意有所指:“那些人,你看不上。” 崔礼礼翻着白眼,狠狠夹了他一眼。 苏玉着急离开,暗暗拽拽崔礼礼袖子。 崔礼礼想了想,对左丘宴说道:“十殿下,民女有话要单独面呈。”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苏玉借机拉着纪夫人埋着头快步离开。 独留下崔礼礼与左丘宴和陆铮三人站在凉亭中。 “说罢。”左丘宴捏着衣角坐在凳子上,“有何事?” 崔礼礼看看陆铮:“陆大人也请回避。” 陆铮皱皱眉头:“你要说什么,是我也不能听的。” “自然是与十殿下有关的私事。”崔礼礼刻意说得暧昧不清,又望向苏玉走的方向。 陆铮定定地望了她一瞬,才捉着衣衫走出凉亭,走得远远的。 苏玉的态度早就明朗,崔礼礼也不是多事的人。这事有蹊跷,她不愿说,大不了读一下唇语。 松间学过,他自然也学过。 陆铮望向凉亭,却发现崔礼礼像是早有准备,背对着自己,对左丘宴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左丘宴抬起头望着崔礼礼,神情难以捉摸。 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好。本王知道了。” 第320章 刀不能用了 从凉亭出来,左丘宴一脸凝重,二人上了马,在回宫路上,陆铮看了他好几次,左丘宴都没有说的意思。 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她跟你说什么了。” “你肯定猜不到。” 这样说,肯定不是苏玉的事。陆铮想了想,说道:“议和的事?” 左丘宴一愣,笑着摇头:“你俩真是.” 他还以为她要说苏玉的事,没想到竟然是问他准备如何与长公主议和。朝臣们都拿不出来结论的事,她倒说得头头是道。 陆铮却又觉得不止这些事:“她只说议和的事?” 左丘宴想说还有一件事,但崔礼礼早就料到陆铮会问,几番恳请他要闭口不提。他只好说道:“女人的事,你不便知晓。” 陆铮隐隐有些不安,眼看就到皇城了,他决定调转马头回去问。 眼下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颜贵妃对自己的话截然不信,必然会为了留下子嗣自保而反反复复折腾。 对于圣人留下颜贵妃的理由,陆铮有些不太确定。若说是颜贵妃交出所谓的解药,那也不能毫不惩罚。毕竟那个叫小菱的宫女,是颜贵妃带进来的。 近日几次士子论政,他能确定是崔礼礼与何聪联手的。但是她找左丘宴单独说话,以他对她的了解,肯定不是苏玉的事。 “陆执笔!陆执笔!”有人骑着马冲他跑来,“奴正要去寻您,可巧就碰上了。” 陆铮只好勒住缰绳:“何事?” “圣人召您,要您速速觐见!不得有误!” —— 崔礼礼回到公主寝殿,纪夫人拿她打趣,对元阳道:“你没看见,两人打情骂俏的,八姑娘都看不下去了,拉着我就跑。” 元阳抿着唇淡淡笑着,笑意并不深:“行了,你在九春楼的事儿,人家可没往外说。” 崔礼礼点点头:“殿下提醒我了,实在不行,我就把人送到统领府上。” 纪夫人连忙认栽:“说笑而已,你们就拿着威胁我了。反正来了,我也是不认的。” “如今芰臣可是不伺候任何贵人了。” 苏玉倒有些稀奇:“他还这么忠心?” 她一直以为只要是男子,都喜欢逢场作戏,当面说些好听的话,转身又对别的女人说同样的话。 纪夫人倒不以为意:“银子够了,自然忠心。” 元阳不想再听男人的忠心,拉住崔礼礼道:“刚才陆二说了一个法子,我觉得好。我已命人去你家取些你常用的,带上你的贴身丫头,来我这里住上几日,有些谣言就不攻自破。” 崔礼礼点点头。 她倒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只是她尚不清楚元阳预备怎么解决驸马被毒的事,这些事元阳不便对苏玉和纪夫人说,自己在一旁,总是能开解一番。 至少别影响了自己的筹谋。 不到晚上,春华就带着两辆马车来了。 春华一下车,就指挥着人搬东西,都是崔万锦和傅氏精挑细选的一些滋补之物。 这么大的声势,为的也给崔礼礼撑面子。 到了晚上,宾客都走了。 元阳寝殿门口站满了从官,排着队想要问安。一群风姿各异的男子,只为了一个女人。元阳身边的婢女挥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只留下了如柏。 春华看得津津有味,嗑着瓜子道:“姑娘,难怪去年议亲时,你说你要像元阳公主一样自由洒脱。” 崔礼礼哑然而笑:“我说过吗?” “您当然说过,老爷还说这些面首、不,这些从官的学识气度,当先生也不为过。” 崔礼礼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样的事。可是很快被娘否了,还揪着爹的耳朵提溜出去。 从官们悻悻离开,三三两两地从春华眼前走过,眉眼含情,姿态风流,各有各的俊俏。 春华看得有些发笑,对崔礼礼道:“奴婢这算是明白,为何人人都想当圣人了。后宫佳丽三千,少了谁都不舍得。” 崔礼礼啐了一声:“九春楼不够你看的?” 春华将手中的瓜子皮拍进碟子里,又抓了一把磕起来:“不一样。九春楼的好像都是给别人准备的。那是可以换银子的。自己要是用了,总觉得可惜。” 崔礼礼拍拍她后脑勺:“行了,我问你,爹娘可有话带给我?” 春华连忙将瓜子尽数放回食盒,拍拍瓜子皮,认真地说道:“夫人说今日去衙门办了手续,九春楼如今回到姑娘名下了。” “我爹呢?” “老爷说让您安心住在公主府,您说的事,他这几日抓紧办好。”春华不解,“姑娘,您要办什么事?” 崔礼礼抿抿唇,道:“暂时还不能说。” 陆铮一定还会打听的,春华再精明,哪里敌得过陆铮三万八千个心眼子。 入夜之后,春华睡得正香,却被人捂着嘴摇醒。 不是吧,公主府也有采花贼吗? 她被捂着嘴,呜呜地摇头。 直至看清来人是陆铮,她才点点头,表示不会喊,捂嘴的手这才渐渐松开。 “陆大人,您下次能不吓人吗?” 陆铮看看崔礼礼的屋子,低声道:“我没时间逗留,我问你,你家姑娘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 “春华,我马上要走了,你赶紧告诉我,你家姑娘若出了事,没人救得了她!” 春华自然是信他的,可姑娘这些日子神神秘秘的,她只得苦着脸:“我真不知道。” 陆铮又问:“她最近见了谁?” “最近不就来了公主府吗?” “还见了谁?” “前些日子见了何大人。” 陆铮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若是一件事,她执意要做,还要瞒着自己,想必是自己不会同意的,也不会允许她去做的。 他按下春华,进屋去找崔礼礼。 崔礼礼刚醒,就听见他道:“我要走了。” 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他的脸,却能从声音里听出他的惊慌。 他鲜少这样,平日里遇到事,他总说“我来办”。 崔礼礼一下子就醒了,翻身坐起来:“发生了何事?” 陆铮没有说话。 黑暗中,她听见他呼吸有些急促,将身子贴了过去,手环住他的腰:“你怎么半夜溜出宫了?” “今日收到军报。”陆铮艰难地说。 崔礼礼立刻想起晌午时,那一匹八百里加急的马,连忙问道:“可是大将军那边出事了?” 前世大将军出事,可是比这个晚。 “大军惨胜。大将军——我爹,他受了重伤。” “小将军呢?”崔礼礼连忙问。 陆铮嗓子干涩,只吐了四个字:“下落不明。” 怎么会? “圣人允我明日一早赶往邯枝。” 舍得将刀柄放出来,就说明刀不能用了。 难道又跟前世一样? 做了这么多事,陆铮甚至将山路都封了,仍旧是徒劳无功? 第321章 代他们问好 暗夜无月。 屋里一片静谧。 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天一亮,我就要启程。”陆铮将她拉入怀中,轻轻吻着她鬓边的碎发,“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崔礼礼要起身辩解,被他的拇指压住唇瓣:“你听我说——” “你让何聪上折子议储的时机选得很好。老十这次舍身救驾,圣人没有嘉奖,却派他去议和,其实是有意在看他的心性。” “皇后自作聪明地派老七去,想的是占个万一。若议和成功,老七也有功,说不定还有留着后手,要借扈少毅的手除掉老十也未可知。” 崔礼礼一听这话,支起身子道:“我也想到了。今日也提醒他了,议储之际,此行南下,不但要防敌人,还要防身边人。” 这默契,实在让人觉得满足。 陆铮忍不住再将她拥入怀中,继续说道: “若不出我所料,议和必然失败。到时皇后自然要把议和失败推到老十身上。” “其实圣人早就做好了议和失败的准备。谌离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真把整个芮国都吃下去,蛇吞不了象。” “我猜你跟老十说的,大概也是用银钱了事?这样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崔家家产交出去。” 黑暗中,他的气息将她笼罩。 他不用香,气息却出奇的让人觉得干净和清冽。 他的声音嗓音里满是疲惫,可仍旧平静又温和。 一字一句都熨帖着崔礼礼的心。 他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身处狂风骤雨,也总是要给她最安稳的一面。 最生气的时候会避开她,负气的时候就买虾买蟹。 只有上巳节在船上的那一吻,算是他难得有怒气的时候,也舍不得伤害她。 上天怎么会把如此温柔的人送到她面前呢? 是因为看她前世过得太苦了吗? 前世的陆铮过得也不如意,上天却把自己这样的女人送到他面前? 老天爷有点不公平啊。 崔礼礼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唇,起身躺在榻里侧,勾着他胳膊躺下,让他枕在自己左肩,这才柔声说道: “我与十殿下说的的确是议和之事。将崔家的银子交出去,总要有个契机。”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崔礼礼轻声哄着:“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休息半个时辰,我叫你。” 陆铮“嗯”一声。 他缓缓闭上眼,她的心跳声混着轻声细语,就在耳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 他知道她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完整的真话。但是他不想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礼礼,圣人就这三两个月了。我把松间留下来,你有什么事,用水枭也好,找松间也好,想法子跟我联系。你别急,别自己做,等我回来。” 温热的唇,印在他眉心:“好。” 夜未央。 不到半个时辰,陆铮就醒了。 崔礼礼却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嘴里总是喃喃说着什么,眉头时不时蹙起来。 他轻声下了榻,替她掖好被子。走到外间,又将春华摇醒。 春华觉得这人有点过分了。 好不容易见姑娘一面,赶紧好好摇姑娘去啊,在这里把自己摇醒算个什么事? “春华,我要离开一段时日,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她有事瞒着你,也瞒着我。我担心她有危险,你机灵点,有什么事你看着不对,赶紧找松间。” 春华也觉得最近姑娘怪怪的。好像悄悄在筹备着什么,可又看不出来:“好。” “别告诉她。”陆铮又叮嘱了一句。 春华用力点头:“好。” 陆铮轻手轻脚拉开门,听见背后春华又道:“对了——” 他转过头。 春华说:“我家老爷、夫人让我代他们问你好。” 她也想不通,明明是到公主府小住,老爷夫人怎么就知道陆二会来? 陆铮一愣,旋即笑着问:“是崔老爷,还是老爷和夫人?” 春华记得很清楚,上马车时,老爷和夫人走到马车前,老爷悄声道:“替我们问陆大人好。” 夫人虽然没有说话,迟疑片刻,还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老爷和夫人。”她很笃定地说。 陆铮释然一笑:“也代我问他们好。”话音一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 崔礼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满头是汗。 她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帐顶,想不起来梦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可许久许久没有出现过的恐惧,犹在她心头缠绕。 是陆铮?还是崔家? 让她的心剧烈地收缩,再收缩,最后才砰地一下,绽开。 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 县主已经彻底被自己激化。驸马的事虽是意外,却也朝着自己定下的方向在走。只是大将军那边的战事,提前出现了状况。 陆铮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自己的计划,要等到他回来才可以实施。 可狗皇帝又只有三两个月可活了。这两个月之内,他必然会对崔家下手。 崔礼礼咬咬唇。 不能等了。 即便大将军真的命陨邯枝,陆铮守着那些虚礼,没有半点意义。 她翻身下了床。梳洗一番,用罢早膳。正想去见元阳,谁知如柏来了。 如柏捧着一盒刚下树的樱桃进来:“公主让奴送来。” 春华许久不见这么红这么大的樱桃,欢喜得紧:“奴婢这就去用井水镇着。” 说完捧着盒子就出去了。 崔礼礼看看如柏:“公主昨晚可好?” 如柏缓缓摇头:“一晚上没睡,也不哭,奴怎么劝都没有用。早膳也没吃,方才看见樱桃似乎来了点精神,吃了几颗。叮嘱奴送过来。” 崔礼礼喟叹不已。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还有私生子。任是谁都办法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我去看看她。” “东家。”如柏叫住她,“奴不清楚公主的事,可似乎也牵扯到奴的娘。公主这样,奴也不好问。” 他看看崔礼礼,眼神里带着企盼,企盼她能跟自己说清楚。 崔礼礼替他拍拍肩头沾上的树叶:“如柏,公主已经很难熬了,你娘的案子,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奴——” “你若对公主有心,就不该在此时过于执着。须知情爱之中,总要有一个人放下执着,来成就另一个人。” 这话,不知是说给如柏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崔礼礼望着门外春庭,只觉得春光实在太好,又太短暂。 再过些时日,这美好的景致,就要天翻地覆了。 “啊——” 一道尖锐的叫声,划破这一片春意。 只听见婢女尖叫:“殿下——快来人!快来人!” 不好!! 如柏瞳孔一缩,冲了出去,死命地跑。 死命地跑! 翠绿的树叶和和煦的阳光,在他眼前飞快地划过。 他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跑。 不过几百步,只有几百步。 怎么就那么远。 公主—— 你不能死!! 第322章 濒死的景象 如柏彻底慌了。 冲进寝殿时,府中的侍卫已经将她取了下来。 元阳平平整整地躺在床榻上,脸被白绫勒出诡异的涨红。 “殿下!殿下!”如柏眼眸赤红,嘴唇不住地抖,双手紧紧握住元阳的手,失声哭着,“殿下,您不能舍了奴!您不能舍了奴!” “快!快让开!太医来了!” 如柏被人抓住衣襟扯到了角落,几名太医迅速围到元阳身边,开始忙碌地为她诊治。 他们为元阳解开衣襟,让她能够顺畅地呼吸,又为她把脉、探气,开始准备针灸的银针。 寝殿内一片忙碌,太医们的神情严肃而专注。过了许久,太医们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崔礼礼上前问道:“殿下如何?” 其中一位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殿下已无大碍了。只是她身体虚弱,悲愤交加,心结难纾,还需多多开导,过上一些时日方能康复。” 待周遭的人走开了,如柏才有机会上前来。元阳贴身的宫娥玉霞有些看不下去,嫌弃地踢踢他的脚:“如柏,你下去吧,殿下需要静养。” “让他留下吧,男子力气大,帮忙翻身也方便一些。”崔礼礼叹了一口气,“玉霞姑娘借一步说话。” 玉霞看看跪在榻边的如柏,公主的贵客开了口,自是不好再让如柏离开。 只得跟着崔礼礼出了寝殿。 二人站在廊下,玉霞转身道:“崔姑娘,您请说。” “公主今日这事,不可张扬出去。” 玉霞道:“此事,自然是不会传出去的,公主府里都是卖了死命的奴仆,公主若是没了,他们个个都要陪葬的,他们比谁都希望殿下活。” 一句话说得崔礼礼胆战心惊。 犹豫一番,崔礼礼还是说出了口:“宫里也不便通知。” “为何?” “公主今日寻短见所为何事,玉霞姑娘可知?” 玉霞摇摇头。问了好几次,公主都不说。 “若不明缘由地报了圣人和皇后,只怕横生枝节。眼下公主已经稳住了,报与不报,何不听公主的意思?” 玉霞想了想方才如柏那表情,担心公主是与一个从官有了纠葛,这样的事的确不好报给圣人的。 “多谢崔姑娘点拨,奴婢这就去传话,让太医和公主府的人,都把嘴巴封起来。” 到了傍晚,元阳彻底醒了过来。 如柏欣喜若狂地抓住她的手:“殿下,殿下,你可算醒过来了。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水?” 元阳木讷地摇摇头,目光投向守在一旁的崔礼礼。 崔礼礼便道:“如柏,你去给殿下熬一碗稀粥来。” 如柏立马起身去了。 崔礼礼坐在榻沿,扶着元阳起身,垫了一个软枕在身后。 元阳脸色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往日神采飞扬的凤眸也黯淡无光。 “你啊.”崔礼礼轻轻叹了一句,“非要走这么一遭。这下想开了吗?” 元阳动了动手指,却总觉得无力。崔礼礼察觉了她的意图,轻轻覆在她毫无温度的手背上: “殿下濒死之时,看到了什么?” 元阳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崔礼礼道:“我濒死时,看到的是苍蝇。两只黏在一起交合的绿头大苍蝇。” 元阳虚弱地扯了一个笑,想起崔礼礼曾经险些被扈如心吊死在寂照庵。以为她说的是那个时候的事。 “殿下定然以为我在杜撰。”崔礼礼伸出两根食指,一左一右地比划着,“那两只苍蝇啊,就在窗桓上——” 她将食指叠在一起,继续说着,“它叠着它,它驮着它。活似神仙眷侣一般,就是太吵了些。”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快死了,脑子里就剩下一个问题:怎么苍蝇都能凑成对儿?” 元阳软软地看着她,唇角也真的有了一些笑意。 崔礼礼眨眨眼正色道:“这世间难解之题太多,总要活着,才有机会解开。死了,可没有机会重来。” 前世没有自己这样的牵扯,元阳还是个快乐的公主,整日与从官们喝酒消遣。 不会知道,更不会面对施学偃的过去,不用面对施昭明的存在,不用面对施学偃的死因。 可这些事,是自己的错吗? 崔礼礼想过很多次。 她刚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没有自己重生,这些人都活得好好的,不用面对如今的境遇。 可是陆铮说过:“不要总想着前世。一世有一世的因果。” 对于今生的人来说,遇到重生的自己,就是他们的命运。 那些罪孽不是因为她重生所致。 恶有恶之源。 “殿下,那些人、那些事其实与你毫无关系,驸马也知道,所以才会对施昭明说那一句‘你是好人’。” “我虽没见过驸马,却能想象,驸马在弥留之际,说这样一句话,是怎样的心境。” 血淋淋的家仇,叫他不得不去复仇,谁又能轻松地沉醉在窗下画眉,心无旁骛地说甜言蜜语? 爱与恨、愧与悔、诚与谎交织着过了一辈子,愧对梅娘,愧对元阳,愧对施昭明。 “驸马没能复仇,却不许弘方将家仇再告诉施昭明,还说您是好人,说明他心中有了答案,已做出了抉择。” 至于圣人,崔礼礼不想为他开脱。 恶之源,就该死。 元阳明白崔礼礼已经说得很深了,再说只怕就会犯大不敬之罪。 崔礼礼问她,濒死时看到了什么。那个场景她看到过很多次。 她坐着,他站着,温柔地搂着她的肩,两个人不知是欣喜还是羞涩地笑着。 如梦似幻的场景,她让府里的白衣少年画过很多次。 可惜这个梦碎了。 她何尝不明白一切的根源在哪里。 清平县主告诉她这么多,动机不善,可也让她看清了真相,逼着她做出抉择。 可那个人是她的父皇! 她闭上眼,又睁开,张张嘴要说些什么。 突然听见府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她的寝殿在公主府最深处,仍能听见这街上的人声,可想而知,长街上该闹成什么样。 崔礼礼出门去问:“发生了何事?” 府中下人皆是不知。玉霞差人去问,很快有了回话。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找到弘方了!” 元阳坐了起来,身子软,又险些栽倒。 崔礼礼按住她:“殿下,容我去看看。” 说罢,崔礼礼带着春华快步走向公主府大门,越往外走,声音越响亮。 是百姓们在高声大喊: “妖僧!畜生!” “千刀万剐!” “弄死他的八辈祖宗!” 崔礼礼一开门,正巧看见曹斌带着一众绣使押着弘方往这边走来。 弘方竟然被绣使抓住了! 百姓们抓着烂菜叶往他身上扔,端着潲水往他身上泼。 弘方消瘦得厉害,目光无神,脚步沉重地挪着,仿佛一切都不能影响他的步伐。 然而,走到公主府门前,他却站定了。 第323章 罪人有何罪 弘方突然的驻足,无疑为紧张的氛围再添了一把火。 京城百姓的怒气,犹如被点燃的柴薪,越烧越旺,他们愤怒的目光紧盯着那个被告示上称为“底耶散罪魁祸首”的弘方,只恨不能亲手宰杀了这个衣冠禽兽。 弘方站在人群中,漠然面对着愤怒的百姓。他在京城多年,熟知这条路通向何方。故而,在路过公主府时,停下了脚步。 抬起眼,恰好看到了朱门里的崔礼礼,他的眼神霎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也有了光。 他干裂的嘴唇只是动了一动,最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崔礼礼也静静地站在门内,没有移动一步,她的眼神同样复杂而深邃。 弘方的佛珠和那两本记着偃建寺血案名册的书,还在崔家佛堂。圣人喜欢斩草除根,又是一个极有耐性的人。没有找到佛珠和名册,他不会轻易杀了弘方。 曹斌骑在马上,也注意到了崔礼礼的身影,但想起陆兄的叮嘱,他强忍着没有上前打招呼。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一点小动作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石头。 弘方久不剃发,发茬两寸有余,石块尖锐,砸在头顶一下子就被砸破了洞。鲜红的血立时顺着脏污不堪的发梢流下来。 菜叶、蛋壳、潲水混杂着血,一齐淌下来,显得尤为可怖。 这下就严重了。所有人呼啦啦地退了一步。 有个女子,不管不顾地朝弘方冲过来。 “是你!就是你!”她嘶哑地喊道,“是你杀了我相公!”那声音声音中充满了悲痛和愤怒。 只见那女子她一身缟素,面容憔悴,身后跟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三人眼中都充满了泪水。 她抓着衣裳,里面兜着一兜子大大小小的石块。母子三人冲到弘方面前,抓起石头就朝弘方头上砸去! 弘方躲也不躲,迎着那石头站得笔直。 绣使却举起刀将母子三人隔开,圣人说了要活口,若真砸死了,他们必然会担责。 崔礼礼认得这个女子,是巩一廉的遗孀吕氏。 年初庙会时,她带着孩子站在戏台上祭奠亡夫。那一场,是陆铮的手笔,今天这一场显然也是。 昨晚陆铮疲惫,她没有问他太多,也怕他会问自己太多。若真重要,他自然会说。 人群中也有不少人在庙会时见过吕氏,知道她是银台司执笔的家眷,那个执笔被贩卖底耶散的恶人敲得全身骨头都碎了。如今抓到罪魁祸首,这可是人家杀夫仇人,反倒被绣使阻拦,怎么说得过去?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喊了一嗓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是!他杀了人家相公,就该偿命!” 群情激昂,曹斌也怕出乱子,下令绣使赶紧带人走。 周遭的人都围了上来,喊打喊杀。绣使亮了刀,却又不能真对无辜百姓动刀子。百姓越围越近,就想要杀弘方而后快。 崔礼礼站在门内,丝毫不被人群所影响。 玉霞出来一看,门外这么多百姓也吓了一跳,连忙道,“把门关上吧,别影响公主静养。” “且慢。”如柏的声音响起。 崔礼礼回过头一看,元阳坐在椅子上,让人抬着出来,她的手轻轻牵着如柏的手。 如柏高声道:“公主问,门外是何人喧哗?” 这一声,将门外的鼎沸压住了。 曹斌连忙下马来行礼:“卑职曹斌参见元阳公主。” 如柏道:“公主问,发生了何事,如此喧哗?” 曹斌跪在府门外道:“回禀公主,卑职奉命押送底耶散罪首弘方,途径此处惊扰公主,请公主恕罪。” 元阳抬抬手,如柏道:“公主要见弘方!” 曹斌有些为难:“这圣人那里——” “大胆!”玉霞叱了一声,“圣人那里有什么,自有我们殿下去说去,你如今拿着圣人的话,不把我们殿下的话当话了吗?” 曹斌伏地,连声道“不敢”。 再一挥手,让人将弘方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刚走到公主府台阶之下,弘方就跪倒在地:“罪人弘方叩见元阳公主。” 元阳静静端详着那个没有半点僧人模样的僧人。 “弘方——”她的嗓音如同被马蹄踏碎了一般,“本宫都知道了。” 弘方下意识地看向崔礼礼,又看回元阳,再次额头顶地:“罪人有罪,万死难赎。” 元阳抬起手看向那个寡妇,庙会时见过她。抱着丈夫的牌位,牵着孩子从自己窗下过。 她指了指吕氏。如柏顿时明白:“把那名女子带上来。” 吕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身后的孩子怯怯,抱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民妇是银台司执笔巩一廉之遗孀吕氏,恳请公主殿下做主!这个禽兽杀了民妇的丈夫!民妇要手刃仇人,为夫报仇!” 为夫报仇。 元阳竟然有些羡慕吕氏能说出这句话。有一个可以手刃的仇人,是一件幸事。 自己的丈夫死了多年,却连替夫报仇都不敢。 弘方一路不曾分辩,到了这里却开了口:“公主明鉴,罪人之罪不在底耶散。” 吕氏红着眼,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想抵赖!公告都写了,你就是底耶散的罪魁祸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弘方森然一笑,脸上的血流得更厉害了。 外面的人看不下去了,指名道姓地喊起来:“妖僧!你刚刚明明都承认了!别是见了公主,有了底气,又要妖言惑众!” “就是!刚刚还说万死难辞,现在又不承认了!” 弘方转过头,双手握拳,狰狞着脸大声喊道:“我之罪,不在底耶散!” “那你说说,你有何罪?” 元阳心道不好!刚要抬手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弘方站起来,高声喝道:“我之罪,在偃建寺旧案!” “什么案?” “偃建寺血案!”弘方戾然咧着嘴,血流进口中,浸润了牙齿,让他更像是一个吸人血啖人肉的恶魔。 “二十年前偃建寺血案!知道吗?”他哈哈笑着,“我奉圣命,将大小十余家官吏家眷骗至偃建寺,杀了孩童二十四人,妇人六十七人,男丁十二名!” 第324章 吕氏的台词 祸从口出! 弘方这些话出口,围观的百姓顿时就炸开了锅。 年岁稍大些的,似乎有这么一点印象:“我有印象,是听说了杀了不少官眷,但是后来也没见官兵抓人,以为就是谣传。” “我也有印象,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说此事,我娘还不信呢,说偃建寺香火旺得很。” “谁会在寺庙杀人?这不是摆明了要下地狱吗?” “刚才我怎么好像听到一句,‘奉圣命’?” “嘘,噤声!别乱学舌!” 却有人招手示意周遭的几个人围过来,颇为认真地道:“此事,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真的。” 这话一出,被周围的人“嘁”了好几声。 那人却也不急,又招手示意他们围过来:“你们没懂,要么这事完全是假的,要么他说的完全是真的!你们想啊,这么多人都有印象,但是怎么就被压下来了,连个告示都没出!” 说罢,他逐一问:“你们见过告示吗?” 其他人都迟疑地摇摇头,越摇越肯定。真的没有见过告示,连传言也很快就停了。 要么是假话,要么是真话,没有半真半假。 仔细回想,认真琢磨,就会觉得更像是真话。 “你一人杀了这么多人?怎么杀的?!”有人问。 弘方要说话,元阳已经不敢再让他说下去了,犀利的眼神投向曹斌。 曹斌立马指挥绣使堵住他的嘴。 这欲盖弥彰的阻拦,更让百姓觉得这就是真的。 有人在人群里带头喊:“怎么堵他的嘴?让他说清楚啊!” “就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眼看着绣使要将人押走,吕氏冲了过去,取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双手颤颤地冲着弘方,大喊道:“你还我夫君的命来!” 曹斌立刻让人来拉她,可这头又是妇人又是孩子,当着如此多人,不好过于动粗,那小小的匕首尖,毫无威慑。 曹斌身边的佐使低声道:“曹副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那绣使刚一亮刀,两个孩子“哇”地大哭了起来。 有人喊道:“你们绣使还有没有王法了!”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妇人孩子都要杀,跟这妖僧是一伙的吧?!” 短兵相接,吕氏的小匕首根本伤不了任何人,她干脆将匕首贴在自己咽喉上,眼泪不住流淌:“今日你们若要包庇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吧!” 崔礼礼见曹斌有些吃力,想想便上前道对元阳行礼:“殿下,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可容我去劝一劝。闹得越久越不好。” 元阳微微抬起下颌,示意她快去。 崔礼礼走至吕氏面前,先是微微一福,又转身问弘方:“我替公主问你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弘方点点头。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崔礼礼沉声问道:“弘方,你与底耶散有没有关系?” 弘方摇头。 “你可杀了银台司执笔巩一廉?” 弘方还是摇头。 “你有没有撒谎?” 弘方用力地摇头再摇头。 “我问完了。”崔礼礼又转过身对吕氏道:“他说他没有杀你夫君。你找错仇人了。” 吕氏却不认,匕首贴在咽喉,已逼出一丝血线。她惨笑道:“你这样随口一问,他自然不承认!” “我并非随口一问。”崔礼礼声音清亮温和,不疾不徐,“他既然认了什么旧案——” 人群中立刻有人帮忙:“偃建寺,偃建寺的旧案!” “偃建寺旧案,”她淡淡地说,“杀了五六十人——” 果然有人纠正:“岂止五六十人!一百多人呢!” 还有会心算的,很快就算出来了:“一百零三人!” “对,他杀了一百零三个妇孺,死罪是万万逃不脱的,左右不过是个死,他为何不敢认你这一笔命债?” 吕氏似乎才想通这个道理一般,眼眶一红,手中的匕首也落了地。她弯下腰搂着两个孩子哭起来。 曹斌见事情缓和下来,立刻辞别元阳,指挥绣使赶紧将弘方带走。路过崔礼礼时,与她眼神只轻轻一碰,便调转开去。 趁着人群还未散去,吕氏带着两个孩子走到公主府门前,跪了下来。 她已泣不成声,只是一味磕头:“民妇的夫君是银台司执笔巩一廉,他被奸贼所害,惨死异乡,恳请殿下为他做主,为民妇做主!” 元阳对巩一廉的事有所耳闻。 说是死得极为凄惨,全身无一处完骨,被人挂在树上,还是买通了他贴身的小厮下的手。 可这也是一桩无头公案。 罪魁祸首,整个朝廷都知道了,是她的姑姑,固安,芮国长公主。 元阳很明白,父皇将底耶散的罪名安在弘方头上,是一举二得之计。又维护了皇家的颜面,又掩盖了偃建寺旧案。 然而百姓们还不知道,还在像无头苍蝇一般,遵循公告认仇人。 崔礼礼见元阳神情变幻莫测,知她有为难之处。 门外百姓还围着,吕氏留下来才是陆铮的目的。 弘方认下偃建寺旧案,死罪难逃,却坚决不认底耶散之罪,百姓自然明白这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陆铮说过,圣人不过两三个月了。崔礼礼明白,他这是要用悠悠天下人之口逼着圣人给巩一廉一个交代。 “殿下身子不适,你们的事,自然有朝廷做主。”玉霞挥手,示意关上公主府的朱漆大门。 吕氏却不死心,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民妇伸冤无门!恳请公主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眼看朱门半掩,她急切地喊道:“公主!公主!” “民妇的丈夫死得冤枉!死得冤枉!他一生为圣人、为朝廷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 “朝廷不追封、不给银子抚恤,我们认了!只想着早日找到仇人,手刃那奸贼报仇!” “可如今呢?连仇人也是假的!告示说弘方就是仇人,今日他又说他不是!朝廷难道是随便找了一个人来打发我们吗?!” “那些为国为朝廷卖命之人,都在天上看着呢!看着这浑噩世道,如何蒙蔽世人,如何玷污他们舍弃的命!” 陆铮早已教过吕氏,让她仔细背熟这些话。 吕氏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妇人,说不出这么慷慨激昂的台词来。 而到了此情此景,这一字一句,皆发自她肺腑。 掷地有声,声声泣血。 那半掩的朱门“嘎——”地一声,打开了。 第325章 贵妃的偏方 吕氏怔然望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元阳坐在靠椅上,气色委实说不上好。她用破碎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将思绪压出来: “看样子,你是不想活了。” 那些话,哪里是说给她听的,分明是要借着长街上的人群,将这些话传播出去。 吕氏跪得笔直:“他们杀了我夫君,还想杀我们,巩家就剩下我们娘仨了,我誓死要替夫报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大不了就带着孩子跟他在黄泉团聚!” 正说着,巡防的人来了。 “又是你!”还是庙会那个将领,一看到吕氏就火冒三丈。上一次庙会,她在戏台上叽里呱啦一通喊,自己就被罚了俸禄。 今日冤家路窄,怎么也要将人抓进牢里,往死里整。 吕氏根本不理她,只跪在地上。 那将领转身一看,公主坐在门内,旁边站着的那个漂亮女子,也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记起来了,九春楼的东家,庙会那日,她还替这个小寡妇撑腰来着。 将领跪在地上行礼,说了几句吉祥话。见元阳没有说任何话,只静静坐着,便以为得了她的默许。将领站起身来就指挥人将吕氏和几个孩子带走。 吕氏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可她又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两下就被将领提溜起来。又下令手下将两个小娃娃也提溜起来。 孩子死死抱着巩一廉的牌位不肯就范,还顺势咬了抓他的人一口。那巡防兵吃痛,顿时起了火气,挥起大掌就朝那个孩子扇过去。 孩子被扇倒在地,怀中的牌位裂成了两半。 “爹——”孩子惨叫了一声。 稚嫩的嗓音,清晰地穿透了周遭围观百姓的耳朵。 尽管被巡防兵围挡着,前排的人仍旧看见那孩子脸上红肿的掌印和流血的嘴,顿时就叫喊起来:“绣使都没打孩子!猪狗不如的家伙!!”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就炸开了,众人推推搡搡地往里面挤: “欺负妇人孩子,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崔礼礼静静站着,没有动。 她一直以为芮国的百姓是怯懦又怕事的,今日一看,竟还有几分血性在身上。 元阳将目光投了过来:“为何不去救?”上一次在庙会,崔礼礼独自站出去,要送巩一廉一程,这次却纹丝不动。 崔礼礼垂首道:“殿下不是正在救吗?” 闹得越大,群情越激愤,要吕氏死的人,就越不敢轻易下手。 “还是你通透。”元阳轻叹一句。自己出面,就代表着宫里的意思,如今父皇没有发话,她一个公主,怎能随意表态。 那就让芸芸百姓来替她说话吧。 街上闹得越来越厉害,惊动了宫里。 早上得知曹斌立了大功,竟然将弘方抓住了,宗顺帝心情大好,也来了精神,抓着颜贵妃和贵妃宫中的几个宫女一起玩乐。 甚至出了寝殿,就在玉芙宫的园子里交合,那淫靡之声此起彼伏,传进了皇后宫中。 皇后神色波澜不惊,从妆镜中看身后的贴身婢女:“豆香,你跟我多少年了?” “娘娘,奴婢十岁就跟着您,算来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想过出宫吗?” 豆香心急地跪了下来:“奴婢誓死跟着娘娘,绝不出宫!” 皇后笑笑:“哪里就死啊活的。快起来吧。” 隔壁玉芙宫的声浪又传了过来。 豆香有些气:“娘娘,圣人他实在太——” “住嘴!”皇后推了推妆台上的一个掐金丝盒子:“圣人身子不好,总这般消耗,身子终是要亏空。这盒药丸是云白师父前些日子制好的,你亲自替本宫送过去。” 豆香咬咬唇:“娘娘,都这样了,您——” 皇后眼眸一抬:“去吧。” 太屈辱了,圣人这般荒淫,娘娘还要给人送药。豆香抓着盒子去了玉芙宫,还未走到宫门,远远地,就听见吟哦浪语接连不断地传来。 圣人宿在皇后宫里时,她也守夜,从未听过这些。 太不要脸了! 玉芙宫门口的常侍见了她,便道:“豆香姑娘,还请稍等。” 常侍进去通传后又出来:“圣人召您进去呢。” 豆香闭闭眼,不想去看园中情形。手指紧紧攥着盒子,指尖抠得发白,她垂着头行礼:“圣人,娘娘让奴婢送来元白大师新制的延年丸。” 话音未落,她就被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宫女给抓住了。 “放开我!”她惊恐地挣扎,抬起眼却看见宗顺帝朝自己走来!“放开奴婢!皇后娘娘还等着奴婢回话呢!” 宗顺帝从她手中取过盒子,打开之后,塞了一颗进豆香口中:“试药。” 原来是这样。圣人竟然怀疑娘娘! 豆香几下将药丸咽了下去。宗顺帝见她无恙这才放心。 “圣人,臣妾知道有一个‘偏方’,能将药效大增呢.”颜贵妃想起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处子身喂药,可以大补。 “爱妃说说看。”宗顺帝看她眼波流转,就知道一定是不正经的主意。 颜贵妃看看豆香,给小宫女们使了个眼色,豆香就被堵了嘴,剥光衣裳,捆在园子中的架子上。 “将她洗干净。”颜贵妃下了令。 “唔唔唔——唔唔唔——”豆香动弹不得,吓得浑身哆嗦,她惊恐地看着几个宫女拿着刷子和水朝自己走来。 豆香几番痛晕过去,又被冰冷的水冲醒,只觉得火辣辣地痛着,眼泪迷蒙之间,看见颜贵妃满意地捻着药丸,渐渐朝她靠近。 宗顺帝吃了药,也不知是元白大师的药好,还是颜贵妃的“偏方”好,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大增。 “当真有奇效!来来来,爱妃也吃一颗。”宗顺帝又如法炮制了一番。 豆香彻底晕死了过去。 宗顺帝兴致大发,正要抓住那些宫女再取乐一番,常侍却跑了进来道:“圣人!圣人!” “何事?” 常侍避开园中荒淫之景,垂着头不敢说话。 宗顺帝见他神色焦急,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去,自己披上袍子,走进了寝殿。 常侍亲自确认殿中无人,又将门窗关好。 没多久,寝殿内传来一阵怒极的声音:“找死!!!” “杀了他!!” “给朕杀了他!!” “千刀万剐!!” “五马分尸!!” 过了良久。宗顺帝才冷静下来。 “弘方人呢?” “回圣人,被关在天牢。老奴已命人将他单独羁押,戴上头罩,发不出半点声音。非圣命,任何人不得靠近。给他送饭的也是聋哑之人。” 宗顺帝点点头。 “圣人,巡防的吴旭遣人来请示,巩一廉的遗孀该怎么办?巡防的人还将巩一廉的孩子给打了,眼下正在元阳公主府门前闹着。” 宗顺帝双眼寒光一闪:“下旨,巡防营将领吴旭撤职。” 第326章 风靡的诗册 圣旨很快就送到公主府门前。 看着那将领被人摘了头盔,百姓们顿时欢呼起来:“圣人圣明!圣人万岁!” 元阳也没有力气再管余下的事,示意如柏让人将她抬回寝殿。 崔礼礼眼眸黯然看着门外。 吕氏搂着两个孩子,孩子半张脸肿得老高,他将裂成两半的牌位死死按在怀中。 圣人是懂得掌控人心的。对巩一廉的事,对底耶散的事都绝口不提,只查办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人,不但平息了愤怒的民众,还博来了百姓的拥戴。 百姓太蠢了。 民智如此,换谁做圣人,都是悲哀。 吕氏抬起头看她,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皱着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说话。 崔礼礼颔首,转身回了屋。 看来陆铮早已料到结局。 她看看天色,若陆铮骑得快,想必已出了槐山山谷了。 “春华,你去替我寻松间问问,弘方是怎么抓到的。” 春华找了一个借口,溜出公主府,天黑前,就回来了。 元阳睡了一觉,醒来有了些精神,说要吃樱桃。 如柏跪在床榻下脚处,支了一张小几。 玉霞捧着好些琉璃碟子进来,放在小几上。 崔礼礼一看那套琉璃碟子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煞是漂亮。不禁赞叹道:“殿下总说九春楼的碟子好看,如今看了这个,才知道九春楼的碟子不过是些俗物。” 玉霞见元阳脸色好些了,心下也高兴,话也密起来:“崔姑娘可不知道,要不是您来,这一套琉璃碗碟,殿下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用的。” 如柏洗净了双手,白净的手指捏着嫣红的樱桃,在微微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尤为动人。 金签子一挑,樱桃核就出来了,叮的一声,落入琉璃碟子,声音清脆。 再将先酸甜多汁的樱桃肉用另一个琉璃小碟盛着,双手奉给崔礼礼,崔礼礼再转奉给元阳。 元阳自缢后,咽喉疼得厉害,吃着冰凉爽滑的樱桃,嗓子也清润了些,又问玉霞:“老十走了?” 玉霞点点头:“十殿下和七殿下今早就走了。奴婢看着十殿下骑的似乎是陆二公子的黑马呢。” 崔礼礼低下头。 左丘宴竟然还占着陆铮的马?当真是厚脸皮!总要找个机会让他吃点亏!—— 阿嚏! 左丘宴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七皇子看他,笑道:“十弟这是担心南下见姑姑谈不好,先感染个风寒?” 左丘宴揉揉鼻子,甩开袖子:“我倒是觉得有人在骂我。” 七皇子以为他在说自己,脸色僵了一下:“谁会骂你?” 左丘宴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女人。” 前日在元阳府中见了她一面,他就有些心痒。 偷不如偷不着。他偏要偷到手。 前天晚上,他大着胆子偷溜进了翊国公府,寻了好一阵,才寻到她的住处。寡妇的屋里干净得跟佛堂似的。 连帐子都是白色。 这样一副清心寡欲的表象下,有那样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按住她时,她居然毫不慌张,只是从枕边取了一瓶药,取了一粒递过去:“吃了它。” 他吃了之后,才问是什么药。 “避子药。” 食髓知味,偷来的总是要香一些。两个人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小心,情难自禁时,也死死咬着锦被,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却得了另一种极致的欢愉。 临走之前,她睡得沉,他偷偷在她胸前腰间留下了痕迹。 想必醒来发现了,正在心中大骂自己呢。 左丘宴想着想着,又打了几个喷嚏。 看吧,果然在骂自己。 —— 待元阳躺下休息,崔礼礼才回屋。 春华悄声回话:“松间说弘方的来历,让姑娘不要问。” “他审过了吗?” “没来得及,陆二公子走得急,只是早早让吕氏和其他人都做好了准备。只是弘方到手太晚,他没来得及审就走了。陆二公子跟他说,姑娘一定有筹谋,让他都听您的。” 崔礼礼心中微微一动。 陆铮知道弘方的佛珠和名册都在崔家。既然弘方出现了,又当众将偃建寺旧案的事扯了出来,自然就到了要用佛珠和名册的时候。 “春华,你明日就去通知我爹,做好准备就可以开始了,需要人手就找松间和拾叶,尽量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是。” 又过了几日,元阳大好了,如柏不便再日夜伺候在她屋内。 元阳却记得如柏屋里的床榻很硬,着人给他换了一张宽敞绵软的。这也算是公主府内的头一份。 崔礼礼前来辞行,正巧看见如柏站在众多从官之外,有些寂寥。 元阳还在屋内更衣,从官们凑在一起看书。 “你们找出来了吗?”有人捏着那本书,来来回回地翻,“我怎么一个名字都没有凑出来。” 如柏见到她,上前来行礼:“东家。” 崔礼礼微笑着:“你们在读书呢。” 如柏撇过头去:“是他们在读。”彼此分得很清楚。 毕竟有了独宠,到哪里都会被排挤。崔礼礼心中了然,走向那几个从官,问道:“你们这是读的何书?” 公主的贵客,从官们只得礼貌地回答:“诗集。” 崔礼礼瞟了一眼那册子,勾着嘴唇不说话,又回过头来对如柏道:“你不用读这些。” “他们也不是真读诗。是在诗中寻找名字。”如柏有些不服气,“诗里怎会有人名?” 元阳走了出来,正巧听见这句话:“诗里当然有名字,诗人的名字。” 见到元阳出来,从官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书,认真行礼:“殿下。”“殿下。” “殿下,这是这两日市井里流传的玩意儿。”一个从官晃晃手中的诗册,“说是在这诗册里藏着一些人名,奴寻了好久,总是凑不出一个名字。” “哦?”元阳也有些好奇,半信半疑地接过诗册,不过是些几岁孩童蒙学的对子诗,百家之姓,总不能随便凑几个字。 “那怎知道对与不对?”崔礼礼问道。 “若是猜出来了,就去柳河点盏花灯,灯上写你猜出的名字,再留下住址,第二日就有人送一两银子到家中。” “倒也有趣。”元阳笑道,“许是卖花灯的铺子想出来的。” 一两银子也不多,可也不少。花灯才几个铜板,故而人都愿意试试。 崔礼礼眸光微微一闪,故作轻蔑地道:“别是根本没有正确的答案吧?这很明显是卖诗册和花灯的人想出来的连环计。” 从官们一听也是。有没有答案,谁知道呢?至少目前还没有听谁得到银子。 可话音刚落,就有个从官迟疑地指着那诗册:“我怎么看着,这书页的数字,就是对应出一个姓来呢。” “当真?”几个从官凑了过去,一看,便惊喜地道:“还真是!这是个赵字。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元阳也有些好奇,想了想,便道:“要验证还不简单,今晚,咱们就去柳河边放花灯试试。” 第327章 我养着鸭子 元阳公主只准备去柳河边看看。 毕竟整个事听起来就像是卖诗册和卖花灯的铺子联手做的噱头。 府里的从官们却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将猜出来的名字拿了一张纸条写下来。 傍晚时分,公主府的车马到了柳河边,望江楼的掌柜早早地候在那里。 元阳公主要来,天字一号房自然空着。 只是和过去完全不同,这次竟然有如此多鲜衣仙颜的男子同行。 天还未黑,柳河边支起了不少的摊贩,都是卖花灯的,长长地沿着柳河摆着,为了方便写名字,卖花灯的人还特地备了笔墨。 河边已聚集了不少人。 元阳不禁好奇,怎会有这么多人上当。 望江楼的掌柜笑吟吟地道:“殿下,这可是真事。就连小人也得了银子呢。” 一听这话,从官们来了精神,围在掌柜身边细细问着。 原来好几日前就有不少人来买花灯。不拘哪家的花灯,也不拘花灯什么样式,只要写出一个对的人名,留下住址,第二日就能收到一两银子。 “殿下,您请看那里。”掌柜的走至窗边,倚栏指向河边临时立起来的一个告示牌子,那牌子上贴着一张纸。告示前围满了人。 前两日,大家都躲躲藏藏,生怕别人发现了自己猜出来的名字。 可后来发现,写了一样的名字,也能得到银子,于是就有人干脆立了这块牌子,将每日猜到的新名字写上去。 没猜出来的,就来抄答案,新名字得了银子的人,又补充上去。 崔礼礼看着那块牌子,唇畔勾起一抹浅笑:“竟如此团结。” 掌柜的笑道:“姑娘可养过鸡?” 崔礼礼杏眼忽闪忽闪地:“我养着鸭子。” 话音一落,元阳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 掌柜的抚掌笑着:“既然养着,就知道,若那吃食堆成山,鸭子就不争不抢。只有不够的时候,才抢呢。” 如今只要答对就有银子,大家用不着争抢,也学会了集民智以驱万利,互帮互助,一起挣上几两银子花。 也是,饥穷恶惨出刁民。 白来的银子,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了善意的笑容。 人人富足,自然讲道德、忠孝、仁义、互助。 “殿下,你若不信,自然可以也试试。小民手中也誊抄了一份名单。” 掌柜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名单,双手呈上。 玉霞接过名单,送到元阳手中。 名单上写着二十余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男有女,却也只是寻常姓名,并未甚稀奇之处。 崔礼礼看看屋里的从官们,思索着:“要是全京城的人都写了,岂不是要几千万两银子?崔家都未必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你们真要领银子,恐怕得快一些。” 毕竟,此事没有人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也没人知道到何时结束。 从官们一听,觉得甚是有理。拿着这份名单就去河边买花灯了。 如柏也跟着下了楼。 夜色如墨,柳河之上,花灯如织。 摇曳的灯火散出淡淡的幽光,映照在河面,宛如天上的星辰落入凡间。 元阳站在窗边,记起多少年前相看施学偃的情形,心中不免大恸。 崔礼礼想劝,却没有开口,反倒指向人群中逆流而行的如柏:“殿下你看,如柏在做什么?” 元阳收了哀伤之色,俯视看向人群。 如柏并没有去买莲花灯,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东西,逆着人流往回走。 待他进了屋子,崔礼礼才看清他手中拿着一个荷叶包。 “殿下,奴去买了一份酿樱桃,您快尝尝。”如柏双手捧着那荷叶,殷切地送到元阳面前。 元阳不由动容。 崔礼礼很懂规矩地跟掌柜的悄悄退出了屋子。 春华迎了上来,主仆俩避开人群顺着柳河随意走了几步,还未走多远,就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春华一看就来气。 要说姑娘身边的男子,个个都容貌不错,连带着身边的小厮都是有礼有节的。唯独何景槐身边的培安,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崔姑娘,我们何大人请您移步说几句话。”培安个子壮实,又粗眉粗眼的,往她跟前一立,语气和动作都是不容拒绝。 春华要跟着过去,却又被培安拦住:“春华姑娘,我们做下人的,就在这边等吧。” 何景槐一身藏青的长衫,眉眼之中带着玩味,左手托着一盏花灯。 崔礼礼心知花灯这一计,很有可能逃不过他的法眼。但是偃建寺旧案,何家的态度并不明确,这事非同小可,她决不能承认。 思定此事,她抬起头迎面走过去,堪堪行礼:“何大人。” “崔姑娘也是来挣银子的?”何景槐晃晃手中的花灯。 “何大人也是吗?” 何景槐不置可否。柳河边的垂柳太长,他挑开柳枝,示意崔礼礼走近一些,才低声道:“你最近一直住在公主府?” “是。” 何景槐突然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盯得太久了,崔礼礼有些不自在:“怎么?” 何景槐想说:“当真是男人女人都喜欢你。”却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孟浪。 一个立下“独善其身”之志的女子,早已绝了所有后路,对她说这些未免有些失礼。 他摇摇头,将莲花灯放在她手中:“你不去挣几两银子花花?” “我不缺银子。” “崔姑娘以为这些名字是什么来历?” 崔礼礼垂下头,指尖捏着花灯的花瓣:“何大人以为呢?” “我尚未来得及查证这些名字的来历,但我总觉得此事与崔姑娘有关呢。” 崔礼礼闭闭眼,叹了一口气:“何大人当真是捕风捉影的好手,什么都觉得与我有关。” “京城这么多百姓,人人二十多两银子,随便一算,都是上万两白银,除了崔家,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调度这些银钱。” 原不过是一句调侃,可见崔礼礼一直垂首,何景槐这才意识到,兴许花灯之事,真的就是崔家所为。那她背后所图究竟是什么呢。 他下意识地握住腕间的那一粒金珠:“你” 崔礼礼抬起头:“何大人,圣人可问过我与你的事了?” “不曾。” 何景槐目光落在她手中未曾点亮的花灯。 他一向自诩聪明,事无巨细都能推出一个缘由来。可在她身上,什么事都没有通顺过。 他探究的心,总想要将所有未知之事,难解之谜一一点亮,却也始终未果。 柳河上灯若繁星,崔礼礼蹲下来,将手中这一盏,随手放在河面上,掬了些水,将黯淡无光的花灯推远了些。 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要知道,顺着河流往下走,总能查到究竟是谁在下游将花灯捞起。” 崔礼礼转过头笑道:“何大人可要去探查一番?” 这样一说,何景槐愣住了,难道自己又推测错了? 第328章 彻底翻出来 崔礼礼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何景槐没有捕捉到。 “何大人,您想想,这么有趣的事,想必人人都很好奇,自然会有人去追踪那花灯的走向,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也没有被人发现,想必诀窍并不在柳河的下游。” 何景槐这次捕捉到她眼中的笑意,河中点点星光,替她的轮廓抹上一圈光晕,教他失了神。 一旁放花灯的小孩,嘻嘻哈哈的笑声将他的神志拉了回来。 不是在河流下游拦截,那就是卖花灯的人? 也不对。 眼前女子明媚动人,何景槐再强的好胜心,在此时也知道应该与她说些别的。 崔礼礼转过头来:“何大人,那日弘方被抓,路过公主府时,说了一些话。你可听说了?” “已有耳闻。” “他说——奉圣命——” 何景槐抬起手制止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道:“慎言。” “何大人怎么看?” 何景槐磋磨着金珠,想了一阵才道:“刑部当年有人查过,但卷宗早被收入宫中,刑部已无权调阅了。” 当年?崔礼礼想起了韦不琛。圣人不让查的事,韦清阳偏要查,自然是要被灭口的。 何景槐想要再问,却被人生生打断了:“崔姑娘?” 那人语气里满是欣喜。 崔礼礼与何景槐循声望去,竟然是上巳节那日钟离娅娅带来的风流诗人池季卿。 池季卿一身水墨画的荼白纱衣,颇有点乘风归去的仙人之姿。只可惜手中的莲花灯,给他平添了几分市侩。 何景槐烦闷起来。陆铮走了,韦不琛也不在,就连拾叶也没看到踪影,总算能够跟崔礼礼说上几句,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这卖脸弄皮的玩意儿? “看样子,池公子也是来挣银子的。”他冷声说道。 池季卿这人脸皮极厚,又擅长讨女人欢心,也习惯了男人的针锋相对。 早就从钟离娅娅口中打听了崔礼礼的家世。这绝顶的家世、这绝世的样貌,再加上“独善其身”的意志,不正是他最想要攀附的主家吗? 故而听到何景槐的话,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径直走向崔礼礼。 “银子虽是俗物,可这诗文猜名、河畔放灯,确有雅趣。”说着,他轻轻蹭了蹭崔礼礼的衣角,“池某不过一介书生,平日里喜好风雅,自是比不上何大人清高的。” 那无辜的眼神,委屈的语气,加上这似有似无的触碰,寻常女子早就沦陷了。 何景槐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中取过花灯,花灯上还未写字:“怎的还未写?” 池季卿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字条,将字条放在花瓣夹层之中:“如今名字那么多,花灯上哪里写得下?” 说着,他朝远处告示牌处努努嘴:“如今大家都是拿一张纸将名字誊抄好了,写上住址,再放在灯里。” 何景槐脑子中似乎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再想说什么,崔礼礼已与池季卿并肩前行了,反倒是将自己抛在了身后,他只得快步跟上。 三人走在河边别扭地走了一路。最着急的莫过于崔礼礼。她出来溜达是想要见拾叶和松间的,却不想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尴尬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实在忍无可忍,她行了一个礼:“公主还等着我回去,恕不奉陪了。” 说罢提着裙摆拉着春华匆匆而去。穿过汹涌的人群,拐了好几个弯,走到一个无人之处,一转角,松间和拾叶都在阴暗处候着。 “如何了?”她问。 拾叶答道:“二十四个孩子的名字已经全部被猜出来了。” “下游当真有人拦截。”松间笑嘻嘻地说着,“崔姑娘这一计实在是出其不意。” 谁也想不到柳河底下藏着陆铮养了多年的舲卫。舲卫善水,含上一根通草便可在水中潜伏一二个时辰。加上天色暗黑,河水流淌得极快,河边之人,实在难以发现。 崔礼礼吩咐道:“明日起,放出六十七名妇人的名字,三日后,再放出十二名男丁的名字。必须要写完整名单,方可发放银两。” “是!”拾叶与松间领命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 六日后的柳河。 告示栏上的纸已经写满了。 站在河边誊抄名单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干脆就有写字先生们支摊子替人代写名单和住址。 有心之人数了数,竟有一百零三个之多。 路人们总觉得这数字在哪里听过。 突然想起,十来日前,在公主府门前,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僧弘方曾经说过,他在偃建寺里杀了二十四个孩子、六十七名妇人和十二名男丁。 这消息就这样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眼看着皇后的春日宴就在三日后,司织局的人上门来了。 为了春日宴,司织局为元阳定制了一件百花霓裳。修改了好几次,这一次尺寸和样式,让元阳都格外满意。 她试穿好裙子,想要着人去请崔礼礼,却听见园子里一阵说话声。 “我数过了,就一百零三个人。那日弘方就在公主府门前,说的也是一百零三人,孩子是二十四个。”一人低声说着。 另一人却嗤了一声,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当年司织局杀了多少人,不就是因为有人在传,说是杀了二十五个孩子吗?” “偃建寺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吗?” “对啊,谁知道过了两年才被人翻出来?”那人叹了一声,“幸好十八年前,我师父还只是学徒,躲在柜子里,否则也会没命的。” 这人仍旧不信:“司织局能有弘方自己清楚?” 站在身侧的如柏,听见十八年前的司织局几个字,眼睛顿时就由明转暗。正要冲出去问个究竟,却被元阳抓住了手臂。 元阳啪地一下,将门推开,那两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了下来哀声求饶。 元阳一看,其中一个是府中的仆妇,另一个是司织局的绣娘。不禁冷声叱道:“在本宫宫里传谣言,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来这两人是亲姐妹,一人在司织局当差,一人在公主府中当差,平日里极少见面,如今见了面,两人就多说了些话。 姐妹俩连声喊冤:“此事是真的!殿下!如今满城都在传,说柳河边的名单,就是偃建寺旧案的名单。” 如柏双眸赤红,眼中似是能喷出火来。 他几次要上前抓住那个绣娘询问,却都被元阳摁住。 元阳对那绣娘道:“你速速去将你师父请来,就说本宫有绣品的事寻她。若胆敢泄露一个字,你和你妹妹就别想活到明日!” 绣娘连声应了,勾着脖子往宫里去,很快就带着她师父出了府。 宫门下,有人也勾着头,与师徒二人擦肩而过。 晃了晃金色的令牌,宫门的禁卫就立刻放行。那人直直地去了清静殿。 宗顺帝正拉着一群宫女取乐。皇后的贴身婢女豆香多日不见,她已失了神志,光光地躺在屋中,张着腿为圣人润药,如一个没有生息的布偶。 门外的人听见屋内的声音,踌躇了许久,还是让常侍进去通报。 偃建寺血案,以这样风雅的方式,被彻底翻出来了。 第329章 助一臂之力 春华推开门进来,探出头望了望门外,再严严实实地将门关上。 这才低声对崔礼礼道:“姑娘,奴婢看见绣娘带着一个人进公主的寝殿了,看衣着,也像是司织局的。” 崔礼礼握着茶盏,思索了片刻,对春华道:“你立刻去寻松间,让他在公主府门外候着,待这绣娘出来,抓了送到竹屋里去,不论什么法子,务必问清楚当年司织局里的事。有名单,就要全部名单。” 春华得了命令,立刻就去了。 崔礼礼坐在屋内,只将窗户开了一条缝,等了好几个时辰,才看见那绣娘带着一个人弓着身悄悄离开公主府。 天擦黑时,春华回来了:“姑娘,奴婢陪着松间一起问的话。” “如何?” “不到一个时辰,就全说了。”春华第一次审人,还是给人下药,她特别的兴奋。 春华将一份名单递了过来:“徐家两姐妹,妹妹在公主府里做针线活,姐姐在司织局做绣娘。姐姐的师父李氏,就白日面见公主的那位,如今在司织局管着刺绣的绣样。” “可认识如柏的娘?” “是认识的。十八年前,如柏的娘亲刘氏,在司织局做绣娘。李氏那时还不被允许摸针刺绣。只能在一旁打杂。” “那怎么又传出偃建寺的事?” 春华说道:“说是司织局有个主事的,家中有亲戚做官,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十来口人,都被拉了去,全杀了。” 说到这儿,春华搓搓胳膊,总觉得瘆得慌。弘方实在心狠手辣!几岁的孩童也不放过。 “这个主事当时也不敢说。过了两年了,有一次吃多了酒,说漏了嘴,这下一起吃酒的绣娘们,全都知道了,这才传开的。” “然后就全死了?” 春华点点头:“是的。前后不过一个月,都说发落了,其实就是找借口给杀了。” 崔礼礼站起身来,走至窗前,仔仔细细地将事情捋了一遍,才问道:“施昭明可到木速蛮的地界了?” “到了。施昭明要知道弘方是这样的人,还不定怎么闹呢?” 崔礼礼展开春华给的名单。宗顺帝的人命债又多十八条。 “春华,你先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回家。” 春华一听回家,可开心了。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转身就利索地收起衣裳用具。 崔礼礼去面见了元阳。 到了公主寝殿。如柏正跪在地上,元阳正要将他拉起来,见崔礼礼来了,也没有避讳:“你来了,快来帮忙,将他拉起来。” 崔礼礼装作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如柏自然也听不进去。 许久才道:“殿下,奴想再去柳河边看看那告示。” “不许去。”元阳想也未想就拒绝了。 如今都知道那告示上贴的是偃建寺血案的名单了,再送他去,只怕要横生事端。 以天家行事的风格,那告示说不定都不在那里了。卖花灯、卖诗册、替人代笔的书生,肯定会被绣使统统抓走,严刑逼供。 如柏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劲地磕头:“求公主开恩,容奴去一次吧。” 崔礼礼也道:“你去那里做什么?殿下这是在护着你。那告示上的名单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一句没有关系,刺痛了元阳,她沉重地松开手,坐了下来。 如柏双眼赤红地低吼道:“怎么和我没有关系?奴的娘亲不过是与人谈起他们的名字,就被灭口了!” 崔礼礼故作惊讶,看看元阳又看看如柏:“当真?” 元阳抿着唇没有回答。如柏重重地点头:“绝无虚言!” “那你更不能去了!你去了能做什么?那上面又没有你娘的名字,还没有人查到你这里来,”崔礼礼压住如柏厚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个节骨眼儿再去,说不定就有人在那里等着,谁来祭奠就抓谁!” 如柏愤然甩开崔礼礼的手:“东家,不是你的娘亲,你自然说得轻巧!这是杀母之仇啊!奴若不报,奴的娘亲岂不是枉死了?” “奴不过是看一眼,若看也有罪,那京城所有百姓都该杀!” 说罢,郑重其事地冲着元阳磕了三个头,起身就往外跑。 元阳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快!快!快拦住他!” 如柏跑得极快,几次府中的侍卫要来抓他,都被他巧妙地躲开了。 元阳追了几步,实在追不动,对侍卫下令:“务必把他抓回来!绝对不能让他到柳河边去!” “是!” “且慢!”崔礼礼低声对元阳道,“要不,我跟着去看看。其他事倒还好,如柏当初做小倌,为的就是查清他娘的冤屈,如今用强的,只怕适得其反。” 元阳抿着唇,眉头拧成了一团,思索了一阵才道:“你是知道利害的,就算去了,也报不了仇。” “我明白。如柏想必也明白。若此时大动干戈,反而扯出其他事来。”崔礼礼说得很隐晦。 元阳却听懂了。 驸马的事。 她站在廊下,神思迷茫。 一个小倌出身的从官,都知道不顾一切为娘报仇,自己呢? 她凄然一笑。 崔礼礼带着春华一路追到柳河边。 偃建寺血案名单早已传开。可柳河边依旧热闹非凡,卖灯的、抄名单的、代写地址的,今日的人竟比前几日更多了。 诗册猜名的事兴许还未传入宫中,又或者宫里已经有了旨意,正在来此的路上。 如柏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他费了些力气,才挤到了告示牌前,看着那一百零三个名字,怔然不语。 周遭的人都在喜滋滋地说着昨日收到了一百零三两银子。一大包银子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掉进自己家的院子。 说送银子的人,快得像一阵黑旋风刮过,根本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身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抄一百零三个名字,就能挣上不少人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银钱。 一百零三个名字,多少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谁会真的在意这名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今夜的柳河,像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晚了,河水像是凝固了一般。 漆黑的河面上,被花灯铺得如星河一般璀璨夺目。 每一盏点亮的灯里,都是一百零三个名字,是那一百零三缕被埋葬了二十年的冤魂。 崔礼礼湿了眼眶。 “姑娘——”春华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忍不住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崔礼礼很快回过神,接过帕子,沾沾眼角,转过身,恰好看见如柏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纸,贴在了公示牌的背后。 春华一惊,这是要写他娘的名字吗? 崔礼礼从袖中取出司织局的名单,递回给春华道:“你去寻松间,咱们助他一臂之力。” 第330章 她是他同伙 如柏刚写完自己娘亲刘氏的名字,就被人挤得差点摔倒,他再站起来时,手中却不知被何人塞了一张纸条。 他仔细一看,有些名字就是今日那个李主事提起过的,被灭口的绣娘。其中,也有自己娘亲的名字。 这,是司织局被灭口的名单。 手颤了颤,将纸条捏成团。 他没有勇气做那种惊天动地的事,写娘亲的名字,也只是想要她被人记起。 就在他要转身走时,听见身后有人悄然道:“如柏,东家让你把名单抄上去,你娘亲的冤屈,她替你伸。” 如柏下意识地转头,却没有看见谁在跟自己说话。 他刚想要走,又有人道:“你娘不能白死。其他人也不能白死。东家助你,你也要助东家。东家定能护你。” 如柏捏了捏手中的名单,看向告示上那张白纸,孤零零地写着娘亲的名字。 他心一横,提起笔又写了起来。 司织局的名单列在了告示牌上。 众人连忙开始抄。都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去翻诗册,赶紧抄了放花灯,不出三日就有银子收了。 只是字还没写几个,远处几十名绯衣绣使纵马冲了过来。 马上的绣使胸前绣着的彘兽异常凶猛,像是时刻要扑将出来,将众人一一啃噬殆尽。 “绣使办案!一个都不许走!全部呆在原地!离开者,视同谋反!”绣使高声喊着,为首的竟然是被革职查办的应邕,看身上的刺绣纹样,他还是副指挥使。 崔礼礼心头微微一松。 那日曹斌押送弘方进宫,让弘方说了不该说的话,圣人肯定要处置的。 偃建寺旧案又涉及韦不琛的父亲韦清阳,圣人能用的,敢用的,也只有一个应邕了。 应邕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比曹斌更适合。 应邕来势汹汹,挥着长刀,怒喝道:“来人!” “在!” 应邕抬起刀刃,指向告示栏前捏着笔的如柏:“逆贼在此!给我拿下!” “是!” 绣使的马高,刀尖锋利,在人群中一动,百姓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如柏站在告示前,下一瞬,双臂就被绣使给反剪在身后。 他被押倒在地,手臂被绞得发麻,脸贴着满是尘土的地面,看着眼前所有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的布履或草鞋,不由地觉得悲哀。 拿银子的时候,大家都生怕晚了。出事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人为他说话。 东家呢?东家不是说要保他无虞吗?是不是也怕了? 应邕刚刚官复原职,自然是要当好圣人最快的刀。他看着这些布衣百姓,厉声下令:“分作三队!” “你,带人将柳河沿岸所有商铺查抄!” “你,多带人,所有在场之人,全部捉拿归案!” “你,去将河流中所有花灯尽数打捞!所有住址全部记录在册!” “是!”“是!”“是!” 春华心急如焚,揪着衣裳绞来绞去:“糟了,姑娘,这下麻烦了!咱们也走不掉了!” 崔礼礼反而低声笑着,轻轻拍拍春华的后背:“别急,都在我意料之中。他们抓得越多,反而越好!” 这群百姓就是如此自私。 抓如柏时,大家都退让,以为抓了他一个,自己既能保住银子,又能保住性命。 哪有这么好的事? 应邕一声令下,这势头是要抓住所有人,果然这些人就不愿意了。大家都叫喊了起来: “凭什么抓我们?” “就是!凭什么抓?” “偃建寺杀了一百零三个还不够,今天还要再杀成百成千的人吗?” “刚才不是还有一个名单吗?这还有十几人呢!” 刚喊了几声,绣使的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有人尖声叫道:“绣使杀人啦!绣使杀人啦!” 也不知谁喊了一句:“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要敢杀我爹,我就跟你拼了!” “拼了!拼了!” “跟他们拼了!” 如柏被压在地上,尘土四起,让他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只觉得那一双双退了一步又一步的草鞋布履,纷纷踏踏地胡乱踩着,有往前的,也有往东往西的,就是没有人再退一步。 四周围满了绣使,百姓们已经退无可退。 退,也是死! 绣使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朝廷走狗,但在这一步,却也不敢再乱砍乱杀。百姓太多了!其中还有自己家的邻居、亲朋。这刀子,砍不下去。 应邕骑在马上,看着百姓们暴动,心中暗道不好。这不是杀一二百人的事,而是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多少天了,柳河上的花灯早已顺流而下,不知流向了何方。就算捞起今日的花灯,又有什么用?! 他咬咬牙,看向灰头土脸的如柏,决定杀鸡儆猴。 他抖了抖缰绳,胯下大马大踏步地走向告示牌子。他示意手下将如柏拽过来。 “朝廷逆贼在此,在京城兴风作浪多日,编造谣言挑唆百姓!本使现在将他正法!以儆效尤!” 春华一听,下意识地抓住崔礼礼:“姑娘!姑娘!他要杀如柏!” 崔礼礼看看远处,心中渐渐不安。 眼看着应邕的刀举了起来,她咬咬唇,决定豁出去了。 对春华说了一句:“你去寻松间和拾叶策应救如柏。” 说罢她推了一把春华,自己高声说道:“他不是逆贼!” 声音一落,四周的百姓立刻看了过来。一个漂亮的富贵逼人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应邕犀利的视线扫了过来,这个丫头他认识! 去年抓捕逆贼时,就是她自称是县主的儿媳,导致绣使布局被逆贼识破,绣使上下因她而上书自请责罚。 应邕眯了眯眼,杀意顿起:“来人!此人乃是逆贼同伙!抓了她!” “我说了,他不是逆贼,我更不是逆贼同伙!” 崔礼礼高声说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忽地手腕被人抓住。她回过头一看,竟然是何景槐。 何景槐来不及多说,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冲着应邕拱手:“应副使,刑部有一桩急案要请她前往协助查办,待案子侦查结束,就送到直使衙门。” “何推官,”应邕冷笑着抬起下巴,“一个推官,也敢跟我们绣使抢人?本使也是圣人之命,前来捉拿逆贼,再急的案子,也该由我们直使衙门先审。” 何景槐紧紧握住掌中金珠,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绣使。 见他答不出来,应邕一挥手:“给我抓人!” 绣使呼啦啦地举着大刀就冲了上来,两下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何景槐撞到一旁,团团将崔礼礼围住。 崔礼礼不疾不徐地道:“此人名叫如柏,爹娘早逝,卖身进了九春楼做小倌。” 这话似乎正中应邕下怀,他笑道:“来人,将九春楼一干人等全部抓了!” “我看谁敢?!” 第331章 借我一支笔 芮国边境。 “公子,松间的信。” 临竹将纸棍送到陆铮手中。 陆铮将信读了一遍,眉头渐渐锁紧。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将偃建寺旧案翻了出来。 耗费银两之巨,动用人员之多。 若说她要瞒着自己,她是带着松间和舲卫一起办的,自然是瞒不住。 可若说她不想瞒,为何临走那晚她不说? 身后营帐门帘一掀,李大夫擦着带血的手,走了出来:“陆二公子。” “如何?” 李大夫对自己的缝合之术充满自信:“大将军浑身共有七处刀伤,缝合之处暂无溃烂。” 陆铮眉头渐松:“多谢李大夫。” 李大夫摆摆手:“然而大将军失血太多,今日我替他换药,伤口愈合实在太慢。” “军中有药吗?” “药都用了。药效却不好。”李大夫想起去岁在樊城时,崔礼礼也是失血,补了不少药都始终不得药效。 陆铮看出李大夫的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李大夫不妨直说,可是有什么特殊的药材可以用?” “其实——”李大夫咬咬牙,“底耶散当真不错。” 陆铮眼眸一黑:“底耶散?” “我曾闻过那个药,用的全都是补血的药材,所以其味腥臭至极。” 陆铮想起来了。十七公子等人躲在宣沟巷里吸食,也是这个缘由。底耶散味腥,原来是用了补血的药材。 李大夫摇摇头轻叹道:“底耶散若能剔除阿芙蓉,就是上等的补血之药。” “能除吗?” “如今自然是不能了。但眼下大将军这状况”李大夫回头看了一眼帐内。 “我去看看。”陆铮弯腰走进营帐,帐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陆孝勇躺在床上,浑身缠满绷带,白布上渗着血,可见伤口虽缝合好了,血却未能彻底止住。 “父——大将军。” 军中无父子,陆铮改了口。 陆孝勇微微抬起眼皮,迷蒙之中看见了小儿子,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来。 “小将军尚未找到。所以你要撑住,军营不可没有将。” 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无意识的动作,陆孝勇肿胀而苍白的手指抬了起来,又很快放下了。 陆铮转身走到帐外,对李大夫道:“大将军交给你。” 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纵马而去。 临竹策马跟上:“公子要去何处?” 陆铮看向一望无际的草原:“去见陆钧。” 临竹看看这马儿跑的方向,感觉不太对:“公子,再往那头去,可是敌营!”难道小将军被敌人俘了,为了稳定军心,所以报他失踪? 陆铮没有回答。 临竹见拦不住他,促着马儿追上去:“公子,如今两军将领均受了重创,敌营必定重重防守,你这样去如何进得去?” “我不去敌营。”陆铮对他一笑, 去岁,崔礼礼给他看过崔万锦行商走马的舆图,这里,有一条小路,商人们总用来避开关卡盘查。 临行前,他曾对陆钧说过这条小路。 若他猜得没错,陆钧必定带了一队小兵走了这里。 马头一侧,绕过一片泥沼,马蹄溅起一片草皮泥泞。 再转过去,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山坳。 过了山坳,果真有一条小路,陆铮勒住缰绳,示意临竹下马辨迹寻踪。 “公子——”临竹指着泥地里的印迹,欣喜地看向陆铮,“是小将军的马蹄印。” —— 京城。 柳河边。 如柏被人扭着手臂。应邕下了令,抓崔礼礼、抓九春楼所有人。 崔礼礼挣扎不得,胸口顶着绣使的刀尖:“你敢抓他?” “无知妇人,本使肩负圣命抓捕逆贼,如何不敢?”应邕冷笑着,“你与这反贼关系匪浅,本使不但要抓他,还要抓你!” “你可知他是谁?” “自然是反贼!他在闹市寻衅滋事,书写反贼姓名,意在惑乱民心,其心可诛!” “若书写名字便是反贼,那京城百姓皆是反贼!”崔礼礼扬声说道,“抄过名字的人,千千万万,你们今日不抓,是等着明日、后日吗?” 周围的百姓醒悟过来。 对啊,谁能确保绣使不会秋后算总账? 刚才明明还要把那些花灯捞起来,逐一照着地址抓呢。 再说,前几日这告示上的名字,不都是自己猜出来填上去的吗?今天抓了这个,明天难保不抓自己! 绣使可比弘方厉害多了。说是进了直使衙门的人,就没有出来过,那可就不止这一百零三个人了。 有人在人群里说道:“前些日子抓许家那劲儿,你们记得吗?孩子都揪进去了,至今就没出来。” 绣使可比那个妖僧弘方残暴多了。 也不知谁起了个头,扯着嗓子喊:“放人!” 接着,三三两两地也跟着喊:“放人!放人!” 夜色之中,没有人看得清楚谁在喊,只知道“放人”的喊声越来越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应邕讨厌这些百姓,愚不可及。 他亮了刀,挥向一个呐喊的百姓,砍掉他发间的发簪。 动真格的了! 百姓们吓得后退了一步。 应邕将刀尖指向如柏和崔礼礼:“押送二人回直使衙门!若有阻拦者,以反贼论处!” “我看谁敢?!”女子一声怒喝。 应邕正要嗤笑,转头一看,竟是元阳公主。 终于来了。崔礼礼松了一口气。 今日在公主府说的那几句话,她是用了心思的。 告示上的一百零三个名字,看起来与元阳没有关系,但是那里面有驸马施学偃的家人。 是元阳的公婆、小姑。 这份名单,与元阳的关联太深。 崔礼礼早已料定,元阳天人交战一番,必定会来。 “微臣见过公主。”应邕下马行礼,元阳拖着华丽的衣裙,缓缓掠过他的头顶,走向崔礼礼与如柏。 最后在如柏面前站定。 元阳抬起手,擦掉他面颊上的尘土:“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如柏动弹不得,嗫嚅着嘴唇:“奴只是——” 元阳的手指压住他的嘴唇,轻轻笑道:“我让你写的名字,写了吗?” 如柏眼眸一震,抬起眼看向元阳:“殿下——”这是在替他脱罪,他自然是懂的。只是要用她来顶,她如何面对圣人? “那几个字是不是不好写?”元阳的声音温和。 如柏只得道:“是。” 元阳转身看向周围的百姓:“谁借我一支笔?” 元阳公主啊,那个养面首的臭名昭著的公主!这样说,这个俊俏的男子是她的面首了? “谁借我一支笔?”元阳又问。 百姓中有人蠢蠢欲动,一支笔要递上来,却被绣使拦住了。 应邕上前,语气中带着威吓:“公主,微臣奉圣命,此事事关反贼,公主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见元阳面色不动,又低声说道:“这人若是公主的人,微臣不会在卷宗中牵扯公主,公主大可放心!” 元阳笑了笑,再次问道:“谁借我一支笔?” 绣使刀刃泛着寒光,没有人敢借她笔。 元阳走到告示之前,手指轻轻抚过一百零三个名字,最后,她将手指含在口中,用力一咬。 鲜血淋漓地书写下三个字:“施学偃”。 第332章 名单再添人 元阳闹市血书驸马姓名的事,飞快地报到了宗顺帝的耳朵里。 早上得知那告示上是偃建寺血案名单时,宗顺帝就气得晕倒了一次。所以这次上报的人,拿捏了一番措辞,还是不敢说得太透彻。 宗顺帝躺在明黄的帐子里,四肢像是被抽了骨髓一般,根本抬不起来。 他的目光投向汇报的人。 “她写的?” “是”那人也知道这事究竟有多严重。 常侍挥挥手,示意他快退下。转身走到床榻边替宗顺帝按揉:“圣人,公主这是心疼她那个面首呢。” 宗顺帝自然不这么认为。 自己膝下公主不少,对她是最愧疚的。毒杀她的驸马,让她成了寡妇,心疼她,又赐了面首,结果她的名声就此坏了。 元阳能在那份名单上,写下驸马的名字,说明她已经知道整个来龙去脉。 宗顺帝越想越怒,终是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圣人!”常侍大惊失色地替他擦掉血迹。不禁道,“元阳公主定能体会您的苦心的。留那样一个祸害在她身边,终是要出事的。” 圣人不杀他,他就会杀圣人。 可他忘了,这祸根是宗顺帝亲手种下的。 太医们围在龙榻旁,众目凝结在一起,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宗顺帝的身子还算顶得住,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圣人与不少宫女同乐的事,不少人都听说了,却又被皇后摁了下去。太医们知道也不敢再提。 “圣人最近可是在吃什么丹药?” 常侍连忙取出皇后让豆香送来的一盒丹药:“这个是元白大师所制。” 太医们闻了闻,的确是强身健体的药。又放了回去。 新上任的太医令拉着常侍低声道:“圣人切不可再行男女之事了。” 常侍连连点头,拉了一个小太医,替豆香把了脉,喂了两颗提气补肾的药,又让人给她穿好衣裳,送回了皇后宫中。 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豆香,假意气恼地要去寻宗顺帝,却被豆香一把抓住了衣角:“娘娘,去不得.” 豆香死死攥着皇后身上光滑的布料:“太子未立.娘娘万万不能为了奴婢,与圣人置气啊.” 皇后叹了一口气,坐下来握住豆香的手:“你放心,本宫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豆香眼泪不住地淌:“娘娘,要防着贵妃有子嗣.” 皇后眸光闪了闪:“你莫要替本宫操心,好好养身子。” 送给圣人的药丸,是她的一石二鸟之计。 这药丸对男子滋补,女子吃了却极难生育。 颜贵妃既然要缠着圣人,作为中宫皇后,自然不能嫉妒也不可阻拦。 不过是传了些耳语,让颜贵妃“无意间”得知:处子润药,药效更好。 这种床笫帷帐之内的事,颜贵妃一定会尝试。圣人好女色,又猎奇,寻常丹药他未必会吃,而这样新奇助兴之药,他一定会吃。 吃了之后,神清气爽,兴致盎然,自然也要赏给颜贵妃吃。 太医跑来汇报圣人倒下的消息,皇后唇畔泛起浅笑。 圣人亏空,贵妃难孕。老七再陪着去议和,她也嘱咐过老七,议和成了该做什么,议和不成,又该做什么。 等老七回来,就是太子不二之选了。 —— 绣使在柳河边抓反贼,元阳公主血书驸马名字, 上报圣人,圣人也没有发话,谁又敢真的抓了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人。绣使不得不退让。 眼看着应邕带着绣使离开,百姓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众人簇拥着元阳,想要看她还会做什么。 元阳笑不出来。 只是怔怔望着“施学偃”三个字发呆。夫妻七年,守寡三年,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天下知道驸马真名的,只有弘方了,不,还有父皇,然而她不想去面见父皇。 崔礼礼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上前扶住她:“殿下,有什么事,先回府再说吧。” “弘方可跟你说过他的真名?” 崔礼礼摇摇头,示意如柏扶着公主回了府。 见公主走了,百姓们这才散了去。 留下那个带血印的告示牌子,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何景槐站在人群中,冲崔礼礼笑了笑,想起上巳节那日,陆铮从船上下来,对自己说的话。 陆铮笑嘻嘻地说:“你功夫太差,是个没用的。” 那时候,他觉得陆铮是在嘲笑他。可到了今日,他才明白自己当真一无是处。 他不想显摆自己猜出她就是背后策划之人。 只是上前关切地问:“可受伤了?” 崔礼礼摇摇头,揉揉自己的手臂,笑道:“多谢何大人替我解围。” 何景槐有些窘迫地避开她的笑脸:“我也没做什么。” 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这样会得罪圣人。” 将二十年前的旧案翻出来,再逼着公主写下驸马的名字。这无疑是要将圣人置于火上炙烤,天子根基不稳,芮国又如何稳得住? 圣人只是没有查到她头上而已,今日为一个小倌出头,圣人终有一日会怀疑到她头上的。 “何大人当真是在关心我。”崔礼礼笑了笑,“过几日就是春日宴了。答案自然会在那时揭晓。” 何景槐有些慌,陆铮不在、韦不琛也不在,她要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救得了她? “你要做什么?”何景槐压低声音,“圣人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崔礼礼闻言,唇角弯了弯:“巧了,我也不是。” —— 第二日,崔礼礼很早就起来了,她让春华带人将东西搬回马车。自己去公主寝殿门外候着去辞行。 可直到晌午,元阳才醒来。 如柏伺候她穿衣洗漱,玉霞让人在寝殿中摆了饭。让崔礼礼陪着一起用饭。 崔礼礼早用过了,可看着元阳没有精神,便坐下来陪着她一同吃些清粥小菜。 一说起喝粥,崔礼礼就将高慧儿在九春楼治病,七八个小倌伺候她喝粥,治好疯病的事,说得绘声绘色。 元阳听了难得脸色好一些,刚示意如柏替她再添一碗粥,又有人来报:“殿下——不好了!” 听到这一声“不好了”,她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滚烫的粥碗朝那人摔过去。 玉霞叱道:“殿下好好的!掌嘴!” 汇报之人先抽了自己二十个耳刮子,脑袋嗡嗡地说着: “昨晚柳河边的告示牌被人摘了。” 这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元阳冷哼了一声。 崔礼礼却埋着头夹了一些笋丝放进嘴里。 只听见那人继续说:“都说是绣使半夜差人去摘的。早上就发现没有了告示,方才晌午时,突然有人又挂了一块牌子。” 崔礼礼继续吃着笋丝,一根一根地嚼着。 “这次牌子上又多了很多名字!” 元阳听得云衫雾罩:“把话说完!” “多出来的名字,有太、太后宫中当值的内官,还有家眷,还有” 元阳怒道:“还有什么?” “还有太后的名字” 第333章 慧儿的丫头 “抓!