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成了我外室》 外室 外室 天尚未明,李家大宅便熙熙攘攘起来。 纪雨宁含笑看着几个仆役在院里盘点东西,耳边传来连声夸赞。 “这样大的珍珠,一斛怕得百金之数吧?老爷真是破费。” “还有这新出的绸缎,听说连宫里的娘娘都未必能分得一匹呢,倒让咱们府里占了先,可见老爷对夫人多么情深义重了。” 玉珠儿眼瞧着这些仆妇把窃窃私语变成光明正大的奉承,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们倒是机敏,什么话都替您说了。” 纪雨宁拍了拍她的手背,略含薄嗔,“别淘气!” 玉珠儿悄悄吐吐舌头,心里当然是为自己小姐高兴的,她从闺中起服侍纪雨宁至今,出阁后又成了陪嫁,眼瞅着主仆二人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当然无法不感触。 “当初为了老夫人衰迈多病,小姐自请留下侍奉,没跟着老爷往临清去,这三年来,您兢兢业业,历尽苦辛,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老爷感激您还来不及,送些礼物也是应该的。” 玉珠儿这话说得纪雨宁熨帖极了,为人夫妇不就那么回事么?当初既入李家门,她便盼着与李肃好好相处,只不过…… 纪雨宁收回思绪,吩咐道:“都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吧,来日老爷或许正用得上。” 李肃外任做了三年的知州,此番回来,自是盼着在京中得个稳定差事,免去千里奔波。他素来清贫,在京中又无旧友,要谋差事,自是非银钱花费不可。 玉珠儿瞪大了眼,“小姐您不留几件自己穿戴呀?” 纪雨宁笑道:“我素来不爱妆饰,衣柜里的就够使了,再说,夫君的不就是我的么,一家人还说两家话?” 李肃不过是个乡下农户的儿子,出身不高的,难的是头脑聪慧,又肯读书。纪家原是商贾,那时候虽在生意场上挣出了点名头,想更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难,纪老爷慧眼识珠,取中了李肃这枚好苗子,又是出钱供他进学,又是帮他在京中打点门路,总算如愿中了个进士,一步步在官场扎根。 只可惜,如今女婿终于熬出名堂,父亲却已不在了。纪雨宁眼眶微微潮润,可想起夫君即将归来,急忙拭去泪痕,勉强展露些喜色。 这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必定又累又饿,纪雨宁一面吩咐玉珠儿多准备些热水沐浴,一面亲自下厨,准备为李肃接风洗尘。 她这厢忙忙碌碌,她嫂子张氏倒是有功夫串门,嘴里抓着一把香瓜子磕着,呸呸吐着满地瓜皮,一面增加她的劳动负担,一面冷嘲热讽,“我看弟妹还是别高兴太早的好,二弟这趟出远门可是孤身去的,夜来寂寞,枕冷衾寒,保不齐就有眠花宿柳之事,兴许带回个人替你分忧,那也不甚稀奇。” 纪雨宁懒得睬她,这位大嫂向来与她不对付,未发迹的时候还好,可自从李肃的官位步步高升,张氏看她便愈发像眼中钉肉中刺——深悔自己嫁了个没用的丈夫,读书读不进不说,早两年还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折了一条腿,如今竟成了个跛足,害她大失颜面,不但在府中抬不起头,连管家之权也得被迫让出去。 细想起来,纪雨宁不过娘家有几个臭钱罢了,论出身还不及她呢!张氏祖上也是出过官宦的,只因没落太久,双亲又早早故去,她在叔婶膝下过活,饱尝冷眼,自然寻不着一桩体面亲事。 纪雨宁却像一路跟她比着来,丈夫斯文俊俏不说,如今竟也熬成了夫人,怎叫她不心生嫉妒。 因此张氏得空便要刺她几句,不如此难消心头之恨——对一个独守空闺的女人来说,再没有比丈夫另结新欢更戳心窝子的了。 尽管张氏并不知内情,只一味信口胡诌,可纪雨宁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下去。 玉珠儿拖着一柄长长的竹扫帚,从垂花门的角落一路舞来,不过片刻工夫,张氏便吃了一鼻子灰,连裙子都变得脏兮兮的,气得她暴跳如雷,“糊涂丫头,没看到人在这里么?” 玉珠儿撇撇嘴,理直气壮道:“谁叫大奶奶把地弄得一团糟的?奴婢负责洒扫,总不能放着不管吧,否则老爷回来岂不得埋怨奴婢犯懒?” 指着那些凌乱的瓜子皮,“要不然,大奶奶连壳吃下去好了,奴婢担保再无二话。” 张氏大眼对小眼跟她互瞪半日,可惜连个丫头都制服不住——玉珠儿严格不能算李家买的丫头,她的身契牢牢捏在纪雨宁手里。 最后张氏只能一甩手帕,悻悻离开。 玉珠儿这才将那些垃圾归拢一处,正要拿去倒掉,忽见二门上的小厮兴冲冲进来,“老爷到家了!” 主仆俩俱面露喜色,纪雨宁忙让玉珠儿搀扶自己,待要去门口迎接,然而李肃的脚程比她想象中更快,不过顷刻之间便挥袖踏入。 身后还跟着个弱不禁风的人影。 纪雨宁的笑容倏然淡去。 * 宽绰的花厅因围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而显得分外逼仄,纪雨宁再想不到与丈夫的相聚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热闹,懵懂,鼻息间夹杂着香粉与汗臭的复杂气息。 她只能疲倦问道:“她是谁?” 李肃要带人回来,照例该知会她一声,可直到现在她仍蒙在鼓里,可知是怕她反对——然而决心已经下定了。 那女子身形窈窕,容颜楚楚,生得倒是挺温婉柔和,不见半分狐媚妖调,唯因太瘦的缘故,愈发显出那膨大的腰肢——应该有五个月了吧? 此刻当然没有她说话的份,女子安分垂眸,乖乖跪在地上,似开在墙角的白花,任人宰割,而毫无自保之力。 李肃眼神躲闪,自己也知道此举不妥,可不得不站出来分辩,“眉娘是我在临清认识的,本是无意出来待客的清倌,因偶有一夕之欢,又碰巧得了孩子,我便做主替她赎身,将她带回京城来,实则只为求个栖身之所,并不为别的。” 张氏嘴快,早跟着嚷嚷起来,“二弟做得很对,有了孩子,那当然得带回家中,岂能让李家子嗣流落在外,弟妹这样贤惠,定不会与你计较的。” 这么快就给她戴上一顶高帽子,看来这位大嫂也不算太蠢。纪雨宁心内冷笑,面上只朝着高座上的老妇人,“母亲早知道此事,对不对?” 李肃不会单独跟嫂子聊起自己外室,只会暗暗告知母亲,而张氏对眉娘的到来毫不惊讶,可见是从老太太那里得知的了——怪不得适才故意跑来挑衅,敢情是成竹在胸。 李老太太面露尴尬,虽怨大儿媳嘴快讨嫌,可事到如今,也只有摊开来说了,于是委婉劝道:“娘知你委屈,不过借她肚子生个孩子,将来仍旧归于你名下,阿宁,你就答应她吧。” 不怪老人家看重子嗣,纪雨宁入府六载,膝下总无所出,放在寻常人家,休妻都没得说。不过李家当初仰赖纪家良多,竟可说纪雨宁用她的嫁妆一手操持起来的,故而老太太在她面前总是无端短了半口气,也不敢肆意重语。 但这回母子俩可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纪雨宁微微阖目,不过如此,她所以为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旁人理所当然的享受,仅仅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外室就能令府里变了风向,那她算什么?她这个人究竟算什么? 纪雨宁无力同他们争辩,只木然看着依旧跪拜的女子——方才老太太说出那句话时,她身子不由做主地瑟缩了一下,可见也是很抗拒将孩子交给别人抚养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换了谁谁能甘愿? 终究是些身不由主的人。 纪雨宁沉静道:“你姓什么?” “奴家姓阮,单名一个眉字,夫人唤我眉娘即可。”女子小声道,她有着丝绸般顺滑的好嗓音,许是久经训练故,听起来无端多了些诱惑,让人昏昏欲酔。 果然人如其名,又软又娇又媚。 纪雨宁笑道:“把西厢房收拾好,迎阮姑娘进去住吧。” 