抓人!” 宗顺帝手指抖得厉害,若是端着一盏茶,茶汤必会洒得一干二净。 汇报之人想问抓谁。公主?还是那个面首? 可是探子一直监视着,公主府一直没有任何人进出。 宗顺帝狠厉地道:“去县主府抓——咳咳咳咳” 尾音拖得太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似乎都要将心肺扯出来一般。 常侍连忙将宗顺帝扶起来,替他顺气。 宗顺帝涨红着脸喘息。好一阵,才想清楚写这几个字的人,最有可能是逃跑已久的周挺家眷。 太后宫中所有殉葬宫人的家眷都杀了,唯独周挺! 果然,人心不可轻信。 在伏栖阁偏殿里,周挺卑躬屈膝地要为自己肝脑涂地,转身就把家人给弄走了。 一个当肉痰盂的阉人,竟有如此心机,伏诛几个月了,还留下人背刺自己。 斩草不除根,留下如此祸患。 宗顺帝随即想到另外一个人,抓住常侍道:“召高占祥来见朕。” —— 崔礼礼辞别公主,回到家中。 傅家主母王氏来了,正在花厅与傅氏说话,身边仍旧坐着三姑娘。 傅氏坐在那里随意应付着,见女儿回来了,双眼立刻有了神采。 崔礼礼行了礼,便要回屋。 王氏站起来拦住她,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唇角的皱纹一拐,笑道:“礼礼当真是个好的,模样好,品性也好。不枉你爹娘悉心栽培。” 崔礼礼笑道:“祖母说得是。” “你娘也是我膝下最懂事的一个女儿,从小就知书达理,家中庶务,她学的最快,如今正头娘子她也做得最好。” 傅氏眉头微蹙:“母亲谬赞了。” “可不是谬赞,咱们傅家男儿有出息的不少,如今姑娘里,礼礼是最有出息的。得了圣人封的牌子,又要参加春日宴,还要著书立传。” 崔礼礼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外祖母慢坐,我先回屋收拾一下。” “那些东西让下人收拾便是了。”王氏又来抓她的手,“你来,外祖母要跟你说说体己话。” 三姑娘在这里,哪有什么体己话,必然是看着三姑娘要嫁人了,嫁人之前最好提一提身份,将来嫁到夫家,说话也有底气。 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左不过是要自己带着三姑娘进宫参加春日宴,又或者著书立传时,要提她家三姑娘一句。 只是这次春日宴,自己要做大事,三姑娘去不得。 崔礼礼明白王氏的意图,但也只得坐下来,端着茶碗堵了她的话:“外祖母,三妹妹的婚事定了,就在家好好备嫁。春日宴我没法带她去。” 话还没出口,就被人堵回来,王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出息了,就应该扶持祖家,你爹又没有爹娘,我跟你外祖是你们唯一的祖家,互相扶持,方才走得长远。” “外祖母可识字?”崔礼礼放下茶盏,唇畔泛起一朵微笑,“圣人赐的可是‘独善其身’牌。不是‘兼济傅家’牌。” “你!”王氏气得站起来。 三姑娘幽幽地看着崔礼礼,轻轻拽拽王氏的衣裳:“祖母,咱们走吧。” “三姑娘——”崔礼礼站起身来,“祖家的光再亮,照到身上也不长久,更何况我跟你还隔着好几层。” 三姑娘抿着唇偏过头去。 从小就在祖母的光照下长大,家中安排的,自然是为她好的。一族同辉,是从小学到大的思想。 她听不懂崔礼礼这句话的意思。 “我若是你,就应该想法子让自己强起来。” 三姑娘觉得这句话是在嘲笑自己,讥讽自己。她咬咬舌尖:“表姐议亲成了难事,想必是圣人看不过去,才赐你这块‘独善其身’牌,怎么还得意起来了?” 说罢她拉起王氏往外走。 王氏突然觉得三姑娘说得颇有道理,却又觉得不解气,遂添了一句:“三姑娘的婚事,定在了六月十八。” 似乎在得意,似乎在鄙视。 目送着祖孙二人离去的背影。傅氏叹了一口气,如今崔家哪里有空想什么婚事,先保住命才是重中之重。 她忧心忡忡地拉着崔礼礼问:“事情可办得好?你住在公主府中,行事不方便吧。” 崔礼礼点点头:“娘放心。”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这几日出门,大家都在传偃建寺旧案的事。只是一想到你过几日要独自进宫,娘又担心”傅氏忍不住眼眶一红。 “我进宫是好事。你看外祖他们不是还上赶着要去吗?”崔礼礼笑着。 “他们又不知道——”傅氏心中如有一群野马踏过,咚咚咚地跳着,“总之我跟你爹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爹呢?” “去清家产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理清楚了。该借别人名字置办的,也都置办了,什么时候拿出来,你让人知会一声便是。” 崔礼礼笑道:“不急。要等待时机。” 母女俩正说着,门上来了人,领进来一个小厮,是九春楼的:“东家,楼里来了个贵人,指名点姓要见您。” “什么人?” “上次来咱们这儿练字的那位。” 高慧儿? 她来做什么呢? 崔礼礼赶到九春楼,高慧儿等已有一阵子了。 一推门,高慧儿坐在屋子里,身边的丫头也戴着帷帽坐在屋子里。 这个丫头进了屋还戴帷帽?崔礼礼打量了一番这丫头,圆滚滚,与春华一般“稳重”,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示意小厮退出去,将门关好,让春华在外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崔姑娘。”高慧儿笑着示意她坐下。 近日天气渐热,高慧儿早已穿上了纱衣,身子丰润,神采飞扬。看来身边的面首伺候得极好。 “不知高姑娘寻我有何急事?” “不是我寻你。”高慧儿指向身边的丫头,“是她找你有急事。” “这位是?” 高慧儿身边的丫头将帷帽一摘,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来。 正是高主事。 “高主事?!”崔礼礼吃了一惊。脑子转得飞快,高主事乔装打扮来这里,自是要避人耳目。难道户部有什么风吹草动了? 高主事圆乎乎的腮帮子上,长满了又黑又密的胡子,耳朵上还夹了一对亮晶晶的耳环,看起来煞是滑稽。 “崔姑娘,”高主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压低声音道,“圣人今日召我面见。” 一听到这话,崔礼礼并没有着急追问,反倒是替高主事认真地斟了一盏热茶。 “想必高主事是要擢升了,是包宗山的缺吧?”包宗山一死,户部查缗的肥缺一直空着,总要有人顶上去。 “崔姑娘怎么知道?”高主事一愣。 “那就先恭喜高主事了。”查缗这个肥缺,谁都想去。圣人需要自己人。高主事虽然也是主事,但之前不过是管账簿的,哪里比得了查缗? “哎呀,”高主事摆摆手,又压低声音道,“早上圣人召我去,先擢升了查缗的主事,接着,竟然要我再暗中查你崔家的缗钱。” 第334章 何苦又伤他 崔礼礼闻言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狗皇帝也就这几把刷子。 他时日无多时,钱袋子自然要收回。 高主事见她神色淡然,不由地看看自己女儿。明明都差不多年纪,崔姑娘就明显沉稳得多。但慧娘如今治好了痴病,老父亲的心也松快很多,哪里还会要求慧娘再像崔姑娘一般? “崔姑娘,圣人亲自叮嘱,你可知这分量?” 崔礼礼点点头:“我知道。” “你们这些日子想法子多弥补弥补,圣人命我在你进宫后,尽快查出一个结果。” 高慧儿坐在一旁听了这话,不禁问道:“圣人要什么结果?” 高主事没有回答。 崔礼礼也没有,她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朝高主事行了叩拜大礼:“多谢高主事冒着风险来通知崔家。此恩,我崔家必涌泉相报。” 高主事有些不好意思,半受了这礼,将她虚扶起来:“慧娘痴傻时没少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崔姑娘不计前嫌治好慧娘的病,这个人情,我们一定要还的。” 高慧儿眨眨眼,面露赧然:“爹,说好了不提我的。” 高主事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道:“崔姑娘,事关重大,我本不该带慧娘来,但将来若有什么消息,我也不便亲自登门,就让慧娘带消息到九春楼中。” 崔礼礼点点头,笑着打趣:“那我就用一碗菜粥招待高姑娘了。” 高慧儿连忙凑过来:“甚好,甚好!” —— 待送走高家父女,崔礼礼坐在屋内将整个事再捋了捋。 吴掌柜敲门道:“东家,门外有个人找您。” “什么人?请进来?” 吴掌柜隔着门答道:“我看着像是贞孝侯,他不肯进来。” 贞孝侯?沈延? 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崔礼礼带着春华走出九春楼的门,沈延站在门口,挺直着背,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 崔礼礼望着他的脸,心想他当真是长得好,教多少京中女儿们都迷恋这副皮囊。 谁又清楚,他如同一颗马粪疙瘩,表面光滑可鉴,里面不过是一包烂草。 见到崔礼礼来了,他面露欣喜,抖抖袖子行礼:“崔姑娘。” “侯爷可有事?” “那日你来府中,我娘在场,我有好些话没方便说。” 崔礼礼皱起眉头,仔细打量沈延,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自己与县主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应该明白当初县主定下自己,只不过是看上了崔家钱袋子的身份,怎么还要纠缠不休。 莫非陆铮说的是真的?他对自己真有几分情义? “侯爷的话,要么进九春楼慢慢说,要么就留在心里。”崔礼礼转身要走,却被沈延抓住胳膊拽了回去,险些拽进他怀中。 春华要上前理论,崔礼礼却拦住了她。 味道。 崔礼礼知道怪在哪里了。 是味道,她刚才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底耶散。 沈延也在吸食底耶散?何时开始的? 沈延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松开,眼睛里闪着急切又真挚的光:“反正扈如心那贱人已经逃了,我去跟娘说,我娶你过门,正妻之位仍是你的!” 这是蠢到家了吧? “侯爷莫非忘了,圣人赐我‘独善其身’牌匾,如今我可是不嫁之身。” 沈延嗤笑了一声,苍白的脖颈上迸出一根青筋,低下头凑在崔礼礼耳边道:“那个祸害,活不长了。” 这一靠近,底耶散的味道更浓了。 崔礼礼错愕地看着他:“何以见得?” “柳河边的名单。”沈延故作高深地道,“能翻出这些案子来,就是要他命去的!” 崔礼礼挑挑眉:“谁翻出来的?” 沈延一副决胜千里之外的表情:“我娘。” 看样子,告示上第三份名单,是县主让人写上去的。不枉自己专门去一趟县主府。 好好好。 县主可能也没想到,本来做得周密的事,被这个蠢儿子给泄露了出来。 有人愿意顶包,崔礼礼自然乐见其成。 “县主当真是厉害。”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又一步。 沈延上前要抓她的手,却被人扼住了手腕。 转头一看,是拾叶。清冷又带着杀意的黑眸,波澜不惊地看向沈延:“侯爷自重。” 手掌渐渐收紧,沈延吃痛地拐着腰道:“知道我是侯爷,还敢如此?!” “侯爷又怎样?”拾叶冷声道:“若你再碰我家姑娘一下,就废了你手腕。” 拾叶拽着沈延的胳膊往路中央一摔,沈延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还要再上前理论,拾叶将剑鞘一顶,露出一小截泛着寒光的剑刃来。 沈延只得掸了掸衣裳上看不见的灰,挺着身姿走了。 崔礼礼拉着拾叶回了屋,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那头出了什么事?” 几日前她安排拾叶与松间去办名单的事,银子太多,每家每户送银子,还要避人耳目,着实不易。 拾叶从腰带中取出一根细细的纸棍:“陆铮让人传消息给姑娘。” 崔礼礼展开一看,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将军的伤情,只要稳住了,陆铮的辛苦就没白费,也就可以抽身离开。 果然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怎么没说何时回来?” 圣人当初是想着大将军必死无疑,才让陆铮走的。如今大将军既然活着,陆铮就必须回京来。 拾叶难得有了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 拾叶从怀中取出纸条:“奴偷了临竹给松间的信。” 崔礼礼这次再看,才明白陆铮报的只是喜,没有报忧。 陆铮竟然让松间去寻底耶散,而且还是没有阿芙蓉的底耶散。底耶散的配方在长公主手中,要临时配确实太难。 但是她却知道有人能够拿到。 崔礼礼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拾叶,伸手拍拍他的肩:“拾叶越来越懂事了。” 她将纸条折好塞进他手中:“你先把纸条带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是。”拾叶立刻离开了。 崔礼礼带着春华去了直使衙门。应邕官复原职,她不好再径直敲门寻郭久,只能寻一隐蔽之处等着。 好在天黑之前,郭久就出来了,一看到春华,就明白崔礼礼寻他有事。他在前面带路,马车跟在他身后,弯弯绕绕走了好一阵子,才转身上了崔礼礼的马车。 “郭佐使当真是个谨慎之人。” 郭久摇摇头,有些无奈:“直使衙门里,处处都是眼线,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郭大人,可有韦大人的消息?” “崔姑娘是有事?” “我想托他帮忙。” 郭久忍了又忍,还是替韦不琛问出了那句话:“不会又是替陆家老二办事吧?” 崔礼礼一愣。这么明显吗? 郭久见她这神情,心中了然:“崔姑娘,郭某有话不吐不快。” “郭大人请讲。” “韦大人对你的心思,崔姑娘想必心知肚明。男女之事讲的是你情我愿。你若不接受,倒也无可厚非。却不该总让他替陆家老二办事。伤人一次,也就罢了,何苦又伤他百次?” 第335章 唯一的出路 郭久继续说道:“韦大人孤僻多年,丝毫不通男女之事。崔姑娘让他为陆家老二做事,一次又一次,韦大人不说,郭某却看不过去。” 马车咯咯吱吱地前行着。 车内一片沉寂。 崔礼礼抬起眼眸,沉静地说着: “这一次并非只为陆铮。大将军替芮国百姓抵挡邯枝南下,将士们在前方奋力死战,我们作为芮国百姓,总要做些什么。 即便不是陆铮的父亲,我也会这样做。更何况,救大将军,有利于我与韦大人的筹谋。” 郭久沉默一瞬,才说道:“崔姑娘之所求,郭某会转告韦大人。” 他说完挑帘准备下车,想到还安插了拾叶在崔礼礼身边,将来若被发现了,少不得又要怨怼韦大人。他又放下帘子,回过头来对崔礼礼说道: “崔姑娘以为你在九春楼与十殿下相看那次,陆铮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崔礼礼茫然地问:“怎样出来的?” “绣衣指挥使和副使,都有一条单独的进宫密道,遇到急事,可以直达天听。”郭久深深叹了一口气,“这通道的位置是极机密之事,韦大人暴露了这条路,该是何罪名?” 崔礼礼知道。 落钥后,开宫门即为谋反。将密道告诉旁人,也等同于谋反。 郭久又道:“崔姑娘也知晓韦大人父亲的事,应该明白他一直屈居在绣使为的是什么。任何岔子都会让他这些年的忍辱负重,付之东流。” “我明白” “韦大人虽不善言辞,能为你做的,他都做了。做不到的,多是身不由己,又或者时运弄人。” “我明白的。我与韦大人有袍泽之谊。京城这十来日的动静,郭佐使想必也听说了。也算是我回馈韦大人的。终有一日,他能得偿所愿。” 原来是她做的! 惊讶之色从郭久眼中划过,最后化作一抹无奈的笑。这样一个有大智大慧的女子,韦大人当初是真的看走了眼,错过也是必然的。 “应邕官复原职,在暗中抓了不少人,全是往告示上写名字的。崔姑娘还是小心为上。有什么事,你让人去林记成衣铺子留口信,郭某定然全力相助。” 送走郭久,崔礼礼坐在马车里发愣。 春华上了马车,见她疲惫,主动替她按揉着额头:“姑娘,您是不是在做很危险的事?” 崔礼礼抬起眼皮看她:“陆铮跟你说的?” 春华想也不想就把陆铮卖了,毕竟姑娘才是她的正主:“他走那日叮嘱奴婢,有什么事要尽快通知他。怕您有危险。” 崔礼礼笑了笑,“我记得虞怀林的酒垆还在你名下?” “是。” “你这两日抽空南下去收账吧。” 春华停下手中按揉的动作,跪在马车里,双手抱着崔礼礼的膝头:“姑娘,奴婢再蠢,也知道这时候走不得。奴婢好歹也在崔家呆了十几年,老爷何时在四月收过账?就算打死奴婢,奴婢也不会走。” “崔家可能会有灭门之灾。我爹娘是躲不掉,你躲得掉。” 春华摇头:“奴婢不怕。反正奴婢跟着姑娘生,跟着姑娘死。” 这句话,前世的春华也说过。 春华病重难医,缠绵病榻之时。崔礼礼问她可后悔跟着自己进了县主府。 春华虚弱地摇头,颤巍巍凉怯怯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崔礼礼的手:“奴婢原是打定主意了的,这辈子跟着姑娘生,跟着姑娘死。只恨奴婢这副短命的身子,不能陪着姑娘。奴婢一死,姑娘就更难熬了.” 前世欠春华的,今生总要补上。 只是今生欠的,何时才能补得上? “姑娘,您怎么哭了?”春华直起身子,捉着丝帕替她擦眼角的泪,“可是奴婢说错了话?” “没有。”崔礼礼抓住她的手,“你不肯走,那咱们就一道进宫,赴皇后的春日宴。” —— 清静殿。 应邕跪在地上禀报。 “圣人,告示已经拆了,除了公主府的面首如柏与崔氏,其余的都抓了。已抓捕疑犯共计五百三十四人。” “朝中众臣家中线人每三日一报,公主府、大将军府以及县主府线人每日一报。各路进京关卡严加盘查,各地路引暂停发放。” “只是、”应邕顿了顿,才说道,“除了京城,各州各郡县,都有了流传。各地的效仿者不计其数,虽抓了不少,但名单传得太广,实在不好封口。如今冒出了不少新的名单,真真假假,实难一一辨别。” “圣人,微臣想,为今之计应该将弘方拉出来,公开处刑,以正视听,方可力挽狂澜。” 时局乱了。 宗顺帝躺在病榻上,刚喝了极苦的药。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四个字。 别有用心之人,在故意搅乱这时局。 是固安?还是燕王扈少毅?还是谌离人留在芮国的暗探? 清平没有这个能力,最多是个帮凶。 “圣人——”应邕还想说什么。 见圣人闭着眼,常侍挥挥手,示意应邕退下,又在宗顺帝耳边道:“圣人,中书令许大人求见,跪在殿外已经多时了。” 许家的人抓了个遍,宗顺帝一直没有动中书令与清平县主。一是中书令尚无合适的人选。二是如今许家已经落魄,断了羽翼的中书令,反而可以成为一个纯臣。 见宗顺帝没有说话,常侍又道:“中书令说他有解眼下时局之策。” “宣。” 中书令许永周从清静殿再出来时,已是天黑。 年过五旬的他跪了太久,腰酸背痛膝盖痛,只得扶着墙缓缓地走着。 出了宫门,府中的门客上来扶住他,低声问道:“大人,圣人可允了?” 许永周摇摇头:“没有圣意。” 毕竟自己是许家人,连自己儿子都被抓了,他这个秃愣愣的中书令的建言,圣人怎么会听? 他的建言不过两条。 一是杀弘方、杀扈少毅、杀固安,以安民心。二是以歼灭底耶散之名,出兵谌离。 自古内乱难解之时,都要攘外以安内。 先以底耶散之罪,杀固安和扈少毅,再将民心激愤之处,转移至谌离。 这是唯一的出路。 “大人,小人觉得,圣人应该也明白如今乱局难治,可是难处不在杀人,而在银子和人。” 芮国禁海已久,连一只像样的战船都没有,更别说熟悉水战的兵了。 北边战事胶着,圣人陵寝未完工,处处都是用银子之处。 “我何尝不知?”许永周喘着气,爬上轿子,挑着轿帘道,“如今这状况,再蔓延下去,不知道各地还会冒出什么样的告示和名单,待到那时,圣人的位子都坐不稳了。” 银子,人。 凑一凑,总会有的。 第336章 春日宴开宴 暮春的朝阳穿过树叶,如碎金般洒落,映得皇城的五色琉璃瓦,春光熠熠。 御花园中并非寻常的花海,而是一处精心营造的仙境。石径蜿蜒,两旁栽满了奇花异草,每一株都似精心雕琢的玉雕。 假山之畔,一池春水如镜。只是水面下,血红的鲤鱼,如焰火一般聚拢又散开。 空气中忽有馥郁的花香扑过,宫女们身着各色春衫,头上、腰间都系着五彩的丝绦,手中捧着绚烂的花儿,伴随着悠扬的丝竹之声,如彩蝶般穿梭。 这丝竹之声传至清静殿中。 宗顺帝躺了好几日,难得下榻走走。常侍扶着他走至窗前。站久了还是疲惫,他的手扶着窗,手指抠进窗桓上的福禄寿喜纹中。 “皇后开宴了吗?” 常侍道:“还不曾。” “来了多少人?” “不到二百人。” 皇后是顾全大局的皇后。 规矩和旧例不可破,然而太后新丧,前方战事吃紧,这时候开春日宴,总不好开得太过隆重奢华。 “元阳也进宫了?” 常侍垂着头道了一声“是”,又问:“圣人可要召公主前来说话?” 宗顺帝摆摆手。 年近六十的他,眉发皆已花白。对于这个女儿,他有愧疚,但也不多。毕竟相较于皇权,一个驸马又算得了什么。 男人而已,补给她便罢了。 一个不够,给她十个、二十个。 “圣人——”门外有人道,“皇后娘娘遣奴婢来恭请圣人亲临,为春日宴开宴。” “知道了。”常侍应了一声。 “颜贵妃呢?”宗顺帝又问。 “老奴方才遣人去问了,贵妃娘娘正打扮着呢。” 门外的宫人道:“圣人,汪忠成求见。” 常侍扶着宗顺帝坐下:“宣。” 汪忠成行了大礼,才从袖子中取出卷宗:“圣人,近日银台司发现了异动。” 常侍将卷宗递了过来,宗顺帝却没有精力再看:“你说吧。” “扈家豢养的私兵近万人,韦不琛押送扈少毅沿途遭遇多次伏击,死伤千余人。如今已将扈少毅从韦不琛手中救走。” 宗顺帝面色不改。 当初让韦不琛南下,就料到会有此事。扈家贩卖底耶散多年,积蓄之多,必然是要养私兵的。 汪忠成又说道:“七殿下和十殿下八日前抵达泉州,已经与长公主面谈过两次,谈话内容尚不知晓。” “谌离那边呢?” 汪忠成顿了顿,才回答:“谌离派船围了几个港口,但并未动手。近日的军报尚未收到,想来,明日就能收到。” 话音一落,一阵悠扬的长笛传来。 春日宴要开始了。 宗顺帝动动手指。常侍示意汪忠成退下去,又召来八抬龙辇,陪着宗顺帝去参加春日宴。 芳华阁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崔礼礼坐在角落,身边的女客她都不认识。倒是钟离娅娅跑了过来,一手勾着她的胳膊,一手揽上她的腰,亲昵地叫了一声“崔姐姐”。 崔礼礼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后退了几步,后背抵着朱漆雕金龙的柱子,仍旧躲不开钟离娅娅的手。 “钟离姑娘,这样怕是不妥。” “崔姐姐,你别害羞,我俩是一样的,一样的人。”钟离娅娅说得意有所指,几乎全身都贴在她身上,“我听说圣人赐了你‘独善其身’的牌匾,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心。” 崔礼礼万万没想到,这样一块匾额,竟让钟离娅娅误以为自己也好女色。 “钟离姑娘,并非如此——”崔礼礼解释了一句,不料,钟离娅娅根本不听她解释,径直伸手将她发间的金钗与自己的发钗调换了。 钟离娅娅勾着唇,泛起一阵烂漫天真的笑:“男人最脏最龌龊了,还是咱们女子干净。崔姐姐你别怕,一会宴会结束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从未去过。” 崔礼礼有些招架不住,四周又无相熟之人,只得随口敷衍了一句:“快回座去,皇后娘娘快来了。” 钟离娅娅这才收回环在她腰间的手,又顺道捏了捏她的指尖,还抛了一记媚眼,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座。 门外宫人高声唱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跪下躬身相迎。 皇后娘娘身着明黄凤袍走了进来,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端坐在主位之上,她目光温和,脸上挂着端庄和煦的笑容。 宫中的嫔妃和公主们身着华服,宛如春日里盛开的花朵,各有各的娇艳。 皇后娘娘站起身,向众人致意,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今日春光正好,本宫特设此宴,与众卿共赏美景,共品佳肴。愿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人伏地同声贺道:“愿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话音落下,众人还未起身,又有宫人道:“圣人亲临,为春日宴开宴。” 众人的身子伏得更低,只听见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头顶踏过。 崔礼礼偷偷一抬头,正好看见宗顺帝被常侍搀扶着上了台阶。 一个月不见,宗顺帝竟从一个肿胀的身躯,变成了今日这个干瘪的老头。 陆铮说过,赤环松蚕的毒没有解,加上颜贵妃为怀龙嗣而日夜争宠,宗顺帝早已消耗得只剩一具空壳。 “今日皇后设宴于金銮,与诸位共赏这锦绣春光,同庆国泰民安。——”宗顺帝突然连着咳嗽好几声,手扶着龙椅扶手才勉强支撑着身体, “朕观天下,民心安定,五谷丰登,此乃天意所赐,朕心甚慰。春日宴,不仅是朕对众卿的厚爱,更是对天下苍生的祈愿。愿我朝风调雨顺,岁岁平安;愿百姓安居乐业,福寿双全。” 众人皆道:“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侍道:“平身——” 众人起身,只见宗顺帝高高举起金杯,邀天而道: “诸位且随朕共饮此杯,为这春日宴,为这太平盛世干杯!愿我朝永享太平,国泰民安,千秋万代,传颂不息!” 众人尽皆举杯:“千秋万代,传颂不息!” 饮完酒,众人落座。 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舞姬们身着轻纱,赤脚踩在湖蓝底牡丹花纹的织花绒毯上,罗裙轻舞,身姿曼妙,如同仙子下凡。 崔礼礼偷偷看向颜贵妃。颜贵妃今日穿得极其朴素,不争奇斗艳,懂得在皇后面前避其锋芒。颜贵妃的美眸一直落在圣人身上。 而圣人许是累了,许是新奇,只看着织毯上的美人出神。 常侍看着皇后安排的这些舞姬,不由地暗暗叫苦,如今圣人的身子若再临幸女子,只怕真的撑不住。偷偷退出殿外,让人换了后面的歌舞。只上一些清心静气的乐人。 哪知刚要回殿,却看见有人手执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气喘吁吁地前来要进殿中通报。 常侍连忙拦住,问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第337章 是个好消息 驿兵突然愣住,紧接着脸上绽开一抹喜色,高声喊道:“是好消息!是个极好的好消息!” 常侍听到后,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 芮国许久没有好消息了。乱哄哄的局面,就需要好消息来震一震场面。 圣人这身子,有了好消息,想必也能爽利起来。 驿兵手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快步走进大殿,高声通报:“圣人,八百里加急军报到!” 殿中的歌舞声立刻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驿兵身上。常侍迅速走上前,从驿兵手中接过军报,恭敬地呈给了宗顺帝。 “禀告圣人,小将军英勇无比,深入敌营腹地,一举斩杀了邯枝将领!我军大捷!”常侍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自豪与喜悦。 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殿中的众人,虽以女子居多,但也都明白这一胜利对芮国的重要性。他们纷纷站起身来,齐声恭贺陆家军大捷。 小将军还活着,大将军还活着,陆铮的辛苦没有白费。 崔礼礼偷偷松了一口气,她嘴里说着恭贺的祝词,双眼却一直盯着宗顺帝,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和表情。 宗顺帝先是舒展了龙颜,满意地点点头,再笑道:“天佑我芮国!陆家军实乃我芮国之福啊!” 只是眼底少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崔礼礼垂下眼眸,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言不由衷的意味来。 圣人等的好消息,和众人以为的好消息,不是同一个。 圣人等着的好消息,应该和前世一样,与邯枝两败俱伤,大将军战死沙场。 如今捷报传来,只字不提大将军伤势,想来病情尚算稳定,小将军前世重伤,还伤了“根本”,今生不过是假作失踪,实则深入腹地立下大功。 圣人一定愈发忌惮陆家了。 崔礼礼浅浅勾起唇角,坐在角落里,捏着青玉酒杯,一口一口地啜着。 宫中的酒,当真不如九春楼的醇香。但也要适应,毕竟一时半会出不了宫。 宫中的乐师奏起清心寡欲的调子。 皇后扬声问道:“怎的这大喜的日子,奏这样的曲子?本宫安排的歌舞呢?” 乐师们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看向常侍,不敢说话。 常侍正要跪下,宗顺帝率先拍拍皇后的手:“太医让朕不可大喜大悲。” 皇后连忙躬身请罪,被宗顺帝拉着:“皇后说得对,陆家军大捷,是该要庆祝一番!” 又对常侍道:“还不换个喜兴的曲子来?” 乐师们慌忙换了曲目。节奏欢快,殿内众人皆带着喜色,轮番祝祷了一番。 几曲歌毕,皇后喝了好几盏酒,这才想起崔礼礼。 “圣人,上次春猎时险象环生,天神庇佑圣人得以化险为夷。臣妾听闻京城崔氏有勇有谋,救下圣人与颜贵妃,今日特邀请崔氏进宫,以示嘉奖。” 宗顺帝一听到崔氏,顿时想起猎场马儿受惊时,那一匹白马红衣的绝色少女,神色微动:“哦?” “崔氏何在?”皇后道。 崔礼礼放下酒杯,整了整衣裳,缓步走至殿中叩拜。 只见她一身鹅黄软纱罗裙,腰间系着翠绿的丝绦,人盈盈袅袅地站着,金玉俗物插在她发间,却毫无媚俗之色,反添了贵气。 耳畔的翠玉珠,颤悠悠地晃着,樱红的唇似笑非笑,清澈的杏眼规矩地敛着。 皇后是第一次见她。却也听说过这个崔氏不过十六、七岁,做了不少惊世骇俗之事。 后宫嫔妃也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得以相见,皆暗中庆幸这崔氏女求了“独善其身”牌匾。 这个崔氏女,既有天真烂漫之姿,又有妩媚惑心之态。听说她还开着小倌楼,想必极通晓狐媚手段。如今后宫有个颜贵妃独占恩宠,若再来一个,后宫哪里还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可皇后却说道:“臣妾想着,留她在宫中小住些日子,着人替她著书立传,宣于民间,以彰其德。” 宗顺帝心中一动。 独善其身匾又如何?历来宫中无名无分的女人比比皆是。更何况,崔家的气数将尽,这样的女人终有一日,还得跪在自己腿间乞求恩宠,以保崔家平安。 他的目光移向皇后:“还是皇后思虑周全。” 皇后的余光落在颜贵妃的脸上。多日的独宠,仍旧没有让她得以怀上龙裔,圣人日渐消瘦,想必她也心急如焚。 皇后与宗顺帝相伴多年,对他看向崔礼礼眼神中多的那一丝兴味再熟悉不过。 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但是对于得不到的女人,他们又专一得可笑。 以崔礼礼这特立独行的性子,显然是个不好攀折的。颜贵妃的独宠,也就到头了。 皇后将自己桌上的一壶酒赐给了崔礼礼:“崔氏,这些日子,你就留在本宫宫中,陪本宫说说话。” “民女谨遵娘娘懿旨。” 崔礼礼双手捧着那一壶酒,还未来得及起身回座,殿外跑进来一个小宫人,颠着小碎步跑到常侍身边耳语了几句。 “当真?”常侍目光一闪。 那小宫人点点头:“在殿外候着呢。” 宗顺帝沉声问道:“何事?” 常侍连忙上前低声了两句。 崔礼礼捧着酒壶,微微抬头看过去,恰巧捕捉到宗顺帝眼中闪过的一抹喜色。 不对。 她心口一紧。好消息过了,应该是坏消息才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只见宗顺帝沉吟片刻,提起沉重的表情:“快,快宣!” 殿外阔步走进来一个男子,带着一身尘土,一双皮靴早已被泥泞掩盖了颜色。 那人看到跪在殿中的女子身影,目光一顿,很快撇开,跪在她身前一步之遥:“圣人,微臣回来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崔礼礼闻声一惊,抬头一看。 真的是陆铮! 他怎么回来了? 陆家军大捷,可大将军伤重,托韦不琛寻的药还未送来,此时此刻,他应该留在战场,等着自己办完了事,圣人自然会召他回京。 他此刻就回来了,那自己的筹谋怎么办? 崔礼礼怔然望着跪在身前的宽阔背影,心中隐隐不安。 宗顺帝感叹了一句:“陆铮,朕刚刚收到你兄长大捷的军报。想不到” 陆铮垂着头不言不语。 宗顺帝又宽慰了一句:“莫要过于担忧,你父兄率领三军将士为国尽忠,朕决不能置之不理!朕这就派人去接大将军和小将军回京治伤。” 治伤? 崔礼礼捧着酒壶地手指渐渐扣紧。 难道还是没能扭转局面?! 不对,陆铮能回京,则说明大将军和小将军都没有性命之忧。 圣人欣喜的,莫非是陆铮主动回京? 这,能算个好消息? 不幸被儿子传染了病毒。先休息一下,如果能补上第二章,可能会晚一些。 第338章 他气得不轻 陆铮转过身来,眸光浅浅扫过崔礼礼,并没有多做停留,便阔步走出了大殿。 他恼了。 明明一句话没有说,可她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怒意。是猜出来了?还是韦不琛告诉他了? 崔礼礼垂头起身回座,心不在焉地坐在殿中,吃菜喝酒。很快,一个上菜添酒的小宫娥上前来,低声道:“崔姑娘,陆大人在园子里等您。” 崔礼礼认命地将筷著放下。这是要来算账了吧?找了一个借口,溜出大殿,御花园实在太大,如何找得到陆铮? 暮春的御花园里,半人高的芍药开得繁盛又绚烂,微风拂过,花儿摇曳生姿,暗香浮动。 远处一棵合欢树下的太湖石畔,露出一片衣角。 崔礼礼快步走了过去,陆铮果然站在太湖石洞中。 她挤进石洞,轻轻捉住他的衣袖:“你怎么这时候跑回来了?” 陆铮抽走袖子,淡淡地看她:“我再不回来,你怕是要跟韦不琛办成大事了。” 果然。 崔礼礼扬起脸,勾唇笑着,踮起脚去亲他脸颊。陆铮居然撇过头去躲开了。 看样子气得不轻呢。 崔礼礼眼波流转,轻声叹道:“你这样生气,那我就走了。离开太久了,总惹人怀疑。” 说着,她转身作势要走。偏偏陆铮还气着,没有拦住她的意思。 “我走了哦。”她眨眨眼。 某人抄着手,黑着眼眸看她。 “我真走了。”她一跺脚,扭身就走。 人还未踏出假山山洞,就被陆铮拦腰勾了回去,崔礼礼得逞地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去吻他的唇,仍旧被他躲开。 真的气得不轻,看样子,是什么都知道了。 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 她张开口,轻轻咬住他的喉结,隔着衣料,手很轻易地抓住他的弱点描摹起来。 陆铮身子一僵,眼眸更暗沉了几分,带着怒意的声音里不自然地裹着一丝沉沦:“你要做什么?!” “替你降降火气.” 陆铮抓住她的手,残存的理智占了上风,不允许她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我走之前,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崔礼礼可怜兮兮地收回小爪子,有些得意。 “你说呢?”陆铮掐着她的下巴,强行抬起来,不许她再盯着某个部位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所有事!”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陆铮皱着眉气得发笑,“尤其是你跟韦不琛两人谋划的事。” “他告诉你的?” “还需要他告诉我?”陆铮冷哼了一声,“你在京城折腾的这些事,闹得这么大,我想不知道都难!你把偃建寺旧案翻出来,又把元阳也扯进来,最后还把太后被杀的事也揭开了.” 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声音里有生气、欣赏,又带着几分调侃:“崔姑娘当真是搅动棋局的一把好手。” “太后的事,可不是我揭开的。”崔礼礼嘴硬。 “不是你去告诉县主,她能知道?”陆铮轻笑了一声,“想必圣人这段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我看他身子也就这一个月的事了。” “那你生气做什么?” 掐着她下巴的手渐渐收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 崔礼礼勾唇一笑:“我的什么算盘。” “下一步,韦不琛必然会让长公主和扈少毅将泉州搅动得不安宁,你想的是‘欲安内,先攘外’之策。” 陆铮与陆钧汇合,杀了敌军将领后,刚回到军营,就收到了京城的消息。仔细一想,便推算出崔礼礼这一策。 内乱不止,则要以民族大义凝聚民心,将矛头一致对外,内乱不攻自破。 只是他很生气。这些事她居然跟韦不琛联手做局,反而把自己隔绝在外。 “怎么样?我这一策可做中书令否?”崔礼礼眉眼弯弯,等着他赞扬自己。 确实是上上策,且唯一的对策。 谁又能想到这些事,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之手? “圣人要攘外,一是需要人,二是需要银子。”陆铮长长叹了一口气,“银子,你要用崔家的家产来顶。” 崔礼礼点点头:“高主事顶了包宗山的位置,圣人已密令他查缗,这一查,必然是要我崔家家破人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捐出去。” 陆铮明白。 圣人临死前,一定会把崔家的钱全部弄到回去的。当初在樊城崔万锦入狱,也是用了捐赠这一招,才避了罪。 “人呢?” 崔礼礼有些闪躲:“我还没想好。” “哦?”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眸,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崔姑娘算无遗策,怎么会没想好?想必早已计划好,要趁此机会全了我出海的夙愿,对不对?” 崔礼礼见瞒不过,只好承认:“这不是挺好吗?求仁得仁。你为何还要生气?” “还装?!”陆铮气极,埋下头用力咬了她耳垂一口,听见她哎哟了一声,才说道:“我父兄出征,我留在宫中。若圣人允我出征,谁作质子?” 不等崔礼礼回答,他又怒又笑:“崔小娘子是准备舍身饲狼,换我出海之机。你说,我该不该谢谢你?” 陆铮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推敲出所有的步骤:“你准备让何景槐出面去告诉圣人你我之事,对不对?” 崔礼礼只得用上怀柔之策:“反正皇后要留我在宫中说话,与其我在宫中干巴巴呆着,不如让你顺道出海。如今芮国除了你,还能有谁更适合出海作战?你准备了那么多年,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再想出去,也不需要用你来换!”陆铮压低嗓音,怒意愈来愈浓: “你对皇后不了解!她为何要留你在宫中?是因为如今颜贵妃专宠,后宫无人可以与之抗衡,她需要有人替她固宠! 后宫里的腌臜手段,你见过几个?你以为你拒绝圣人,就可以了?她们有的是法子让你就范!别人都避之如蛇蝎,你还要往火坑里跳! 若圣人死在你榻上,你以为你还走得出这皇宫?想想太后宫中那些殉葬的宫人,有几个是真心想要追随着去的?” 在如天一般高的强权面前,蝼蚁的小命不值一提。 看着崔礼礼姣好的面容渐渐泛白,陆铮心口一痛,将她按进怀中,下颚抵着她的额头,长长地叹着:“礼礼,你我之间,不需要牺牲。你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本该恣意快活地活着。” 她怎么不想恣意快活?可活了两世才明白,真正的恣意快活,要先觅得心安之处。 “你若为了我被困于这樊笼,我又怎能安心?”陆铮吻吻她的唇,“我这次回来,已想好了对策。” 崔礼礼连忙问道:“什么对策?” 这两日发烧,着实坐不起来,先单更。过两日退烧了,恢复双更。 第339章 比翻书还快 连着几日狂奔,与八百里加急并驾齐驱,这才赶回了京城。 一路上,陆铮想过很多可能,但幸好再一次赶在了一切发生之前。 他的声音透着疲惫:“礼礼,你可记得上一次我从泉州赶回来救你,是为了什么?” 崔礼礼怎么不记得。 那一次,她轻信了一个乞儿,以为自己救了他一命,他就会报答。谁知反被他卖了,最终被两个悍匪劫走,险些命丧京郊。 没有陆铮,她就死了。 那一晚,他似乎想要吻自己,她满心期待,他却放开了自己。 也是那一晚,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烧,第一次听见了自己雷鸣一般的心跳声。 “你聪明、有智慧,可你还是低估了人心。我从小生活在这宫里,什么阴损肮脏的事都见过。那些人是没有底线的。这世间任何的善良和道德,都敌不过不他们的邪恶。生在这宫城之内,就注定要做那样的人。” 崔礼礼笑得灿烂:“你不是那样的人。” 陆铮心中一暖,再深的怒意也消失殆尽。 路上想了很多很多话,也再没说出口。 她如此害怕被困在一方天地,竟要为自己舍弃自由,只有被困过的人,才明白这样的日子多难熬。 他又怎舍得责备她? 长臂一伸,将她圈揽入怀。 怀里的人儿,声音闷闷的:“你还没说你的对策是什么。” 陆铮笑笑,抚抚她的脑袋瓜:“你的攘外之策极好,只是朝堂中要有人附议才可以成势,此事我来办。” 崔礼礼抬起头,问道:“你确定能去?” “你也说了,朝中除了我有此准备,还有谁能去?总不能干坐着,等谌离人打进来。圣人还怎么‘攘外’?”陆铮又笑道,“还是你担心我有去无回?” 崔礼礼只得实话实说:“我没想这么多。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人活一世,做自己想做的事,死了也是愿意的。” 这几句话虽然占着理,可陆铮总觉得带着几分凉薄。 别的女人,不,不光是女人,包括云衣,看着兄长出征,都还满心担忧。她倒好,直接就说‘夕死可矣’。 崔礼礼不觉有他,又继续说道:“你看,你娘可曾因此不放大将军出征?” 男人的心情变化比翻书还快。听到这句话,陆铮心情顿时就好了:“啧啧,‘独善其身’之人,怎么还自比我爹娘?” 崔礼礼语结。 她不过是随意一说,倒被他抓住了话柄。 只好转而问道:“你也知道圣人的性子,就算想放你出去,谁来进宫‘陪圣人下棋’?” 陆铮淡淡一笑:“风水轮流转,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刀柄,我的好兄长也该体会一下了。” 崔礼礼似乎明白他的打算了:“可是刚才你不是说他伤重?” “岂止伤重,是伤了‘根本’,正好仗打完了,我让他回来进宫养病。”陆铮终于抒怀,笑得坏坏的。 崔礼礼更怀疑了。 某人还刻意提起:“李大夫的医术,你还不信?” 就因为李大夫在,她才觉得小将军不可能就如此轻易地“伤了根本”。李大夫是疡医,最擅长修补缝合之术。 难道前世小将军的传言也是假的? 陆铮见她满脸写着不信二字,便只得悄声道:“你忘了,我为何要买下九春楼?” 崔礼礼一点没忘。他明着是用九春楼的房契来气自己,暗中却是弄走了小倌云衣。 她猛地抬头,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是太过震惊。 陆铮点点头:“我想,前世也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这样一想,他们着实太自私了一些。 为了将军府有香火绵延,将陆铮留在京城; 自己有龙阳之好,却为了有后,以军功求圣人赐婚,逼着陆铮娶钟离娅娅。 父母兄长的关爱不假。 借着这样那样的理由,逼迫陆铮做他不想做的事也不假。 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是为了他好,为了家族,却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 和自己当年的爹娘又有何区别? 陆铮勾着唇,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礼礼,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而不是你该做的事。” “他们可愿意?” “他们留我在京城时,也没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他们再不愿意,也要接受。”陆铮看看外面的动静,又道,“他们莫非还想出海作战?他们懂吗?” 的确。 这是陆铮最好的机会。 远处似乎有了动静。 崔礼礼探着头望了望:“应该是韦不琛的消息传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陆铮拉回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我会想法子送你出宫,这几日我住在宫里,有事我会让人给你传消息。” 崔礼礼点点头,匆匆回到大殿之中。 没有人留意到她离开,也没有人留意她回来。 因为,圣人晕倒了。 她寻到钟离娅娅,低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美人在侧,吐气如兰。钟离娅娅眼神温柔:“圣人方才接了一个军报,就晕倒了。” 崔礼礼装作不知:“不是说是好消息吗?” “不是方才那份,这份没念出来。圣人一看,就气晕过去了。”钟离娅娅的手勾上了崔礼礼的手臂,贴在她耳边继续说道,“这会子都抬去后面的寝殿了,皇后娘娘和公主们都在那边伺候。” 崔礼礼被这热乎乎的气吹得耳朵痒,赶紧抽回手:“那我们就在此处候着?” 钟离娅娅自是不愿意放手。 家中养着的几个美人,哪里比得了崔礼礼?她不是最美的女子,却像是高山山顶上才可看见的朝阳,带着一层清晨的薄雾,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攀爬、采撷。 “我知一处可去,保你去了流连忘返。”钟离娅娅抓住她的手,要往外走。 这话听起来就不对,就像那些色中饿鬼对女人说:“保你一会儿快活似神仙。” 崔礼礼连忙甩开她,说道:“圣人安危关系着芮国万千子民,我还是就在此处候着吧。你看,大家都没有离开。再说,皇后娘娘也说过,要我住在她宫中,实在不好四处闲逛。”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知道,让圣人晕倒的军报,到底是不是自己与韦不琛约定的那一份。 第340章 死马怎么医 众人在殿中候着,很快,皇后身边的婢女走了出来。 她在人群中寻了一阵,才找到角落中的崔礼礼,示意她上前来。 女眷们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 崔礼礼想起陆铮说的“固宠”,却也没有太过慌张,毕竟圣人刚昏倒,皇后此时宣召,她就算一屁股坐在圣人身上,也固不了宠。 不过路过钟离娅娅时,却看见她眼中有些忿然。 “崔姑娘,请随奴婢来。” 崔礼礼跟着进了后殿。 门外站着不少妃嫔,或抽抽搭搭,或绞着帕子,见到宫娥带着她要进殿,总有那么点龃龉之声,也不敢太大声,偏又故意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都清楚地传进崔礼礼耳朵里。 “她怎么又被带进来了?” “听说才十七岁,欲擒故纵的把戏倒玩得很熟。” “毕竟是开小倌楼子的。” 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药味。 崔礼礼暗暗蹙眉。 身后的嫔妃们伸着脖子踮着脚张望,门前的一扇八幅的苏绣水墨山水屏风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宫娥回身关上殿门,带着她绕过屏风。太医们忙忙碌碌地研究着脉案和药方,窗边的三只小炉子上正煨着几个药。三名小太医握着小扇子各自盯着一只炉子。 宫女再领着她往后屋走。一打帘,药味淡了些。 还是一扇八幅屏风,仍是苏绣,绣的不是山水,而是硕果图,葡萄、石榴、桃李、柿子、柚子。 屏风后坐着几位成年了的公主皇子。 元阳正喝着一碗参茶,见她进来,也不好当着众人说什么,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宫女一侧身,带着她进了东侧的屋子。 又是一扇屏风,这扇屏风小,不过四幅,绣的是萧史弄玉的典故。 旁的不说,这凤凰绣得栩栩如生,倒比萧史和弄玉两人绣的更生动一些。 屋内药味更淡了。角落里三个小宫人正跪着试药。 “可行了?” 颜贵妃的声音响起。 试药的宫人匍匐着看一旁的滴漏,等了片刻,才起身端起那碗药送至榻边:“回贵妃娘娘,药无毒可用。” 颜贵妃亲自端过药碗,捏着帕子坐在榻边,轻声道:“圣人,药好了。” 宗顺帝没有动。 “圣人——”颜贵妃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渐渐焦急。 还是没有动静。 皇后坐在一旁,询问正在替宗顺帝施针的太医令:“这该如何是好?” “圣人一直身子虚亏,加上今日喜怒刺激,急火攻心。”太医令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说什么不妥的话,“药微臣先替圣人施针吧。” 皇后微微颔首,示意颜贵妃将药碗暂时放在一旁。她目光转向站在屏风旁的崔礼礼。 崔礼礼跪在地上行礼。 皇后淡淡地说着:“崔姑娘,方才是圣人传你,眼下圣人又不便,你就退到外面,待圣人醒了,再传召你。” 崔礼礼道了一声“是”,正要退出去,又想到眼下还不能让宗顺帝咽气,忍了忍,转身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民女有一法子可以让圣人喝药。” 皇后的目光闪了闪,看向崔礼礼:“是何方法?” “民女儿时曾见过有人用芦苇杆灌药。方才在御花园湖畔看到几丛芦苇,娘娘不妨一试。” 太医令一听,倒觉得是个极好的主意:“微臣曾听说过此法。” 皇后默了默,示意内官去取一把芦苇杆来。那青青翠翠的杆子不过筷子粗细,中空且柔韧。 颜贵妃欣喜不已,着人将药托温了再送来。这头用细细的漏斗灌了,药一点点流进圣人口中,却很快溢了出来。 圣人没有吞咽。 崔礼礼又道:“要抬高下巴,将咽喉放直,再捉住他的舌头,压住舌根,将芦苇杆插深一些。” 太医令一听便懂,似乎也听过这个说法,虽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说过,但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十分妥当,便躬身道:“娘娘,这位姑娘所言,微臣也曾听说过,或可一试。” 皇后道:“那就试试。总要让圣人早些喝药。” “娘娘——”崔礼礼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皇后站起身,走至她身前:“说罢。” 崔礼礼道:“此法虽好,却不雅。毕竟是圣人” 天子风范,怎能被人扯舌头? 皇后倒没放在心上,沉吟片刻,唤了几个小宫人来。 几个小宫人爬上榻,将宗顺帝的上半身扳起来。 一个小宫人蹲着马步,用后背顶住他腰,另一个小宫人托着圣人的下巴,再一个拉住宗顺帝的舌头,太医令踮着脚亲自将芦苇杆插了进去。 颜贵妃看着这阵势有些害怕,像是给宗顺帝上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后走上前,从她手中将药碗取走,亲自将药尽数灌了下去,一滴不漏。 颜贵妃脸上也有了笑容:“当真是好法子。” 当然是好法子。 崔礼礼心中暗暗笑着。 幼时家里的马儿生了重病时,父亲就用这样的法子,将粗粗的芦苇杆捅过了马儿的咽喉,这头咕咚咕咚灌药,马儿一口都吐不出来。 所谓,死马当活马医。医死马就有医死马的法子。 宗顺帝若知道了,会不会气死呢? 崔礼礼垂眸,敛去眼中的嘲讽。 皇后用帕子沾沾宗顺帝的嘴角,将碗摆在床头,几个小宫人退了出去。才道:“崔氏,你随本宫来。” “是。” 皇后绕过一扇又一扇的屏风,出了门,又绕过候在门外的嫔妃,再穿过大殿,寻了一处僻静的亭子。 宫娥们站在亭子外。 皇后坐在汉白玉鼓凳上,淡淡地说:“崔氏,你可知本宫为何要召你进宫?” 崔礼礼跪下道:“民女愚钝,还请娘娘指点。” “你倒也不愚钝,知道要一个‘独善其身’匾。一块牌子,堵了圣人收你的心思。” 皇后睥睨着她, “只是,自古圣人要的人,又何在乎一块牌子?” 便是尼姑庵里的光头姑子,也是能弄进宫的。 这话陆铮也说过。 陆铮自然知道她要这牌子,不是为了堵圣人的心思。但后宫的女人并不知道。她们心中只有争宠、雨露、子嗣、夺嫡。 皇后叹了一口气,似乎很理解她一般:“本宫也是从你这岁数过来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想的都是些才子佳人的美事。本宫召你来,留在身边,圣人碍于本宫的颜面,总不好讨要,等这段日子过去了,便罢了。” 这话不对。 寻常姑娘听着兴许就感恩戴德了。 若真想罢了,就应该不该请自己进宫来参加劳什子春日宴,更不该留在宫中。 “宫里女子多嫉妒,本宫这几日侍疾,你都跟着。她们看你是本宫的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皇后继续说着。 这话还是不对,但崔礼礼只是匍匐在地,跟寻常姑娘一般感激涕零地道: “民女谢娘娘慈悲宽宥!” 第341章 夜半再面圣 皇后坐得端正,时时刻刻都在母仪天下。 “你算是个通透的,知道本宫在庇佑你。谨言慎行,切莫辜负了本宫的信任。” “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凤藻宫偏殿。”她的手指一抬,示意崔礼礼站起来,复又指将台阶下的一个圆脸宫娥唤了上来,说道,“豆染就指给你,宫规森严,有她在侧,本宫也放心。” “娘娘思虑周全,民女谢过娘娘。”崔礼礼福了福身,才又说道,“只是豆染姐姐乃是娘娘贴心之人,民女不敢僭越指使,只请豆染姐姐平日指点着,日常杂务,自有民女的婢女春华操持。” 倒真是个知分寸的。 皇后淡淡地看了豆染一眼:“豆染,你带着崔姑娘去偏殿看看,可有何短缺,该有该置的,你仔细安排,莫要怠慢了。” 豆染行礼道了一声“是”。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崔姑娘请随奴婢来。” 崔礼礼跟着豆染一路出了御花园,春华候在奴婢们休憩处,见到她来了,立刻带着包袱跟上。 三人回到凤藻宫。宫人们早已知道会有人来,都规规矩矩地行礼。 豆染引着二人进了偏殿:“那边的东侧殿,以前是给七殿下和八殿下住的,他们时常过来陪娘娘说话。所以就将这西侧殿留给姑娘您了。” “这虽然是西侧殿,可冬暖夏凉,娘娘疼十殿下,将最好的位置留给十殿下,如今姑娘来,自然也是要住在这里。” 崔礼礼暗忖。 原来左丘宴也养在皇后膝下,自己的亲儿子两个人挤在一间房,倒是抱养的单独住着,确实叫人捏不着错处。 进了屋子,崔礼礼才示意春华取出一串金珠子塞了过去:“天气渐热,请豆染姑娘喝茶。” 内承运库一向抠门,皇后带着后宫省吃俭用,故而寻常宫中打赏都是碎银子,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立了大功,才能见到整块银子或者金瓜子。 也就颜贵妃宫中的赏赐略多些,也顶多就是金瓜子。 豆染接过金珠子,手中一掂还挺沉,心中一喜,脸上仍旧云淡风轻地,只浅笑着道了一句“客气了”。 崔礼礼惦记着那份军报,可直接问自然不妥。只得忍住不说,想着有机会找陆铮商量。 入夜之后,豆染让人送饭来,两人聊了一会子闲话,崔礼礼才问道:“圣人身子可好些了?” 豆染却道:“崔姑娘,圣人自有上天庇佑。” 崔礼礼连忙捂嘴:“是我不懂规矩了。” “时辰也不早了,崔姑娘好生歇息吧。”豆染起身告辞。 春华有些拿不准这宫里的礼数,关上门悄声问:“姑娘,天刚黑,豆染姑娘就说时辰不早了,宫里人这么早歇息的吗?” 崔礼礼笑着道:“平日在家里,也没见你这么傻啊。人家只是客套而已。” 春华挠挠头:“那这门一关,咱们要做些什么?” “绣花吧。” 前世也是这样消磨时光的。所以崔礼礼的绣工极好,针脚又细又密。 只是今晚她有些心不在焉。 白日里圣人要召见自己,不知是否与军报有关。 最后那份军报,很可能就是自己与韦不琛约好传回来的。 春猎回京那日,她与韦不琛仔细谋划了送扈少毅南下去泉州一事。 等到了泉州,韦不琛会想法子假意向扈少毅投诚,并让其逃脱,趁七皇子和十皇子议和之机,抓住长公主。 长公主一旦被抓,议和失败,自然要备战。届时她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当着众人将崔家家产捐做军费。 众目睽睽之下,量那狗皇帝也不敢再对崔家使阴损手段。 长公主这个底耶散的罪魁祸首也可以押送京中。到时芮国民心所向,狗皇帝再想要包庇也不能了。 一切算得如此精妙,始料未及的是,狗皇帝如此不中用,竟然晕倒了。 “嘶——” 崔礼礼想得太出神,针扎进指尖。 春华将烛台移过来了些:“姑娘,奴婢来做吧。” 她摇摇头。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只是宫里的夜,实在安静得可怕。 到了一更时候,突然一阵敲宫门的声音划破这宁静。 春华要去拉开窗户看,被崔礼礼按住了手。 只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借着窗纸上映着灯笼的光,晃来晃去,最后定在了自己门前。 有人轻轻敲门:“崔姑娘,可睡了?” 崔礼礼回到桌边,拿起针线,示意春华去开门。 “崔姑娘,”豆染一看,崔礼礼正在绣花,“娘娘召您。” 这么晚? 崔礼礼将手中的绣布递给春华,整了整衣裳:“还请豆染姑娘带路。” 豆染提着宫灯走在宫道上,荡悠悠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不知娘娘召我何事?”崔礼礼问了一句。 “奴婢不知。”豆染看看前后左右,又悄声道了一句,“圣人醒了。” 崔礼礼心一沉,步子加快了些。 到了寝殿之中,颜贵妃没有在。只有皇后和几个小宫人。 见到她来了,皇后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再轻声在圣人耳边道:“圣人,崔氏到了。” “民女崔氏恭请圣安。” 宗顺帝睁开眼,精神比下午好多了。犀利的目光直直看向跪在下首的少女。 “崔氏,你好大的胆子!” 崔礼礼心中咯噔一下,却并未露出分毫怯意,声音平静且温和:“民女不知犯了何罪。” 宗顺帝冷哼了一声:“你送往元阳府中的那个面首,是何来历?” 原来是这事。 崔礼礼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毕竟如柏从九春楼出去的,那日他在柳河边的告示上,写下他娘的名字,又替自己写了司织局的名单,终究会被圣人查到。 “禀圣人,林从官原是九春楼中的一个侍酒倌人,去岁七夕,公主到九春楼喝酒时,正是林从官在一旁侍酒,公主觉得他伺候得好,便带回了公主府。” 崔礼礼伏身在地,“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圣人明鉴。” 宗顺帝眼底戾气一闪而过:“柳河边他写的名单,是何来历?” “圣人何不传林从官前来相问?” “崔氏!”皇后警告地看着她,“圣驾当前,不得无礼。” “民女知罪。” 崔礼礼自然知道圣人传不来如柏。自从那日在柳河边险些被绣使抓走之后,元阳再也没有让如柏出过府。 “启禀圣人,林从官的娘亲曾在司织局做绣娘,后来不明不白地被处死了,林从官一直认为有冤情,曾托元阳公主查过。” 宗顺帝眯了眯眼,这下算是摸着一点蛛丝马迹了。 绣使报过,元阳曾经带着林从官去过清平县主府,在那之后,就出来了这么多事。 弘方的底细,死掉的太后最清楚,清平县主自然也清楚。驸马的身世,显然也是清平县主对元阳说的。 宗顺帝浑身散发着肃杀的寒意。 真是留得够久了。 终于开始恢复双更了 大家也要多保重呀 发烧实在太难受 第342章 专宠陆贵妃 翌日。 崔礼礼起得很晚。 豆染带人送早饭来,她还未起。 豆染说道:“崔姑娘昨晚睡得晚,不打紧,这饭菜我先留在这里,若凉了,一会用小炉子热一下,便可以吃了。” 春华行礼谢过。 豆染又道:“一会子各宫都要来这里请安,商讨端午的事,娘娘的意思是,崔姑娘昨晚睡得太晚,不若就在屋里休息,或去园子里逛逛。” 崔礼礼躺在榻上,听得这话便应了。 送走豆染,春华一边摆饭一边说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要端午了。” 是啊,从重生到现在,快要一年了。 崔礼礼拢着丝绸的长衫下了榻,走至妆奁前,怔怔地梳着自己的长发。进宫之前,将玄夷奴编的发辫尽数拆了,如今头发弯弯曲曲的散在肩上,像一弯揉皱的丝缎。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查清军报内容,错过春日宴,下一个人多的日子,可能是端午,所以要打听一下端午那日,宫中会有怎样的宴会,会有哪些大臣家眷参加。 用了早饭,门外就开始热闹起来。各宫的嫔妃三三两两地到了,等着皇后召她们入殿时,女人们站在园子里姐姐妹妹地喊着,虚伪地互相吹捧一番。 颜贵妃来得晚了些,一到园子里,其他嫔妃就规规矩矩行礼,再不服呢,人家有位份、有专宠。 好在颜贵妃也不是恃宠而骄之人,平日里该收敛的时候也收敛着。 春华扒着门缝,看得瞠目结舌。圣人这么多女人还如此和睦有序。抛开九春楼的小倌,姑娘少说也有四五个男子可以选,怎么就总是“有我没他,要他没我”的? 正想着,皇后的殿门开了,嫔妃们依次走了进去。 春华悟了。 皇后娘娘要气度够大。 她啃着手指头吃吃地笑着。 见春华在门边肩膀耸着偷笑,崔礼礼不禁问道:“春华,你在笑什么?” 春华捂着嘴溜过来,悄声坏笑道:“姑娘,奴婢替您封了六宫。韦大人要当皇后。” 崔礼礼失笑:“为何选他?” “皇后得大度。”春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郭大人不是说吗,您与十殿下相看,还是韦大人亲自将陆铮送来的。” 春华努努嘴:“您看那边那么多女人,皇后不但不能生气,还得管着。还要提醒圣人‘雨露均沾’。”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陆铮实在太小气啦。顶多只能做个贵妃,姑娘专宠的贵妃。”春华想了想方才园子里的场景,最好看的还是颜贵妃。陆铮当个贵妃,也不委屈他。 崔礼礼笑道:“我都有后宫了,为何还要专宠他一人?” “您现在不就专宠吗?”春华撇撇嘴。 “好吧。这也才两个,还有谁?何景槐?” 春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何大人,聪明是聪明,长得不算特别好,又有过夫人,顶多给个嫔位,这身份也就到头了。” 春华想了想,继续说道:“拾叶嘛,封他做个美人.” 崔礼礼皱着眉笑问:“怎么还把拾叶算上了?” 春华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主仆俩立刻噤声不语。 “崔姑娘,”豆染敲门,“娘娘请您去一趟。说是要赏您呢。” 又赏?赏什么呢? 春华连忙替她梳妆更衣,陪着去了皇后殿中。 屋子里五颜六色的一群女人,各式的脂粉香气混在一起。 崔礼礼逐一行礼,皇后赐了一个鼓凳坐着。 颜贵妃柔声道:“听说昨夜圣人召崔姑娘了?” 只听见皇后说道:“正是,圣人醒来,立刻召了崔氏。” 这样说,自然叫六宫误会。 崔礼礼正要解释,皇后又道:“圣人只是问话。” 颜贵妃笑道:“昨日圣人服药困难,还是崔姑娘的法子解了燃眉之急。本宫想着崔姑娘住在皇后娘娘宫中,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晚上崔姑娘若是闲着,就到本宫宫中一道用饭吧。” 崔礼礼不好拒绝,只得屈膝谢过。 皇后点点头,又说道:“崔氏,你救驾有功,本宫特请了画师和写传记的女史,著书立传。豆染在外面候着,你跟着去吧。” 从皇后宫中出来,豆染就迎过来,崔礼礼带着春华,跟她穿过御花园,又走了好一阵子,跨过几道宫门,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不过是几张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过了一阵,进来一个女官,友善地冲她笑了笑:“崔姑娘,下官姓秦,奉皇后娘娘之命,替您立传。” “辛苦秦大人了。” 秦女官对豆染道:“豆染姑娘,此事耗时,不妨过三个时辰再来接崔姑娘。” 豆染自是乐意的,替二人奉了茶,便走了。 秦女官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圆领官袍,眉峰凌厉,看起来少了女子的柔美,却多了男子的英气。 崔礼礼有些羡慕:“女子也能当官,秦大人可算是女子楷模了。” 秦女官摇摇头:“崔姑娘谬赞了。下官这官职不入朝堂,更不议政,只能在后宫写写轶事。” “秦大人切不可妄自菲薄。女子能识文断字已是难事,更莫说写书著传。秦大人不但写书,还能借此安身立命,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女中翘楚。” 秦女官闻言,抿唇笑着,最后眨眨眼睛:“难怪他喜欢你。” 崔礼礼一愣。 谁喜欢? 秦女官铺开纸张,一边研墨一边抬起头笑看她:“钟离娅娅可是总惹你?” 崔礼礼连忙点点头。 “下次她再惹你,你就提我,她就不敢放肆了。” 这又是何道理? 秦女官捻着毛笔,笔尖蘸满墨汁,提起笔见崔礼礼一脸茫然,也不解释,只开口问一些写书立传的问题。 崔礼礼一一答了。 她才十七岁,有些什么可说的?家眷也简单,爹娘身份也不复杂。不过半个时辰便说清了家世。 秦女官吹了吹纸上墨迹,起身道:“崔姑娘,今日便到此吧。” 不是说要三个时辰? “明日还是这时辰,崔姑娘记得按时赴约。”秦女官将文稿一折,收在袖中:“崔姑娘不妨在此处候着,豆染姑娘是个谨慎人,应该不会让姑娘等太久。下官告辞。” “姑娘,这秦女官好生奇怪。”春华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咱们要在这里等吗?” 刚才来的路,绕得太远,早已记不清了。 崔礼礼也觉得奇怪。 说友善,也友善。 可来去匆匆,话也只说一半。 主仆俩望望门外的路,觉得实在不可能自己回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真有圈套,那就不如安心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崔礼礼思定,带着春华转身回了屋子。 岂料,屋内竟站着一个男子! 春华转过身,也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张口问道:“陆贵妃怎么来了?” 第343章 礼礼的誓言 贵妃? 陆铮不明所以地看向春华。 春华下意识地捂嘴:“陆大人,陆大人怎么在这儿?” 崔礼礼忍住笑:“春华,你去外面候着。秦女官说豆染是个谨慎人,极有可能会提前到。” 春华心虚,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陆铮穿着松绿的官袍,乌角革带束的腰挺直,眉眼柔和,春光从窗口透进来,恰好落在他身上,官袍上绣着的暗纹熠熠生辉。 陪着圣人上了早朝,他松松革带,姿态慵散下来。他眸光一动,直直地望着她,眼神里绕满了情丝:“古人说金屋藏娇,我始终不解,如今才明白,为何要用那个‘藏’字。” 崔礼礼想起春华说陆铮太小气,只配当贵妃,不禁眼角一弯,感叹道:“真绿啊。” 陆铮皱眉:“何意?” 崔礼礼自然不能说春华欲立韦不琛当皇后,封何景槐为嫔,拾叶为美人。 伸出手捏捏他的衣角:“衣裳,衣裳真绿。” 陆铮扶额叹道:“你实在太会煞风景。” “今日写书的秦女官,竟然也知道钟离娅娅。” “当然知道了。钟离娅娅当初要对她用强,被她打跑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翊国公亲自出面道歉,这才按下来了。” “秦女官也是你的人?”难怪方才觉得她怪怪的!对豆染说三个时辰,转身不到半个时辰就跑了。 好一个一语双关。 陆铮闻出点酸味来,俊美的脸偷偷绽放了一下,又怕她面子上挂不住,赶紧收敛了笑容,直直望着她,认真地道:“她不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 贫嘴!崔礼礼有些脸热,赶紧换了话头,连珠炮似地道: “对了!昨日那个军报是不是韦不琛送来的? 过几日就是端午了,我错过了春日宴,就想着端午宫宴时,捐出家产也来得及。 还有,昨晚圣人召我去,问我给如柏的名单从而来。我已引向清平县主。” 陆铮微微皱起眉头,靠在书案,掀开官袍的衣角,伸手将她拉进双腿之间,双手箍着纤腰:“难得见面,就说这些无趣之事。你还是崔礼礼吗?” 他一挑眉,声音低沉:“嗯?” 崔礼礼很冤。 她也想做点最爱做的事啊!可这毕竟在宫里!豆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 腰上的手渐渐收紧,气息渐浓:“我得验验,总觉得你不是礼礼。” “为何?” 陆铮捏了捏她的手指:“礼礼离我这么近,早对我上下其手了。你的手今日这么规矩!” 崔礼礼一哂,笑着问道:“那你准备怎么验?” 某人手一勾,将她压在自己腿上,唇贴在她耳边:“我们有暗号的。你对得上来吗?” 衣料太薄,他的温度就这样透过布料熨帖着她。 脑子有点乱。她何时与陆铮约定过什么暗号? 陆铮坏坏地笑着:“我的圈口尺寸多少?” 还在说上次羊眼圈的事! 崔礼礼翻了个白眼。看样子天下男子都对这个有执念,生怕别人说他不够威猛了。 见她不说,陆铮张口就咬住她的耳垂,留下齿印:“你是假的。” 崔礼礼忍住笑:“一指?” 耳垂又被咬了一口:“错了!” 她假作想不起来,望着天努力回想:“二指?” 陆铮没好气地隔着衣裳浅浅掐了她一下:“错了!” 崔礼礼缩了一下身子:“三指,三指!” “还是错了!”陆铮很计较地掐了另一边,“是三指半!” 察觉到他的变化,可崔礼礼着实不敢,这不比在宫外,可以肆意妄为。这里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丢命。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身体,却还是被陆铮发现了。 陆铮并没有动,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按进怀里:“你看看,进宫之后,你都不是你了。崔礼礼不该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 崔礼礼这才明白,方才他不过是想逗自己开心。贴在他胸口,莫名地心安下来。 低沉的声音从他胸膛传出来:“端午圣人阖宫宴饮,到时文武百官都在,你把崔家家产一捐,就出宫去,再不要回来。剩下的事不用你再管。” 崔礼礼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军报是什么?昨日竟将圣人气到晕倒。” “议和不成,长公主扣下了老十,并以此要挟圣人要白银百万两。” “七殿下呢?” “七殿下说是逃出来了。”陆铮说到一半,眸光锁在崔礼礼脸上,忽然想起老十临走前,崔礼礼在公主府中单独与他说过话:“是你让老十主动被抓的?” 崔礼礼狡黠地吐了吐舌头:“这次你也被我骗了。” 陆铮气得抬起手,用力拍在她臀上:“这事你为何要瞒我?!” 这一下竟没有收力,还真挺疼的。崔礼礼揉了揉才说道:“你兄弟啊,怕你舍不得。” “我有何舍不得?!”陆铮没好气地道,“这些事算不得什么。他自小养在皇后膝下,若是老七继位,他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崔礼礼后脊一凉。 夺嫡,向来只有你死我活。 既知道了是崔礼礼的设计,陆铮很快就想通了。这一步棋看起来危险,实则暗藏了对老七的杀机。 偏偏老十就被长公主扣下了,老七却能逃出生天。圣人疑心重,自然会推测,皇后安排老七南下就是为了借刀杀人。 老十是按照计划被扣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陆铮再一想,就明白扈少毅应该是韦不琛放走的,为的是迷惑长公主,认定他要投诚。 “你已经告诉老十韦不琛要与他联手了?” “说了。” “你啊.”陆铮叹了一口气,“你防那么多人,怎么就不防圣人?” “你是说” “老十是个讲义气的。但圣人不是。” 崔礼礼渐渐意识到陆铮的言下之意: 老十现在是皇子,可将来做了圣人,又会怎样面对过去在泥泞中推他的人? 坐在那个位置上,心会不会变?没有人能说得准。 “礼礼,这宫廷之内,没有永恒的真心。”陆铮说得怅然。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最常见的就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姐妹离心,母女成仇。 圣人与太后,元阳跟圣人,都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爱人又如何? 太后痴恋宁内官,仍能将他阉割。 长公主与宁内官有情,仍要逼他吸食底耶散。 一股寒意渐渐升上崔礼礼的心头。 陆铮扳紧她的肩膀,极认真地说:“从现在起,你所有决定都要先与我商量!可记得了?” 崔礼礼点点头:“记得了。” “保证?” “保证!” 陆铮挑着眉询问:“如有食言?” 崔礼礼想到了一个狠毒的誓言,咬咬牙狠下心:“如有食言,让第九个娇客伺候你!” 老大又发烧了。这两日第二更时间确实难以确定。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第344章 是个大傻子 “好狠毒的誓言!”陆铮佯作震惊,旋即笑着抚她脸颊,“这才是你。” 他又说道:“我得走了,以后有空我就来这里看你。著书立传总要有些时日的。” 陆铮站起来,收紧了革带,将衣领和官帽都整理了一番。 崔礼礼叫住他,十分认真地说:“真要出海去谌离,就该将旧船翻修了。” 男人笑笑,埋头吻她:“你倒是什么都想着了。芮国禁海几十年,何来旧船?而造船岂是一时半会可成的?” 崔礼礼一愣。怎么把最关键的事给忘了! “不用担心。”陆铮揉了揉她的耳垂,“我自有办法。” 说罢他快步跨出门去了。 过了一日。 崔礼礼又来见秦女官,总觉得她神色淡淡地,又不好问,只是按部就班地将救驾的事说了。 秦女官将笔搁在笔山上:“崔姑娘真是勇猛。” 崔礼礼听出几分讥讽的意味来,她走到书案前,纤纤玉指戳了戳秦女官面前的白纸:“我在京城流传的名声并不好,但既然是立传,我倒有一些男女之事的想法,大人可以写进去。” “什么想法。” “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一个对你无意,换一个便是了。” 秦女官半笑不笑:“当真随性。” “女子存世本就不易,三妻四妾地抢一个男人,这又何必?” “自古一男多女,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不是天经地义吗?” 崔礼礼指指桌上的茶壶:“什么是天经地义?一个茶壶配六个茶杯?” “正是!” “那还有一把锁头,配十把钥匙呢。” 秦女官气息一顿,这才意识到那些有关崔礼礼的传闻,一点不假,她当真是一个敢说敢做的。 见她不说话,崔礼礼干脆直言:“秦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是因为陆铮?还是因为别的男人?总不能是因为钟离娅娅吧?” 别的男人。秦女官有些气结。何景槐没有名号,只列在“别的男人”之中。 崔礼礼想着自己与陆铮约见时,她并无不妥,韦不琛又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猜到:“你心悦何景槐。” 秦女官目光一抖。 在宫中做女官多年,她已过了寻常女子该嫁人的年纪。 她与禁卫统领秦文焘虽是同族,可隔着好几房好几辈。她也不曾靠过秦文焘。家中并不宽裕,还仰仗自己挣这份俸禄替弟弟们娶妻生子,自然没有催过她的婚事。 可女子该有的心思,她也是有的。何景槐在她心中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昨日她一出宫门,便遇到守在宫门外的何景槐。 何景槐朝她行礼,她的心也忍不住多跳了几下。谁知他一开口,便又是崔礼礼。 她当时就气急反笑:“她好得很,在宫里与陆铮私会,你可以省了这心思。” 何景槐一怔,想起陆铮特地寻他叮嘱过,若宣扬出去,她可能再难出宫,便将秦桂瑛拉到一侧低声道:“她与陆铮之事,切不可宣扬!” 秦桂瑛有些悲哀地看他:“天下竟还有你这样的傻子!” 何景槐担心她将事情揭穿,又道:“你我好友多年,何某难得求你。还请瑛娘周全。” 说完,又深深行了一礼。 秦桂瑛看向崔礼礼,艰难地说道:“他托我关照你。当真是个傻子。” 若是陆铮,崔礼礼倒还可以说些什么。甚至韦不琛,她都可以说几句。唯独何景槐,她是有些愧疚的。 屋内陷入一阵沉寂。 回到凤藻宫,皇后也不曾宣召她伴驾,崔礼礼也乐得自在。玉芙宫的宫女又来了,说又要请她过去。 “姑娘,颜贵妃这是何意?昨日就请您过去吃饭,也就只是吃饭。今日又要您去。” 崔礼礼摇摇头,将此事告诉了豆染。 豆染进去回了皇后,出来道:“娘娘说,崔姑娘是客,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的。奴婢给您带路。” 有皇后的人在更好。崔礼礼想着,跟着豆染去了玉芙宫。 一进玉芙宫,竟发现圣人也在。 崔礼礼立刻明白过来。 颜贵妃满面桃花,热络地拉着她坐下:“圣人,臣妾今晚还请了崔姑娘一同吃酒。” 宗顺帝面色微动,知道颜贵妃这次是抵着皇后的面子,想将崔氏抢到她宫中。皇后派了豆染来看着,显然也是不乐意此事的。 上次皇后遣豆香来送药,被把玩得奄奄一息,回了凤藻宫没多久就死了。皇后愣是咽了这口气,如今崔氏在她宫中住着,颜贵妃再要抢人,确实有些大胆了。 宗顺帝拍拍颜贵妃的手,没有多说什么。 宗顺帝喜怒难测,颜贵妃布菜布酒。崔礼礼是单独的小桌子,她坐在那里噤若寒蝉,生硬地应付着。颜贵妃左右寒暄,问了好些关于马匹的问题,终是没让这桌饭冷下来。 饭后茶余,崔礼礼起身告辞。 颜贵妃却是不愿,只顾拉着她一起说话。又劝了几壶酒下肚。崔礼礼推说不胜酒力,看向一旁候着的豆染。 豆染心领神会地上前搀扶,这才出了玉芙宫。 回了凤藻宫,皇后破天荒地召她相见。 崔礼礼进去时,皇后披散着长发,一身明黄的中衣坐在妆奁前,对着镜子里的她微笑道:“崔姑娘,受惊了。” 崔礼礼连忙跪下:“民女不敢。只是怕吃醉了酒,失了礼数。” 皇后一抬手,宫娥端上一碗汤来:“醒酒汤,崔姑娘喝了早些歇息吧。” 崔礼礼端起那碗汤,看见镜中的皇后正看着自己,只得将那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民女谢娘娘赐汤。” 崔礼礼回了西偏殿,春华迎了上来,闻到她满身酒气,连忙打了水来替她梳洗。直到伺候她躺下,豆染这才离开。 春华怪道:“姑娘,今日豆染姑娘为何要守到这么晚?” 崔礼礼躺在床上闭着眼,只觉得忽然酒劲上了头,一听春华这话,顿时后背一凉,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浑身软绵绵的,哪里像是喝醉了酒,更像是中了药。 她压低声音吩咐:“春华,你快快将门锁紧!任何人来都不可开门。只当是睡死了。” 春华应了一声去关门,听见床榻上咚地一声,她连忙去看,却发现崔礼礼已倒在床榻上。 再要起身去关门,只觉得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第345章 天边的火光 崔礼礼再醒来时,仍旧躺在自己床上。 脑袋里一片空白,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静静深呼吸了几次,才渐渐忆起昨晚恍惚是中了药,吩咐春华去锁门。 她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还好,还是自己的衣裳。身子也没有被侵犯的不适。 春华呢? “春华?” “春华?” 崔礼礼唤了好几声,春华没有来,倒是屋外的豆染进来了。 她端着早饭进来说道:“崔姑娘别急,春华姑娘昨晚好像摔倒了,早上奴婢遣人送她去太医院找个太医瞧瞧,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崔礼礼不敢轻易询问昨晚之事。 昨晚先在颜贵妃那里吃多了酒,回来再喝了皇后的醒酒汤。究竟是颜贵妃的酒里有药,还是皇后的汤里有药,根本无法查证。 更何况,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自是不好胡乱开口。 她揉揉太阳穴,装作头疼:“昨晚酒喝得太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春华怎么摔的?” 豆染摇摇头:“奴婢来时她就躺在地上,脑袋磕在这脚踏沿上了。” 崔礼礼笑道:“这个小蹄子,做事毛毛躁躁的,指不定是怎么摔的。” 说着她起身下床,许是药效还在,她头有些眩晕,刚踩上脚踏,就腿一软,摔了个趔趄,好在豆染眼疾手快扶住她。 豆染端来的是一碗碧粳粥,配了几样小菜,毕竟是宫里的御厨,菜式看着简单,实则都用了心思。 刚吃完饭,门一开,春华回来了。 “姑娘。”春华见豆染在,没多说什么。 “你摔哪儿了?快来,我看看。”崔礼礼朝她招招手。 春华揉揉后脑勺:“昨晚奴婢也不知碰哪儿了,居然摔晕了,早上一起身,脑袋就疼。” 崔礼礼检查了一下她的脑袋,后脑勺那确实有一楞红肿:“太医院怎么说?” 春华咧嘴一笑:“谢谢姑娘关心,没什么大碍,过两日就会消肿。” “行了,没大碍就好。赶紧服侍我换衣裳,秦女官那头还候着呢。” “是。” 春华替她挑了一套衣裳换上,崔礼礼嘴里仍旧碎碎念着:“平日里就毛毛躁躁的,跟你说过进宫要稳重些。你可倒好,还把自己给摔了。说过多少次,走路的步子小一些,在家我娘就说过你,是也不是?” “是是是。” 换好衣裳,豆染又领着她俩去见秦女官。 今日倒也有些奇怪。 崔礼礼闻到空气中有股烧焦的气味,却没看见何处在焚烧。 豆染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她也不好多嘴询问,只带着春华埋头走路。 到了那里,秦女官已候着了,豆染放下二人,又约好两个时辰后来接,便径直回了凤藻宫。 凤藻宫主殿内,皇后斜斜靠在软枕上,修得精致的指甲一点点刮着软枕上刺绣的纹路。 豆染跪在殿中,事无巨细一一上禀。 “她没起疑?”皇后淡淡问道。 “没有。”豆染回答,“奴婢特地装作走远了,又倒回去听她跟春华说话,两人完全没有起疑。” 皇后不这么认为。 要么真的蠢,要么太会伪装。可这小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真蠢。 “娘娘,今晚可还要再试?” 皇后寂寥地一笑:“你以为今晚颜贵妃还会替本宫做嫁衣?” 昨日颜贵妃刻意将人请到玉芙宫去吃酒,还灌那么多,圣人自然明白是为了什么。圣人没承颜贵妃的情,与他多年夫妻,皇后也懂,圣人这是要将人情留给自己。 所以昨晚给崔礼礼的那碗醒酒汤里下了药。然后将人抬去清静殿。岂料送了过去没多久,宫里竟失了火。 这把火就烧在伏栖阁,离清静殿太近,初夏的夜风,将浓烟冲着清静殿吹,圣人保命为上,没工夫享用美人。 “这火也烧得太巧了些。”豆染喃喃低语。 皇后如何不知,但昨夜凤藻宫中并无人外出,抬崔礼礼的宫人也是自己的心腹,清静殿更是有圣人的人,怎么看,也不太可能有人通风报信。 禁卫连夜调查,却发现最后离开伏栖阁的是圣人,连个小宫人都寻不得。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娘娘,过几日不就是端午,按规圣人要到咱们宫里来”豆染轻声说了一句。 皇后颔首不语。这时殿外有个宫人探了一下头,皇后示意豆染退下,召了那宫人进来。 宫人轻声道:“娘娘,圣人那日的军报,奴查到了。” 皇后一抬眼皮:“说。” “七殿下和十殿下议和失败,长公主扣了十殿下,七殿下逃了出来,长公主要用十殿下换白银百万。” 怎么还扣下了人? 她目光一凝。站了起来,在殿中缓缓走了两步。 被抓的是老十。 老七倒是机灵,没有被抓住。 固安竟然要拿老十换银百万?老十根本不值这么些银子,更何况如今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来。 最好老十就留在固安处,固安要杀要剐还是要阉,都由着她去。 不对,老七还是要假装救上一救才好。 皇后平静地开了口:“来人。” —— 崔礼礼回到凤藻宫后,心中已明白昨晚是怎么回事。 陆铮给了她一个小银瓶子,让她套在颈间,瓶中有解毒的药丸,再遇到这样的事,含一颗在口中,至少能保持清醒。 “礼礼啊,宫里的人龌龊且卑鄙。过了端午,我一定送你出去。” 陆铮的话仍在耳畔。 崔礼礼的手下意识地隔着衣襟握住那一只小银瓶。昨晚要不是陆铮,她就被皇后送上狗男人的床榻了。 入夜吃罢晚饭,皇后召她前去假意关心了一下。 崔礼礼装作毫无戒心地说昨晚做梦自己飘起来了。 十七岁的少女眨巴眨巴眼睛,是那样天真无邪。 回了屋,崔礼礼示意春华不得将门锁得太紧,就要与平日一样,该开窗开窗。 不敢入睡的主仆俩,悄悄约定轮流守夜。春华睡前半夜,崔礼礼睡后半夜。 直到四更过了,崔礼礼刚昏昏沉沉入睡,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在喊:“娘娘,娘娘!走水了!” 主仆俩连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天边亮着红红的火光。 春华悄声问道:“姑娘,这么远,是哪个宫?” 崔礼礼紧紧抿着唇摇头。 皇后披着衣裳出来,宫人们都看见了那火光。 “看着不像是宫里呢?”豆染说道。 第346章 没有生还者 皇后披着长发,拢着衣襟,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看了看,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殿。 皇后身边的豆沁叱了一句:“大惊小怪,宫外的火而已。” 豆染望了几眼,喃喃道:“离宫城这么近,指不定是哪家公主皇子的府邸呢。” 崔礼礼心中默默算了一下这个方位,不是元阳公主府,更不可能是自己家。放下担忧,转过身回屋正要关西偏殿的门,却听见有人小声讨论起来。 “圣人今夜又留宿颜贵妃那儿了。” “刚才听见圣人已经摆驾回清静殿了。” “到底是哪里走水?” “我贴在门缝上听不真切,好像是县主府。” 县主府?! 崔礼礼心头一惊,手指死死抠紧门框。 赌对了,狗皇帝问她名单从何而来时,她刻意将矛头引向了县主府。 果不其然,狗皇帝忍不住下手了! 不用派人查证,一定是他下的手。 前世因得到了崔家,便是得到制约圣人的筹码,县主就算中慢毒,好歹活到了十年后。 今生没有了崔家,燕王南下投谌离,县主不知死活地将太后宫中的宫人名单贴在了柳河河畔,狗皇帝哪里还等得及慢毒,必然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崔礼礼望向宫墙边的绯红色夜空,心头说不出来是复仇后的解脱,还是纠缠两世的怅然。 早知道那日进县主府,该再去看一眼那个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 一把火,就将县主府烧没了。 沈延那个马粪蛋子,前世死得还算端庄,至少是有鼻子有眼,今生只怕会被烧得面目全非。也不知捡尸的人,看到他那一截“短小”,会不会笑出声来。 这一晚,天边的火光一直亮着,透过窗桓,映在床榻上。崔礼礼几乎没有怎么睡,只望着那血红的天边发呆。 直到天色大亮,天边那抹红才渐渐褪去。 崔礼礼起了床,洗漱过后便出了偏殿门。皇后还未起身,豆沁指挥几个宫娥端着梳洗的东西在正殿门外候着。 豆染就在偏殿门外。见到崔礼礼出来,笑着迎上来:“崔姑娘今日起得真早。” “昨晚被惊醒后,就再未睡着了。”崔礼礼说得很真诚,“昨夜是哪家走水了?” 豆染正了正脸色:“是县主府。” 崔礼礼故作惊讶:“啊?是县主府?” “是,今早火灭了。”豆染看看左右,悄声道,“方才我听人说,圣人要亲自去县主府查看呢。” 当真会做戏。崔礼礼心底冷笑一声。 正殿门开了,豆沁指挥着宫娥们鱼贯而入。 宫门一开,小内官来传旨,果然如豆染所说,圣驾亲临县主府查看。 豆沁回道:“请转告圣人,皇后娘娘愿伴驾前往。” 烧死皇亲国戚不算什么,可毕竟是太后生前最在意的“外侄”,太后走了不足白日,总要将戏份做足才好。 皇后选了一身素雅的衣裳走出来,看见崔礼礼跪在一旁行礼,手抬了一抬,示意她免礼。 崔礼礼并未起身,躬身说道:“娘娘,民女恳请同往。” 皇后驻足在她身前:“为何?火场里都是骇人可怖的尸首,你一个小姑娘,何必去看?” “县主与侯爷曾与民女有些渊源,若非民女自己胡作非为,恐早已嫁入县主府,今日一场大火,民女算是幸存之人,于心难安,恳请娘娘容许民女随行。” 皇后记得此事。去岁中秋,县主在中秋家宴上主动求圣人赐婚,求的就是这个崔礼礼。太后也是允准了的,倒是圣人一直不准。 究竟是圣人故意与太后唱反调不允准这门亲事,还是那时圣人就对她存了别的心思? 眼下没办法分辨,但她住在自己宫中,一切就尽在掌握。 皇后自知年老色衰,但圣心还需要笼络。这十七岁的小姑娘,俏生生地往那旁边一站,到时,将那百十具尸首往她面前一摆,小姑娘的小脸吓得煞白,圣人再一揽,这恩宠总不会再落进玉芙宫。 皇后思定,伸手去拉她:“你也是个懂事的,今日就跟着本宫吧。” “多谢皇后娘娘。” 县主府大火烧了一整夜,禁卫与巡防将整条长街彻底封锁,加上圣人与皇后要亲临,京城临时禁止了出行。 轻车简行。皇后带着崔礼礼坐进了圣人的銮驾之中。 崔礼礼是不愿的,可看着銮驾旁骑马伴行的人是陆铮,心中大安。两人的目光静静地一碰,又状若无事地各自做自己的事。 “陆兄。”