至此便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了,众人神情各异,老太太是庆幸,好歹没有闹出乱子;张氏则分外不甘,居然这样轻易就接受了?这可不像纪雨宁的为人。 至于李肃,他大概很称赏夫人的明智,妻贤妾美,这才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么。 房中嘈杂人等散去后,李肃便坦然张开双臂,等待夫人为他宽衣,一如这些年所做的那样。 他以为风波已经过去,却不知风暴才刚刚到来。 纪雨宁静静望着他,“大人,我们和离吧。” 李肃的笑容僵在脸上,难以置信纪雨宁会提出这种要求,方才她不是很从容吗? 再说,连孩子都答应交给她抚养,眉娘根本不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肃觉得这人在无理取闹,挟机邀宠,然而纪雨宁一语戳破他的谎言,“大人与阮姑娘其实早就相识,对么?” 区区半年的相处,哪能产生这样强大的默契,且眉娘看起来年岁并不小了,一个久经风尘的人,岂会这般容易上当,甚至愿意跟他背井离乡,她倒不怕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除非她早就深爱这个男人。 李肃不意妻子这般慧智,只能坦诚,“眉娘是我在微末之初结识的,本来商量高中之后替她赎身,可那时遇见你父,两边说定亲事……后来几经辗转,才在临清得以重逢,却原来她仍对我念念不忘,我感怀其心,这才有了床笫之欢。” 他说这些话,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纪雨宁却觉得掌心又湿又滑,连脏腑都开始发冷,却原来她不过是这段爱情路上的绊脚石,从一开始她就是被骗的那个。 李肃倒没觉得什么大不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诸大乐事他都体验过了,多来几个娇妻美妾当然也是情理之中。 他作势去牵夫人的手,温柔道:“不管怎么说,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嫡妻,眉娘跟我不过露水情缘,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难以释怀呢?” 他竟还以为她在吃醋!纪雨宁的心沉到谷底,她以为的李肃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脾气温和的好人,不像一般人那样眠花宿柳、沉迷酒色之乐。纵使府内也放着两个姨娘,可他从未行宠妾灭妻之举,至少私德无亏。 可如今纪雨宁才发现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好像耳目忽然清明起来,轻易就看穿了李肃那层伪装——他在自己面前柔情蜜意,在阮眉面前必定又是另一种海誓山盟模样。 无论妻还是妾,在他眼中不过摆设与玩物而已。 他是个真正冷血无情的人,而她一直没认识这点。 纪雨宁猛然甩开丈夫的衣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李肃脸色难堪得极致,他都已经委曲求全了,这女人还一味拿乔,是真仗着几个臭钱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莫说老丈人已经过世,便是活着,一个商户还想跟官宦较劲?偏偏这样人家教养出的女儿却是一味心高气傲,早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是那个要看人脸色过活的穷秀才了。 李肃冷哂,“你以为你多干净?没出阁就失贞的女人,我若是你,早该一索子吊死,何苦厚颜嫁来李家?” 纪雨宁脸色微微泛白,“你果然还记着。” 李肃说到畅快处,极尽嘲讽之能事,“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多年都不碰你?告诉你,每每看到你那张脸都让我犯恶心,更别说行房了。” 外人都以为纪氏不能生育,连他都背了个污名,却又哪里知晓这等内帷隐秘?这些年,李肃心上始终梗着一根刺,只恨不能宣之于口,幸好,眉娘如今有了他的骨肉,终于能扬眉吐气,不再为人言所掣肘。至于纪雨宁的处境会否因此更加难堪,那就非他所操心的问题了。 纪雨宁微微闭目,“你本可以不答应这桩亲事的。” 她为着坦诚才在婚前特意去找他,当时李肃还拉着她的手谆谆安慰,表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一点都不介怀,要紧的是以后——哪晓得背地里却是另一幅嘴脸? “当时我还得求着老丈人呀,不跟你成婚,他又岂肯资助我上京?”李肃悠然道,过去的隐忍,终于化为一柄柄利剑,肆意击向他的仇人——其实失贞还在其次,可他在纪家做小伏低那么久,实在看够了那家人的嘴脸,能在床帏之间冷一冷他们的女儿,实在也是件畅快之事。 横竖身为女子,自己的丈夫压根不碰自己,这种事总不好对外头说的。反而纪雨宁至今仍担着个不孕的罪名,才会让别的女人趁虚而入。 “你也别想与我和离,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我在一日,你就得老老实实替我管着这个家,当牛做马在所不惜,这是你分内之责。”李肃断然道。 且不提他跟纪家那些恩怨,不能轻易放纪雨宁离开,如今正在转职之时,断不能留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头给人,等着外头参他一本——无论面子还是里子,纪雨宁都与他绑定在了一起,割舍不得。 看着对面沉默的妻子,李肃重新转换了一副形容,温声道:“其实你我又何必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呢?眉娘的身份在那里,莫说她只是个烟花女子,便是再高些儿,又如何能取代你的地位?只要你一句话,今后你依然是我李某人的正妻,咱们和和美美过日子,不是也很好?” 他本来想摸一摸她的脸,却被纪雨宁轻轻偏头躲了开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肃冷哼一声,拂袖离开——眉娘刚来这个家,必定忧惧难眠,且又怀着他的孩子,他总得多陪她几宿。 至于纪雨宁,他相信她能照顾自己的,这个不在话下。 * 卧房的灯渐渐暗了,玉珠儿轻手轻脚进来,小心翼翼剪了剪烛花,好让屋里更亮堂些。 看着小姐脸上沉郁的神情,玉珠儿不禁有些担心,“您和老爷吵架了么?” “没事。”纪雨宁抬头笑了笑,比起难过,此刻她更多的是豁然开朗。许多以前想不透的事,如今终于得到解答。 所以她更不必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只是,李肃摆明了不会轻易放她离去,她得想个法子……譬如拿到他官场上的某个把柄,以此达到目的。 从前是她自己把路给走窄了,总以为只要她一心一意为这个家打算,旁人就会记着她的好,哪晓得这世上许多付出与回报并不是等价的,既然无缘,就不必强行白头偕老。 纪雨宁打起精神,“晨起他们送来的贺礼,可都盘点清楚了?” 玉珠儿点头,“都好了,可要报知老爷?” “暂时不用,先抬入我的私库吧。”纪雨宁微微沉吟。 人是靠不住的,钱比人重要——再多的贤名,又哪有金银来得实惠呢?可恨她从前没看透这点。李肃大约也是看穿她“老实”,所以才放心交由她处置吧。 可惜这回要令他失望了。 玉珠儿也想起小姐这些年耗进去的陪嫁,再无二话,踊跃地答应下来。 昏黄的烛火下,她看着纪雨宁娇艳的眉眼,美得不似凡人的五官和身段,心中暗暗纳罕:小姐这样的容貌,配老爷还真是可惜了,便是进宫当娘娘都不差什么呢。 皇帝 皇帝 纪雨宁素来是个极自律的人,做姑娘的时候还能睡睡懒觉,出阁之后一律便按五更起,若是李肃宿在她房中,她还得更早起身服侍他洗脸梳头,吃饭穿衣,免得耽搁上朝。 究竟她不曾享受过当妻子的欢愉,却不得不尽到为人妻室的本分。 纪雨宁轻嗤一声,所谓贤名,到底有何价值呢? 