曹斌驱马上前来,当了绣使副指挥使,他褪去了一些青涩,可仍旧憨直,“一会你查验时,可否带着我一起?我观天识路在行,这验尸辨证实在不强。” 陆铮笑道:“你轻功似乎也不怎么样。” 曹斌看看四周,低声道:“陆兄小声些吧,好歹我也当了副使,这么说实在丢人啊!” 坐在銮驾之中的宗顺帝,恰巧听见二人的对话,眸光微动。 皇后看着坐在一边的崔礼礼,察觉她的拘谨,愈发觉得她好掌控。 崔礼礼的确难熬,但不是因为圣人在侧,而是急着想要去确定县主和沈延是否真的死了。 好在这段路并不远,出宫再走了片刻就到了。 崔礼礼一下车,就被空气中的烧焦气味刺得迷了眼。 昔日的县主府,如今满目焦黑、瓦砾四散。被烧断的房梁和坍塌的残垣堆在一起。可想而知昨夜那场大火,有多惨烈。 应邕早已守在现场,一身绣衣被熏得焦黑。他看见皇后身边的崔礼礼,只有须臾错愕,很快就上前来对圣人回话:“圣人,微臣派人查过了。” “火源是何物?” 应邕双手隔着白帕子奉上一只被烧焦的玳瑁小管:“微臣在贞孝侯的房间里发现了此物。” 宗顺帝皱了眉:“这是何物?” 崔礼礼认得,十七公子也用过。 应邕低声道:“吸食底耶散,需要将底耶散混着黄酒灌入这玳瑁小管中,摇匀之后置于火上炙烤。” “这么说,这场大火,是因贞孝侯吸食底耶散而起?”皇后捏着帕子捂着口鼻轻声问道。 “正是。” “可有生还者?”宗顺帝沉声问道。 应邕垂首道:“启禀圣人,县主府一共一百七十五口人,尽数死了。” “清平也没了?”宗顺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许久不曾下雨,天干物燥,加上昨夜有风,火一起,蔓延得极快。又是半夜起火,县主正在睡觉,人是在榻上没的。” 远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条一条的尸体,尽数盖着白布。陆铮正挨个掀开白布查看,曹斌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讨论着什么。 “朕去看看。” 第347章 尸体不是他 应邕上前说道:“圣人,不可前去!棚下污秽,圣体刚刚痊愈,切不可贸然去查看。” 宗顺帝怎么可能不去确认? 想杀清平想了多少年了,如今终于死了。一定要亲眼看到才会安心。 “退下!”他道。 应邕只得躬身伴在身侧。 他迈开脚步,一行人穿过焦黑的院落,走向那片临时搭建的尸棚。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名状的焦臭,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崔礼礼跟在皇后身侧,却无心遮掩口鼻,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一条条白布覆盖的尸体上,心中既有期待,又有恐惧。 陆铮和曹斌已经查看了大半的尸体,见宗顺帝等人过来,忙躬身行礼。 “情况如何?”宗顺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尸棚中回荡,显得格外冷硬。 陆铮沉声道:“启禀圣人,经仵作查验,死者皆因吸入过量浓烟窒息而死。” 宗顺帝又问:“清平和沈延呢?” 陆铮指向单独并列摆放的两具尸体:“损毁程度来看,死者生前恐怕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宗顺帝蹲了下来,犹豫了一番,还是掀开了白布。 是清平县主。 眉间豆大的痣,那白白的面皮和褶皱。 是她没错了。只是身上被烧伤了多处,死得并不太平。 皇后倒抽一口气,掩面轻泣:“可怜清平,竟遭此大难。” 她转过头,看见崔礼礼木讷地站着,似乎是吓傻了,便轻叹道:“崔姑娘,让你一个小姑娘来看这个,实在是难为你了。” 崔礼礼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两世为人,都是她看着县主府一家死去,身份却大相径庭。 这一世,她再不用为这一家子守孝守节,熬到油尽灯枯了! 陆铮望向崔礼礼,见她目光落在另一具被白布焦尸上,心知她是来看沈延的。 “圣人,因贞孝侯离起火点最近,故而难以确认,仵作验骨后确认与贞孝侯年龄一致。身上的玉佩也是侯爷惯用之物。”陆铮缓缓说着,“只是形容可怖,恐冲撞了圣安,圣人莫要看了。” 清平这个杂种死了,宗顺帝已经心安,至于沈延,他不那么在乎。 转过身走了出去。 皇后也跟着他往外走,豆沁见崔礼礼没有跟过来,仍站在那两具尸体旁,便轻轻对皇后说了。 皇后转过身:“那里阴气重,崔姑娘出来吧。” 崔礼礼却仿佛没有听见皇后的话,她的目光仍旧落在那那具被覆盖的尸体上,怔怔发呆。 良久,她突然蹲下来,掀开那块白布。 皇后与身边的宫娥们皆吓到了。 眼前是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的头颅,五官已看不清楚,皮肉贴在骨头上烧得炭黑,根本无法辨认。 “崔姑娘!”曹斌连忙上前阻止。 崔礼礼却不听他的劝阻,将整块白布彻底掀开,露出完整的身形。 一股更加浓烈的焦臭扑面而来,崔礼礼却仿佛没有闻到一般,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那具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无法辨认出原来的模样。 曹斌低声劝道:“崔姑娘,看久了会做噩梦的。” 她缓缓站起来,目光移向那残垣断壁的县主府。 噩梦? 她怎么会做噩梦? 前世才是一场噩梦!如今她从噩梦中醒来了! 再没有六十七步的小院,再不用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发呆。 她掐掐自己的腿,是疼的! 不由地,眼泪在眼眶里不住打转,最后还是滑落下来。 终于,解脱了。 过去的她,终于,死了。 眼泪爬满了她的脸。 所有人都望着她,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很怪异,但她不在乎! 除了陆铮,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冲着一堆废墟哭。 皇后皱皱眉,示意陆铮将那具焦尸遮盖上。 “崔姑娘怕是吓着了,不如到一旁缓缓。”陆铮温声说着。只有他知道,她的眼泪是喜极而泣。 这时候,他该将她拥入怀中的。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圣人探究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游移。 崔礼礼闭了闭眼,用袖子擦掉眼泪。转过头,望进陆铮的双眸,背对着圣人和皇后等人,飞快地对陆铮做了一个口型:“不是他。” 陆铮一惊。 烧成这样,她怎么看出来的? 可眼下不是发问的好时机,他将那具焦尸反反复复再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得按下疑虑先示意曹斌将尸首遮盖。 有了陆铮那句提醒,崔礼礼便装作吓傻了一般,呆呆愣愣地走回到皇后身边:“民女失礼了。” 皇后审视着她的脸:“为何还要去看一眼。” “民女不信是侯爷。” “为何不信?” 崔礼礼目光呆滞:“前些日子,他还来九春楼缠着民女说话,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呢?这样烧死,一定很疼吧” “什么?”皇后想着她应该花容失色,可她看起来更像是魔怔了。 崔礼礼仍旧喃喃自语:“烧死,一定很疼吧。” 计划有变,皇后看向豆染:“你送崔姑娘先回宫去,寻个太医给她看看,开点惊惧的药,镇静一下,否则今晚崔姑娘难以睡个好觉。” 豆染心领神会,扶着崔礼礼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宫。 太医来把脉,果然说她惊惧过度,邪祟入体,阴火过旺,开了好几副药,让春华逐一煎了,按时服用。 春华将药熬得浓浓的,黑黢黢的药汤散发着酸苦之味。她捏着鼻子端进西偏殿,见崔礼礼还坐在窗前发呆,确定四下没人,才悄声问道:“姑娘,这药能喝吗?” 崔礼礼二话不说,端起那一碗粘稠的汤,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姑娘!”春华惊呼。 崔礼礼示意她不要说话,从颈间取下陆铮给她的小银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口中,又取了一颗给春华,悄声道:“晚饭后吃。” 春华捏住药丸藏在腰间,用力点点头。 入夜之后,吃了药的崔礼礼早早就上榻睡了,药效奇好,她睡得很沉。 春华只觉得也困得紧,左右无事,便在外间的小榻上抱着枕头打鼾。 很快,有人推门而入。 是豆染。 她进来看了看,轻声唤了好几声“崔姑娘”都没人理。外间的春华倒是翻了个身,豆染又叫了两声“春华”,也没醒。 豆染隔着正殿的门回禀皇后:“娘娘,两人都睡得死死的。” 正殿之中,皇后披散着长发,站在床榻边,取了一颗丸药放入宗顺帝口中,轻轻替宗顺帝按揉着太阳穴:“圣人,臣妾命人将她抬过来吧?” 宗顺帝嚼着那丸药,握住她的手放到唇畔:“你是中宫皇后,她怎能睡你殿中?她不配。” 他站起来,抖了抖袖子,迈着神姿勃发的步子,走出了正殿。 皇后侧过脸,看向宗顺帝背影的眼神,冷冽如千年寒潭。 第348章 不是崔礼礼 新月似一把锋利的弯刀,将浓黑的夜划了一条尖锐的伤口。 豆染提着灯在前面引路。 宗顺帝一步步靠近西偏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烧灼味。 马上端午,天气渐渐热起来,蚊虫鼠蚁四出,各宫都在挂艾草,晒干的艾草也会碾成粉末制成艾香薰蚊虫。 豆染倒习以为常了。 只是圣人临幸美人时闻到这个气味,恐败了兴致。 豆染微微偏头,偷偷打量了一下宗顺帝。夜色忽明忽暗,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 所幸到了西偏殿门口,味道又淡了些。 “圣人,崔姑娘在里面候着呢。” 豆染一推门,屋内漆黑,那一抹月光将宗顺帝瘠瘦的背影投在了门内的一方地砖之上。 她想要送宗顺帝进去,却被宗顺帝抬手制止。 对于要品尝把玩的女人,宗顺帝从来不用药,皇权,就是女人最好的春药。只有这个崔礼礼,偏在猎场就闹着要“独善其身”,皇后才用了药。 明明只是一个商女,却总有一股子不合身份的清高劲儿,真是可笑。 这天下的女人哪有真正高贵的?太后又如何?不还是在榻上像条狗一样对着面首摇尾乞怜? 女人最擅长伪装了。只有被蹂躏了、践踏了,才能露出真面目。 宗顺帝将门一关,隔绝了豆染的视线。 借着窗口的月色往里屋去。 一想到榻上的身子,他不由地燥热起来。步子也快了一些。 进了内屋,屋里似乎刚熏过艾,带着一股浓浓的烧焦气味。让宗顺帝不由自主地地想起白日在县主府的景象。 清平终于死了。死状不算可怖,但脸被熏得油黑,只有那一颗痣还泛着亮光。 火,是他让人去放的。 沈延吸食底耶散。吸食时要用火,吸了之后神志不清,点燃了什么,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是火的确大了些。 可绣使也好,银台司也罢,都不会说什么。更别说刑部了。 今日值得庆祝。 宗顺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在皇后那里吃下的药开始起了效,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一般,身体血脉流淌得畅快,如同回到了十七岁一般。 十七岁,是个好年纪。 榻上的少女也是十七岁,正背对他侧卧着,漆黑长发蜿蜒在床榻上,衬着窈窕的身姿。 可惜了,腰不算细。 他是喜欢细腰肥臀的,趴跪在床榻上,看起来煞是绝妙。 但是,没有试过的,宗顺帝都想要试试。更何况,崔礼礼长得确实美。既有少女清澈的面容,骨子里又带着少妇的风情。 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若隐若现的青烟拂过。 可宗顺帝并未察觉,他只觉得血液早已躁动起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跃跃欲试。 他伸出手,缓缓抚上那腰肢。 手一扳,咚的一声,那身体硬挺挺地倒了下来,平躺在榻上。 崔礼礼的脸露了出来。 不!不是崔礼礼! 原本应该躺在榻上、等待着他把玩的崔礼礼,此刻却化作了清平那张被火焰燎烧得扭曲变形的脸庞。 宗顺帝的心猛地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脸! 不对!她有脸! 只是像是被烧坏了般,一脸漆黑! 那焦黑的面庞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恐怖,眉稍上那颗痣,此刻却像是一个冷酷的诅咒,泛着幽幽的寒光,毫不留情地直插入宗顺帝的心底。 清平! 是那个贱种!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清平直挺挺地坐起来,那颗痣离宗顺帝越来越近。 空气中弥漫的烧焦气味和艾草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恶臭,刺激着宗顺帝的嗅觉,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冒着寒气移动到宗顺帝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试图从这诡异之中寻找一丝清醒的迹象,但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恐惧凝固,让他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来。 只见她眉间的痣猛然一跳,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口中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那股浓烟像是午夜索命的恶鬼,露出满是血色的爪牙,直直扑向宗顺帝。 宗顺帝张了张嘴,喊不出来,连身体也动弹不得。 心脏像是被恶鬼死死掐住,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榻上。 常侍与豆染在屋外等了好一阵子,听不见西偏殿的动静。 倏然,一阵恐惧的叫喊声划破凤藻宫的宁静。 “啊——” 常侍连忙推门而入。 只看见宗顺帝站在正厅的桌上,疯了似的挥舞着手,像是在驱赶什么。 “圣人!”常侍害怕极了! 豆染暗道不好,急急忙忙去里屋看。崔礼礼仍旧躺在床上,衣裳穿戴整齐,显然药效还未过,睡得不省人事。 她又去偏屋看,春华也睡得死死的。 皇后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还未进屋,就看见宗顺帝张开双臂,要从桌上跳下来,可怜常侍一把老骨头,也张开双臂,站在桌下想要接住他。 “圣人!”皇后上前几步,见他似是要冲着自己跳下来,吓得又退了两步。 宗顺帝像是看到了清平的身影在远去,他歪歪倒倒地从桌上跳下来,脚踝一阵剧痛,崴了脚。 可他已顾不得这些,跟着清平县主的魂魄往外走。 所有人上前来阻拦,都被他用力推开。他敞着中衣,赤脚跑了出去,跑出凤藻宫,跟着那魂魄走了出去。 皇后没敢追,只下令让常侍无论如何要将圣人带回来,又让豆染去请太医令来。 自己回到正殿,火速将妆奁中的药丸一一碾碎了撒进花坛里。 太医令来得很快,留宿宫中的陆铮得了消息,也亲自将疯癫的宗顺帝带回凤藻宫。只是这么一通闹,其他嫔妃也听见了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皇后没有料到众人都来得如此之快,甚至还来不及叫醒崔礼礼和春华。 颜贵妃早已发现了蹊跷,点了一个太医去替崔礼礼诊脉,太医出来当着众人的面,铿锵有力地说道:“贵妃娘娘无须担心,崔氏和她婢女只是吃了安神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等药效过了,自会醒来。” 宫里的嫔妃个个都是人精一般,一点就透。 哪里来的安神药这么厉害,叫都叫不醒?分明是人家姑娘不从,皇后想要生米煮成熟饭。 圣人都这样虚亏了,皇后为了固宠和太子之位,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下作手段用就用了,偏偏还反伤了圣人。颜贵妃捏着帕子守在门口,隔着门,听见屋内宗顺帝大喊一声: “清平!你个贱人!朕一把火烧了你,算是便宜了你!” 第349章 当真是大胆 颜贵妃闻言心中一震,旋即掩住面上的惊色,悄悄抬眼看了看周围,众嫔妃脸上也并不好看,震惊之余,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却也默契地没有将声音传得太远。 清平县主可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宗顺帝竟称呼清平县主为贱人,还说什么一把火烧了她?难道县主府的那把火. 不敢想,不敢想! 再联系到前段日子柳河边的告示上,有人写下了太后的名字。 很多事,单独看并没有什么,若串到一起,就意味深长了。 “圣人!圣人!”颜贵妃站在门外柔声说道,“县主已逝,您要节哀啊。” 这话没毛病。众嫔妃连忙跟着道:“还请圣人节哀。” 凤藻宫内一片混乱,宗顺帝不停地大喊大叫,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太医令和常侍都无法将他控制下来。 皇后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一片冰凉。她原本以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天色渐明,凤藻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宗顺帝在屋内闹腾了许久,终于耗尽了力气,倒在榻上昏睡过去。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为他诊脉,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如何?” 太医令也明白其中厉害,只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圣人这是伤心过度,忧思成疾。之前旧病未愈,身子本就虚空,加之平日用药又多又杂,以致邪祟侵体。微臣这就为圣人开药,只要细心调养,必能恢复如初。” “有劳太医令。” 皇后走出正殿,厉声对众嫔妃道:“圣人半夜梦魇,说了胡话,诸位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应该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再不要想着平日里谁跟你有过节,你说出去,栽赃给那人。若有胡言乱语者,本宫便要行皇后之权,一个不留又何妨?”她看看众人,继续说道,“天底下女人多的是。” 众人心中一凛,连忙齐声保证绝不外传。 皇后目光扫过园中众人,最后落在靠在树下的陆铮。 此人不是自己人,还总爱找事。 皇后有微微蹙起眉头问道:“陆执笔,对今日之事,可有何疑问?” “启禀皇后娘娘,”陆铮拱手行礼,“圣人病得有些蹊跷,崔姑娘主仆二人至今未醒,微臣想去西偏殿查看。” 当真是不知所谓! 皇后心头冷笑,颔首示意豆染挑灯带陆铮西偏殿正厅中仔细检查。 陆铮要往里屋走,却被豆染拦住:“崔姑娘乃是闺阁女儿,如今仍在熟睡,不便查看。” 陆铮觉得有理,便在厅中四处看了看,也不多追问,退出西偏殿,对皇后说道:“回娘娘话,西偏殿中并无对圣人不利之物。” 皇后心头一跳,冷声叱道:“自然没有什么不妥!崔姑娘是本宫的客人。圣人来凤藻宫,是来看本宫的,怎会去西偏殿?”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皇后当是后宫第一。 后宫嫔妃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皇后时运不济,正巧碰到圣人犯病,否则今晚崔氏必定就成了圣人的囊中之物了。 “啊,圣人没进去过啊。那微臣还去看什么!”陆铮恍然大悟,好似自己做了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又转而说道,“既如此,只能等圣人醒来,仔细问过,才知是何情况。” 颜贵妃看向出来使唤人打水的常侍,心知是自己露脸之机,便说道:“臣妾倒觉得,圣人白日去县主府沾惹了污秽,回来发梦魇,不如咱们请元白大师来此替圣人做做法事,说不定就好了。”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此主意甚好。 皇后抿抿唇:“行了,退下吧。圣人需要安心静养,待有事,本宫自会传召。” 众人只得规规矩矩行礼退出宫外。 皇后见陆铮仍旧站在宫门处一动不动,满心疑惑:“陆执笔?” 陆铮是不愿意走的。皇后准备如何对待崔礼礼,还没有一个结论,此时若走了,她很可能有危险。 “启禀娘娘,微臣自小在圣人身边长大,圣人身体抱恙,微臣于心难安,恳请皇后娘娘容许微臣候在宫外,以尽臣子之心。” 皇后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陆铮走出宫门,靠坐在宫门门框上。 皇后的目光从陆铮的背影,又移回了西偏殿。 难道是自己给圣人吃的那颗丸药出了问题? 可那药只是提振男子精神,虽是后宫禁药,却不会致人疯癫。 圣人身体虚空,太医令多次说要禁房事。但圣人仍旧不肯节制。既然如此,与其便宜了颜贵妃,不如落在凤藻宫。 房事激烈,极易殒命。她自然不愿意惹这事,便将圣人引向了崔礼礼。岂料又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她不由地想起被烧焦的清平县主,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莫非,真的是清平回来找圣人复仇了? 天渐渐亮了。 却仍旧阴沉沉的。 宫里人进进出出,陆铮坐在宫门前着实不合适,才留了一句话,悄然离开。 又过了一阵。 崔礼礼“终于”醒了过来。恍若未觉凤藻宫的异动,起身唤春华伺候她洗漱。 主仆俩看见豆染在门外候着,笑嘻嘻地打招呼。崔礼礼又说那安神药实在是好,睡得好沉,连梦都没做。 豆染扯出尴尬的笑容,送上了早饭。 只是崔礼礼狐疑地看着厅中的圆桌,道了一句:“咦?这圆桌上,怎么乱哄哄的?” 豆染刚要解释,崔礼礼拉着春华数落起来:“这里是宫里,该有的礼数要有,你再困呢,也要收拾好桌子再去睡啊。” 春华只得认错。 皇后免了请安,吃过早饭,崔礼礼梳洗一番,便带着春华又去见秦女官了。 豆染想着凤藻宫中事情多,便没再跟着。只叮嘱她俩不要乱走。 秦女官来了只停留了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 主仆俩这才有空说话。 春华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花花的纸团,笑嘻嘻地将那黑纸团轻轻展开,竟是一个纸糊的软面具。 面部多用墨汁涂成黑色,贴在脸上皱巴巴的,的确像是烧焦了的人脸。除了嘴开了一个大洞,眉头还特地用脂粉做了一颗豆大的痣。 崔礼礼笑道:“行了,这东西在白日里,可就唬不住人了。” “这个狗男人,摸奴婢的腰时,奴婢差点没叫出声来!”春华想想就恶心,甚至冒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昨夜委屈你了。”县主生育过,腰不可能像未出阁的女子一般纤细。为了瞒过狗皇帝,崔礼礼只得让春华替她躺在榻上。 “奴婢不委屈!不过是摸一把,又不少一两肉!” 身后响起一道饱含笑意的声音:“啧啧啧啧,你俩当真是大胆。” 不是陆铮还能是谁。 春华笑着退了出去。 陆铮抄着手靠在墙上,并没有主动靠近崔礼礼,幽黑的眼眸里闪着光:“昨晚实在危险,若没吓走他,你又该如何?” 崔礼礼笑着走过去,双臂柔软地环住他的腰:“我想过,大不了‘药效过了’,我被他吓得满院子喊捉贼。” 陆铮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将她的手捉住,一闪身,将她死死顶在墙上,长腿挤进她双腿之间。 他垂下头,声音低沉,一半强迫一半诱哄: “来,说说看,你是怎么认出那具焦尸不是沈延的?” 第350章 应该看不见 崔礼礼才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反而翘起唇角问陆铮:“你先说说,皇后宫中的艾草是怎么回事?” 昨夜狗皇帝就算再不经吓,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神志溃散。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凤藻宫的艾草有问题。 陆铮忍不住点点她的鼻尖:“皇后让人带你看太医时,我便察觉了她的计划。正好太医院给凤藻宫送艾草去,就顺手加了点料。” 即便没有自己那黑脸的纸,狗皇帝也大约会倒在自己床榻旁。 崔礼礼躺在西偏殿中装睡,外面的动静倒也一点没有漏下。陆铮逼着皇后当众说圣人没有进过西偏殿,还守在宫门外直到宫人们都起来了才敢走。 他一直在护着她。 她眼眸里泛起水光,手被抓得紧,只能凑过脑袋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腹和胯骨不安分地贴着他,蹭来蹭去。 她实在很懂如何挑火。 陆铮即便被挑动起了欲念,可仍能控制。他后退几分,眯了眯眼眸道:“嗯?回答?” “什么?”某人假作不懂。 “你如何知道那具焦尸不是沈延。” 一具从上到下被烧成焦炭,连衣裳布料都烧没了的尸体,她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见她还是不肯开口,陆铮又十分好心地旧事重提:“你别忘了你发过誓.”说着,他的手往她身后探去。 崔礼礼闭着眼,豁出去了:“尺寸不对!” 尺寸? 陆铮打量着紧闭双眼的崔礼礼,顿时明白过来。 然而,他没彻底明白崔礼礼的言下之意。 他一想着崔礼礼竟然还记得沈延的那处,顿时胸中风云翻涌,又实在不好发作。 崔礼礼被陆铮又冷又气的眼神盯得发毛,只得心虚地垂下头。 过了好一阵,头顶才传来陆铮艰涩的声音:“毕竟烧得厉害,整个人都缩了好几圈,自然不如生前那般。” 崔礼礼仍旧埋着头,声若细蚊地答:“应该.看不见才对.” 陆铮没听清:“什么?” 她的头快埋进胸口里:“既然会越烧越干,它怎么可能反而比生前还财大气粗?应该烧没了才对.” 财大气粗? 哪个材?哪个器? 陆铮总算是听懂了。看着眼前不肯抬头的某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这天下还有一个人能凭着他的“短处”,认出那具尸体不是他。 “不要笑!”崔礼礼抬起头,显然被他的笑声气恼了,耳根子有些红,杏眼都在喷火。 难怪她对‘天意’如此在意,这东西长成什么样,全凭天意。 也难怪她对男女之事有几乎偏执的热衷。就像饿了一辈子的人,重活一世,一定会把填饱肚子作为最重要的事。 陆铮收敛了笑,浅啄一下红唇,见她仍有恼意,决定不再逗她。便转而说道:“沈延逃脱这事,我会暗中追查。抓他倒也不难,断了底耶散,他躲不长远。只需跟着那些暗中贩卖底耶散的人,就一定能抓住他。” 崔礼礼点点头:“有他在,或许扈如心会想要回京来。” 她与扈如心的生死账,还未结清。 “圣人这一病,议储之事迫在眉睫。”陆铮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将她搂在怀中,轻声说道,“这几日我要做不少事,恐无暇顾你,好在皇后为了侍疾和议储,暂时不会闹出人命。” 见她难得温顺乖巧地坐在他怀中,不乱蹭火,陆铮心中一柔,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鬓角:“我已让临竹跟着拾叶去面见了你爹娘。” 崔礼礼惊讶地抬头:“见我爹娘做什么?” 陆铮见她紧张,逗了她一句:“提亲。” “什、什么?”崔礼礼吓得站起来,“你忘了我是——”独善之身. 话说一半,见陆铮一脸促狭之意,旋即明白他不过是在逗笑,这才松了一口气:“到底做什么?” 陆铮偏偏坚持说着:“都说了,是提亲。”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崔礼礼才不信。 可无论怎么问,陆铮就是不说,她只得作罢。 回了凤藻宫,圣人已被抬回了清静殿,皇后与颜贵妃以及其他几个妃子轮流前去侍疾。 崔礼礼倒落得清闲自在,与凤藻宫的宫娥们凑在一起包粽子。 豆染没想到她竟然会包粽子。寻常千金小姐有几个会做这事的。但见她包得又快又紧,不由地赞叹了两句。 宫门外有个宫娥探头探脑:“崔姑娘可在?” 崔礼礼甩掉黏在指间的糯米,擦擦手上的水,迎过去:“我就是。” 那宫娥笑吟吟地福了福,双手送上一串拇指大小的粽子:“崔姑娘安好,奴婢是芳华宫的小蓉,今儿元阳公主进宫带了粽子,指了奴婢给姑娘送些来尝尝。” 崔礼礼见那粽子包得精巧,还用七彩丝线缠着,煞是惹人爱。交给春华收下,又取了自己包的粽子来,顺道取了些银果子,塞进小蓉手中:“替我谢谢元阳公主和娘娘了。” 正要抽手,却发觉掌中多了一根细细的纸棍。 崔礼礼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捏住,待回到屋中才打开看。 陆铮说她托韦不琛寻的药,韦不琛已遣人送到了。 另外,议和失败,长公主设计大开泉州港,迎谌离船队登陆,韦不琛与十殿下里应外合抓了长公主,已押送返京。 崔礼礼将纸条扔进香笼中,纸条很快燃为灰烬。 “崔姑娘,粽子包完了,奴婢拿去小厨房煮。”豆染探头进来笑着说话,目光扫向她。 崔礼礼袖子里的手轻轻颤着,指甲掐了掐,微笑着跨出西偏殿的门:“稍等,我与你们同去。” 长公主被抓的消息在京城并没有传开。 圣人还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皇后和几位重臣商量着,毕竟事涉皇家体面,暂时不宣扬开。 可谌离人并不听芮国的话,扈少毅借着谌离的威风,几次试图侵入泉州港,要求释放长公主。如此一来,消息倒是从泉州传开来。 消息蔓延得极快,一夜之间,全芮国都知道是底耶散的罪魁祸首是长公主了。 底耶散害得多少百姓家财散尽、妻离子亡。如今百姓得知是长公主在为非作歹,岂能善罢甘休。 清流士子与太学学子们得知此事,愈发激进,每日皆坐于皇城前议政,要求杀长公主平民愤,再派兵踏平谌离。 到了端午这一日,原定在漠湖赛龙舟的活动,竟就此作罢了。 第351章 实在的礼物 端午。 天色极其阴沉。 早膳用过之后,各宫分发五彩丝线时,天色仍旧未明。 豆染望望天,套着五彩线的手握成拳,敲敲酸胀的小腿:“这是要下雨呢。” “反正今日不去漠湖了,下就下吧。”豆沁端来一只木盆,盆中装着雄黄粉,用黄酒搅匀了,再舀进小壶中,分给宫娥们。 豆染接过一壶雄黄酒,送去西偏殿。 一推门,屋内艾香四溢。崔礼礼正与春华坐在鼓凳上,用五彩丝线打络子。 “崔姑娘,奴婢给您送雄黄酒来了。” 春华起身接过酒,道了一声谢。豆染见崔礼礼手中的络子打得精致,不由赞叹了一句:“崔姑娘当真是心灵手巧。” 崔礼礼笑道:“不过是些打发日子的活儿,胜在手熟,豆染姑娘喜欢,便送给豆染姑娘吧。” 说着她将一颗金珠子套在络子上,手指飞快翻着,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豆染喜滋滋地收了,连声道谢才离开。 春华看向门外,低声询问:“姑娘,咱么什么时候去?” 崔礼礼继续穿金珠打络子,抬眼看着春华一脸紧张,抬手按住她的手。春华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这时候,手脚却冰凉。 崔礼礼柔声安抚着她:“别怕,到时候你只需要站在外面,我一人进去即可。” “不,”春华咬咬牙,目光坚定,“奴婢跟着姑娘一起。” “要一起做什么?”豆沁带着几串五角香囊进来,正巧听见春华的话。 崔礼礼笑着举起手中的五彩络子,晃了晃:“之前各宫娘娘赏赐了不少东西,今日准备了些络子和粽子,想着请豆染姑娘陪我去送,春华说豆染姑娘忙,她要跟我一起去。” 春华取了一个双手奉给豆沁:“豆沁姐姐,这是给您的。” 豆沁方才就看见豆染捏着穿金珠的络子,还以为就豆染一人有,原来自己也有。 见春华给自己的络子上,金珠子比给豆染的那一颗大了两圈,豆沁心道这还算会办事。便淡淡笑着:“崔姑娘准备了这么多,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宫里事务繁杂,豆染确实抽不开身,春华去帮帮忙自是再好不过。” 崔礼礼又从箱子中取出一串金粽子:“这是我前些日子让人去订做的,昨日刚送进宫来。这一对是特地送给皇后娘娘的。” “娘娘还在清静殿,奴婢替娘娘去挂上吧。待娘娘回来,看到了必然欢喜。”豆沁接过那串金粽子,手一掂,不由地暗暗吃惊。 这金粽子竟然是实心的!这么一串岂不是要五两金? 寻常有钱人家的络子,顶多用红玉髓珠或是银珠子,她倒财大气粗,直接用了豌豆大小的金珠子。 过端午,送金粽子也是有的,但多数都是空心粽子,不过是图个吉祥的意头,岂有送实心金粽子的? 这崔家当真是有钱,有这样一个四处撒钱的富家千金,崔家家产迟早要被败光。 她眸光一闪,掩住眼底的惊讶之色,敦促道:“崔姑娘快去吧,一会子要下雨了,东西淋湿了可不好。” 崔礼礼自然从善如流,先是给凤藻宫中的内官和宫娥们各散了一条络子,两人再各抱着一箱金粽子出了凤藻宫。 “豆沁姐姐,她们出门,我跟着去一趟吧。”豆染轻声说道。这种长脸的事,她就喜欢往前凑,指不准各宫娘娘一高兴,又回个礼,自己兴许也有份。 豆沁睨了豆染一眼,早看穿她的心思:“娘娘可没说要防着她出门。” 豆染语塞。 崔礼礼确实没有什么可防的,要是她愿意去勾引圣人,娘娘哪里还需要大费周章地去下药? 豆沁转身往宫内去,吩咐道:“七殿下回来了,八殿下一会子也要来,你赶紧带人去将东偏殿收拾出来。” 却说崔礼礼带着春华,捧着东西去了各宫。之前圣人赐牌匾时,各宫嫔妃都有赏赐,这时候,正好逐一还礼。 各宫嫔妃们还记得她被下药一事,旁敲侧打地问她那晚之事,崔礼礼装作茫然不知,只说自己喝了安神药睡得很香。娘娘们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崔礼礼也不多逗留,感谢之前的赏赐,又说过端午要送粽子。嫔妃们以为只是寻常粽子,谁也没料到是实心金粽子。 这么实在的端午礼,谁又不喜欢呢? 待送完粽子,已近晌午,天色愈发阴沉。 凤藻宫的小内官抱着油纸伞跑来寻她:“崔姑娘,宫宴要开始了,豆沁姑娘遣奴来寻您,让奴带您去正阳宫呢。” 春华下意识地扶住崔礼礼的胳膊,轻声唤了一声“姑娘”。 崔礼礼拍拍她的手,对内官道:“还请带路。” 行至半路,一阵狂风携带着浓厚的乌云席卷而来。 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疏疏地砸下来。 小内官连忙撑开伞递到春华手上:“还是豆沁姑娘提醒,说是要下雨,让奴带着伞,果然就下雨了。” 雨顿时就下大了。稀里哗啦的,还夹杂着宫墙中徘徊的丝竹之声。 三人加快脚步,拐过几道宫墙,正阳宫巍峨的宫殿映入眼帘。 明明是晌午,却天暗如夜,压在头顶的乌云,似是要将整个正阳宫吞噬一般。宫人们不得不点亮五色宫灯,悬挂在飞檐之下,这才显得这个端午宫宴不至于太过阴霾晦暗。 崔礼礼的鞋袜早已湿透,裙摆也贴在腿上,湿乎乎黏答答的,极其不舒服。 她站在廊下跺了跺脚,寻了一个僻静处,将裙摆上的水拧干,这才准备带着春华去赴宴。 这场雨来势汹汹。整个皇宫都被雨水磨得看不清棱角。 崔礼礼正要进偏殿入座,忽地天地猛然一亮,还未来得及捂耳朵,咔嚓一声,霹雳惊雷震得天地都摇了摇。 偏殿中都是女眷,听得这一声惊雷,胆小的竟直接吓哭了。 这时,有人冒雨从远处飞奔而来。 那人跑得极快,又摔倒在雨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他爬起来继续向正阳宫跑,每一步,都像是踏着翻滚的白浪。 “圣人!圣人!” 一身黑甲的禁卫上前阻拦:“站住!擅闯正阳宫该当何罪?!” 那人抹了一脸雨水,仍旧看不清眼前的禁卫是谁,只得大喊:“圣人在哪里?快!快带我去面圣!” 禁卫挡住他的去路:“不得喧哗!” 那人心急如焚,看见台阶上站着不少内官,扯着喉咙喊: “快去禀报圣人,长公主在宫外,被士子们拦住了,要杀长公主!他们要杀了长公主!” 崔礼礼站在廊下。 不知道狗皇帝喜不喜欢这么实在的端午大礼呢…… 第352章 是圣人家事 大雨倾盆。 整个宫城被尽数吞没。 雨势汹涌,恰如倒挂的天河,猛烈地冲刷着宫殿的每一块砖石, 宫墙下的树剧烈摇晃着,风裹着雨打在清静殿的门框上,劈啪作响。 清静殿与正阳宫仅百步之遥,偏偏窗外雨声如战鼓擂动,淹没了正阳宫门前的呼喊声。 清静殿门前早已是一片汪洋。 小内官扑通一下跪在这片汪洋之中,他的面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 他抬起头,看不清台阶上究竟有哪些人,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绿衣男子站在清静殿的屋檐下,也认不出究竟是谁,只跪在地上喊道:“快,快去通报圣人!他们要杀长公主!” 陆铮站得笔直,圆领官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大袖鼓满了风,像是一尊雕像又像是要登天的谪仙。俊美的脸上难得敛去笑容,一双黑眸平静无澜地睥睨着台阶下跪着的小内官。 人与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面容,更何况人心。 “快!快去!”小内官见他屹立不动,心中愈发急切了:“快去通报圣人啊!” 陆铮仍旧岿然不动。他抬起头望向百步之外的正阳宫,宫殿转角处,有一抹胭红,恰如泼墨画上的一点朱印,是这宫中唯一的暖。 他觉得心安,这才转过身,踏着步子缓缓推门走进清静殿。 清静殿中,充斥着浓浓的极苦的药味。 宗顺帝躺在清静殿的内殿里,皇后与颜贵妃都守在榻旁。 “圣人可醒了?”陆铮行礼问道。 皇后摇摇头:“早上还起来说了几句话,这会子不知怎么的,如何也喊不醒了。” “启禀娘娘,微臣有急报。” 皇后看看一旁的颜贵妃,再瞥了一眼叫不醒的宗顺帝,淡淡淡地道:“后宫不得干政,有什么事,等圣人醒来再说。” 陆铮躬身说道:“此事虽是国事,也是圣人的家事。” 皇后心中微动,不动声色地看看一旁的颜贵妃,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道:“正阳宫那天宫宴可开了?” 陆铮答道:“还不曾,等着圣人和娘娘呢。” “圣人这样,一时半会恐开不了宴席,颜贵妃,不妨你代本宫去那头看看。” “是。”颜贵妃很懂眼色地起身退了出去,一看门外风雨狂作,她才不愿意出去,至少要等雨小一些再动。 她坐在正殿中,内殿中的对话,却也听得清楚。 陆铮说道:“长公主原是被秘密押送回京的,谌离人将事情传开了,眼下不少人冒雨聚集在宫门前,拦住了长公主。” 皇后蹙眉冷声问道:“刁民胆大妄为,反了不成?禁卫都是吃白饭的吗?这还需要问?让秦文焘带人去抓,违令者斩!” “娘娘三思.”陆铮低眉顺眼地说着:“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士子,其中不少太学院的子弟,禁海国策源自太学博士何聪,他们自然对底耶散深恶痛绝。” 皇后犀利的目光渐渐放柔。 陆铮说得没错,太学院的学子多是士族子弟,背后都是士族。眼下正是议储之时,士族的态度自是重要的。 老十被固安扣下时,老七逃脱了危险,却也错失了抓住固安的先机。 固安,名义上是长公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还一手遮天弄这底耶散。一个戴罪的废公主,留在宫中也是祸害,不如让老七出面亲自处置,趁此机会得民心。 机会稍纵即逝,皇后很快做了决定。 她看向昏睡中的宗顺帝,假意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圣人醒来才可以做主。” 陆铮弓身说道:“娘娘说得极是。更何况下这么大的雨,想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 皇后有些坐立不安。老七也是今日回京,想必也被大雨堵在途中。若是能赶在圣人醒来前解决此事,是再好不过了。 陆铮已看出她的心思,便找个借口离开内殿。正殿里,也没有了颜贵妃的身影。他静静地走出殿门,撑开一把油纸伞,提着衣摆一步一步踏入水中。 那一抹胭红仍旧伫立在正阳宫的屋檐下。 渐渐的,她窈窕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站在雨中,微微抬起伞沿看她。 她的杏眼弯弯,堪堪行礼:“陆执笔快上来避避雨。” 陆铮拾阶而上,将纸伞靠在朱红雕金龙的立柱下,很客气地回礼:“崔姑娘也快进殿去吧,外边雨大,仔细湿了衣衫。” 两人的目光碰了一碰,又弹开。 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分别进了正殿与偏殿。 正殿中,文武百官等了半响,见圣人始终未能现身,皇后也没来,只来了一个贵妃,还是与扈家有牵扯的贵妃,众人都不由地有些焦急。 加上长公主被拦在宫外,民愤高涨,圣人迟迟不做决断,这如何得了? “陆执笔,圣人他——”有人悄声问陆铮。 “下官也不清楚。”陆铮只坐在一旁端着酒浅浅喝着。 殿中另外一头却吵了起来,大抵还是为了处置长公主。 有人道:“长公主所犯之事,已是人神共愤,你要留她性命,是何居心?!” 另一人反驳道:“长公主终究是先帝血脉,岂能轻易处置?”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让她继续祸害人间,玷污天家名声!” “长公主即便有罪,也该交由宗人台,堂堂芮国公主,怎能被一群布衣百姓拦在大雨之中?这些人其心可诛!” 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分作了两派,在殿中各执一词喋喋不休。 只剩陆铮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有人看见了不肯放过他:“陆执笔,你说说看!你说说,长公主该如何处置?” “我一个誊抄卷宗的执笔哪里懂这个。”陆铮一副油头滑面的模样:“下官以为,这是圣人的家事。” “这怎能算是家事?天子家事皆是国事!” 陆铮赖赖一笑:“那更简单了,圣人怎么说,下官怎么做。” “你!”那人是清流,看不惯他这谄媚的做派,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没多久,跑来一个内官在颜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颜贵妃目光微动,朗声道:“诸位,圣人与皇后娘娘有要事商议,特命本宫开宴。” 众人起身举杯同祝:“愿圣人安康,天下安泰,芮国昌盛!” 宴席开始,宫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酒是好酒,肉是好肉,粽子也极为香甜。 然而面对酒食,众人没有多少心思开怀畅饮。 宫外明明早已乱做一团,学子、士子、百姓,冒着大雨与禁卫、绣使对峙着。宫内却仍旧在歌舞酒肉,极力粉饰太平。 就在这时,又有人冒着瓢泼大雨从宫门跑来传信。 还是被禁卫拦下。 那人喊道:“长公主晕倒了!快派太医!” 这一章不太好写。改了好几遍。发晚了。抱歉。 祝大家端午安康啊! 第353章 杀了长公主 正阳宫内鸦雀无声。 太医提着药箱冒雨去了宫门外。不多时,又回来说被百姓拦住不让救治,恳请圣人遣禁卫前去。 禁卫只听圣人的,而圣人还躺在清净殿中。 一个小宫人悄悄跑进来,对颜贵妃耳语了两句。颜贵妃瞟了他一眼:“当真?” 小宫人点点头:“当真。奴看着那人出宫的。” “你去宫门,别的不用做,只记清楚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将来圣人问起,总有你的好处。” “奴遵命。” 小宫人喜不自胜地去了。 颜贵妃又差了一个人去清静殿请圣人示下,自然没有得到圣人的允准。 天像是被戳破了一般,雨势丝毫不减。 直至傍晚,天色始终不曾明朗。 宫灯,将正阳殿中照得极亮,殿中每个人都无所遁形。 忽而有内官高声唱道:“圣人有旨——” 众人起身跪拜在地。 “召百官前往清静殿共议国事。” 众臣只得起身冒着滂沱大雨前往清静殿。 陆铮走在最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已降临,而雨势依旧猛烈。 清静殿前,灯火通明。 宗顺帝被抬到了正殿中央,面朝着大门闭目躺在着,他面容苍白,双眸紧闭。皇后站在一侧,神色凝重。 待众臣齐聚屋檐之下,宗顺帝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皇后身上。 “老七还未回来?”宗顺帝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皇后垂眸道:“臣妾已差人去迎了。” “老十呢?” 皇后答不上来。 “韦不琛呢?” 曹斌向前跪了一步答道:“启禀圣人,十殿下因受伤未愈又沿途奔袭,一进京便昏迷不醒,现已抬回府中救治。韦大人已到京城。只是被士——被人拦住了。” 士子是杀不得的。 宗顺帝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皇后在心底绞紧了眉头,低声对圣人道:“臣妾这就遣太医前去诊治。” “你这几日照顾朕,辛苦了。”宗顺帝察觉她的愧疚,抬起手,手指轻轻地勾了勾皇后的手指。 这是他们年轻时留下的习惯。 皇后眼眶微微一热:“臣妾不辛苦。” 宗顺帝看看众人:“固安之事,众卿以为该当如何?” 众人又将方才在正阳宫中的争议重演了一遍。 仍旧是那一套说辞。毫无新意。 宗顺帝看向许永周:“中书令,你意如何?” 许永周自从前几日县主府大火之后,神思开始恍惚。听到圣人叫他,他像是梦呓一般,喃喃几句。没有人听得清楚。 “许大人?大声些吧。” 中书令这才醒悟过来,大声道:“圣人,微臣以为,如今民怨如沸,切不可再做回避之事,应将长公主遣送宗人台。并昭告天下,将严惩底耶散一案相关之人。” “中书令究竟是何居心?”兵部尚书冷笑道,“如今谌离已多次骚扰我边境,此时惩处长公主,不是递刀子给谌离人?” 许永周说道:“近日诸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再不扬汤止沸,别说谌离来袭,咱们芮国就先乱了!” “乱?”兵部尚书上前一步,厉声道,“那谌离来了谁去打?那些士子只知妄议,如今北边战事未了,何来兵力去打谌离?禁海几十年,船只、水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建成的?” 户部尚书也上前一步:“臣附议!此时决不能与谌离交恶。如今国库空虚,邯枝一战已是捉襟见肘,实在已无余力。” “报——”殿外有人高声喊着,“圣人——圣人——” 常侍快步走了出去:“何人喧哗?” 那人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跪在殿门外:“启禀圣人,七殿下方才意欲回宫,被百姓围堵在宫外,一时间群情激愤,多有冲撞,七殿下他——他——” 皇后一慌:“他怎么了?” “七殿下失手将长公主杀了!” 像是为了应景,天空中再次炸出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雷。 什么?! 老七杀了长公主! 皇后惊惶失措,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胡说,他怎么可能杀固安?是谁?是谁在栽赃陷害?!” 她仔细揣摩过圣人的心思,事关重大,断不可能轻易对固安下手的。 于是让人通知老七,想法子纾解民怨,先应付着将长公主押送宗人台,到时再等圣人发落。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这样!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宗顺帝哭道:“圣人,老七他不会——真的不会——那是他的姑姑啊,怎么会亲手杀了他姑姑!一定是弄错了!” 宗顺帝眯了眯眼,目光投向殿外。 夜色中,有一人执着长剑走来,他头发被雨水冲得凌乱,所有的生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一般,僵直着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着。 剑刃上的鲜血顺着雨水冲刷到了他满是血污的手上。雪白的锦衣,也被鲜血染红。 七殿下! 黑甲禁卫踏着水花哗啦啦地上前来,泛着寒光的兵器将他团团围住:“七殿下!殿前不得佩剑!” 七皇子失魂落魄地再向前走了两步,直至那利刃顶住了胸口。 “旻儿!”皇后扑了出去,“快把剑放下!跟你父皇好好认错!” 七皇子被这一声“旻儿”唤醒了神志。手掌一松,带血的长剑咣当一声落入水中。 “母亲,儿子——儿子不是故意的!”左丘旻哭喊起来。 “快去,母亲知道,旻儿最是良善!平日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皇后冒着雨跑下阶梯,头上的凤冠也被雨水冲得歪歪扭扭。 左丘旻扑倒在殿前:“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真的没有想杀姑姑!只是当时民情激愤,儿子只是抽剑出来想要镇住百姓。” 宗顺帝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看着这个不堪大用的儿子。 “是韦不琛!”左丘旻怒喊道,“儿臣想着士子之心不可伤,便要韦不琛送姑姑去宗人台暂避风头。韦不琛不让走!他居心叵测!” “姑姑又晕倒了,儿子就想去看看。谁知雨水太大,滑了一跤——”说到这,左丘旻又回过神来,“不!是有人故意设计!” 宗顺帝眸光一闪,手一抬:“来人,将七皇子押往宗人台,皇后禁足凤藻宫。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定夺!” “圣人!圣人!”皇后怎么也没料想到,不过瞬息之间,怎么乾坤都颠倒了! 陆铮站在角落中,低垂着头,默默地在心中摇了摇头。 皇后陪伴了圣人这么多年,竟还是不懂圣心。 如今这个结局,才是圣人最想要的。 有人替他杀了长公主平息民愤,得了士子之心。这时他再处置老七,以慰皇亲国戚的惶惶之心。 至于七皇子是怎么滑倒的 陆铮敛去了眼眸中的光芒。 第354章 只剩这独苗 暴雨,留住了所有在宫中的人。 长公主死了。 发生天翻地覆的事,正阳宫中没有一个人还敢说话。 一阵妖风吹来,雨被斜斜地刮进正阳宫。 坐在殿门边的女子们,“嘶”了几声,搓搓手臂,往里挪了挪。 唯独崔礼礼没有动。 几上的饭菜酒肉冰冷,衣袖上的凉意贴着皮肤渗进心里。 她垂下眼眸,素白的手指描绘着杯沿。 七皇子这一剑,刺得极妙。 陆铮说过,狗皇帝连杀太后和县主,都只敢用毒用火。即便真的想杀长公主,也还要顾及宗亲,这铡刀未必落得下去。 谌离要芮国交出长公主,自然是给不了了,那只剩下一条路。 给银子。 门外的风雨大作。 这座宫城太脏了,就需要用这样的雨狠狠冲刷一番。 颜贵妃坐在椅子上太久了,也有些不舒服。可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她只好命人给女客们上一盏热茶,暖暖身子。 上茶的宫娥,悄悄对颜贵妃耳语,七皇子被带去宗人台了,皇后也被禁足了。 圣人的身子越来越差,而自己还没有一个子女可以傍身,眼下皇后失势,正是好好经营的时候。 她美艳的眸光投向角落里一身胭红的崔礼礼,对身边的宫娥低语了一句,便起身进了内室。 崔礼礼很快也被带进了内室之中。 “民女参见贵妃娘娘。” 颜贵妃坐在小鼓凳上,和善地笑着:“崔姑娘,宫中住得可习惯?” “宫里自然是好的。只是住久了,还是有些想家。” “皇后.”颜贵妃勾勾唇,“凤藻宫恐不便进出了,本宫想着将你接到我玉芙宫来住着,待秦女官那边写完,你也方便回家去。” 崔礼礼心中冷笑。 宫里的女人是真可怜又可悲,自己争宠,还要弄女人来帮着争宠。 皇宫再奢华,不过是一方樊笼,与自己那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毫无区别。这些人被囚而不自知。 “娘娘安排再好不过,民女遵命。” 颜贵妃满意地站起身,忽地想起崔礼礼送来的金粽子,也听说她给每个赏赐过的嫔妃都送了金粽子回礼。 便转头说道:“崔姑娘,那个金粽子当真实在,只是在这后宫之中,不该如此高调行事。” 崔礼礼掩住眸光,天真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高调啊,民女平日里都是这样。” 颜贵妃笑道:“你之前住在凤藻宫,本宫感念你救了本宫,又邀请你住进玉芙宫,自然会有人嫉妒眼红。” 崔礼礼貌似刚醒悟过来一般,掩嘴说道:“呀,民女不曾想过。” 颜贵妃拍拍她的肩:“现在要多想想了。” 两人出了内室,正阳宫中喁喁私语之声顿消。 小嫔妃们迎向颜贵妃,一脸讨好之相,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要请颜贵妃安排殿中宾客。本该皇后安排,如今皇后失势,后宫中说了算的人,自然是颜贵妃。 官眷们皆是家中主母,后宅与后宫没有区别,自然也读懂了局势,心知将来后宫恐要易主了。 众人围着颜贵妃,东拉西扯地套近乎。 一匹骏马踏踏踏踏地在雨中飞奔。马上之人高声喊道:“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眼看着马匹要冲向正阳宫,宫外的禁卫喊道:“圣人在清静殿!” 那人勒住马调转马头往清静殿去。 “八百里加急!”那人滑下马,顾不得地上还未被拖走的七皇子,径直捧着赤铜信筒跑向清静殿。 常侍接过湿漉漉的信筒,用袖子擦拭干净后再撬开,取出军报呈了上去。见灯光昏暗,他又移了一柄烛台过来。 宗顺帝躺在榻上,捏着军报一点点展开。 军报很短,他看了之后撑着坐起来,从常侍手中夺过信筒,倒出来了另外一封信。 信以蜡封缄。 宗顺帝急切地抠开那封蜡,取出里面长长的信,认真读起来。 整个清静殿,除了他粗重而不匀的呼吸声,就只剩下暴雨冲刷屋檐的声音。 见宗顺帝长久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不定,百官便知这军报内容应该是极难看的。可圣人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良久。 宗顺帝怒极,将那赤铜的信筒狠狠地朝地上一掷,信筒反跳起来,砸在一人身上。正是许家在朝中仅存的一人,中书令许永周。 众人连忙跪下来:“圣人息怒!圣人息怒!” 可他们哪里知道,那封信乃是燕王扈少毅亲笔。 扈少毅要求宗顺帝放回长公主,并赔偿白银三百万两,如若不然,便要公布宗顺帝毒杀太后的证据,并带着谌离踏上芮国的土地。 找了这么久,周挺的家人竟然落入了扈少毅的手中! 宗顺帝越想越气,浑浊的眼珠,直愣愣地望着浓黑如墨的夜空。 忽地,头顶上连连炸开一串雷。 狂风裹着湿漉漉的雨灌进殿中,将火烛猛烈摇晃,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地上,都被拉得老长,忽左忽右,忽高忽低。 像是地狱遣来索命的无常鬼,朝他探出又尖又利的泛着血光的魔爪。 那些鬼似乎都黑着脸,眉间又都有一颗痣。 宗顺帝瑟缩了一下子,冲着那些光影大喊一声:“滚!滚!” 常侍吓坏了,担心圣人又犯了癔症,抓住他的手连声唤着:“圣人?圣人?” 宗顺帝没有回神,仍旧冲着夜空胡乱喊着。 太医们上前来施针定神,直至午夜,宗顺帝才又清醒过来。 众臣跪在殿外,齐声恳求圣人安心养病。 宗顺帝深深浅浅地胡乱咳着,手用力按着腿部被赤环松蚕咬过的伤口。 陆铮自然看出这是赤环松蚕的余毒开始反噬了。颜贵妃给的解毒药,没有彻底清除松蚕之毒,伤口会越来越痛,他的神志会越来越不清晰。 狗皇帝的时日,屈指可数了。 陆铮上前,黑亮的双眸里满是关切:“圣人,你可好些了?” 宗顺帝若有所思地望向陆铮。 这孩子从小就被留在宫中。 那时候他刚坐稳朝局,闲暇时,检查皇子功课,也会带着陆铮一起下棋,小小年纪,就能以半子之差输给自己。 陆铮聪颖,比他膝下那十来个皇子聪明又会说话,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所有人。 宗顺帝是喜欢这个孩子的,故而让他在宫中住的吃的用的,都跟皇子们差不多。 现在想来,算是没白养,陆铮对自己还有几分真心。 “陆铮.你父兄的伤势究竟如何?” “回圣人,微臣回京时,大将军重伤,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再难上马迎敌。我兄长”陆铮看向殿外的人,为难得紧。 “陆钧不是与你共同取了敌将首级?” “取是取了.”陆铮弓着腰,低声在宗顺帝耳边说着,越说,声音越低,“他也受了伤。伤在要害之处.” 宗顺帝派去的探子只回来说陆钧伤了腿,没想到是伤了根本。 陆家,只剩下陆铮一根独苗可以延续香火了 第355章 陆执笔受命 时近午夜,雨仍不见小。 小宫人来报说圣人似乎又病倒了,传了太医。 颜贵妃带着一众嫔妃们,又惊惶地冒着雨赶去清静殿。殿外全是外臣,她们自是不好再靠近,就贴着清静殿后门站着。 官眷们仍留在正阳宫中,折腾一整日,每个人都疲倦了,然而她们的丈夫、父亲、祖父都还在清静殿那头守着圣人,于情,不能一走了之。于理,也不能留宿宫中。 她们用手撑着脑袋打盹,尽量维持着官眷该有的姿态。 殿中有个小姑娘累得哭了,直嚷着要回家,她母亲搂着她讲道理:“宫门已经落钥,出不去了。再等等,天就亮了。天亮了就能回家了。” 崔礼礼站起来走到殿外,濡湿的潮气扑面而来。 春华悄声问道:“姑娘,怎么还没有消息。别是出了什么变故。” 崔礼礼摇摇头。 任何等待都是漫长的。 但她前世十几年都忍过来了,这一个夜晚,就算得了什么。 浓重如墨的夜雨之中,有人走了过来。 崔礼礼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韦不琛。 韦不琛也看见了她。 她该站进去一些,襦裙都被雨淋湿了。旋即,他又想到,她很可能不在乎。 韦不琛上了台阶,收了伞。 她那双眼睛,在这样的夜里,仍旧亮得惊人。 “韦指挥使。”崔礼礼行礼。 “元阳公主托本使带句话给你。”韦不琛自然知道元阳不肯离开公主府进宫的缘由。 元阳有话跟自己说?崔礼礼一愣。 韦不琛垂着头看她:“她说,十殿下刚醒过来。只是十殿下昏迷之中,念叨着红珊瑚手串。元阳公主问他,他只说找你要。” 红珊瑚手串? 十殿下这是想见苏玉? 夺嫡之事,步步为营,危机重重,这人倒好,醒来昏去地念叨着苏玉?皇位呢?性命呢? 崔礼礼不禁有些气结。陆铮想要推他上位,莫非是个错误? 她垂下头:“我知道了。待明日我想法子差人送去。” 韦不琛却误会了。 想着左丘宴还曾去与她相看,现在又找她要什么红珊瑚串,显然这东西是个定情信物。越想,他的心越沉,可又没有资格责怪她。 他不由地怪起陆铮来。若陆铮真有本事,怎会留着机会,让她再与旁人不清不楚? 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声音也冷了几分:“话已带到。本使去面圣。” “韦大人——”崔礼礼叫住他。 韦不琛转过身看她。 他放了扈少毅,即便受了重伤,也不可能逃脱圣人的猜疑。可这里不便说话,崔礼礼欲言又止地道了一句:“夜黑雨大,仔细路滑。” 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韦不琛明白她要说的不是这句话。 他也记得她说过,她对他的关切是袍泽之情:“多谢。” 崔礼礼屈膝行礼,目送着他离开。 百步之外,就是清静殿,那一头灯火通明。在漆黑的雨夜之中显得格外明亮。 韦不琛走进殿中,见宗顺帝面色惨绿,心中有了一丝快意。 他跪在地上俯首磕头:“罪臣前来请圣人责罚。” 宗顺帝没有说话,只是动动手指,示意他跪在一旁。眼下最紧要的不是罚一个绣使,而是要解决扈少毅。 许永周跪着说道:“圣人,这一仗必须打。” 不久之前,他就对宗顺帝说过,芮国民怨激增,只能“攘外安内”。 户部、兵部自然跳出来反驳,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说来说去不过两件事:钱呢?兵呢? 宗顺帝越听越怒。 一到用钱用人,这些人就开始哭穷。 诺大的芮国,百姓千千万万,怎么就筹不出钱和人来? “朕——要杀了扈少毅!”宗顺帝怒极,手狠狠捶打着床榻,“朕要踏平谌离!” 可满朝武将,谁会带兵出海作战?武将们怯怯懦懦地。骑马他们兴许不怕,这海上岂能与陆战一样? 韦不琛跪在一旁,这时森然开了口:“陆执笔,你怎么不开口?” 陆铮皱着眉:“韦指挥使这是何意?” “陆执笔不是一直都在研究海舆图吗?如今圣人需要,你怎么倒退缩了?” 韦不琛此话一出,众臣哗然。海舆图乃是禁物,他怎么敢私藏? 宗顺帝看向陆铮的目光森然寒冷。 陆铮只得跪下说道:“圣人,微臣只是喜好研究。” “图从何而来?” “乃是元阳公主所赠。” 宗顺帝记起来了。去岁七夕,元阳进宫时,找他要过一份海舆图,说觉得好玩,加之七夕是元阳伤心之日,他也就由着她带走了。 “圣人,”有武将抱拳道,“微臣以为,陆执笔既然熟识海图,还颇有研究,此次出海杀敌,非陆执笔莫属!”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满朝武将纷纷附和。 宗顺帝方才就在想,陆铮是陆家的唯一可以延续香火的人,即便有几分旧日的教养之情,这时也要放一放。 毕竟自己时日无多了,老十要登基,第一个障碍老七,他已替老十除了。剩下许永周已经失势,唯有陆家的兵权,他不放心。老十与陆铮还有伴学同窗的情谊在,恐是下不了手杀陆铮的。 坏人都让他来做吧。 宗顺帝想着,看向陆铮的目光格外深沉:“陆执笔,你意下如何?可愿领兵出海,替朕诛杀扈少毅?踏平谌离?” 见陆铮还有推诿之态,宗顺帝又开了口,这一次语气带着威胁与不容拒绝:“邯枝一战,你父兄功不可没,如今大小将军皆重伤未愈,朕会着太医北上,替他二人好好诊治。” “微臣愿意领兵出海,”陆铮连忙磕头,“只是邯枝苦寒,恳请圣人下令让微臣父兄回京养伤。” “朕允了。朕封你为镇南将军,曹斌也出过海,朕命他为副将,仲作龙、邝开雄,与你一同南下,替朕带回扈少毅之首级。” 陆铮来不及应答,就听见户部尚书开口道:“圣人!不可!” 宗顺帝脸色一变,钻心的疼痛从腿蔓延上来。浑身冒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有何不可?!” 说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撕心裂肺地咳嗽。 户部尚书跪在地上:“圣人恕罪,老臣要以死相谏:这一仗打不得!国库当真拿不出银子来了。修船、募兵、粮草,哪一样不要银子?” 武将不服:“加一年赋税,总能收上来银子!” 一时间,殿外文臣除了许永周,皆跪在地上: “就算是增加税赋,就算查缗罚缗,也需要时日,绝非一日之功啊!” “恳请圣人收回成命。如今芮国怨声载道,老百姓已苦不堪言,再加赋税,芮国必乱!” “圣人三思啊!” 宗顺帝气急败坏地摔了药碗,药汤四溅,惹得一人娇声惊呼:“圣人!” 颜贵妃提着裙子站在殿门之外:“臣妾有法子筹到银子!” 第356章 贵妃有妙计 颜贵妃进清静殿之前,一直与嫔妃们站在清静殿后门处。 殿中的话语,她们都听得分明。 这种家国大事,她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听来听去,不论是议和还是打仗,都是缺银子的。 每每芮国打仗,后宫都会捐些银钱来充作军费,多多少少算是个心意。 如今皇后被禁,小嫔妃们想着要讨好颜贵妃,就众口一词地央求着颜贵妃做主,组织后宫捐些金银首饰。 颜贵妃的心思转得快,这银子多了得罪嫔妃,少了无异于杯水车薪,也不利于在宗顺帝面前长脸。 想了许久,便决定将崔礼礼昨日送的实心金粽子拿出来。越想越觉得此事再妥当不过。 崔礼礼财大气粗,给各宫都送了。是以再让各宫拿出来,也不需要再让大家掏自己的体己银子。 颜贵妃想了想,便轻声说道:“昨日崔姑娘送的粽子,我看着合适。不妨就捐出来吧。” 果然众人都觉得好。 颜贵妃着身边的婢女算了算,也有好几百两金了。正算着,颜贵妃却留意到谢嫔神色不太对,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谢嫔的动静。果然没多久,谢嫔找个借口带着婢女溜开了。只是外面下着大雨,主仆二人没走多远,便站住了。 谢嫔身边的婢女小蓉,看看左右,低声道:“娘娘,这机会难得,一定要想法子抓住。” 谢嫔一张鹅蛋脸,带着几分书卷气,柔声说道:“本宫自然明白,只是现在颜贵妃率先出了这个主意,这时再去找崔姑娘捐银子,风头盖过颜贵妃,实在不妥。” 小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唤了一声“娘娘”,又压低声音道:“后宫捐后宫的,那是公中的银子。您怎么知道别的娘娘没有再去圣人面前偷偷买好?” 谢嫔似乎很忧愁,咬咬唇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一会子雨小一些,你去替本宫问问。” 小蓉“嗳”了一声。 这头有人听了,立刻去报了颜贵妃。 颜贵妃心头冷笑。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嫔,心思还这么大。圣人最愁银子,这么大的功劳,怎能留给谢嫔? 仔细将捐银子的事思量了一番,觉得甚是可行。方才谢嫔说要等雨小一些去问,这种事自然要风雨无阻。 只是正阳宫人多眼杂,保不齐有人走漏了风声,颜贵妃给身边的人递了眼色,示意宫婢暗中将崔礼礼带到清静殿后侧的伏栖阁外。 伏栖阁前几日被圣人自己不小心给点了,好在烧得并不算严重,只是靠窗的书桌和窗户被烟雾熏黑了。 颜贵妃站亲自冒雨前去,站在窗口边,与崔礼礼好好讲了一番家国大义。 像这种富家的小姐,多是不谙世事,又是败家的。崔礼礼更是如此,看看她送粽子的手笔,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自己赚的银子,花起来不心疼”。 再说,崔礼礼不谙世事地要什么“不嫁之身”,崔家终究是断了后,那些银子留着也是无用,不如捐了,至少也是有个好去处。 崔礼礼捏着被雨水浇湿的胭脂红襦裙,贴着烧焦的窗子,似乎不曾察觉自己的后背蹭满了烧焦的黑灰。 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眼,说着要回家与爹娘商量,却又被颜贵妃厉声制止:“天下商贾愿意捐的多了去了,本宫是看在你有救驾之功的份上,才想着要将这‘京城首善’的名头留给你们!这可是芮国开国以来头一份!” 十七岁的小丫头,自然是极容易被蛊惑和煽动的,咬咬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颜贵妃满意地回了清静殿,正听见众臣跪在地上恳求圣人三思,圣人砸碎了茶盏。 她勾了勾唇,示意崔礼礼候在一旁,在谢嫔那错愕的眼神中,提起裙摆摇曳着走进正殿。 她娇声道:“圣人,臣妾有法子筹到银子。” 众臣始料未及,纷纷抬起头来看她。颜贵妃与扈如心是表姐妹,朝中众人多次要求圣人处死颜贵妃,以清后宫之气。 圣人多次力排众议,留下颜贵妃性命不说,还保住了她的贵妃之位。不仅如此,还屡屡传来颜贵妃带着不少宫婢与圣人白日宣淫取乐的传闻。 想不到她还敢走到这里来,竟还要干涉国事。 宗顺帝看向她,戾气消减了一分,皱着眉:“你来这里做什么,出去!” 颜贵妃也不闹,看着跪在外面的臣子,心想着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了。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扬声说道:“圣人,臣妾知晓眼下正是芮国用钱之计,后宫姐妹们愿意出力捐出黄金四百两。” 外面的臣子冷笑道:“颜贵妃怕是不知道打仗要多少银子吧?” 宗顺帝看着颜贵妃可怜兮兮的模样,便道:“贵妃有此心,是极好的。起来说话吧。” 颜贵妃侧头冷眼看向那些嘲笑自己的臣子,凤眸一闪:“这是后宫的心意,我等只是嫔妃,自是比不过朝臣和商贾的银子多。但至少我们知道,圣人要做的事,自当尽心竭力才是。诸位大人推来推去,整整一宿了,可说了一句捐银子的话?” 言辞渐渐锋利,却是宗顺帝爱听的。 “为人臣,要忠君事。”颜贵妃知道自己说到了宗顺帝心坎里,便又继续转过身对宗顺帝道,“圣人,臣妾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芮国燃眉之急!” 宗顺帝面色好了很多,放柔了语气:“爱妃还有何妙计?” 颜贵妃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朝臣,嘲讽道:“他们不愿捐,自有人愿意捐。这天下终是有忠君爱国之人。” 说罢她对身边的宫婢道:“去请她上前来。” 崔礼礼站在殿外,听见了这一句话,正要迈开脚步,手肘一紧,是春华托住了她。 春华的手有点凉,带着薄汗,指尖微微抖着:“奴婢陪姑娘同去。” 崔礼礼推开她的手,轻轻摇头:“你可曾见过谁面圣带着婢女的?你就在这里候着,有什么事,就去寻谢嫔娘娘,让她带你去见元阳公主。可记得了?” 引路的宫婢见她没有跟上来,转过头催促道:“快些吧,别让圣人等急了。” 崔礼礼扶了扶头上的珠钗,提起一口气,跨进了清静殿的大门。 第357章 崔家捐家产 崔礼礼低垂着眼帘,双手交叠于腹前,身子端正地跪在殿中。 她能感觉到宗顺帝的眼神如利箭一般朝自己射来。这是要将自己生剥活剐的杀意。 余光之中,能看见一身绿衣的陆铮就在身侧,不远处,还有韦不琛绛紫色的身影。 她格外地镇定,恭敬的跪在地上叩头:“民女崔氏拜见圣人,愿吾圣圣躬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贵妃沾沾自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圣人,方才臣妾寻崔姑娘仔仔细细问过了,她说她愿意为圣人为芮国分忧。” “分忧。”宗顺帝用狠戾的眼神凝视着崔礼礼,声音听不出喜怒,“崔氏,你欲如何替朕分忧?” 崔礼礼抬起头,露出美好又稚嫩的脸,她清脆的嗓音抑扬顿挫地说着:“崔家愿捐家产。” 不是要捐银两,而是说的捐家产。 宗顺帝声音愈发冰冷:“捐家产?” 崔礼礼点点头道:“正是,如今芮国正值用人用钱之际,崔家愿意捐出家产,为圣人分忧。” “哼。”宗顺帝冷哼了一声,压着怒意,“一个十几岁的娃娃,竟然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来人!拖下去!” 几个小宫人正要上前,崔礼礼却说:“圣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欺君之词!” 宗顺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闻到一股木头烧焦了的气味。心中又烦又怒,正要开口呵斥,外面有人却抢先发问:“崔家何时轮到你一个女娃娃做主了?再说,你知道崔家有多少家产,你又预备捐多少?” 崔礼礼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外祖傅郢,她抿唇一笑,说道: “外祖有所不知,承蒙圣人恩赐‘独善其身’牌匾,崔家家产已尽数转至我名下。我自然做得了主。” 她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继续说着, “崔家如今有现银八十四万五千两;各地房契、田契、地契、铺子折现银六百九十一万二千两;待收的租子、货款、红利共计三百零九万四千两;各地存货、马匹、草料等折现银九十七万八千两。” 她顿了顿:“崔家家产折现银共计一千一百八十二万九千两。” 话音一落,百官哗然。 崔家竟然有千万家产。常说“富可敌国”,国库还不足五十万两现银!圣人的内承运库也不过十万两,崔家竟然有这么多! 宗顺帝的脑袋嗡的一声,已经听不见朝臣们在议论什么了。 一千二百万两,其中少说也有六百万两是他的! 这么多年,抄了这么多次家,谢敬才给他报过数,零零总总加起来,五百万两是有的,再加上利钱,至少可以凑个六百万。 现在崔家竟然当着众臣的面就这么报了出来!如此一来,就是她崔家的家产了! 六百万两! 他只觉得自己手脚又麻又冷。被赤环松蚕咬过的地方,越来越痛,心口也越来越痛。 同样心痛的还有傅郢。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女婿竟然将千万家产全部转到这个败家孙女名下!难怪还要求圣人赐什么“独善其身”匾,有这么多银子,还嫁人做什么? 傅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你要尽数捐了?那你爹你娘怎么办?” 崔礼礼笑了笑:“外祖,孙女从不曾说过要尽数捐了啊。” 傅郢又找回了一点心安。 不待旁人问,崔礼礼抬头看向宗顺帝:“圣人,民女想半捐半借。” 宗顺帝面色又青又白,事到如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不得不艰难地回应道:“怎么捐,怎么借?” 崔礼礼说道:“崔家家产共计一千二百万两,其中六百万两捐给国库,以解此次募兵造船之急。剩下的六百万两,一百万两用抵扣崔家尚未缴纳的缗钱税赋,一百万两留给民女赡养父母.” 宗顺帝追问道:“还有四百万两呢?” “民女想要借给圣人。”崔礼礼微笑着。 借? 崔家已经察觉了? 宗顺帝说不出是觉得舒心还是逆气。 谢敬才一死,崔家与自己的联系已经断了,前些日子让高主事去查崔家的缗钱,是想找个借口把崔家的家产尽数拢回自己手中。 岂料事事不如意,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一件比一件棘手,到了今时今地,竟还要一个圣人朝一个商女借银子! “怎么借?” “圣人乃是大有为之君,想必谌离人绝非我芮国的对手。待平息南海战事,又铲除底耶散余毒,恳请用此四百万两白银开海禁,建海市,组潮帮,开海通商!” 陆铮感觉到了韦不琛霎时投过来的震惊目光。 此事自己与她商议过,但是当她如此斩钉截铁说出来时,莫说韦不琛,他的心中也似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胀,又痛,又酸,又麻。 悲哀。 今时今日的芮国,已烂到如斯地步。 出兵无钱也无人。狗皇帝嗜杀贪财又好色,满朝文武爱财又惜命。 国力衰退,外贼来犯,竟无一人敢担站出来担责,反倒让一个十七岁的女子,顶起这岌岌可危的将倾之厦。 崔礼礼的话音绕梁不绝。 户部尚书听了顿时喜笑颜开。真要是能如此慷慨,何愁募兵和粮草! 他三步两步上前,追问道:“借了如何分利?” “若有盈利,民女要五成。” 也就是说,本钱仍旧还留在朝廷! 户部尚书面露喜色地跪在宗顺帝面前:“圣人,崔家大义!若真能如此,国库也必然充盈!” 宗顺帝许久没有说话。面色泛起青紫色。 颜贵妃察觉出圣人不对劲,上前低声问道:“圣人,可是又不舒服了?” 一股熟悉的烧焦气味再次钻进宗顺帝的鼻子。他猛地推开颜贵妃,差点将她摔倒在地。 垂老的目光恨恨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崔礼礼,恨不能扑上去将她彻底撕碎! 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筹谋过的!她有备而来!她一定有同党! 跟谁? 是跟何聪?颜贵妃?还是跟陆家军?户部、兵部? 是跟外面的那帮请命的士子?还是跟谌离人?还是老十?元阳? 还是每一个人? 宗顺帝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撞击着胸口。 咚!咚!咚!咚! 震得他的肋骨都在发麻、发痛。 那一股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叫他喘不上气来。 门外天色渐明,雨仍旧下着,哗哗啦啦地过了一整夜。 文武百官们早已疲惫不堪。看着圣人犹豫不决,他们很是不解。 如今芮国海禁未开,底耶散横行,士子四处议政,要求开海禁。士子抓不得、杀不得。 加上民怨如沸,各路流言蜚语此消彼长,抓不完,杀不完。 偏偏长公主还死了,扈少毅耀武扬威,更不能忍气吞声赔偿白银,芮国与谌离这一战势在必行。 闹了一晚上,争了一晚上,不就是说没钱也没人吗?如今人有了,钱也有了,圣人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众臣们议论着,觉得崔家这“京城首富”,可以更名为“京城首善”。 “圣人!崔家如此大义,此乃芮国之福也!乃是圣人之德感动天地所致!” “恳请圣人允准!”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宗顺帝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堵在胸口的大石,说道:“如此.当真解了朕之心忧、芮国之困.” 他看向崔礼礼,牙齿咬得紧紧的:“崔氏一家心怀天下,赐‘兼济天下’匾额,封崔万锦平南侯,傅氏一品诰命,封崔礼礼为惠安县主。” 崔礼礼躬身行礼,眼底平静得似一汪深渊:“谢圣人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陵寝尚未竣工,缺的银子原本准备从崔家弄,如今银子还在,不过是进了国库,大不了找个由头让户部拨款进内承运库。 宗顺帝累极,虚脱了一般缓缓闭上眼。 常侍在一旁守着,轻声唤立刻两声,见他不应,便挥挥手,示意众人各自散去。 颜贵妃留在一旁伺候。 雨,又下了整整一日。 宗顺帝也睡了一整日。 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清平县主和那些人弯弯绕绕地在他身边久久不肯退去。 突然,一道惊天地撼山河的霹雳雷,就在清静殿上方劈开,将他从涔涔冷汗中震醒。 有人从雨中跌跌撞撞地奋力跑向他。 “圣人!出大事了!” 第358章 死无葬身处 常侍站在门口,眉心一跳,手紧紧攥着拂尘的乌木手柄。 对着塌天的暴雨,他心底惶恐至极。在宫里过了大半辈子,他已经感觉到整个事情正在朝某一个方向有条不紊地行进,却仍不敢仔细深究。 隔着雨幕,来人感觉不到殿中抑制不住的怒火。报信的人一边吞咽着雨水,一边喊着:“圣人!出大事了!圣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常侍抬起手,指向来人,怒斥道:“掌嘴!狠狠掌嘴!” 那人顿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跪在雨中,狠狠抽打起自己的脸来。 颜贵妃捏着帕子细心地替宗顺帝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她丝毫没有留意到,昨夜与崔礼礼去伏栖阁说话,头发上沾染了不少烧黑的焦炭。 这焦炭味窜进宗顺帝的鼻子,让他愈发烦躁起来。 “站远些!” 颜贵妃一愣,退了一步。 “再站远些!” 颜贵妃眼眶一红,又退了一大步。 外面报信的人抽得脸肿,常侍这才下令:“停!记住了,这是在宫里,天大的事,也要稳住!” 那人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小人记住了。” “上来吧。” 那人如一只落水狗,浑身都滴着水,跪在屋檐下哆嗦着。 宗顺帝躺在榻上,眯着眼。 常侍道:“说罢。” “启禀圣人,因着昨日暴雨,山洪爆发,冲垮了——冲垮了——” 宗顺帝抬了抬眼皮,隔着屏风,拖着沉缓的嗓音问道:“冲垮了什么?” 那人眼睛一闭:“冲垮了陵寝!” “什么?!”常侍惊呼道:“什么叫冲垮了?” “连着好几个月没有下雨,昨日雨势太大,今日又下了一整日,陵寝背后的山突然就垮了。” 常侍见屏风后没有说话,便问道:“山垮了又怎样,离陵寝还远着呢。” “是,是远。可是冲下来不少大石,堵住了排水的去路,山洪就朝陵寝这头冲,先是倒灌进了陵寝,后来附近的采石场也毁了,那都是碎石,就顺着山洪往陵寝里面灌,不知怎的就把一道梁给压塌了” 那人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哆嗦得不敢再继续讲。 常侍惊慌不已,连忙追问:“是哪一道梁?”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才道:“主室。” 所谓主室,就是圣人殡天之后,存放圣体棺椁的主墓室。 “那还不赶紧派人去抢修?”常侍怒不可遏地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匍匐在地,连哭带喊起来:“圣人饶命,如今整个墓室都已被山洪泡了,主室彻底垮塌,派进去查看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死在里面了。根本进不去人。” 话音一落,像是为了应景,天上又是一阵妖风乱作、电闪雷鸣。 常侍听不见屏风后的动静,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让来人在那里跪着,自己绕过屏风去看。 谁知颜贵妃也站在远处,常侍不由地怪道:“娘娘怎么站这么远?” 贵妃正委屈地擦着眼角的眼泪:“圣人不让本宫近身伺候。” 常侍不好再说什么,又轻轻唤了一声:“圣人。” 没有人理。 兴许是睡着了。 然而陵寝垮了,这是天大的事,圣人即便睡着了,也要唤醒了问问。 常侍转到屏风后,顿时就被屏风后的景象吓坏了。 他后退好几步撞倒了屏风,脸色煞白地高声喊道:“快!快去叫太医!” 颜贵妃也慌了,上前一看,只见榻上的宗顺帝双眼瞪得溜圆,眼角不住流泪,一脸涨紫,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呼吸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连手脚也僵直地举在半空,动弹不得。 常侍跌跌撞撞地跑出殿外,高声喊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颜贵妃呆立在原地,她看着宗顺帝那张痛苦扭曲又窒息的脸,心中顿时无比恐慌和绝望。 没有子嗣的她,怎么办? 雨势未减。 殿外的小宫人纷纷慌乱起来,他们进宫也有好几年了,却从未见过常侍如此失态,想来圣人是极其不好。 常侍带着太医令回到殿内,颜贵妃不敢上前轻易触碰圣人,只瘫软地跪在角落之中,两眼空洞又茫然。 常侍上前扶起颜贵妃,太医令擦掉额头的雨水,上前把脉,眉头紧锁地施针救治。 过了好一阵,宗顺帝的脸色渐渐恢复苍白,然而,嘴唇仍旧泛着乌紫。 “太医,圣人如何?”颜贵妃急切地问道。 太医令不敢说任何论断,从脉象来看,恐怕已是回天乏术了。 太医令走出了清静殿,只说道:“要请礼部好好商议才是.” 礼部,就是要商议国丧了。常侍一慌,连忙问:“还有.几日?” 兴许一个时辰,兴许一日。太医令摇摇头,说不出口,只得埋头与太医们商量用药之事。 其实,这时候了,用什么药都是回天乏术。 几个顾命大臣刚到家休息了一阵,官服还未晾干,就又被急召进宫中。 夜色沉沉,风雨大作,宫灯摇曳。 这座宫城注定要被上天涤荡干净一般,每一条石缝都被雨水冲刷着。 顾命大臣们坐在正阳殿中商议后事。 “为今之计,还是要让圣人醒过来。”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圣人再出了岔子,北边邯枝,南边谌离,民心浮动,政局诡谲,是一派凋敝之兆啊。 加上陵寝塌方,恰恰垮的是主室的梁,这不是 死无 大臣们都不敢想后面那几个字,甩甩头,纷纷附和道:“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至少要定下太子。” 其中一人低声道:“皇后还在被禁足,总不能让颜贵妃.” 另一人连忙举手制止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绝不可让妖妃祸国。” “正是!”“正是!” “陵寝那头又当如何?” “眼下只有先与先圣合葬,待重修陵寝后,再迁入新陵。” “当初设计陵寝之人,究竟是谁?堪舆之人是谁?” “元白大师。” 元白是奉国寺的住持,常年在宫中伴驾解读经文。奉国寺留给了弘方打理。 “元白其人呢?此事决不能就此算了。” 大臣叫来禁卫统领秦文焘:“去将元白抓来。绝不可让他跑了。” 正说着,有个小宫人跑来通报:“圣人醒了,要见曹斌。” 第359章 崔礼礼出宫 半日前。 从清静殿出来,崔礼礼就被众人围住了。 大部分是贺喜的,也有阴阳怪气说她捐了全部家产换个空头县主的。 被围在人群之中,她看见远处的陆铮和韦不琛,不便开口说话。只是淡淡应着众人。 最后颜贵妃的人来了,说玉芙宫的东偏殿已经收拾好了,请她搬过去住。 可毕竟要从凤藻宫出来,皇后又被禁足在那里,进进出出多是不妥,便带着春华只身进了玉芙宫。 反倒是玉芙宫的宫娥们终于得了权势,想到颜贵妃将来是要统领六宫的,宫娥们便声势浩大地打着伞,进了凤藻宫。 像是故意的,明明东西不多,偏要一趟一趟地来回搬着。惹得豆沁和豆染在宫内破口大骂,险些扭打起来。 一宿未眠,崔礼礼却毫无睡意。她将床榻让了一半出来,唤春华来两人并排躺着。 春华的身子依旧在轻轻抖着,她捏紧被角,侧过身问道:“姑娘,您当时怕吗?” 崔礼礼望着帐顶,摇摇头:“不怕,春华,我很欢喜。” 她扭过头看春华,微微笑着:“我这辈子,一定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你也一样。” “那个狗——”春华自知在宫中不可胡言,又换了称呼,“圣人为何要给老爷封侯?” “沈延割块肉都封侯了,我们捐的可是全部家产,自然是当得这个爵位的。” 春华长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不,还没有,”崔礼礼仍旧望着帐顶,眼泪从眼角滑落,“我们下了这么大的套子,那个人一定不会甘心的。” 春华吓得立马坐起来:“姑娘,咱们赶紧逃吧!” 崔礼礼看向她:“你想想姚记点心铺子躲在县主府难道就能逃得过吗?” 春华后背凉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怎么办?逃到更远的地方? “我在京城,他会觉得我的命唾手可得,逃得越远,他越害怕。” 春华紧紧搂住崔礼礼的胳膊:“姑娘,总之以后饭食奴婢先吃!” “钱还未到手呢,他不会这么快收我的小命的,再说,我死在宫里,叫人怎么想他?”崔礼礼笑了笑,“别怕,钱,不会在他死之前交出去的。” 春华轻轻嗯了一声。胆战心惊一整夜,有了这话,心里总算踏实些,眼皮沉沉,终是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雨哗哗地下着,忽地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崔礼礼越过春华翻身下床,打开门,只见陆铮正笑着站在门外。 她大惊失色,慌忙拉他进屋,又看看院子,确定没有人才关上门。 她一转身,就被搂得紧紧的,他的衣裳濡湿,带着雨水的清澈气味。 男人醇厚的嗓音就贴在她耳边:“你收拾好东西,明日有人来接你,我送你出宫!” 崔礼礼抬起头看他,惊讶道:“这么快?!” “必须快!”陆铮指指天,“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必须因我而死。” 什么意思? “陵寝。”陆铮悄声说了两个字。 崔礼礼立刻明白过来,想起龙抬头前,他制造雪崩塌方,便悄声问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过是松了松土而已。” 崔礼礼不禁惊奇:“可你怎么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雨?” 陆铮笑道:“看天象,辨地势,”顿了顿,他抬起手指意有所指,“凿井取水.” 崔礼礼脸一红,没有说话。 陆铮正了正脸色,继续说道:“凿井、开荒,都是舲卫必学之技。我自然也会。” 这下轮到崔礼礼来劲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意有所指:“你们舲卫都会凿井吗?” 陆铮果然脸一黑:“他们只会普通凿井。” “我不信。”崔礼礼咬了咬他的手指,舌尖刻意挑衅地擦过指尖。 某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长臂一紧,将她狠狠吻住,却又不敢加深,只得松开道:“想必陵寝的事,这会已经传进宫里了。他活不过明日了。” 崔礼礼一喜:“当真?” “所以我必须要在他死之前送你出宫,免得横生枝节。” 狗皇帝一死,她应该就自由了。 果然,天色刚暗,太医们统统被召去了清静殿。崔礼礼一宿未眠,天刚一亮,就有人来报,说平南侯气急攻心病倒了。 崔礼礼坐在屋中,无动于衷。 那宫人急得不行:“县主,平南侯就是您父亲啊!” 她这才想起来,立马惊慌地找了一个宫娥去寻颜贵妃。宫娥说这事要她自己当面去说,颜贵妃自然会给她一块出宫的牌子交给宫门的守卫。 崔礼礼立刻让春华带上东西,一起去了清静殿。远远地就看见前夜聚集的大臣们都围在清静殿门口。 她托了一个宫人前去通传,颜贵妃没有出来,只是让宫人给了她出门牌子。 这么轻易就离宫了? 崔礼礼有些难以置信。 春华倒巴不得快些走,拢了拢包袱,替她撑着伞往宫外去。出宫的路上,却意外碰到了曹斌。 曹斌身后跟着一对老人,一看就是憨厚老实的普通百姓,显然是第一次进宫,一手握着伞,另一只手局促地搓着衣角。 崔礼礼拉着春华迎上前去行礼:“曹副使。” 雨水打得纸伞啪嗒啪嗒的。 曹斌胸前的彘兽和云纹都有些黯淡无光,看到崔礼礼更是不安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崔姑娘。” 见她望着自己身后的爹娘,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身,挡住她的视线。 崔礼礼何等聪明,张口便问:“曹副使是也要跟陆铮一同出海吧?” 一听到陆铮二字,曹斌愈发心虚了,他胡乱点头应道:“是的。” 崔礼礼不好再追问什么,只是福了福,便转身走了。 曹斌的娘回头望了望崔礼礼远去地身影,问道:“壮蛋儿——” 曹父连忙拉住曹母,低声教训着:“到宫里了,怎么还不改口,你儿子现在都是副指挥使了,有头有脸的,不可以再叫小时候的诨名。” 曹母连声应了,拽住儿子的袖子问:“刚才那姑娘,就是你说的那个帮你的恩人?” 曹斌没有回答,握着伞柄的手,指节渐渐泛白:“爹、娘,宫里不要乱打听,这里什么话都不能说,儿子送你们去住处。” 曹父曹母捂着嘴,再也不敢多问一句。 曹斌转了转伞柄,回过头搀扶爹娘时,顺道望了一眼远去的崔礼礼。 昨夜,他被圣人召进宫中,圣人屏退了所有人,给他下了一道生死令。 要他此次南下与陆铮出海迎战谌离,不论成败,要在回京之前,杀了陆铮。 陆铮是他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他如何能杀?! 可一大早,就有人来通报,说圣人已经接了他爹娘入宫,说是要在他出海时,替他好好照顾爹娘。 曹斌再笨,也懂圣人的意思。 要么,陆铮死,要么,爹娘死。 第360章 什么是天意 颜贵妃已经极其疲倦了。是以崔礼礼说平南侯病倒,她想也没想就给了出宫的牌子。 反倒是身边的宫娥忽地想起来提醒:“娘娘,她这一走,圣人会不会不高兴?” 颜贵妃疲惫的凤眼布满了血丝,一听这话,忽地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着人去拦。 宗顺帝吃过药强打起精神,与顾命大臣们在清静殿中议事。 一连下了好几道旨意。召大将军和小将军回京,又安排兵马,再筹备粮草。 大臣们问及太子之事,宗顺帝回答了什么,大臣们皆称“圣人圣明!” 颜贵妃站在殿外听不真切,她焦灼地抠着窗桓,指甲竟劈开一条裂口。 皇后虽被禁足,但也只说要等着查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将皇后的罪名定死,让七皇子、八皇子没有反抗之机。 不管圣人怎么选,太子人选绝不能是皇后生的那两个祸害。否则,圣人殡天之后,她还如何在宫中立足? 派去追崔礼礼的宫人回来了:“娘娘,奴去的时候,她已经上马车走了,可要奴去平南侯处将她带回来?” “罢了.”她揉了揉眼角,再睁开,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这连绵不断的大雨,已经下了两日两夜了。 殿中又跑了小宫人出来喊太医:“圣人又睡过去了!” 不敢说昏迷,只敢说睡过去了。太医们心知肚明,忙不迭地往殿内跑去。 这一睡,就又从晌午睡到了晚上。 颜贵妃并不敢离开,只敢到正阳宫的内室中打了一个盹。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小宫人在喊她:“娘娘,圣人醒了,召大家都去呢。” 糟了! 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颜贵妃拢了拢发髻,匆匆下床,踏着雨水跑了过去。 乌泱泱的,清静殿外跪满了人。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朝中重臣,尽皆跪在屋檐下,常侍站在门口,握着拂尘,面色铁青又沉痛。 “圣人!”颜贵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穿过人群跑到最前面,“圣人!是臣妾啊!” 常侍命人拦住了她:“贵妃娘娘,圣人没有传召,不得入殿。” 颜贵妃挣扎不动,抓住常侍问道:“圣人如何了?” “娘娘,”常侍没有回答,只使人递了一个垫子给她,“仔细地凉,伤了膝盖。” 这是要她也跟这些嫔妃一样,跪在这里候旨了? 颜贵妃不懂,明明自己替朝廷解决了银钱之事,这么大的功劳,圣人却从昨日就对她冷漠下来,甚至拒不见她。 莫非是那几个顾命大臣说了什么! 常侍见她虽有不甘,却也安安分分地跪下,便点点头,进偏殿道:“圣人,人到齐了。” 宗顺帝躺在床榻上,身边跪着几个大臣。大臣手中捧着玉玺和诏书。 他动了动手,却翻不动身,常侍上前扶住他,托着他的手,将印盖了下去。 大臣们捧着诏书,怆然伏地:“圣人圣明!芮国千秋万代,永盛恒昌!” 宗顺帝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太医令连忙上前,替他施针。过了好一阵,宗顺帝似乎面色红润了些。,气息也顺了。 这是回光返照吗? 常侍不敢想,只轻声问道:“圣人还想见谁?” “元白.” 是了,圣人的陵寝是元白亲自堪舆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要问问。元白大师明明日夜伴驾,何以做出如此不轨之举! 顾命大臣跪在地上说道:“昨日,臣等已命绣使抓了元白及其弟子,如今由绣使看押,微臣这就命人去将他带来。” 很快,韦不琛就带人将元白及其弟子带了过来。 师徒二人皆是一身白衣,还不曾受过刑,只是带着镣铐,走在雨中,步子又沉又缓。 元白年近八旬,清瘦白眉,白色的衣衫在风雨之中,猎猎作响。 他手中握着一串泛着怪异光芒的佛珠,每走一步,就会扳动一颗佛珠,口中念一句经文。 他眉眼平和,雨水溅落在他身上,又弹开,远远望去,像是他身上笼罩着一层佛光。 神圣。 祥和。 芸芸众生,肉眼凡胎,谁又没有点罪孽? 更何况这一群躲在屋檐下的人。这一群肮脏、龌龊,满身罪孽的人们,他们何曾真的见过佛?又何来资格见到真的佛? 此时此刻,他们却看见一身白衣的佛,从这滂沱的泥泞的雨中缓缓走来。 这姿态,不像是去面圣,却更像是在诵经超度。 究竟是超度圣人,还是超度他们? 元白大师树皮一般的手指扳着一颗一颗的佛珠,带着天来之水,踏进了清静殿。 “阿弥陀佛——”元白大师双手合十,雨水顺着手铐脚铐,一滴一滴地砸落到地上。 宗顺帝率先开了口:“陵寝,是你动的手脚。” 元白看看屋内的顾命大臣和常侍,却说道:“圣人,老衲有话,想单独与您说。” 常侍自然不肯,宗顺帝却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到殿外。 自己都要死了,难道还怕元白下手吗? 众人退出偏殿,韦不琛却道:“还是小心些好,我在门口守着。” 常侍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再说,这偏殿并不消音,有什么动静,门口听见了,也能及时进去。 在门外等了一阵,屋内没有什么声响,韦不琛有些不放心地拉了一个小内官:“方才我见殿中蜡烛快燃尽了,你去,换一根蜡烛,顺道看看圣人可有什么不妥。” 小内官低眉顺眼地应了,进去换了一支蜡烛出来,说道:“圣人并无不妥。元白大师和他徒弟盘腿坐在地上,为圣人讲经呢。” 常侍也松了一口气。 渐渐地,内殿传来谈话声。 宗顺帝又沉又缓的说道:“元白,佛经,你跟朕讲了一辈子。如今朕要死了,也不想再听佛经了” 元白说道:“老衲愿为圣人解惑。” “陵寝,是你动的手脚吗?” 元白摇摇头:“老衲不曾动过手脚。只是天意如此,圣人还要看开些。” “天意?”宗顺帝似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什么是天意?” “圣人以为天意是什么?” “哼,”宗顺帝冷笑道,“朕是天子,朕意就是天意。” “非也,”元白大师苍老的声音穿透了宫墙,一点点敲进屋檐下的人心之中, “天者,公道也。意者,民心也。圣人该还天下苍生一个公道了。” 第361章 地狱第五品 常侍听着元白这话不对,这样说下去,只怕阖宫上下都听见了! 他抓紧拂尘,想要进去阻止,却被韦不琛一把掐住了喉咙:“圣人令你我出来,你若擅闯,本使便杀了你!” 常侍只觉得身子一麻,就这样倒在了角落之中。 众人不知殿中变故,仍旧规规矩矩跪在外面,仔仔细细听着。 元白继续道:“生死轮回皆有常,圣人是天子,自然希望来世还做天子.此时此刻,圣人要做的,是忏悔今生罪孽,自有机会再入轮回。” 说着,屋内的灯一灭。跪在殿外的人吓了一跳,不由地都想要站起来冲进去。 宗顺帝的声音突然响起:“不要进来,朕要与元白单独说话。” 众人只得跪在地上,抬头一看,屋内的蜡烛仍旧亮着,只是昏暗了许多,却也恰好将宗顺帝与元白的身影投射到窗纸上。 “左丘淳——”元白直呼其名,“你可有罪?” 宗顺帝动了动嘴唇:“我有。” “今日佛祖在前,你好好忏悔,洗清你此生的罪孽吧.” 宗顺帝梦呓一般,缓缓开口: “三十八年前的龙抬头,太后与一个宁姓的面首发生苟且之事,被我撞见。太后留他在宫中,并怀了孽种,就是清平县主。” 窗外众臣心道不好,这是宫闱秘事,如此宣之于众,只怕要大乱! 臣子们纷纷起身挤进清静殿,要冲进内殿,宗顺帝却呵斥道:“朕说过,不许进来!韦不琛——” 韦不琛垂首道:“微臣在!” “擅闯清静殿者,杀无赦!” “微臣遵旨!” 宗顺帝继续扬声说道:“你们跪在外面,朕说完了,自会传召!” 看样子,圣人不知他与元白的对话,外面也能听得如此清楚,这下实在是要命了! 众人进不得,走不得,只能跪在此处听这等杀头的秘事! 元白说道:“阿弥陀佛,左丘淳,这并非你的罪孽。” 宗顺帝继续说着:“我多次要杀宁姓面首,却被太后阻拦,最终,太后将他送给固安作陪嫁,又怕他与固安发生苟且,便在临行前,将其阉割,做了内官。” “我因恨极太后和清平,安排人在姚记点心铺给县主府一家下药,此药名为‘绝尘片’,吃上几年,浑身骨缝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医者却查不出半分毒性。” “去岁太后几次相逼,我以军功为诱饵,引太后宫中的肉痰盂内官周挺,替我下毒,终于在龙抬头这一日,收了太后的命!” “我甚是畅快!”说到这里,宗顺帝开怀大笑,“太后一死,我原本准备用燕王扈少毅贩卖底耶散的罪孽,一并收了孽种清平的命,偏偏扈少毅跑了,我只能亲自放火烧了那县主府。” 窗外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但又觉得此事毕竟太后错在先,县主这身份,死了也就死了。 岂料,宗顺帝继续说着:“为了斩草除根,我将太后宫中所有宫人的家人全处死,连四岁的孩童,也没有放过。” 元白长长地说了一声:“阿弥陀佛——此罪实在深重,左丘淳,你如何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这算得了什么?”宗顺帝笑道,“为君者,杀伐决断决不能有半分迟疑!阴谋,阳谋,杀人,放火,都是常事。” “阿弥陀佛,如此说来,柳河边的那些名单都是真的?” 宗顺帝笑道:“是真的!第一份名单是偃建寺血案。” 站在门外的韦不琛,手掌渐渐握紧,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元白大师沉声答道:“当真是你所杀?” “不,是我下令,让弘方杀的。” 宗顺帝说到此事,竟面露狰狞,窗纸上的投影渐渐张狂起来,像是一个地狱里的恶鬼一般,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令人胆寒的话—— “都是些不听话的老臣,我要做什么,他们都反对!不听话,就该杀!我杀光他们的妻妾子孙,总能教会他们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臣子!” “弘方本来也很听话,偏偏背着我留了一个祸害!还让那祸害长大了!” “可是元阳公主的驸马?” “对!”宗顺帝狠戾地道,“正是他!他改头换面,更名易姓,处心积虑靠近元阳,就是想要杀我报仇,我如何能留?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不仅如此,十八年前的司织局有人传扬此事,亦被我所杀!” “还有吗?”元白问道。 “有!太多了!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有杀成的,有没杀成的!” “左丘淳,佛祖面前,不得妄语。” 宗顺帝哈哈大笑:“我没有胡说!昔日刑部侍郎韦清阳——” 韦不琛站在门口,双眸赤红怒目瞪着眼前的这一扇门,双手狠狠地紧握成拳,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将那人碎尸万段! “还有户部主事王成喜,兵部主事洪国来,张嫔,华美人.”宗顺帝一个一个地数着,像是在数着自己此生的杰作一般。 元白声音沉痛而哀伤:“左丘淳,这几百条人命,与你有何等冤仇?” “不听话的人,都该死!尤其是韦清阳,我三番两次警告,他还是要查!眼里没有圣命,只有命案!难道不该死吗?不该杀吗?” 话音一落,韦不琛再也忍不住,抬手就要破门而入,却被人拦下来。 一只有力的手钳制住他的手臂,按住了他手中就要出鞘的刀。 转头一看,是陆铮。 韦不琛双眼猩红,目眦欲裂:“放开!” 陆铮却低声警告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让他把话说完。” 屋内的烛火渐渐明亮起来,元白站得笔直,双手合十于胸前。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宗顺帝缓缓睁开眼,像是做了一场梦,梦见了所有被自己杀掉的人。 “阿弥陀佛,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圣人能忏悔自身罪孽,将来必登极乐。” 宗顺帝似乎意识到刚才自己神志丢失时,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抬起手狠狠地,想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反倒是元白身边的小沙弥的嘴替他发出了本该属于他的嗓音: “元白,你错了,朕不是忏悔,是后悔!” 元白问:“圣人后悔什么?” 宗顺帝动弹不得,手指猛烈地颤着,双眸死死瞪着那个小沙弥,小沙弥学着他的声音继续说道:“朕后悔没有将弘方早点杀了!后悔没有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罢了——” 元白从手上取下那串佛珠,佛珠泛着蜡黄的光,每一颗珠子上,都隐隐约约刻着字。 “此串佛珠,乃是弘方日夜供养,一百零八颗珠子,一百零四颗取偃建寺血案死者头骨,两颗乃是弘方脚趾骨,剩下两颗,乃是老衲的脚趾骨。” “昔日弘方求救于奉国寺门下,是老衲一时心软收留了他,方才让如此多冤魂游荡于人间。” 元白将佛珠送至宗顺帝面前:“佛珠在手,且让老衲为圣人诵经吧。” “今日,为圣人诵《地藏本誓力经》之,地狱名号品第五,”元白闭上眼睛,将那用人骨制成的佛珠,一颗一颗扳动。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我今承佛威神,及大士之力,略说地狱名号,及罪报恶报之事。” “阎浮提东方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邃,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 “.如是等地狱。其中,各各复有诸小地狱。或一或二。或三或四。乃至百千。其中名号。各各不同。” 宗顺帝浑身无力,却又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只觉得这清静殿已化作佛经之中的那万千地狱。 他似是抱着炮烙火柱,炙烤着身体;又似是被刀斧剑钺斫裂了头颅,还似是滚过刀山火海坠入深渊冰川。 最后无数的魑魅魍魉爬了过来,抓住他,拖入一个无尽无际的锤臼之中,巨大的烧得赤红的铁丸,从天而降,朝他直直地锤下来—— 最后一段,参考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地狱名号品第五》。 希望没有吓到读者们。 第362章 赎罪的方式 崔礼礼离开皇宫的一刹那,想起前世种种,似乎就如昨日之因,结出今日之果。 陆铮总说不要去想前世。可没有前世,她今生仍旧会嫁入县主府,仍旧会与沈延结为夫妻,仍旧会在那样的小院之中孤苦至死。 佛说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若总是一成不变,那轮回的意义是什么? 只有前世这个因,才能结出今生这样的果。 如果说,人间是一场炼狱。 那么,大部分的人,都是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反反复复地为自己所犯过的错进行弥补和救赎。 死亡,是最轻松的赎罪方式。 而,那个狗皇帝,不值得用死亡来赎罪。 宗顺帝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像是被那烧得赤红的巨大铁丸碾碎了身体。 不只是痛。四体、五脏、六腑都被捣成肉泥一般。血、肉、骨、筋,乃至毛发,都混在一起。 与这不停不休的雨一样,泥泞不堪。 然而,元白那苍老的层层褶皱的嘴唇,仍旧一张一合,一字一字地念着经文,将那万千地狱的诸般种种,尽数道来。 他每念一个字,那铁丸就要将宗顺帝的身体再锤炼一次。 元白说过,《地藏本誓力经》一共一万七千零一十九字。 他真的有这么多罪孽吗? 作为帝王,是上天赋予了他杀人无罪的权力。 这江山,有哪一寸不是靠白骨堆出来的? 然而,这些人都不懂,他们只知道“仁善”。 仁善是当不了君王的。任何人,换作任何人,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跟他一样,做同样的抉择。 在君王眼里,任何东西都不如“江山稳固”重要,百十条人命又算什么? 即便让他重活一世,他还是会选择杀了他们! 突然,元白停止了诵经,而是将手中那串发黄的人骨佛珠套在了宗顺帝的颈间,并双手合十,又沉又缓地说了一句—— “阿弥陀佛” 那不断冲碾宗顺帝身躯的赤红铁丸,消失了。 宗顺帝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元白,看不见烛光,甚至小沙弥也看不见了。 更看不见自己。 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如此蔓延开来。 他听见有人跑了进来,脚步声沉重。 是韦不琛。他先喊了几声“元白大师”,元白身边的小沙弥说道:“元白大师圆寂了。” 黑暗里响起更多的脚步声,纷乱的,杂沓的脚步声。 太医令来把脉,然后翻动他的眼皮,再按在他胸口,最后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圣人——殡天了——” 宗顺帝想说他没有。他就像是被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暗黑的盒子里,冲不开,喊不出。 他听得见所有声音,甚至能感觉到小宫人们哭哭啼啼给他擦身子,往他七窍里塞玉器,再给他穿衣。 紧接着,朝臣们开始哭喊: “圣人殡天了。” “圣人殡天了。” 颜贵妃也哭喊:“圣人!您怎么能抛下臣妾!” 后宫嫔妃哭成一片。 宗顺帝听见了钟声,听见了皇子们公主们哭泣,他们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 看吧,他们和她们都舍不得自己。 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仍旧舍不得。因为是自己给了他们权力、富贵和荣耀。 他感觉到自己被抬进一口棺材,这是他亲自定下的千年金丝楠木棺材,里面铺满了他最爱的金玉。 可是,他还活着,额头上的冠冕又重又硬,七窍里的玉器连带着肉身之下的金玉,格外的冰冷,尖锐,躺久了就开始疼痛。 小宫人们开始围着棺材哭起来。宗顺帝知道他们没有掉眼泪,只是做做样子,甚至背对着众人,还在小声讨论着宫里办丧事有没有肉吃。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来了,她驱走了小宫人,靠近了这口奢华无比的棺材。 她探出手指,勾住他的手指,眼泪滴在他身上。 看吧,即便对她禁足,她也对自己没有怨念。 宗顺帝默默想着。 “左丘淳——”皇后伏在棺材边,破涕为笑,“你终于死了。” 什么意思? “我恨你,恨你睡其他女人,恨我还要装作大度,恨你那一根不老实的玩意儿,那么脏,还要放进我身子里!” “你以为颜贵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你以为你怎么死得那么快?” “你吃的丸药,都是我找元白大师配的,你每行房一次,毒就深一分!只可惜你没死在颜贵妃身上!” 皇后身边的豆染和豆沁扶着她,悄声道:“娘娘,咱们走吧,不值当为他怄坏了身子。” 皇后癫狂地笑起来,眼泪不住地掉:“左丘淳,下辈子你做猪狗吧,你我再也不要相见了!” 宗顺帝震惊了。 还未从皇后的话中缓过神,颜贵妃来了。 颜贵妃哭得很伤心,她是真伤心:“圣人,你走了,臣妾怎么办?” 颜贵妃捂着小腹:“臣妾有了身孕,希望圣人庇佑他能活下来。” 宗顺帝大惊,怎么可能有孩子?前几日她还很失望地悄悄对他说,又来了葵水,有没有怀上!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颜贵妃是为了自保,要假孕生子。 贱人!贱人! 宗顺帝愤怒极了,想要冲破这黑暗,要掐死这个贱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每个来到他棺材边与他诀别的人,嫔妃,皇子,公主,都在他耳边哭得天昏地暗,却又低声诅咒他,还说着那些让他恨不能立刻碎尸万段的秘密。 王美人与张大人私通,李嫔与吴内官取乐,胡美人与八皇子苟且,还有与那宫女磨镜. 臣子们一个一个上来,擦着眼泪,低声唾骂他是个昏君、暴君,说他死得太晚了! 尤其是何聪,一把快散架的老骨头,崴着偏风的身子,何景槐扶着他走到棺材边。 何聪没有装哭,而是抓着棺材边,狠狠骂他是畜生,连无辜妇孺都不放过。 何景槐拉住何聪:“祖父,小声些,外面跪着那么多人。听多了,终是不好。” 何聪狠狠呸了一声,才愤然离去。他的偏风还未痊愈,嘴角挂着的唾沫星子全数落在宗顺帝的脸上。 宗顺帝一边咒骂,一边乞求有个小宫人来替他擦掉满脸的唾沫。 然而,小宫人没有来。 他等来了韦清阳的独子,韦不琛。 韦不琛没有穿那一身绛紫的绣衣。他只穿着一身荼白的长衫,披着麻衣斩衰,头上顶着孝。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替圣人披麻戴孝。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冤死的父亲所穿。 他沉步走到棺材边,睥睨着被玉石覆盖着的僵直的宗顺帝,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他俯下身,低声说道:“圣人,听得见,喊不出的滋味不好受吧?” 第364章 老树开新花 许是有人跟元阳讲了那一晚众人在清静殿前听到的话,厉帝的丧礼,元阳没有参加。 陆铮与崔礼礼到公主府时,元阳正在园子里种花。 炎炎夏日,元阳的脸热得通红,双手沾满泥土。如柏正握着铁锹往土里戳。 两人都没干过农活,动作笨拙得紧。铁锹歪歪扭扭地,如柏用力一踩,听见叮的一声,是铲到石头了。 崔礼礼笑道:“炎炎夏日,你俩怎么想着这时候种花?” 元阳一抬头,看到他二人并肩,不由地也笑了,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两个像蒜头的物件:“这是老十才让人送来的番邦新进的番韭,说是花开似火,正是要盛夏栽种。” 崔礼礼看向陆铮,眼神里似是探究:不是说元阳不怎么好吗? 陆铮也回了一个眼神:是她身边的人说的。 元阳看看两人:“你俩不用眉来眼去了。”说着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婢女玉霞,“准是她说的。” 玉霞有些委屈:“殿下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整日恹恹的,奴婢想着请崔姑娘和陆二公子来陪您说说话,总能好些。” 元阳拍拍手上的泥土,如柏从水井旁舀了一葫芦瓢的清水来,替她冲洗干净,再取丝帕替她擦干。 “我最近的确有些犯懒,加上——你也知道缘由的,我不想去宫里,不想去想起那些事。” 想不起,就不用面对。兴许日子一久,就淡忘了。 三年在忘。 崔礼礼明白。 元阳拉着她往小亭子里走:“你的事,我听谢嫔说了,我虽不清楚你捐家产的缘由,但你从不是个无的放矢的,如今你的困难可解决了?” 崔礼礼眼眶有些发涩,站起来行礼:“多谢殿下关怀,我的事——” “不提了。”元阳拍拍她的手。 从小在宫里长大,元阳自是明白,让首富崔家捐出全部家产意味着什么。这背后多多少少与她那个满手人命的父皇脱不了干系。 玉霞端来一碟子马奶糕,又奉了茶,再退下。 待人走远,元阳才轻声说道:“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若要将一切纠葛摆到台面上,理清了再说,没有谁能好好过下去。 “我倒是有件事要问你。”元阳冲着陆铮和如柏挥挥手,示意他二人走远些,才有悄声询问,“怎么老十会找你要珊瑚串?” 崔礼礼不好答。左丘宴对于元阳来说还是弟弟,可对于她来说,却是圣人了。 她曾经拿着水梨扔圣人,这也就罢了。如今圣人看上了翊国公家的寡妇,还要自己穿针引线,偏偏苏玉说过坚决不和离的话,着实难办。 元阳捏着一块马奶糕,正要放入口中,见崔礼礼吞吞吐吐的模样,又误会了,将马奶糕一扔,说道: “老十这混账东西,明知道你跟陆二.刚当上圣人几天,皇位还未坐稳呢,竟开始惦记兄弟之妻!” “殿下,不是——”崔礼礼咬咬牙,苏玉不让说,她也不好将事情说破,“东西不在我这儿。十殿下惦记的,另有其人。” “谁?” “殿下就饶了我吧,我答应了那人不说的。”崔礼礼笑着,拣了一块马奶糕双手奉上。 元阳看看她,只得作罢。拿着那糕点咬了一口,还未咽下去,便是一阵作呕。 站在远处的如柏也吓坏了,一边喊着“快叫太医”,一边跑过来。 陆铮三两步走来,便替元阳把起脉来。 他眉头锁紧,似是遇到了棘手的病症。 如柏连忙问:“陆将军,公主她怎么了?” 陆铮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元阳:“您老人家——” 崔礼礼推了他一下:“好好说话。公主风华正茂。” 陆铮对于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态度十分不满,收回手顺了一块马奶糕放入口中:“您老人家这是老树开新花,要结果了。” 元阳一愣,旋即脸红起来。 都快三十了,怎么还. 难得娇嗔地瞪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如柏,如柏一时欢喜得不知道手该举起来还是该放下,双手不住地在衣裳上搓来搓去。 看着远处太医提着药箱跑过来,陆铮觉得无趣。 如柏都要当爹了,而他还在吃“闹猫儿”的药!!! 他抬手拉着崔礼礼就走:“走吧走吧,什么不大好,把我俩骗这一趟。” “陆二——”元阳叫住他。 “您老人家吩咐。” “何时出征?”元阳问道。 “后日。”陆铮看了一眼崔礼礼,出发的日子还未跟她说,她也一直没问,“先南下,要在那边训练水师。” “好歹你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好好打仗,平安回来。”元阳有些哽咽,“后日,我就不去送你了。” 陆铮很认真地道了一句:“孩子得认我做舅舅。” 元阳一笑,点点头,应了一声。 陆铮再度拉起崔礼礼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公主府。 崔礼礼由着他牵手,始终没有说话。 拾叶候在马车旁,见她来了,立刻挑开帘子。 她进了马车,陆铮也挤了进来。 “生气了?”他低声问。 “没有。”崔礼礼摇摇头,却又忍不住抓着他的胳膊,“大将军和小将军还未归来,圣人放心你去?” 新帝登基不久,兵权旁落是大忌,更何况还是昔日好友一家子掌控了大部分的兵力。 陆铮笑笑,温柔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到了今时今日,我才突然懂得老头子当年的心情。” 兵权在握,反而生出惶恐之情。 “我以为怎么也要再等一段时日。” “圣人昨日召我去,商议说尽早动身。”陆铮紧紧握住她的手,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她的肌肤,“他知道我有舲卫。” “他也知道你当年进宫是何缘由。”崔礼礼补充了一句。 陆铮执起她的手,送到唇畔轻轻吻了一吻,没有说话。 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崔礼礼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陆铮想起兄长离开时,云衣那一脸愁容,担惊受怕的模样。而她似乎从未表现出特别不舍或担忧,便问道:“我若死在战场上,你怎么办?” 崔礼礼认真想了想:“会很伤心.” 陆铮心中一软,后悔提及生离死别。 她前世那么难熬,好不容易重生了,自己若有万一,反倒不舍得她再像前世那般孤苦。若是能有可心之人照顾她,他也放心。 他心头千思万想一阵,正欲开口宽慰,岂料,听见她继续说道: “伤心归伤心,但你千万别指望我会为你守寡 你若真心为我,自然也不舍得我为你神伤。 世间男子千千万,旧的去了,新的还会再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某人自然明白她说的“照顾好自己”是什么意思。想归想,可听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脸色也并不好看。 崔礼礼却振振有辞:“你看,元阳公主不就是老树开新花吗?” 第365章 曹斌的任务 是夜,崔礼礼没能回得了家。 被陆铮掳走,径直去了竹屋。 “国丧期间呢!要忍忍!”崔礼礼捂着领口,眼波流转,将陆铮说的话尽数奉还。 “那是说的圣人。”某人大言不惭地欺身上来,“我又不是圣人。” 还没走呢,这女人就开始盘算着他死了选其他人。陆铮怎么能忍?好歹装一下啊! 扯开她故作矜持的手,咬开盘扣,再隔着衣料邪恶地描绘起来。 崔礼礼咬着手指,几近沉沦。谁知,他竟抽身起来,取出一只小箱子,里面是玛德送来的各式玩意儿。 大大小小、金玉铜铁铺满了床榻,男人不怀好意地将这些玩意儿挨个试了一遍。由着她怎样求饶,他也不肯轻易罢手。 他埋在她颈间,低声问道:“最喜欢哪一个?” 崔礼礼方得了机会喘息,发丝凌乱地散在榻上,脸颊绯红,星眸里还有未褪去的潮意,嘴上仍旧不肯认输: “我只喜欢真的。” 陆铮黑眸一沉,手臂收紧,将她圈进怀里,捉住她的手指,哑着嗓音在她耳边私语:“那我教你.” “不行,不行,”崔礼礼又累又晕,只挣扎着要抽回手,“让我休息会儿。” 手又被捉了回去:“我快走了,走之前必须要好好教你,直到你学会为止” ——— 刚刚登基的新圣左丘宴,坐在清静殿中发呆。 连日理政让他有些疲惫。前些日子还在流连人间,如今却要定在这宫城中,甚至连偷偷翻墙去翊国公府也是不能了。 人人都知道他和谈时被长公主扣留,饱经折磨之后与韦不琛里应外合,抓住长公主押送回京。 人人都知道他身受重伤,一进京就晕倒了,就倒在城墙下。 元阳原本要进宫赴宴,也因此没有去,而是在府中照顾他。后来要走,又被他强留了下来。 元阳都在这里,那个女人总该有理由来瞧瞧自己吧? 根本没来! 他又不放心,让元阳递话给崔礼礼,拿着珊瑚珠串作要挟,她总要来一次的。 可还是没有来! 后来圣人驾崩,宫里宫外一阵乱哄哄,紧接着,就是传位诏书,举行国丧。又要准备登基大典,又要筹备兵马南下出海迎战。 他根本忙不过来。 那个女人仍旧杳无音信。 莫非是病了? 左丘宴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看还亮着的天,盘算着晚上有没有可能溜出宫去看一眼。 贴身的内官成了新的常侍,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走来行礼:“圣人,中书令许大人求见。” 左丘宴提起精神,坐回到龙椅上:“宣。” 许永周熬死了先圣,如今许家就剩下他一人,反而少了顾虑。 “圣人。”许永周跪在地上,显得无比虔诚。 “中书令有何要事?” “老臣有一言,必须面呈圣人。” “说吧。”左丘宴兴趣缺缺。 “镇南将军此次南下,圣人预备如何?” 左丘宴抬起眼皮:“什么如何?” “如今陆家坐拥我大芮百万雄兵,一北一南,成夹击之势,圣人不可不防啊!” 左丘宴的桃花眼半眯起来,看向跪在地上的许永周:“怎么防?” 一朝天子一朝臣。许永周急于在新圣面前站稳脚跟,自是要多多展示自己的忠心:“微臣以为,圣人应急召大小将军回京。” 左丘宴沉吟不语。 忽而记起第一次见陆铮的情形。 元阳牵着陆铮来寻左丘宴,说是陆大将军的幼子。陆铮穿得富贵,一身云锦刺绣的窄袖袍子,云锦色泽鲜艳,光华流转,衬得陆铮如天神一般。 彼时,左丘宴也不过七岁,寄养在皇后膝下,常常受七皇子与八皇子的欺负。 这时又来了一个陆铮,长得比他还好看,整日见谁都笑,说话也好听,甚至父皇也喜欢与陆铮下棋说话。 左丘宴总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对陆铮总是爱答不理。 直到有一日,他去清静殿的拐角处偷听父皇宠幸妃子,被陆铮撞了一个正着,两人捂着嘴心照不宣地偷笑。 左丘宴坐在龙椅上,俯瞰着恭顺跪拜着的许永周。只觉得身下的龙椅冰冷而坚硬,远不如小时候与陆铮在竹林里嬉戏时的草地柔软。 “中书令的谏言,朕已知晓。”左丘宴淡淡说着,“只是,朕也想知道,中书令这看似忠贞为君的言辞之中,又有几分是出自私心?” “老臣一心为国,绝无私心!”许永周道:“兵权乃是利器,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圣人。” 左丘宴正要说什么,常侍递了一封军报进来:“圣人,刚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左丘宴拆开封蜡,灯下读了一遍,顺手将军报扔到许永周面前:“自己看看吧。” 许永周捡起军报一看,陆家竟然主动请求回京,还恳请圣人允准送陆钧入宫治病。 “他们定是别有用心!圣人需当用心,防范于未然。” 左丘宴笑道:“那你又是什么用心呢?朕又如何防你呢?” 许家的案子,先圣是派给了陆铮与韦不琛去查的。许家与这二人,应该是结了梁子。 先圣留着许永周,为的也是制约陆家与韦家。如今韦家只剩韦不琛一人,在许永周看来不过是风中残烛。矛头自然而然地就要对准更难啃的陆家。 许永周闻言,心中一凛,伏地哭道:“老臣忠心为国,天地可鉴!” 左丘宴烦躁地挥挥手示意许永周离开。心中仍有些不安,便着人召了曹斌前来。 曹斌第一次单独面见新圣,心中忐忑:“微臣拜见圣人。” 左丘宴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去,才开口问道:“曹斌,朕有一言要问你。” “微臣必知无不言。” “先圣,派你跟着陆铮南下出海迎战,可是私下还给了你别的任务?” 曹斌一愣,旋即要哭了出来:“圣人,微臣恳请圣人收回成命!” “什么成命?” 做了一阵绣衣副使,曹斌的口齿也伶俐起来:“陆铮临危受命,一心为国迎敌。在泉州时,长公主派人刺杀,也是陆铮舍命将微臣救下,微臣不愿杀他!恳请圣人收回成命,放了微臣的爹娘吧.” 果然! 对于先圣的猜忌,左丘宴也深有体会,就连崔礼礼送一碟子虾仁,陆铮也不敢承认是给他吃的。 “若朕今日不问,你这是预备对陆铮下手?” 曹斌抬起圆乎乎的脑袋,眼中满是决然之色:“微臣早已对爹娘说过,待微臣去了谌离,就当没了儿子!微臣宁死,也断不能做这不忠不义之事!” 左丘宴有些动容:“曹斌,此事就此作罢。朕允了,你带着你爹娘回家去。明日出征,你好好跟着陆铮打仗,替朕踏平谌离!” 曹斌砰砰磕几个响头,声音也不禁哽咽起来:“微臣谢圣人隆恩!” 却说许永周从清静殿中退出来,又回头瞥了一眼龙椅上的左丘宴。 新圣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稚弱。 他又一想,许是新圣刚登基,还念着与陆二那纨绔从小到大的情谊,又都是流连花丛之中的风流性子。 看来,这事还不能从这里下手。 许永周整了整官帽,踱着步子走进宫墙下的阴影之中,他红色的官袍与猩红的宫墙融作了一片。 那一头,是新太后所住的昌宁宫。 第366章 小女子报仇 出征日。 天还未亮,一阵长长的哨声划破星空,如同锋利的剑芒斩开了夜的幕布。 桃花渡的花客们,被这哨声惊醒,尽皆光着身子趴在窗边张望。 那哨声像是唤醒了漠湖底下沉睡多年的猛兽,湖面开始泛起层层涟漪,四周响起娑娑之声,那声音越响越烈,越烈越响。 忽然,水枭们纷纷跃起,振翅高飞。 它们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叫声在黎明之前的夜空中回荡。 再一声,哨令变换。 水枭们冲上高空,盘旋,翱翔。 它们再不是桃花灯前漠湖水边的倦鸟,而是即将上战场的飞禽。 陆铮站在窗前,他身披银白的铠甲,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握着银哨。宛如一尊雕塑般静立。 这一身铠甲,是他亲手锻造,是他编织了十数年的梦。 “将军,”松间与临竹也穿着铠甲,抱拳站在他身后,“将士们准备好了!” 陆铮将头盔端端正正地戴好,吹响第三次哨声。 水枭们变换队形,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向南飞去。 陆铮转过身,看向松间:“走吧,随我面圣。” 一推门,蓝巧儿带着蓝隐,身后跟着几个扮做花娘的女子,她们站在廊下,泪眼婆娑,见到一身铠甲的陆铮,单膝跪地抱拳说道: “等将军凯旋!” “等将军凯旋!” 陆铮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站定,转头看向蓝巧儿。 蓝巧儿知他心中牵挂:“将军放心,奴会护着崔姑娘的。” 陆铮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大踏着步子往外走。 长廊下,灯笼摇曳。香房的门一扇一扇打开。 花客们都认得他。 他,是陆铮。 是大将军的次子,小将军的胞弟。 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儿。 是惹得小娘子跳湖,小寡妇上吊的情场浪子。 是以桃花渡为家的银台司执笔。 现在,他是镇南将军,陆铮。 谁会身着戎装,从烟花之地毅然出征?天下之大,恐怕唯有陆铮能行此壮举。 花客们或光着膀子,或搂着花娘,或睡眼惺忪,站在香房门前注视着他。 不知是谁忍不住打了一个隔夜的酒嗝,引得众人发笑。 那人却用衣裳掩着胸口的肥肉,举起光溜溜的膀子,高声喊了一句:“陆将军,一定凯旋!” 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男欢女爱,都是盛世之下的完卵。 花客们懂得这个道理,花娘们更懂。 很快其他花客、花娘们,也跟着喊起来:“陆将军,踏平谌离!” “陆将军,杀了燕王!” “陆将军,平安归来!” 这场景十分滑稽,却毫不作伪,甚至真挚得令人动容。 陆铮翻身上马,身后跟着训练多年的舲卫,前往军营整队。 天色渐渐亮起来。 一抹朝霞染红了天际。南城门的城楼上,站满了人。 左丘宴在城楼上望了许久,远远地看见一面“陆”字旗,心知是陆铮来了,也顾不得许多,撩开衣摆下了城楼。 陆铮上前,单膝跪地,恭敬地说道:“臣陆铮参见圣人,愿圣人万岁万万岁。” 左丘宴见众人都看着,要拉他的手一顿,转而拍拍他冰冷坚硬的铠甲:“陆铮,朕知你夙愿,今日出海,你定能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陆铮低头道:“臣定不负圣人所托,誓死保家卫国,踏平谌离!” 左丘宴转过身,从常侍手中取了一盏烈酒:“朕等着你平安归来。” 陆铮接过酒,一饮而尽,埋头抱拳,低声道:“韦不琛进刑部的事,圣人考虑得如何?” 新圣登基,绣使已经没有太多任务。 韦不琛太闲,不是好事。让他去刑部跟何景槐斗一斗,总好过这两人整日得空来缠着崔礼礼。 左丘宴一愣,旋即哈哈笑起来,望着不远处,低声回道:“朕可以替你盯着韦不琛,只是,人实在太多,朕着实盯不过来。” 陆铮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由地一怔。 崔礼礼穿着一身水红的纱衣,满头珠翠,人面桃花,娇艳欲滴。 她坐在凉亭里,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樱红的唇似弯非弯。素手丹蔻握着一把玉骨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身边站着拾叶,像是与所有人都有仇一般,冷眼冷脸。眼下的两片青云,泄露了他两日两夜守在竹林外的疲惫。 而凉亭里里外外都是九春楼的俊俏小倌,长袍广袖,墨发红颜,皆是风流含情的模样。 崔礼礼指了指腿,一个小倌立马跪在她腿边,乖巧地替她捶腿。 她又指了指肩,另一个小倌上前替她按揉着肩膀。 如今她爹封了侯爷,她娘封了一品诰命。她成了县主,谁敢说半个不字。 谁要敢说,谁就是嫉妒。 崔礼礼懒懒地一抬手,跪在一旁的仲尔立刻递了一盏酒上来。 她轻抿一口,又将酒盏压在扇子上,递给仲尔:“替我拿去敬陆将军。” 仲尔双手托着扇子,将酒盏送到陆铮眼前。 不少围观之人都想起来了。 去岁此时,在京城首富的崔家门前,崔礼礼正在退县主家小公子沈延的画像,一人要退,一人不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浪荡儿陆铮骑着黑马来了,身前还搂着一个极其艳丽的妓子。他从妓子怀中取出九春楼的房契,说是要给崔礼礼添妆。 当时众人都以为崔礼礼要投缳自尽羞愧而死,谁知她竟欢天喜地地收了。 今时今日,崔礼礼成了县主,带着九春楼的小倌们前来践行。怎么看,都有点“小女子报仇,一年不晚”的意味。 陆铮望着眼前托着酒盏的扇子,眸光微动。 扇子极其精致,扇面画的是一株墙头盛开的红杏。 那红杏枝桠繁茂,娇花嫩蕊,只待人爬上墙头攀折。 仲尔托着扇子的手有些抖。 陆将军与东家不是两情相悦吗?陆将军都要出征了,东家还拿这种东西去激他,要是将军心绪不宁,打了败仗,可怎么办? 陆铮的目光扫向那一只带着崔礼礼口脂的酒盏,唇角一勾,笑了笑。 “崔小娘子,你总算承认有‘墙’了。” 他端起酒盏,高声说道,“如此说来,此酒,便是你为我这堵‘墙’准备的合卺酒了。” 说罢,他望着她,眸光温柔,薄唇覆在唇印上,将酒饮下。 崔礼礼噌地站起身来,一跺脚:“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着圣人和满城百姓的面,这样说了,她以后还怎么玩? 他要真战死了,她是不会替他守寡的! 绝对不会! 陆铮见她有些气急败坏,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十分猖狂,甚至有几分得逞的意味。 他跃身上马,扬起鞭子喝道:“出发!” 第367章 他死得其所 目送陆铮走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崔礼礼的眼角才滑下一滴泪来。 拾叶看到那滴眼泪,心口似是被烫了一下,想要上前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没有资格。 反倒是仲尔轻声宽慰着:“东家,将军会平安归来的。” 崔礼礼望了望天,随手擦掉眼泪。 他们如何能懂? 陆铮的背影,她看过三次。 一次是前世,就在槐山下,他去悄悄送父兄出征。 第二次是她生辰,他站在雪地里,她认出这个背影来。 第三次,就是今日。 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女子天性,想要依偎,想要厮守。 然而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被困在深闺十八年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执念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陆铮是属于那片海的,就像他驯养的水枭,蛰伏再久,终究要一飞冲天。 如今的她,已经挣脱了前世的樊笼,陆铮也该挣脱他的。 情爱只是短暂的快乐。 成全,比厮守更重要。 只是 她的手轻轻抚上心口,还是有些痛。 她低垂眼眸,几不可见地蹙了眉头。再抬起头时,忧郁之色已扫去,又绽开一朵笑容: “拾叶,走,回家。” 回家。 拾叶觉得这两个字格外的美好,作为线人来说,他无疑是幸运的。 他拉来马车,扶着崔礼礼坐进去,压下轿帘,正要扬鞭,却被人叫住:“县主。” 崔礼礼挑开帘子,是常侍:“圣人让奴问您一句:珊瑚珠串如何了?” 她抬起眼看向城楼上明黄的身影,即便看不清眉眼,她也能读出他心中深深的孤独。 “我这就去寻,有了消息,便送去点珍阁。” 常侍笑着递上一块金牌:“县主如今身份不同了,圣人赐您此牌,进出宫无需通报。” 崔礼礼接过金牌,道了一声谢。正要放下帘子,看着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旁,站着一个妇人,正是关氏。 她沉吟片刻,走下马车迎过去。 “崔姑娘——”关氏说到一半又记起来如今崔礼礼已是县主,“惠安县主。” “夫人还是称呼我崔姑娘更亲切些。”崔礼礼扶着关氏的手臂,“夫人来送陆铮,为何不上前说几句话呢?” 关氏眼神一滞:“我这个小儿子,从小就与我生疏。”顿了顿,又艰涩地说道:“有些热络,只是表面功夫。你看他出征,甚至不回将军府来跟我道别.” 原以为至少有一个孩子能够留在家中,谁知也上了战场。一家四口,三个男丁都在外征战,说不定谁回得来,谁又回不来了。 关氏眼眶红着,捏着帕子沾沾眼角。 “能做自己热爱之事,是人生最大的圆满。”崔礼礼笑了笑,“再说,大将军和小将军应该快回来了。” 关氏抬头看她:“当真?” 崔礼礼点点头:“记得第一次见您时,陆铮随礼部南下迎接使臣。您在一间铺子里问我,问我想做什么。” 关氏记得此事,毕竟陆铮说他看上了这个姑娘,可这个姑娘名声着实不好,还退了议亲的画像。 与陆铮一样离经叛道。 “夫人可问过陆铮想做什么?” 关氏怔然不语,她从不曾问过。 崔礼礼淡淡说着: “你们总不能每次都把陆铮留在宫里。一走经年,对他不闻不问,到头来又要他对你们嘘寒问暖。 你们要他理解,他理解了。他是个极好的人,没有对你们心生怨念,还用他的方式护着你们。若没有他,大将军只怕.” 关氏追问道:“只怕什么?” 崔礼礼摇摇头:“总不能你们所有人都心安了、圆满了,倒亏欠他一人。那皇城是什么地方?你们没呆过,他本该遨游天际的,却要折了翅膀,替你们画地为牢。凭什么?” 关氏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我交浅言深了。”崔礼礼福了福,想要告辞离开,却被关氏一把拉住。 “崔姑娘——”她噙着泪,“他若是死了你我怎么办.” 她终究是个母亲。 崔礼礼不禁想起自己的爹娘,前世,他们用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在替她做着抉择。 这一世,她挣脱了所有人的钳制,为自己挣来了一条新的命运之路。 她都能活得不同,陆铮的命运也会改变。 这一次,陆铮也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他若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崔礼礼说得铁石心肠,可心底也裂痕斑斑,更不敢去想若真有那一日,自己会如何。 关氏掩面痛哭起来。 不想再听见任何哭声,崔礼礼转过身,爬上自己马车,吩咐拾叶驱车去翊国公府。 马车上,崔礼礼一直闭着眼冥思。 拾叶在车外,担心她难过,仔细听了许久,也听不见她啜泣,却又更担心。 “拾叶——”隔着车帘,崔礼礼幽幽开口,“你怕死吗?” 拾叶执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奴不怕。” “为何不怕?”崔礼礼记得自己前世死前,似乎也不怕,像是等待一种解脱。 拾叶星眸闪着光,记起在定县马场,后背受了重伤,姑娘抱着他哭喊,那夜星光璀璨,是最美好的一刻。 他唇角微暖:“奴守着姑娘,死也死得其所。” 崔礼礼没有听清,追问道:“什么?” “没什么。”拾叶抽了一鞭子马儿。 到了翊国公府,新晋县主来访,翊国公夫人自然是要接待的。崔礼礼坐在前厅与国公夫人说了些客套话,苏玉才来。 “你们姐妹便去说些私房话吧。”翊国公对于这个守寡的儿媳倒也不太苛刻。 苏玉抱着牌位嫁过来,虽然大家都明白是为了攀附国公府,但苏玉一向恪守本分,乖巧孝顺,又与元阳公主和新晋的惠安县主关系好,国公府里的日子不算太难熬。 苏玉拉着崔礼礼回了院子,又支走了身边所有的奴婢,才问道:“可是他让你来的?” 崔礼礼眉眼弯弯:“就不能是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苏玉并不上当,去妆奁盒子里取了一串鲜红的珊瑚珠串来:“替我还给他吧。毕竟是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我看他对你真心,你当真不想和离?” 圣人要的女人,翊国公自然会双手奉上。 苏玉摇摇头:“我这人最是怕麻烦。如今活得自在,为了一个男人去宫里,还要与那些女人抢着争宠。太麻烦了。” “若是他不肯放手呢?” “不过是得不到的执念罢了。等他有了新宠,便会忘掉的。”苏玉低声说着。 崔礼礼没有想到苏玉竟然活得如此通透。 收下珊瑚珠串,她笑道:“那我就去替你拒绝此事。” 崔礼礼以为此事很容易。岂料进了宫,将东西交给了左丘宴,反倒让左丘宴怒不可遏,砸碎了清静殿的砚台。 立马就有人去通报了太后。 第368章 小鸟儿剪羽 皇后成了太后,养子成了圣人,心中想的还是亲儿子。 七皇子左丘旻还被关在宗人台,她始终是要想法子把亲儿子弄出来的。 固安是个罪妇,杀了她,自己儿子反而被困了起来,最终获益的是老十。 她不甘心。 内官来报说惠安县主面见圣人时,圣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还砸了砚台。 太后总觉得这里面是男欢女爱的事更多。 “陆铮他们到哪儿了?”太后问道。 豆沁回答:“应该到泉州了。” 太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抚上鬓边白发,目光落到后面的雕花窗棂上,不由想起这个屋子先前许太后住过,心里膈应。 然而内承运库没有银子,崔家捐的家产又到了国库。如今打仗,她也不好再动工修葺,只能先忍过这阵子再说。 “我们的人可回信了?” “还不曾。”豆沁回话,“想来也快了。” 前些日子,中书令许永周来求见过一次,将整个事情捋得很清楚,如今圣人要保陆家,是因为圣人登基就是陆家扶持起来的。 太后想起先圣还在时,询问过陆铮,十皇子是否可以入主东宫。陆铮当着自己面说:“不行”。 说一套做一套。 太后冷笑了一声。 “太后,秦女官求见。” “她又有何事?” “说是惠安县主的传记做好了,求太后过目。” 太后沉吟片刻,见了秦女官。 崔礼礼不过十七岁,没有什么太多可以写的。几页纸也就写完了。 太后随意翻了翻,笑道:“惠安县主倒也有趣,年纪轻轻的,竟想着不嫁人,平南侯夫妇也宠她。” 秦女官跪在地上,想了想答道:“微臣倒觉得惠安县主会后悔的。” “为何?” “太后不知道吗?”秦女官抬起头,“她与陆铮的事。” “何事?” 秦女官刻意隐去了宫里的那一段,毕竟每次陆铮与崔礼礼见面都是她在打掩护。她只说了陆铮出征,崔礼礼去践行的情形。 太后琢磨出点意思来,却也不愿意被秦女官拿捏,只淡淡说道:“退下吧。” 秦女官从昌宁宫出来,心中有些失望。 陆铮与自己也是多年的朋友,他与崔礼礼的事,京城知道的人挺多的,不差太后这一个。原本想着待太后将他俩的事一定,那何景槐的心也就稳住了。 谁知,太后竟不置可否,甚至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待秦女官走远,豆沁又在太后身边耳语了几句。 太后一偏头:“当真?” 豆沁点点头:“方才奴婢遣人去清静殿送莲子羹,亲耳听见的。圣人说了一句‘你我相看之时’,后来看见有人去了,就没再说。” 左丘宴竟然与崔礼礼相看过?! 太后揉揉眉心。按理说,二人都心悦同一女子,应该君臣离心才对,可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 前思后想一阵,太后大约将事情串了起来。 可能崔礼礼与左丘宴相看过,却心悦陆铮,左丘宴恼羞成怒,才砸了砚台。 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兵权与圣人离心,旻儿才有机会。 太后不由地想起中书令说的那一番话: “陆铮不过一个浪荡儿,陆家从来打仗不带陆铮,为何?因为他本就不是打仗的料,他与咱们新圣从小一同长大,有几分交情. 眼下兵权还是归在他父兄手中,可一旦打赢了,若陆铮还在,新圣极有可能将兵权移到陆铮手中。 这一仗有了崔家的支持,许是真的能打赢到时新圣错信佞臣又兵权在握,朝纲必乱!” 太后觉得中书令说得极对。 又过了几日,按照规矩,新圣要来见太后,陪太后用晚饭。 夏夜的天黑得晚,新圣来时,太后正在园子里逗鹦鹉。 豆沁捉着绿毛鹦鹉笑道:“太后,这小畜生着实不识抬举,咱们这儿好吃好喝地养着,它偏要飞,飞又飞不远。” 太后捉住那鸟儿,指尖划过鸟儿的羽毛,说道:“你去拿剪子来。” 左丘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太后示意豆沁将剪子递给左丘宴:“哀家眼睛不好,圣人来替哀家给这鸟儿剪羽吧。” 说着,太后将鹦鹉的翅膀展开,露出长长的绿莹莹的飞羽来。 “剪了之后,它就不会再飞了。” 左丘宴问道:“可羽毛还会再长出新的来。” 太后道:“这边好吃好喝地待着,日子一久,自然就不会飞了。” 左丘宴闻言只是笑笑,晚饭随意吃了几口,便回了清静殿。 豆沁问:“太后,这样说,圣人他会把惠安县主给扣在宫中吗?” “只要他再召崔礼礼进宫,哀家替他扣了又如何呢?”要的只是圣人出面与陆铮对立而已。 眼看着进入了八月。 平南侯府捐了扬州的庄子,今年没有了苏杭的螃蟹吃,傅氏有些郁郁寡欢。 崔礼礼正在园子里指挥着拾叶摘桂花。 秋风一吹,满园子桂花香气。 崔万锦拍拍傅氏的后背:“一品诰命夫人,怎么还不高兴?” 傅氏抿了抿鬓发,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感慨,去岁的中秋,我正在准备家宴宴请韦大人。林妈妈还从扬州弄了螃蟹来。” “去岁就没吃成。”崔万锦嘿嘿一笑,“待女婿回来,我们一家子去苏杭吃个够。” 傅氏瞪他一眼,又瞟向崔礼礼,悄声道:“女儿面前莫要提此事。陆铮去了都两个月了,还没半点消息。也不知道是打了还是没打。” 剩下半句,她没说:也不知道人死了还是没死。 那头崔礼礼束着攀脖,两只手沾满了金桂,笑吟吟地腌桂花酱,似是没有听见这头的对话。 崔万锦道:“不行咱们就带礼礼出去走走,游山玩水,日子也好打发一些。” 看看女儿,崔万锦又压低声音:“女婿不是说过吗?礼礼最怕困在后宅了。咱们趁着秋高气爽,带着女儿往南去,就去苏杭。” 崔礼礼还在宫中时,有一日陆铮来了家中。说是宫中要发生大变故,给了一包药给崔万锦,反反复复叮嘱他一定要在端午那日服下。只有崔万锦病了,崔礼礼才有借口出宫。 陆铮临走时又对傅氏说:“礼礼她过得很辛苦,莫要再将她困在后宅之中。” 傅氏记得陆铮的这句话,她先是点点头,旋即又迟疑地摇摇头:“只怕她不肯。泉州那边真要有消息,八百里加急定然是最先送到京城。” 老两口正商量着,门外来了人说:“刑部主事韦大人求见县主。” “快请进来吧。”傅氏整了整头发,又让人去备茶。 “韦大人说,要单独与县主说话。”门上的仆妇有些迟疑,“就在门外候着呢。” 第369章 你不是客人 崔礼礼见到韦不琛时,带着一身的桂花香气。 韦不琛记得去岁中秋,她做鱼糕时,替她飞身上树攀折下一枝桂花,本是要递到她手中,她却没有接。 “韦大人,为何不进来坐?” 桂花香味就萦绕在鼻尖,像是勾动了韦不琛心底最深处的一根琴弦,他原本是要来说扈如心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另外一句:“你记得你欠我的人情吗?” 崔礼礼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以为我们都扯平了呢。” “没有。”韦不琛否认得很快。 褪去彘兽绣袍的他,也没有穿刑部的官袍,只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目光少了凌厉,一贯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 崔礼礼抿着唇看他,笑着招手:“那你要不要进来,我正在腌桂花酱,腌好了送你一罐。” 黑履动了动,像是在克制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明晚,你带一罐到我家来。我有重要的事同你说。”他眼神有些复杂,又补了一句,“戴上我送你的东西。” 崔礼礼一愣,想问为何现在不能说,非要等到明日。可再要追问,韦不琛已经转身走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来拜访。 是郭久。 “你们俩是怎么了,昨日他来,今日你来。”崔礼礼有些怪异。 郭久犹豫片刻,才道:“崔姑娘,可知今日是韦大人的生辰?” 崔礼礼当然不知,难怪他要今晚约她过去。 “韦大人这次大仇得报,又如愿进了刑部,全仰仗姑娘相助,大人心中是感激的。只是他不善言辞。恐说不出什么让崔姑娘觉得贴心的话来。” “郭大人大可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日认识韦大人。” “自从老大人去世之后,韦大人就没再过过生辰,崔姑娘”郭久说了一半,觉得再往下说,有些不合适。 “郭大人,”崔礼礼接过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既然答应了要去,必然不会空手过去的。” 默了默,她又问:“你们在刑部可还好?” 郭久苦笑了一阵:“做过绣使的人,一辈子都只能是绣使。” 崔礼礼心中了然。 不论换了什么官袍,彘兽纹,是他们脱不掉的一层皮。 入夜时分,崔礼礼带着春华上了马车。 她手中握着一只锦盒。春华识得那只盒子,从寂照庵回来,这盒子一直放在柜子里。 盒子里是一对白玉耳坠子。 韦不琛送她的生辰礼。 到了韦宅,门一开,韦不琛破天荒地穿了一件荷色的长衫,用革带束着腰,身姿挺拔。 见到崔礼礼来,他眉眼之中惯有的冷漠淡去好几分。可又发现她戴的不是他送她的那对玉石耳坠,眉间微微一紧,深吸一口气。 “拾叶,替我把桂花酱提进去吧。” 拾叶不敢进,韦不琛上前一步,率先从他手中取过那两只红瓷罐子。 “那你和春华就在外候着吧。”崔礼礼也没有在意,跟着韦不琛往里走。跟上次来完全不同,这一次,整个院子都打扫得极其干净。 她望向灶屋,竟然生着火:“韦大人是要亲自下厨?” “是。”韦不琛垂眸,“我只会煮面。” 崔礼礼走进灶屋,锅里沸腾着一大锅汤,锅边抻好的面摆放得整整齐齐,葱花切得大小均匀,当真像是韦不琛的性子。 她笑道:“想不到今日可以尝到韦大人的手艺。” “你进屋去坐吧。” 她摇摇头:“我要在这里守着。以防你放错了调料。” 韦不琛的耳根子难得有些发热,他别过脸不再看她,将面放入锅中,很快就煮好了。 端着两碗面进了屋。 热气氤氲着,为这一尘不染的堂屋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他倒了两杯酒。 崔礼礼一闻,便知是竹叶青。 “韦大人平日喝酒吗?” “不喝。”上一次喝酒,是去岁中秋在崔家,被迫与傅郢等人喝了不少,还对她说错了话。也是那一夜,他才彻底明白,不是崔礼礼惹他心烦,而是难以控制的情丝,惹他心乱。 “那你还买?” “今日想喝。”韦不琛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崔礼礼看着他,心中生出几分怜悯。 世人皆孤独。 圣人孤独,陆铮也孤独,然而,韦不琛的孤独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见她不喝酒,他以为她嫌弃酒杯,便开口说道:“这杯子和碗筷是我新买的,月儿用过东西,我都扔了。” 再普通不过的陶瓷酒杯,崔礼礼握在手中,好奇地问道:“你买了几只酒杯?” “两只。”韦不琛又补了一句,“我从不宴客。” “我不是客吗?”崔礼礼一笑。 “你,不是客。” 崔礼礼读出他眼底额外的情绪,不好再继续,便转而说道:“你如今进了刑部,要与同僚多走动走动。” 韦不琛又倒了一杯酒:“我不需要。” “刑部那些人可是也避着你?”她试探着问了一句,“何景槐呢?他这人其实还——” “崔礼礼!”他不喜欢她提何景槐,非常不喜欢!“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何不戴?” 面汤的热气在烛火下一点点晕开,将两人的眉目浸得模糊起来。 “我带来了。”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只锦盒,推到他面前。 韦不琛打开盒子,一对洁白的玉石耳坠,在灯下泛着莹莹的光。 “戴上。”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 崔礼礼摇摇头:“自从去岁我议亲以来,我再不曾戴过任何素色的首饰。” 韦不琛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回想。从偃建寺初见,到长街遇到劫匪,再到后来每一次见面,她的确没有戴过素玉和素珠。 “它们很漂亮,只是不适合我。” 韦不琛没有说话,他从没有为女人花过心思。曾经认为这些事都是最龌龊的事,唯一一次例外,就是这一对耳坠。 然而今日是他生辰,她却来退。 心底的怒意渐渐燃了起来。他取下那一对耳坠,两步上前,将她抵在桌沿,一手压住她的肩,一手摘掉她的红宝石耳环。 他压抑着满腔的怒意,冰冷的手指就贴在她的耳垂,执着地替她戴上了一只玉石耳坠:“你从不曾戴过,怎么就不能试试?” 崔礼礼别过头:“我与陆铮已有夫妻之实。” “我不在乎!” “那拾叶呢?” 韦不琛的手顿在半空:“什么?” “原本我不想揭穿的,”她抬起头看向他,“可我不说,你就要监视我一辈子,不是吗?” 第370章 敬袍泽之情 韦不琛的手惶然地垂下来。 “拾叶是你的人。”崔礼礼取下挂在耳垂的玉坠,放回锦盒中。 “他告诉你的?” “他没那个胆子。” “陆铮说的?” 崔礼礼推开他,站起来走远了两步:“他问过我几次,没明说,但我也猜得出来。” “何时?” “我去送包宗山上路那一次,宣平侯被人射箭灭口,那一箭,是你射的吧?” 韦不琛皱起眉:“是。” “可包宗山没有被灭口,显然那人知道包宗山没有将扈如心吐出来。当时我身边只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春华,一个是拾叶。而唯一能够杀人的,只有拾叶了。” 崔礼礼继续云淡风轻地说着,“我怀疑过拾叶是扈如心的人,可月儿是他亲自抓的活口。” “你为何确定是我?”韦不琛感觉到一丝冷意从脚底升上来。原来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了,她都知道了。 “太后出殡那日,弘方来过我家,他离开后,拾叶也消失了一阵。”崔礼礼微微一笑,“后来曹斌押着弘方出现,想来是拾叶抓了弘方,送到你手中。” “是。”韦不琛不再隐瞒,黑眸深深地盯着她,“那你为何不杀了他?” “因为拾叶救过我的命。”崔礼礼笑了笑,盖上锦盒的盖子,“韦大人,你做那些事的初衷,我都懂。你我一起干过舍命的大事,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 “今日是你生辰,本不该说这些。只是延而不决,着实非君子所为。”她举起酒杯,碰了碰另一只酒杯,一饮而尽:“敬,袍泽之情。” 一步错,步步错。 可没有那一步错棋,他报不了仇。 如今报了仇,却又错过她. 韦不琛没有喝那杯酒,只是垂着眼眸:“吃面吧。放久了不好吃。” 面的味道很清淡,就像他人一般。 崔礼礼不爱吃,还是很捧场地吃完了,连葱花都没有剩。 韦不琛站起来,已恢复了惯有的面色:“你随我来。” 两人走向后院的柴房。 扈如心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堵住。见到崔礼礼来了,她疯狂地挣扎着,眼珠子像是要喷出火来。 韦不琛冷冷地看着扈如心,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我说过,会把她交给你。” 崔礼礼走近扈如心,看着她那溃烂的后背和散发出恶臭的伤口,心中没有半分怜悯:“昔日的长乐郡主,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自作自受。” 她微微一顿,捂着鼻子继续说道:“你可知县主府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不过,你的沈延还活着。他被你种下底耶散的瘾,眼下正满京城找你。” 扈如心瞪大双眼,眼中充满了愤怒、绝望与不甘,用力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唔唔唔唔!” 崔礼礼想到什么,扯掉她口中的破布,问道:“巩一廉死之前,见到的人是谁?” 扈如心恨恨地看着她,嗓子已不复当初那孩童般的稚嫩,嘶哑得似是被抓破的铁锅:“不知道。” 崔礼礼站起来,看向韦不琛:“我记得韦大人说过,直使衙门的地牢里,对女犯人是铰舌头、剥头皮,剁手指。” 这是韦不琛说给三姑娘听的,吓得三姑娘当即就哭了。 韦不琛看都没有看扈如心一眼道:“那就送她去直使衙门,让她招。” 他虽去了刑部,但绣衣直使里还多是他的旧部。 “好。招了也不用再送出来了。留着一口气,等李大夫回来,送给他练手去吧。” “什么李大夫?” 崔礼礼笑眯眯地说道:“你还记得艾米尔吗?你让他杀我,不巧我的护卫挑断了他的脚筋手筋,还是李大夫给缝起来的。李大夫说过,活人的筋跟死人的筋,摸起来都是不一样的。活人的肠肠肚肚,也是不一样。” 扈如心恐慌地嘶喊道:“崔礼礼,你个贱人!不得好死!” “我怎么死的,你看不到了。不过,你倒是很快就要求死不能了。” 扈如心再要破口大骂,又被堵住嘴。 出了柴房,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 韦家的院子本就不大,短短的一段路,韦不琛却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 崔礼礼站在梧桐树下,抬起头看他:“韦大人,谢谢你。” 韦不琛绞紧了眉头:“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定县马场救了我。” 韦不琛荷色的衣裳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崔礼礼记忆中,他的手就没有暖过,然而这一次,许是那几杯竹叶青的缘故,握在手腕的掌心是热的。 “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 “韦大人,”崔礼礼打断他的话,认真问道:“你在刑部这段日子可还顺意?” 韦不琛没有回答。 刑部和他记忆中父亲所在的刑部,不一样了。如今的刑部混浊不堪,处处都是人情世故,也就何景槐还认真做着推官,即使再认真,何景槐也要替旁人遮掩一些案情。 崔礼礼看穿了他的沉默:“你追逐的只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梦境。” 她说的是刑部,还是她自己? 韦不琛不想去探究。 “先圣或许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在用人上,他没有错过。”崔礼礼看看他,“死板无趣的银台司,有了陆铮、巩一廉这样的人,才有了生趣。肮脏残暴的绣衣直使,有了你和曹斌,才能维持住些许清澈和正气。” 韦不琛一震,是这样吗? “虽说是陆铮建言你去刑部,但新圣也并非随意下的诏令。刑部乌糟之气日盛,正需要韦大人这样的自持之人呢。” 韦不琛注定是孤独的。 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后顾无忧,心无挂碍。 崔礼礼登上马车,回过头看他。 他一身荷色站在门内,负手而立,眉眼清隽。 月光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其中,恰如这黑暗之中的一枝青莲。 “拾叶,春华,我们回家。”她低声吩咐道。 马车沿着长街缓缓行驶着。 春华坐在一侧,挑开窗帘张望着:“姑娘,韦大人他” “怎么?” “追过来了。” 说话间,韦不琛已追上马车,勒住缰绳,对拾叶说道:“拾叶,今日起,你再不是我的线人,你的主只能是崔礼礼。” 拾叶攥着马鞭的手猛然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车帘。 “走吧。” 韦不琛松开缰绳,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马车渐行渐远。 第371章 又是中秋节 拾叶发过誓。 如有背主,身首异处,永不复见。 可他一直在做背主的事。 春华听了韦不琛的话,探出头来,悄声说道:“拾叶,一会儿有你受的,要不你快逃吧!” 拾叶身形僵了一瞬,说不清心中的情绪。 是难过,还是难堪,是挫败,或是愧疚。 姑娘是个良善的人,春华说这话,她自然听得见,这是想要给他留条活路吗? 是不要他了吗? 拾叶望向轻轻飘着的车帘,想不出帘子后的姑娘,会有怎样的神情。 他坚定地摇头:“奴不走。” 崔礼礼始终没有说话,下马车时也没有让他搀扶。 拾叶在她房间外跪了一夜。 又一日。 春华看不下去:“姑娘,这么跪下去,他多半会没命的。” 崔礼礼没有回答。 傅氏听说拾叶跪了一天一夜,也来了。 他救过崔礼礼的命,小小年纪,功夫那么好,又长得这么俊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以后还指望他陪着崔礼礼嫁到陆家去呢。 傅氏一到崔礼礼门前,见拾叶面色发青,叹息着摇摇头,推开门见女儿正在吃冰镇银耳羹,便作主让下人也给拾叶送一碗。 拾叶不受,推开银耳羹,只凝望着门内的崔礼礼。 傅氏拍拍拾叶的肩膀:“礼礼待人宽厚,这次定是你的错。” 拾叶跪着伏地不起:“是奴对不起姑娘。” 傅氏又进来问崔礼礼:“到底发生了何事?” 崔礼礼将银耳羹喝了个干净,不经意地说着:“他犯了错,且让他跪着吧。” 傅氏知道女儿主意正,不愿说缘由,也不好追问,更不好多劝,只说了一句“他是习武之人,这膝盖跪久了,跪坏了可怎么好?”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夜。 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先圣丧期之中,不便大办中秋宴席,只设家宴,便免了各家的礼节。 崔万锦笑着道:这倒是省事了。 没过多久,傅家来了人,先是送了一篮子时兴的石榴、葡萄、柿子等物,又说傅家要请侯爷一家子过府同过中秋。 崔万锦看向傅氏:“夫人怎么想?” 傅氏如今得了诰命,自是不用再看傅家脸色,便摇摇头道:“方才宫中来人,说国丧期间,圣人不办宴席,今年这家宴还是算了吧。” 傅家家仆不好说什么,正要走,又听见傅氏叫住他:“三姑娘的婚事如何了?” 家仆脸色也不怎么好:“国丧期间不得嫁娶,已商议着改期了。” 傅家家仆一走,傅氏才拉着崔万锦道:“你说说,当真是时也命也。紧巴巴地想要嫁三姑娘,如今婚事又作罢了。” 崔万锦不明所以:“不是说改期,没有说作罢。” 傅氏叹道:“国丧都好几个月了,真要娶,早就定了日子,这时候还没定日子,只怕婚事要黄。” 崔万锦却琢磨出点别的来。 三姑娘也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千金。对方是吏部杨侍郎家的公子,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 更何况有了这平南侯与礼礼县主的身份,杨侍郎那头不应该生出退婚的心思才对。 崔万锦觉得不对,吃过晌午便来寻崔礼礼。 拾叶仍旧跪在地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人已经摇摇欲坠。 崔万锦做主,找两个家丁将拾叶拖回了屋,自己进屋找崔礼礼说话。 他将事情这么一说,崔礼礼就明白了。 “虽然都是侍郎,毕竟对方是吏部,又管着铨选,外祖的学生旧部那么多,说起来终究是外祖攀着他们家。” 崔万锦背着手在屋里走了走:“没这么简单。” 当然没有。 虽是国丧,但先圣已走了百日,新圣登基,百废待兴,中秋家宴有何不能办的。 想想就能明白。这是太后挟着先圣在制约新圣。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与新圣不睦,朝臣摇摆不定。吏部一定闻到了什么味,才会借此推脱婚事。 崔礼礼有些不敢多想。 陆铮出征两个月了,还未传回来只字片语,左丘宴看起来难堪大任,满心都是男女之事。若太后再兴风作浪. 她搀扶着崔万锦往外走:“爹,你莫要多想,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闲散侯爷。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轮不到咱们。” 春华正巧过来,送走崔万锦后,才回话:“方才郭大人来消息,说扈如心招了。” “招了谁?” “那日她也在。长公主并没有亲自来,而是遣了身边的人与她交接,被巩一廉撞上,听见了‘长公主’三字,才被灭了口。” 崔礼礼眸色一凝。 之前看巩一廉的卦象就总觉得不对。长公主怎么可能亲自回京,这要冒多大的风险,不过是银钱交接,也没必要亲自出马,想必是身边的人替她出面的。 也难怪扈如心那日不肯说,原来是因为她也在其中。 “郭大人问,扈如心怎么处置。” 沉吟片刻,崔礼礼拿定了主意:“春华,你替我跑一趟银台司吧。” 巩一廉的遗孀和银台司执笔们,应该知道怎么处置。 中秋这一日。 崔礼礼去了九春楼。 国丧又逢佳节,九春楼里冷冷清清的。 小倌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楼里,有些无趣。 见到崔礼礼便都围了上来。吴掌柜笑呵呵地喊了一声“县主”。 “我还是喜欢听你们叫我东家。” 小倌们从善如流,一声声唤着“东家”。崔礼礼笑眯了眼,示意春华给小倌们打赏银子。 “之前听说东家捐了家产,我还担心东家也把九春楼捐了呢。”吴掌柜亲自奉了茶。 “这可是我们姑娘的嫁妆,自是不会捐的。”春华说得斩钉截铁。再说了,万一陆铮有个三长两短,姑娘再没了九春楼,日子可怎么过。 “东家,尝尝奴做的月饼。” “这是奴做的杏仁酥,不甜的,东家试试。” “奴酿的桂花酿,东家也要尝尝。” 小倌捧着各式点心和酒酿围着崔礼礼献宝。崔礼礼笑得脸都有些酸,正端起那桂花酿要喝,有小厮来禀报:“东家,来贵人了!” 这时候,怎么会有贵人来? 门外有人一探头,崔礼礼便笑了。 “哎呀呀呀,”那人啧啧称奇,“陆执笔不在,县主的逍遥日子,是这样过的啊!” 第372章 练了邪门功 祝必与荆学平先进来,后面跟着何泰来,赵守约等人。 皆是银台司执笔。 小倌们立刻散开,规规矩矩行礼。 崔礼礼笑道:“中秋节不回家团聚,反倒来我这里。是何道理?” 几个执笔正了正颜色,侧身让开一条路。 门外站着一个苍白的女子,正是巩家遗孀吕氏。 她仍旧穿着斩衰,牵着两个披着孝的孩子,眼中噙着泪,一步一步向里走。 荆学平道:“嫂夫人坚持要来,我们觉得今日倒是个合适的日子。去了侯府说县主来这里了,我们便一道来了。” 崔礼礼连忙将她拦在门外:“吕姐姐,这里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先夫来得,我便来得。”吕氏执拗地跨进门来,“今日是来叩谢县主替亡夫报仇。” 说罢,就拉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磕头。几个执笔也跟着深深作揖行礼。 崔礼礼连忙侧身:“你们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祝必这才说道:“首座要祝某替他把话带到,首座说,此次多谢县主相助,银台司才能手刃仇人,只是扈如心虽死,巩执笔的追封仍旧未曾下来,只有追封下来那一日,他才有颜面祭奠。” “追封之事可有眉目?” 祝必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先圣没有做的事,新圣也不好推翻了再来。更何况眼下太后——” 身边的荆学平拽了拽他袖子,示意他莫要乱说。 祝必压低声音道:“如今太后与新圣较着劲呢,新圣做什么都容易被捏着。” “首座大人呢?”崔礼礼问得隐晦。 祝必看看四周,答得也隐晦:“银台司的卷宗太后无权查看的。如今陆执笔,不,现在是陆将军了,如今还多了一个陆将军” 崔礼礼点点头。 荆学平插了一句:“圣人难,首座也难。反倒是咱们这些小执笔活得自在一些。” 许太后在世时,许太后就总想要找机会换银台司首座。如今换了苗太后,又是一样的配方。 崔礼礼没再追问,让春华带着两个孩子去后院吃果子点心,自己引着众人上楼:“那就老规矩,还是西风烈?” “对!老规矩!西风烈!” —— 中秋一过,便是元阳生辰。 崔礼礼去公主府看她,她还未显怀。 如柏牵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小心些,别摔了。” 纪夫人和苏玉正坐在一旁笑元阳如今这副模样,见到崔礼礼来了,便拉着她一起剥石榴吃。 苏玉显然有心事,趁着纪夫人离开的空子,便问崔礼礼:“他可为难你了?” 崔礼礼想了想道:“他怎会为难我?” “我听公公说,这些日子宫里有些乱”苏玉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公公如何选?”如今这局势,人人都看出来有问题,朝臣们都忙着站队,太后毕竟根植皇宫多年,自然是有优势的。 “他没说。” 毕竟是个寡媳妇,翊国公自然不会对着她讲自己的立场。 崔礼礼拍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多想。 纪夫人扶着腰,走回来坐着,可能哪个姿势不对,落座时又哎哟了一声。 苏玉打趣她:“你这劳累的模样,你家秦统领竟然也不怀疑?” 纪夫人摆摆手道:“别提了。” 最近真是见了鬼了。 秦文焘这怂货,一向不过是抖三抖便罢了,最近也不知从哪里学了邪门功夫,竟能咬牙坚持一阵子。 “这不是好事吗?”苏玉说道。 “好个屁!”纪夫人很恼火,看着桌上的银签子,一脸的怨念。 以前不过躺那儿哼哼十几息,现在倒好,不光要哼哼半柱香的光景,还要配合他各种动作! “他可是吃了什么秘药?”崔礼礼也知道有些人吃了秘药能够雄姿勃发。 “我留意过,没有吃药。”纪夫人仔细回想了一阵子,“我觉得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嘴里念念有词的。” 以前秦文焘也不是没吃过药。 有几次,小妾们一进屋,看他盘着腿坐在榻上聚气凝神,小妾们也不甚在意,脱了衣裳往榻上一躺。 结果秦文焘也不动,反而开始慢条斯理老神在在地聊什么“天人合一”,谈什么“生命空空”。 小妾们着急啊,这边还等着打马吊呢,便主动贴过去,谁知秦文焘不高兴,扒拉开小妾。反复多次,他才说了实话:“等等,药效还没起来呢。” 这次不一样。 纪夫人记得那晚秦文焘第一次念,感觉像是偶然走神,事后发现念了之后有如此功效,还欣喜若狂地拍胸脯。 后来几次像是发现了诀窍,每次都念,还越念越大声。 “你说,他别是走火入魔了吧?” 这功夫还有咒语?苏玉睁大了眼睛,觉得稀奇:“念的什么?” 纪夫人愈发窝火:“我听了好几日,都像是在念奏折!” 奏折? 苏玉眼角抽了抽,秦统领莫非还好男色,对左丘宴有了别的心思? 左丘宴长得确实有些惑人心的。 苏玉忍住笑,问道:“那秦统领这奏折里,都讲些什么?” 纪夫人迟疑地摇摇头,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来:“他好像说到了什么苗——” 突然住了嘴。 她刚想起来,当今太后姓苗。秦文焘这狗东西!莫非还对苗太后生出了畸念?苗太后可是五十多岁了啊,足以做秦文焘的娘了! “苗什么?” “没什么。”纪夫人摇摇头,顺嘴胡诌,“好像提到了苗疆,莫非真是弄到了什么偏方?” 崔礼礼也不戳破,只笑道:“那可真有你受的。” 纪夫人不想再说此事,怕再被追问露了馅,慌慌忙忙地站起来,又扭了腰,干脆捂着腰回家去了。 崔礼礼已经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事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人人都在选择站队,陆铮一定是站在左丘宴这一边,不知道他去泉州这么几个月,究竟如何了。 像是猜到她在想陆铮,元阳走过来示意下人送一些白瓜来:“陆二跟我弟弟一般,他出征我也担忧着呢。我已让人在驿道上守着的,若有消息,会来通报的。” 崔礼礼并不担心。 陆铮走前说过,谌离要打,也不会现在打。夏季多风暴,船只在海上容易倾翻,最佳的出海时机是冬季。 见崔礼礼抿唇不语,元阳又说到:“你也别太担心,陆二从小就盯着海图看,准备了十几年,不会出事的。再没消息,我找个机会进宫问问老十去。” “殿下在家里好好养着才是正经的。”崔礼礼笑道,“圣人赐了我金牌,若真有需要,我便进宫去。” “他竟然给了你金牌?”元阳吃惊,“你还说他对你没意思?老实说,珊瑚珠串到底是谁的?!” 话音一落,正吃着白瓜的苏玉呛着了,咳得面红耳赤。 苏玉还未捋顺气息,外面有人跑来回话:“殿下,有八百里加急!” 第374章 礼礼再进宫 赖勤没听出崔礼礼的言下之意来,那头正好同僚在催促,便拱了拱手:“赖某告辞了。” 只听见赖勤走过去,喊了一声“苗大人”,崔礼礼心中微微一动: “拾叶,你跟过去看看,那个苗大人是个什么来历。” “是。”拾叶跳下车跟着去了。 崔礼礼在车里有些无趣,便掀开车帘坐在春华身边:“你与赖主簿是怎么回事?” 春华望着满是红灯笼的桃花渡,负气地说:“不相干的人。” “我现在也不是首富了,银子也不多了,赖主簿眼神也不好,当初你说看上谁,就要我‘砸银子把他砸晕’,这事儿恐怕行不通了。” 春华嗔着拽了拽马儿的缰绳:“他不配!” “去个桃花渡就不配了吗?”崔礼礼笑道,“那陆铮还住在桃花渡呢。” 见春华发愣,她又说:“看人要看心。世风如此,改变不了。他们去九春楼是应酬,来桃花渡也是应酬。只要他能自持,其余不用在意。” 春华默不作声,扯着马尾巴编辫子。 崔礼礼继续说着:“赖主簿眼神不好,隔着这么远都能辨出你的声音,我倒觉得他虽眼盲却心亮呢。” 拾叶快步回来了:“姑娘,那人姓苗,原本是瓷器局的一个主簿。工部因厉帝陵寝之事,裁撤了不少官员,此人因着太后的关系,便擢升了工部主事。” 原来如此。 瓷器局与工部主事差着好几级呢,这样跳着升,显然是看着苗家日渐强大,吏部站在了太后这一边。 吏部杨侍郎与傅家联姻作罢之事,还真是与太后有关。 直至夜深,蓝巧儿和蓝隐才回到桃花渡。 蓝巧儿拢着一身水红色的披风,身姿窈窕地下了马车,带着蓝隐盈盈地冲着乔家的马车行了礼。 待马车走远,姐妹俩才转过身来。看见崔礼礼在远处候着,便提起精神走过来。 “县主,可是久等了?” 崔礼礼仔仔细细端详着蓝巧儿,没看出什么不妥,便笑道:“也不是太久。叫我崔姑娘吧。县主听着别扭。” “崔姑娘是来问消息的吧?”蓝巧儿拢了拢披风,柔声说道,“方才奴也是去打听消息了。” 崔礼礼向前走了一步:“如何?” 蓝巧儿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说道:“军报说将军他带着一队人马,偷袭了谌离的水军营寨,诱敌出击。将军夺下了四艘谌离人的船。” 太好了! 崔礼礼问过陆铮,来不及修新船,如何出海。陆铮笑着说他有办法。果然是好办法! 这明明是好消息,朝廷却按下不发,是何道理? 她沉吟片刻便想通了。这好消息,对太后来说,却是个坏消息。 眼下正是群臣站队之时,太后绝不会允许将这助长他人威风的消息放出来。 “如今花客们说的最多的都是太后,乔大人似乎也有投诚之意,圣人危,则公子危.” 崔礼礼何尝不明白:“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有了别的消息,我再来通知你。” 送走崔礼礼,蓝隐扶着蓝巧儿回了香房。这才褪去了披在身上的水红色披风,里面的衣裳透着斑斑血痕。 蓝隐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些畜生!” 蓝巧儿虚弱地笑笑:“桃花渡里什么没见过,这又算得了什么。你去拿些金疮药来敷上,过几日就好了。” “崔姑娘那里你也不说。姐姐真准备在这桃花渡里过一辈子吗?” 蓝巧儿道:“公子若真有心思,早就收了我。我也没必要去崔姑娘面前邀功求赏。” 真要来一个名分,也不过只是名分。与现在有何区别? 蓝隐一边替她上药,一边掉眼泪:“公子当初为你跟人打架,就是不想我们沾惹朝廷的人,你倒好” 守了这么多年的清白,倒交给了乔家这畜生! 蓝巧儿看看窗外漆黑的夜,媚眼无神,只是淡淡地:“若没有公子,你我早就如此了。总不能事事都靠着公子吧。” 再说,她很早就清楚。 公子就如同那水枭,一旦从桃花渡飞出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进入十月。 一封接一封的军报传来,朝廷都是密而不发。 崔礼礼反而放心许多。苗太后越想掩盖,就越说明那些军报是陆铮传回来的捷报。 终于,到了十一月。 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平南侯府门前来了一队车马,车旁的内官一抖拂尘,恭敬地当着围观之人,高声唱了旨,圣人要接崔礼礼进宫。 崔万锦察觉出不对劲来:“礼礼不能去。这车不对!” 傅氏惊慌地探头去看:“怎么不对?” 只见那马车四角坠着香包玉珠,马辔是白银打的,雕着精致的花纹。 “那内官说是圣人要接礼礼去,但是马不是圣人用的马!” 宫中的马,几乎都是崔万锦当年供养的,自是认得。 圣人的马与宫中其他马的高度不同,品种也不同,马辔也有区别。 崔万锦皱着眉:“这是后宫用的马车!矫旨邀你进宫,一定有别的谋算,礼礼不能去。” 如今说是圣旨,自然不能抗旨不尊。 崔礼礼冷眼看着门外的马车,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我知道是谁要接我去了。” 她取出左丘宴给她的金牌,交给了拾叶:“交给韦不琛,没有了绣衣指挥使的身份,他也没资格再走进宫的密道。有了这个,圣人的消息,他一定有法子打探。” 带着春华要上马车,却被内官拦住:“圣人只邀了县主一人,无关人等不得入宫。” 春华要理论,接收到崔礼礼制止的眼神。 “我想着如柏孩子快生了,你这几日好好在家,哪里都别去,好好替我将给孩子的小衣裳做了。” 春华明白过来,只得道:“是,奴婢一定好好做衣裳。” 崔礼礼上了马车。进宫之路畅通无阻,直直去了后宫,内官扶着她下车,正好瞧见几个宫人拖着奄奄一息的颜太妃从昌宁宫出来。 豆染站在宫门前看到崔礼礼,笑着行礼:“县主安好。” 见她频频回头望向颜太妃,豆染说道:“她谎称自己怀有先圣的骨肉,方才她走路不小心,将垫的枕头掉出来了。太后这才着人去查,查出她带血的亵裤。” 崔礼礼垂下眼眸,静静跟在豆染身后走着。后宫之中哪有什么不小心。 “县主可是吓着了?” 崔礼礼嗯了一声:“那么多血,着实吓人.” “混淆圣人血脉是重罪,太后也是不得已。”豆沁一挑锦帘,“太后等着您呢。” 崔礼礼跨进昌宁宫。黑鸦鸦的紫檀雕着张牙舞爪的蝙蝠,攀在梁柱上,时刻要朝她扑下来一般。 “惠安来了。”苗太后坐在紫檀椅上,豆沁正替她按揉着太阳穴。 崔礼礼跪在地上磕头。 苗太后睁开眼,看着她:“彼时,看你貌美可人,想要献给先圣,却频频遇阻,当时以为是天意,现在想来,或是人为。” 第375章 声声唤十郎 崔礼礼看向苗太后:“太后所言,倒教臣女有些迷茫了。怎么还扯上先圣了?” 苗太后薄唇一挑:“不用装懵懂。后宫的伎俩,哀家也算是见得不少了。崔礼礼,你算是第一个把哀家也蒙骗过去了的。” “太后,臣女冤枉!纵然借给臣女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蒙骗太后啊!” 苗太后眯着眼,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仔细回想,似乎陆铮小时候就这个德性,与左丘宴沆瀣一气,跪在地上死活不承认。 偏偏厉帝这个人,喜欢这路数。愣是每次都让陆铮逃脱责罚。 苗太后站起来,踩着绣凤如意纹的鞋子,一步一步走到崔礼礼面前:“你承认与否不重要,哀家认为什么,才最重要。”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小宫人来报:“禀太后,圣人来了。” 太后轻轻笑了一声:“还真是着急。” 那双绣凤如意纹的鞋子又一步一步走回紫檀椅前。 左丘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目光落在一旁跪着的崔礼礼身上,没有说话,便察觉到太后的凝视。他立刻挪开视线,躬身行礼问安。 “哀家好得很,今日请了惠安县主来说说话,这不,刚坐下来。”太后似是刚反应过来,又说道,“怎么还跪着,豆沁,快替哀家扶惠安县主起来。” 崔礼礼刚站起来,就听见太后说道:“惠安就在哀家宫里住一些时日吧。陪哀家说说话。圣人,你说可好啊?” 左丘宴却说道:“太后喜静,只怕惠安县主吵着您,不如另安排一个住处,太后需要时,召她前来便是。” 太后端着茶,极悠闲地吹了吹茶汤,浅啜一口,眼神从茶盏边缘射过来:“想不到咱们圣人还是个体贴的。”