今日她便有意迁延了半个时辰,横竖李肃昨夜歇在眉娘处,自有眉娘伺候一应琐事——看她对李肃的情意,想来也是甘之如饴。 直到晨曦微露,纪雨宁方磨磨蹭蹭起身,玉珠儿忙不迭进来,“小姐昨日操劳太过,何不多睡一会儿?便是略去一日请安,老太太想来也不会责怪您的。” 她们自知理亏,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可纪雨宁不能主动把把柄递出去,叫外头说她嫉妒吃醋不能容人——她要和离,更加得把面子做足,省得让李家占尽便宜。 纪雨宁只让玉珠儿打洗脸水进来,“早膳还是鸡丝粥?再备一碟烟笋就够了。” 心里积着事,她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玉珠儿答应着正要吩咐厨房,旋又匆匆进来,“小姐,那一位现站在门口,说要向您请安。” 自然指的是阮眉。 玉珠儿又气又恨,“背地里做出那等龌龊事来,如今还来您面前惹眼,她存心怄您么?” “行了,她若不来,你又该怨她仗着身孕倚姣作媚,百般拿乔,怎么做都是错处。”纪雨宁笑道,“交代下去,我在花厅见她。” 观其行止,纪雨宁虽不觉得这阮眉有犯上之心,可她怀着孩子,总归谨慎些为妙。 至于她是纯然示好或是故意做小伏低,待会儿就见真章了。 纪雨宁慢悠悠喝完了小半碗鸡丝粥,又拿脂粉盖了盖眼下乌青,这才整理衣裙随玉珠儿过去。 花厅内一大早却很热闹,除了阮眉,府里平时两位深居简出的姨娘也都过来了,大抵是想看看新人何等美貌,能勾得李肃魂不守舍,顺便也好为夫人撑撑场面——这会子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不枉她素日贤德,半分不肯亏待,这人哪,总是念着旧恩的——李肃除外。 只可惜,两位姨娘却会错了意,纪雨宁并不打算给新人下马威,根本她也不觉得这是阮眉的错处——身如飘萍,她不过是想为自己觅个依靠,倒是李肃将她带来居大不易的京城,又肆意宠幸优待,却不知给她埋了多少隐患。 杜姨娘和秋姨娘的目光已如针刺一般,看得阮眉脸色愈发苍白黯淡。 饶是敷过胭粉,也能看出她眶下淡淡的青黑,可见昨夜她也没怎么睡好。 纪雨宁温声道:“可是有择席之症?” 阮眉几乎受宠若惊,忙垂头嗫喏,“不,奴家……妾昨晚睡得很好。” 秋姨娘轻嗤一声,“有老爷陪伴,梦中自然香甜,若再睡不好,就该是贱命一条了。” 阮眉愈发无地自容,只能牢牢抓着衣角,避免仪态有失。 好在玉珠儿的到来为她解了围,阮眉忙接过她怀中茶盏,近乎巴结讨好般的道:“姑娘,让我来吧。” 亲自为纪雨宁沏了壶君山银针,郑重膝行上前,“夫人,请用茶。” 紧张得额头都冒出细汗。 纪雨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将茶盅一饮而尽。 阮眉如蒙大赦,又重新沏了两盏,献给侧坐着的几位姨娘。 杜姨娘为人老实,象征性地抿了两口,就算是给过面子。秋姨娘先前结结实实得宠过一阵,后来色衰爱弛,却着实掐尖要强,正眼也不看阮眉一下,只顾同杜姨娘说话。 “还记得和咱们一道赐下的小红吗?猪油蒙了心,以为攀上蔡侯爷就一步登天,岂料惹怒了侯夫人,当天就被打成了死尸,用破麻袋一裹扔进乱葬岗去了,听葬她的人说,脸上没一块好肉,连牙齿都被敲得稀烂,你说可不可怕?” 杜姨娘极有默契的道:“可不是,幸好咱们进了李府,夫人又不是那等嫉妒好拈酸吃醋的,这才安安分分留到今天,否则,小红就是咱俩的前车之鉴。” 阮眉听得喉头发噎,身上冒汗,想凑趣说点什么,声音却跟僵住了一般,连手中茶水都不觉得烫了。 纪雨宁暗暗好笑,两位姨娘都是李肃上峰赐下的人,出身虽不高贵,却最懂察言观色之道,这么一搭一唱地就把眉娘震吓住了。 固然是为了帮她的忙,但,纪雨宁实在无甚得意处,难道制伏一个妾室,就能让她和李肃恢复往日的恩爱了?不,裂痕一开始就存在,眉娘的到来不过将其扩大化罢了。 看着女子脸上的窘迫,纪雨宁忽然感到深深倦意,沉声道:“少说几句罢,茶都晾凉了。” 秋姨娘这才近乎倨傲地接过杯盏,却是尝都不尝一口,只干脆倒进痰盂里。 