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体贴太后还是体贴崔礼礼呢? 左丘宴躬着身子,愈发恭顺:“太后安康,乃是天下人之福。” “圣人这孝心当真不错,”太后唇角微微一撇,说了正事,“前日哀家召了工部的人来,问及先圣陵寝的工期,工部的人说,请户部转银子的奏折,圣人还未批?” 新换的主事正是苗家人。修建陵寝的银钱都从他手中过,这其中的油水可想而知。 太后说这话时,看着左丘宴,而左丘宴却看向崔礼礼,意图很明显:“这几日奏折太多,许是堆在哪里,忘了。” “惠安你可识字?” 崔礼礼答道:“回太后,臣女识字。” “圣人国务繁忙,你去替圣人找一找。” 崔礼礼迟疑片刻才应下来。 左丘宴松了一口气:“也好,你这就随朕去清静殿寻吧。” 待两人走出去,豆沁才笑道:“圣人可真是个情种。奴婢看得真真的。圣人一来,眼睛就没从县主身上移开过。” 太后高兴不起来。 陆铮几次偷袭敌营水寨成功,不损一兵一卒便杀敌数千,左丘宴在京城一退再退,等的不就是陆铮击退谌离的那一天,朝臣倒戈助他吗? 好在许永周提醒了,她安排了自己人跟在陆铮身边。 豆沁不解:“太后为何不早些对陆铮下手?” 太后瞄她一眼:“杀了陆铮,你去抗击谌离吗?” 满朝文武,能懂水战的,只有陆铮。眼下抗击谌离要用他,姑且留着他性命。 若谌离胜,则陆铮死。若谌离败,左丘宴顾虑陆家势大,又想着崔礼礼这美人,这时借着左丘宴的名义对陆铮下手,陆家大小将军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没有兵权的左丘宴还拿什么跟自己争? 情之一字,是世人最大的弱点。男女之情,父子之情,手足之情,都是弱点。 谈情者,必败。 苗太后想起自己初入宫时,对厉帝满怀孺慕之情。初婚时,还能如胶似漆,可不过短短数月,只剩下她日日守在凤藻宫中,一人过了一夜又一夜。 刚开始很痛,她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渐渐地,就不哭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情终究是淡了,她好像老了。看着厉帝夜夜笙歌,她心中再无波澜,想的只有如何让老七当上储君。 再后来,厉帝愈发荒淫。她心如止水,甚至能够为他挑选女人逢迎,巴不得他早些精尽人亡。 她悟了一个道理:无情,则刚。 大雪纷飞的京城,突然流传起一则小道消息。 那个养着九春楼近五十名小倌的惠安县主,成了当今圣人无名无分的新宠。 难怪不愿意嫁人,反而要什么“独善其身”,原来是没有把寻常男子放在眼里,心里想的只有圣人。跟在圣人身边,还要什么名分,宠爱就是最大的名分。 元阳公主听了这些消息,气冲冲地进宫来。崔礼礼和左丘宴正在清静殿下棋,元阳挺着大肚子指着两人一通大骂,左手扯着崔礼礼质问她如何对得起陆铮,右手拍着左丘宴的脑袋说他挖兄弟墙角。 元阳气急了,肚皮阵阵发紧。左丘宴连忙叫太医来诊治。太医说最好要静养数日。元阳则被顺理成章地留在宫中。左丘宴又十分“贴心”地问她是否无趣,主动以她的名义邀约了纪夫人和苏玉进宫相伴。 崔礼礼怎会不知左丘宴的算盘?这是在宫里,苏玉再大胆也不敢乱来,更何况还有太后盯着。故而与苏玉约好,每次左丘宴一得空将苏玉拖进内室,崔礼礼就大张旗鼓地在门口亲昵地唤他“十郎”。 这一唤,就惊动了龙脉,久久蛰伏,丝毫不敢觉醒。 唤的次数多了,偶有一两次崔礼礼没在门外,左丘宴也似乎总觉得听见有人妖声妖气地唤他“十郎”。某些事也力不从心起来,苏玉偷笑着溜走,留下他咬牙切齿地招来太医,太医说是“精气郁结,久堵不纾所致,圣人勿要过度操劳国事。” 崔礼礼天天唤“十郎”的声音,落在外人耳中,倒多了一层旖旎的外衣。 苗太后听得宫人们回禀说在殿外听得真切,还加油添醋地说那床榻似乎都快摇塌了。连带着上朝时左丘宴都呵欠连天,大臣们的奏折,至少要拖上个五六日,反复追问着,他才批阅。 “太后,圣人这是真的还是装的?”豆沁的心里有些不踏实。 苗太后也不确定。正巧这日是腊月初五,泉州再次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早朝上,左丘宴让常侍当着百官念了。 陆铮带着训练几个月的水兵,出征与谌离开战了。 崔礼礼也因此被苗太后叫到了昌宁宫。 “惠安,你可听说了开战一事?” “臣女听说了。” “哀家听说你与陆铮有些情分,如今大战当前,将士们在前方奋勇抗击谌离,不妨取你一件贴身之物送去,以示鼓舞。” 第376章 臣女的肚兜 太后说罢,豆染就走向崔礼礼。 看来这东西是不取也得取了。 崔礼礼觉得这些手段并不高明。昔日许太后和厉帝在世时,阴谋阳谋,权衡制约,比这些威吓的手法厉害多了。 如今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她将头上所有的金钗都取了下来,全部交给了豆染:“这些都拿去也无妨的。” 这一堆金玉之物,着实难以确定就是崔礼礼的。 “惠安似是不明白哀家要的是什么。”苗太后淡淡说着,“这几日,你在哀家这里住着,多想想。” “臣女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殿内突然静下来。 只有门外廊下那只被剪了长羽的鹦鹉,在鸟架子上跳来跳去,偶尔发出一声鸟叫。 “哀家不喜欢绕圈子。”苗太后沉寂许久之后,站起来睥睨着她,声音中带着上位者对待蝼蚁的轻蔑: “陆铮从小在宫中长大,何以大将军出征不带他?不过是兵权在握,需要留下一人让圣人放心罢了。如今大将军和小将军重兵在外,总要有一个人让陆铮惦念着。只要陆铮没有别的心思,自然也就相安无事。当今圣人与陆铮是旧友,不愿亲自下旨,少不得托了哀家来做此事。惠安县主现在应该明白,要拿出什么东西了吧?” “贴身之物.”崔礼礼闻言一脸难色地犹豫起来,好半晌才捂着胸口:“要不,将臣女的肚兜儿送去吧?上面绣着臣女的小字呢。” 苗太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崔礼礼的放浪形骸,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如今看来果真不假,竟随口就说要送肚兜去。 “放肆!太后面前,岂能如此污言秽语!”豆染叱了一句。 “臣女家中富有,发钗首饰每日换一套,一年也换不过来。臣女一心不嫁,故而与陆铮没有什么定情的物件。”崔礼礼顿了顿,又说道,“太后不过是要让他知道臣女在宫中等他回京,不如臣女修书一封。” 豆染得了允准,替她备上笔墨。崔礼礼想了想,在那信中密密麻麻写满了相思之情。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恨不能与君日夜相守,妾遥望于皇城,盼君凯旋早归” 晚饭之后,左丘宴来看元阳,得知了这封信的内容,被酸得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陆二这家伙看到了,会不会晕船!” 元阳捂着心口笑道:“我反正是要被酸倒了!” 左丘宴正色道:“此事与旁人还不便提及,尤其是秦” 元阳点点头:“我进宫也有些时日了,这里无趣得紧,明日我回公主府去。八夫人和纪夫人也不好在宫中待太久了。” 一说起苏玉,左丘宴神色不怎么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前几日他逮着苏玉问她为何不肯进宫,苏玉只说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还叫他不要放在心上,还要他以国事为重。 元阳丝毫不觉,又对左丘宴道:“我听说最近许家那个老匹夫四处张罗着,他再不济也是中书令,手中有封驳之权,你可要小心些。” 许永周自从搭上了苗太后的路子,又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朝中割裂之势已成,太后一党羽翼渐丰。要在这个时候逆风而行,着实不易。 左丘宴目光凌厉:“你们走吧,走了也好。朕也少些后顾之忧。” 元阳以为左丘宴说的后顾之忧是自己,便拍拍崔礼礼的手:“只是这事苦了你,陆二那头拼着命,还要你在宫中配合老十演这一出。” 原来那日崔礼礼将珊瑚手串退给左丘宴时,左丘宴已察觉太后的人在外偷窥,便演了这一出戏,顺道提到九春楼相看,让太后以为自己对崔礼礼有企图。 太后在世家女子中挑选,不过是为了巩固权势。后宫与前朝从来就没分割开过。崔礼礼身份特殊,又牵扯着陆铮,太后势必会想法子将崔礼礼弄进宫,也省得后宫再添其他世家女人。 崔礼礼让春华给孩子做小衣裳,春华明白这是要让她通知元阳。元阳得了春华的暗示气急败坏地进宫指责,顺道也坐实了崔礼礼与左丘宴的事。 第二日,京中大雪。 漫天的雪,将京城内外刷做一片惨白,元阳带着纪夫人与苏玉上了马车。 崔礼礼陪着左丘宴登上箭楼。左丘宴披着明黄的大氅,一扫往日的风流姿容,面目冷峻地迎着风雪望着那个身影。似是心有灵犀,苏玉上车前,身姿顿了顿,也终是没有再转过身来回望。 马车在雪地里的印子很快又被雪给覆盖。 左丘宴仍旧一动不动。 崔礼礼知他心结:“别难过,不是还有我这个无名无分的新宠跟着你吗?” 左丘宴瞟了她一眼,眼神又落向远方:“其实,朕答应过陆二,不让你进宫来,但朕食言了。” 崔礼礼披着陆铮送的紫貂披风,也望着远处,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圣人自是有圣人的难处。” 左丘宴不置可否。 渐渐地,大雪转作细碎的小雪,像是撒盐一般,簌簌落在栏杆上。 “走吧,无名无分的新宠。”左丘宴看向崔礼礼,“我们还有我们的事要办。” 左丘宴大步向前踏着,崔礼礼个子矮小,碎步跑着跟在他身后:“圣人,马上小年了,能让臣女回家过年吗?” “不行。”左丘宴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扬声说道,“朕舍不得你,你在宫中,朕才心安。” 瞧瞧这鬼话,一套一套的。崔礼礼软着嗓音央求着:“圣人,臣女想家了——” “朕说过了,不行!” —— 陆铮收到崔礼礼手书时,已近年关。 宫里体恤将士在外无法归家团聚,便捎来了各家的书信和物件,以慰思乡之苦。 曹斌穿着一身盔甲,走起路来稀里哗啦地作响。他手中抓着两个干巴巴的馍馍,转身挨着陆铮坐在甲板的阶梯上,顺手递了一个馍馍给陆铮: “我娘让人给捎来的,陆兄快尝尝。” 在北方这东西不容易坏,可送东西的队伍在闽南还走了一阵,送到船上时,这馍馍都长绿毛了。 见陆铮没有接,曹斌将馍馍揣进怀中:“不吃算了,这东西啊,宝贝得很呢!想吃都吃不上!” 曹斌咬了两口馍馍,干噎着问道:“崔姑娘可有捎东西来?” 陆铮垂下头捡起一枚晒得发白的贝壳,在甲板上随意划着:“捎了信来。” “陆兄为何一脸愁容?” 陆铮笑笑,望着那半卷着的帆,没有说话。 她还是入宫了。 对于左丘宴的食言,陆铮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可他也清楚,崔礼礼之前就有过以身为质的想法,这一次,多半是她与左丘宴一拍即合。 早知道就该安排她找个僻静之处住着的。 他再次取出崔礼礼的手书,满纸酸溜溜文绉绉的相思之苦,也只有落款是真的。 “嗖——”地一声,一枚利箭凌空划过,陆铮一个转身,那箭堪堪擦着他额头扎进帆柱里,箭羽振振,发出嗡鸣之声。箭身上套着一封书信。 曹斌取了下来,一看:“是扈少毅,他要和谈!” 第377章 冷清年夜饭 陆铮将扈少毅的信握在手中,迎着海风搓成粉末。再从曹斌手上掰了半个馍馍,穿在箭尖。 年轻的将军,英姿勃发,顶着腰,逆着风,拉满弓弦。 “嗡——”的一声,箭头带着长着绿毛的馍馍,朝对面船只射了过去。 箭头恰巧穿过一个正在呼喊的将领的嘴,将绿毛馍馍堵在他嘴上,带血的箭仍旧余力不减,血淋淋地刺透挂帆的绳索,船帆立时哗啦啦地坠落。 听得敌船上乱做一团,呼喊着要“保护燕王”。 陆铮再搭箭,一只只箭头应声而去,很快那头的船帆纷纷落下。 曹斌哈哈大笑,这可比做绣衣副指挥使酣畅淋漓多了! 他将剩下的馒头揣进怀中,取过鼓槌,一下一下用力敲着半人宽的大鼓,带着船上的将士们,振臂高呼: “扈少毅,你这个绿毛乌龟,可敢一战?!” “扈少毅,谌离的狗!爷爷赏你半个馒头吃!” “扈少毅,你这个绿毛乌龟,可敢一战?!” “扈少毅,谌离的狗!爷爷赏你半个馒头吃!” 无数只小船,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密密麻麻地在海面上疾速奔向敌船。 扈少毅下令放箭。舲卫们早有准备,抱着小艇的船沿翻身入水,藏身于小艇之下。 箭密密麻麻地射入水中,却伤不得舲卫分毫。待箭雨停歇,舲卫们将小艇翻过来,继续前行。 扈少毅察觉了不对。这些小艇竟然没有被箭射穿!再仔细一看,船底似乎裹了什么软物,箭射进去,扎在其中,却伤不到船。 “撤退!” 眼看着扈少毅的船试图调转船头,陆铮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子,水枭跃出水面。 带着尖锐而狠戾的叫声,一飞冲天,尖锐的喙直直俯冲向水兵们,而箭已被舲卫消耗了大半。 水兵们不得拔出刀剑与水枭决战,又来不及应付如水蛭般附船而上的嗜血舲卫! 年关将至,还没有新的军报传来,宫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平和。 似乎所有人都在观望。 早朝上左丘宴打着呵欠,懒懒地说道:“无事便退朝吧。” 户部尚书站出来提到军费一事,想着要给打了胜仗的镇南将军一队多发些过年银钱。 许永周便提到提到,也要给北伐邯枝的队伍发放同样多的银子。 户部尚书觉得这就不好算了:“圣人,大将军和小将军征讨邯枝未归,若都发银子,这数额可不小。” 左丘宴想了想:“这仗也打完了,不过是大将军身受重伤,行军缓慢了些。邯枝一战我们大获全胜,本就该犒赏三军,到时一并论功行赏便是。” 众人还要再议,左丘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行了,退朝吧。” 退朝之后,许永周正预备出宫,见到一个小宫人在拐角处候着,便跟了过去,一路进了昌宁宫。 苗太后正坐在窗边,修剪着一瓶红梅。 许永周将早朝中的事说了,苗太后笑道:“圣人有想法是好事。” 圣人猜忌,又减少过年赏银,君臣离心指日可待。 正说着,豆沁呈上一个本子:“太后,圣人命人送来的,说是国孝已除,想着在元宵那日搞一场烟花宴。这是礼部拟的单子。” 苗太后示意豆沁将本子交给许永周过目。 许永周一边看一边笑,最后又摇摇头:“咱们圣人啊就沉迷于这些声色之事。那头想要将军中的过年钱与赏钱合并着给了,这省下来的又要搞着烟花宴。” 豆沁捂着嘴笑:“奴婢听说,这事还是惠安县主提了一句,说是要炸一炸,冲冲喜气。” 苗太后想起秦女官所书的崔礼礼传记,其中就记着崔家的园子,即便是无人之处,都烧着上好的银炭,为的就是路过时不觉得寒冷。 崔家富贵,崔礼礼提出这事来,也不稀奇。 “一年之内,两次国丧,这年还是要节俭些好,就说哀家不同意。”咔嚓一下,苗太后剪掉一截枯枝,“不过,既然两件事都是圣意,自然要让军中都知晓才好。” 许永周明白她的意思,道了一声:“是”,又说:“圣人毕竟稚嫩了些。老臣以为,太后倒是可以寻个时机,遣个太医去替大将军诊脉治病了。” 苗太后看他一眼,心领神会。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宫殿的琉璃瓦顶积满了厚厚的白。 这个年,在苗太后的坚持下,过得极为节俭。也没有宴请群臣,只是圣人与后宫众人,以及亲近的皇亲国戚们吃了一顿饭。 元阳因身子笨重,没有进宫来。 年夜饭吃得寡淡无趣,饭菜热腾腾,殿中气氛冷冰冰。 一曲舞毕,左丘宴举着酒盏:“儿子给母亲敬一杯酒,恭祝母亲凤体康健,万事顺心。” 后宫女子们纷纷站了起来,齐声恭贺。 苗太后坐在黄金雕刻的凤椅上,口脂鲜红似血:“圣人有心了。一家子和和睦睦,便是哀家最大的愿望。” 左丘宴带着后宫女子将酒饮下,却发现苗太后没有动那杯酒,反而是长叹了一声,只得问道:“母亲何事哀伤?” 苗太后看看酒,又放下:“每逢佳节倍思亲。哀家想着圣人登基如此之久,竟还未下诏大赦天下,狱中不乏小罪者,也该回家团聚才是。” “太后说得极是。” “哀家做主,新圣登基,理应大赦天下,凡因过失犯罪者,皆可减免刑罚。” 众人皆跪拜在地,俯首称颂太后是以仁善泽被天下。 左丘宴自然要问:“那七哥呢?” 昔日七皇子左丘旻刺杀长公主,被先圣幽禁于宗人台,先圣遗诏之中未提及释放之事,故而左丘旻一直被关押在宗人台。 苗太后端着酒盏,半笑不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左丘宴:“圣人,哀家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凡因过失犯罪者,皆可减免刑罚。这也是祖宗的规矩。” 左丘宴连忙称:“是,儿子按照母亲说的办。” “圣人这就下旨吧。大过年的,把你七哥接回来,咱们一家子团聚团聚。” 左丘宴跪在地上,好久都没有站起来。 “嗯?”苗太后声音听不出喜怒,“圣人为何迟疑?” 殿中落针可闻,众人噤声不语,目光齐齐聚集在左丘宴的身上。 窝囊的圣人,嚣张的太后。 皇亲国戚一直不肯支持太后,都因着左丘旻的那一剑。如今众人都看着呢,若将左丘旻放出来,便是承认左丘旻那一剑刺得好。 皇族失了保障,他们凭何支持圣人? “圣人。”有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众人望过去,正是无名无分的崔礼礼。 她缓缓走向殿中:“臣女承蒙圣人特许,在清静殿中整理书架,正巧读到芮国律,其中说到圣人登基大赦天下,凡因过失犯罪者,除不赦之罪,皆可减免罪罚。” “不知,这不赦之罪有哪些?” 左丘宴答道:“打杀祖父母、父母以及姑、舅、叔等长辈和尊亲之罪,不可赦。” 太后执着金杯的手,渐渐收紧,带着不可抑制的怒意,杯子微微抖着。 咣当一声,她将杯子狠狠掷向地面,那金杯滚过左丘宴,在骨碌骨碌地滚到崔礼礼的脚边。 苗太后目光恶狠狠地射向她:“惠安县主,你是什么身份?这里何来你说话的份?” 第378章 千里送骚话 崔礼礼跪下说道:“臣女只是——” 左丘宴回过头来:“不可对太后无礼!” 苗太后仍旧气得手抖:“老七本就是误杀,再说,固安她贩卖底耶散、起兵造反,哪一项不是死罪?杀她又有何错?” 左丘旻的事,从来就不光是杀长公主这么简单。作为曾被议储之人,先圣将他关押,为的还是维护新圣。权力更迭,向来不稳。此时,左丘旻放是绝对放不得的。 殿中无人敢为左丘宴说半句话。 苗太后对眼前恭顺的景象十分满意,面色也平和了一些:“圣人,下旨吧。” 左丘宴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拟旨——” “朕自登基以来,承天眷命,夙夜忧勤,以安民为念。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然念及昔日罪犯,或有情有可原,或有悔改之心,朕心甚慰。为彰显皇恩浩荡,普天同庆,朕决定大赦天下,以示仁政——” 苗太后听得舒心,坐在凤椅上唇畔挂起一丝笑意。 只是,偏偏有天意弄人。 左丘宴正要继续说下去,外面传来急切的声音打断了这圣旨:“泉州捷报!泉州捷报!”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门外。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戎装,大步大步地从雪中跑来,他跑得极快,脚底裹着翻飞的雪粒,整个人像是在腾云驾雾一般。 他一手高举着军报,扯着嗓子大声喊着,声音在整个皇宫回荡: “禀圣人!陆将军传来捷报!” “捷报!捷报!” 左丘宴站起身来,一把拉起崔礼礼,两人快步走出大殿,冰冷的雪扑在二人脸上,格外清凉。 那人跪在阶梯之下,双手捧着军报,高声说道: “启禀圣人,陆将军泉州大捷!斩杀罪臣扈少毅,俘获叛军将领二十余人,截获敌船三十余艘!扈少毅人头已送至宫外!此乃军报!” 左丘宴接过捷报,手不易察觉地抖着,他掐了掐手指,镇定下来,这才挑开那军报的绳索,取出军报,握在手中,却没有展开一读,而是交给了站在身边的崔礼礼。 军报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陆铮的军队大获全胜,整顿之后,即将向谌离迈进。 崔礼礼不禁莞尔。陆铮从来没让人失望过,永远出现在最需要他的时候。 “圣人。”崔礼礼将军报奉还,余光瞟向殿中呆坐着的苗太后,“饭还未吃完呢。” 左丘宴抖了抖袖子:“朕想起元阳了,走,你陪朕去看看元阳去!” 出宫?这时候? 也不等殿中的人如何回答,左丘宴召来常侍与秦文焘:“方才太后说过,每逢佳节倍思亲,朕思念皇姐,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苗太后站在殿中怒喝一声:“左丘宴!” “母亲若是思念七哥,朕这就安排车马,送您去看看他。” 左丘宴说完,带着崔礼礼上了马车。 毕竟是过年,人头不便进宫。 宫门口,站着一身戎装的松间,他捧着一只木盒子候在那里,见到龙辇出来,他连忙迎过去:“末将参见圣人,扈少毅人头在此!” 崔礼礼掀开车帘,几月不见,松间变得又黑又瘦。想来陆铮也是如此。 常侍掀开那木盒盖子,赫然装着扈少毅的人头!左丘宴哈哈笑起来:“陆二来得真是时候!朕一定重重有赏!” 松间跪下来谢恩。又看向崔礼礼:“县主,陆将军托小人问您一句话。” “说罢。” “陆将军说,”松间一脸正经地学着陆铮的嗓音:“走这么远,最想念的就是那九个娇客了,不知道闹猫儿药能不能不吃了?” 崔礼礼难得脸热。 这人,千里传话就传这一句骚话! 崔礼礼一甩帘子:“他爱吃不吃!我又管得住他吗?” 左丘宴嗅着点蛛丝马迹:“哪里的娇客这么多?你也不管管他?由着他胡来?他在吃什么闹猫儿药?” 崔礼礼垂着头,不愿回答。 大年夜,无人在街上行走,禁卫封闭长街十分容易。 到了公主府,元阳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被左丘宴径直拉着进屋坐下:“你这里的饭,想必比宫里的香!” 元阳看看崔礼礼:“方才我听见有人喊捷报,可是陆二令人传回来的?” “是。扈少毅人头也送回来了。” 元阳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公主府的年夜饭,吃得自在许多,左丘宴多喝了几杯,非闹着要在公主府歇下。元阳拿他没办法,只得好好安顿。 直到后半夜,元阳因怀孕总是起夜如厕,听见院子外有动静,就提着灯笼去看。没看出什么,却又担心左丘宴出事。毕竟是圣人,若在公主府出了差池,众人都要受牵连。 她走向左丘宴的卧房,却发现屋门开着一条缝。外面常侍也不在,心中顿生疑窦。便大着胆子一推门,果然屋中没有人。 不会元阳心中一慌,连忙走向崔礼礼的卧房。见房门紧闭,元阳心底竟生出了捉奸的滋味来。 她心一横,拍了拍门。 “谁啊?”崔礼礼朦胧的声音响起。 “是我。” 崔礼礼一听是公主,连忙下床披了衣裳开门。 元阳挺着大肚子,打着灯笼站在门口,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屋内望着。 “殿下怎么来了,这么晚,又这么冷,还下着雪。万一滑倒了可怎么好?”崔礼礼拉着她进屋。 屋里没有左丘宴。 元阳更疑惑了:“崔礼礼,你实话告诉我,老十去哪儿了?” 崔礼礼一愣:“圣人又没在?” 又?也就是说他总不在?!宫里也这样?! 元阳想起那串珊瑚珠串,神色严肃起来:“你也知道他是圣人,如今他身边也就你能信得过,怎还由着他胡来?” “殿下,我不是他娘,哪里管得住他?” “那女子是谁?” 崔礼礼不能说:“殿下饶了我吧,我若说了,圣人会摘了我的脑袋的。” “那你随我来。”元阳带着崔礼礼回到左丘宴地卧房。 崔礼礼叫苦不迭。这是要从半夜等到天亮吗?就不能天亮了再来? 然而,左丘宴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彻夜未归。不过一个时辰,就裹着一身凉意,神色之中满是怒气地推门而入。 他冒着风雪翻墙进了翊国公府,岂料,苏玉像是知道他要来一般,将窗户和门彻底锁得死死的。 他在窗外威胁:“你不开门,朕就把所有人叫来。” 窗内的女子却道:“圣人要叫就叫吧,我大不了一死。” 看到元阳与崔礼礼坐在屋内,左丘宴也毫不避讳,双眸猩红地握着拳:“姐,你帮帮我。” “她是谁?竟不稀罕咱们圣人?” “苏玉。” “什么?”元阳站起身来,“苏玉?” “是。” 元阳缓缓坐下来:“这个,我帮不了你。” 第379章 将军高兴啥 苏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元阳和崔礼礼都很清楚。 她如果愿意和离,早就和离了。 后宫那些勾心斗角,苏玉应付不来的。 再说,苏玉如今不缺吃穿,又自由,不用生儿育女操心公婆,得空了与姐妹们吃吃喝喝,再得空了去九春楼玩玩。 这样的逍遥日子,可不比宫里舒坦?换作任何一个女人,也都不会愿意进宫的。 女人真正的快乐并不源自男人,而是源自自我的满足。再把她往深宫之中推,无疑是将她推入火坑。 然而,左丘宴是男人,如今又是圣人,习惯了被莺莺燕燕附庸,他就是那些后宫女子人生的全部,自然不理解。 听元阳说帮不了忙,左丘宴眉梢一沉:“朕早该想到的,她跟你们是一样的人。” 他站起身,对崔礼礼道:“走吧,宫里事很多。” 元阳挺着大肚子拉住他:“陆二这捷报一来,宫里那位只怕要坐不住了。” “岂止坐不住。”左丘宴一笑,“朕一离宫,她就遣人出京了。” “她要做什么?!”元阳拔高了声音,“当真是要做些鱼死网破的事来吗?” 左丘宴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拉开门,由着门外冷冽刺骨的风穿透他:“姐,你告诉她,待这事了结,我若还活着,就再去见她一面。” 元阳拽住他的胳膊,沉声说道:“老十,无论如何,你不许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她又拉住崔礼礼的手:“你替我盯着他。” 成王败寇,谁说得清?然而元阳此时身怀六甲,经不起惊吓,崔礼礼只得按住她的手:“殿下放心。” 见左丘宴已经走出去,崔礼礼快步跟上。 深黑的夜,被这茫茫白雪照亮。左丘宴没有立刻回到銮驾上,而是披着大氅走在风雪之中。 常侍只得安排銮驾与禁卫紧紧跟随。 崔礼礼提着灯笼为他照着前路,雪已积淀,踏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左丘宴突然站住。 他望着崔礼礼手中那一挑宫灯,不由地又想起在大殿上,无人为自己出头时,只有崔礼礼站了出来,哪怕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辩驳,却是在他至暗之时的指路明灯。 正如此刻风雪之夜里的这一盏宫灯,昏黄的光,虽微弱却温暖。 “今日在殿中,你站出来说话时,怕吗?” “不怕。”崔礼礼回答得斩钉截铁。苗太后再气,也要顾及宗室的颜面。再说,此刻芮国无论谁在位,都需要陆铮。 左丘宴有些动容也有些惭愧:“陆二出征前与朕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不许留你在宫中,朕食言了,你可知道缘由?” 崔礼礼自然是想过。留自己在宫中,是一举多得之事。然而,她只能回答一个最温情的答案:“为了她。” 毕竟元阳有孕,不宜来回走动,最有可能让苏玉进宫的人,就是她了。 “崔礼礼,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就准备用这个理由搪塞朕,搪塞陆铮?” 左丘宴忆起自己离京前往泉州议和之前,在公主府中,崔礼礼单独面见他说的话,将老七老八,以及长公主和燕王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最后,她说韦不琛会与他里应外合。这个人名出乎了左丘宴的意料,韦不琛竟然能听她的号令。 这样一个纵观全局,运筹帷幄的女子,不应该给出这小情小爱的答案。这说明,她也好,陆铮也好,都将他视作了圣人。 雪一片片落在崔礼礼挑着宫灯的手上,很快又化作雪水,沁着心的凉。 “圣人——” “如今连你也不愿意说真话了吗”左丘宴叹了一声,又转过身缓缓向前走着。 崔礼礼望着他孤独的背影,想起当初在点珍阁相遇的风流之态,心生不忍:“臣女从未对圣人说过虚言,圣人在漠湖上吹的笛曲,着实只能说都在调上。” 左丘宴一怔,哈哈笑了两声,眼底却更加寂寥:“朕知道你主动进宫为的是什么。朕本该拒绝的.” 皇位这东西,很奇怪。没坐上去时,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一旦坐上去了,有些想法就开始在心中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圣人不该拒绝!您一个人太孤单了,有臣女在,读捷报时,声音也大一些。” 左丘宴再次驻足不前,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崔礼礼,趁着朕还未改变,先送你一道旨意吧。” 崔礼礼连忙跪下。 “待此事一了,我一定还你和陆铮自由。这一次绝不食言!”他说了“我”,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君无戏言!” 言下之意太深,崔礼礼却都明白,她眼眶一红,领旨谢恩。 左丘宴再未说话,径直登上銮驾。 对好友的义气与感激,如今也成了圣恩。人人都在变,他变了,别人也在变。帝王内心的良善,如同风中之烛,他在这一刻,想要尽力地呵护。 至少,不能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他对自己说。 —— 松间再回到船上,见到陆铮时,已是二月。 京城还在飞雪,而这里炎热至极,铠甲底下汗流浃背。 陆铮赤膊站在船头,浑身的皮肤被骄阳晒得黝黑,犹如一块经过岁月磨砺的赤铜。阳光在他皮肤上跳跃,反射出点点金光,每一道线条都显得那么坚实有力。 松间一来,就将京城的局势说了,见陆铮没有说话,心知他牵挂着崔礼礼,便说道:“崔姑娘在宫中住了已有数月,末将瞧着精神头倒不错。将军放心吧。” 陆铮的心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只有他知道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究竟有多难熬。 看出将军脸色不好,松间再不敢耽误,连忙又说道:“末将让咱们的人去见她了,她给将军写了一封信。” 陆铮一扭头:“信呢?” 松间摇摇头:“说是崔姑娘又烧了。” 陆铮握了握拳。这才是她。可想而知,她住在宫中多么谨小慎微,连一封信也不敢让自己人送出宫。这说明左丘宴这小子,已生出了帝王之心。 终归要走这一步,倒也不意外。 松间又说道:“崔姑娘只让人带了一句话来。” “她说什么?” 松间挠挠头,困惑地说道:“崔姑娘说将军要的闹猫儿药,她给别人了。” 这哑谜打得着实有点厉害。 松间这趟回京,替不少袍泽带信,人家家中人带信,要么送信物,要么写信寄相思,最不济也是托他带些衣裳鞋子。 将军与崔姑娘倒好,俩人隔山隔水地,也不说什么相思,更没有信物,反而提什么闹猫儿的药? 瞧瞧,将军怎么还傻笑起来了?哪里有半分将军的威严? 松间忍不住问:“将军,崔姑娘给别人吃药,您为何如此高兴?” 陆铮闻言,顿时敛了笑。 第380章 朝堂读军报 崔礼礼永远知道如何踩陆铮的痛脚。 比如此刻,他就有些笑不起来。隔着千山万水,她当真一句好听的话都不给。 罢了。 陆铮取出千里眼,正是当初崔礼礼在点珍阁替他买的那一只,眺望着远处。 松间继续说着:“卑职面圣那日,正好是大年夜。阖宫夜宴时,太后做主让圣人大赦天下,放了七殿下。宫里一个替圣人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是崔姑娘出面替圣人拦了两句,结果,惹得太后发了好大的火。幸好咱们的捷报到了,大赦天下的旨意才被拦下来。” 陆铮眉心微微一紧,收了千里眼,跳下甲板上的高台,三步并做两步地进了船舱。曹斌正与几个将领在沙盘上推演着如何登陆谌离。 见到陆铮进来,几人都直起身子来行礼。 “如何?”陆铮披上一件布衣,随手系了,双手撑在沙盘边看着。 一个将领指着沙盘说道:“将军,这是央贡港,毗邻谌离都城。我等策划着将船驶远些,对央贡港强攻上岸。” 陆铮摇头:“不可。” “为何?”那将领问道。 陆铮取出羊皮制成的海舆图,若崔礼礼在此,便会一眼认出这图正是前年七夕时所见的那一卷。 众人围了过来,陆铮的手指划过海舆图:“此处海水流向不同,海水之下还有暗河,船只过去必有风险。” 曹斌问道:“那如何是好?” 陆铮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敲击着,最后捡了沙盘边的小石子摆了上去:“从这里上岸。” 曹斌一看,摸了摸下巴道:“此处离我们不远,只是离央贡有些距离。” 陆铮胸有成竹,两根手指在沙盘上推着:“曼德港城中有条运河与港口相连,从这里上岸,不用与敌军对抗,直接顺着运河直击谌离都城央贡。” 众人觉得此策着实精妙,便又问何时上岸。 陆铮的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转而问曹斌:“曹副将可看过近日天象?” 经过数月的风餐露宿,曹斌已没有了之前的憨胖之态,黑黢黢的脸上满是认真和笃定:“今晚子时会有一场雨。” “那就今晚偷袭上岸。” 有个将领反驳起来:“将军,下雨上岸又是晚上,着实不易。” 陆铮抬眉看向那个将领:“赵副将,白日上岸最是容易,要不你带人现在上岸去?” 赵副将撇过头忿然不语。 陆铮走出船舱,曹斌追了出来:“陆兄为何如此着急?赵副将也只是认为还可以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等不了了。”陆铮抬起手,松间替他一层层地穿上铠甲。看见门外赵副将路过,他又继续道:“早些上岸,早些攻下央贡。我们要在五月之前赶回去,否则海上起了风暴,我们就回不去了。” 曹斌恍然。门外的影子也很快匿了踪迹。 等到入夜,果然风雨大作,海面一片漆黑。 陆铮让人将船上所有发光之物尽数掩去,训练有素的将士如海上幽魂一般,毫无声息地靠近了哨塔。待守卫的哨兵发现,来不及敲响警示的铜锣,就被一击毙命。 雨势虽大,上岸却十分顺利,似乎没有人留意到赵副将遣了两人上了小船,趁着夜黑朝反方向驶去 京城。 啪! 苗太后收到赵副将遣人送回来的信,怒气冲冲地拍响桌案,震得茶碗的盖子叮叮地跳着。 想不到这么快! 赵副将在信中说,谌离人贫穷多年,指望用底耶散挣些银子充实国力,如今银子没多少,朝野腐败,谌离军队不堪一击。照这样的势头,三月应该可以拿下谌离,陆铮说过,要赶在五月之前班师回朝。 苗太后将信投进了香笼之中,火苗将那些字一点点吞噬。 信发出来时,陆铮已经顺利登陆,逼降谌离王想必也是指日可待。不能再等了。 “豆沁,替哀家写一封信。” 转眼进了三月。 京城处处染上新绿,一片生机盎然之相。 皇城仍旧沉浸在陆铮一举斩杀叛军扈少毅的喜悦之中,加之这些日子陆铮的捷报频传,朝堂人心开始浮动,太后偃旗息鼓,不再过问朝堂的事,左丘宴的日子也松快一些,处理起政务来也得心应手。 崔礼礼已经在宫中守了大半年。每一次陆铮传回来的捷报,左丘宴都会拿给她看。 她明白,左丘宴是想分享胜利的喜悦。 童年的伙伴,并肩偷听床笫动静,并肩调皮受罚。如今成了君臣,一人在朝,一人在野,也只有在诵读军报时,他才能够与陆铮并肩站在船头,与敌军厮杀。 三月二十一日。 崔礼礼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日子。 左丘宴正在早朝,却突然遣人来寻她,命她即刻去正阳殿。 那是朝堂。圣人诏她前去,也不知那帮朝臣们会如何唾骂她。 传旨的小宫人催了一声:“县主,圣人候着呢,还请快些吧。” 崔礼礼深吸了一口气,沉稳着脚步踏进殿中。 朝堂上一片青绿红绛紫的衣裳,看不清谁是谁。不过,她也没有去分辨,这里除了左丘宴,应该没有她认识的人了。 走到台阶之下,崔礼礼行了跪拜大礼。 左丘宴戴着沉重的冠冕,半垂着眼眸,像是一个陌生的帝王。 “惠安县主,”左丘宴缓缓说道,“朕这里有一份军报,需要你来宣读。” 话音一落,朝中众臣纷纷不满。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是个没名没分的女子。军报乃是朝中机密,岂能让一个女子宣读?! “如何读不得了?!”有一个年迈的声音传来,“惠安县主识文断字,自然是读得。再说军报本就要昭告天下,称不上机密。” 崔礼礼抬头看过去,想不到是治好了偏风的何聪。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何景槐的小院中谋划,那时他腿脚十分不利索,她还黯然后悔,毕竟前世何聪活到了九十多岁。一年多不见,何聪倒恢复了硬朗。 儒家博士如此说了,朝中不少人闭了嘴。仍有不依不饶的,户部尚书又站出来:“若非人家捐银子,我们连军队都没有,又何来军报?这军报自然读得。” 崔礼礼甚至不知他姓名。却记得当初在厉帝面前捐银子,也是他极力赞同。 “女子读军报,于礼不合!”平日也就算了,朝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在朝堂上,自然要管一管,否则牝鸡司晨,如何了得? “倒也没有不合礼法。”有人大声开口为她撑腰。 崔礼礼对这声音很熟悉,是外祖傅郢。显然他还记得当初她在傅宅对他说过,在外人眼中,崔家与傅家从来就是一家人。 傅郢不疾不徐地说道:“老臣熟读本朝礼法,并未提及诵读军报者必须是男子。” “崔礼礼——”左丘宴没有再称呼她县主,他将军报递给常侍,让常侍转交给她,“朕说了,由你来宣读军报。” 崔礼礼接过军报筒,挑开封印的褐泥,倒出一根挫成细棍的军报。 顿时,她泪眼婆娑。 军报只有六个字: “我军胜,谌离降”。 第381章 新生命诞生 谌离降! 整个朝堂沸腾了起来,文武百官跪拜在地,高声称颂圣人英明神武。 左丘宴眼底也荡漾起喜色,但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群臣身上,而是投在殿门外的天空之中。 崔礼礼站在殿中,手指将军报捏得紧紧的。陆铮赢了,则意味着圣人赢了。 退朝之后,崔礼礼跟随着左丘宴一同踏上宫墙之内的最高处,眺望着起伏数十里的金色屋顶。 “我很高兴。陆铮从未带过兵打过仗,我一开始还是担心的。”左丘宴难掩激动地站在屋脊上,他回过头看向坐在屋顶的崔礼礼,“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谁说她不担心呢?这世上的事,从未有过绝对。 她的眼眸亮闪闪的,映着暮春的阳光:“我也担心的。” “那他出征时,你还那样对他?”左丘宴没有忘记,陆铮出征时,崔礼礼带着九春楼的小倌,明里暗里都在说着她没有陆铮也能过得很好。 要知道,将士出征,就需要牵挂,有了牵挂怎样都能回来。 崔礼礼站起身,温热的春风将两人的袖子吹得鼓鼓的:“我不想成为他的牵绊。” 左丘宴似乎不明白这句话,不是牵绊,她进宫来做什么?陆铮是陆大将军和小将军的牵绊,所以才会被先圣留在宫中多年。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的牵绊,而我不想当他的牵绊。”崔礼礼看向左丘宴,“成全比厮守更重要。” 这句话,让左丘宴的心头狠狠一跳:“你是在说苏玉吗?” “不是,我在说我自己。” 左丘宴不以为然,唇角一压冷声说道:“要我成全她,她为何不成全我?” 正因为你这样想,所以你不是她的良配啊。 崔礼礼垂下头不再回答。 “圣人——”常侍站在地上仰着头看他二人,手放在嘴边喊道,“圣人,昌宁宫来消息,说太后病了。” “病了就传太医,朕又不会诊脉!” 这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愉悦。 “昌宁宫那头说是要县主前去侍疾。” 左丘宴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告诉太后,县主正陪侍朕看折子,没空去,朕遣皇后与袁妃去侍疾。” 这话传到昌宁宫,苗太后咬牙切齿地道:“好个左丘宴,如今当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今早的军报她也知晓了,陆铮一胜,朝野为之震动。更可恶的是,听说崔礼礼进了早朝,女子进早朝宣读军报,亘古未有之事! 户部、礼部和兵部,连一向最守规矩的何聪,都替崔礼礼撑腰!崔礼礼何德何能,不过是看到她身后站着的是圣人! 六部中三部倒向左丘宴,工部是苗家人,刑部和吏部是墙头草,原本都表了忠心,如今陆铮一胜,说不定又站向左丘宴了。好在还有中书令许永周是自己人。 “反了她了!”豆沁气不过,眼睛瞪得溜圆,“奴婢找几个人,去将崔礼礼绑来,圣人总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太后您翻脸!” “不可!”苗太后声音里满是嘲讽,“他为何不敢翻脸?哀家又不是他的生母,不过是挂个名头,再说,老七不死,他心不安。” 不急,再等等。 不到死,谁也不能说自己赢了。 进入四月之后,天气就热起来了。 崔礼礼扇着扇子坐在凉亭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荷花。 她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更何况被困在这里十月有余,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赏荷呢。再美的东西,每日看着,就不觉得美了。 左丘宴身边的宫人跑了过来:“县主,县主,圣人急召您去呢。” 莫非又有军报? 崔礼礼一喜,站起身就往清静殿跑去。 左丘宴正在殿中批折子,见她跑得满头是汗,不禁好笑:“不是陆二的消息。” 崔礼礼“哦”了一声。 “上次说他已经启程了,想来现在还在海上,没那么快的。” 崔礼礼有些赧然:“臣女没觉得是他的消息。” “是元阳,她好像要生了。”左丘宴放下朱砂御笔,从桌案上取了一只锦盒,“朕不便去,你替朕去一趟吧。” 崔礼礼这才意识到陆铮也走了十个月了,她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一个羊脂玉的小项圈,又盖上盖子:“是!臣女这就出宫去。” 她将锦盒抱在怀中,福了福,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一回头,果然发现左丘宴似有话未说出口,又折返回去道:“圣人何不同去?想来她也会去的。” 左丘宴埋下头,又捉起笔:“朕说过,要等事情了结,再去见她。” 也是,等陆铮回来,太后彻底交权,整件事才算是了结。 崔礼礼再一福,欢喜不已地捧着盒子往外走。 “崔礼礼——”左丘宴唤道。 她回过头看他,莫非又改主意了? 左丘宴嘴唇动了动半晌没说话,最后才改口说道:“朕给你安排一辆车,你这样走出去,天都要黑了。” “多谢圣人照拂!” 崔礼礼坐着车,有了圣人口谕,太后也没阻拦,一路畅通地出了宫。 刚上长街,就听见一阵急急的马蹄声。 “快让开!”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闪开!” 车夫连忙勒住马,将马车引到一旁。 崔礼礼下意识地掀开车帘去看,只觉得一阵黑风似的,一人一马从马车边掠过,一边喊一边抽着马匹,奔着宫中去了。 “县主,咱们走吗?”车夫问。 崔礼礼定了定神,放下车帘:“走吧。” 到了公主府,纪夫人和苏玉已经守在院子里了。 如柏紧张得不停搓手,有一两个从官上来拍拍他的肩,低声宽慰着。 “你可算来了!”纪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陆二这小子出息了,一个谌离不过数月就打下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崔礼礼笑着摇摇头,又问:“公主如何?” “刚开始发动,且得等等呢。”纪夫人是过来人,对于生孩子这事,她有些经验,仍旧拉着崔礼礼的手,笑吟吟地说,“我可都听说了,圣人也宠你,竟然你去读军报。陆二回来,你准备如何说?” 崔礼礼看看苏玉,见她面色平静,便又看向纪夫人道:“圣人不过是看在陆铮的面子上,将我留在宫中照顾。他知我牵挂陆铮,才特许我去读军报。” 纪夫人却不信:“这样的待遇,可是历来头一份。圣人怎会对你无意?我问你,若陆铮回来,圣人还想留你在宫中,你怎么办?” 崔礼礼反问她:“你若是我,你怎么办?” 纪夫人挑挑眉:“我才不去。”她的手肘顶顶苏玉:“你呢?是你,你留在宫中吗?” 苏玉扯了一个笑,直直望向崔礼礼:“我也不会。” 屋内传来元阳痛苦的叫喊声。如柏想要冲进去,又被众人拦下。他蹲在地上眼尾泛着红,喃喃自语祈祷着什么。 崔礼礼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别担心。公主会没事的。” “啊——”元阳凄惨地喊着,“如柏,你给我死进来!” 如柏腾地站起来,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冲进殿中。 元阳满头是汗,手紧紧攥着一根缠着红布的木棍。 稳婆要赶如柏出去:“哪有男子进来的?” 元阳不肯,咬破的嘴唇渗着血:“让他看着!看着我有多痛!” “都是奴的错,奴再也不这样了!”如柏跪在榻边,替她抚开贴在脸上的发丝,又将手臂伸了过去,替代了那根红布木棍:“殿下,您若疼,就咬奴吧。” 元阳根本不客气,双手抓住他的手臂,递到唇边,狠狠咬了下去! “哇——哇——” 新生命诞生了。 第382章 祸害活千年 是个女儿! 如柏欣喜不已,又激动又害怕地看着孩子,不敢上前去抱。 乳母将孩子喂饱,又裹好襁褓,放在他怀中。小小的人儿正安静地睡着。 如柏只觉得孩子软软的,稍一用力,就会碎掉,他极其小心地捧着她,递到元阳面前:“像你!” 元阳疲惫极了,用力抬着眼皮看那皱巴巴的小脸,一脸嫌弃:“真丑!不像我!” 正巧崔礼礼三人进到外屋,听见这话,纪夫人说道:“小孩子刚出世都跟小老头一样,长几日就漂亮了。” “孩子可取了名字了?”崔礼礼笑着远远地看看孩子,将礼送到玉霞手中,“这是圣人送的。” “谢过圣人。”玉霞接过锦盒,称赞了一番那项圈,才又道,“公主起了小名叫招招。” “哪个招字?” 玉霞在她手中写了一个“招”字。 如柏掀帘子走出来,说道:“公主说这‘招’字源自‘南邻酒熟爱相招,蘸甲倾来绿满瓢’。” 崔礼礼笑道:“倒是极为妥帖。”元阳与如柏的相遇正是如此。 看过孩子,几人隔着帘子叮嘱元阳好好休息,等招招满月了再来吃满月酒,便起身告辞。 如柏出来送她们上车,目送着纪夫人与苏玉离开,才对着崔礼礼跪下。 崔礼礼一惊,连忙拉他起来:“这是做什么?都当爹的人了。” 如柏不肯起,端端正正地磕头,难掩激动地说道:“奴,谢东家!” 当年娘亲冤死,他做了小倌,原以为一辈子都要被那些龌龊之人磋磨。幸而遇到东家,送他到元阳面前,不但查清娘亲冤死之事,还与公主有了真情,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此生已无憾事。 “起来吧。”崔礼礼扶着他起来,“你好歹是从官,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呢!” 她又道:“你好好照顾公主。如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公主对你又格外不同,后院的从官,你要留意一些才是。” 不患寡而患不均,宫中人人都懂的道理。 如柏点点头,扶着她上了马车。 崔礼礼没有径直回宫,而是回了一趟家,与崔万锦和傅氏见面,将陆铮的事说了,一家子都欢喜不已。 “你还要回宫?”傅氏忧心忡忡,“如今都传你与圣人.连春华也不让带进去,可如何是好?” “朝堂中有外祖在呢,爹娘不用太担心。”崔礼礼想了想,又说道:“对了,这些日子娘左右无事,不如去将春华的奴籍改了。” “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这事来?”傅氏问道。 “春华总要嫁人。我看她挑的人不错,人家是瓷器局的主簿,春华再有个奴籍着实不合适。” 一听春华替自己寻了个好人家,傅氏也跟着高兴起来:“这倒也好办,改了良籍,我再认她做个干女儿。” 崔万锦点头道:“不错。春华也是跟着礼礼长大,这干女儿当得。” 崔礼礼交代了一番,又叮嘱春华将小衣送去公主府。临出门,看到拾叶远远站着,朝他笑笑,便上车回了宫。 刚进宫门,圣人身边的内官就迎了上来,一脸焦急:“县主,圣人等您好久了。” “可是八百里加急,来了军报?” “是。” “军报讲了什么?” “奴不知情,圣人只说让您回来了就快过去。” 看样子,又想等着她来宣读军报。 崔礼礼含着笑快步走向清静殿。 常侍站在门口,见她到来,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又望向紧闭的殿门。 她不由地心中生疑,正欲询问,殿内突然传来阵阵乒乒乓乓器物碎裂的声音。她一惊,迅速推门而入,只见殿内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破碎的瓷片。 左丘宴正站在桌案旁,一手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圣人!”她大惊失色,两步走向前,抓住左丘宴的鲜血淋漓的手掌,摊开一看,掌心还握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 “快去请太医!”她喊道。 “不许去!”左丘宴抬起头,像是一头暴怒的兽,眼里尽是嗜血的杀意。 “好,不去。不叫太医。” 崔礼礼哄着他,让常侍取了些金疮药来,仔仔细细地替他将血口子里的碎瓷片夹出来,再撒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白布裹了。 待宫人将屋内碎片扫干净退了出去,她才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左丘宴握紧受伤的手,血很快渗透了出来。 他的视线扫向桌案上的军报,再望向她,那其中的情绪太多,有愧疚、有愤怒、有悲伤、还有掩饰不住的杀意。 “军报。” 他说。 崔礼礼的心重重一沉。 抬起手犹豫了好几次,才将那展开的军报捏在指间。 “归程突遇风暴,船只倾覆,陆铮与曹斌不知所踪。” 薄薄的纸张,寥寥数句,她读了好几遍,仍不解其中意。 她努力抑制住想要紧皱的眉头,轻轻地放下军报,手撑在桌案上,维持着最后的镇定,艰涩地说道:“不过是没找到人,再找找就好了。再说,陆铮还有舲卫呢,他们都极通水性,想来不会有事,圣人不必忧心。” 说罢,她又想起方才回宫之前,还有事要求左丘宴,便又错乱地福了福:“元阳公主生了一个女儿,小名招招,臣女想着替林从官求个恩典” 元阳公主的女儿,不能有个从官的父亲。说出去终是难听。 “这时候,你还在替元阳着想.” 左丘宴凝视她良久,她的眼眶红红的,嘴唇抿得发白,脸上明明写满了悲痛,却又引而不发,强自压着,叫人着实不忍。 他叫常侍进来下旨,封林如柏为公主府都尉。虽不能称之为驸马,俸禄却跟驸马一样。 “臣女替林都尉叩谢圣恩。”崔礼礼想要下跪,慌乱之中踩到裙摆绊了一跤,胯骨狠狠地磕到桌案尖角上,钻心的疼。 终于,还是掉了一滴眼泪下来。 她胡乱一擦,揉了揉胯骨,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撞得可真疼。” 左丘宴紧锁着眉头,抬起那双猩红的眼眸,薄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后才道:“朕这就下旨,让他们全力搜救,活要见人!” 那是浩瀚无际的大海,死,是见不到尸的。 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手握成拳,青筋尽起,良久,他强压下心中的起伏,才找回哑涩的声音:“你别担心,我一定找到他” 崔礼礼顿了顿呼吸,只觉得胸口被重锤反反复复地捶打着,比前世得知沈延意外去世时,锤得更重,更痛。 最终,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扯开嘴角:“我不担心的,他这种祸害,活千年呢.” 第383章 陆铮会凿井 左丘宴病倒了。 短短两个月之内,先是平谌离,再是主副将失踪,如今圣体不安,朝野多次震动,人心惶惶。 昌宁宫中的笑声惊得门外的鹦鹉扑愣一下翅膀。被剪断了飞羽,它只是在鸟架上蹦跶了两下。 “圣人缠绵病榻十来日,太医们也束手无策,说是旧日里酒色掏空了身子。” “如今,政事可是你中书令说了算。” “老臣愚钝,凡事皆需太后指点。” 苗太后很满意许永周的态度,但许永周姓许,不姓苗。 “哀家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政见。不过是忧心圣人这身子。如今战事也多,一将功成万骨枯,造了多少杀孽.”说着,苗太后双手合十,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许永周顿时就明白了太后的言下之意:“圣人上次不是准备大赦天下吗?圣旨起草了一半,再补一补就好,也是替圣人积德。” “如此甚好,哀家也就放心了。”苗太后点点头。 待许永周退下,豆沁捂着嘴笑。 “笑什么?” “奴婢方才见中书令这老胳膊老腿的,走路还扶着腰。” 苗太后嗤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许家就剩他一个了,可怜一个垂垂老头为了延续血脉,还娶了好几房小妾,拼着要再生出一个儿子来,也着实不易。” “中书令都快七十了吧,还能生?”豆沁瞪大了眼。 “谁知道呢。”苗太后想到什么,又问,“圣人那边谁在侍疾?” “圣人谢绝了皇后和贵妃,只要县主侍疾。” 苗太后啧啧笑道:“当真是个情种啊” “如今陆铮死了,崔礼礼可不得攀着圣人嘛。” “派去北边的人可回信了?” 豆沁摇摇头:“想来应该快了。” —— 左丘宴躺在床榻上一个月,日渐消瘦。后宫嫔妃们每日都来探望,常侍说圣人每日只见一个嫔妃。唯独崔礼礼是一直守在殿中,着实让皇后等人气结不已。 几次崔礼礼站在殿外,明里暗里被后宫女子们好一通嘲讽,又下了点暗手。幸好是在圣人跟前,她们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不过是不小心撒了汤药烫了手,又或者意外踩着了裙摆绊了她一跤。 崔礼礼极其厌烦这样的后宫手段,但圣人留她在身边,也是为了照拂。若有了陆铮的消息,她也可以尽快知晓。 她主动应承下了熬药的活,每日守在侧殿,日夜颠倒,浑浑噩噩,总好过时时惦记陆铮的下落。 左丘宴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倒还记得提醒她:“今日是招招满月之日,你替朕去看看她吧,将朕的旨意也一并带去。” 崔礼礼应了,匆匆忙忙交代了熬药的小太医,衣裳也没换,便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元阳没有请很多客人,只是几家相熟的朋友前来吃吃酒。众人一见到崔礼礼皆吓了一大跳。 一月不见,她竟是肿了一大圈。手脚、眼皮都肿得发白。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裳,袖子上还溅着药汤。 “你这是怎么了?”元阳月子中,府中人人噤声,没有透露一丝半点的风声。今日见崔礼礼,她不禁惊得拉住她,“发生了何事?” 崔礼礼没有回答,反而笑笑:“殿下,圣人托我带来旨意。” 说罢,一旁的内官展开圣旨读了起来。招招被封为望安郡主。 这个封号不常见。元阳很快就觉察出来了,拉着崔礼礼往屋里走:“可是陆二出了事?” 见她不回答,元阳有些来气了,命人将纪夫人和苏玉请来。四人在屋子里一坐:“你们三人今日不说清楚,谁也不许走!” 纪夫人觉得瞒不住,便说道:“陆二的船在海上翻了,至今下落未明。” “什么?”元阳目光一滞,心口阵阵绞痛,失神地重重坐下。 望安,望安,这是盼望陆二平安归来啊。 屋内三人看向崔礼礼,目光里的安慰溢于言表。 “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崔礼礼笑了起来。这一笑,浮肿的眼皮堆在一起,反而更显得悲哀。 元阳红着眼,走过来搂住她的肩:“你在我府中住些日子吧。” “对,对!”纪夫人道,“你别回宫了,我们陪你说说话。” “我没事。不过是没找到,又没报死讯。” 其余三人闻言皆是一默。海上失踪一个月,只怕早喂了鱼。 崔礼礼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笑意一点一点从眼眸中晕染出来,声音轻柔似水:“陆铮跟我讲过。他说海里的荒岛多如天上繁星,随随便便就能占岛为王。” 元阳蹙着眉,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这样说来,倒是要让他们去一个一个的岛上找寻一下。” 苏玉却想得深远:“荒岛上岂不是有野兽?” “不怕的。”崔礼礼飞快地答道,十分胸有成竹,“他功夫我见过,徒手可断钢刀,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野兽不是他对手。” 纪夫人想了想觉得有理:“我听说海水都是咸的,喝不得。喝多了反而会渴死。” “无妨的。”崔礼礼像是想起了什么,脸有些红,“他会凿井。他说舲卫很早就训练过多次,寻找水源的方法他也教过我。要根据地形、泥土和四周的草木来判断地下有没有水源。” 崔礼礼回忆得很认真,其余三人也不好打断,只怔怔地听着。 “首先要看地形,再看土地,如果周边草木丛生,那泥土湿润,就可以准备工具了” “这是个力气活,工具也要趁手,一边挖还要拍拍四壁。” 苏玉问道:“为何要拍?” 崔礼礼忽然想起自己也问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是另外一种情形。她笑了笑:“泥土松散,容易散落入坑。挖得越深,泥土越紧实,就要多用力,还要用力凿一凿.” 她突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见三人的目光里带着怪异的怜悯,她不由地笑道:“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真没事。我也知道他不会有事。” 元阳却忍不住哽咽起来:“你留下来住一阵,就当陪我吧.” 崔礼礼摇摇头,有意无意地看向苏玉:“圣人病了一个月了,我一直守着。朝中局势你们也知道,我若走了,圣人怎么办?” 元阳擦擦眼角,知道苏玉问不出口,便替她问道:“你们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老十如今如何了?” “瘦了很多,整日躺在榻上。”崔礼礼垂下头,“我忙一些也好。好过停下来等军报.” 玉霞推门进来,说酒席好了,都等着公主。 四人这才一同出去吃酒。待到酒宴结束,纪夫人性子豪爽,喝得多了些,率先上马车回去了。 元阳引着苏玉去换了玉霞的衣裳,又给了她公主府的牌子。让她跟着崔礼礼进宫去看看左丘宴。 苏玉推了几次,终是应了。 两人出了公主府,正要上马车。却发现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戴着斗笠,正抄着手靠在车门上打瞌睡。天气渐热,他只穿着件半袖的褂子,敞着胸口的扣子,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起初崔礼礼并未在意,忽地意识到什么,再转过头去看那马夫。马车已调过头走远了。 那车夫竟有几分眼熟. 苏玉奇怪地看她,又去看那辆马车,“可是有什么不妥?” 崔礼礼再看看自己马车的车夫,也是这样的装扮,她按下心中疑惑,摇摇头:“走吧,早些进宫。” 第384章 见过那马夫 崔礼礼带着乔装作公主婢女的苏玉进了宫,还贴心地替两人支走了清静殿四周的宫人。 原以为要等些时候苏玉才会出来,谁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左丘宴就在殿内喊她。 “崔礼礼,你给朕进来!” 崔礼礼心中一凛,这圣人又是哪里不对了。 一进殿中,苏玉只偏过头没有说话,左丘宴靠坐在床榻上,怒气冲冲地对崔礼礼道:“送她走!” “圣人!” “朕说了,送她走!” 苏玉眉头蹙着,闭了闭眼才开口:“圣人好好休养,我走了。” 崔礼礼只好又带着苏玉出宫。 两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快到宫门了,崔礼礼才道:“他如今处境艰难,恐牵连了你,才会如此行事。” 苏玉轻轻“嗯”了一声,抬起眼看看四周高耸的宫墙:“你竟为了陆铮甘愿困在此处,可见你用情至深。只是,你住在这里已有十个月了,你觉得值吗?” 崔礼礼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偏着头想了好一阵才说道:“我没想值不值,反正眼下我是愿意留下的,那我就留下。等到我想走时,再走就是了。” 苏玉秋水一般的眼眸望着她:“有那么容易?” 崔礼礼摇摇头:“自然不容易,但我活着一日,就要尽兴一日。” 肆意洒脱,并非是不在乎结局的任性妄为,而是明知道结局,仍旧要纵情做自己想做之事。 人生的结局不外乎是个死。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不畏惧死,更明白瞻前顾后,必会蹉跎了岁月、辜负了年华。 “那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苏玉问出口,又觉得问得不好。这样的问题,问任何人,都最多模棱两可地说一句“遵从内心”。 岂料崔礼礼却答得很认真:“他曾说过,要你好好想想。等眼前这些事一了结,会见你一面。若我是你,我会在见面时告诉他,眼下我只想及时行乐,他若愿意,就快活一日是一日,若不愿意,就一拍两散各自欢喜。至于将来.谁说得清?说不定他变了心,说不定我变了心,也说不定都变了心。” 苏玉觉得崔礼礼说的法子极好,总好过现在这般,他要什么,自己要什么都不清不楚。 她福了福,转身上了马车出宫去了。 崔礼礼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忽地想起在公主府门前看到的那辆马车。 想起来了! 那个马夫,她见过! 就是前世,立贞节牌坊那一日,她站在牌坊底下,接受着众人的道贺之时,她一脸正经,谁也不知道她一直在用余光偷偷瞟一个马夫。 那个马夫就像今日这样戴着一个斗笠,看不清脸,也是抄着手靠在马车上睡觉。汗涔涔的肉在阳光下泛着铜色的光,彼时的她,只想着要是能摸一摸那腱子肉就好了。 而眼下,她没有旖旎的想法。 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崔礼礼努力思索着,仍旧想不起前世的细枝末节。她有些后悔,当初陆铮给自己用那个摄魂药,应该问问陆铮究竟说了些什么。 回到清静殿,左丘宴披着长长的衣裳,靠在窗边,看到崔礼礼回来,也不说话,只将一个新收到的军报扔到她面前。 崔礼礼打开一看,似是为了推脱责任,长长一篇报告他们搜了哪些地方,最后也就一句话:仍旧没有找到陆铮和曹斌。 她轻轻地将军报放回军报筒,恍若未闻一般,转过身去外屋端药:“圣人吃药吧。” 左丘宴将药一饮而尽,随意擦擦嘴,又望着窗外,神色怅然:“崔礼礼,你我已经陷在这里了,就别再把她扯进来.” 她来,他是欢喜的。只是眼下,越是欢喜越不能显露出来。 门外常侍的声音响起:“圣人,七王爷方才进了昌宁宫。” “知道了。”左丘宴淡淡地应道。 “他胆子倒大,敢进宫来。”崔礼礼冷然说道。 圣人病倒多日不早朝,朝堂上早已是中书令说了算,前几日他与太后合谋发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当天七王爷就出了宗人台。听说这几日召了十几个女子陪侍玩乐,今日才进宫。 “为何不敢?”左丘宴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唇角带着一丝嘲讽。“他们只等着朕咽气——” 说着,他捏着帕子捂着嘴,用力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住了,摊开帕子一看,是鲜红的血。 崔礼礼骇然,奔出去叫太医来。 一直救治到了半夜。 屋内点满了蜡烛,崔礼礼站在床畔,厉声说道:“圣体之事,绝不可外传,否则,要了你们的性命!” 跪在地上的人连连应下。 崔礼礼本就为了陆铮疲惫不堪,如今左丘宴病重,她只觉得头晕眼花,站着都有些吃力。 她扶着门框拖着千斤重的步子往外走。看到常侍站在那里,便提了一个笑,示意常侍到清静殿一角说话:“圣人这身子只怕寻常药物已是不行了。” 常侍红着眼:“圣人如此熬着”终有油尽灯枯之时。 崔礼礼想了想:“我想着槐山上有个神医,兴许能请进来替圣人瞧瞧,总好过现在这样等着。” “县主所想自然是周全的。” “只是不知能不能出得了宫。” 常侍仔细想了一下:“县主可以从北门走。” 自从陆铮出了事,这一个月,太后连连换了宫里不少重要位置的守卫,秦文焘的虽仍是禁卫统领,却被派去看守宫城北门,其余常用的三个门已调派了太后心腹之人看守。 “可有快马?” “有!”常侍点点头,又犹豫起来,“县主何必亲自去?您这些日子熬得身子都虚了,何不遣个人去?” 崔礼礼摇摇头:“圣体要紧。我熟悉那条路,再说,寻常人未必能请得动那神医。” 天微微亮,崔礼礼披着一件黑色斗篷,驾着一匹马儿,从北门疾驰出了宫。 入夜时,崔礼礼带着人回来了。立刻有人去报了太后。 苗太后笑了笑:“垂死挣扎!由着她去。”太医早已说过,左丘宴的脉象已经时日无多了。 豆沁有些担忧:“若是真神医,治好了又怎么办?” 七王爷左丘旻站在廊下逗着鹦鹉,手指抚弄着鹦鹉光滑的羽毛,目光却流连在豆沁饱满的胸脯上:“不管治不治得好,咱们都可以将计就计” 第385章 送礼礼出宫 崔礼礼是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的。 这两个月中,她听到的“八百里加急”次数,已经数不过来了。 她正倚在偏殿的小拔步床上,望着雕花的床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方才她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陆铮的声音,再睁眼,却只听见了“八百里加急”的叫喊声。 之前每次听到这五个字,她都满心期盼。可现在再听见那几个字,她已无动于衷了。 左丘宴咳嗽得厉害,喘着气让常侍读那份军报。 半晌常侍没有出声,左丘宴有些不悦:“怎么不读?” “圣人.”常侍犹豫着,嗫嚅起来:“大将军大将军没了.” 崔礼礼一下子坐了起来。赤着脚跑了过去:“谁?谁没了?” 常侍手抖着,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像是一只垂死的蝴蝶:“大将军,陆大将军.” “咳咳咳——”左丘宴猛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费力扯出来一般。 崔礼礼一把夺过军报,借着摇摆的烛火读起来,那些字明明写得清楚,她却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扭曲的虫子。 “大将军伤重不愈”,“殒命”,“小将军病重”. 怎么会?怎么会? 明明已经将事情安排得妥当,还让韦不琛送了不掺阿芙蓉的底耶散去,还有李大夫在那里,明明说是要回京了,突然就说没了? 崔礼礼用力甩了甩头,想要将那份军报看得再清楚一些,可屋内的烛火,军报上的字,以及左丘宴、常侍的脸,交融在了一起,不停地变幻、交错。 终是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做了很多梦。前世的,今生的。 梦里有陆铮。他就懒洋洋地靠在一棵辛夷花树下,皎洁的月光扑洒在他的脸上,绵延起伏的眉眼,实在是俊美绝伦。 他把玩着那把银制的匕首,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礼礼。”他用极其宠溺的声音唤她,“礼礼,你可心悦于我?” 她想对他说:“是,我心悦于你。” 可是她张开嘴,用力嘶喊,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只得伸出手去,可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那是陆铮啊。 是与她耳厮鬓磨的人,为何他还要转过身去,渐行渐远? “陆铮——”她拼尽全力,喊出他的名字。 蓦然惊醒。 心,杂乱无章地跳着。 浑身被汗水浸湿。 “醒了!醒了!”有人喊道,声音是欢喜的。 崔礼礼直愣愣地看着素色的帐顶,想不出自己在哪里。是前世,还是今生,亦或者又多了一个来世?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急切地传来。 床畔多了一张女人温和的脸。崔礼礼恍惚觉得自己认识,却又喊不出名字来。 “县主,你终于醒了。”那女子又转过身去道:“快去通知圣人,县主醒了。” 呵,还是在宫里。 “我——”她的声音暗哑得难以辨认,“我在哪里?” “这是汲芳宫。” 崔礼礼想起来了,眼前的女子是左丘宴的一个妃子,姓什么来着,姓林。 “你在圣人那边晕倒了,圣人让本宫来照料你。”林妃挥挥手,示意太医上前来诊脉。 太医垫着丝帕按住她的脉搏,好一阵,才说:“县主操劳多日,加之悲伤过度,气急攻心这才晕倒。如今虽然醒来,毕竟亏损了气血,要多养一阵才是。” “有劳太医了。”崔礼礼缓缓答谢,又问林妃,“娘娘,不知臣女晕了多久?” “三日。” 竟然睡了那么久! “圣人如何了?”崔礼礼忽然记起自己去槐山请了“金猫眼”入宫来替左丘宴诊治。 “县主放心吧。”林妃微笑着替她擦擦额头的汗,“你请回来的神医当真厉害,圣人好多了,这两日饭菜都进得香一些。” 崔礼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安心在这里养着,一会圣人就过来看你。”林妃勾勾唇角,竟有一朵梨涡。 左丘宴来时,已是傍晚。 崔礼礼靠在床头,宫娥伺候她吃了一碗肉粥。 门外有人道:“圣人来了。” 左丘宴大踏步地走进来,示意崔礼礼躺下:“不用行礼。” 他坐在一旁的鼓凳上:“可好些了?” “多谢圣人关怀,臣女好些了。”崔礼礼抬起头,想要证明自己没那么虚弱。她的目光落在左丘宴的脸上,怎么眼眶和嘴角都有淤青? 她下意识地问:“圣人,您的脸怎么了?” 左丘宴别过头,躲闪着她的注视,认真解释起来:“前日病刚好,下地走动时,腿有些软,磕到眼眶了。” 见她仍旧凝视自己,他站起身来,着急忙慌地要走:“朕来看看你,病了就养着,不要走来走去的。” “圣人!”崔礼礼急忙叫住他。 左丘宴背对着她,用没有受伤的侧脸问她:“还有何事?” “不知大将军的灵柩可回来了?” “五日后抵达京城。” “大将军府.”崔礼礼想起前世,大将军过世之后,关氏在大将军的葬礼上,追随大将军而去,“可通知了将军夫人?” “还不曾。小将军也伤重,军中无主将恐要生变,队伍离京城太近,朕已下令封锁了消息。” “臣女担心将军夫人承受不住,寻短见。通知她那日,一定要派人盯着她,别让她做傻事。” “知道了。”左丘宴垂下眼眸,走了两步,又停下,“两日,给你两日恢复,两日后朕送你出宫。” 说罢,也不管崔礼礼如何回答,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崔礼礼呆在汲芳宫中睡了两日,已无大碍。到了第三日,天刚刚蒙蒙亮,左丘宴就遣了常侍亲自带人来送她出宫。 “我想见一见圣人。” 常侍客气地指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说道:“县主,圣人命你即刻出宫,不得有误。” 马车居然能驶到后宫之中!看样子左丘宴是铁了心的要送她走。 她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可有陆铮的消息?” 常侍摇摇头:“圣人说,县主且回家安心养病,若有了陆将军的消息,一定立刻遣人去平南侯府。” 崔礼礼再不便说什么,只得乖乖上了马车。 刚坐稳,赶车人一挥鞭子,狠狠抽下来。马儿吃痛,撒开腿儿地往前跑。崔礼礼被摇得头昏眼花,手指抠着座椅才稳住身子。 她越发觉得整件事透着诡异:“常侍,是不是出事了?!” 常侍坐在马车前,并不回答,只是叮嘱:“县主,抓稳了,咱们抓紧出宫。” 宫中规矩多,若非圣人特许,马车根本不能在宫中疾驰。 一定是出事了!就在她昏迷和养病的五日之内,一定出了大事! 崔礼礼的心悬了起来。 是与大将军有关,还是与陆铮有关? 眼看着宫门越来越近,赶车人丝毫没有勒住马车的意思,反而又抽了一鞭子。 突然,有一队禁卫铁骑从远处赶了过来,没有马车的拖累,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 “站住!” “站住!” 禁卫喊道。 “车中何人?!” 那一队禁卫高举着黑缨长矛,泛着寒光的矛头直直向马车车头刺来,吓得马儿仰天嘶鸣了一声。 车猛然停止。 第386章 竹屋的画卷 崔礼礼在马车中摔了一个趔趄。 只听得车外常侍呵斥:“好大的胆子!圣人的马车,你们也敢阻拦?看不见咱家手中的金牌吗?莫非要反了不成?!” 禁卫将领分毫不惧,只说:“常侍,你手中的金牌虽真,可如何证明是圣人给你的,而不是你偷的?在下奉命看守宫门,自是要尽忠职守!” “你们当真是反了!圣人亲赐金牌你们都不认!” 禁卫将领一抱拳:“在下并非不认!只是今晨太后下了懿旨,说惠安县主不得出宫。眼下也只是例行检查,不知车中坐的是何人?” 崔礼礼心中凛然生寒。 当初苗太后用圣人的名义将自己带入宫,其间元阳公主生产和郡主满月,她都不曾阻拦,为何今日又要强加阻拦? “放肆!圣人车驾岂容你们检查?” “常侍,本将也是奉太后懿旨行事,还请莫要为难。”言辞里尽是不屑与威胁。 常侍挡在车前:“咱家又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假借太后懿旨?咱家手中还有圣人金牌,你手中又有什么?” “常侍,你若执意阻拦,本将便不客气了!”说着,那将领高高举起了长矛。 崔礼礼看着映在车帘上的长矛刺了过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掀开车帘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人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她:“惠安县主,太后怀疑你对圣人使用邪祟之法,命本将捉拿你去询问。” 长矛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对准了崔礼礼。 常侍跳起来要替她遮挡,却被那长矛挑翻摔下马车。 矛头再次对准了她:“县主,请吧。” 见常侍再要起来护她,崔礼礼立刻对将领开口说道:“好,我随你去。” “县主,去不得。”常侍抓住她的衣袖,急急切切地说着,“他们前日将神医‘金猫眼’抓了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他指证您对圣人用邪祟之物治病。” 原来如此。 崔礼礼算是想明白了这前后的因果。 左丘宴病得厉害,他们多半以为左丘宴快要咽气了,偏偏她去请了“金猫眼”来,几副药下去,左丘宴精神抖擞,他们自是不甘心。 他们明明可以阻拦“金猫眼”进宫的,却故意没有,为的就是今日吧? 昌宁宫。 苗太后与七王爷左丘旻都坐在正殿中。豆沁上茶时,左丘旻的手刻意抓住了她的手,摩挲了一阵才放开。羞得豆沁不敢再看他。 “太后,崔礼礼带到了。”豆染进来正巧看见豆沁从左丘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一挥手,示意宫人将崔礼礼带进来。 “崔礼礼。”苗太后居高临下地看她,嗓音又冷又硬,“你可知罪?” “臣女不知犯了何罪,还请太后明示。” 苗太后哼笑了一声。 左丘旻打量了她一阵,握着茶盏吹吹浮沫,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十倒也有些眼光,你的确比他后宫里的女人强上几分。不怪他要想方设法地将陆铮杀了。” 崔礼礼皱紧眉头:“陆铮.的尸首还未找到,王爷何出此言?” 左丘旻笑笑,对豆染道:“去,把人带来。” 很快,豆染领着一个男人走进来。 左丘旻说道:“你不认识他,他是随着陆铮一起南下征讨谌离的。”顿了顿,他又道:“吴良勇,你把陆铮出事的经过仔细讲来。” “是!”吴良勇抱拳跪在地上,“末将出京之前,就曾看到圣人召了曹斌单独说话,曹斌入伍之后,一直跟在陆铮身边。 那日从谌离出船,遇到了大风浪。按照寻常行船的经验,也能安然无恙。末将的船与他们隔得并不远,只看见曹斌与陆铮在船头打了起来。曹斌还指挥人去收船帆,船帆一收,没过多久,一个大浪过来,整个船就翻了。” 崔礼礼追问道:“陆铮他人呢?” 吴良勇垂头说道:“赵将军,仲将军,还有邝将军都一直带着人在搜救,终是海上风浪太大,至今不见陆将军踪迹。” 左丘旻示意吴良勇退下去,才有开口说道:“县主,本王知道你不信。可是你再想想,陆大将军明明都回京了,却又突然毙命于途中。陆铮打了胜仗,又毙命于途中。手法如出一辙,很难不让人多想。” 崔礼礼抿着唇,面色渐渐凝重。 “陆家,确实是个忠勇之家。当初留下陆铮在京中,陆大将军带兵打仗从未出过岔子。偏偏这一次陆铮领兵平了谌离,这父子三人,死了两个,剩下一个还是伤了根本.”左丘旻挑着眉说道,“难道就不该多想想吗?” 崔礼礼佯作镇定地说道:“我与陆铮也没什么关联。王爷找错人了。” 苗太后笑道:“你与陆铮只怕早已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崔礼礼挺直了身子,“臣女乃是不嫁之身。” 苗太后拍拍手,豆沁捧着一幅画卷进来:“县主,可认得这个?” 豆沁将那幅画卷徐徐展开,是陆铮在竹林所作的那幅画。 那夜,她担心陆铮生气,跑到竹林去找他,他一袭广袖白衣,身姿潇洒出尘,借着昏黄的烛光画下这幅画。 辛夷花树下,他与她十指紧扣,两人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地笑着。 眼眶渐渐雾气氤氲,崔礼礼的唇微微抖着,像是在极力隐忍心底的悲伤。 苗太后似乎读懂了她的情绪,缓缓说道:“听说陆铮有一处竹林小院,据说你与陆铮常常在那里流连。哀家担心你思念陆铮成疾,便做主将这画带了来。” 崔礼礼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问:“太后抓臣女来,不是为了邪祟之药么?” 左丘旻负手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金猫眼’已经承认用了邪祟之药。如今县主要么与我们一起破了这邪祟,要么.” 他顿了顿, “你就是那邪祟。” 崔礼礼惊诧地抬起头,原来他们打着这个主意!! 原本圣人已经奄奄一息,兵权已经不再在陆家手中,圣人膝下无子,依着太后如今的权势,皇位唾手可得。偏偏自己招来了“金猫眼”,让圣人重获生机。 崔礼礼望着豆沁手中的画卷,眼神幽深寒冷:“臣女不知,如何破此邪祟?” 第387章 脸何其无辜 苗太后与左丘旻对视一眼,并没有急着交代什么。 不出意外的,外面响起一道声音:“圣人来了!” 左丘旻笑着摇摇头:“咱们这个老十啊,怜香惜玉的性子当真是一点都没有改。” 脚步声响起,来的人不少。 崔礼礼扭头去看,只见秦文焘带着一队禁卫跑了进来,将昌宁宫彻底围了。 苗太后丝毫不惧,与左丘旻坐在殿中吃着茶,甚至不曾抬头张望。 左丘宴走进来,眉眼之间一片冰凉:“朕送县主离宫,太后却动用朕的禁卫,将人抓了,还打伤了朕的常侍。” “放肆!”苗太后一拍桌子,“你虽为圣人,却仍是哀家的儿子!不知芮国哪条圣训允你忤逆嫡母,还带着禁卫进嫡母宫中耀武扬威?!” 左丘旻轻笑了一声:“母亲贵为太后,自是可以动用宫中禁卫。再说,不过是个县主,母亲召来问几句话,县主头发丝都没少一根,十弟就带兵进昌宁宫,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左丘宴沉下脸来,眼神犀利,一把抓住崔礼礼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朕要带她走!” “倘若不放,圣人这是要杀了哀家吗?”苗太后的声音越来越沉。 不等左丘宴回答,苗太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崔礼礼面前:“惠安县主,你是聪明人,如今圣人为了你闯了哀家的昌宁宫,你心中可感动?” 崔礼礼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太后与七王爷多次威逼利诱、挑拨离间,在太后问出这句话时,她突然就想通了。 原来如此。 崔家捐家产时,承诺过在平定谌离之后,要将四百万两白银借给圣人,用于开海禁,筹潮帮,通海市。 如今陆家将南北两端皆已归顺,新帝登基,剩下的四百万两白银也该到位了,就看她是给左丘宴,还是给左丘旻。 太后由着自己与左丘宴亲近,想的就是在今日釜底抽薪。 “感动?”崔礼礼冷笑了一声,缓缓挣脱开左丘宴的手,从豆沁手中取过那幅画,泪眼婆娑地看向左丘宴:“圣人,你可敢当着这幅画,回答臣女,陆铮究竟是怎么死的?” 左丘宴怔然地看着她,说道:“他还没有死,你不要听人胡说。朕已多加了人手参加搜寻!” “不,”崔礼礼摇摇头,“他死了。你不用哄臣女,他已经死了。” 说着,她将那幅画,紧紧贴在怀中,转过身去悲痛欲绝地扶着桌案:“圣人请回吧。臣女心如死灰,只想侍奉太后左右。” 左丘宴自是不可能放手,探出手去抓她:“你必须跟朕走!” 崔礼礼转身对着他狠狠抽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甚是响亮。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竟然胆敢抽圣人一记耳光。 哗——,殿外禁卫将手中长矛一横,森冷的矛头指向殿中,杀意逼人。 左丘宴被抽得有些懵,错愕地捂着脸,怎么都对着他的脸下手?! 他伸出手再要去抓她,却被左丘旻捉住了手腕:“十弟,佳人心意已决,你若强逼,倒损了圣人的名誉。” “再说,你都当圣人了,不要动不动就玩兵器,显得很无能。”他用食指轻轻敲敲自己的脑袋又说道,“多用这个。” 左丘宴注视着崔礼礼,崔礼礼也毫不客气地回瞪着他。 良久,他冷声迸出一句话:“崔礼礼,你会后悔的!”说完,他怒气腾腾地带着秦文焘离开了昌宁宫。 苗太后似乎很是满意她的表现,示意众人退下,拉着她坐下来,轻声宽慰:“如今你算是看透了。狡兔死,走狗烹。圣人心性凉薄,哀家抓你审问,实则是担心你被‘金猫眼’所蒙骗,更担心你被圣人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你求了不嫁之身,何必趟这浑水?” 崔礼礼红着眼跪了下来:“太后用心良苦,臣女之前误解了太后,实在是罪该万死。” “行了,”苗太后将她拉起来,替她拂去脸颊上的眼泪,“咱们女子最容易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如今你也看明白了,且安心在哀家这里住一段时日,待到军队都回来了,你确认哀家所言非虚,再出宫不迟。” “是。”崔礼礼敛目行礼。 —— 左丘宴怒气冲冲地回了清静殿,抓着东西殿外砸。吓得常侍带着内官们都候在远处。 “滚!”左丘宴怒喝一声,“滚远些!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得靠近!” 说罢,砰地一声,又飞出一个瓷瓶来,撞在墙上,粉身碎骨。 常侍连忙招呼所有人退得更远了一些。 有人靠在殿中的梁柱下,懒洋洋地抛着一只砚台,笑嘻嘻地道:“这殿名没起好,叫什么‘清静殿’,圣人六根就没清静过。” 说罢,他将那只砚台扔进院中。扔得远,隔了一阵才有回响。 左丘宴瞪着他,指着自己的脸:“她抽了我一耳光!” 那人耸耸肩,又扔了一个茶盏出去,这次扔得更远,他先说了“活该”二字,那茶盏才落地。 左丘宴瞪着那人半晌,才没好气地说:“她不愿出来。这次你怪不到我了吧?” “这次不怪你。”那人垂下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宠溺,“她是看到那幅画了。” “你画的?”左丘宴睨他一眼。 “对。”那人站直了身子,从梁柱的背光之处走出来,正是陆铮。 “你给的?” “是。”陆铮随手又砸了一只茶壶,“她应该猜到我还活着了。” 仅凭一幅画? 陆铮笑嘻嘻地指着左丘宴微微肿起的脸:“所以她才给你一耳光。” “你们俩!”左丘宴气结不已。 一个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揍得他鼻青脸肿,另一个转身就甩他一巴掌。 退一万步来说,隐瞒陆铮活着的事,的确是他不对,他的脸何其无辜? 再说,他隐瞒也是担心崔礼礼若不悲痛,引起太后怀疑。 左丘宴捡起四五只杯子,一连串地扔出去,砸得满地开花。 “她既然知道你还活着,怎么还——” “她没做错。如今她在太后手里,反而是最安全的。”陆铮取出一本册子,“她比你想的更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我俩的计划。” 左丘宴不信。 这事他俩筹谋了几天几夜,她电光火石之间,就能全部想明白? 他打开那个册子,是先圣弥留之际,她与户部签订的册子。 最末一句话是:“崔氏确认借银四百万两给圣人。” 第388章 事情有蹊跷 “借钱给圣人?”豆沁趴在左丘旻的胸口,不解地问。 左丘旻揉搓着她的臀,轻轻掐了一把:“正是。” “不是说捐给国库吗?” “当时她与户部签一本文书册子,六百两入国库充作军费。这笔银子早就到账了。剩下的四百两,她是借给圣人,也就是内承运库。虽说是内承运库,却又进不得内承运库,户部与她要单独开一个共同的户头,将来海市也好,潮帮也好,都要从这个户头拨银子。没有圣人和她的双章,银子是出不去的。” 豆沁这才想明白崔礼礼这后手多厉害:“想不到她竟在那时就留下了保命符!” “商贾之家,自然是要拿捏着银子保命。” “那么多银子,倒便宜了左丘宴。让她借给您多好?” 左丘旻点点她的唇,嗤笑一声:“那册子写的是‘借给圣人’,又不是借给左丘宴。” 豆沁恍然一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那敢问圣人将来如何安顿臣妾?” “就看你怎么伺候了”左丘旻翻身将她压下。 两人颠龙倒凤了一阵,正在兴头上,豆染敲敲门,说道:“豆沁,太后寻你。” 豆沁一惊,今日本该豆染服侍的,怎么又叫了自己? 她慌乱着穿衣,又被左丘旻拉回榻上,她又不好推脱,由着他按住泄火,最后抓住帕子胡乱擦了擦,才匆匆跑去正殿。 苗太后看她的样子便知做了什么,没太过苛责,毕竟将来左丘旻登基,身边有个自己人也是好事。 “你发去北边的信,可有回复?”苗太后递给她一把篦子。 “回了,说是后日抵京。”太后的记忆力有些差,昨日还是她亲自看的,竟又忘了。 豆沁接过篦子,认真替太后梳起头发来。头发里的银丝闪着光。太后老了啊. “哀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苗太后望着镜子中的人,端庄的脸上皱纹才刚刚冒出来,头发却已花白。 五十岁了。 厉帝在世时,疑心病极重,她隐忍了几十年,终于熬到那老家伙死了,偏偏又传位给了不中用的老十。 “太后,”豆沁知道她心结,“大军后日才到,您今晚好好歇息,凡事还有七王爷和八王爷呢。” 苗太后迟疑地摇摇头。 她总觉得整件事有些怪异之处,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你派个人去盯着崔礼礼。” 豆沁望着她:“已经派了,她一整日都躺在屋子里,时而能听见她在哭。” “老十那边呢?” “那边的人回来报了,说他回去发了好大的火,将清静殿砸了个稀烂。” 还是这样沉不住气。苗太后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曾见了什么人?” 豆沁摇头:“不曾。” 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越临近大事,越是惴惴不安。 苗太后叹了一口气,趿着鞋走至榻边,缓缓躺下。 帐子垂落,她闭上眼,入定一般躺着。不多时,她猛然睁开眼,唤了一声“豆沁”。 豆沁还未来得及退出去,听见叫自己,又跑回到榻边:“太后,奴婢在。” 苗太后一把掀开帐子:“不对!” 整件事透着诡异。她始终想不明白,方才突然想通了。 “去!你去把‘金猫眼’提来,哀家有话要问!” “太后——”豆沁想劝她休息。 “快去!” “是。” 一炷香之后。昌宁宫内灯火通明。 苗太后与左丘旻坐在殿中。 “金猫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因采药时摔下山,树枝戳坏了一只眼睛,毕竟是大夫,他不好意思说连自己的伤都治不好,别人问他,他就说是“金猫眼”,赋有神力。也不知道碰巧治好了谁,就送了他一个神医的名头。 后来名声越来越大,京中不少贵人都来寻他看病。京中的贵人也很奇怪,明明太医局的铺子就在城中,非要跋山涉水地到乡下看病。他们觉得只有住在山里的,才是真神。 他怕看不好被贵人们怪罪,可很多病他不会治。便让药童对外宣称,说神医有怪癖,合眼缘的才给治病,这些贵人反而愈发的趋之若鹜。 前些日子,这县主带着一个小护卫闯进他家,要他必须跟着进宫。他是极其不愿的。宫里的贵人可比京里的更难伺候,说不定就会掉脑袋。 可县主哪里给他拒绝的机会,她身边的护卫不由他分说,就将他拎了起来,扔到马上:“若不进宫,现在脑袋就搬家。” “‘金猫眼’——”苗太后的威严从上至下地压向跪在地上的人,“你给圣人开的药方,哀家看了,太医们也看了。你的药方与太医的药方差异并不大。何以圣人吃了你的药,顿时就好起来了?” “金猫眼”身上有些伤,但是并不多。前几日被抓到昌宁宫,还没怎么用刑,他就认罪伏法,指认圣人服用了邪祟之药。 他以为太后今日召唤他来,仍是为了此事,便胡言乱语起来:“县主托草民带了龙骨入宫。因这龙骨不便写入方中,所以草民将龙骨研磨成粉,搀入——” “‘金猫眼’!此处没有旁人,哀家要你说实话!” “金猫眼”苦着脸,手掌反反复复搓着衣裳,坏眼珠子隐隐作痛。 太后要的“实话”,到底是哪种“实话”?是真的“实话”还是那天教他说的“实话”?眼下是在试他,还是真想听“实话”? “哀家要知道圣人康复的缘由!” “金猫眼”想了想,才说道:“草民替圣人把过脉,的确是气虚至极,草也不知道为何圣人就突然好转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 左丘旻也察觉出了问题:“太医的药吃下去无用,你的药吃下去却有用”那就说明不是药治好了左丘宴。 苗太后启唇问道:“你行医多年,可知道什么药物能至人脉象看起来像是病入膏肓?” “金猫眼”想了想:“药本就是毒,毒亦可做药,想来应该是有的。” 苗太后挥挥手,示意豆沁将人带下去。 左丘旻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娘,看样子老十早已有了准备!” “倒是小瞧了他!”苗太后冷哼了一声,她抓住左丘旻的胳膊,“你速速派亲信去再去陆家军中查探一下,确保陆孝勇死得透透的,实在不行,补上几个窟窿!” “是!” “还有,京中陆家旧部还是不少,你让苏将军派人盯着他们,切不可再出意外!陆孝勇的棺材不落坑,不许他们出来!” “是!” 左丘旻应了就要走,又被苗太后拽住袖子:“还有一件事,你务必办好!” “何事?” “崔家,平南侯夫妇,务必严加看管!待你登基,有了这笔银子,你才不会被大臣们掣肘。” 第389章 换身新衣裳 崔礼礼在西偏殿中假意哭了一阵子。 整个宫中,最安全之处,就是昌宁宫了。太后要那四百万两白银,就必须要她活着。只要她在太后手中,太后就会放心。 崔礼礼躺在榻上,背对着窗,断断续续呜咽着。忽地听见院中有动静,太后将“金猫眼”提了来,想必是察觉了蹊跷之处。 左丘宴装病,崔礼礼是后来猜出来的。就算是仙丹,也不可能让人在几日之内就神清气爽。 亏得她还为他跑了一趟槐山!左丘宴真是个混蛋。竟然将陆铮活着的消息瞒得死死的。 虽然她一直隐隐觉得陆铮没那么轻易出事,可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她也不敢放下心来,日子一长,她也不那么确定了,神思渐渐恍惚起来。 昏倒醒来后,左丘宴来看她时,脸上挂着彩,她就开始怀疑。直到看到那幅画,她才真的相信,陆铮回来了。 只有陆铮明白,那幅画的意义是什么,也只有他才能取出那幅画来。 也是看到画的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陆铮的谋划。 左丘宴着实该打,正好就当着太后的面打他一耳光。 窗外有些动静,像是左丘旻出去了。豆沁走了过来,似乎在窗边查看。崔礼礼心安理得地阖上眼,睡了这一年来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日一大早,宫里似乎有些嘈杂。 来来去去不少人,带着兵器进来,进了正殿与太后说了一会子话,又出去了。 崔礼礼隔着窗缝,看不真切,却觉得像是与陆铮一同出发的赵将军。 豆染带着人进来送饭,让她不要出门走动。 崔礼礼从善如流地应了,说自己心如死灰,要了一本《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来抄写。 豆染很快就给她送了过来,又说担心她寻短见,要陪着她一起坐着。崔礼礼自然不在意,坐在桌边一笔一划地写着簪花小楷。 太后果然坐不住了! 原本等着左丘宴一命呜呼顺,七王爷顺其自然地接管玉玺,可左丘宴的病好得太快,就“露了马脚”。 明明唾手可得的玉玺,如今不翼而飞,谁又甘心?他们必然要铤而走险。 等的就是他们的“铤而走险”。 这一步,想必陆铮与左丘宴也是算好的。只不过原本是要从太医里面选一个人出来充当“神医”,谁知自己却去槐山请了一个“真神医”来。 “县主的字,竟这般工整!”豆染叹了一句,“就是漏了几个字。” “走神了。”崔礼礼装作慌乱地垂下眼,捂着心口悲痛欲绝,“豆染姑娘,我想去御花园中走走,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吧。” 豆染默了半晌才说道:“县主还是在昌宁宫好好养神吧。莫说如今各宫门外都站着人出不了宫门,就算出去了,只怕也去不了御花园。” 崔礼礼一惊:“这是为何?” 豆染说道:“过几日就知道了。”说完,再也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到了傍晚,左丘旻急匆匆地回来,快步跑进正殿。 “娘,各处都安顿好了,陆家的军队已到了京郊,只是明日圣人要亲自迎接队伍凯旋又要替大将军扶棺,所以他们驻扎在了城外。” 顿了顿,又说道:“儿子专门跑了一趟营寨,揭开棺材亲自看了,陆孝勇死得透透的!陆钧伤了‘根本’还躺着,身边的军医是咱们的人,儿子让人给他下了药,明日想必是起不来的。” 苗太后点点头:“如今兵符在谁手中?” 左丘旻笑着从手中取了半枚兵符出来:“娘,你看这是什么?” “好!”苗太后眯了眯眼,“你八弟呢?” “儿子让他去盯着崔家了。” “你办事愈发妥帖了。”苗太后欣慰地看着他,如此看来,当初刺长公主那一剑倒也不算坏事,关在宗人台这么久,人也变得沉稳了。 “传令下去,今晚务必拿下秦文焘。将北门彻底锁死。让左丘宴逃无所逃!” “是,儿子这就去办。” —— 七月的夜,闷得叫人难受。汗水渗透了衣衫,绸衫儿贴在身上,让人极不舒爽。 崔礼礼拿着一把团扇,坐在屋内用力摇着扇子。 太热了,实在睡不着。 豆染靠在门外守夜,听见动静,便推门进来:“县主可是睡不着?” “是啊。”崔礼礼掀开衣襟,拍拍身边的鼓凳,“不如我俩说说话吧。” 豆染怕被她套了话去,只是命人取了一块冰来放在屋中。 崔礼礼见状也不再多问,只笑着喝了一口茶,便躺下了。 到了半夜,宫中脚步声陡起,像是穿着极重的铠甲,走起路来哗哗作响。崔礼礼没有起来,而是屏气凝神地听着宫外的动静。 宫外的禁卫从南穿过后宫跑到北,到达本门时,秦文焘没有在岗。一问去了何处。 守卫答道:“方才还在,说是晚上多喝了两碗绿豆汤,去如厕了,一会子就回来。” 不在正好! 禁卫将领下令将所有北门守卫尽数换防,换下来的人全部带走看押。不服者斩杀。 很快北门就被控制下来。 仍旧没有看到秦文焘。禁卫将领陈兴堂隐隐感觉不对,连忙带兵去搜,茅厕中哪里还有秦文焘的身影! “给我搜!宫中就这么大地方,务必抓住他!立斩!” “是!” 寻了半夜未果,陈兴堂亲自去了后宫,请示太后和七王爷。 “如今皇宫十二门尽数被我们掌握,只是秦文焘尚未抓到。末将猜他应该是躲进了清静殿中。” 左丘旻皱了皱眉:“他倒是会找地方。” “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来。”苗太后靠在冰盆边,豆沁替她打着扇,将凉意扇了过去,“不过是为了在圣人面前表忠心罢了。” “什么时辰了?”苗太后又问。 豆沁看看滴漏,答道:“回太后,快寅时了。” 按照惯例,寅时初刻开宫门。 苗太后下了令:“报圣人吃了‘邪祟之药’,邪气入体,出不得宫门,由七王爷代圣人迎接大军凯旋,为大将军扶棺!” 左丘旻站了起来,负手而立,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陈兴堂,你带人将清静殿围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陈兴堂抱拳而去。 苗太后走了过来,替左丘旻整了整衣襟:“这衣裳旧了,明日,娘给你换身新衣裳。” 第390章 大捷奏喜乐 寅时初刻,宫门大开。 左丘旻站在昌宁宫的台阶上,看着天边的启明星,他抛开广袖,吟了一句诗: “此去提衡霄汉上,鹏抟鲲运更论程。” 苗太后站在殿中,望着儿子意气风发的模样,欣慰地揉揉眼角,才对豆沁说:“圣人停了邪祟之药,身子不好,太医还是要尽心诊治才是。” 豆沁偷偷瞄了一眼左丘旻,低头说道:“是,七王爷已经挑了一个可靠的太医去替圣人熬药了。这东西慢,试药试不出来的。” 苗太后十分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发现了问题。 左丘宴实在愚蠢,想要装病示弱,导致兵权旁落,禁卫的人也被自己控制了,他不想装病,企图收回禁卫控制权?晚了! 如今皇宫十二门尽皆是自己人,他即便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她的脸上绽放出入宫多年以来罕见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左丘旻:“儿啊,你放心去,娘替你看着清静殿。” 左丘旻半跪在地:“母亲大恩,儿子无以为报!” 苗太后抚着他的额头:“傻孩子,你我是至亲,有你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 左丘旻站起来,整整衣襟带着人去了。 苗太后站在台阶上,有片刻失神,再将整件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才转身往殿内走。 “清静殿的人手再增加一些。圣人病重,且不可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豆沁含笑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太后驻足又道:“西偏殿,也要看着。不可大意。成败皆在细枝末节。” “是!” “替哀家换件衣裳,去陪咱们老十说说话。” —— 仲夏的清晨,几只水枭划过青白的天空。 左丘旻骑着高头骏马从宫门缓缓而出。他头戴金丝二龙夺珠冠,一身金丝绣蟒黑锦朝服,下巴微微扬着,身后皆是黑甲银矛的禁卫。 朝臣们跪在两旁,有错愕有顺服。 内官唱旨:“圣躬违和,今日不便出宫迎接大军凯旋,着左丘旻出城迎军,为大将军扶棺。” 这旨意很有些门道。 没有“朕”,也没有说“代圣人”,这不是圣旨,却又没有说是谁的旨意。 早前,圣人卧病不起一个月,形容枯槁,朝中都在猜测圣人随时可能殡天。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偏偏圣人突然精神百倍地站了起来,众臣也有些奇怪,昨日半夜宫里来了消息,说圣人忽然康复是因为吃了邪祟之药,如此就说得通了。 邪祟之药碰不得,看着精神了,其实是寅吃卯粮。圣人吃它想是为了站起来迎接大军还朝,偏偏还是在最后一刻倒下了。 七王爷是嫡子,当初意外刺杀恶贯满盈的长公主,被先圣关在宗人台也是为了给宗亲们一个交代。 当今圣人膝下无子,若真有万一,于情于理,七王爷继位也说得过去。 水枭在空中盘旋着,叫了几声。 左丘旻的马儿从跪拜在地的众人额前踱过,提提踏踏地,受着百官朝拜。 不料,什么东西从引马的内官头上晃过,他回头一看,脸色僵凝,胆战心惊。 稀的、白花花的。 鸟粪。 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左丘旻的二龙夺珠金冠上,一条金灿灿的龙头挂了彩,另一条还炯炯有神。 可如今谁是那条挂彩的龙? 说不清,就万万说不得。 他只装作眼神不好,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马往前走。 为了迎接大军凯旋,整个皇城的路都站满了禁卫,直直通向城外十里长亭。 晨光微熹,朝霞满天,彩旗猎猎。 长亭之外,左丘旻下马踱步向前,百官紧随其后,静静注视着远方。 等了一阵子,一个小内官跑从路的那一头跑过来:“禀王爷,他们来了。” 远处尘土渐起,隐隐约约看见旌旗招展。 左丘旻神采飞扬,一抬手:“下令,奏乐!” 顿时锣鼓齐鸣,喜乐四起,欢声雷动。 何聪皱紧了眉头,上前来道:“王爷,主帅阵亡,根据我朝礼法不可奏喜乐。” 左丘旻睨了他一眼。 老东西,黄土都盖到脖子了,还上蹦下跳的。 “林尚书,可有此事啊?”左丘旻看向一旁的礼部尚书。 林尚书想了想躬身说道:“礼法的确有此说法。不过,礼法也有标注,逢大捷可奏喜乐,若将士阵亡,扶棺时,需停乐静默。此战实属大捷,可用此条。” 左丘旻半笑不笑地睨向何聪:“何博士,你这个博士名头,有点虚啊。” 何聪却不依不饶:“没了陆大将军,如何算得了大捷?” 许永周叱了一声:“何聪,大捷乃是圣人定的,你竟敢胡乱置喙!还不快退下,安心养你的偏风去!” 何聪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一甩袖子退到文官末位。 队伍走至长亭,将士们盔甲鲜明,刀枪雪亮,步伐整齐。左丘旻看着领头之人乃是自己人冯以实,会心一笑,展袖上前:“冯将军一路辛苦!” 冯以实抱拳半跪在地:“臣等不辱圣人所托,成功驱逐外敌,今日凯旋而归,特来面见圣驾。” “圣躬违和,不便亲自出城迎接,特命本王亲自相迎。圣人说:众将士奋勇杀敌,功在社稷,实乃我芮国之幸也。” 冯以实带领将士叩拜道:“臣等深受皇恩,誓死效忠朝廷,保卫家国。” 左丘旻点头赞许,随即一挥手,内官们抬上御酒百杯,逐一送至将士面前: “冯将军,此酒乃圣人所赐,本王携百官与将士们共饮,同庆胜利!” 饮酒毕,献俘虏。 终于到了为大将军扶棺之时。 喜乐停了下来,一抬黑漆漆的棺材,缓缓向前。 人群中有人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孝勇——”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身斩衰的关氏。身边两个丫头紧紧拦住她,不让她冲上前来。再悲痛,也不可破了规矩。 人都死了,所有事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左丘旻挂上沉重的神情,示意容许关氏上前来。 棺材沉沉落地,关氏双眼猩红扑了过去,死死抠着棺材:“将军——你怎能丢下我一人而去?!” 左丘旻长叹一声,沉声说道:“陆大将军他为国捐躯,实乃——” 话说到一半,只听见有人朗声笑道:“谁说本将军捐躯了?!本将军不过是睡了一觉!” 这声音!这声音竟然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众人骇然而退。 诈尸了?! 大将军诈尸了还是还魂了?! 轰然一声,漆黑的棺材四分五裂,吓得所有人掩面而逃,左脚踩着右脚,最后跌坐在地上,缩作一团,瑟瑟发抖。 只有关氏分毫未退。 陆孝勇一身戎装,手持长刀,满面红光地伫立在军队面前,大喝一声,震得山动地摇: “本将尚在!” 第391章 唤醒梦中人 晨曦初露。 清静殿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霞光之中。一缕金光,铺映在青石铺就的地面,泛着细碎的光华。 苗太后在这宫中生活了三十年,这里的每一块砖石,她都能够描绘出它的轮廓与裂纹。 从后宫通往清静殿的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这一次,不一样。 她要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一件史书不可记载之事。 清静殿被黑甲禁卫包围着。 里面那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儿子,是被她剪掉飞羽的鸟儿。 听话的话,她还能由着他在鸟笼子里蹦跶一阵子。 不听话,就让他死。 她的眸子眯了眯,闪过寒光:无毒不丈夫! 见到苗太后来,禁卫们皆半跪着行礼:“参见太后!” 苗太后的唇上涂着鲜艳的口脂,在这不怒自威的脸上,添了一抹狠戾的鲜红:“人呢?” 禁卫将领抱拳道:“在里面。” 苗太后微微收敛了下巴,豆沁穿过禁卫,走上台阶,将清静殿的门一推。 吱——地一声。 殿中没有点灯,清晨的光还来不及穿过雕花的窗棂透进去。 一片黑鸦鸦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香。 苗太后站在门口,这药味让她驻足不前。 “太后,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喝一杯茶。” 清静殿中响起一个饱含笑意的声音。 苗太后倏然拧紧了眉头。 这声音,不是左丘宴。 有几分熟悉,但她没有向前迈出那一步,谨慎,是她在宫中三十年炼就的保命符。 鎏金盘龙缠绕在殿中的朱漆立柱上,龙首高昂,龙睛怒睁,龙尾如匕,龙爪凌空扑向门外,像是要将所有意图不轨者,尽数捉拿了去,投入刀山火海之中。 说话之人穿着缥青色绸衫,墨色长发垂于身后,像是刚刚醒来,声音沙沙的,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 苗太后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这身影,必然不是左丘宴。 他缓缓走到茶案旁,坐了下来:“晨起一盏茶,唤醒梦中人。”他目光灼灼,言笑晏晏,点燃一支蜡烛,“太后,不妨来喝一杯茶啊.” 苗太后看清他的面容,心猛然一沉。 是陆铮! 是那个该死的陆铮! 他怎么还活着?! 旋即她很快想到,左丘宴之所以胆敢突然“病愈”,很可能是因为发现陆铮没有死,觉得还能挣扎一番。 殊不知整个军队都尽在她掌握,连兵符都在旻儿手里。 她抖了抖袖子,端着一口气,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可苗太后分毫不惧,只朝着那烛光走去。 “左丘宴呢?” 陆铮笑着捏住袖口开始认真拨弄红泥小炉中的碳火,轻轻挑了一下眉,语调端得散漫,闲话家常一般说着: “微臣以为太后会先问一句‘你为何没有死’。” 苗太后站在茶案边,眼珠子微微一动:“你的死活,哀家并不在意。” “太后,请坐,容微臣为您烹茶。”陆铮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 苗太后没有理会他,给身后的豆沁一个眼神,示意她将整个清静殿搜一遍。 红泥小炉中的炭噼啪炸了两下,陆铮才将烧水的壶放在炉上:“不用找,圣人不在这里。” 苗太后嘴角一紧。 什么叫不在这里? 豆沁将整个清静殿搜罗了一遍,果然没有看到左丘宴的身影,心中的不安开始渐渐扩大:“不可能,昨日明明.”明明看见圣人走进来的。从那时她的人就一直盯着,圣人从未离开。 陆铮置若罔闻地执起一把纸扇,扇着火炉。那烧红的炭,红得发亮。 苗太后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情绪,一抬手,豆沁扶着她面对着陆铮坐下来。 “看样子,陆执笔有话同哀家说。” “微臣没有话要说,是太后有话要同圣人说,只是圣人凑巧不在,命微臣在此候着,恭听太后教诲。” “他去哪里了?” 陆铮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茶盘,指尖一一划过那些碧玉杯,最终挑了一只放在太后面前:“圣人,自然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太后闻言心中一喜。 左丘宴去城外迎军了。 终究是个蠢货! 陆孝勇都死了,他竟然也没想过兵符早已易主。 苗太后紧绷的身躯,偷偷松了两分,目光投向那红泥小炉上的铁壶:“陆铮,即便你与圣人再亲近,也不该在圣人殿中休息,这是僭越。哀家今日便不同你计较了。” 陆铮垂眸,眼角压住了眼底的冷意,唇角上扬:“说到僭越,七王爷倒是当仁不让了。出宫时,胆敢受百官朝拜。这司马昭之心.啧啧啧.” 苗太后讨厌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撑着茶案,站起来要走。 “太后——”茶还未喝呢。” “不喝了。”苗太后抬脚就要走。 陆铮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赵副将给太后传的信,可是都烧干净了?” “哀家不知你的意思。” “太后给赵副将的信,可还未烧干净呢。” 苗太后的后脊一凉,似是被千足之虫爬过一般。她转过头看他,陆铮两根手指正夹着一个字条,上下晃动。 “区区一个副将,他的话能当真?” 陆铮摇摇头,托起青瓷茶荷,那茶荷像是一叶扁舟,随着他的手掌上下起伏:“整整一船将士,他下得了狠手,可见太后许诺给他的,格外诱人。” “他趁着风雨之时,命人在船底一侧凿了几个洞,做出倾覆的假象,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可他忘了,他出海的技能是我教给他的。我与曹斌假意争斗,将桅杆砍断。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的就是要给他下手的机会。” 陆铮取了一根犀牛角针将茶叶拨进茶壶中,继续说道:“恰如今日,你们觉得我们漏洞百出,有机可乘,这一招,叫‘乌龙入宫’。” 苗太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剐了一下,指甲深深地掐进膝盖,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抖动:“你,什么意思?” 眼前的青年眼眸闪着光,像是看到猎物的鹰隼,张开锋利的爪牙:“你们不下手,圣人以何罪名杀你们呢?” “我们?下手?哀家倒要看看,你要安什么罪名在哀家头上!”苗太后冷笑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抬高下巴,轻蔑地看向茶案上的字条,“莫非就凭一张纸?” 豆沁忽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张字条夺了过来。 展开一看,却是一张白纸上,画着一只钻狗洞的小狗,准确说,是半只狗,只露了狗屁股在狗洞之外。 “你敢耍我们!”豆沁怒而一跃,抬起手就朝陆铮面门袭去。 只觉得一股巨力将她震飞,手掌一阵剧痛,转头一看,自己的手,被犀牛角茶针钉在了立柱之上。 画着狗屁股的纸条不知怎的又回到陆铮手中。他慢悠悠地将它搓成一根细细的纸棍,朝门边一投。有道黑影接住:“交给她。” 黑影一窜而出,看不清去向。 水壶的水沸腾了起来。 陆铮看向强作镇定的苗太后,绽放出人畜无害的笑: “太后的雷霆手段,赵副将是又向往,又害怕。故而豆沁姑娘的每一张字条,他都留着。如今他已供认不讳。豆沁姑娘要去直使衙门走一趟了。” “你敢?!”苗太后指向陆铮,手指因气急而抖了起来。绣衣直使那地牢,进去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真话的! “有何不敢?”陆铮轻笑一声,煽风点火的扇子,在胸前摇了摇,“韦指挥使,是外面那些禁卫功夫太好,将你擒住了吗?” 抱歉,老大又肺炎住院了,更新晚了一些。 第392章 再也不装了 豆沁咬着牙,狠狠地拔掉钉在手掌上的茶针,她随意扯下衣裳的一角,包扎好鲜血淋漓的手,再次不动声响地站在苗太后身后。 “韦不琛不过是条穿着绣衣的狗,如今调到刑部,可骨子里还是狗。”苗太后端起茶,放在鼻下嗅了嗅:“你不会以为他凭着一枚金牌就能进得来吧?” 禁卫都是她的人。如今的皇城早已如铁桶一般。 陆铮笑笑:“那太后以为,圣人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苗太后笑道:“想是昨夜从北门逃出,你披着龙袍替他守在此处。” 陆铮漂亮的眸子望向豆沁:“豆沁姑娘的功夫不好也就罢了,眼神也是如此不好吗?” 豆沁的手因剧痛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她低声道:“奴婢看得真切,昨晚看到的是圣人。” 苗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僵,关节不自觉地泛白。 这个宫中莫非还有其他暗道? 即便有暗道,她也不怕,禁卫也不是吃素的。区区一个韦不琛,未必进得来。 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一身血腥的气味,走到陆铮身边。 是临竹。 他在陆铮耳边低语:“公子,韦不琛不在外面,方才奴去昌宁宫,发现昌宁宫的人都死了,看刀口应是韦不琛和他身边那个郭久干的。崔姑娘被他们带走了。” —— 十里长亭处。 陆孝勇伫立在天地之间,宛若战神从天而降。他声若金镛撞洪钟,震得众人不敢动弹。 大将军不是诈尸!他还活着?! 慌乱间,要去抬棺的左丘旻这一幕吓得连连退了两步,踩着衣摆,跌坐在地上,身边的内官哆嗦着将他扶起来,左丘旻鸦黑的长袍沾满了黄土与马粪,形容极其狼狈。 冯以实面色铁青。 陆孝勇明明已经死了!身子摸起来都是冰冷的,僵硬的,这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该顾及太多,给陆孝勇戳上几个洞!没有补几剑,是因为担心被人看出来自己下了药。 想到此,冯以实突然回过神来,给陆孝勇下药,也是看到他亲自喝下去的,怎么还能活着?! 陆孝勇仰面大笑:“你一定在想,你明明给本将下了毒,为何本将还能活着?” 陆孝勇大喝一声:“带上来!” 两名士兵押着一个年轻的军医上前来。 “李大夫何在?”陆孝勇唤道。 不远处的队伍中探出一个皱巴巴的脑袋,正是陆铮送入军中的李大夫。 李大夫年迈,走起路来步子却稳。他上前来先是行礼,又抓住陆孝勇的手腕把脉,收回手道:“将军已无大碍,老朽便放心了。” 说罢,他背着手走到那名年轻的军医面前,摇摇头,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你给将军下毒,用的毒倒是不错,只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又想下毒,又怕被人看出来下毒,分量少,起效慢,老朽解毒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可惜了。” 那年轻的军医面色苍白,浑身抖如筛糠:“我、我、我也是没法子.”他的眼神望向冯以实:“冯将军救我。” 冯以实眯了眯眼:“陆孝勇,此次出征邯枝,本将功高盖了你的风头,想不到你竟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来混淆人心!” 左丘旻一直在发愣,听了这话很快就回过神来,挺直身躯,拍拍衣衫上的黄土:“陆大将军,又是诈死,又是抓军医,究竟是演的哪一出?” 陆孝勇的铁掌指向左丘旻身边捧着圣旨的内官:“七王爷,那日你到军中来探本将鼻息和脉搏,就站在本将棺材旁对冯以实许诺,待回京后封他镇北将军,不知今日圣旨中写的可是如此?” 左丘旻冷笑道:“陆孝勇,你放肆了。是又如何?冯将军此次出征斩敌将首级十六个,自然当得这镇北将军。” 陆孝勇炯亮的双眼眯了眯,向前踏了一步,黑靴扬起一卷尘土。 惊得众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冯以实拔出长剑,剑尖直直指向陆孝勇:“陆大将军,不得对王爷无礼!” 禁卫呼啦一下冲上来,银矛挡在左丘旻身前。 左丘旻身后的文武百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脸上的表情从疑惑渐渐转为惊恐。 原本按照冯以实的品级,是当不得这镇北将军的。也是太后力主要重重封赏有功之将,昨日才将这圣旨定下来。 若再将圣人突然病倒,大将军被人下毒,等等之事串起来,加上现在这阵势,心底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却有点不敢想 陆孝勇再踏了一步向前:“七王爷,冯以实从本将怀中偷走半枚兵符,就在棺材边双手交给了你,作为他向你效忠的资本,如今也该还给本将了吧!!”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沸腾起来。 偷兵符罪同谋反,当灭九族! 兵部尚书上前怒然询问:“大将军,此言当真?!” 陆孝勇举起长刀,刀尖缓缓指向冯以实的咽喉:“本将早已察觉冯以实的异心,故而装作病重,当面喝下毒药,解毒之后,本将又服假死之药。然而,此药特别之处在于,貌似僵死,听力和知觉仍在。” 这药,是陆铮遣人送来的,说是绣衣直使用来审犯人时所用的秘药。 与秘药一同送来的,还有圣人的密旨。圣人怀疑有人意欲谋反,让他假死以作诱饵。果不其然,引蛇出洞,听到了惊天密谋。 他的目光犀利地扫向躲在禁卫后的左丘旻:“想必兵符此刻正在七王爷身上。” 左丘旻讽刺地笑了:“本王要那东西做什么?再说,今日出城迎军凯旋,兵符终归也是要回归朝廷的。没必要多此一举。” “正因要回归朝廷,七王爷为了防止万一,才率先收在手中。” 陆孝勇声音洪亮,响彻十里长亭, “今日你们的计划是,你带着百官出城迎接,禁卫已效忠太后,圣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太后趁机留在宫中逼迫他签下传位诏书,如若圣人不从,你便执着兵符号令三军,杀了圣人!” 众臣骇然不已!不少臣子高声喊着: “快!圣人有难!” “快回宫去!营救圣人!” 左丘旻再也不装了,振臂高呼道:“谁敢?!” 他的发冠上顶着鸟粪,身上沾着马粪与黄土,大大削减了他试图释放的压迫和威胁。 “谁敢?!”第一声,被淹没在众臣的喧嚣之中。 他拔出身边侍卫的长剑,忿然抹向一个要回城去营救圣人的文官的咽喉。 血喷射出来,惊得众臣怒吼:“七王爷!你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是又如何?!”左丘旻从怀中取出兵符,举在半空之中:“三军听令!” 四周的山野、树林、山丘之上,黑鸦鸦地冒出无数早已拉弓满弦的士兵。 箭尖直直指向十里长亭! 第393章 茶凉人就走 四周已被士兵们包围得严严实实,众臣惊慌失措却又无处可躲无处可逃。被逼无奈,他们纷纷指向左丘旻:“左丘旻,你当真要反吗?!” 左丘旻扬声高呼:“归顺之人,可饶他不死!抗令者,诛九族!” “哈哈哈哈!”陆孝勇闻言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之中回荡,“左丘旻,你已穷途末路,还要垂死挣扎!不如束手就擒,本将饶你不死!” 左丘旻眼角一压,杀意顿起,举着兵符冲着四周满弓的士兵喊道:“三军听令!杀陆孝勇者,赏金百两!封百户!” 话音一落,山间一片寂然。 左丘旻再喊:“赏金千两,封千户!” 仍旧是一片死寂。 冯以实纵马朝陆孝勇袭来,居高临下地向陆孝勇心口刺去。却被陆孝勇长刀一挥,百斤重的长刀灵巧如蛇,直直窜向冯以实的咽喉。 长刀绕着冯以实的咽喉转了一圈,乖乖回到陆孝勇手中。冯以实只觉得气息一滞,再也喘不上气来。下一瞬,鲜血喷出来,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左丘旻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抓着禁卫挡在身前,再喊道:“杀陆孝勇者,赏金万两,封万户!” 左丘旻急了,继续高声大喊:“三军听令!兵符在此!杀陆孝勇者,赏金万两,封万户!” “左丘旻,你就没想过,本将能诈死,兵符就不能有诈吗?”陆孝勇哈哈大笑起来,捉住衣摆将鲜血淋漓的刀刃裹住认真擦拭。 兵符是假的?不可能! 左丘旻从小在宫中长大,见过兵符,不会有错! 树林之中有人在移动。 他像是看见了希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今就缺一个带头之人! 只见树林之中,那人缓缓走了出来。 一身朱白二色武弁服,头戴“金珰附蝉”笼冠。一双桃花眼抹去几分肃穆,却又平添几分矛盾且诡异的悚然。 待看清来人,左丘旻的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左丘宴怎么会在这里?!宫里是不是出了变故?娘—— 不!不应该!别说皇宫有陈兴堂守着,整个京城武将的家中都被自己人控制着!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七哥.”左丘宴手中捏着两个物件,摩挲着,把玩着,长长吁了一口气,“你收手吧。” 左丘旻怎么可能就此作罢?明明母亲与自己谋划得细致入微,为何情况急转直下? “你手中的,是假兵符。”左丘宴将手中的两只铜虎分开再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叮叮的声音,“真兵符在朕手中。大将军早就还给朕了。” 一说到此事,左丘宴不得不佩服陆家的谨慎,又不得不为这份谨慎感慨。君臣之间的信任,究竟是源自留下质押的那个血脉至亲,还是源自一举一动中刻意展露的忠诚。 陆铮在出征之前,就将陆大将军手中的兵符送回他手中,反反复复告诫他,不准让崔礼礼进宫伴驾。 偏偏事与愿违,崔礼礼是自愿进宫的。 这也导致陆铮一回京,拳头就招呼了过来。他也硬生生地受了。 左丘旻看看手中的物件,再看看左丘宴,心知自己中计了,母亲也中计了。 但他身边还有禁卫,宫中也有禁卫,皇城之中还控制着这群文武官员的家眷! 此时,身后响起急切的马蹄声。 众臣纷纷望去。只看见尘土飞扬至半空,踏踏踏踏的声音传来,可见马儿不少。 直至那些人奔到眼前,左丘旻才认出来,这是禁卫遍寻不着的禁卫统领秦文焘。他胯下的马儿奔得奇快,手中的双戟还带着血渍。最后双戟呼啸着袭向护在左丘旻面前的禁卫将领。两人过了百余招,秦文焘双戟深深插进那人的心脏。 擒贼先擒王。 杀了将领,秦文焘也不多做停留,直接翻身下马,半跪于左丘宴面前:“圣人,微臣已将城中官眷尽数解救。生擒苏泰等人,关入刑部大牢等候圣人发落!” “好!”左丘宴笑道,“秦统领辛苦了。” 忽地想起一事,复又弯腰低声追问一句:“这苏泰是哪个苏家?” 秦文焘错愕不已,这才想起家中婆娘的密友也姓苏,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一族:“微臣不知。” 左丘宴直起身来,清清嗓子,看向躲在禁卫身后的左丘旻:“七哥,你出来这么久,就不担心太后么?” —— 得知崔礼礼被韦不琛带走了,陆铮黑眸里划过一抹杀意。 在这样的时候,他不按照约定办事,竟还敢带她走! 苗太后以为他在为韦不琛进不了宫而发怒,不由地笑得狂妄了些,最后止住笑,语重心长地劝了起来: “陆铮,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既然没死,哀家也敬服你智勇双全,不若安心辅佐旻儿,将来大将军的位置,还是你陆家的。何必铤而走险,等着什么韦不琛。” 陆铮斜斜支着头,笑道:“太后这话说的有些可笑,这大将军的位置,本来就是我陆家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 说话间,门外响起激烈的打斗声。让苗太后瞳孔一缩。 临竹去门边看了一眼,回来报道:“公子,曹斌到了。” 陆铮懒洋洋地啜了一口茶,茶叶甘冽的气味在舌尖晕开:“那就让他练练手吧。跟着本将军去谌离走了一圈,总该有些进步才是。” 这语气活似吃饱喝足的猫儿,准备将一只只老鼠留在利爪之间玩弄一番。 苗太后心生寒意,看了一眼豆沁。 豆沁是她身边最可靠的贴身护卫,在陆铮手下却过不了一招。眼下门外又多了救兵,看样子左丘宴也是精心准备过的。 陆铮功夫了得,她只能拖!拖着陆铮不让他出宫去。拖到旻儿解决了那一头,三军在手,不怕陆铮不服! 苗太后思定此事,暗暗掐住自己的掌心,将面前的茶倒掉,说道:“茶凉了,陆将军不妨再煮一壶茶吧。” 清静殿外响起一阵水枭的叫声。 陆铮站起来,将袖子一抛:“太后,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茶凉人就走。” 苗太后的眉头一拧,遍体生寒:“你是何意?!” “太后,你该走了。”陆铮一弹手指,屋中的蜡烛应声而灭。 豆沁暗道不好,大喊一声“太后闭气!奴婢拼死送您出去!” 可说时迟那时快,苗太后反应过来时,意识早已模糊,人软软地向下倒去。 豆沁去拽她,只是眼前一黑,自己也栽倒在地。 临竹抽出绳子,将两人捆了:“公子,怎么处置?” “交给圣人。”陆铮打开门,看着门外曹斌正在浴血奋战,微微一偏头,“你留在此处支援曹斌。” “是!”临竹抱拳道,“崔姑娘那边” “韦不琛不会伤害她。我还要去崔家。” 那可是他的岳父岳母呢 第394章 我只担心你 宫中已乱做一团。 禁卫与绣使的拼杀,禁卫与禁卫的拼杀。 处处是血、断肢和尸体,以及苟延残喘的伤者。 这已不再是皇宫,而是战场。 其实,皇宫一直就是满目疮痍、尸山血海的战场。 宫墙的红,是血的红。 “别走神,快!”韦不琛抓住崔礼礼的手腕,拽进绣衣指挥使的密道。郭久跟在后面,三人顺着密道绕了一刻钟,才从密道出来。 密道的出口是宫外护城河边的柳树下。 两匹马儿早已套在那里,郭久跳上一匹马,韦不琛箍着崔礼礼的腰将她带上另一匹马,一甩马鞭,马儿狂奔了起来。 仲夏温热的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崔礼礼偏过头回望宫城,宫门紧闭,仍能隐约听见宫里的厮杀声。 韦不琛明明知道她会骑马,却只准备了两匹马,应该是没有准备放自己离开。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问。 韦不琛在她耳边沉声说道:“京城乱了。我先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 “我爹娘” “八王爷带人封了你家,你回去,反而有可能引来灾祸。有拾叶在,能护他们周全。他们一日找不到你,你爹娘不会有事。” 韦不琛说得倒也没错。 他们扣留自己为的不就是那几百万两银子吗?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放心,韦不琛又对郭久道:“郭久,你去平南侯府!” “是!”郭久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这下你能放心了。”韦不琛再抽了马儿一鞭子。 待转过街角,崔礼礼顿时被街上的景象惊住了。 余烬犹温,碎石遍地,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唯余几声孤鸦哀鸣。 朱门大户前,血顺着阶梯流下来。尸体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家丁、护卫、禁卫、士兵。 身着锦衣之人蜷缩在门前,望着这破败的景象,或以手掩面,或嚎啕大哭,或失神呆坐。 惨烈景象,让崔礼礼不自然地闭上了眼:“怎么会这样?” 韦不琛道:“左丘旻让人带兵围了所有三品以上武将宅邸。秦文焘带人来解围,百姓无事,只是权贵之家伤亡多。” 崔礼礼听出这话里的一些嘲讽意味,没有继续说下去。 韦不琛带着她进了一处简朴宅院。两人下马,韦不琛急切地带着她进了屋子。 屋子陈设也极为简单干净。 泥墙上有人用炭笔写了几个字,却又被刮去。 “这是你囚禁弘方的地方吗?” 韦不琛替她倒茶的动作一顿,也没准备隐瞒:“是。” 崔礼礼也没生气,只转过身走向里屋。床榻上的被褥和帐子一看就是新的。 “韦大人用心了。”语气中的情绪并不明朗。 韦不琛走到她身边,低下头,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喜恶,始终未果,便放轻声音说道:“你安心住下,我就在隔壁。” 这样说来,他要亲自看着自己了。 “韦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你进出宫用的密道,是给绣衣指挥使的。你明明已经调到刑部了,怎么还可以使用?” 韦不琛觉得这个问题,既然问出来了,她应该自己能想到答案。 但是他不介意将答案直接摆出来:“陆铮出征前,就与圣人筹谋了今日之事,调我去刑部,曹斌也跟着出海,直使衙门没有了指挥使,绣使已经群龙无首。要让左丘旻觉得绣使难堪其用。” 果然,听到此话正好印证了崔礼礼心底的猜测。 陆铮在走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临走都没有跟自己透露半个字。 这个大混蛋! “你应该也有任务吧?可是你进宫只将我救出来,不担心圣人安危吗?” 韦不琛闻言,认真地注视着她,小小的身子,比上一次过生日时,看着更瘦弱了一些。 他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可还是忍住了,只抬起双手按住她的肩,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担心你。” 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渐渐僵硬,他放开她的肩,温和地说道:“别多想了,午时了,你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待人走出屋子,崔礼礼推开窗,正好看见韦不琛在院子里生火。 暂时,应该出不去了。 —— 陆铮从密道出来时,看见了泥土里的马蹄印子。 一匹马轻,一匹马重。 韦不琛是带着她一起骑的马。 他的眼眸暗了暗,抑制住怒意,取出银哨吹了起来。 很快,一只水枭飞过来,停在他手臂上。 他将早已备好的字条放进水枭脚上的小筒里,一扬手,水枭扑扑翅膀飞向天空。 天空中的阳光有些刺眼,是正午时分。 这是个好时候。水枭带着消息飞向了城外十里长亭,乖乖落在左丘宴的肩膀上。 左丘宴问道:“七哥,你就不担心太后么?” “你把太后怎么了?!”左丘旻怒吼道,“左丘宴,你这个罔顾人伦,不忠不孝的畜生!你不配坐在圣人这个位置上!” 他仍嫌不够,对着满朝文武说道:“你们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要效忠的圣人!吃喝玩乐,纵情声色!怎能尊他为圣人?!” “七哥,你没发现许永周不见了吗?”左丘宴摇摇头,“这个老东西,在陆孝勇站出来时,他就逃了。” 许永周是个人精,知道势头不对,立刻就跑。 “也不知他有没有带走他那几房小妾。”左丘宴还有心情调笑,“不过只要他在,许家血脉就在,大不了隐姓埋名再买些小妾回来替他延续香火。” 他身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左丘宴半眯着桃花眼,声音温和却透着寒意:“七哥,你的人都被朕擒了,败局已定,你跟朕回宫吧。太后还在宫里等着你。” 败局已定。这四个字让左丘旻耷拉下肩膀。但他绝不甘心!只要禁卫护着,他兴许还能逃走搏一线生机!至于母亲,他已顾不得了。 秦文焘见禁卫们的矛头有些晃动,心知对方军心意乱,便上前呵斥道:“还不束手就擒?!” 禁卫们开始犹豫起来。跟着左丘旻起势,岂料不过几个时辰,就被人彻底控制。等待自己的,不光是死路一条,还有全家人的命也要搭进去。 与其这样,不如. 有个禁卫转身将矛头对准了左丘旻,高喊一声:“对不住了!” 噗——地一声,矛头刺进了左丘旻的腹部。 左丘旻瞪大眼睛盯着那个禁卫。 禁卫惊恐地看着他,发紫的嘴唇哆嗦着:“王爷,小人还有家人,杀了你,小人才能保住家人啊” 这话忽然提醒了所有围在左丘旻身前的禁卫。 没错!自己肯定没命了。但是杀了他,兴许还能保住家人性命! 左丘宴来不及阻止,那些禁卫的矛头齐齐刺进左丘旻的身躯之中。 “你们——” 鲜血不住地从左丘旻口中涌出,他愤恨地抬起手,青筋盘虬,指向左丘宴。 “你——” 赢了。 第395章 她去了何处 宫里的禁卫得知左丘旻已死,很快就缴械跪地认罪。 左丘宴命人将左丘旻的尸首抬到清静殿前,独自进入殿中。 临竹将豆沁带了出去,独留下太后。 苗太后已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不住挣扎。 “太后,”左丘宴站得远远地,嗓音冷清,“你这又是何必.非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左丘宴!你把旻儿怎么样了?” “死了。”左丘宴淡淡地说道。 死了。 她的儿子! 苗太后的面容凝固,喉咙似是被东西堵住,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呜咽。 死了! 她扭曲着站起来,奋力一吼,终于发出了声音:“我跟你拼了!!” 说完,全然不顾自己还被捆着,就朝他扑过去,这一扑是用尽了全力。终是摔在地上。 发髻散了,珠冠落了,额头磕在茶案一角,鲜血顺着眉毛往下滑,流进她眼眶里,双眼染血,甚是骇人! 她扬起脖子,两眼散发出噬人血肉的光,似是要将左丘宴的身体一片片切下来,剁成肉泥。 门外听见动静的人冲了进来,看见太后像一条虫般在地上不住地挣扎,口中骂得极其难听。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左丘宴仍旧站得很远,挥挥手:“退出去吧。” 众人只得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左丘宴坐了下来,湛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沉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难辨深浅: “若你们安生些,朕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的。” “哈哈哈哈哈哈.”苗太后闻言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宫城之中最好笑的笑话:“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朕继位时就想过,每日三省吾身,绝不做芮国第二个‘厉帝’。偏偏你们要逼着朕当一个这样的圣人。” 厉,恶谥。 暴虐无亲、杀戮无辜、愎狠无礼。 苗太后仍旧笑着,血顺着她鲜红的口脂浸润到牙齿,让她的笑愈发森然。 “左丘宴,就你这样的,还想当圣人?!哈哈哈哈!先圣杀的人多吗?根本不多!古往今来,哪个圣人不是如此?这龙椅你以为是这么好做的吗? 谁不是踏着白骨上去的?你以为你有何不同?你看外面的尸体,哪一个不是为了你而死?你若乖乖让位,他们就能活!你不是善吗?你不是舍不得杀人吗?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就无罪了吗?啊?哈哈哈哈!” 左丘宴闻言也笑了,云淡风轻地闲话家常: “幼时读书,朕总是听不进去。夫子讲‘治大国如烹小鲜’。朕就站起来问,为何治国要用一个‘治’字,既然用了‘治’字,怎么又要烹小鲜。到底是‘治’还是‘烹’。夫子说朕挑刺,打了朕十个手板。” 说着,他抿着薄唇摇摇头,“如今朕却懂了这‘治’与‘烹’字的由来。芮国罹患重疾已久,欲治这沉疴旧疾,要刮掉腐肉。而‘烹’则是煎熬。” “与你说这些也是无用,煎熬的是朕”他站起来,眼底酝酿着透骨的寒意:“太后,你、老七还有老八,就是朕要刮去的腐肉。” 苗太后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老八左丘晨,也是她的亲儿子!她慌了:“老八他没有做什么!你不能赶尽杀绝!” 左丘宴拉开门,刺眼的夏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太后,待老八回来,朕赐你们母子三人团聚。” —— 陆铮赶到崔家时,崔家已停了打斗。 门前的血脚印杂乱无章,顺着台阶往里走,家丁奴仆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心中一沉,暗叫几声不妙,可能来晚了,步子加快直直往后院走去。 没走几步,瞥见角落中有晃动的人影,他伸手将那人从暗处拖出来,却发现这个人他没见过。 那人虽被他抓着,仍不死心,胡乱挥舞着双臂,大声喊着:“我乃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 命官?陆铮将他放开:“你是哪个衙门的?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似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只是不住乱打,拳拳用力,却次次都没有打中陆铮。 陆铮将他衣襟揪了起来,怒斥道:“你是朝廷命官,怎会不认得我?我乃镇南将军陆铮!” 那人闻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由着陆铮提着他的衣襟,脸凑了过去:“你是陆铮?” 陆铮想起他了。这人崔礼礼讲过,是瓷器局的主簿赖勤,双眼近乎失明,却能灯下辨瓷器。 “你是赖勤?” 赖勤点点头:“是我!” “平南侯他们呢?” “我刚来时就这样,没看到人。” 陆铮对这话有些怀疑,毕竟他连路都看不清。 “你随我来。” 陆铮正在前面,赖勤跟在他身后,二人进了花厅。 果然有打斗过的痕迹,剑痕少,刀痕多。看样子拾叶一人敌众人,有些吃力。 再往里走,有了血迹。 来人很多,都是使刀的,拾叶被砍伤了左臂,不住后退。这伤口不小,血流如注。拾叶仍旧横着一把剑护着身后的崔万锦与傅氏,说不定还有春华等人。 紧接着右臂也被砍伤了。 陆铮顺着血迹快步往里走。这些血迹忽然被踩乱了,显然又有人来了,几人调过头去应付那个人。 这里躺着两具尸体,看伤口,那个人也是用的刀,是绣使的刀口。 不会是韦不琛,只能是郭久。想必是崔礼礼担心家人,韦不琛派了郭久来。 顺着血迹到了后院,这里又有几具士兵的尸体,拾叶的伤似乎加重了,血迹越来越密,血滴越来越大,说明拾叶已经支撑不住了。 追到后院。 院子里摆着十几具尸体。 拾叶靠在墙角,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拾叶!撑住!”郭久跪在他身边,双手按住拾叶身上的伤口。那道伤很长,从肩头一直砍到下腹。 陆铮一惊,冲过去,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来,倒出嫣红的粉末,喂进拾叶口中:“拾叶!拾叶!不能睡!咬着牙坚持住!” “老爷、夫人,都躲在.地窖里.”拾叶呛咳了几声,口中冒出来的不知是血还是药粉,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来,触目惊心。 他觉得自己有些冷,身体却没有发抖的力气。 只是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也受了一次重伤。那时,姑娘将他抱在怀中,要他撑住,不能睡。 他虚弱又艰难地动了动唇:“替我.换件衣裳” 郭久记得拾叶有一件衣裳,腰间绣了一只小狗,每次出任务时,他都不舍得穿,应是他珍重之物。 “好!我一定替你换上!”做绣使多年,本应铁石心肠,可郭久心中仍旧不忍,立刻应了下来。 “不行!”陆铮却不应,一边替他包扎一边说道,“崔礼礼不见了!郭大人可知道她去了何处?” 郭久哽了一哽:“在下不知!” 拾叶果然挣扎着抬起眼皮:“姑娘——” 赖勤看不清人,只看见陆铮放在一旁的青瓷瓶子,将那瓶子捡起来凑到眼前一看:“这是——徽庆十五年的瓶子!不是用去装底耶散了吗?怎么在你们手里了?” 陆铮和郭久双双回头:“闭嘴!” 第396章 奶奶管银子 陆铮取出银哨唤来一只水枭,匆匆蘸着血写了几个字,又将水枭放走,才问郭久:“左丘晨去了哪里?” 郭久说道:“我来时,城中已被秦文焘控制,左丘晨早跑了,留下一队人马说是要杀光崔家。这帮人我看着不像是普通士兵,用的都是江湖人的招式,功夫并不弱。” 陆铮看郭久身上也带着刀伤,就将青瓷瓶中的药粉给他服了一些,正要在询问什么,外院又有了动静。 陆铮警觉起来,示意郭久带着赖勤抬着拾叶去屋中躲藏。他足尖一挑,将地上的长剑踢起来,握在手中,循着声走了过去。 只听见院外有人怒吼:“快去,把崔家人都给本王抓起来,要活的!今日本王必须要见到崔礼礼,否则你们就提头来见!” 左丘晨竟然又回来了。 陆铮暗暗觉得好笑。想来是左丘晨知道左丘旻和太后已经被圣人抓了,他出城未果,想着抓了崔礼礼来做出城的交换。 如今的崔礼礼,就是行走的四百万两白银。谁抓在手里,都有叫嚣的资本。 陆铮躲在树后一看,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这些人虽然身穿戎装,却如郭久所说,下盘沉稳,并非寻常士兵,更像是江湖上的老手。 看样子今日是一场血战。 郭久悄然来到陆铮身边:“我来助你!” “暂时不用,你且养养伤。”陆铮将青瓷瓶抛给郭久,笑道,“看看是你家韦大人厉害,还是我厉害。” 郭久眼角一抽,这时候了,还较着劲?也罢,陆铮说不用,他就回去守着。 那群人渐渐逼近,听见有人喊道:“仔细些,刚才有两个人还在院子里。会功夫!” “是!” 身着士兵衣裳的人握着各式兵器,放轻脚步谨慎地走进后院。 为首的两人一人执锤,一人执刀,刚从假山处绕过来,就觉得膝盖一痛,直直跪在地上,膝盖血流不止,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一道爽利的笑声响起:“哟,这还没过年呢,怎么就讨红封子了?乖孙儿,爷爷可没有私房银子,都被你奶奶管着呢!” 众人一惊,旋即喊道:“什么人!站出来!” 话音一落,只觉得一道缥青色的影子从眼前闪过,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咽喉已被割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身法着实是快!他们没看清是怎么下的手,用的是什么兵器。 跟在后面的人回过神,只看见假山上,用血划了两道印子。 有一对孪生兄弟,握着大斧头踏上前来,身壮如山,用斧头拍拍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一看就是练的金刚不坏身。 兄弟俩中气十足,异口同声地喊起来:“什么阿猫阿狗?连面都不敢露!只敢耍暗的?!” 陆铮也不恼,目光落在腿边的一个陶瓷花盆,端起来砸了过去。 兄弟俩很轻易地就躲开了,花盆落地一地碎片。 陆铮飞身出去,捡起两块碎片,身法如鬼魅闪站到两兄弟中间,两兄弟见他不躲,便使出蛮力高高举起斧头,朝陆铮脑袋砍去。 忽地两人下身齐齐传来一阵剧痛,痛得直不起腰来。 这才发现自己腿间一滩血,一块血淋淋的瓷片,以及一团血肉。 原来,金刚不坏身的命门就在下身。可陆铮不愿用自己打的匕首做这事,这才挑了花盆。 陆铮踱着慵懒的步子,从阴影里走出来。随手用剑在假山上又画了两道横杠:“一个缺鸡,一个缺蛋,你俩反正孪生,凑一凑也算有鸡有蛋的全尸。” 刚画完,长剑将两兄弟的胸膛一穿而过。 这是个硬茬!众人警戒地后退了一步,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咱们一起上!” “且慢!” 有人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说这话的,竟然是陆铮。 他随手捡了一截枯枝,将披散的头发一束。又将缥绿的长袍脱下来,露出铜色的身躯。 若是崔礼礼在,想必又验证了一件事:他今日当真没穿抱肚。 “好了。”陆铮一手执剑,一手执匕,匕首的尖挑了挑,眉头也挑了挑,满是挑衅的意味,“你们一起上吧。” 众人恼羞成怒,怎么刚才他说且慢,就真且慢了呢? “杀了他!” 他们执着兵器冲了上来,将陆铮团团围住。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假山上的划痕一道一道地多了起来。 郭久躲在屋内看着陆铮,以一敌卅,哪里是寻常高手二字可以称谓的?只有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拼杀过,才能练就这一份沉着和勇敢。 拾叶出血止住了些,听见外面打斗,气若游丝地抓住郭久:“郭大人,请你、帮他!” 郭久笑笑:“你跟着崔姑娘久了,心也朝着陆铮了。” 拾叶艰难地说话:“他早就、知道、知道我的、底细.” 郭久一愣,问道:“多早?” “前年、七夕。” 郭久不由暗暗心惊。那不是拾叶刚进崔家的时候?陆铮那时候就发现拾叶是线人了?一直没有杀他,还留着他传信? 陆铮是韦大人的天敌。有他在,崔礼礼不可能跟着韦大人,韦大人也不可能从陆铮手中抢走崔礼礼。 韦大人孤苦一辈子,只要陆铮一死,一切就解决了。 要不借那些江湖人的手将陆铮杀了? 郭久的脑子飞快地想着,开始算计什么时候出手最为合适。 “他、他、是好人。”拾叶说道。 好人? 郭久嘲讽一笑。 陆铮是好人,可他是坏人。坏人就该有坏人的样子。 拾叶似乎看出了郭久的心思,挣扎着说道:“他、很好.” 很好? 郭久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了,崔礼礼。 崔礼礼对自己说过:“郭大人,你也很好。” 当时他怎么回复的?他说:“你可是第一个说郭某好的人。” 崔礼礼答道:“总要有个好的开始,若有一日落在你们手中,我倒不怕了。” 做绣使十几年,什么脏活都做过。韦大人要做的,他跟着做,韦大人不愿意做的,他也要替韦大人做。做了这么多年的坏人,头一次被人称为好人,还是崔礼礼。 院子里激战正酣,那些人陆续倒下,假山上的划痕越来越多。 陆铮满身是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郭久看出他开始吃力,脚步也有些不稳。四十多个江湖人,要想杀光,绝非易事。 “郭大人——”拾叶喊着,“他死了,姑娘、姑娘会伤心。” 郭久叹了一声,叮嘱赖勤照看好拾叶,撕下一块布条,将手臂上的伤口一缠,握着刀便冲了出去。 “我来助你!” 两人背靠着背。 陆铮哈哈一笑:“我以为你来杀我。” 郭久一哼:“不是没想过!” 关于几个皇子的名字。用的都是日字辈。从左丘旻,左丘晨,左丘宴,再到元阳。都是带日字的。大家没有看晕吧?哈哈哈哈哈哈 第397章 公子要失宠 两人厮杀了一阵,假山上满是划痕。 “住手!”有个女子娇声一喝,“左丘晨在我手中!” 众人顿时住了手。 只见两个娇媚女子穿着蓝衣,身姿曼妙,却是蓝巧儿和蓝隐。姐妹俩一人绞着左丘晨的手臂,一人执着长剑架在他的咽喉。 有人淫笑道:“小娘们儿长得着实娇嫩,不若过来让我好好疼疼——” 话未说完,那人咽喉处竟中了一枚短箭,立时毙命。 顺着箭来的方向一看,屋顶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群搭弓拉箭的少年。这些少年身姿挺拔,皮肤黝黑,弓箭与中原的弓箭完全不同。为首之人,正是松间。 众人见势不妙,只剩十来人了,金主又在对方手中,看样子这钱是拿不到了。留在此处必然没命,不如早些撤离的好。 几人目光一碰,心意已定:“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既然被你们抓了,钱也用不上了。我等告辞!” 左丘晨梗着脖子别着头,脸涨的通红:“你们不能走!不能走!” 待要再喊,咽喉处的剑顶过来,浅浅划出一道血痕,他立刻噤声。 陆铮没有准备赶尽杀绝。江湖上的事,自有江湖的规矩,更何况筹建潮帮说穿了,也是跑江湖。 在少年们的弓弩逼视之下,那群人拾着兵器迅速离开了。 松间带着舲卫从屋顶上纵身跳下,半跪着行礼:“奴来迟了。” “不迟。”陆铮看向左丘晨,“松间,绑了他,送给圣人去。” “是!”松间三下两下就将左丘晨绑成粽子一般。 左丘晨心慌意乱,不住求饶:“不可以!陆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何能够对我下如此狠手?” 蓝巧儿与蓝隐寻来帕子和水盆,拧干了递给陆铮。陆铮随意擦擦身上的血,将带血的帕子投到左丘晨的脸上:“你要杀我岳丈一家,我还容得了你?带走!” 松间带着舲卫将左丘晨押走,又留下几人在院子中打扫,将尸首搬走处理掉。 “公子,您受伤了。”蓝巧儿看着陆铮后背的伤,轻轻蹙着眉。 蓝隐快步出去,很快就将被她安顿在门外的李大夫给带进来。 李大夫拎着药箱跑进来,立刻替陆铮检查起伤口来。 良久才摸着胡子道:“公子啊,不妙!” 陆铮坐在鼓凳上侧过脸看李大夫:“怎么不妙?”莫非是有毒? 李大夫绕着陆铮转了两圈。 陆铮结实精壮的身体上,除了今日之伤,还有这次出兵谌离时留下的伤疤,那些伤歪七扭八,一看就是军医匆匆缝合的,还没有长好又添新伤。 “公子,你这些伤疤谁缝的?竟然缝得如此草率,如此丑陋!” 陆铮闻言啐笑了他一声:“你说过,不用缝好看,战场上,活着比漂亮重要。” 见李大夫默不作声,陆铮又道:“有些是我自己缝的,有些是曹斌替我缝的,剩下的就是军医缝的。怎么了?” 李大夫皱着眉摇头:“这么丑,恐怕公子会在崔姑娘处失宠啊” 蓝隐和蓝巧儿捂着嘴偷笑:“李大夫还不替公子诊治,再这么下去,公子失宠了可怎么好?” 陆铮却道:“我方才送信让你来,不是为我诊治,屋里有个伤重之人。李大夫还请去看看。李大夫应该在樊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个小护卫? 李大夫提起药箱:“快带我去!”走两步又倒回来,低声补了一句,“公子,老朽有办法替你固宠。” “老东西!”陆铮笑笑,又看向郭久,“郭大人的伤势可还好?” 郭久早已被这一幕震惊不已。 原来桃花渡的两个花娘和李大夫都是陆铮的人! 韦大人知道吗?应该是知道的。崔礼礼求韦大人给李大夫机会练手时,一定是说过的。 听得陆铮询问,他答道:“无妨,都是皮外伤。” “蓝隐,替郭大人包扎一下。” 蓝巧儿替陆铮包扎好伤口,伺候他穿上衣裳,院里的尸首和血迹舲卫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陆铮才将崔家人从地窖中接出来。 崔万锦一看到陆铮,心中稍安,仍惊魂未定,老泪纵横地抱着他:“贤婿啊,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郭久听到这个称呼眉头暗皱。韦大人又晚了一步,早知道刚才就不帮陆铮了。前年中秋崔家家宴,韦大人若是在那时就好好经营,还有陆铮什么事? 林妈妈扶着傅氏走出来,傅氏揪着帕子擦眼角:“陆将军,多谢你了。” 陆铮摆摆手:“幸好拾叶和郭大人先替我抵挡了一阵。” “多谢郭大人了!改日必定请郭大人到家中做客!”崔万锦连忙行礼,“拾叶呢?” “侯爷不必挂怀,韦大人派卑职来,也是为了让县主安心。”郭久抱拳道:“拾叶伤重,大夫正在替他医治。” 傅氏听懂了郭久这句话的玄机,余光瞟向陆铮,心中顿生出家宅里的妇人心思:“多谢郭大人,也请郭大人替我和侯爷向韦大人转达谢意,待礼礼回来,请您和韦大人来家中聚一聚。” 林妈妈知道傅氏的心思,抿着唇不说话,也偷偷瞟向陆铮。 陆铮原本想趁此机会让郭久将崔礼礼交出来,还未开口说话,赖勤倒跑了出来,走到人群中行礼:“见过侯爷、夫人,不知春华可还安好?” 傅氏记起崔礼礼说过此人,如今一看,他双目涣散,视线落在崔万锦和郭久身上,不由觉得好笑:“春华受伤了,你去看看吧。”说着示意林妈妈带他进屋去。 春华方才护着傅氏进地窖时崴了脚,一直坐在屋内没出来。听见赖勤寻她更有些赧然。原本想要强撑着脸面厉声叱他几句,可见到他急匆匆地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面上又满是焦急之色,最后也只是便软绵绵地说:“死不了,哪里就这么急了?” 赖勤仔细询问了一阵,才放下心来。又喜声说道:“春华,方才有个李大夫,替我瞧了病,说我这眼睛能治!” 春华闻言,先是一喜,紧接着,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 听不见春华的回答,赖勤急切地说道:“春华,你可听见了?我的眼睛能治!到时就能看清你了。” 春华提起笑,又记起来不论什么表情,赖勤现在也看不清,便不再笑:“那当真是极好的事!” 赖勤却怀疑:“我怎么听你说话不开心的样子。” 春华想了想,一下子就不那么郁结了。 等他的眼睛好了,若是就此变心,那她就让姑娘拿成千上万的银子砸死他! 到时,她也跟姑娘一样,天天九春楼,日日换小倌! 第398章 礼礼的清单 郭久站在假山前,看太湖石上划出的三十七道划痕,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陆铮走了过来。长发仍旧用一根枯枝束着,青衫玉立,古朴俊逸。 “郭大人,”他也看向划痕,桀骜一笑,问道,“若要与陆某一战,韦大人可能胜否?” 郭久不想助长这份傲气,便转过头来:“拼死一战,或许能赢。” “郭大人属鸭子的,嘴硬!”陆铮笑得狂放,“那就让他拼死一战,他死了,我省心。只是,韦家就他一人,他一死,香火就断了。” 这话没有半分威胁的意味,倒像是在述说一件人所周知的事实。 郭久没有办法替韦不琛回答这句话。 陆铮将发髻间的枯枝拔下来,放到郭久手中,像是给了一枚令牌:“且让她在他那小住几日,照顾好她,等朝廷的事平了,陆某再去接她。” 郭久难以理解。 对于韦大人,对于拾叶,甚至对于陆铮,他们为何能接受她在别的男子那里。 韦大人曾经动用暗道,将陆铮从宫中接出来,只为阻断她与左丘宴相看。 拾叶日日陪在崔礼礼身边,生死关头,竟然担心陆铮死了,她会伤心。 若说韦大人和拾叶与崔礼礼心意不通,陆铮与她都已定终身,明明知道她在韦大人那里,也不去抢,反而还让韦大人照顾好她? “你不担心——”她失了忠贞?郭久没有问出口。 恰是傍晚,天边的云染上橘红的光。 陆铮的广袖被微风轻轻扬起,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不担心。” 崔礼礼最痛恨的就是被囚禁于一方天地。若说之前韦不琛在她心中还算朋友,今日之后,便再也不是了。 韦不琛不知,陆铮自然不会跟他提起。如今京中苗家余孽还未尽灭,留在哪里都不如留在韦不琛那里安全,只是要苦她几日了。 旋即他又敛去笑意,望着变幻的霞光说道:“你家韦大人擅离职守,圣人必会追究,还是想好怎么应对吧。” 日月更迭,昼夜如潮汐一般来来去去。 唯一不变的,是崔礼礼总坐在窗边,想着前世的日子也是这般枯燥乏味。 过去多少日了,她不记得,望着天边玫瑰色的霞光。 门一开,韦不琛端着晚膳进来。 她如同往日一般,呆滞地坐在桌边,望着饭菜没有半分兴趣。 清炒的青菜,一块煮熟的肉,切片,配了一碟酱。 清汤寡水,毫无油水可言。 韦不琛将筷子递给她,温声说道:“吃饭吧,郭久去得及时,你爹娘安全无虞。拾叶受了伤,正在诊治。” 崔礼礼将筷子放下,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韦不琛——” 韦不琛眸色一亮,抬起头来,望向她。 即便是不施粉黛,不着金钗,她仍旧美得令他沉醉。 崔礼礼皱皱眉,轻声说道:“你做的饭,我不爱吃。” 他身子一僵。 她又问:“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他觉得可以和她在这里粗茶淡饭,相濡以沫过一辈子。 可看着她亮晶晶星眸,他决定先应付她:“如今苗家还有不少人在逃逸,你还怀揣着四百万两家产,他们都想要抓住你。再等等,待京中安全了,就可以走。” 崔礼礼的睫毛微微一合,再睁开:“既然如此,我需要一些东西。” 韦不琛温柔地笑笑:“你写下来,我去替你办。” 她从善如流,走到书案旁认认真真写着,好一会子才放笔,将写满字的纸拿起来送到韦不琛面前。 “既然要住上一些日子。”她伸出素手点了点纸上的字,“你就按照这个办吧。” 韦不琛一看,眼眸一黯。 先是要刷屋中的墙,换床榻,添贵妃椅,换苏绣蚕丝被,帐子要用月影纱,窗帘要用湘妃竹帘,连熏香都有讲究。 “怎么这么多种香?”韦不琛问道。莫非她要给陆铮递消息? 崔礼礼指着“酴醾”:“这是我帐中用的香。” 又指着“雪中春信”:“这是我书房用的香。” 再指着“伴月香”:“这是我水房用的香。” 她手指一划,又是一串名词:“这些是我在厅堂用的,你就先买夏季和秋季的吧。其余的到时候再添也不迟。” 韦不琛觉得她是在刁难自己,区区茅屋寒舍,何须用这么多东西。可转念一想,她毕竟出自首富之家,如今贵为县主,终究是要讲究一些,又往下看。 崔礼礼继续说着: “我月事要用是蛟菱纱,你去徐记铺子可以买得到,我从来不洗,用了就扔,所以你要多买几匹。” 韦不琛耳根子红透了。这事他完全不清楚,地牢里的女子似乎也随便用些草木灰装着。至于还要用纱,而且是蛟菱纱,实在是奢侈。这是寻常富户做贴身衣物的布料。 崔礼礼对他的窘迫恍若未闻,仍旧细致入微地交代着: “还有我惯用的宛月楼的西域香粉,扬州风华楼的玉兰头油,蓬莱阁的东海珍珠,要选四分大的磨成细粉,我用来敷脸。其余的胰子、脂粉,你若不清楚,问问他们掌柜,就说崔家千金平日用的,他们都清楚。” “我每日沐浴,要有仆妇添水,要有丫头替我绞头发,寻常干布不行,要备丝布。另外再备两个丫头熏衣裳,赶蚊虫。还要请两个人来浆洗衣裳。这几日热,还要弄些冰盆来。” “灶房这一边,我家中惯常备着三个厨子,一个扬州的,一个蜀中的,一个京里的,既然这里小住,就先请一个京中的凑合一段日子。只是厨子、洗碗备菜的婆子都要仔细挑一下,选那种身强力壮没有病的。” “至于吃食,我惯常吃的菜、肉、蛋、以及茶叶点心、果子饮子,都是有定数的,也写下来了。主要是鱼,我爱吃糖醋鲤鱼,要一斤左右的黄河鲤鱼来做。” 韦不琛默不作声地听着。崔礼礼仍旧滔滔不绝,还满带笑容地拉着他问:“对了,你可记得那年中秋,我娘请你到我家吃饭?” 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纤纤玉手,韦不琛有片刻出神,很快又回过神来答道:“记得。” “那次我们是要请您吃蟹的。家中扬州的庄子上送来的蟹,偏被陆铮这混蛋给浇了热水闷死了。下个月入秋,正好是吃蟹的时候,漠湖的蟹着实难吃,你去我娘那里,让她从扬州送些湖蟹来,我着实馋的紧。” “嗯。”他胡乱应承,看着桌案上的饭食,顿时食之无味。 许久,他问出口:“你若跟陆铮在一起,也会这样说话吗?” 抑或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让他知道她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 崔礼礼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给了回答:“他不会把我关起来。” 韦不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指透着过她的皮肤传到她的心里:“我原本没有想要关着你!你但凡稍微——” 稍微什么呢? 稍微看看他,对他用些心思,像她对陆铮那样. 卑微、苦涩、怨恨、嫉妒,交织在一起。 韦不琛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 替父亲报仇雪恨之后,她成了他的执念。 去岁生日请她到家中吃面,说好要放开,甚至将拾叶也留给她。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他仍旧不甘,仍旧煎熬,每一天都茫然虚度。 直到冒着违抗圣命的风险,将她留在身边,每日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她,心才觉得踏实了。 “这清单并不是为难你。”崔礼礼淡然地看着他,“我最在意的自由,你不给,那我只能要这些身外之物了” 第399章 是个好日子 韦不琛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拧紧了眉头。 他不懂自由对于崔礼礼的意义。只觉得只要她待在这里,日久天长,她的心里总能长出与他有关的情愫。 他俸禄不低,做绣使时,即便再不愿意,有些时候也会被迫受些贿赂。他从来不用,放在家中就这么存着。 身外之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她要,他就去买。 他始终不曾离开,连着好几日,郭久都亲自提着崔礼礼要的东西回来。 各式熏香、月影纱帐、玉兰头油、东海珍珠粉。一样一样码在桌上。 崔礼礼也并不觉得喜出望外,只淡淡地瞥一眼那些东西,仍旧坐在小院中望着天空的鸟儿出神。 这日,郭久和往常一样来了,提着她要的点心果子来的。先冲她友善地笑笑,再单独找到韦不琛说话。 “圣人召您明日觐见。” 韦不琛站在窗口,看着院中的崔礼礼,漠然答道:“就说我病了。” “大人——”郭久有些焦急,“这次是圣旨!说是要为老大人追封!常侍亲自来传的旨,说是抬也要将您抬去。” 见他依旧不说话。 郭久更急了:“大人,不可意气用事啊!” 韦不琛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道:“明日派些人来院子里守着。” 郭久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拳道:“是!” “若弄丢了人,他们提头来见!” “是!” 次日清晨。 一夜未眠的韦不琛,静静走进崔礼礼的房间。 月影纱当真是好,将她罩在床榻里,给她的眉目晕染上一层薄雾,青丝如瀑散在榻上,是那样的美好恬静。 韦不琛抬起手,想要将那层月影纱掀开,忍了忍,又放下手。 眼眶泛起了红。 “崔礼礼”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剧痛像是无数条毒蛇,缠绕在心口,越缠越紧。 将她掳来这里之前,他想过很多种留她在身边的方法。 例如强迫她嫁给自己,买来的龙凤花烛与喜服至今仍在柜子里。 又或者带着她去山野之中,从此隐姓埋名与世隔绝。 可是最终他也只是将她留在身边,留在这个小院子里。 爹娘离世后,每每难熬之时,他都会到这里来。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炭笔写的那几个字上。 崔礼礼与左丘宴相看那一夜,他自知阻拦不了,只能将陆铮从宫中带出来。看到左丘宴离开,陆铮留下,他说不出是放心还是痛心。 然而窗边交缠的人影,始终在他心头缠绕。 他如万蚁噬心一般疼痛。回到这里,破天荒地喝醉了酒。从灶房捡了一块烧坏的炭,在墙上写着:“崔礼礼,等我。” 韦不琛闭了闭眼,再睁开。 崔礼礼依旧在沉睡。 将她留在身边足有四十六日了。 如果天上一日,是人间一年,那她陪伴了自己四十六年。作为一个人人喊打的绣使,兴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再活这么久。 但这四十六日,算是够了。 圣人与陆铮是昔日好友,一定会为了陆铮下这道旨意。要给父亲平反、追封。他怎能不去? 然而今日自己一走,陆铮一定会来带走她。 或许,这一别,就是一生。 良久,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该走了. 韦不琛握紧双拳,凝视她片刻,才毅然转身出了小院。 郭久身后站着近百名营子里的好手:“大人!这都是属下连夜挑出来的。” 陆铮的身手,郭久再清楚不过,只怕这一百名高手对上陆铮和他的舲卫,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郭久牵着马过来。韦不琛正要上马,看见马鞍子是崔礼礼送给他的那一只,上面刻着一个“琛”字。 握着马鞭的手越攥越紧。翻身上马行了几步,又勒住缰绳,迎着夏日的第一抹晨辉驻足不前。 “大人?”郭久跟在他身后,也勒住缰绳,以为他不放心崔礼礼,“属下再召些绣使来!一定护住县主。” 韦不琛一身绛紫绣衣映着朝霞,彘兽狰狞的面孔也温和了些许。飞鸟的眼睛闪着红色的光。 终于,下定决心,沉重地说道:“让他们都撤了吧” “大人——” “满是血腥,她不会开心的。” 郭久愣住半响,才道了一声“是”。 韦不琛没有再回头看那个院子,狠狠一抽马鞭,纵马离去。 崔礼礼,若有来世,我一定不顾一切地—— 崔礼礼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了。 前世被禁锢在那一方小院里时,她时常白日昏睡夜里醒,像一缕被人世间遗忘的幽魂,披散着长发,光着脚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数星星,丈量月亮的轨迹,数树叶,看它们哪一枝又发了新芽。 后来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昏天黑地的做梦。 梦见小时候在马场纵马驰骋,梦见承欢爹娘膝下,无忧无虑。 梦见出嫁时的紧张、洞房花烛时的羞怯。梦见每日出门去迎接丈夫,侍奉公婆,想着生孩子,享尽天伦。 梦见公婆、丈夫一个一个地死去,梦见春华死去。梦见爹娘避而不见。 梦见那贞节牌坊立在她头顶上,压在她身上。 还会梦见那个马夫。 立贞节牌坊那一日,是她守寡十八年最黑暗的日子,而那个马夫,是那一日一闪而过的光。 崔礼礼躺在榻上痴痴地望着月影纱,一时分不清是前世县主府的小院,还是今生韦不琛的小院。 她坐起来挑开月影纱,拢着衣裳趿着鞋,走到窗边,卷起湘妃竹的卷帘,推开窗。一阵刺眼的阳光投射进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在眉下。 看起来是个好日子。 灶房里还冒着炊烟,院中没有韦不琛的身影。 “韦不琛?”她推开卧房的门,堂屋没有人,墙上炭笔写的字,不知何时被刷成了空白。 她隐隐察觉了什么。推开屋门往外走。灶房没有人,整个小院都没有人。 韦不琛不在! 这么多天,他第一次不在!是刻意的吗?还是 她有些忐忑,又充满希冀。 心砰砰地跳着,像是长满了草,痒痒的,那种感觉既微妙又难以名状,仿佛春风拂过荒芜的心田,唤醒抑制多年的渴望。 她走到门前,木门上的年轮凹凸着,泛着经年的光。 没有上锁,没有守卫。 她咬咬牙,猛地将门拉开—— 第400章 喧嚣的尘世 门外,是喧嚣的尘世。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幅活生生的市井画卷。 而这一切的嘈杂与热闹,在崔礼礼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突然间变得生动而富有色彩。 远处画船萧鼓声声唱,街上穿梭在人群中的孩童嬉笑着、打闹着,街角的油铺里铁锤正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芝麻油饼,路旁肉铺的屠夫挥着油腻腻的菜刀剁着肉. 一个小老太太踮着小脚挎着小篮走了过来,皱巴巴嘴唇一咧,缺了好几瓣牙:“姑娘,买串花儿吧。” 崔礼礼垂眸一看,篮子里装满了白嫩嫩水灵灵的茉莉花串儿,煞是惹人怜爱。 老太太也见她穿得不俗,挑了一串花朵大的出来,送到崔礼礼眼前,又朝她鼻尖凑了凑:“你闻闻,刚摘的,可香了。” 崔礼礼莞尔一笑,接过花儿嗅了嗅,当真是好闻。 芬芳清新的花香,混杂着芝麻油的油香、肉铺的肉香、茶铺的茶香、还有老太太手指缝的泥土香气。 活着,真好! 自由,真好! 老太太黢黑的手掌一摊:“姑娘,两文钱。” 崔礼礼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银子。 随手摘了一只腕上的玉镯,放到老太太手中:“我用这个跟你换吧。” 老太太一看,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说不要:“用不了这么多的!” 崔礼礼将玉镯按到她手中:“那你把这一篮子花儿都给我吧。” “哎,姑娘,我就住在这条街上,大家都认识我,一会儿我再给您送点花儿来!” 老太太连忙连篮带花都给了她,连声称谢,又做了好多个揖,说了不少吉祥话,才捧着镯子离开。 这个玉镯子,水头极好,对着阳光泛着莹莹的绿光。 老太太笑眯了眼。不料刚一转身,镯子还未收入怀中,就被人抢了去。老太太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抓贼啊!抢我镯子了!” 肉铺的屠夫,榨油的伙计,挑担子的小贩都认识老太太,立马抄着家伙齐齐将那人拦截下来。 只见那人极瘦,头发披散着,穿着一身皱得不成样子的绸衫,满身污秽。 他面色饥黄,牙齿黢黑,龇牙咧嘴地将镯子举到半空:“你们谁来?我就将镯子砸了!” 这下,众人都不敢动了。这要是把玉镯子砸碎了,谁也讨不到好。 那人很得意,高高举着镯子,一步一步向后退:“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砸!” 刚退了两步,他脖子一凉,肩上架了一把冷冰冰的剑。 “放下东西。”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那人却不放,仍旧叫嚣着:“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圣人亲封的贞孝侯!还不快把剑放下!” 那剑却顶了顶:“放下镯子!否则送你去见官!你的脚你的牙” 沈延梗着脖子一阵抢白:“我的脚,我的牙,怎么了?!” 颈间的剑峰一立:“今圣已有新法,吸食与贩卖底耶散同罪,立斩!” 沈延一听,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镯子放下来,递给老太太:“给你给你。我走!我走!” 沈延说罢,如同丧家之犬般,勾着脖子一瘸一拐地匆匆逃离。众人欢呼了几声,又啐骂起来: “什么侯?没听说过!” “真像猴!他说是真像猴!” “哈哈哈,别说,看这样子,还真挺像猴的!” 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朝持剑少年道谢。少年一身竹青长衫,腰间绣了一憨态可掬的小狗,他将剑一收,垂首说道:“别再被人抢走了。” 也不等老太太再说话,拾叶执着剑走到小院门口。 “姑娘,的确是沈延。” 崔礼礼不免唏嘘。前世沈延虽死得早,至少还保留了基本的尊严。如今再看那佝偻的身形,与那眼口流涎的十七公子并无二致,恐怕也是会为了一口底耶散就认人做爷爷奶奶的了。 如此想来,扈如心当真是厉害。跟沈延相爱相杀了这么几年,终是将当年京中所有女儿皆向往的翩翩公子,弄成今日这模样。 崔礼礼浅浅叹一口气,目光落在拾叶身上。 他用力拽着马儿的缰绳,引着马车到崔礼礼门前。 “姑娘,可有东西要带走?” 崔礼礼晃了晃手中的一篮子茉莉:“我喜欢的带走就好,那些不重要的,丢了也不可惜。” 拾叶觉得姑娘虽只穿着素衣,却容光焕发,像是新鲜破土的蘑菇,正要舒展身体,迎接未来的阳光和雨露。 他心情变得很好,轻快地整理着马车上的东西。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拾叶搬动踏凳的手微微一顿:“老爷夫人要来的,奴担心.出岔子,就一人来了。” 是担心韦不琛留着人手吧.崔礼礼看看他手中的剑,由着他扶着上了马车,放下车帘的一瞬间,她问:“你的伤好了吗?” 拾叶仿佛又回到了逃离樊城的那一夜,心中酥酥麻麻的,搓了搓手指才道:“奴已大好了,李大夫医术很好。” 车帘放了下来,一篮子茉莉花串儿,随着马车轻轻晃着,花瓣颤颤悠悠地。 车厢内满是茉莉香气,崔礼礼懒洋洋地靠在车壁,只觉得过了两次人生,直至此刻,她才真的松懈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一路出了城。 再停下来时,是在十里亭处。 有几辆马车在那里候着。 拾叶唤了一声“姑娘”,见没人应声。春华从另外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两步上马一挑帘子,茉莉香气扑鼻而来,崔礼礼竟睡着了。 “姑娘——”春华唤道,“姑娘——” 崔礼礼揉揉眼睛,这才醒过来。 “姑娘,可算醒了,他们都等着呢。” 崔礼礼支棱着身子,迷迷糊糊地有些弄不清状况:“谁?我在哪里?” 春华抿唇笑着:“您下来看看吧。都等着您呢。” 崔礼礼下了马车,这才发现十里亭里站着好多人。 “东家安好!”吴掌柜站在亭子外,带着九春楼的小倌们一一行礼。 为何都在这里?这是要送她走吗?去哪儿? “我——”崔礼礼看看春华,“我要去哪儿?” 春华上前一步悄声说道:“老爷夫人说带着您去扬州的庄子上吃螃蟹,他们已经先坐着车南下了,让拾叶接了您就走呢。” 崔礼礼回过神来,秋风渐凉,蟹脚痒。是该去扬州吃螃蟹了。 她看着小倌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绸衫,皆是满树春风染桃花的风流姿态。 手忍不住伸出去,挨个捏捏小倌们的手臂,比第一次见他们结实不少,不由地认真交代起来:“你们莫要忘了继续扛米袋子。该练的还是要练起来,胳膊,胸,腰,腿,尤其是腰——” 明明也没说,就是让人听起来暧昧十足。有人就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她:“崔礼礼!你这德性就真的没变过!” 小倌里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高慧儿:“听说你要走,我来叮嘱你几句。” “高姑娘有何事要交代?” 高慧儿直言不惭:“苏杭地杰人灵,你多弄些好看的小倌回来,造福一下京中的姐妹。你不用回来,把人送回来就行,这头我替你盯着,保证没事!” 崔礼礼眼角抽了抽。有她在,如何放心? 几人正说着,一辆马车急急驶来。 这马车上的木头和吊角的香囊,一看就很熟悉。 果然,车帘一挑,先是元阳、纪夫人和苏玉三人,身后还跟着如柏抱着小郡主。 崔礼礼抱过小郡主,逗了一阵子。小郡主脸蛋红扑扑的,当真惹人喜爱:“你们怎么都来了。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呸呸呸——”纪夫人赶紧打断她,“要出门,不许说晦气话!” 元阳看看苏玉,笑道:“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对了,陆二那混小子呢?” 苏玉也问:“对啊,陆铮呢?” 下一章被审核……还没通过,正在努力想办法…… 第401章 终曲:懂的都懂 “陆铮?不是已经死在海上了吗?”反正一年多不见,长什么样子也忘了。 崔礼礼这话一出,元阳等人都有些讪讪的:“你别生他气了。他跟老十演了一出戏,这才将苗家一网打尽。” 纪夫人连忙打圆场:“我家那个死鬼说,今日圣人下旨,韦清阳的追封下来了,巩一廉的追封也下来了,陆铮可能在忙此事?” 苏玉点点头:“我也听说这追封的旨意了,是陆铮亲自求的。想是这会子去巩家了,一会儿就能来。咱们再等等。” 崔礼礼笑笑也不答,命春华去马车上取来那一篮子茉莉花串儿,亲手给了元阳、纪夫人、苏玉和高慧儿,甚至小郡主也是有一串的。 “天色不早了,大家早些回去吧。” 高慧儿将茉莉花串儿戴在手上,又说道:“我听说陆家的小将军还请旨赐婚了呢。” “可是镇国公家的钟离娅娅?” 元阳等人俱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崔礼礼一抬手,做了一个掐指算卦的动作:“我能掐会算。” 看样子,陆铮还是逃不过前世的姻缘啊. 她笑了笑,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寂寥:“好了,我上车走了,再晚了可不方便投宿。” “再等等——” “对啊,再等等——” 众人极力挽留,崔礼礼却执意上了马车,刚掀开帘子要进去,忽而听见纪夫人高声道:“呀!有人来了!有人来了!骑着来的!” 高慧儿踮起脚尖,张望着:“真的来人了!崔礼礼你快下来吧!” 来了又怎样?避着那么久不见,还诈死来吓唬她!她才不要见这混蛋!崔礼礼想着气不打一处来,钻进马车,摔下车帘,冷声说道:“拾叶,咱们走!” 拾叶没动。 崔礼礼气急:“拾叶,快走!” 春华在车下道:“姑娘,来人了呢。” 崔礼礼死死按着车帘,只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的心砰砰跳着,想着一会子陆铮要是冲进马车来了,她要怎么打他,掐他,怎么骂得他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总之,坚决不让他碰自己身子! 那人下了马,快步走到马车边,开了口。 “崔姑娘。” 声音一出,崔礼礼按着车帘地手松开了。 不是陆铮。 是何景槐。 “崔姑娘?” 崔礼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那渐渐加重的失望,才挑开帘子,下车。 何景槐鲜少骑马,也是听说崔礼礼今日南下,心中慌了,快马加鞭地赶来送行。 何景槐目光温柔:“崔姑娘,看到你无恙,何某就安心了。” 崔礼礼抬头看他:“何博士可还好?” “他已康复了。如今精神矍铄,上朝都是第一个进宫。” 那日左丘旻伏法,大将军安然无恙,何聪高兴得直吹胡子,带头让乐手好好吹奏喜乐。后来虽有人弹劾他说毕竟皇子伏法不值得庆祝,可弹劾的奏折都被圣人给压了下去。 “崔姑娘,何某今日来,也是受人所托。”何景槐从手中取了一本册子,“秦女官说她对你有愧,无颜见你。托何某带来她替你书写的传记。” 秦女官当初因为私人恩怨,将她与陆铮的关系抖到了苗太后跟前。崔礼礼大约能猜到根源在何景槐处,也没有替他人牵线的想法。只是双手接过,不以为意地笑笑:“请何大人转告秦女官,不用自扰,多谢她的册子。” 又从那花篮中取了一串茉莉花:“这串茉莉花请何大人转送给秦女官。” 何景槐见她这话不似作假,准备了一肚子宽慰的话也无从可说。便收下茉莉花串儿,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如意纹锦盒,双手奉上:“崔姑娘,此去一路山遥水远,何某替崔姑娘备了个小玩意儿,路上解解闷。” 揭开盒子,是一只镂花的万花筒。 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万花筒上的镂花竟然是一棵槐树,这收下就有些不合适了。 崔礼礼想了想,没有抬手去接。 锦盒在半空中横着,场面有些凝滞。 “嗖——”地一声,一枚铜钱穿过人群,划破僵局,将那只锦盒打飞到了天空,万花筒与盒子在空中分开,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 一匹黑马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 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绯红的丝袍,眉眼俊朗又张扬,手指漫不经心地抛着几枚铜钱。 年轻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崔礼礼,声音懒懒的沙沙的,里面像是长满了细细密密的小勾子,勾得人心痒难耐:“听说你路上会很闷?” 崔礼礼定定地凝望着他。 一年多不见,他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晒得黝黑,比过去的陆铮多添了几分阳刚。 眼神中,除了原有的热烈与不羁,更添了几分深邃与沉稳。 阳光透过飞扬的发丝,洒下斑驳的光影,为他结实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不会。”崔礼礼答得很诚实,“不会闷。” 闻言,他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初见时的玩味和调笑,真挚得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又得意得像是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 他将铜钱一抛,朝她伸出手来:“走,我带你解解闷去。” 崔礼礼正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毕竟还在生他的气。可陆铮哪里是等她犹豫的性子,胯下的小黑马更是通主人心性,上前了几步。 陆铮长臂一捞,崔礼礼一声惊呼,被他掳上马背,黑马得了主人命令,撒开马蹄一路向南奔去。 “崔姑娘——” “崔礼礼——” “姑娘——” 高慧儿高喊:“你个见色忘友的女人!” 只听远处传来陆铮的命令:“拾叶、春华,你们慢点跟上!” 崔礼礼被揽在他怀中,动弹不得,只扭了扭坐姿,扬起脸问:“怎么还要慢点?” 陆铮松开缰绳,将她的脸扳过来:“因为我要把你吃干抹净” 吻,狂风骤雨一般落下,席卷了她的所有呼吸。 黑马儿很是懂事,挑了林荫小道缓缓走着。 绯红的绸衫掩住两人的所有春光,只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胳膊,紧紧攀在黝黑健硕的身躯上。 纤纤玉指时而舒张,时而挛缩,情至深处,又忍不住掐住那后背,留下一抹旖旎的红痕。 这一路,皓腕上的茉莉花儿起起伏伏,被抛在空中,又散落在地,芳香四溢.—— 拾叶和春华觉得有些郁结。 姑娘和姑爷这几日不骑马了,要坐车。 这车,他俩坐里面,他和春华就没办法坐外面 懂的都懂。 春华毕竟是女儿家,自己骑着马在前面。 拾叶红着脸也骑着马,寻了一根竹子挂着两捆上好的草料,远远地引诱着马儿向前拖车。 他功夫好,总是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玛德的信里说什么了?”崔礼礼问道。 陆铮答道:“没说什么,就说施昭明在那边过得挺好的,让你不要担心。” “不对!那你为何不让我看?” 两人不知是打了一架,还是怎的,陆铮喘着粗气闷哼了好几声。 总之崔礼礼是赢了:“拿出来!” 过了一会子,她难以置信地问:“你哥娶了钟离娅娅?!” 陆铮刚被她把弄得失了神智,闭着眼深呼吸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只道一声“是”。 崔礼礼一愣,竟然觉得这是陆钧和钟离娅娅最好的结局。 “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她觉得不解,很快又回过神来,凑到陆铮眼前:“上一世,你是不是也没有娶?而是出海去了?” 在搜寻她记忆时,陆铮便得知自己前世也没有娶钟离娅娅,而是偷偷逃婚出海去了。然而他决定不告诉她,只笑着笑啄了一下她的唇:“那你要问上一世的陆铮。” 崔礼礼才用不问,她早已有了怀疑。 想了想,她探出头去叫拾叶:“拾叶,把你的斗笠给我!” 这俩人又要玩什么花样?前面的春华回过头来冲他挤挤眼,说了两个字“活该”。 拾叶叹了一口气,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来抛了过去。 崔礼礼欢喜地拿着斗笠往陆铮头上一戴,觉得还差点什么,又将他衣裳一脱,露出精壮的上身。 “真的是你.” 马夫就是他! 前世的,今生的,她看到的人都是他。 “只能是我.” 陆铮揭开斗笠,笑着将她揽过来,以吻封缄。 —— 播下欲望的种子,开出情欲的花。 终是结出相知相守的果。 从此,与你踏遍峰峦峻岭,历遍江河湖海。 再不做樊笼中的鸟儿。 【正文完】 写到这里,我心中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有些情节不方便放在正文的,就会放在番外。 【陆铮·前世之一】 【一】 我是大将军府的二公子,是京城第一纨绔。 从小养在外祖家。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最爱做的就跟着表兄弟们捉虫逗鸟,实在玩烦了,才会去书房里读一读书。 外祖是个世家的没落旁支,家中书不少,但都不是科考用的正经书,而是一些博物志、游记,还有航海志,有时我们自己读,有时外祖心情好,就来给我们一边读书,一边讲故事。 据外祖说,宗顺帝的祖父,也就是芮国的圣祖皇帝是极力主张海市的。 那时的潮帮最远到了一处全是玄夷奴的地方。那里热极了,寸草不生,男女都光着,黑黢黢的身体涂满了一种白色的浆水,吃的是蚊虫的巢穴,喝的是树干里的汁液。 我表兄不懂就问:“男人那势这么吊着也就算了,女人的两坨也这么甩着跑?” 问得颇有场面感,所有听故事的子弟,都撑着腮帮子在思索。 这思索很快就被外祖的一巴掌拍断了,表兄捂着肿得老高的脸,咽下了所有疑惑。 但是很多年后,我出海归来,表兄不死心地又问我这个问题。 这次他的脸又肿了,他夫人打的。 【二】 七岁那年的夏日,我正在院子里跟表兄弟们斗蛐蛐。 有人说:“二公子,大将军回来了。” 我满头是汗地趴在树下,给蛐蛐助威呐喊:“威武大将军,咬它!咬死它!” 我的威武大将军咬断了对方蛐蛐的一条腿,表弟脸涨的通红,不服气地道:“什么将军?狗屁将军!” “你输了!别不服气!”我正得意地说着,屁股传来一阵吃痛,“哎哟!谁打小爷我?” 我骂骂咧咧地捂着屁股跳起来,一看,两个高高大大的戎装将军,一个弱柳扶风的夫人。 爹娘和兄长回来了。 对于我父兄,我外祖家是尊敬有加的,专门腾了一个清静宽敞的院子给我们一家住。 陆钧大我八岁,高高大大的,一身银色的铠甲,极其英武挺拔。 表兄弟们时常来院子里将军铠甲。他们都望着那银光锃亮的铠甲直发呆。男人就该穿上这样的衣裳,厮杀八方。 他们每次来,总是缠着陆钧教一些粗浅功夫。陆钧是个好脾气,我也不知道他这样的脾气,怎么上战场杀敌的。 每日清晨,父亲会带着陆钧练剑,小小的我坐在葡萄架下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望着。 父亲不会教我,从来不会。 我也不要他教! 可是这次陆钧实在太蠢笨了,一个简单的剑招他练了好几日了,还是没学会。我看都看会了。 “练一百遍!练会了为止!”父亲气得扔掉剑进屋喝水去了。 陆钧始终不得要领。 “不是这样的。”我三两下将包子塞进嘴里,随手将包子上的油擦在衣裳上,跳起来捡起那把剑,舞了起来。 “兄长,你这里要用手臂发力带动整个招式送出去。”我比划起来,将整套剑法舞了一遍,一边比划一边说,“还有这个招式,要慢,柔中带刚。” 陆钧呆呆愣愣,正好父亲出来,站在廊下看我。 我心中得意,又将剑法耍了一遍,想起话本子上那些高人指点徒弟的语气:“这个不要一板一眼地做,收放自如,行云流水.” 正说着,一柄剑朝我袭来,我下意识地一挡——“当”的一声,剑刃一撞,迸发出火星。 我的身躯被震得发麻,虎口已经没有了知觉。但心中却不自然地雀跃起来,咬紧牙关死死攥紧剑柄,与父亲过了两招,终是败下阵来。 剑被震飞的那一瞬,我沮丧极了。耷拉着肩,低垂着头,站在院中。 父亲走了过来,我抬起头看他,他没有夸奖我,也没有安慰我,更没有评价我的剑法。 他的目光很深沉,我读不懂。只察觉了冷漠和疏远。他默默拾起剑,说了一句:“吃早饭去吧。” 他坐在圆桌的上位,端着碗,看我站在院中,露出不悦:“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吃饭!” 我想说我已经吃过包子了。他反正也不关心,也不在乎。我撒开脚丫子跑,不住地跑,跑到山野里,跑到田埂上,跑到小溪边。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捉起袖子狠狠一擦。 再也不要理他们! 我在山沟沟里玩了一天,回家就被父亲打了。 但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嘴唇咬紫了、咬破了,也没有流泪。 半夜我趴在床上睡觉,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替我上药。我本来睡着了,却被药酒杀得疼醒了。听见父母亲在说话,我就闭眼装睡。 “他是你儿子,又不是你敌人!” “他被骄纵太久了。”父亲沉声说道。 “有本事,你就别当将军,在家里守着,孩子自然顺着你长。我们三年两载才回来一次,你回来就打,孩子连爹娘都不喊,你高兴了?” 父亲沉默了。 在我以为就要沉默一整晚时,他又开了口:“带他回京吧。” 母亲问:“京里交给谁管?我们下个月又要走。”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出来:“孩子大了,早该启蒙。就让他跟着皇子们上学——” 母亲急了,声音也拔高了起来:“你!陆孝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个兵权就不能放一放?!别的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把铮儿送进那里去!” 父亲再次沉默了。 “菁娘,”他唤着母亲的闺名,“如今已经不是我想不想的事了” 母亲啜泣起来,后来开始低声呜咽。 “铮儿习武有天赋。但若成了武将,将来还是要走我的路.” 我听得半明白半糊涂,不理解他说的路是哪条路,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后面的话,我听不进去了,闭着眼只觉得心跳如雷,快要震聋了自己—— 父亲说我习武有天赋。 【三】 没过多久,我就跟着他们进京了。 父亲牵着兄长,母亲牵着我。我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在悄悄抖着、颤着。 元阳公主从母亲手中接过我的手,带着我拾阶而上,登上箭楼的最高处。 那时元阳十三岁,美得如天上的仙子。她陪着我目送那三个人离开时,以为我会哭得稀里哗啦,还将我搂在怀里安慰,但我根本没哭。 他们不值得我哭。 被困在宫城之中也不值得我哭。 开心的时候笑一笑,不开心的时候,只是不笑,我绝对不会哭。 元阳宽慰我:“别担心,我会陪着你。等大将军他们回来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是的。 父母和兄长回京时,我就可以得少许自由,但那根本不够。 我想要出去。 离开这里。 不光是离开宫城,我想离开京城,想要离开芮国,出海去看一看那不同的天地。 宫里有很多人都出不去。宗顺帝、皇后和后宫嫔妃、宫人,还有皇子公主们。我觉得是这都是因为宗顺帝。他自己出不去,所以才想要所有人都出不去。 宗顺帝很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因为每次看到他时,就意味着失去自由。若不是他,我不会被困在这里。 但他给了我看舆图的机会,也给了我习武的机会。只是我不能比皇子们厉害,否则我很可能死于非命。 这里看起来人人面善,实则是他们都在暗地里算计。 除了元阳,只有老十对我真心。我俩闲暇时,总爱一起捉弄那些宫女和宫人,出了事他还替我出头担着。 他总拉着我一起去清静殿听墙角。彼时宗顺帝有个胡美人,床笫之上极为放得开,声音又软,话又放浪,听得我俩昂然起立。 两个少年的裤子湿了,灰溜溜地各自回屋去换裤子。 这就是兄弟。 【陆铮·前世之二】 【四】 十四岁那年,父母兄长都回京长住了。 戍边七年,终于不用再去了,毕竟日子太久,宗顺帝也不放心。 圣人赏了不少东西,将军府里很热闹。京中有头有脸的都来庆贺,其中也包括崔家。 崔老爷是个很憨厚的人,穿戴有些浮夸,却完全没有半点奸商的影子。一见到陆钧和我,就急急忙忙地取了两个大红封子递过来。 兄长推开说不能要。我没那么多想法,将两个都收了。我用钱的地方多,自然不放过一点半点。 崔老爷却笑呵呵地拍我的背:“收了才好,收了才好!年轻人,要会花,更要会挣。” 我觉得说得极对,后来宴席散了,我还特地去送了崔老爷。 崔老爷的马车上坐着妻女。崔家的女眷极少参加京中的宴请。今日也只是正好出门路过,顺道接崔老爷一道回家。 傅氏跟所有家中主母一样,端庄地与我打招呼,她身边的女儿,看着不过八九岁光景,已初具美人模样。只是怯生生地坐在傅氏身边,一看见外男,就缩到帘子后面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崔礼礼。 也是这次宴会之后,我搬出了将军府。 我要去做我的事。 爹娘以为我住在客栈里,其实那时我住在漠湖边。我亲手搭出一个渡口,立一块木牌子,用炭笔写下三个字“桃花渡”。 彼时的桃花渡不过一个小楼,也并非后来名扬京城的青楼。 临竹和松间,蓝巧儿和蓝隐都是我自己花银子买回来的。我带着他们一起训水枭,一起练武,一起演练。再后来我组建了舲卫。 人越来越多,藏不住。 我将过去宫中七年所有的赏赐都拿了出来,开了青楼桃花渡。舲卫们分成了几部分,轮流去海里训练,剩下的留在京中,白日在漠湖里训练,空了就替桃花渡里的花娘们抓鱼、制药。 我们就是蛰伏在漠湖芦苇荡中的水枭,终有一日,会飞向那一片海。 【五】 兄长断袖一事,我是在外祖家就发现了。 他宁肯教我那几个表兄习武时,也不与表妹们说话,是眼神都不肯给一个的。 我经常在想,或许常年在军营的缘故。 加上父亲兵权在握,宗顺帝也不愿意轻易指婚,兄长的婚事一拖再拖。 兄长一个侍妾都没有,父亲母亲也大概猜出来了其中的关窍,却也不敢点破,找了几个女子去试,兄长没有半分动静,只得作罢。 最终,为陆家衍嗣绵延的事又落到我头上。 十八岁那一年,宗顺帝让我进银台司做执笔。有了官身,我家的画像就没少过。 眼看着议亲之事一步步紧逼,我只好刻意寻了兵部宣抚使乔昌福家的公子挑事。 乔六公子一直对蓝巧儿穷追不舍,蓝巧儿不过是托名花娘在桃花渡中住着。那次我与乔六公子打得头破血流,愣是没有用半点功夫,最后我还闹到了圣人面前,说蓝巧儿是我包下的,自是不能见其他男子。 圣人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我的名声臭了,画像也退回了不少。 大将军气急,扛着军棍到桃花渡来寻我出气。我这一次可分毫没有让步,跟他打了一个平手。最后还是老鸨出面,带着十来个花娘,将大将军簇拥着拉走的。 到了二十三岁这一年端午,我从桃花渡出来,偶遇户部高主事家的小姐出来看划龙舟。那高慧儿也不知何时见过我,时常使唤下人对我围追堵截。 她将鞋扔进湖里:“陆铮啊,我的鞋掉水里了。你能不能替我捡起来?” 本来不想捡的,可看她骨瘦如柴,弱不经风的模样,还是从树上折了根树枝将那鞋挑了起来。 结果,我刚替她将鞋里的水抖干净,她就生生扑过来面目极其狰狞:“铮郎啊——你碰了我的鞋,我就是你的人了!既然今日是端午,我们就一起殉情吧!” 我没有躲闪,毕竟我一躲,她就真掉进水里了。到那时,我就更麻烦。可她这一扑,高主事就知道了,此事闹得极大,他将所有罪过都栽在我头上。 我倒乐见其成,反正名声差了,议亲就成了难事。 正巧这一年崔家千金也议亲,母亲不死心,将我的画像送去崔家。我一想到马车上那避之不及的小丫头,提不起半分兴趣,再说我是要出海的人,何必惹什么男女之事。 好在崔家也没看上我,而是看上了县主家的沈延。 沈延其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在京中知道的人并不多。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身形高大,相貌英俊,又是太后那老妖婆最宠爱的侄孙子,京中的贵女们都趋之若鹜。 我的婚事再次成空,父亲却没有功夫责备我。因为他要准备出征了。 【六】 次年开春,二月二,父兄出征。 我穿上亲手打的银铠甲,系上猩红的披风,去槐山送他们。 那一天风很大,将陆家军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我站在半山腰,望着父兄远去的背影,似乎就要掉下泪来。 但我忍住了。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个女子娇声说道:“夫君,你慢些走吧。” 男子声音也很温柔:“把你的手给我,我拉你一把。” 两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女子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兵?” 男子答道:“你看那军队的旗帜了吗?是陆家军,他们要北上去打邯枝。” 沉默一阵,男子似是走远。 山谷里传来军队整齐的行进踏步的声音,震得山中鸟儿齐飞。 可在这么多声音中,我竟听到了哽咽声。 谁在哭?为什么哭?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竟是一个美人。 一身桃粉色的裙子被风勾出她窈窕的身形。她长得极为标致,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人,远山眉,樱桃口,瓷白的脸泛着桃花晕。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我。我觉得熟悉,仔细一想,便认出她来。 她是崔家的千金。一晃眼过去很多年,马车里躲着的那个小姑娘长大了。 看样子她嫁入县主府,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这次她这双杏眼,怎么会泪眼婆娑? 她一脸怔然地望着我,那眼神中透着怜悯。 她是在可怜我吗?我有什么可怜的? 她嫁了沈延那样的人,才叫可怜吧。 我心中这样想着,收回目光再也不去看她。 【陆铮·前世之终曲】 父兄一走,我又像过去那样,进宫陪伴圣驾。 可这一次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难熬。元阳寡居于公主府,老十早已成家立府。我只能日日陪着宗顺帝下那永远只能输半子的棋,剩下的时日就用海舆图和博物志打发。 直到边关传来父兄的噩耗。 那一天我也是在陪宗顺帝下棋,听到八百里加急,我愣了很久,脑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宗顺帝放下手中的黑棋,过来拍拍我的背,沉声说道:“陆铮,你去边关给你父亲扶棺,替朕好好送一送大将军吧。” 掌心传来剧痛,我低下头,这才发现有一粒白色的棋子深深嵌入了掌心。 我将棋子抛回棋盒,云淡风轻地说:“谢圣人隆恩,微臣这就出发。” 这一仗,芮国虽胜,却是惨胜。没有了大将军,任何胜利都只能叫做惨胜。 边关的风沙很大。我去扶棺时,手背被风沙割出了一道一道血口。 父亲躺在棺材里,整个人已没了昔日的魁梧形状。我没有掉一滴泪,寻了一处枯树,不住作呕。 回到京中,母亲看到父亲,第二日便服了药一同去了。 这一次我哭了。因为我是关家人。 头七一过,陆钧就进宫见了圣人,求圣人为我赐婚,赐了镇国公家的小女儿钟离娅娅。 圣旨到了家中,我扯过圣旨就扔在陆钧脚下:“我绝对不会娶!” 陆钧还带着伤,一瘸一拐地站在我面前:“你必须娶!” “凭什么?!” “凭你是陆家人!” “陆家人?”我冷笑道,“生下我第二个月就走了,我是在关家长大的,后来我进宫,是在宫里长大的。你们回京,我就去了桃花渡住,我究竟哪一点算陆家人?!” 陆钧气急,手指不停抖着:“凭你姓陆!” “那我可以改姓关!姓赵钱孙李!” 陆钧抄起拐杖就朝我打来:“我要打死你这个忘祖的畜生!爹娘担惊受怕,将你留在京中保你一条性命,你倒还怨怼起来了!” 我一把扭过拐杖,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在地上:“我不需要谁保!” 陆钧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眼泪却止不住地流:“铮弟,这次算兄长求你。但凡兄长对女人有一点点能力,也不会让你来为陆家留下一个香火。” “那你知道钟离娅娅好女人吗?” 陆钧一愣。 这才明白圣人要将钟离娅娅许配过来的缘由—— 就是不要陆家有香火。 那一晚,我们兄弟俩坐在陆家空荡荡的院子里,喝得烂醉。 三十岁的陆钧,却哭得像个孩子: “是兄长的错!是兄长的错!” “是爹娘对不住你兄长也对不住你.” “你快逃吧!兄长惹的事,兄长来担着!” 我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后悔。 反正我没有。 玛德是我多年的好友,在她和乌扎里的帮助之下,我带着舲卫穿过木速蛮,绕道去了贤豆国。 在贤豆国我买下一艘船,船翻过很多次,坏了补,补了坏。零零总总算是换了五六条船。 带着舲卫们做起海市生意,去过很多地方。当见到真正的玄夷奴部族时,我很想跟表哥说:“她们就是那样跑的。” 这个念头一起,就抑制不住地生长。 我思乡了。 【七】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当年抗旨逃婚,我不敢正大光明地回京城。扮做一个马夫赶着整整一车的稀奇玩意儿进京。 得知我要回来,表兄弟们都偷偷进京了,侄儿侄女站了一院子,大的都已成家生子,小的还在满地追逐。 兄长已经老了,看到搀扶着他的云衣时,我才想起来这个小倌是我当年从一个小倌楼里替兄长买来的。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看了好半晌才认出我来。说我晒得黑黢黢的,像个玄夷奴,再戴一顶斗笠,穿个半袖的褂子,哪里还有当年京城第一纨绔的影子? 将军府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将带回来的东西逐一分了,大家坐着吃了一顿饭,喝了很多酒,聊至深夜才各自散去。 待众人走了,我才拉着云衣问道:“钟离娅娅那事如何了?” 云衣也有三十多岁了,鬓角泛着灰白,仍不减当年的风姿:“当年二公子一走,钧郎就去退婚。可是圣人很生气,打了钧郎一百军棍,罚他跪在镇国公门前跪了三个月。”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云衣见我松了一口气,语气添了怨怼:“原以为这样就罢了。镇国公却上书说,钟离娅娅看上了钧郎。愿意嫁给钧郎。” 我一听,愣住了:“那她.” “死了。”云衣语气冷淡,“她带着几个女子在府里取乐,玩得太过,湿纸糊在脸上太久,憋死了。镇国公怕此事传扬开去,非要说那几个女子是钧郎的侍妾,侍妾谋杀主母是重罪,一并打杀了。钧郎宠妾灭妻,朝里好多弹劾的折子.” 竟然是这样。 我心里早已没了当年的怨气。只是唏嘘堂堂将军府没落至此,背后又有多少是圣人的手笔。 “钧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二公子这次回来若只是看一看,就别横生枝节,看够了就早些走吧。” “云衣!”兄长突然掉头回来,“不要胡说。” 云衣气得发抖,眼眶渐渐红起来:“我没有胡说!你最近浑身骨头缝里都在疼,谁心疼你?有什么罪,这十几年也赎完了吧!” “骨头缝痛?”我为了出海,学过医,慌忙抓起兄长的手腕把脉。 陆钧笑着坦然地让我把脉:“找了很多大夫看过了,都说是当年战场冷湿浸入骨髓落下病根,吃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脉象摸不出来什么。我只得放下心来。 陆钧摇摇酒坛子:“来,铮弟与兄长再喝一坛。” “不准喝了!”云衣一跺脚,将酒坛子没收,“你身子什么样了,还喝什么酒?!” 陆钧冲我笑笑,拉着我问起这些年的情形。问到最后他才问:“可娶妻了?” 我摇摇头。 “罢了.”陆钧叹道,“陆家到你我这里,也就止步了。” 我没有回答。想起很多年前,与宗顺帝下棋时,他的手法平日是温和的,只有在被我逼急眼时,才显露出狠戾不留祸患的一面。 “如今这个结局,是最好的结局。”我说。 次日一早,我就扮做马夫离开将军府。本想早些出城,却被人潮拦住了去路。 长街上吹吹打打的,人们都朝着那头涌。 我抓了一个人问:“发生何事?” “县主家的儿媳守寡十年,圣人亲赐贞节牌坊一座,就立在前面。县主让人发铜板呢。”那人说罢就甩开手朝前跑,生怕落后了错过散财。 县主家的儿媳? 是崔家那个小姑娘?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婆娑的杏眼,鬼使神差地赶着马车顺着人流往前去。 人多的地方,我将斗笠的宽沿压得极低。靠在马车的门柱上,抄着手假意打瞌睡,眯着眼睛切着帽檐看向人群中的那个素衣女子。 十二年不见,她形容憔悴,宛若枯槁。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风韵,杏眼半垂不垂的,也不知在看何处。 她的手干巴巴的,像是被榨干的油饼子。这样热的夏日,干瘪的身躯挂着这件密不透风的素服,活似一只提线的皮影,呆滞地站着,木讷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憋堵。回想起初见她时,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熬成了今日这模样。 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回到马车车厢中,翻了翻。从海上带回来的玩意儿都分干净了,一件不剩。有一刹那,我竟然起了干脆带走她的心思。后来又自嘲地笑笑,压低帽檐一挥马鞭,从她身边缓缓驶过。 松间、临竹都在城外等着我。 我又问:“你们身上可有取乐的玩意儿?” 松间和临竹都摇头。 “走吧.”我说着。 人各有命。自己选择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我们一路西行,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多年后偶遇一个京中出来的行商,我顺道问起崔礼礼。 “死了。县主府一家子都死绝了,那个首富崔家,也没了。” 我想起在槐山上与她相视的那一幕,心中沉沉。 她终于解脱了。 愿她来世自由吧. 【终曲】 陆铮,死于一场五月的海上风暴。 有人说是人祸,有人说是天灾。 总之,那一条修修补补很多次的船,终于倾覆,在风浪之中散了架,找不到尸骸. 【纪夫人·秦文焘·芰臣 之一】 纪夫人的闺名很多人都不知道,也想不到。 她武将世家出身,眉眼里带着英气,又是个耿直飒爽的性子,偏偏她的闺名是那两个柔软的字——雪莲。 【一】 纪夫人的父亲是上一任禁卫军统领,肚子里墨水也不多,只想着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正好家中池塘里开了一朵雪白的睡莲,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名字虽是照着女子起的,可教养她的时候,纪统领半点没拿她当女子看。让她跟着进了禁卫营,一同练功夫,一起吃喝。禁卫们都当她是个小娃娃,给她起了个绰号“纪小弟”。 禁卫,是芮国最受圣人倚重的军队,进禁卫的男子相貌虽不说一顶一,至少也不是歪瓜裂枣,日晒风吹地训练,身姿也是极匀称极健硕的。 纪夫人从小就爱看他们身上贲张的青筋和绞紧的肌肉。 那时候她总进宫与元阳一同读书,一得空,她就拉着元阳去偷看禁卫洗澡。在宫中值守的禁卫有自己的水房,就在皇宫的西南角。 原本是个两进的院子,又有人值守。可纪夫人是谁,她带着元阳拐弯抹角地寻到围墙的低矮处,垫几块砖石一站上去,恰巧就能看见水房的窗。 夏日天热,禁卫门换防之后满身是汗,一回来就先脱了衣裳冲澡。哗啦啦的水一冲,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顺着那些沟壑滑落,简直是人间美景。 纪雪莲趴在墙头看得入迷,两眼绽放着狡黠地光芒,嘴角挂着垂涎的笑意。 元阳又想看,又紧张,不住回头张望着四周的动静,不忘拽拽纪雪莲的衣裳:“看两眼就得了,快,轮到我了。” 纪雪莲捂着脸下来,耳根也烧得绯红。 元阳怪道:“你怎么了,没见你这么害羞过。” 纪雪莲道:“今天有个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规矩,脱了.”亵裤。 元阳瞪大了眼睛:“你看见啦?可是跟避火图上的一样?”反正跟宫里的内官完全不一样! 纪雪莲吞吞吐吐:“好像比图上的小得多,晃得太快了,我也没看清。” 元阳连忙伸长脖子去看,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看久了这样的肌肉也觉得无趣,扯了几朵角落中的小花一边走一边闲聊。 “我听说”元阳听宫里年长的嬷嬷们提起过,半懂不懂地描述起来,“这个时候就是小的,还没成亲嘛,要等成亲了,洞房花烛时,才会长大。” “我也听说是这样。”纪雪莲其实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个时候挣一挣面子总是好的,小时候总是想以成熟为骄傲。 这件事,她是后悔的,而且是后悔终身。 因为,那个新来的禁卫姓秦。 【二】 彼时的秦文焘不过是新进禁卫营的一个小兵。 见水房里没有人,就脱了裤子。听见有几个同袍进来,他有些羞涩,赶紧穿上亵裤。 一个同袍说道:“我还担心你刚来不知规矩,禁卫在宫里洗澡不许脱亵裤,幸好你没脱。” 另一个同袍笑嘻嘻地提着一桶水进来:“刚才我看见‘纪小弟’走了,今日咱们安全喽。” 秦文焘一想到刚才,顿时羞得耳根子通红,不明所以地挠挠头:“纪小弟是谁?” “纪统领的千金。” 女子偷看男人洗澡?! 秦文焘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 当然,这并不是纪雪莲做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 秦文焘这人是有些江湖义气的,谁托他办事他都肯答应,喝酒也畅快,进禁卫没多久就颇受同袍们喜爱。 男人看男人,办事牢靠,为人耿直,便可以称兄道弟。 很快纪统领也留意到了他,有时跑腿的事,不好办的事,都让他去做。秦文焘一一应下来,都办得极好。得了纪统领的欣赏,秦文焘在纪家进出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纪雪莲与他见面的次数多起来,又没有男女大防,很快就生了情愫。 纪家原本不会把嫡亲的女儿嫁人做妾,偏偏武将之家,没有书香门第的讲究,纪雪莲又颇有主见,她脑袋一热,开口说她自甘做平妻。 秦文焘家中有一正妻方氏,听得此事亲自约她单独相见。 方氏开门见山地说道:“纪姑娘家世好,性格也好,秦文焘绝非良人,何必来趟这刀山火海?” 纪雪莲年轻,又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哪里听得进这一句劝:“方姐姐,待我进门不会与你抢的。” 方氏捻着帕子掩嘴一笑:“傻姑娘,我哪里是怕你跟我抢,若说私心,我是巴不得你进门的。我是怕你进门之后,恨不得要把他推回给我。” 彼时的纪雪莲不懂这些话的含义,待她进门了,才追悔莫及。 洞房第二日,她一醒来就问嬷嬷:“不是说洞房的时候,要长大吗?” 嬷嬷听得一头雾水,好半晌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惊诧地问:“姑爷他没长大吗?” 纪夫人摇摇头,想起出嫁前看的避火图,又回忆昨晚的情形。顿时就明白了方氏那句忠告的含义。 去方氏屋里敬茶时,方氏一脸了然地看着她,只端着茶笑道:“妹妹起得如此早,想来是个勤快的。” 这哪里是在说她勤快呢?分明是在暗示她昨晚根本没什么可忙的。 “既然妹妹来了,那伺候夫君的事就全交给妹妹了。”方氏笑吟吟地说着,命身边的妈妈取了好大一箱子首饰做见面礼。 纪夫人毕竟跟秦文焘有情,心中倒很开心,那档子事不过如此,成亲之前没有肌肤之亲,不也你侬我侬的吗? 可如此过了两年,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一个人无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无能;更可怕的是,他无能还狂妄自大;最可怕的是,他日日夜夜地等着她的吹捧。 为何嫁人之前,没有发现呢? 思来想去,是当初禁卫的兄弟们给她的绰号没取好——“纪小弟”。一想到将来几十年都要如此,她就有些想哭。 她是真哭了,哭着哭着,就想到了和离,偏偏这时却又有了身孕。 秦文焘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方氏得了消息,亲自前来替她庆祝。 见她欲言又止,方氏哪里不懂,便道:“妹妹有了身孕,自是不好再伺候夫君了,不知妹妹可愿意请些人来替你分担一二?” “愿意!”不等方氏把话说完,纪夫人就抢先道:“咱们替夫君纳妾吧。” 秦文焘觉得自己御妻有术,两个妻子都如此贤惠还如此和睦,心中十分宽慰。还是推辞了一番:“二夫人刚有身孕,此时纳妾不合适。” “合适!合适!特别合适!”纪夫人连忙说道。毕竟有孕都不纳妾,以后等孩子生了,就更不好立名目纳妾了。 方氏笑道:“咱们夫君英勇善战,一个可能少了些。” 纪夫人算了算,将来每个月癸水五日,剩下二十五日,如果都要避开,也不太可能,就留下一日凑合凑合,至于其余的二十四日,就交给其他人吧。 恰巧此时纪统领年过四十五,不可再做禁卫统领,便主动请辞,圣人问推荐谁,纪统领想着外孙都要有了,自然是举荐了自己的女婿。 秦文焘封官又纳妾,在外他是风头无两、弟兄爱戴的秦统领。在内,家中两妻八妾,他尽享齐人之福。 【纪夫人·秦文焘·芰臣 之二】 【三】 纪夫人生了一个儿子替秦家传宗接代,是秦家的大功臣。方氏自己无所出,对这个孩子也不错。 先后进门的八个小妾,原本都带着斗天斗地斗垮主母的心思进府,最后却能坐在一起打马吊。有人包她们吃穿,又没有性命之虞,谁还去斗?天天吃饭喝酒逛铺子不香吗? 秦家洋溢着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可见秦文焘才是秦家的定海神“针”。 这一年冬日,京城突然下起了大雪。 元阳约了纪夫人和苏玉一同上蝶山,说是有一家梅园里面有些别致。 纪夫人跟着一进园子,见到崔礼礼,这才知道这园子是九春楼的东家的私产。 那一日,纪夫人是开了眼的。 满园各色的梅花,沁人心脾的香。 一进园子,鲜衣的俊俏小生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花枝下,花映人脸,衣比花鲜,都笑盈盈地冲着自己她们几人行礼:“女贵人安好。” 不谄媚,也不疏远,笑意暖得能融化枝头皑皑白雪。 伺候她们喝酒、吃饭、舞剑、奏琴,还有替她们酿梅花酿的,都是清一色的九春楼小生。 那高家的小娘子喝多了酒,疯癫着说崔礼礼是她的活菩萨。 高小娘子一直痴迷陆铮,倒被崔礼礼给治好了疯病。 也是,这样活色生香的日子就在眼前,谁还惦记陆二那家伙呢? 经历多年的磋磨,纪夫人对秦文焘也已没了眷恋。如今得了这样的机会,当年一起趴墙头的情景,历历在目。扛了几个月米袋子的小倌们,在纪夫人心中惹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她倚在身边的小倌肩头,喝着小倌递过来的“半酣”。 “当真是你亲手酿的?” 小倌眉目如画,唇畔含笑,对她说:“是,是奴亲手酿的。” 酒喝半酣时,园子里采梅的小倌们聚在一起,雪地里,嫣红一片,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娇嫩的花瓣,一点点穿针引线,说是“悬花熏酒”。 梅香酒香混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 后来秦文焘得知她常陪着元阳到九春楼喝酒,甚是不满。 纪夫人辩解说九春楼的酒好。 秦文焘说不出别的来,只能反反复复强调:“九春楼的小倌说的话不可信!什么自己酿的,多半就是买的酒来兑的梅花汁子!” 纪夫人只是嘁了一声。 其实谁又在意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呢? 一个小倌,长得如此俊美,小小年纪,又是苦出身,为了能坐在她身边替她奉酒,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话,又怎么了? 他们男人去桃花渡,花娘说的话也要分辨真假吗? 那次在梅园,纪夫人是喝醉了。被一群小倌簇拥着进了屋。 小倌们柔声唤她“女贵人”,伺候她喝醒酒汤,又服侍她躺下。即便她睡着了,还有小倌懂事地跪在榻边替她揉着额头的穴位。 她当时差点就拉过一小倌做那等事,可终究没有轻易跨出那一步。 【四】 没过多久,秦文焘将纪夫人惹急了。 许是梅园喝酒的事,刺激了秦文焘。他有一阵魔怔了般,天天来她屋里“一展雄风”。甚至不满足于她木头似地躺着,要听她哼哼唧唧,事后还想听她发自肺腑的赞叹。 方氏说“这事正在风头浪尖上”,让她忍一忍,兴许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这下她真急了。 方氏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凭什么要忍?忍了多少年了,一月一次也就罢了,如今日日都来。那事儿不过须臾之间,也累不着她。哼哼唧唧几声,也没问题。 可是事后的赞叹她是真说不出口!还要发自肺腑,她的肺腑里没有赞叹! 纪夫人憋了一肚子的火,直至到了赏花宴那日,崔礼礼安排了几个小倌在二楼的厢房里伺候。 服侍纪夫人的小倌一身素色单衣,发髻上簪着一朵黄山茶,微微勾着脖子,低眉顺目地跪在一旁。他的身子并不单薄,衣裳底下的肌肉顶着布料,高低起伏的线条一览无余。 纪夫人眼眸眯了眯,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上前来坐在她的贵妃榻边说话。 “叫什么名字?” “奴名芰臣。” “哪两个字?” 芰臣伸出手,蘸着殷红的酒,拉着纪夫人的手,在她掌心写下“芰臣”二字。 炽热的指尖,蘸着冰冷的酒液。 麻酥酥的,冰火交融的触感,勾得纪夫人心中痒极了。 “芰臣.”她没有想到是这两个字。 芰臣继续说道:“《采莲》诗中有说:‘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芰,莲花。臣,奴仆。 像是在说他生来就是她的奴仆一般。 “奴僭越了。” 芰臣执着丝帕将她掌心的酒尽数擦去,纪夫人覆手抚上他的后背,指尖懒懒地从那些沟壑之间掠过,有意无意地画着圈:“你可是练过?” 芰臣只觉得后背的酥麻甚是抓心挠肺,最后化作一股热气从小腹腾起。他赶紧弓着身子垂下头:“东家每日都让奴等练功。” 不但读书识字,还通晓诗文,举手投足都透着书卷气。面容俊朗,又非阴柔孱弱之流。 崔礼礼的小倌深得她心。 纪夫人本就是耿直的性子,有如斯好友与美男陪伴左右,她喝得尽兴。很快就偏偏倒倒地靠在芰臣肩头。 元阳和苏玉知她心忧之事,示意芰臣寻一个干净清静的厢房,扶着她去休息休息。 纪夫人跟着芰臣进了一处偏僻的厢房。她一看见床榻就倒下去,芰臣生怕摔着她,用手去勾她的肩,却被她反手拉拽着,一起滚到床榻上。 芰臣没有伺候过女贵人。那柔软的触感就在身子底下,让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滚烫的呼吸与狂热的心跳纠缠在了一起。 纪夫人眼眸含水,轻轻抬起脖子,在他耳畔呼着气:“你可知我的闺名是什么.” 芰臣耳根发麻,喉结上下一滚,说道:“奴奴不知。” “雪莲。” 芰臣一怔。如此有缘吗? 他喃喃地咀嚼着这个名字:“雪莲.” 纪雪莲听得他柔声念出这两个字,唇角上扬,笑得美艳惑心。她抬起手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印下一吻:“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奴了。” 芰臣心尖儿一颤,嘴唇麻麻的,脑子木木的。 身体起了变化。 纪雪莲察觉了。是与秦文焘天壤之别的变化。 这才是元阳说的“长大”。 芰臣脑子嗡嗡作响,忽地想起吴掌柜说过的规矩,他心慌意乱地爬起来,却又只得弓着身子遮挡:“女贵人喝醉了,好好休息,奴这就去替您打碗醒酒汤来。” 纪雪莲原本还犹豫着,见他逃避,心中一酸,将他抓住,拽回床榻。 软绵绵的身子,滑糯糯的衾被,香淋淋的气息。 桃粉粉的床幔,晃悠悠,晃悠悠 【纪夫人·秦文焘·芰臣 终曲】 【五】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之后,纪夫人睡得沉稳。 芰臣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些什么。只愣愣地由着纪夫人枕着他的胳膊。 小倌们私底下也聊过好些故事。例如上一个伺候女贵人的小倌如柏,被女贵人带走了,再也没见到过人。 兴许早已死了,又或者飞黄腾达做了人上人。 总之是再也不回来了。 芰臣进九春楼时,吴掌柜也没教过他,这个时候,是要拉着贵人给自己一条出路,还是求她多给些银子. 男女之事上,向来女子吃亏多一些,再说女贵人丰姿绰约,又不是人老珠黄,芰臣回想着方才那颠鸾倒凤的情景,耳根子又热起来,倒像是他占了她的便宜。 纪雪莲像是正做着什么美梦,翻了个身,滑腻腻的手臂钻过来,将他腰环住,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吓得芰臣僵直身子不敢再动。 也不过了多久,九春楼里的喧嚣安静下来。 琴声响起。 是舒栾的新曲《洗千黛》。 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方知心之所向。 这琴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又含情欲泣,空灵哀婉。 纪雪莲幽幽醒来,看着他僵硬的身子,一动不动的模样,不由地起了逗趣的心思。 她朝着他的脖子,又长又缓地吹一口气。果然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芰臣转过头来时,她又赶紧闭上眼装作睡着。 待那曲子结束了,纪雪莲才偷偷睁开眼。谁知正巧对上芰臣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 “女贵人醒了。”芰臣规矩地抽回手,穿上衣裳,“奴去替您端醒酒汤来。” 纪雪莲没有拦他。自己趁着酒醉做荒唐事,人家不知如何应对,让他去问问也是好的。 很快,芰臣端着一碗醒酒汤回到屋内,又去打了一盆热水来。 “奴替贵人擦擦吧。”他垂着头跪在床榻旁,拧干丝帕就要掀开被子。 这下轮到纪雪莲害羞了,她一把抓过丝帕,别过头说:“我自己来。” 动作太大,掩在胸口的衾被滑落,露出一览无余的春光。 芰臣又慌又乱,腾地站起来,却又不小心带翻了一旁的铜盆。铜盆又碰到了床边的小几。小几上的醒酒汤在琉璃盏中晃了晃,桃红的汤汁洒了出来。 他连忙伸出手稳住琉璃盏,脚又踩到那盆弄翻的水,人未站稳,朝着纪雪莲那边栽了过去—— 脸堪堪贴着 看不得,想不得。 他想说句抱歉,又不方便张嘴。 偏偏纪雪莲被他的下巴撞得生疼,轻呼一声:“你撞疼我了” 这声音一冒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说得如此含羞带怯,娇声娇气? 芰臣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抓起衾被慌乱地替她盖在身上。又扑通一声跪在榻边:“奴冒犯了女贵人,还请恕罪。” 纪雪莲背过身子穿上衣裙:“算不得冒犯,是你情我愿之事。不知别的贵人怎么做的,我家中有相公,也有孩子,故而没法带你离开这里,但你若愿意跟我,我就跟你东家说一声,多出些银子,这样你就不用再辛苦伺候别的贵人了。” 芰臣抬起头望她,没有轻易开口。 她又道:“将来你若不想跟我了,就告诉我一声,我自是不会为难你。若是为了你将来考虑,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侍酒倌人,少见些贵人,多攒些银子,将来你赎身了,寻个小城住下做些小买卖,也能养活一家子。” 卖身的人都知道,这条出路是极好的。 芰臣正要回答,听见门外有人匆匆跑过,一边跑一边说:“怎么把禁卫秦统领给招来了?” 另一个人答道:“方才有人要搜咱们楼,他出面给拦住了。” 纪夫人已穿上衣裳,又坐在镜子前梳头:“你是在怕吗?” 芰臣的确害怕。这世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女人若与旁人有了首尾,就是要命的事。 纪夫人从镜子里看他:“秦统领就是我的丈夫。他知道我在这里,却不敢进来,甚至不敢让别人进来搜楼。你可知为什么?” “奴不知。” “因为他知道他亏欠了我。”纪夫人浅然一笑,扶了扶珠钗。 当年的禁卫统领家千金与他海誓山盟,头一热给他做了平妻,父亲不计前嫌提拔他做了禁卫统领,她替他生了秦家唯一的儿子,还替他娶了八房小妾。 他亏欠她的。 情、欲、权、名。 都亏欠她。 所以他只能由着她任性。 有些事,戳破了窗户纸,就谁也过不好。不如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至少面子上他是占尽了便宜的。 纪雪莲站起来:“你好好想想吧,我不逼你。”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她说那一番话,不过是因为他的名字,让她动了一点心。 纪与芰,同音。莲与芰,同义。 像是命中注定的名字。 芰臣俯身叩头:“奴愿意。” 【六】 芰臣得了一间单独的厢房,再不用伺候别的贵人。这在九春楼是独一份,令不少小倌羡慕不已。 他每日除了读书练功,就只剩下等待。 纪夫人一个月能来九春楼一两次。每次一来,他便想着法地让她开心,再陪着她用一顿饭或者喝几盏酒,闲聊几句便目送她离开。 如此过了一年光景。 芰臣记住了她不爱吃鱼,喜欢吃炙羊肉,爱喝辣口的冷酒。小憩时,喜欢枕着他的胳膊,手指要缠在他的指间,就像最寻常的夫妻那般. 他想着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谁知纪夫人突然就不来了。一个月,两个月,仍不见她来,他心中未免慌张,去问吴掌柜,吴掌柜却道:“银子给足了,你就莫要肖想别的。贵人们的事,不是你能打听的。” 话虽如此,他却担心。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等。这一等,就等了小半年,到次年上元节,纪夫人还是没有来。 他便换了衣裳,悄悄地去秦府外守着。恰巧看到好几辆马车鱼贯而出,只有她是骑马,与秦文焘并驾齐驱。 秦文焘身形魁梧,披着墨色的大氅,她英姿飒爽,肩上披的是红色的斗篷。两个人的眉眼都带着英气,像是一对金玉璧人。 纪夫人似是感觉到有人在望她,朝他这头看过来。 芰臣连忙往阴影里缩了缩,又自嘲地笑了。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嫉妒,最后又暗暗骂自己一句“不惜福”。 他就是一只垂涎人间繁华的硕鼠。不过是靠着一个名字得了她的青眼,竟妄然觉得自己与她在冥冥之中有了牵连,其实人家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过了端午,纪夫人才来寻他。和以往不同,她这次戴着幂笠还用了陌生的马车。 一年不见,也没有解释。两人不知疲倦地翻云覆雨了一整日。天黑时纪夫人起身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拽回到榻上。 芰臣将她压在身下,哑着嗓音问:“这一走,又要多久才来?” 纪夫人笑而转问道:“上元节那日,你可是去偷偷瞧我了?我看了好一阵才认出是你来。” “我问你,我还要等多久?” 她答不上来,只好避开他的凝视:“我明日让人多送些银子——” 嘴唇被他急切地堵上,像是在泄愤,他开始啃咬起来。 “唔——你——”她推开他,又被吻住。 这一次他用了最不讨好的方式侵占她的城池。她没有怪他,只是搂着他一起沉沦。 可再沉沦,也有清醒过来的时候。 纪夫人穿好衣裳,手指刚碰到门闩,听见芰臣在她身后道:“雪莲——” 他顿了顿,艰涩地试探:“我想赎身了。” 纪夫人背对着他,看不出她的情绪。没考虑多久,她仍旧背对着他:“好,银子我替你出了。” 说完,头也不回,拉开门走出去,似是没有半分眷恋。 【七】 七月的京城,变了天。 圣人病倒,皇宫的禁卫被人接管,秦文焘虽还是禁卫统领,却被派去守着宫城北门。 芰臣赎身之后,并未改名,在京城租了一间小屋子住着。这日他刚出门,险些被来势汹汹的兵马撞倒。 “出大事了!”邻居们议论起来,“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长街都被人给占了!” “占了?” “每家每户门口都被兵包围了!” “别的就算了,连禁卫统领家都被人围了!” 雪莲!芰臣心头一慌,逆着人群跑,他越跑越快,街上的兵马越来越多,到了街口彻底被兵马拦死。 “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铺子里了,麻烦通融一下,我去拿了就走!”他塞了好些银子给街口的守卫。 “快去!”那士兵掂掂手中银袋子,让出一条路。反正里面乱作一团,进去就是个死,这袋钱就当他的买路钱吧。 芰臣并不知晓,连声道谢作揖,得了机会往秦府走。刚到拐角处,就看见秦府已经被重兵围得如铁桶一般,秦府的家丁试图冲出来,又被这一层又一层的士兵给逼了回去。 一时间秦府门前血流成河。 芰臣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呆滞地站着,忽地有人跑来,将他拉向一个拐角。 是几月不见的纪雪莲。她一身戎装,像是个女将军,手里的兵器还滴着血:“你怎么来了?” “雪莲,我来带你出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快跟我走!” “我走不了,他们都认识我的脸!”纪夫人见到是他,拽住他的袖子:“芰臣,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你说。” 纪夫人拉着他快步进了一个暗巷,从一堆杂物中扯出一个孩子:“府里不安全了!全是兵!芰臣,拜托你,替我看着他,别让他乱跑,躲好了,一会我就来!”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眉目活脱脱是她的翻版。 芰臣一把拉过孩子,抓着纪夫人的手也没松开:“你们俩都跟我走!” 纪夫人摇摇头,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我不能走!你放心,他们要留着我和方姐姐挟制秦文焘。只要你替我把孩子看好,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芰臣想说他才不管什么秦文焘,什么方氏,他只想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他明白,她是禁卫统领的嫡女,从小养在禁卫营中。她穿着一身戎装,是要冲锋陷阵去的。 抬起手捂住小孩的眼睛,他用力吻了一下她的唇,很快放开她:“我盯着他,你放心去!” 纪雪莲才没管那么多,当着儿子的面,抓住他的衣襟,也用力回吻了他一下,笑着拍拍儿子的脑袋:“跟着叔叔,别乱跑。娘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握紧双股剑,快步离去,留下错乱的儿子独自面对芰臣。 大眼瞪小眼。 芰臣清清嗓音:“那个.” 那孩子却抢先开了口:“你是娘跟母亲说的那个芰臣吧?” 娘是娘,母亲是母亲。 芰臣大约明白过来,心中起了欢喜:“你娘怎么跟你母亲说的?” 一边跟孩子闲话,他一边观望外面兵荒马乱的样子,心知是出不去了,便带着孩子往暗巷深处去,寻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让孩子躲起来。盖了不少干枯的杂草在上面。 孩子躲在杂草里,继续说道:“母亲让娘找爹不在的时候,带你进府看看。娘说不行,你若进了府,多半被人分着吃了。” 芰臣正忙着搬东西来做陷阱,免得一会有人来了,来不及跑。听了这话不禁哑然,还没说话,孩子又很认真道:“你别怕,我娘说笑的,母亲和其他的姨娘们不吃人的!” 忽然巷外有了动静,芰臣连忙钻进杂草捂住孩子的嘴。 过了不知多久巷外的动静又没了。孩子要说话,却被芰臣死死捂住,芰臣悄声道:“现在开始,不说话,不要动!” 孩子点点头。 巷口传来杂乱无章的声音。马蹄声、脚步声、惨叫声、兵器声每个声音落在芰臣耳中都是惊心动魄的。察觉到孩子在发抖,他将孩子紧紧搂住,低声道:“别怕,他们发现不了咱们。” 可世事就是这样弄人。 明明兵马都走了,巷外恢复了平静。却有两个落单的兵躲进了巷子里来。 那两人执着兵器不住朝里走,想要寻个地方藏身。走到芰臣布置的陷阱处,被脚底的东西绊倒,摔了个大马趴。 芰臣捂着孩子的嘴,可孩子还是被逗笑了。两人握着兵器朝芰臣藏身之处走过来:“谁暗算老子?!” 芰臣趁着两人不注意,将杂草掀翻,弄花两人的眼睛,二话不说扛着孩子就跑。 “站住!站住!”两个士兵深知,这种地方带着孩子躲藏,多半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孩子,抓住了说不定就可以立大功。 芰臣就算是在九春楼练过,却也不是他俩的对手,刚跑出巷口,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再下来,就被人拖住了腿。 外面全是兵,他已分不清谁是谁了,除了雪莲,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脸色苍白,却仍旧不停念叨着:“别怕,别、别怕.” 那两个兵提起刀就要再朝他和孩子砍下来,芰臣一扑,将孩子护在身下,用鲜血淋漓的后背对着敌人。 他紧闭着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噗”“噗”两声响起。 两个士兵应声倒地,利箭从咽喉穿过。 很多很多人围了过来,将芰臣团团围住:“快!快!他受伤了!” 有人从马上下来,将芰臣身下的孩子捞了出来。 孩子看见来人,扑进那人的怀中,哇地一声哭了:“父亲!快救救芰臣!快救救芰臣!” 【终曲】 京城郊区,开了一个荷花园,名为“芰荷风”。 听说园主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不少京中贵女贵妇都借着赏花的名义去赏人。 可偏偏这园主从不亲自接待女客。 园中的家丁都是些伤残的老兵,越是这样,那些女贵人们就越好奇园主的模样。 这一日闭园,门外有人闹事。 “为什么我看见有女客进去了!她进得,为何我们进不得?” 贵人们的奴仆们推推搡搡,险些破门而入。 “住手!圣人脚下,不得喧哗!” 秦文焘骑着马过来,禁卫的衣裳和兵器一亮,众人不敢造次。却也有人不服气:“秦统领,我方才好像看见你家夫人——” “莫非你刚才也去公主府了?”秦文焘说道,“本统领亲自夫人去的公主府,怎么没看见你?” 那人自然不好再说,登上马车,悻悻离去。 看着各家马车渐行渐远,只有一匹马儿留在门前。 秦文焘没有多做停留,跟身后的禁卫一挥手:“走了。” 这个故事是我很喜欢的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 请勿用三观正不正来衡量它。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并不能用纯粹的三观来评判。 他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苏玉·左丘宴 之一】 她不想和离,就这样过一辈子。 虽然不圆满,却舒坦。 【一】 “我是不是见过你?” 男人的身体烫得惊人,呼吸像是燃着火苗,将怀中女子的肌肤灼烧出一层红晕。 女子抬起头看清来人,霎时语结,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她是被这个男人拽着一起从山丘上滚落到山谷的。 方才圣人带着贵妃在狩猎的营寨中与众人饮酒作乐,她喝了点酒,站在一棵桐树底下吹吹风,缓缓酒劲。 谁知就有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他长臂一展勾了过去,两人失去平衡,双双跌落,连连翻滚。 她被他揽在怀中,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只听见那些野草从耳畔刷过的声音。 终于,两人滚到了谷底。 男人的酒气和他身上的香,再裹着草地泥土的芬芳一并窜进鼻子里。她清醒过来,压在身上的男人,身体又沉又热,叫她动弹不得。 借着一点点星光,男人模糊地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见她不回答,男人又问:“可有过男人?”他的嗓音似乎也被灼伤了,暗哑里带着翻滚的欲念。 她点头点了一半,又觉得不对,赶紧摇摇头。 因为,苏玉是抱着牌位嫁入翊国公府的。 别的姑娘出嫁前,母亲和嬷嬷们都会言传或书教一些夫妻之道、床笫之事。 而她出嫁前,父亲母亲将她叫至房中。 屋内的灯火很亮,将他们的盘算和心思都照得透透的。 母亲对她说:“玉儿,你过去好好侍奉公婆,叔伯侄儿的也要维系着,但你是寡居,所以跟他们也不可太亲近。” 苏玉点头说好。 父亲说:“你是有福的,翊国公一家都是厚道人,陶八公子走了,人家替你名声着想,还愿意接你过门,生活吃食上必不会亏待你,将来得了机会,你要记得好好拉扯族中的几个兄弟。” 苏玉仍旧点头说好。 第二日,天刚亮。 她身披斩衰,外穿喜服,头戴白花,外披霞帔跨出家门。 鞭炮点单挂,喜字贴单张,五里红妆,绕着去了陶青松的坟墓。 苏府一片绯红的喧嚣,坟前一片肃白的沉寂。 喜婆扶着她跪在坟前,漆黑的牌位就在坟前,道士点燃三柱清香交给她,口中念念有词。 三拜九叩之后,道士上前剪下她鬓边的一缕青丝,又用金针刺破她的手指,将血滴在发梢,再用红线缠上。 再下来,便是冗长而繁琐的仪式,纸钱漫天,金铃振动。 道士们念着:“夫居阴,妻留阳,百年后,夫妻重逢,阴阳相合,顺天道应人伦。” 苏玉恭敬地磕头,冲着坟头喊了一声“夫君”。 道士将牌位塞进她手中,她又回到轿子上,翊国公家遣来的五里白孝与她的红妆并排走在一起。 半是哀伤,半是欢喜。 那晚的洞房,她是捧着牌位过的。 所有丫鬟婆子都守在门外,独留下一支红烛。 苏玉坐在没有“枣生桂子”的床榻边,手轻轻摩挲着牌位,怔怔地望着烛火。 都说鬼来时,会吹得烛火摇曳。可她等了一整晚,连一丝风都没有来过。看样子,那做了鬼的丈夫该是在同别的女鬼厮混,忘了来见她。 这个洞房花烛夜,只有她一个人。 她没哭,倒是那支孤零零的红烛,流了一整晚红泪,终于在天亮前灭了。 【二】 “嘶——” 颈间的疼痛将苏玉从记忆中拉扯出来。 “专心点”男人很少遇到这样不专心的女子,通常都是轻而易举地化作一滩春水,任由他摆布。 苏玉回过神,决定认真对待这一晚。 她没有经历过情事,平日跟着元阳和纪夫人还有崔礼礼胡混时,听过、看过,却苦无机会操练。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她认真地研究着他的身体,仔细体会着她们说的疼痛和欢愉。 疼痛是有的。 欢愉还未察觉出来。 她像是个好学不倦的学子,男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会就学,学会就练。毕竟过了今晚,再要有机会尝试,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学什么都很快。 先生就这样夸奖过她,说她是个有极灵气的孩子。 幼时苏家还未没落,士族之家住得近的,都会一起开个学堂,将家中子女都送过去。 她是这一辈女孩子里最聪敏的一个。性子也不骄躁,跟别的女子不同,她最大的兴趣就是钓鱼。 天气好的时候,她和婢女荷珠带一册书,一只猫,再带一根钓竿就出门了。家中的池塘,京郊的小河,或是漠湖、护城河边,都是她钓鱼之处。 那一年三月三上巳节,阳光正好,柳絮漫天。 家里人都去了漠湖踏春,她就搂着猫儿在湖边钓鱼看书。漠湖边勋贵公子多一些。俏生生的小姑娘顶个帷帽坐在柳树下垂钓,颇引人注目。 总有人来问:“可真的钓到鱼了?” 荷珠先是“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声音小些别惊到鱼,再指着苏玉怀里的小猫说道:“看它肚子多圆?” 那猫一身雪白,唯有额头一点墨,一看就是不愁吃喝,也不抓耗子,胖乎乎的身子伸得很长,露出圆滚滚的肚皮,翻了个身,继续呼噜噜地眯着眼打瞌睡。 眼看着浮漂有了动静,忽然湖水泛起一阵阵波浪,惊走了鱼。 抬头一看,是一叶小船在不远处晃晃悠悠。 苏玉有些恼。 今日她一直没有钓到鱼,好不容易看见鱼儿在吃食了,竟然被一条船给惊跑了。 “喂——”苏玉冲着船喊:“船家,能不能驶远些?” 那船晃动停了半晌,又晃动起来,似乎晃得更加剧烈了。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苏玉更加恼了,寻来一块小石头,投过去,石子落入船边的水中,没有一点水花。 那船仍旧摇着,时快时慢。 苏玉气得掀开帷帽,将鱼竿收回来,换了长长的鱼线,鱼钩上挂了十几根扭来扭曲的蚯蚓,绷紧鱼线,看准那船头,甩了过去。 鱼钩倒勾在船沿上,弄出了一点动静。 有人从乌篷里探出小半个脑袋来,乱糟糟的发髻歪歪斜斜地挂着珠钗。 紧接着,就是一阵尖叫声。 一个男子钻出乌篷船来。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宽大的紫衣锦袍松松垮垮地系着,弯下腰将那鱼线扯断,提着线吊一团肉乎乎的蚯蚓来,看向岸上的小姑娘: “是你弄过来的?” 荷珠似乎已经明白过来船上在做些什么,羞红了脸悄悄拽苏玉的袖子:“姑娘,咱们走吧。” 苏玉完全没明白,甩开袖子道:“是我。”她指着手中的鱼竿,“你们能不能划远些?惊着我的鱼了,叫了好几声,你们也不理人。” “我们不理人,自然是因为在忙。”年轻男子说得暧昧,又想着毕竟是个小姑娘,随即钻进船里,“行了,我们走吧。” 小船伸出一支橹来,轻轻划开湖面。 只听得年轻的男子说道:“卿卿,猜个谜。” “好啊,你说,我来猜。” “坚且长,先一动,水淙淙,再一动,一点红。” 女子娇笑着:“你真坏!” “我说的是鱼竿!卿卿想到哪里去了?” 船儿越行越远。 荷珠几句耳语,教苏玉红了脸。 可算是明白他俩在“忙”什么了。 昨日,家里老人吃降压药,不小心吃了四倍的药量。 急忙送去医院,观察了一整日,不停喝水。 可算是安全回家了。 家里有老人的,一定要用药盒子分装好每一顿的药。 【苏玉·左丘宴 之二】 【三】 那次是她初见左丘宴。 后来在世家办的学堂里也偶尔会看到他的身影。 世家子弟都喜欢与皇子结交,然而家中又在私底下打过招呼,太子之位空悬,不可随意与皇子往来过于密切,以免将来夺嫡之时被殃及池鱼。 左丘宴格外喜欢紫色的衣裳,深深浅浅的紫,倒衬得他面容矜贵。 学堂里男学生和女学生分屋而习,左丘宴来时,女学生们都会聚集在窗口门边偷偷看,再耳语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家里人偶尔也提起他,他几个兄长就笑: “十几岁就立府别住。” “我听说立府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他虽养在皇后膝下,可养的哪里比得过亲生的?” “立府归立府,府里的美姬又不是皇后赐的。” “小小年纪,风流韵事比五十岁的人都多。与陆二那家伙当真是一丘之貉。” 苏玉是女子,没有资格参加讨论。但在这件事上,她难得与家人想法一致。 因此每次看到左丘宴时,她都下意识地在心里鄙视他一次。 偏偏左丘宴是个张扬的性子,有时来学堂寻人,马车上还有美人相伴。 有一次她正巧路过他的马车,听见马车里两人你侬我侬,女子娇声笑得极其妩媚,看样子又跟那日在船上一般。 她皱皱眉,寻来一个铜锣,趁着四下无人,“当当当”地在车外敲得震耳欲聋。 车里的两个人吓得险些落下病根。待左丘宴探头出来,车外早已没了肇事者的身影。 苏玉躺在草地上,一回想起这些往事,不由又觉得好笑。 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只觉得满心嫌恶,甚至认为他们将马车停在学堂门口,都是一种罪恶。 谁曾想多年以后,她竟与他也在野外有了关联。 身体的关联. 云雨初歇,营寨里的人早已散去,山谷里静得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身后的人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些。 左丘宴说他被人悄悄下了药,意识溃散的边缘,有人试图将他引向重臣家眷的营帐,好在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来到这里,竟然在荒野之中遇到了她。 男人哑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感觉到他勾下头来,她连忙闭上眼。 夜色太浓,她的容貌有些模糊,赛雪的肌肤在这样的夜里白得发光,像是一颗被暗藏在匣子里的珍珠。 她不敢回答他的问题,也不便立刻站起来穿衣走人,只得闭着眼假寐,待到天亮,各自散去,只当春梦一场。 身子一暖,身后的人扯过衣裳披在两人身上,衣裳底下,他的手很大也很热,毫不客气地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握住她,才消停下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记不清的梦,再醒来时,左丘宴睡得很沉,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寻了自己的衣裳穿上,要走时,想了想,还是拉过衣裳替他盖上。 原以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过了。 谁知很快就被他找到,遣了一个小厮来找她要珊瑚珠串,她带着东西去他营帐,预备就此说清楚,他这样风流之人,也不会纠缠不休。 岂料又被他诓着过了一夜。明明手臂被蛇咬了,还如此骁勇善战,当真对得起他满府的姬妾。 这次他似乎想起她是谁了。 疾风骤雨之后,他没有受伤的手仍旧包覆着她:“你是关西苏家人?” 苏玉身子微微一僵:“是。” 关西苏家当年也是极兴旺的,最高也做过中书令,十年前许太后为了扶持许永周上位,暗中使了些手段,苏家渐渐没落下来。 “难怪前晚我觉得你眼熟!” “元阳公主府上,我与殿下见过几面的。”苏玉说着。 左丘宴否认:“不是我姐府上,是以前。” 以前在元阳府上见面时,因都是女眷,他不会靠近沾惹,自然也不曾留意她们的模样,每次都是远远行礼,匆匆离去。 她的睫毛颤了颤:“什么以前?” “我以前总去你们的学堂,寻你的——”左丘宴想了想,“你堂兄苏义。” 苏玉松了一口气,背对着他:“是我堂兄。” 族中最纨绔的那个堂兄。 当真是物以类聚。 “许是那个时候见过你。”左丘宴躺下来,手放回原位,掌心收紧,指腹又捏又搓,又随口问道,“你可记得我?” 被胸前这只“自来熟的手”弄得分了心,苏玉不留神地“嗯”了一声,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左丘宴支起身子,手指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着:“我不太擅长记人,但你这样的美人,我应该记得住才是。” 苏玉垂下眼眸:“我那时应该在女子学堂上学,不会去兄长那边的。” 左丘宴觉得不对,可又实在想不起具体的情形了,便准备放过自己,不再去回忆那些细枝末节。 突然营帐外有了军队的动静,吓得苏玉赶紧起身胡乱穿了衣裳,抬腿就走,连句告退都没有说。 左丘宴靠在床榻上,用未受伤的手枕着头,想她方才慌乱得像是落入圈套的兔子,不由地笑了笑。转过身,身下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低头一看,是那串鲜红胜血的珊瑚。 她怎么忘了带走呢? 【四】 回京之后,苏玉以为躲在翊国公府一段时日,这事就算过了。 直至有一日,元阳公主约她去九春楼见面。纪夫人仍旧跟着她的小倌亲热去了,窗外突然热闹起来,是士子和学子当街议政。 崔礼礼似乎认识其中一人,又不便出面相邀,就托苏玉出面叫来那个男子说话。 后来与元阳等人散了,天色还早,她就干脆去柳河边寻了一处钓鱼。 钓鱼的工具一直都放在她的马车上。翊国公府从未阻拦过。毕竟对于一个寡居的女子来说,钓鱼是个不错的嗜好。 她身边的丫头已不是荷珠,而是婆婆拨给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叫红姣。跟着她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太好的出路,红姣对她也不咸不淡的。算不上尽心,也算不上冷漠。 钓鱼时,红姣嫌站着腿酸,苏玉就会给她二十钱,让她找个茶水铺子坐着吃茶。 可惜运气不好,准备的蚯蚓用完了,也没有钓上一条鱼来,她有些泄气,取了一把小小的铲子,蹲在柳树下挖蚯蚓。 忽然眼前冒出一双黑靴来。 她心头一惊,猛然抬头,正好对上那对桃花眼。 苏玉忙不迭地左顾右盼,生怕红姣看见了。没看见人,她才低声问:“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只见那双桃花眼弯了弯:“我想起你是谁了。” 那年上巳节,他携着美人游漠湖,船停在湖中,他想要趁着“天时地利”做一些“人合”之事。 谁知刚要进入正题,美人就听见船头有动静,探头一看,是一团肉乎乎红彤彤的蠕动着的蚯蚓。 美人吓得连连尖叫,弄得他也兴致全无,出来一看,这才发现,船不知何时被湖水推向了岸边。 岸上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俏生生的脸有些红,浅紫裙子上飘着两条靛紫的丝绦。小姑娘根本没看出来他们在做什么,只是指责他影响她钓鱼了。 眼前的苏玉,就是那个坏了他好事的小姑娘。 苏玉根本没心思听,只想着将他赶紧轰走:“你快走吧。别跟我挨得太近!” 左丘宴故意不走,还起了逗弄之心:“刚才在九春楼时,你可是冲着虞怀林招过手,那时你怎么不担心被人看见?” 虞怀林是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眼下红姣就在附近,真要是看见了,她有八十张嘴也说不清。 “殿下若不走,我走就是了。”说罢她就开始收鱼竿鱼篓。 左丘宴往前踏了一步,逼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一抬手,指间挂着那串红珊瑚,珊瑚串儿左右摇晃着,他勾勾唇,桃花眼闪着别样的光:“今晚我去寻你。你答应了,我就走。” 翊国公府府兵也不少,并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苏玉只想着打发他,便随口应了:“行行行!你快走吧。” 左丘宴将珊瑚串塞进她手中,凑到她耳畔,用低沉沙哑的嗓音撩拨她:“晚上戴给我看。” 谁知,晚上他真的来了。 红姣睡得死沉,谁也没发现她屋里多了一个男人,两人不敢出声,身体和神经都紧绷着,一宿一宿地折腾。 终于,她体会到了元阳她们所说的“白茫茫一片”。 很多年后,苏玉将这个事总结为四个字:“偷的才香”。 【五】 许是他府中的姬妾们都来得太容易,少了刺激。 又许是她幼时坏过他的好事,叫他耿耿于怀。 总之,左丘宴对她有一种奇怪的痴迷,甚至动了要她与翊国公家和离的念头。 “你当初为何要答应嫁入翊国公府?”这是左丘宴始终不解的难题。没有人会愿意孤苦一生,出嫁即守寡。 即便是家族使命,以她的性子也应该抗争才是。苏玉看起来温柔,其实心性是个极其坚定的。 左丘宴翻身压住她,捏着她的下巴问道:“你不会从小就跟陶青松私定终身了吧?你开窍开得够早的啊.” 言辞之中,尽是调侃。 她撇开头否认,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帘:“没有的事。” “你是自愿嫁到翊国公府的?” “不是。” “他们强迫你?”左丘宴想不出来,世家没落,就企图靠着一个女子拉扯吗? 苏玉不愿谈论此事,背过身去,冷淡的声音轻轻说道:“你该走了。” 腰上一紧,左丘宴将胸膛贴在她的后背,密不可分:“你心悦陶青松?” “没有。” “你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了把柄?” “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要被人胁迫?” “我不是没有抗争过。”苏玉喃喃地道。 陶青松在世时,定下的这门亲事。 她只见过陶青松两面,第一次是相看,第二次是交换庚帖合八字。当时苏家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翊国公只对她满意,媒人说陶青松也满意她。 她对陶青松,说不上满意或是不满意,爹娘满意就是了。 没多久,陶青松得了一场重病死了。据说他死之前还叮嘱翊国公不要为难她,别对外提及议亲之事,这样她还可以另嫁他人。 然而,族中之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眼看着她进了翊国公府就可以提携族中兄弟,结果出了这档子事,所有的谋划都打了水漂。毕竟族中男儿,是没有资格娶国公府的小姐的。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议亲形同嫁人。议亲期间,丈夫死了,别人会认为是克夫,只怕以后也再难嫁人了。” 突然族中的人都豁然开朗:“对啊,不如亲事继续办,玉姑娘嫁过去了,也好过将来孤老。” 父亲觉得不无道理,族里人就将她与国公府议亲的消息放了出去。 苏玉自是不肯。母亲就来劝:“女儿家嘛,名节最重要。许了一家,就不好再许另外一家。” 她哭过,闹过,绝食,投缳,投河,撞墙,都没成功。 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荷珠不忍心看她如此煎熬,悄悄替她收好包袱,塞了很多银子,带着她一起逃跑。 两个小姑娘,第一次出门,连出城要用路引都不知道。 就在城门处被抓了回去。 她被捆在树下,荷珠因“偷盗财物,拐卖主人”,被活活打死。 荷珠的哭喊声,求饶声,就在耳边不住萦绕。血肉飞溅,体无完肤,就在她眼前。 苏玉被捆得动弹不得,只能用尽力气嘶喊: “求求你们.别打了.” “那是一条人命啊” “我嫁!别打了!我嫁!” 苏玉晕了过去,大病一场,几乎死去。 她躺在榻上盼望着死去。只有自己死了,才是对他们的报复。 可是,她不吃药,熬药的丫头被打。她绝食,送饭的丫头被打。每个人都来求她,说荷珠就是前车之鉴,都求她顾念家族,顾念他人。 地狱无门,天堂无路。 她留在人间。 苟活。 左丘宴将她的头按入怀中,强健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她的耳朵: “跟翊国公府和离吧,跟着我,日子会好过得多。” 【苏玉·左丘宴 之三】 【六】 苏玉一怔,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 他的那些姬妾都是这样入府的吗?只是为了“日子好过”? 但不管他出自什么心思,她都只有同一个答案:“我不会和离的。” 左丘宴以为她会欣喜地搂着自己,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回复:“为何?” “不想。”苏玉是从这样的家族中挣扎出来的。 人多,是非就多。女人多,是非更多。 “为何不想?”左丘宴几不可见地暗暗皱眉,“你担心翊国公不同意还是苏家不同意。” “我自己不愿意。” 左丘宴不是没被女人拒绝过。但是他总觉得苏玉这样的女人,应该是期盼着脱离苦海的。他没有想过,对于苏玉来说,如今的翊国公府并不是苦海。 没有再追问,一连好几日,他也没有再偷溜去翊国公府。 露水姻缘而已,女人都不在意,他何须过分在意呢? 这一日,他坐在点珍阁的阁楼上喝茶,陆铮来了,两人商议着南下面见长公主的事。忽然,他就走了神。 窗外的街道上,有苏玉。 她身侧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她扬起脸看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也垂着头看她,两人好像很熟,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进了旁边的食肆。 陆铮见他失神,顺着视线望过去,心中了然,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嘲笑他:“你的洪水猛兽?” 左丘宴收回视线端起已放凉的茶,一饮而尽,才又挑了一个问题扎陆铮的心:“崔礼礼跟你都这样了,为何还在父皇面前求‘不嫁之身’?” 苏玉好像被元阳和崔礼礼带“坏”了。 陆铮不以为意地笑笑:“她自然有她的苦衷。再说,一纸婚约而已,保证不了什么。” “你不担心她跟韦不琛有点什么?” “不担心。”陆铮站起来扬扬袖子,舀了一瓢清水入壶,“你既然担心,不如去看看,我自己煮茶。” 左丘宴说道:“我不是担心,就是不明白。” 陆铮执起小扇子煽风点火:“不明白就去弄明白。坐在这里想,不如去看看。” 左丘宴从窗口跃出去,借着屋顶,纵身跳到食肆的顶棚上,再一转身,挂在一扇窗外。 正巧厢房内“啪”地一声。 苏玉挨了一记耳光,脸霎时就肿了。 “白生养你了!”苏父指着她鼻子痛骂,“好一个白眼狼,竟想要拿捏我们!” “三叔,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堂妹她也不容易。”苏瑞拦住苏父再次高高举起的手。 “不容易?”苏父冷笑了一声,“嫁过去这么多年了,哪次让她办事她不是推三阻四?真当自己是国公府的夫人了!” 苏玉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她渐渐放下手,抬起头看向苏父,声音颤抖着,却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倔强:“打死我吧,就像你们打死荷珠那样!要不就拉我去投井,就像你们淹死我的猫儿那样!” 苏父刚坐下来,听得这话,噌地一下站起来,将椅子推得嘎吱一响:“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苏玉凄然一笑,扬起脖子送了过去:“你敢吗?杀了我啊!看看翊国公府还会不会再替陶青松再娶一个苏家女!” 苏父气极,抬起手指着她的鼻子,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你!你!” 苏玉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尖锐的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一步一步逼近苏父:“来,刀子给你,一刀子戳进去,苏家就少一个白眼狼!” 苏瑞连忙上前阻拦:“堂妹!这是何苦?叔叔也只是提议。我们都知道当年送你进国公府是委屈了你,只是这也是为了整个苏家着想。” 见苏玉的匕首仍然对着她心口,苏瑞赶紧改了口,温声宽慰着:“你在国公府里守寡,家里人都知道不容易,走上这条路实属无奈之举。这次若为兄能够进户部做主事,苏家就有了依仗。妹妹你娘家好了,在国公府里也好过一些,不是吗?” 苏父拍着桌子:“你听听,瑞哥儿多向着你!苏家是你娘家,终究是割不断的血亲!” 苏玉闻言却笑了,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向着我?娘家?你们送我出苏家门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从此我与苏家一刀两断了。” “堂妹!”苏瑞也急了,“说不得气话!血脉这东西,不是你想割舍就割得断的。即便三叔严苛了些,三婶生你养你,若听到你这气话,要她在苏家怎么过?” 当真是会要挟的!苏玉冷笑:“堂兄,既然这么担心我母亲,不如过继到我母亲膝下,替她养老送终。” “混账!”苏父拍桌而起,高举着茶盏朝她扔过来。 苏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不想茶盏在半空中裂成两半,碎落在地。 一回头,窗口上坐着左丘宴。 “想不到堂堂关西苏家,竟沦落到卖女儿换荣耀的地步。”左丘宴从窗口跳下来,缓步走到苏瑞面前,轻蔑地问了一句:“想当户部主事?” 苏父与苏瑞警惕地看着他,衣着富贵,相貌堂堂。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会躲在窗外偷听,还翻窗进来? 左丘宴走到苏玉面前,端详着她脸上的五指印,目光不太平静。 苏玉害怕他越矩,躲闪地后退半步,恭敬地行礼:“十殿下万安。” 一听这称呼,苏父脸色骤变。 这是那个满府姬妾的荒唐皇子!玉娘若是与他生出什么传闻来,只怕翊国公府不会轻易饶了她。 苏父立刻上前几步想要挡在苏玉面前,却被左丘宴用手隔开:“本王正要入宫,途经此地听得苏家企图引翊国公府左右朝政。” 途经?从窗外途经的吗?可苏瑞哪里顾得那么多,上前行礼说道:“微臣户部检校苏瑞见过十殿下,刚才我们只是想要自荐!微臣——” 左丘宴打断他的话,冷眼扫向二人:“若本王将你们的盘算上禀圣听,苏家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苏瑞连忙拉着苏父跪下:“不敢!三叔也只是——” 左丘宴再次打断他的话,眸光冷厉:“滚!” 苏父看看女儿不愿她与着荒唐之人共处一室,却被苏瑞拖着快步离开。 【七】 厢房内静悄悄地。 苏玉想起元阳曾经说过她这个弟弟。 元阳说左丘宴跟陆铮有些像,却又不太像。陆铮爱笑,见谁都笑,极少说不留余地的话。左丘宴不一样,他的笑和温柔只给女人,对男人却不怎么友善。 果然如此。 左丘宴的呼吸声有些沉,他走到苏玉面前,拇指指腹轻轻划过她红肿的脸,眸光凝重:“这就是你不肯和离的缘由?” 苏玉咬咬唇,撇开头:“不尽然。” 闻言,左丘宴不由笑了,拉出椅子坐下来,抖抖衣角:“说说看。” “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好?被打得好?还是被威胁得好? 左丘宴看向她的脸:“你现在这样子,就是名副其实的‘打肿脸充胖子’。” 感觉到他的目光,苏玉只得解释了一句:“今日只是出了点意外。” 她就喜欢看苏家人有事求她,又想要威胁她,却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模样。 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只不过今日她说话分寸没有拿捏好,逼得太急了些。 左丘宴从桌上取过那把匕首,指腹刮过刀刃:“你跟了本王,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我不会和离,就算和离了,也不会跟你。”苏玉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被他救下后的感恩戴德。 “是不想做小?” 世家嫡女,自然是不愿意给人做妾。可是皇子的妾,与寻常百姓家的妾岂能同日而语? “正头娘子,我也不做。我只想做翊国公府的八夫人。” 左丘宴烦躁地站起来,提起一口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苏玉,今日本王路过正好替你挡了此事,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一甩袖子走了。 那日之后,苏玉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曾见到左丘宴。 听翊国公提了一句,才知晓他与七皇子一同南下与长公主议和。 翊国公说:“此去颇为凶险啊” 又过了一些日子,崔礼礼送来消息,说左丘宴被长公主扣下了。 苏玉听得这消息时正要出门钓鱼,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揪起来抚不平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为了证明那点情绪什么也不是,她还是出门钓鱼去了,只是那日她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空手而归。 端午之前,京城接连出了不少大事,人心惶惶。 端午那日,下起了暴雨。 圣人宴请群臣,翊国公和国公夫人进宫赴宴,嗅觉灵敏的翊国公出门前特地交代全家人无故不得外出。 苏玉坐在屋内听着雨打芭蕉,神色恹恹。 红姣端着粽子进来让她吃。又说起街上喧闹。苏玉随口问是何缘故,红姣说,长公主被押送进京,在宫门口被士子们拦住,群情激愤要杀她而后快。 苏玉拆粽绳的手一顿。 长公主回来了。 那左丘宴呢? 她不敢问。 扯开粽绳,剥开粽叶,露出一颗巴掌大的红豆米团。 苏玉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思飘得太远,像是刻意跟自己做对,她用筷尖夹了一大块米团放入口中。 红姣在一旁收拾东西,随口说道:“听说十殿下一进城就晕倒摔下马了.” “咳咳咳——” 苏玉被噎住了。 喝了好几口水,总算顺过气来。她缓了缓,斜靠在窗边,望着被雨水打得几欲折断的芭蕉叶出神。 过了一阵子,正院那头有了响动,苏玉站起来说道:“红姣,陪我去前面看看。” 红姣看着雨大不愿意动:“夫人安心在屋里休息就好了。正院那头,几位爷都在呢,有什么事——” 苏玉声音冷下来:“我要去正院。” 不容商量。 红姣不情不愿地去寻伞,替她撑着,扶着她进了正院。 正巧听见叔伯们聚在一起商量。 四伯道:“十殿下毕竟抓了长公主,听说他从马上摔下来晕倒了,我们应该遣人去看看才是” 其余几人顿时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在立储前示好,是从龙之功。 “七皇子可是嫡长子,背后还有皇后”小叔迟疑地道。 皇后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怎么可能支持十殿下登基称帝? 二伯思索着摇头:“刺死固安这件事,终究要看圣人怎么算。是算七殿下杀死底耶散主谋,还是算他杀害宗亲。” 苏玉听得心惊肉跳。 七殿下杀了长公主!若是算杀底耶散主谋,那他就能入主东宫。若是算作杀害宗亲,那他与皇位无缘。 六伯的话也不无道理。 可是机不可失,此时究竟是替七皇子求情,还是去看望十皇子,必须要在圣意下达之前做一个选择。 几个叔伯焦头烂额,不得要领。 却听见一个女子的清亮的声音说道:“要去十殿下府。” “八夫人?”众人回头看见苏玉站在门外廊下,“你怎么来了?” 苏玉跨进门槛,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走到堂屋中央:“我们必须要去看望十殿下。” 【苏玉·左丘宴 之四】 【八】 苏玉在国公府鲜少出头说话,是以家中叔伯们从未留意过她这么个望门寡。 不过是家中养的闲人,怎么也来参与男人的事?可毕竟是女流,众人也不好轰她离开,只是好声劝慰道:“八弟妹,下这么大雨,你衣裳都湿了,快回去换衣裳吧,免得惹上风寒。” 苏玉并没有退缩,鞋里的水聚集在一起,像是踩在滩涂之上,湿漉漉的。她屈膝行礼,继续说道:“还请叔伯们听我一言。” 二伯觉得好笑,但看她平日寡言少语,便随口应了。 苏玉看看四周,示意所有仆从都退下,才开口说道:“此次十殿下南下,圣人原只遣他一人去。因皇后娘娘担心,又下才添了七殿下。” “当真?” “我与元阳公主相熟,圣人在猎场就已下令十殿下南下议和。当时七殿下是被圣人轰走了的。” 众人的面色渐渐从随意转为凝重。 苏玉又道:“再说,十殿下既没有得罪士族,也没有得罪宗族。” 起先苏玉还担心左丘宴受伤,方才一说长公主被拦在宫门外,还被七殿下一剑刺死,心中便明白了。 左丘宴早知此事难办,干脆就摔下马“晕”了。这样一来,棘手之事就轮不到他来面对。 这件事,谁办谁就错,怎么办都是错。 正好门上来人回话:“宫门落钥了,国公和夫人被留在宫中,进宫的人都没让出来。” 那人又道:“不过,元阳公主没有进宫,带着太医去了十殿下府上。有个小内官也进了十殿下府,我们看着像是颜贵妃身边的。” 众人顿悟过来。 二伯沉思一阵,与其他几人对视,不再犹豫,备好上等药材,二伯陶思桥冒着狂风骤雨去了左丘宴府。 苏玉坐在正院厅中一直候着消息,快入夜时,二伯回来了。 与二伯一起到家的,还有七皇子被囚宗人台以及皇后闭门思过的消息。 众人欢喜不已。 这一次是赌对了! “十殿下醒过来了,送的东西没有收,但我看别人送的他也没有收,”二伯顿了顿又道,“受了伤那般虚弱,还专门见了我,那么多人,十殿下就只见了我一人。” 二伯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看向众人:“还问你们好。” 苏玉垂着眼帘静静听着,起身准备回屋。 二伯又叫住她:“幸好弟妹消息灵通,待父亲母亲回来了,要给弟妹嘉奖一番才是。” 苏玉淡然一笑:“一家人,不必见外。” 次日,翊国公回来,听了这消息,特地让国公夫人将苏玉请到前院来夸赞了一番。又提及圣人要遣陆铮出征,崔礼礼捐出家产,被圣人封为惠安县主。 国公夫人知道她与元阳和崔礼礼交好,便说既然都是好友,日后就要多多走动,请到家中来也是可以的。 苏玉应了下来。 翊国公回到家还未休息得舒坦,便又被召回宫中。 这一去,圣人驾崩,左丘宴登基。 【九】 有了元阳和崔礼礼的加持,红姣对苏玉殷勤起来,端茶送水也热情得多。 可苏玉总是恹恹地坐在窗边发呆。崔礼礼几次约见她都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知道崔礼礼可能是要替左丘宴传话。 直至陆铮出征那一日,她才打起精神去了。 她站在人群中,只见左丘宴一身朱白二色武弁服,头戴“金珰附蝉”笼冠,站在城楼上迎风眺望。 几个月不见,他已不再是风流人间的皇子,而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苏玉理不清心底那一抹酸涩究竟是什么。眼看着左丘宴从城楼上快步走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两步,躲进人群中,转身快步离去。 刚回到国公府没多久崔礼礼又替他来做了说客。 苏玉从妆奁中取出那串珊瑚珠子,递给她:“如今他已是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崔礼礼尽职尽责:“我看他对你真心,你当真不想和离?” 苏玉摇摇头:“我这人最是怕麻烦。如今获得自在,为了一个男人进宫,还要与那些女人争宠,太麻烦了。” “若他不肯放手呢?” “不过是得不到的执念罢了。等他有了新宠,便会忘掉。”他是圣人,后宫里会有各式各样的女人,多她一人不多,少她一人也不少。 崔礼礼收下珠串:“我替你去拒绝此事。” 目光落在那串珠子上,苏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裂了一条口子,血不断涌出来。 绵绵不绝地疼着。 她咬紧下唇,过了好一阵才说:“麻烦你了。” 也不知崔礼礼怎么跟左丘宴说的。 几日后的深夜,左丘宴毫不客气地闯入她的房间。 守在外间的红姣依旧睡得死沉,被他让影卫将人抬了出去。 苏玉从梦中惊醒,还未叫喊出声,就被左丘宴死死抵在床榻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尽数吞没。 她下意识地抗拒,双手却被他一掌紧箍着举过头顶,压在床上。 灼热又愤怒的气息彻底将她笼罩。 那只手凶狠地揉掐着,她痛得不住摇头求饶,可左丘宴根本不准备放过她,用力在她心口种出一朵鲜红似珊瑚的花儿。 黑夜之中,左丘宴的眼眸亮得吓人,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宣告他不会轻易放手。 拒绝皇子,可以。 可拒绝帝王?太难。 自从上次食肆一别,连着好几个月不见她,原以为她会想明白。如今他已经是圣人了,她要的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他都可以替她做到。 他受伤生病,在城门外晕倒,元阳都在他府上住了好几日。她呢? 翊国公府的人来时,他是欢喜的,还以为她会想法子带句话。结果呢? 就算她好面子,陆铮出征那日,他让崔礼礼亲自登门去劝她,她却让崔礼礼将珊瑚珠子送回来。 “要断绝来往?”左丘宴越想越气,愈发放肆凶猛。 床榻嘎吱作响,素色的帐子抖得像漠湖的波涛。 苏玉突然想起幼时在漠湖边的初见,那一叶扁舟晃得也是如此厉害,身子顿时一僵,连一点回应都不肯给他。 左丘宴见状心中更怒,怎样都觉得她是在挑衅自己。 情场浪子,花样百出,他使劲挥身解数,就要看到她被情欲淹没的模样,仿佛那才是她藏在心底的话。 “苏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左丘宴在她耳边低声唤着,逼着她面对自己的欲念,“还怎么拒绝我?” 他没有说“朕”。 苏玉像是被撕裂开了一般。 不断地逼迫自己回想漠湖上的小船,回想学堂前的马车,可是又羞耻地感觉到身体早已被他拽进了那道白茫茫的深渊 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身上遍布他刻意留下的痕迹。 左丘宴将她搂入怀中,将那串鲜红的珊瑚珠子再次套在她的腕间。手又放在它最习惯的位置,握着最柔软的她。 毫无睡意。 一想到她始终不松口,他的眼眸黯了几分。 起初他以为她留在翊国公府为的是复仇,如今他是圣人,能给她荣光,能让打她耳光的苏家人从此匍匐在她脚下。 后来他又想,她应该是不愿做小。百姓的妾,她不愿意做,皇子的妾,她不愿意做;如今他是圣人了,一个妃位多少女人抢破了头,她还是不愿意。 她拒绝他究竟是为什么? 【十】 苏玉醒来时,左丘宴已经走了。 隐约记得他临走前,捏着她的下巴,说:“不许拒绝我。” 不知他那些女人是否都这样被征服的。霸道又温柔,风流又执着。 苏玉酸涩地想着。 红姣应是被下了药,睡得很沉。 她拖着酸软的四肢,悄悄寻了帕子擦拭身体。将昨晚那些欢好的残余,一点点擦干净,再换上干净的衣裳,继续躺下假寐。 可没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母亲来看她了。 苏玉不想见,翻了一个身:“我在替亡夫抄经,不便相迎,有什么话留下便是。” 那人只得去回话。 第二日,母亲又来了,还带着父亲。 对于苏家的盘算,苏玉再清楚不过。定然是因为那日在食肆里见到过左丘宴,便想着要她在左丘宴面前说两句好话,“拉扯”兄弟。 苏玉懒得应酬,干脆将自己关进佛堂里,说她要抄经四十九日,谁都不见。 如今她在翊国公府里说话有些分量,下人见风使舵,她不愿见娘家人,下人自然也不怎么热络,留着两人在门口喝了一口茶,便不再理了。 如此清静了两个月。 京城大雪纷飞时,突然流传起了一个小道消息。 说捐家产的惠安县主成了当今圣人无名无分的新宠。圣人亲自派马车接她入宫,日夜留在清静殿中伴驾,太后召她说话,还要看圣人眼神。 国公夫人便来问苏玉:“这个惠安县主,不是与陆家老二有些纠葛吗?怎的又进宫伴驾了?” 苏玉不认为崔礼礼会对左丘宴起心思。然而,左丘宴未必不会对崔礼礼起心思。 他那样的人,看上的,总要想办法弄到手。 消息才传出来没多久,宫里就遣内官来找苏玉,说是元阳公主在宫中动了胎气,需要静养,请她和纪夫人进宫。 苏玉原是想要拒绝的。可这内官是对着国公和国公夫人说的,意思是要得国公的首肯。 国公夫人没有阻拦。圣人与元阳公主关系最好,苏玉能进宫陪伴元阳公主是殊荣。 反倒是翊国公私下叮嘱了一句:“如今宫内形势微妙,老八媳妇还是要谨言慎行,太后那边万万不可得罪。” “媳妇知道了。” 进宫后,她刻意没有去面圣,径直去与元阳、纪夫人和崔礼礼见面叙旧。 只是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左丘宴得了机会就将她拖进内室之中,狂风骤雨地袭来,不容她有半分拒绝。 苏玉对于他的急切有些难以理解,后宫那么多女人,难道他都不碰吗? 崔礼礼解释说她进宫这几个月,左丘宴只进过一次后宫,还是为了将她从太后手中解救出来。 “如今我可是他无名无分的新宠。”崔礼礼朝苏玉挤挤眼,又正了神情说道,“他也不容易,孤军奋斗,着实辛苦。你来了,陪他说说话也好。” 苏玉大约明白左丘宴在宫里的处境了。 左丘宴的皇后和几个贵妃都是潜邸时,太后给安排的女人。 后宫的恩宠从来不是真的男欢女爱,而是权势的分配。如今太后权势渐强,他绝不能再给那些女人一点恩宠。这是平衡之术。 苏玉有些心疼他,更为自己庆幸。这样的地方,当真不是她该来的。 可说话归说话,有些事,她又怕太过沉迷。 后来几次,她与崔礼礼约好。一旦被他拖进内室,崔礼礼就在门外娇声娇气地唤“十郎”。 这冷不丁地唤了几次,便伤了“龙脉”。每每入戏时,左丘宴就担心崔礼礼会来捣乱,觉醒的“龙脉”顿时就沉沉睡去。 左丘宴忽然觉得这一招也似曾相识。便抓着苏玉问:“学堂门口,你是不是在我的马车旁敲过锣?!” 那刺耳的铜锣声,也曾叫他“力不从心”了好一阵。 苏玉没有被识破的窘迫:“是。学堂门口,实在有伤风化。” 左丘宴先是无奈地笑了笑,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苏玉,你是不是在害怕?” 苏玉抬头看他:“什么?” “我的过去,让你害怕。”他的眸光将她锁定。 “没有。”她垂下头飞快地否认,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左丘宴伸出手来拉她:“崔礼礼进宫是迫不得已,待事情一了,我就接你进宫来,可好?” 他目光灼灼,深情款款的模样,让苏玉心中一软。 可很快又想起那条小船,那驾马车,以及后宫的勾心斗角,吓得她一激灵,连忙站起身,跪在地上,倔强地挺着背: “民女无心进宫,当初也只是好奇,凑巧遇到圣人,承蒙圣人不弃,有了这段露水情缘。还请圣人莫要放在心上,凡事以国事为重。” 她称呼他“圣人”,是刻意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鸿沟。 左丘宴呼吸一沉,似是有千斤万斤的石头坠在心尖,用力向下拉拽着。 灼热的眸光渐渐冷下来,他负手望着窗外皑皑白雪,一片萧瑟,就像他如今的境地,虽有一线生机,却不知要等到何时:“罢了,朕.也不留你了,明日,你就出宫去吧。” 【苏玉·左丘宴 终曲】 【十一】 大年夜,翊国公从宫里出来,带了一个好消息—— 陆铮斩杀了燕王。左丘宴有了与苗太后抗衡的底气。 苏玉坐在女眷这一桌吃饭,听了这消息,埋着头默默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温热的酒。 翊国公喝了酒,话也密了些:“你们没看见,大赦天下的诏书说了一半,恰恰这个时候来了八百里加急,圣人让惠安县主读的军报,读完就带着县主出宫了。” 二伯惊诧道:“出宫?” “去了元阳公主府。” 苏玉心中微微一跳,早早回了屋,晚上借口说怕冷,让红姣将门窗锁得死死的。 饶是如此,红姣还是睡死了过去。显然国公府里有左丘宴的人。 不,是国公府里有圣人的人。 午夜时,左丘宴冒着风雪来了,门窗都推不开,他怒极,却仍旧压着嗓音:“你若不开门,我就把所有人都叫来。” 窗上映出一个女子的侧影:“圣人要叫谁来,民妇自是阻拦不了,名声坏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左丘宴抬起手,指腹按在她的轮廓之上,眸光沉沉,默然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与寂寥。 耳鬓厮磨时,他总让她唤他“逸安”,这是他的字,她就笑说读快一些就是“宴”字。 如今,连她也只叫他圣人了 他握紧了拳头,破窗而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贵为天子,名声不过是一个眼神就可以左右的。然而,她是个倔强的,闯进去了又能如何呢?真要她的命吗? 左丘宴走了,苏玉一宿未眠。 没多久,就传言圣人病了,说是酒色掏空了身子。苏玉自然不信,他虽好美人,但非色令智昏的人。 他重欲,却不纵欲。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崔礼礼说他病得厉害,人极其消瘦,已无昔日风流倜傥之相。苏玉心中大恸,悄悄扮做元阳的婢女跟随崔礼礼进宫看他,却被他赶出了宫。 崔礼礼担心她伤心,又来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其实她并不难过。 政局瞬息万变,儿女情长在这个时候,是圣人的累赘。她偏安一隅,才是最好的。 又过了几日。北上谌离的陆家军凯旋归来。 翊国公刚走出国公府,就来了一队士兵将国公府彻底围了。 左丘宴还是皇子时,押送长公主回京受伤晕倒后,单独见了翊国公府的人,可见国公府与圣人关系匪浅。 七王爷左丘旻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与左丘宴关系近的人。 元阳公主府,国公府,禁卫统领秦家,门口都是重兵把守。 国公府内乱成一锅粥。谁能想到新圣登基一年,就出了这样的事?苗太后专权,新圣被掣肘,到今日出城迎接大军凯旋的事,都被左丘旻取代。 变天了。 国公的几个儿子都被带走了,家中剩下的男丁,无论会不会功夫,此时都执着兵器顶在外院。 国公夫人将所有女眷聚在内院,妯娌们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哭泣。 国公夫人像是早已拿定了主意,命贴身的嬷嬷抱来一坛子女儿红,当着众人的面下了毒: “若有那一刻,与其被凌辱,不如慷慨就死!” 女眷们哭得更凶了。 红姣突然扑出来哭喊道:“都怪八夫人,那天要不是她鼓动二爷去十殿下府,何来今日之事?”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苏玉。 是啊,要不是她,何来今日之祸? 红姣跪在国公夫人腿边:“老夫人,不如咱们将她交出去,说当初就是她妖言蛊惑了国公府!说不定能换来国公府上下百口人的平安!” 二婶听了红姣的话,双目眦红,踉跄着抓住苏玉的手:“苏玉,我们国公府待你不薄,从不曾少你吃喝,国公府今日之祸全源自你,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去同他们说说,说我家二爷是听了你的话才去的。” 妯娌们纷纷附和,哭着要国公夫人做主,将她交出去,换回自己的夫君来。 以一人之命,换全族平安。 苏玉呆呆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想了想,是嫁人之前。 族中人人都来劝她,只需她寡嫁,全族都能荣耀。 所有人都说: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要多考虑考虑别人。 这个世道,从来都只想要别人善良。崔礼礼说过:“所谓善良,不过是牺牲自己,利了他们。” 不过是寡嫁,苏家没落,国公府中又无依仗,是最容易被牺牲的那一颗棋子。 天空中响起凄厉的鸟鸣。 她抬头望望那些鸟儿,眼泪倏然滑落。也不知左丘宴此刻又在哪里,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望天感叹自己的人生。 不是不想为自己抗争,而是觉得失望。 这里和苏家没有区别。 没有考虑太久,她走向国公夫人,施然行礼:“承蒙公婆叔伯不弃,庇佑儿媳至今,当初之事是儿媳考虑不周,以致引来今日之祸,所有罪责儿媳一人承担。” 国公夫人拧着眉,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儿媳拜别婆母。”苏玉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挺直了身体就要往外走。 不料,国公夫人却抬起手拦住她。 “来人,”国公夫人眉间的川字纹皱得极深,她沉着地开口,“红姣卖主,拖下去杖毙。” 苏玉的心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国公夫人。 眼看着红姣挣扎着被拖走,妯娌们纷纷不依。 “住嘴!”国公夫人再次开口,“爷们自己定的事,如今出了岔子,怎好意思要一个女人去顶罪?” “可是要不是她——”二婶红着眼,不肯就此作罢。 “我的儿子,难道是没有脑子吗?!听了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他纳妾,他可听了?” 国公夫人在院子里站得笔直,对着满园的女眷,一字一句说着,不容置喙, “莫说将老八媳妇送出去根本不能换几个爷们回来。就算能换,也不能做!今日有难拿她出去顶罪,明日再有难呢?再拿你们谁去顶罪?老二媳妇,你去吗?” 院子里鸦雀无声。 国公夫人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遇到一点风雨,就失了魂散了架,成何体统?怎么?干脆把你们都休了,国公府的风雨就淋不到你们头上了,你们岂不是更踏实?!” 这个时候,庇佑自己的人,竟然是婆母! 苏玉抿着唇,可唇瓣仍旧抖个不停,她跪在地上,伏地哭泣,最终唤了一声:“娘” 国公夫人弯下腰将她扶起,苍老的手握住她的手,明明冰冷,苏玉却觉得温暖至极。 “那么多爷们在外面为我们顶着呢!不到最后一刻,也轮不到你们喝这‘女儿红’!”国公夫人看向那一坛毒酒,声音愈发坚定,“若真有万一,翊国公府的人,必须要有一个体面!” 【十二】 院子里一片死寂,女眷们不再说话,连眼泪都只敢悄声地流。 也不知是谁家着了火,滚滚浓烟在远处天边腾腾而上。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时刻就要冲进后院来。 国公夫人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一坛毒酒上。 满身是血的家仆跌跌撞撞跑进来:“老夫人!他们带兵杀进来了!” 院子里的女人惊恐地抱在一起,不住呜咽着。 国公夫人站得笔直,看向跟了她几十年的嬷嬷:“如意,备酒,备匕首。” 如意嬷嬷沉重地“嗳”了一声,取了几十只陶碗来,一一倒上酒,再放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在碗旁。 “不能白丢一条命!最后一口气,杀一个算一个!” 有人大声地哭喊出来:“母亲,我怕——我怕死——” 是老九的媳妇。年纪轻轻的,早已被那匕首上的寒光吓得腿软。 国公夫人绞紧了眉头,吩咐如意嬷嬷:“把她带下去,打晕!你盯着。” 如意嬷嬷明白这句话的意义,郑重地点了头。指挥着几个仆妇将人带回房间。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随着那声音,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嚓——”的一声,铁骑破门而入。 那铁骑浑身是血,长剑上,铠甲上,甚至马蹄印子都带着热腾腾的血, “啊——” 院子里的女人惊恐得四窜,发出恐惧的尖叫。 看见伫立的国公夫人一手握着匕首,一手端着酒。一旁站着苏玉,也是一手执酒一手握着匕首,关节攥得发白,嘴唇微微抖着。 铁骑上的人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国公夫人,八夫人,圣人令末将带兵前来营救,吓到老夫人了!末将该死!” 国公夫人身子微微一晃,手中的酒洒了一地,想信,却又不敢信。 “老夫人莫怕,末将乃是圣人亲卫贾昆,外院的反贼已尽数灭了。” 贾昆说罢怕国公夫人不信,又看向苏玉:“八夫人,您可无恙?” 苏玉想起来了,每次左丘宴与她相约,都是贾昆守在外头,是他贴身的护卫。 “是你。我没事。不知左——”苏玉连忙改了口,“不知圣人可还安好?” 贾昆道:“圣人无恙。”见国公夫人望着自己,他又补了一句,“元阳公主也无恙。” 苏玉长长吁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妯娌们站在不远处,满目担忧又企盼地望着自己,便又道:“国公和家中的叔伯兄弟被带走了,还请圣人救救他们。” “八夫人放心,圣人早就令人在暗中护着,圣人说,翊国公德高望重,家中的几个子女都品性极好,乃是国之栋梁,一定不能出岔子。” 国公夫人闻言,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下来,人却晕了过去。 府中的人手忙脚乱起来,但人人的脸上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苏玉也要跟过去侍奉,却被贾昆叫住。 贾昆低声对苏玉道:“圣人很担心您,要末将带话,如今京中余孽未除,苏姑娘莫要乱走,安心待在国公府中,末将会带人一直守在外面。” 苏玉点了一下头:“有劳了。” 国公夫人再醒来时,翊国公和几个儿子都回来了。围守在她床榻边,见她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来就好。”国公夫人缓缓说着,又挥挥手,“都回去休息吧,折腾一日,不嫌累吗?” 众人只得散去。 国公夫人又说:“老八媳妇,你留下。” 苏玉一愣,乖顺地跪在榻边。 “你”国公夫人想了想才说道,“你与圣人的事.” 国公夫人气息一滞。老八媳妇不过是一个深闺妇人,如何能识得圣人的亲卫?前前后后的事,串在一起,就能揣摩出前因后果。 苏玉闻言也没有辩解,额头顶着地:“儿媳错了。是我行差踏错,负了你们” “不是你负了我们,是国公府上下沾了你的光。你也不容易,圣人那头.”国公夫人摇摇头,又深深叹息,“我毕竟是青松的娘,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我也不能” 苏玉跪在地上啜泣不已:“儿媳明白.儿媳任凭母亲处置。” 【终曲】 时值隆冬。 梅花瘦,四无尘。 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左丘宴站在宫城最高处孤身远眺。 肩头一暖,他回过头,对上皇后关切的目光:“冬风寒凉,圣人仔细身子。” 左丘宴拍拍她的手,想说些暖心的话,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皇后似是早已习惯,上前一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圣人是在想念陆将军吗?” 左丘宴的肩头一僵。 皇后挽上他的手,更加亲昵地贴着他:“元阳公主可有消息?” “没有。”他看向远处,“没有消息。” 似是想到什么,他偏过头看身侧的女人,问道:“朕还是皇子时,你为何要嫁给朕?” 皇后的回答很标准:“自然是因为臣妾爱慕圣人。” “是吗?”左丘宴听着并不觉得欣喜。 皇后,是当年的苗太后给他挑的普通士族之女,那时他不过是不受待见的皇子,皇后母家也极其普通。如今来看,倒是歪打正着免了不少后宫的烦扰。 皇后依偎着他,言辞切切:“臣妾绝无半句虚言。” 左丘宴转过身,抬起手摩挲着皇后纤细的颈项,微微一动,皇后晕了过去,远处的常侍带着两个人上前来扶着她,扶上龙辇,抬回凤藻宫。 “圣人今晚留宿凤藻宫——” 左丘宴迎风站着,对着阴影里的人道:“贾昆。” “在。” “带路。” “是!”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 两人两马,迎风踏雪,连夜奔袭。 山水之间,有一方小院,深夜也点着灯。 贾昆低声说道:“圣人,就是这里。” 左丘宴翻身下马,示意贾昆将马牵远些,生怕马儿惊了她。雪积得很厚,他的步子有些踉跄,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盏灯走去。 窗纸上渐渐映出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 他抬起手,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轮廓,却不敢推门而入。 三年前,陆铮带着崔礼礼南下那一日,她出城去送,趁机也走了。 没有通知任何人。 他疯了似地冲进国公府,将她的房间搜了无数遍,国公夫人跪在地上恳切地说,只是想要与她和离,放她自由,这样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只留下了一份和离书,从此就消失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没有带走国公府的一针一线,却带走了他送她的那一串珊瑚珠。 她对他是有情的,只可惜,有一道鸿沟隔在他们之间。 是身份,是伦常,是道义。 更是在她懵懂时,年少轻狂的他不小心种下一个恶因,在她心中长成盘根错节的大树,最后结出的那一个恶果。 若他是普通人,兴许还有机会弥补,可他偏偏成了孤家寡人,天家的牢笼禁锢着他。 也不知站了多久,窗内的灯熄灭了。 左丘宴犹豫着缩回手指,紧握成拳,沉沉地呼吸着。他几不可闻地自嘲着笑了笑。 当了圣人,竟还有如此近乡情怯的时候。 他低下头,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斗篷扫掉踏过的脚印。 门吱呀一声开了。 左丘宴下意识地跃上枝头,躲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只是想要来确定她好好的,知道她就在这里,他的心就是踏实的。 雪,扑簌簌地落下。 让他日思夜想的人掩着风中摇曳的烛火站在门内,衣袂飘飘。 左丘宴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 既懊恼脚印没有清理干净怕被她发现,又期待着她看见脚印,追着脚印寻到他。更怕她见到他时,只知道跪地行礼,恭敬地尊称他“圣人”。 “喵——”一只雪白的猫儿从屋内窜了出来。 苏玉勾起唇角,星眸熠熠生辉,她冲雪地里招了招手,腕间赤红的珊瑚珠串格外醒目:“快进来,外面冷。” 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柔软。 只是,不知是唤的猫儿,还是唤他. 【有修改,看到珊瑚串就说明是最新版本】 苏玉的故事很不好写。我经常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因为她活得很拧巴。 喜欢左丘宴,又觉得他花心,担心自己时刻都会被厌弃。 她想跟他在一起,却又害怕困在宫内。 刚开始她觉得国公府替死人娶媳妇,所以就不太认真对待,只当一个长期饭票。 在她要为国公府牺牲自己的时候,国公夫人又挽救了她。她又觉得不能放弃道义去和离。 左丘宴也很拧巴。他风流是真的,喜欢苏玉也是真的,又想强留她在身边,又觉得这样做会失去她。 作为皇子,他要自由就很可能活不了。要活下去就只能争储。可当了圣人,他即便想要专一,也是不可能了。圣人就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家国的圣人。 我本来是准备了一个悲剧的结局,可是又心疼她,还是给了一个开放的结局。 对我笔下的角色,只要不是太坏的,我都不舍得他们死…… 【春华·上】 赖勤治好眼睛的那一日,春华不在京城。 所有人都问她为什么。 【一】 春华是崔家的家生子,娘是府里做织补,爹是跟着崔老爷走马的伙计,她刚出世没多久,爹就死了,她三岁那年,娘也病死了。她就一直跟着外院的婆子们生活。 她四岁那年,傅氏生下崔礼礼。 傅氏坐月子,崔老爷极其紧张,原本在外院烧水的春华,也被支到内院来帮忙端水。 时值腊月,小小的人儿穿得单薄,冻得通红的小手,端着大大的一盆水,却一点没洒出来。 水盆很沉,她咬着牙关将盆子稳稳放在盆架上,又确定盆架不会晃动,才松开手。 转过头看见傅氏正靠在榻上望着自己。身边躺着一个皱巴巴小婴儿,春华眨眨眼睛,好奇却又不敢上前:“大娘子,这就是姑娘吗?” 傅氏微微笑着点头。 “真好看”春华愣愣地看着。 “哪里就瞧出好看不好看了。”傅氏笑吟吟地看着她。 四岁的春华不会说谎,特别认真地说:“大娘子好看,姑娘就好看!” 傅氏闻言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来:“转一圈。” 春华不知其意,呆呆愣愣地转了一圈。 傅氏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将她调到内院,跟在崔礼礼的乳娘身边伺候。 “春华啊,你可是好福气。”外院的洒扫婆子这么说。 “就是,说两句好听的,夫人就调你进内院了,这可是天大的好福气。”另一个婆子低声说着,暧昧地笑了,“春华,你好好干,将来可是要做通房的。” “通房是什么?”春华才几岁大,哪里明白这个意思。 婆子们是高门大院里的人精。 春华长得并不出挑,身子骨结实,干活任劳任怨。如今被被调到乳娘身边伺候,就意味着夫人相中她做姑娘的贴身婢女了。 贴身婢女,就要陪嫁。等到将来姑娘怀孕,她就要代替姑娘给姑爷暖被窝,若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还有机会抬做姨娘。 这是为奴为婢的人生巅峰了。 “暖被窝?”春华不明所以,“他们屋子里没有烧地龙吗?汤婆子也没有?” 婆子们捂着嘴一通笑,替她收拾好包袱,又说道:“总之,你这以后就算半个主子了,可还要记得回外院来看看我们哟。” 进到内院,春华的活少了很多。 姑娘长大,她也长大。傅氏教姑娘,林妈妈专门教她。 大户人家的贴身婢女有很多独门秘技是要口口相传的。 首先是要忠心不二,主荣婢荣,主辱婢辱,主死婢死。 其次,则是如何做贴身婢女。 林妈妈带着她去了寺庙。 菩萨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姿态端庄而优雅,面容慈悲而温婉,目光深邃,似是早已洞察世间一切疾苦,却从不开口说话。 “这庙里的菩萨永远是慈眉善目的。”林妈妈带着她虔诚地跪拜,“你再看这四周的护法。” 六岁的春华一抬头,不由地心中一凛。几个顶天立地的金刚护法,身披银甲手持神兵,正怒目切齿地俯视着她。 林妈妈拉着她的手,轻声说着:“春华,古人说‘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姑娘就是那慈悲的菩萨,而你要当好她的护法。” 春华恍恍惚惚,懵懵懂懂。 但从那日起,林妈妈传授了她不少“护法之技”。 怎么跟人吵架,怎么阴阳怪气别人,又怎么应付别人的阴阳怪气,怎么给人使绊子,怎么替主承冤。 春华初潮来时,林妈妈又教她床笫之事:“姑娘可以不懂,但你不能不懂。将来姑爷那边,你是要替姑娘盯住的。” 春华终于明白了贴身婢女的意义,又问:“林妈妈,您也是这样伺候老爷的吗?” 林妈妈老脸一红:“咱们老爷夫人恩爱,天下少有,自是不用我盯的。” “那将来也给姑娘寻一个老爷那样的姑爷,不就行了?” 林妈妈笑了:“傻孩子,哪有那么多如意之事?” 十二岁的她已练得伶牙俐齿:“姑爷不如意,当然是换姑爷,怎么能换奴婢去盯呢?” 林妈妈摇头:“大家闺秀,从一而终,这是傅家的家规。” 春华觉得这话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二】 春华的印象中,崔礼礼一直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直到议亲的收画像那一年的夏天。 姑娘突然变了。 以前循规蹈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竟然偷偷去了九春楼,从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惹出一连串的生死官司。 面对这样的姑娘,春华很苦恼。每天看着俊俏的男子,姑娘看起来很开心很尽兴,她也跟着开心跟着尽兴。只是林妈妈私底下寻过她好几次,要她规劝姑娘,免得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还没来得及提醒,姑娘就被夫人打了。 春华从未见夫人发这么大的火,拦都拦不住。 姑娘的脸被打肿了,卧床不起。浑身滚烫还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你们要的善,都是在刮我的肉” 春华的心揪得生疼,突然明白林妈妈那句话哪里不对了。 什么大家闺秀从一而终?! 别人犯错,还要惩罚自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狗屁家规、狗屁女德! 她把这句话说给姑娘听了,姑娘躺在病榻上,眼中噙泪,唇畔含笑,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春华你能这样想,我很欢喜。你别听她们胡说,我不会嫁人,也不会再让你陪嫁。” 春华不懂为何会说“再”,也没有多想,只轻声地问:“夫人打您,您怨夫人吗?” “怨。”崔礼礼淡淡说着,“但是我不想在改变不了的事上耗费心神。” “一年四季,日出日落。你怨天黑,怨冬冷,怨夏热,毫无意义。”说着,她又定定地看向春华:“他们生来如此,但你我不是。” 春华似懂非懂,脑子里始终回荡着林妈妈说的那句话:“别忘了,姑娘是菩萨,你是护法。” 跟着姑娘,她从未用过林妈妈教过她的“护法之技”,却做了好多寻常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孤身一人骑马从樊城奔袭回京;去瓷器局调查瓷器的来历;与虞怀林南下交接酒垆;跟着临竹一起讯问犯人;最后,崔家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撕碎狗圣人的遮羞布,要了他的狗命! 短短三年,春华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一般,跌宕起伏。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姑娘给了她一份放奴书,又将虞家的酒垆留在她名下。 春华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奴婢不会走的!要跟着您一辈子!” “傻春华,我又没赶你走。”崔礼礼笑着将她拉起来,擦掉她脸上的泪,“你愿意陪我一起走,靠的是情分,而非一纸契约。” 姑娘对待男人也是如此。 她总说婚书这东西,拴不住男人,孩子也拴不住男人,道德伦常,更拴不住男人。 不如有情的时候在一起,没情的时候便散去。 各自欢喜。 崔礼礼的话,春华记了一辈子。 【春华·下】 【三】 自从郊外遇到匪徒,被临竹扛上马之后,临竹见面时都喜欢东拉西扯地跟她说话,动辄就拿“实在人”逗她,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但又会给她带些小东西,说是随手买的。 春华开窍很早,也隐隐察觉了他的心意。 那次左丘宴与崔礼礼在九春楼相看,闻讯赶来的陆铮赶走左丘宴留了下来,两人在屋里情意绵绵,拾叶不愿守在门口,便寻了一个屋脊躺着守夜,留下临竹和春华两人。 临竹就拉着她去九春楼后院的井边坐着,给她剥核桃吃。 临竹用刀子割开生核桃的青皮,再砸开核桃壳,仔细地将核桃上的那一层苦涩的薄衣都撕干净,才递给春华。 意有所指地强调一遍:“他俩在一起了。” 春华吃得很香:“所以呢?” 他跟往常一样旁敲侧击:“还是我家公子跟你家姑娘最合适。” 她也和往常一样点点头,表示认同。 临竹觉得她有些不解风情,只得又抛砖引玉:“你是崔姑娘的贴身婢女,将来是要陪嫁的.” 通常这种情形,不都是公子配姑娘,贴身侍卫配贴身婢女,团团圆圆一家人吗? “我家姑娘说她不嫁人,我自然也不需要做她的陪嫁。”春华喝了一口酒,酒很烈,她用力哈出那酒气,再很骄傲地一抬下巴,“姑娘还说,我看上的人要是看不上我,她就拿银子砸,砸到他就范为止!” 一句话堵得临竹哑口无言。 他的怀里还揣着要送给她的银簪子,冰冰凉凉的,像他的心一样。 看不上她的人会是谁? 临竹从井里打水上来洗手,抬起头看看屋脊上的少年:“你不会是看上拾叶了吧?” 那小子长得确实俊俏,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会勾人。关键是春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极有可能生出什么情意来。 春华白了他一眼:“天底下好看的男子多了去了,九春楼的小倌那么多,我个个都要看上不成?”再说,她早发现拾叶的小心思了。 临竹松了一口气,可念头一转,心又提到半空:“那你看上松间了?还是那个老鳏夫身边的培安?总不能是韦不琛身边的郭久吧?郭久可是有妇之夫。” 春华皱了眉:“凭什么婢女就一定要挑跟班?你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的?” 临竹心里苦涩得跟吃了核桃薄衣一般,他想说因为他就是跟班啊。默默地,他又添了两个情敌人选:“是曹斌还是虞怀林?” 春华将最后一颗核桃抛进嘴里:“都不是。” 【四】 临竹怎么都想不到,春华心里的人是那个连她脸都看不清的瓷器局主簿赖勤。 赖勤这个人,笨拙却率直,眼盲却心亮。 春华第一次去瓷器局时,赖勤整个人都埋在账簿里,脸和纸的距离只差了那么一寸,他才看得清账簿上的文字。 春华从未见过这么眼瞎的人,连是谁在说话都看不清。 她笑话赖勤看不见,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却被他猛然抓住手,拽到书架前翻看账簿。 经年书写的手指带着厚厚的茧,掌心泛着薄汗,贴在春华手背上,麻麻的,痒痒的,润润的。春华顿时就羞红了脸。偏偏那呆子没有察觉,满脑子还将账簿推到春华面前:“你自己看!” 他身上、手上都是墨汁,脸却长得很干净。近在咫尺的账簿,散发着朽味又裹挟着他指尖墨汁的味道,一下子就窜进她的鼻子里。 春华第二次去瓷器局寻他查瓷瓶时,他也还是在埋头写账簿。 昏黄的烛火,正常人都看不清,何况他那眼神?她突然有些可怜他。别的主簿至少都有明亮宽敞的屋子,偏偏只有他的屋子如此逼仄,连那只蜡烛,都是最细最弱的。 春华转身去找门外的小吏要蜡烛,小吏还在嘲笑他,说反正多亮堂的屋子他都看不清,何必浪费。 春华动用了“护法之技”:“他是你们瓷器局的主簿,你们如此以下欺上,放到吏部、绣使或是银台司,都够你们吃上一壶的。” 小吏们没想到一个小婢女还能将这利害关系说得头头是道,可仍旧不肯认错: “少拿什么绣使吏部吓唬我们,我们都不是吓大的。” “就是,银台司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管得着我们吗?” 春华气沉丹田认真说着:“今日我只看见了蜡烛,想来还有笔墨纸砚、灯芯灯油、冬碳夏冰各项消耗,这些本来就是公中的财物,谁领多少用多少也是有账可循的。 分分毫毫地看起来虽不多,可经年累月地加起来也算是一笔。到时这些东西对不上账,吏部监察会不会过问呢?吏部查不清楚,绣使会不会查?“ 几个小吏皱起眉,背着手围着春华转了一圈,鼠目一挑:“哪里来的野丫头,在官衙里大放厥词。” 春华分毫不怵,想起林妈妈教过:“对方若是质问你,切莫着了对方的道,你只想着要办事,先把利害说透了,再将态度放软。” 她语气放缓了些:“你们何必因几支蜡烛,徒惹这一身官司?再说了,你们每月的银钱不都是户部支的吗?” 顿了顿,又低声添一句:“户部查账的高主事可是赖主簿的亲姐夫。” 这事他们毫不知情,赖主簿从未说过!几个小吏相视无语。 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几人不敢轻视。却又不能变脸一般地承认错误,小吏便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蜡烛原是够数的,只是新领的还未送来,故而凑合着用用。等收到了,我等便替赖主簿换上。” 见春华目光落在他们桌上的油灯上,便立刻将油灯塞进春华手中:“要不,有劳姑娘先将油灯带给主簿用着吧。” 春华这才满意地拿着油灯进了屋。 一推门,原以为赖勤还在埋头苦写,不想他却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春华有些不自在,将油灯往桌上一放,再用蜡烛引着点燃那灯,小屋顿时亮了起来:“赖主簿,我是崔家姑娘的婢女春华,喏,给您添一盏油灯吧。” 她在外面替他说的那些话,赖勤都听见了。 他喜欢瓷器,终日与瓷器为伍。他早已习惯这样昏黄的烛火,也不太在意外面那些小吏的冷嘲热讽。 只是听见有人维护他这么一个常年蜷在角落里的人,那几句话软硬兼施,这一盏油灯,却让他觉得很窝心。 生平第一次,除了瓷器,他想要看清楚一个人的模样。 他站起来,身子突然就向前探去。一张大脸,停在春华眼前一寸处,眨了眨。 春华立时屏住了呼吸,刹那之间,心也忘了跳动的规律。 后来每次见面,赖勤总是凑到春华面前,想要看清她的模样,惹得春华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还期待着别的。 偏偏赖勤又是个呆傻的,从未想过凑近了还可干些别的。只因看不见她的神情,甚至连手都不敢碰她。 日子一久,春华也弄不清楚他究竟对自己是何意。直至有一次她与拾叶出门办事,偶遇赖勤。 赖勤听见她身边有年轻男子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人生第二次想要看清一个人的长相。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还未靠近,咽喉处就被一个冰冷的铁物件抵得死死的。 拾叶冷声问道:“干什么?” 春华惊呼:“拾叶——他眼神不好,就是想要凑近些看清楚你的模样。” 拾叶面无表情地收回剑,还是三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凭什么?” 赖勤危机感很重,理直气壮地说:“我要认清你!” 可这是大街上,两个男人脸对着脸,鼻对鼻真的好吗? 春华扶着额叹了一声,拽着赖勤往无人处走。 两人站定,她默默地看着他一脸不甘的模样,想要发火,却又忍住了。 赖勤不知她的表情,又弯下腰凑近了她的脸,目光与她对视:“你在生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唇上,春华别过头,嗯了一声。 赖勤的脸又贴了过来:“为何?” 春华想了想问道:“你看拾叶做什么?” “看他是不是俊俏。” “不用看,拾叶很俊俏。” 赖勤闻言一下子语结,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缓缓直起腰来,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你.我、我们.跟他” 他急得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半晌说不明白一句话来。 春华长叹了一口气,看看左右无人,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主动凑到他眼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赖勤顿时就僵住了。双手攥紧了长衫,像是一块顽石,杵在小巷子里,一动不动。 脑子里“叮”地一声,像是新出窑的瓷器开片的声音。 煞是好听。 “你为何不主动亲我?” “我怕.”他耳根子都红了,“怕你打我” 毕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呆子!”春华也羞红了脸:“上巳节晚上见面吗?” 赖勤傻乎乎地咧嘴笑着,不住点头:“要的,要的,要见面的。” 【五】 后来春华问过他,为何总是能在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她的声音。 赖勤挠挠头,困惑地想了许久,实诚地说道:“第一次见面时,你在我耳边吼的那一声着实太大了,让我耳鸣了好几日,加上你说话时尾音总是朝上,声音又尖,吐词又快,一下子就记住了。” 话音一落,后脑勺就被暴露真面目的春华猛地打了一下:“下次要说,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是,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春华又问:“那日在桃花渡碰见你,你是不是又吃拾叶的醋了?” 赖勤现学现用:“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后脑勺又被春华打了一下:“下次要说,你不喜欢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赖勤再次乖巧地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春华再问:“那七王爷乱政那一日,你又不会功夫,还跑来做什么?” 赖勤这次举一反三:“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救了,我要亲自来救你。”毕竟以身相许是常有的事。 眼看着春华的手高高扬起,赖勤立刻捂着后脑勺:“我又说错了吗?” 春华灿然一笑:“没有,没有说错。” 赖勤有些颓然:“可惜我也没救到你。” 春华捧着他的脸用力吧唧了一口:“你来我就开心了。” “李大夫说我的眼疾不出半年便可治好!到时我就能看到你了!”赖勤满是激动和希冀,却看不见春华脸上的那一丝凝重。 “姑爷要带着姑娘南下一趟,我也必须跟着去,你就安心在京城治眼疾。” 赖勤拉住她的手:“我治好眼疾之时,你能回来吗?” 春华微微蹙眉,想要说实话,却又怕他脑子不转弯不肯放她离开。便开口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 南下那一日,春华偷偷掉了泪,声音掩饰得极好,赖勤没有察觉出不妥。 他满心欢喜的冲着朦朦胧胧、花花绿绿的远方挥手。 半年过去,春华并没有回京城,仍旧在泉州陪着崔礼礼筹备潮帮的事。 接到李大夫传来的消息,崔礼礼也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不回京去看看赖勤?” 春华的手指梳理着马儿的鬃毛,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姑娘,你一定懂我的。” 当初赖勤是看不清这花花世界,才对她这样的人动了心。 如今他能看见了,就如同跨入一个新的天地,这世间万物,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美妙的。总不好再拿捏着过去的那一点情分,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 “也请姑娘也莫要告诉他我的行踪,给他些时日看清楚人世间。” 崔礼礼顿时就明白过来,又笑道:“你以前不是说,你看上谁,就要拿银子把他砸晕?” 春华一跺脚:“砸他作甚,那些银子,够我日日去九春楼,一日换一个。” 话虽如此,可日复一日地没有消息,春华渐渐地也不再提赖勤了。 再过了半年,陆铮的船队要出航,春华说想跟船,临竹自告奋勇地说要陪着她一起去。 春华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各司其职知道吗?本就该拾叶跟船,你去做什么?” 临竹去求陆铮,陆铮也没答应。 一是不放心拾叶这小子跟在崔礼礼身边,二是他也知道春华无心于临竹。 起锚前,岸上跑来一个人,一边追着船一边喊:“春华姑娘,春华姑娘,有你的信!” 船帆渐渐升起,春华没有下船去拿那封信,迎风站在船头。 拾叶抱着剑看她:“不取?” “不想取。” 不用看也猜得到,信中定然是写了些相思之情。 林妈妈说过,京城那个地方,乱花迷人眼,春色惑人心。耐得住寂寞的男子少之又少,所以大家闺秀出嫁时才会备上通房丫头,替她们盯紧男人的心。 可她更记得姑娘说的话:别想着拴住任何人的心,一切靠的是情分。 春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取出千里眼看向远方。 【终曲】 当这艘船回到港口,已是次年春暖花开之时。 骄阳将她的皮肤晒成了麦色,她梳着麻花辫,挽着袖子指挥着船工卸货:“仔细些,这些都是精细的玩意儿。磕碰不得。” “春华——”崔礼礼挺着大肚子站在远处地凉亭下朝她招手。 春华连忙跑过去扶着她上马车:“姑娘,您仔细些,码头石头多,不留神摔一跤可怎么得了?” 崔礼礼取出一封信塞进她手里:“你出海前,京城来的信,我一直替你收着。” 春华捏着信,神色有些畅然。 崔礼礼替她擦擦额头的汗:“我身子重,出门不方便,正好你回来了,你替我去办件事。” 春华很快收拾好心情,将信揣进怀中:“什么事?” “前些日子贤豆国的使臣来朝,要了好些丝绸、药材和瓷器。圣人派了一个市舶使常驻泉州,将来他专门负责与咱们商洽。刚送了一批货到咱们商会,你替我去看看。” 这是轻车熟路之事,春华掸掸衣裳上的灰:“我现在就去。” 崔礼礼蹙着眉:“你好歹换件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下。” 她咧嘴一笑:“又不是相看,谁还在乎我穿什么啊?” 不等崔礼礼再说什么,她翻身上马,鞭子一甩就奔向商会。 一进商会大门,绕过照壁,院子里堆满了箱子,一个长衫男子,正蹲在箱子前一一检查箱子里的瓷器。 春华心头一窒,驻足不前。 她好像生病了。否则,眼前的一切怎会突然模糊起来? 男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双黑眸闪着光芒,定定地望向风尘仆仆的姑娘。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灰扑扑的裙摆,发辫上沾着枯草,鼻头上还有汗水混着尘土的黑泥。灵动的眼眸浸满了泪水。 赖勤快步走向她,率直地一笑,拉住她的手:“春华,我来陪你了。” “眼睛好了,人好像也灵光多了。”春华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日日盼望着他念着自己,却又担心他不念着自己。如今人来了,她又觉得愧疚:“去岁你治好眼睛时——” 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我懂的,我懂的,”赖勤生怕她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要证明,“我不是给你写过信?” “那封信我没来得及看,我跟船去了”春华更愧疚了,当初是自己故意不接那封信的,“姑娘刚给我。” 说着她取出那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行字。 阅尽千帆皆不是 唯有心灯照归途 【崔礼礼·前世】 究竟是谁为我铸就了这世情、名声与忠贞交织的樊笼? 【一】 幼时,爹常去定县马场,我就会央求他带着我和春华同去。 那是我人生最灿烂的一段岁月。 我和春华在那里骑马,摘野花野果,尖叫着驱赶马儿在山坡上飞奔,再爬到树上掏鸟窝,去山涧里抓螃蟹捉小鱼。 春华喜欢摘野花给我编花环,也喜欢掰树枝搭成小棚,当我俩自己的小家。我俩会撅着屁股躲在棚里玩,累了就躺在草地里,叼着草根望着天空发呆。 春华望着湛蓝似水的天空,喃喃地说:“姑娘,这里真好,比京城好!”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 可我娘不觉得好。 她是在主母膝下教养出来的,见不得我们在地上打滚,满头满身的枯草,见不得我们撩起裙摆漫山遍野地撒着脚丫子飞奔。更见不得我们分开腿骑坐在马背上挥鞭驰骋。 爹觉得娘有些大惊小怪,便宽慰道:“骑马是好事,我就是走马出身的,草坝上的女子都这样骑。再说这山里又没有外人,让她撒撒欢也好,将来回京,就没这样的日子了。” “就你心疼女儿?女人家的事,哪是你们男人想的那么简单?”娘叹了一口气,她拉着爹进了屋子,低声道,“我听年长的嬷嬷说过,女子跨骑,有可能会破身” 爹骇然:“当真?” 娘点点头:“草原女儿不在意这个,自是可以随意跨骑。可是咱们礼礼是中原姑娘,将来莫说嫁入高门大院,普通人家也是要看的呀,此事可不能赌那万一” 爹讲的是内心,娘看的是世情。 男女之异,便在于此。 谁都没错。 待我再大一些,娘便不允我出京了。爹出去走马盘铺子查账,家里只剩我跟娘两人。 娘教我读书识字、教我主持中馈,教我怎样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如何管理小妾,教养小妾的子女。 好像从一开始,她们就准备好了要在那一方宅院里迎接各式各样的女人,还要与她们斗得你死我活。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要往女子的骨头、血肉里钉满各式各样的钉子,每一颗钉子都让我们疼痛,也让我们动弹不得。 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被禁锢着。 丢失了马背上吆喝的自己,丢失了草地上翻滚的自己。 举手投足,坐卧说笑,都是世道喜欢的模样,也是沈延喜欢的模样。 看画像时,画上的沈延黑发星眸,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是京城无数少女喜欢的模样。 可是,一幅画能看出什么来呢? 不过是皮囊,就像我的皮囊一样,不论曾经的内心多么的狂野,画像上的我,始终是静谧、端庄、美丽且温柔的。 爹娘也四处打听过,都说沈延是个极好的,圣人褒奖他孝顺,县主受太后喜爱。京城的闺阁女子都想要嫁给他。 而我如此幸运,得了县主的青眼。 【二】 及笄之后,娘教了我很多很多。 她说:这世间的男子,总是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参肚鲍翅吃多了,他们想吃清粥小菜。家常便饭吃腻了,又想换山珍海味。 我十分不解,反正迟早要变心,那我还学这些女德做什么呢? 娘说:当家主母一定要雍容端庄、知书达理、知进退晓轻重,这是男人的颜面。 姨娘、小妾,通房,由着她们去斗、去争、去抢,是男人的虚荣。 我看着娘,满是不解:“那爹呢?怎么没有小妾?” 娘的脸有些红,说毕竟身份不同。 爹是商贾,外祖是礼部侍郎,这身份是天差地别的。傅家本就看重伦常和出身,爹这身份要想娶嫡出小姐,都是万万不能的。 娘常年养在主母膝下,懂事乖巧,恰好年纪也相当,这才轮到她这个妾生女儿下嫁,只可惜生我之后,娘再未诞下其他子女。 好在爹本就是个孤儿,只记得自己姓崔,“万锦”一词也是他自己起的,起初自称是“万金”,后来被人嫌弃俗气,才改做了“万锦”。崔家无需传宗接代,故而爹娘对子嗣也就随缘了。 “可是礼礼啊,崔家再好也不过是个商户。县主府不一样,待你将来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身份自然就抬起来了,你的儿子也能做官,你就再不是商户之女。” 娘拿着篦子替我梳头,继续缓缓说着,一字一句都是她发自肺腑的谋划: “娘替你盘算过,县主亲自定下的你,想来你嫁过去也不会太过为难你。沈延相貌堂堂品性不错,但是感情再好,娘教过你的手段还是要用,该留的心眼也要留。还有,春华这孩子也是个实在的,就算将来抬作姨娘,她定然也是向着你的。” 我乖巧地点点头。 出嫁前夜,娘取出不少避火图来,教我夫妻敦伦之道。我看得面红耳赤,心砰砰直跳。 娘又悄悄给我一枚小小的戒指,那戒指上镶着一颗殷红的宝石,宝石下藏着一根两分长的银刺。 “这东西,你万万不能让人看见。若有万一……” 我不明就里:“什么万一?” “万一没有落红,你刺破腿根,总能蒙混过去。”娘说得很直白,“切记明夜一过,无论用过与否,务必让春华寻府外水深处扔掉。” 我这才明白它的用处,急忙分辨:“娘,我没有——” “娘自然信你,可以前听那些年长的嬷嬷说过,有些女子天生就不会落红,又或者你骑马时……”娘顿了顿,眼眶一红,别过头去,“总之嫁了人就要记得,凡事谨小慎微总不会错。” 这世道,对女子终归是苛刻的。 越是高门大院,心中的沟壑越多。 【三】 婚后的日子平淡,沈延侍疾,鲜少与我儿女情长,县马去世之后,沈延在县马坟前立誓,说要守孝三年。从那以后,我再未与沈延有过夫妻之实。 起初我也不甚在意,直至春华无意间听得几个县主府的下人说话,才知道县主当初是请人算过,为的是要寻一个八字合适的女子,为县马冲喜延寿。 我彻底心冷。与沈延的之间仅存的那一点情意绵绵,也就此消弭殆尽。 在那之后的十几年幽暗困顿的岁月中,春华是唯一拥抱过我的人,是我心中仅有的一线光明。 她总是对我说:“姑娘,你别怕,还有奴婢陪着您,陪着您过这一辈子。” 她会在府中摘花给我编花环。我会给她做好吃的鱼糕。 我俩还会躺在那个六十七步见方的小院之中,闭着眼,假装跟儿时一样躺在定县马场的草地上,感受着清风拂面,听着鸟叫蛩鸣。 春华说她来世再也不做丫头了,她想做游商的女儿,到处去走马。 我说我要做一只铜翅锥鸟。 春华死的那一日,我将她抱在怀中,她怕过了病气给我,用力将我推开靠在床头不住地咳喘,最后气若游丝地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跟我道歉: “姑娘,奴婢怕是陪不了您了.若有来世,您别再嫁来县主府,做你想做的鸟儿吧” 我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脸,替她阖上双眼:“若有来世,一定让你走遍天涯海角.” 春华走后,我就闭门不出了。 县主府就像一座活死人墓般,除了我,剩下的都是守墓人。 爹娘来“扫墓”,我都避而不见。 娘隔着门不住地掉眼泪。 “礼礼.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知道,你回来了只怕会活得更加艰难啊.” 我的确怨恨的。 怨恨她不让我回家,怨恨她帮着县主弄来那一座贞节牌坊。 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像一条被遗忘的蛆虫,附着在人世间的阴暗角落,苟延残喘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爹站在一旁唉声叹气,最后用手拍拍娘的肩,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有些事,说了也是于事无补,走吧。” 娘不死心:“礼礼,你来送送爹娘吧——” 破天荒的,那一日我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木然地送他们走到大门口。 家仆一推门,吱呀一声。 门外,就是喧嚣的尘世。 多少年了,我想过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推开这扇大门,将自己衰败的身躯投入那车水马龙的、满是尘嚣的人间。 让自己的身躯贴在那香的、臭的、干净的、肮脏的、油腻的、清爽的万物之上。 像是被这世间万物所蛊惑,我抬起脚就要踏出门槛,手臂却突然被人牢牢抓住。 回过头一看,是杨嬷嬷,她白着一张脸,像是坚守地狱的无常,毫无生息的嘴一张一合:“夫人,你的身份不宜出门。就在这里拜别亲家老爷和夫人吧。” 我的眼睛闪了闪,终究是收回了脚,在门内站得端庄笔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这繁华的人世间。 【终曲】 在病榻上缠绵的那些日子,我活得浑浑噩噩。 弥留的那一个夜晚,像过去无数个夜一样,觉得身子很冷,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冷。 但我的头脑却比过去十几年都要清明。 突然想通了,我这一生的悲,根本不是别人造成的。 而是我自己。 【大结局·上】 不知何年何月的暮春。 不知何山何水的花间。 骏挺的黑马压着脖子,蹭了蹭在溪边喝水的小白马。小白马摇摇脑袋,将身上的鬃毛甩出一波白浪。 山涧四处的花儿开得烂漫,某人诗意顿起,一抛袖子诵道:“看山看水双双坐,听风听雨沉沉眠。” 崔礼礼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执笔幼时若肯把研究风月的光阴,用一半在诗词上,也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陆铮觉得这话她似是说过,仔细一想是初见那年的七夕。 他拿着“那个图”,要她也拿些“那个图”来换。她叫人抬了一箱子画儿来,名字都起得别有用心,图一交换,两人各自秉烛研读起来。 明明两人想的都是春宫图,到手的却都不是。崔礼礼占了上风,将他好一阵奚落。 “这诗原句写的是‘独坐’,我们俩一起自然要改。”陆铮大言不惭地坐下来,随手摘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插在她鬓边,满意地端详着,“嗯,像个俏新娘。” 说罢,就像不远处的黑马一般,他也腆着脸勾着脖子凑到崔礼礼眼前:“下个月我又要跟船去贤豆,少说也要小半年才回来。要不,咱俩找个日子把婚事办了?” “婚事跟你去贤豆国有何关联?” 陆铮的眼神有些闪烁:“总不好叫泓儿和潞儿长大了都没爹。” “什么叫没爹?是泓儿和潞儿管你叫‘娘’了?还是你此去贤豆准备一去不复返了?”崔礼礼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去摘花儿编花冠。 陆二公子锲而不舍,并拿出实证来:“你上次明明答应了我的,总要说话算话。” “上次分明是你使诈!”崔礼礼一说这个事就来气! “什么使诈?当时你信誓旦旦说过了上巳就办。还连声叫我夫君,总不能事后不认账啊!”陆铮一副你嫖了我,就要给钱,否则就赖上她的模样。 崔礼礼也不示弱哼了一声:“那种时候的话,怎能当真!叫几声夫君不过是情趣而已。” 陆铮这下更不依了:“什么几声,我可是数得清清楚楚,你足足叫了四百——” “陆铮!”崔礼礼蹭地站起来,脸难得红了,“你!你!你!你还说!” “你害羞了.”某人得逞地坏笑着,“这里就你我二人,羞什么?” 他伸手来拉她,却被她甩开。 害羞个屁!明明是气的!那次他就是故意的! 在那种时候,眼看着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他还偏偏使坏。 拿捏着她,说叫一声“夫君”就给她。 她脑子混混沌沌一片,哪里顾得上其他,以为唤一声就可以了。 谁知这是个唤他一声只动一下的狗东西! 崔礼礼气得扭身就往花丛中走,陆铮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抓住她的手不许她甩开,十指紧紧相扣: “泓儿六岁,潞儿两岁,兄妹俩一口一个爹爹娘亲地唤着,成亲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既然已经是这样了,成亲不成亲又有什么重要呢?” 崔礼礼一直以为陆铮是懂她的,两年前诞下潞儿之后,他的想法就有些变化,最近这些日子他似乎愈发执着于那一纸婚书了。 当初说得好好的,日子一久就变了。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铮欲言又止。 “到底是何缘由?”崔礼礼狐疑地打量着他,“泓儿跟你姓陆,陆家也算有后了。莫非要成婚才能入你陆家族谱?” 到哪里都没这个道理。 “跟这个没关系。” 崔礼礼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你不会是还在担心我跟韦不琛和何景槐吧?” 某人别过脸,望着远处,浅叹一声:“不是。” 多年过去,韦不琛始终没娶妻,他的确不放心,但是天高路远的,也碍不着他什么。当年他就没担心过她对韦不琛有什么,如今更不会担心了。 “我知道了——”崔礼礼突然驻足,转身站到他面前,仰着脖子凝视着他。 微风轻轻扬着她额边细碎的头发,阳光给她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今生今世的岁月对她格外温柔,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不曾变过模样。 陆铮低头望着她,声音不觉放柔了许多:“你知道什么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你是担心我把家产全都卷跑了,你成了穷光蛋。” 她就是有这本事,前一刻还在气他,后一刻又将他逗乐。他忍不住笑着点点她的鼻头:“堂堂惠安县主还看得上我那点银子?” 潮帮初立,海市已建,崔家如今的家产比起当年只多不少,若圣人归还那四百万两银子,崔家定然稳坐芮国首富的宝座。 “哈!我就知道,你的狐狸尾巴被我捉住了!”崔礼礼捉住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就是想要霸占我崔家家产.” “说得没错,你崔家最贵重的,我就一定要霸占住.”指尖的传来的濡湿让他些微失神,陆铮想要俯身吻她却被躲开。 美人计果然是最有效的。 崔礼礼对他的命门一清二楚,自然要变本加厉,眼眸含水,声音也放缓了:“说说缘由.” 滑腻腻的,湿漉漉的。 陆铮正要开口,不料天空中飞来一只鸟儿,就在二人头上盘旋。他顿时醒悟过来,暗暗庆幸没有着了崔礼礼的道。 他伸出手,水枭落在手臂上,取出细细的小纸棍,上面写着:“圣人召你二人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即刻? 两人对视了一眼。 究竟出了何事? 得知崔礼礼要回京,京中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 最先收到消息的自然是韦不琛。 只是陆铮和崔礼礼的行踪飘忽不定,绣使常常失了二人的下落。他干脆遣绣使去寻拾叶,想要打听崔礼礼何时抵京。 拾叶答了一句很拗口的话:“姑娘说姑爷不许她说。” 韦不琛绞着眉冷声嘲讽:“她竟变得如此夫唱妇随。” 郭久犹豫了一番,还是不忍告诉他,这是崔礼礼在提醒他,她已是他人妇,不便相见。当初韦不琛将她困在那小宅院中四十多日,只怕耗尽了两人所有的情分。 “郭久,你派人知会各城关卡,务必查到他二人踪迹。” 唉.郭久暗暗无奈地摇头,叹一口气才抱拳说:“是。” 可绣使哪里是陆铮的对手。 前世他能在绣使眼皮子底下乔装回京,今生自然也能。 “非得扮成这样入京?”崔礼礼对着水边看着自己满脸皱纹的模样,极其不满,“是圣人下的诏书,又不是我们抗旨私奔,用得着这样?” “韦不琛那家伙肯定是盯着的。” 崔礼礼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还说他不是 陆铮又道:“再说圣人召得如此着急,我们先混进去打听看看。”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于是一个跛脚老妪坐在一个独轮木板推车上,庄稼老汉推着她进了京城。 几年未归,京城还是旧模样。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看起来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庄稼老汉寻了一个茶水铺子讨水喝,问了好半晌也没问出个名堂。又绕道去寻曹斌。 曹斌已不住在老宅,搬了新家。曹父曹母也不知他俩底细,见是两个乡下人,不像是又坏心眼的,便留在曹府休息。到了入夜时分,曹斌才回来。 “曹将军,别来无恙啊。”庄稼老汉朝曹斌行礼。 曹斌愣了好半晌,旋即招呼人将大门关上,又屏退所有人,才拉着二人道:“陆兄,嫂夫人,你二人为何扮做这个模样?” 一声“嫂夫人”叫得陆铮颇为身心舒畅,也不再装模作样,褪去伪装与曹斌相认。 “扮成这样,你都还能认出我来!”陆铮难得诧异。 曹斌留了须,显得成熟不少:“陆兄,你忘了,老弟我是听音辨星寻路出身啊,你的声音,在海上那么大的风浪我都能辨别出来,更何况今日!” “曹老弟有所不知,圣人急召我二人返京,信中并未提及所为何事,故而有些忐忑。” 曹斌摇摇头:“圣人之心实非你我能揣度的。” 他站起来在屋内走了两圈,又坐下来道:“这几年圣人一直推行修生养息之策,缗钱收得少加之税赋减免,若非嫂夫人当年捐的那些银子,只怕实难支撑下去。想来这次召兄嫂进京,应该还是与银子有关。” 崔礼礼看着曹斌,抿着唇笑了:“曹将军——” 曹斌连忙摆手:“可担不得这称谓,嫂夫人就叫名字吧。” “还记得在定县马场,你与我坐在马场的角落,那时候你还在发愁没有功勋。如今成了将军,讲起朝堂的事来,也头头是道了。” 曹斌闻言站起身来,深深作揖行礼:“受教于兄嫂,此恩从不敢忘。” 陆铮拍拍他的肩:“一口一个兄嫂的,听说你娶了芸妃的胞妹?” “是。圣人赐的婚。” “何时让我们见见弟妹和侄儿?” “进宫去了,说是这几日圣人在替几位皇子寻伴读,我家那小子年龄相仿,便跟着一起进宫去了。” “这倒是好事。”崔礼礼笑意并不浓,看向陆铮最后又看回曹斌。 陆铮明白崔礼礼的意思,武将之子,定居宫中,这配方似乎有些熟悉。 “好什么啊,元阳公主家的小郡主,加上大皇子,二皇子,年龄都大一些,开蒙——”他说得极其隐晦,“开蒙很早.” 叹了一口气,曹斌又说道:“我家那个狗头傻儿子真要伴读,只怕.” 陆铮几年不见左丘宴,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何种模样。那个位子上坐着的人,想的与旁人永远不同。 这背后之事,未必那么简单。 【大结局·下】 从曹斌家出来,天色已暗。 曹斌遣了一辆马车送他二人去了九春楼。九春楼的暗道还是那几个,掌柜还是吴掌柜。 崔礼礼与陆铮皆戴着幂笠,吴掌柜未能认出来。待二人进了屋,指名道姓要见芰臣时,吴掌柜亲自来解释,说芰臣已赎身多年了。 崔礼礼这才掀开幂笠,吴掌柜先是一怔,紧接着老泪纵横地跪下来磕头,直说东家的房间一直留着,每日打扫从不敢懈怠。 陆铮暗中请来祝必等人,叙旧直至深夜才彻底散场。 “怎么了?”崔礼礼关上房门,见到陆铮站在窗口沉默不语,不免担忧地走过去,环住他的腰,“可是朝中有何不妥。” 陆铮摇摇头,长臂一揽将崔礼礼圈进怀中,带着桃花酿特有的香气,吻了吻她的鬓角:“问了这么多人,都没有人能说得出圣人要召你我二人进京所为何事。” “朝中一点大事都没有?”崔礼礼也奇道。 陆铮失笑道:“最大的事,就是圣人挑选伴读。总不能让我来伴读吧?” “莫非圣人想让泓儿进京?” “不应该。”他很笃定。 当年他从谌离回来就率先交了兵权,他这才能够顺利带着崔礼礼离京去逍遥快活。如今陆大将军和小将军都留在京中,四海太平,兵符归位,圣人根本没有必要不远千里地召他进京,只为留下泓儿。 一夜难眠。 天刚亮,二人就起来梳洗进宫。 宫门边常侍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俩便笑道:“陆将军、惠安县主,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圣人正等着二位呢,还请随奴来。” 行至清静殿外,常侍便道:“二位稍候,奴去通禀。” 话音未落,就听见清静殿内传来一阵左丘宴熟悉的怒吼之声:“说!你是何居心!” 陆铮心头一凛。 苗太后在世时,左丘宴的怒气多是演出来的,如今这声音,听着倒像是发自肺腑的。 常侍也不敢多言,只埋着头进殿,不一会就出来:“二位请进吧。” 崔礼礼与陆铮怪异地对视一眼,不敢说话,低眉顺目地进了殿。 刚跨进门槛,就听得常侍好心提醒:“小心地上的瓷片茬子。” 清静殿内一片狼藉。 满地的纸张,茶碗砚台碎了一地。 陆铮带着崔礼礼正要寻一处干净的地砖跪下行礼:“微臣——” “陆二!”左丘宴冲了过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一把拽住他,抬着他的手肘没让他下跪,“你总算回来了!别跪别跪!” “圣人——”崔礼礼还是恭敬地行礼。 “崔礼礼!”左丘宴见到崔礼礼就像变脸似地,带着佯怒,“你才是罪魁祸首!” 两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左丘宴。他也蓄了胡须,一双桃花眼也敛去了昔日的风流,多了几分焦虑的神情。 陆铮这才发现屋内还站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圣人这是在考验功课?”陆铮迟疑地问道。 左丘宴瞥了那几个孩子一眼,冷哼一声,情绪也平复些许,拉着陆铮坐在一旁:“今日难得不用早朝,朕就说让几个孩子过来,抽考一下他们的功课。” “不看也就罢了,这一看,朕的肺都要气炸了!”左丘宴的火气又蹭蹭蹭地冒了起来,抓起桌案上的纸,拍到陆铮手中。 崔礼礼站在陆铮身边,也瞄了一眼那几页纸。字写得歪歪扭扭,还画着稀奇古怪的画。 其实,画还是画得挺仔细。 三层的小楼,雕梁画栋,里里外外都是小人儿,楼阁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九春楼”。 崔礼礼的眼角抽了抽,看向角落里高高低低的孩子:“那个.这个‘楼’字写错了。” 这是重点吗?左丘宴咬牙切齿地戳着那画:“崔礼礼,你再仔细看!” 崔礼礼这算看明白了,九春楼里六、七个小人儿光着屁股在“打架”,其中只有一个小人儿是女的。 一看就是临摹的避火图,又杜撰在了九春楼的名下。 左丘宴胸口起起伏伏,看向陆铮:“娶妻娶贤,你娶的是个什么祸害?离开京城这么久,怎么还余毒未清?” 陆铮有些冤枉:“微臣尚未娶妻.” 崔礼礼也冤枉:“圣人,您也去过九春楼,那里可没这些啊。” 这话音一落,几个孩子交头接耳,女娃娃一副很得意的表情:“看吧,我娘就跟我说,舅舅是去过九春楼的。” 崔礼礼循声望过去。粉嘟嘟的小女娃娃,八九岁光景,煞是惹人心怜。 “这是招招吧?”元阳和如柏的女儿竟然这么大了。 “哼!”左丘宴挥挥手,“元阳她们在园子里等着你,你别再在朕眼前惹朕心烦,快走快走!” “苏玉也在吧?”崔礼礼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问完还眨眨眼。 左丘宴才不会想着要自己回京进宫呢,他应该是有话要跟陆铮说,为了见苏玉,干脆将自己一并弄进京来。 左丘宴难得被她堵了一句:“还不快去?!” 待崔礼礼离开了,左丘宴才让贴着墙角罚站的几个孩子上前来一一见过陆铮:“这是老大,老二,这是元阳的望安郡主,这是曹斌的儿子,还有这个是翊国公的孙子,这个是中书令的外孙女,这个” 这是要做什么? 左丘宴拍拍陆铮的肩,极具威严地对几个孩子道:“看清楚了,陆铮,朕的镇南大将军,便是你们的师父!” 什么?! 陆铮连忙站起来:“圣人——” 左丘宴不给他下跪请辞的机会,一招手:“还不快点跪下拜师?” 镇南大将军啊! 就是那个一只船都没有,反手夺下敌船,再乘风破浪,一月踏平谌离的镇南大将军! 孩子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磕头叫“师父”。 “圣人,此事万万不可——”自谌离一战之后,他再也未想过留在京中,更莫说留在这皇城之中为官。 “你先别急着推辞。”左丘宴挥挥手示意几个孩子先退下,“此事,朕想过百次千次,觉得非你莫属。” “微臣——” 陆铮的话未出口,左丘宴递来几页纸:“你看看吧。” “朕让他们写抱负理想,你看他们写的什么。” 陆铮低下头,将那几页纸随意翻看了一遍,不由地失笑。 孩子们写遛鸟斗蛐蛐,逛花楼,吃山珍海味,只有曹斌的儿子写要想当将军。 “你可记得这题?”左丘宴问。 陆铮点点头。 这题是当年宗顺帝出给皇子和伴读的。彼时他与左丘宴也是这样的岁数,纨绔归纨绔,但至少还知道,面对圣人提问,不能肆意回答。至少要装作心中有家国和黎明百姓。 “圣人如今忧心的是孩子们的学业,请个严厉些的先生好好教导便是了。微臣确实才疏学浅.” “文采这东西,不重要。”左丘宴摆摆手,站在门边看着层层宫墙,怅然说道:“皇后见识弱了些,应付六宫已是勉强,朕不放心她教育子女。何聪那个老头教教学子也就罢了。朝堂中的人,朕看着都不顺心。” 陆铮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儒家,只适合教育臣子,不适合教育皇子。朝中的人,不论谁做了孩子们的先生,很可能牵扯到夺嫡之争。 皇室的千古难题。 可他能教什么呢? “所以朕想,让这几个孩子跟着你游历。”见陆铮又要说话,左丘宴抬手制止了他,“朕明白,你害怕担负皇子安危。可他们躲在宫里,就能活了吗?” 后宫争斗从来都是拿孩子下手。左丘宴是过来人,自是最清楚不过。 “朕问过苏玉为何不愿进宫。她说后宫女子的天地只有这方寸的宫城,所以她们就为了这一点东西斗得你死我活。 可朕不想皇子们也这样。与其在宫里混吃等死,不如让他们去看看山河,长长见识,看看天涯海角,让他们知道这天地之大,不在这一方宫城,也不在这掌下芮国。 无论他们将来是生还是死,为君或为臣,他们的心中不能光有丘壑,还要有无垠的天、广袤的海!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天地!”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震动了整个皇城,一群鸟儿振着翅膀飞了起来。 诺大的宫门下,没有一丝风。 一身明黄龙袍的左丘宴孤寂地站着,他的眼尾泛起一抹红,双臂沉沉垂着。 “朕是出不去了.” 许久之后,他才问道:“陆铮,你能懂我的,对吗?” —— “一个一个来,这是谁写的?” 崔礼礼和几个孩子坐在马车里,一页页地翻着让左丘宴气急败坏的文章。 “我!”曹斌的儿子说道。 “想当大将军啊,”崔礼礼笑着捏捏他胖嘟嘟的脸,“那就要跟着陆铮好好习武哦。” “这又是谁写的?” “是我。”翊国公府的小孙子弱弱地抬头。临行前苏玉特地叮嘱过要好好照看,说孩子身子骨差一些。 崔礼礼认真读着:“吾之所想,乃是天下人之所望——” 第一句还不错啊。 “银子用之不竭,美酒佳肴享之不尽,天下广厦皆写吾名.” 孩子们偷偷笑了起来。 崔礼礼拍拍他的脑袋,柔声说道:“好志气,等你长大些,就跟着春华和赖勤去挣银子给你爹娘花,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懵懂地点头。 崔礼礼再拿起一页纸,看了一句开头,眼角立刻抽搐起来。 顿时明白左丘宴对自己怒气是从此文出来的。 “吾父乃当今圣人也,然吾心之所向,异乎众人。吾梦寐以求者,非他物,唯愿得十父焉。 一父专司勤学之道,替吾研经读史,以解吾案牍之劳; 还有一父,专司斗蛐之乐,为吾搜罗奇蛐异虫,尽入宫廷,共赏其斗勇之姿。 再言一父,则与吾醉卧桃花渡,笑谈风月不问世事。 更有一父,既擅山林之趣,携吾入林追兔逐鹿;又通武艺兵法,护吾于危难。 余下诸父,皆赠予吾母,使其亦能得夫君环绕,或共赏花前月下,或闲谈家长里短,尽享天伦之乐,以补往昔辛劳之憾。吾母笑颜如花,此等景象,定是人间至美。” 孩子们笑得岔了气,指着四皇子道:“是他写的,是他写的!” 真是敢想! 要十个圣人老爹,一个替他读书,一个替他捉蛐蛐,一个带他逛桃花渡,一个还要会骑射。剩下的几个爹还都送给娘。 四皇子毫不认错:“我没写错!” 苏玉的儿子,果然不一样。 “殿下当真好志气,也好孝顺.”崔礼礼揉揉额头,“既然你没有这么多个爹,这些事,只能你亲力亲为了有得学了” 小家伙很苦恼:“我爹说我必须要跟着陆叔。可我娘让我别听我爹的,要我跟着崔姨您好好学。” 崔礼礼答不出话来。 见招招趴在窗口向后望,崔礼礼便道:“招招,大殿下和二殿下都骑着马跟着陆叔在前面走呢,不在后面。” 招招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崔姨,山上有个人,好像是来送行的。” 崔礼礼一看,是多年不见的那个人。 陆铮显然也看见了,引着马过来,恰巧将山坡上的人影挡住。他深深地望着她,要问的话就在嘴边,却碍于孩子太多,没好说出口。 崔礼礼知他要问之事,挑着小窗帘子,眼波流转,眸光熠熠。 “我与苏玉叙旧时,她说圣人告诉她,贤豆国有个秘术,男女结为夫妻之后,可用此秘术相约来世再做夫妻。可有此事?” 这个左丘宴,怎么什么都跟苏玉说?! 陆铮引着小黑马缓缓靠近车窗,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吱呀转动的车轮,他炽热而坚定,穿透一切阻碍,直达她的心底。 “崔礼礼,我愿许你今生和来世,那你呢,你愿意吗?” 崔礼礼被这眼神烫得心慌,放下车帘,捂紧了心口缓了好一阵,她才隔着帘子回答道: “不好说,等我死的时候才能确定,你值不值得约来世。” 陆铮闻言挑挑眉,笑意越来越深:“你这是准备今生与我白头到老了!” 说罢,他朗声笑起来,挥鞭纵马向前驰骋。 这笑声惊得山林中的鸟雀四起,花儿迎风摇曳。 山坡上的人还在那里。 马车没有停下来。 一只戴满珠宝的手,从窗口探出来,轻轻摆一摆。 再见。 【全书完】 到这里,这个故事就完结了。 剩下还有一个cp大乱炖的故事,不能归类于这本书,但还是这几个角色。 我写个乐呵,大家也就看个乐呵。愿意看的就订阅,不愿意看的,咱们就下本书见啦~ 【写在后面的话】 所以,写到这里,这本书是真的结束了。 很抱歉,本来写了几千字“cp大乱炖”,因为各种限制,与编辑沟通之后,还是决定不在这里发布了(懂的都懂)。 很感激所有陪伴着我一路走来的读者们! 爱你们哟~ 最后一天,想要跟大家分享一些话。 这本书的起源,其实是一个表情图:秦海璐在《红高粱》里饰演的寡妇,手掌按压着澎湃的心,躲在窗户后偷看家里的长工洗澡。 我当时就在想,好像没有一本言情小说,是从这样的角度出发的。而我又特别关注女性内在自我的释放,于是就着手策划这本书。 起初,这本书只有两万字,是一个短篇:崔礼礼重生,经历几次社会的毒打,在京郊被陆铮救赎之后,两人相知又相互撩拨,经过一段时日的拉扯,她就与纨绔陆铮在一起了。 这两万字里没有韦不琛,没有拾叶,也没有何景槐,更没有元阳、纪夫人、苏玉。 可我写完之后,觉得不够,没有彻底说出我心中所想。我心中的崔礼礼也不应该是这样单薄的纸片人。这才有了这样一个世界:这里的人们向往走出去,崇尚自由,关注自我,不再被家族荣耀所束缚,没有被传统道德所制约。他们有大爱,也有小情,但是,绝对没有自我牺牲式的感动。 崔礼礼说过:“想让我舍弃这条富贵又美丽的小命!没门!” 她虽这样说,可到了后来,也多次为了陆铮去舍弃自我,好在都被陆铮制止了。 书里有一句话重复过多次:“你有没有做过一举两得之事?”其实,这世间很多事,能被称为完满,都是因为有了“双全法”。 我的乌托邦里,善良的人们都寻得了“双全法”。这是我心目中最完满的结局。 纾者,解也。春者,欲也。 这里的“欲”不仅仅是床笫之间的情欲,还有对人、对事、对权、对物、对名、对利,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书里的每个人,都有欲望。陆铮的欲望很简单,崔礼礼的欲望最丰富。 一说到欲,很多人都觉得是要避而不谈的。但是,我觉得“言情”就要“言性”。柏拉图式的情,是一种爱情,但是有欲的情,也是一种爱情。它们之间没有孰高尚孰下流的区别。 这本书,车文主要围绕着男女主,他俩之间,“欲”是循序渐“退”的。 第一次在桃花渡里,两天一夜的缠绵,是欲占了主角。 到后来九春楼的那一次,情和欲是持平的。 后来他俩在竹屋里定情,就基本上都是情,文字描述时,我也着重偏文艺向,偏情绪。 陆铮北上救父,同时崔礼礼启动复仇。最后那一夜,他俩在公主府相拥而眠时,没有发生一点旖旎的动作,彼此虽有隐瞒,但是心又高度契合。所以那一刻,春华会对陆铮说:“老爷夫人让奴婢代问你好。” 其实这本书中有不少角色都有真实的原型。比如崔万锦、许太后、元阳公主、弘方还有施学偃等等。“养阴药和肉痰盂”,也是有典可循的。所以生活与历史真实的那一面,往往让我们难以直视。 有很多朋友替我可惜,都说我的书被书名“耽误”了。 我的想法恰恰相反。 这本书并不是一本“爽文”,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套路文”。它包裹着古代言情的外衣,其实暗藏着很多“私货”。如果非要给这本书下个定义,应该是“救赎”。 通俗小说如过江之鲫,大家能够有缘读到这一页,靠的不仅仅是缘分,而是一种认可,是对这个书名背后的意义的认可。 【谢谢大家!!】 关于角色,我其实有一些小心机。 崔礼礼的家庭,父亲和母亲是男人和女人的对立,也是欲望和束缚的对立,更是自我与世情的对立。 崔礼礼朋友们的命运,也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最早是公主,守寡多年,对过去缅怀,其实又忘了丈夫的容貌,最后与如柏修成正果。 接着是玛德,未婚便已懂得很多成人的事,像极了崔礼礼重生后的模样。 再有高慧儿,是一个曾经为爱痴狂,却因为九春楼的一碗菜粥醒悟过来,借助欲望中获得情感解脱的人。 还有纪夫人。秦统领跟沈延差不多,都是在感情、肉欲、物质上亏欠妻子的人。好在纪夫人在芰臣身上寻得了平衡。 尤其是望门寡苏玉,跟前世的崔礼礼一样,准备在婆家混吃等死,不想这一世,她偷食禁果,因缘巧合之下拯救了国公府,也趁此脱离国公府,最后虽为左丘宴诞下子嗣,却坚持不进樊笼,独美到老。 没有人知道,在前世的她们是怎么活的,但是今生她们认识了崔礼礼,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崔礼礼的几个爱人,陆铮是唯一懂她,唯一能够拯救她的人。韦不琛是世情,拾叶是忠贞与背叛,何景槐是理性。 【对不起,我爱他们每一个人。陆铮、韦不琛、拾叶、何景槐,我都好喜欢!】 在我的心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鲜活的,当然由于笔力有限,又是第一次写书,回头来看,确实有很多不足。 这八个月来,我经历了几个月每晚只睡2、3个小时的焦虑期,也经历了孩子反反复复生病的忙碌期,还经历了混沌的卡文懈怠期。 但我从未想过放弃,因为我对故事里的人生满怀执念,也是出于对你们满心的感激。 特别、特别感谢你们对我的包容和支持。 你们每一条留言,我都认真读过。你们的id我几乎都记得很清楚。 欢迎大家来重庆玩,可以留言找我,也可以在某博或者在群里@我,我请大家吃火锅呀~ 最后的最后。 我原本准备把所有为我打赏、送礼物、投月票、推荐票的读者的名字一一打出来。但是实在是太多了,篇幅太长了。所以特别感谢一下: “星光vv”,“小猪唛522”,“s圆子”,“塔铃声声忆此生”,“孟娟”,“荏苒0”,“紫竹哈”,“liuminsk”,“书友20180923213949958“,“季昭昭”,“童话流年”,“porcupine”,“幽幽映我心”,“饮酒啦”,“书友20190225211359180”,等等等等...... 再次谢谢大家。 咱们下本书见~ 爱你们的阿甘 【新书公告】 李岩只好的无奈不再劝说。他觉得孙传庭很好,是能做事的官员。比那些平时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王的家伙们强出不知多少倍。至于那些嘴上仁义道德,心中却只有一己私利的官员,那就更不用提了。 李恒轩嘴上不停,点的都是龙族为食材的菜肴,一口气报了十多道,道道都是不同的龙族。 “当然去了,师傅可是吩咐过我们,要来和那个王虎打架的,怎么能半途而废!”月燃一瞪眼,手中青铜古剑一挥瞬间化作青光冲天而起。 瑞琪儿满头黑线,她才没有欺负自己塞莉亚姐姐的意思,虽然她说的事实都有点打击姐姐。 叶凡无语一下,然后认真听着歌曲前奏,进入歌曲意境,酝酿感情。 他轻喝一声,手上顿时出现一朵金色的火焰,这是他的人火,以真龙霸世诀凝练出来的丹火。 “年轻人难免要吃点亏才能长大,给他点教训吧。”那大汉当下说道。 “你,就头发绿的那个,去弄一坨屎来,给你们胡哥表现一下,好对的起你们胡哥的保全之心!”段无涯这厮欺负人几简直属于极具天赋的那种。 “月儿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怎么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可是从来不干那没把握的事的。“伊剑锋闻言冲紫月儿投了一个放心的眼神道。 “呵呵,不用这么麻烦。我让你准备的精英队,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看着李原宇说道。 黑熊精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估计是没想到我的长枪居然如此犀利,他以为自己可以一下子就把我的长枪给碰撞得折断的,谁曾想,我长枪居然安然无事。 一家名为阿牛特色烧烤大排档前,徐月轩领着铁蛋儿和星辰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因为这里的生意太火,所以他们早早来到了这里占了位置。 这话要是说出了口,让在隔壁房间的十三姨等人听去了,对罗阳而言,那是后患无穷。 北冥天口中的“笙儿”就是北冥鸿的大哥世子北冥笙,在之前的华蛮大战中,北冥笙被蛮族大将木剌尔斩杀。 周弘毅倒飞而去,浑身骨骼与筋脉等响个不停,直接身受重伤,气息萎靡到了极致。 “可以!”许飞跃透过无限神眼也是看出,现在的诺诗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毕竟那个日苯收藏家要找木炭,而洪中似乎对木炭有所了解,甚至知道木炭的下落。 若非对罗阳动了真心,祝子姗会说“再想想其他办法吧”这类的话。 菩提河,穹海大陆的母亲河,养育着大陆万分之一的人口,由波罗鬼山脉最北部的极寒之地,蜿蜒而下向东流去。 夜忱再次吻了下去,这次,他的吻充满了霸道,甚至,还带着一丝凶狠的味道。 等到去使回禀,个中情况与靖亲王分析的差不离,心下是狠狠松了口气,又不免抱怨守城将士不长脑子,人靖亲王远在广陵,都能分析出情况来,他们跟异人战了好几日,怎么就不知道来禀一声? 渐渐地大家都陷入修炼的氛围之中,一段时间后,白菲静静睁开眼,说了一声“出去办点事”就拎起一个包向外走去。 投入大,资金回收得慢。却还是有利可图的,不至于说日子过得困难。甚至比之前在庆市还过得更好。 这也没办法,赵保国偷偷摸摸溜到后院儿去,叫大头看着人,别叫人进来了,往泥地里浇了水,再就地这么一滚,身上打湿了打脏了就不说,看着就狼狈得很,直叫大头心里疼,赵保国却满意得很,这才像个乞丐吗。 研究室在十楼、张博士的办公室在十四楼,注定迎来一场硬战。夜明检查子弹和手榴弹的数量,弹匣数量可观,但手榴弹不足十枚。 只是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抬手一挥,就挥出了一股风刃。 哪怕斯内普一向严格而喜欢挑刺,但是那位冷冰冰的魔药课教授的厨艺实在太棒了,即使是霍格沃茨厨房提供出的菜式,相比起斯内普教授的手艺也要稍逊一筹。 这回于老微有些惊讶,知道赵恒聪慧,谁成想这么聪慧呢?只从自己的反应中,就能猜个大不离,想想心里就十分可惜,怎么就不是亲孙呢? 这一瞬间,凌燕觉得,瞒着爹爹偷偷将这极元丹偷出来给萧师兄,是个非常正确,且非常值得的决定。 “你是觉得将军府不会调查,还是觉得齐王府会罢休?”萧璟之反问。 除却岳如山外,当世之中精通此掌法的自然还有蓬莱岛圣人堡的武林圣人南宫春。 “房主会心疼死的。”作为帮凶加共犯,易观离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朱盈盈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之前他们被围攻,墨朗月萧乘风相继受伤,她还咬牙愤恨不已,可这会儿看到对方寒清影可怜兮兮的模样,便又顺势心软了下来。 感觉就像是一条通天大道,两旁开满了娇艳芬芳的花朵,彩蝶流连其中,芳香迷人。而事实却是一条崎岖且坎坷的山路,悬崖峭壁,荆棘密布,随时会有遍体鳞伤的危险。 封力道:“不是不好,只是我这副模样……”说到这里,他有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处。 “还是舅舅们不愿意见我?毕竟这十多年,我都没有和舅舅们请过安,通过信。”慧真郡主说。 从天香楼带走的饭菜,她赏了一部分给马夫,另一部分则全部在马车里摊开来,自己细细品味着。 “皇后?!”貂蝉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董卓居然不满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居然要学王莽篡位。 秦昭听完连忙大笑,一把搂住了上官霓凰,在她那张俏脸上狠狠的亲上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