可碍着夫人面子,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眉娘松了口气。 散会之后,纪雨宁打算去老太太处应卯,谁知眉娘挺着个肚子艰难地追出来,。 纪雨宁见不得她这般模样,做小伏低,一味讨好,就这样留恋那个男人,留恋府中生活? 间接也让她想起从前种种不堪。她木然道:“还有何事?” 眉娘嗫喏道:“奴家……妾是想谢谢夫人方才出言解围……” 看得出她努力在改变从前的一些习惯,学习怎样当贤妻良母。 纪雨宁微哂,“你倒不觉得我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本就是当家主母驯服妾室的惯技。 眉娘一笑,有些意外的真诚,“夫人倘真与我过不去,又何须假借旁人之口?何况,夫人看我的眼中并无嫉妒与怨恨,从第一面我就知道,夫人您必定是个好心肠的人。” 难为她在风尘里打滚多年还能维持一颗赤子之心,难怪李肃会对她念念不忘——身在烟花之地,却出淤泥而不染,还能这样柔善单纯,不得不说,这姑娘也是个奇观。 纪雨宁静静出了会儿神,“你当真爱慕老爷?” 眉娘双颊泛红,不胜羞态,可还是勇敢地道:“是。” 因为认准了这个人,中间有无数次脱离苦海的机会她都放过了,好在,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真心实意盼着能与这家子好好相处,只要能守着自己所爱的人,此外别无所求。 眉娘犹豫了一刹,还是道:“妾腹中的这个孩子如是男胎,还望夫人您将他好好养大,哪怕不认妾都行;但,如是女胎,夫人能否允准妾身……” 她知晓自己身份不够,不配为嗣子之母,因此也不敢妄想争取些什么,但,骨肉之情也实在不忍割舍,倘她怀的是对夫人毫无用处的女儿,应该能允她自己抚养吧? 纪雨宁叹了一息,“我不会要你的孩子,无论男女,此话不必再提。” 说罢待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他当初能为了富贵抛弃你一次,你怎知不会抛弃第二次?” 面对纪家求亲,李肃可从未提起他曾有过一个相好的情人,那之后也未关心过眉娘的境况——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她怎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 眉娘怔住。 * 在京中论起泼天富贵,长清长公主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她是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女儿,名下的封地与采邑,比起亲王也差不了多少,更拥有京中最大的一块园子,号为“静园”,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每年盛夏,她都会邀请皇弟来此避暑,当然她准备的风景可就不止花草林木那样简单了。 楚珩看着戏台上引吭高歌、奋力扭着腰肢的舞伎们,十分无语,“皇姐,这便是你所说的惊喜?” 长清长公主笑眯眯挥着一把玉扇,磕了磕他肩头,“怎地,还是入不了陛下法眼?” 这几年来随着朝政渐渐稳固,皇帝膝下犹空,长清公主倒是多了个做媒的癖好——说不得是受人指使,譬如他的母后。 长清公主忙叫起屈来,“这你可冤死我了,倘是母后交代,为何不到朝中寻觅人选,弄这些庸脂俗粉做什么?我呢,不过是见你终日案牍劳形,想助你散散心罢了。陛下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为何把自己弄得跟老头子一样,实在无味。” 楚珩面无表情,“你所谓的散心便是找一群姑娘顶着烈日跳得满头大汗?再舞下去,朕瞧她们都快中暑了,还是省省吧。” 长清公主埋怨皇帝不解风情,可见里头的几个确实显出气力不支之态,只得命歌舞暂停,将她们带回府中歇息。 人群从面前经过,皇帝本来没怎么注意,可其中一个不慎掉了手绢,又误打误撞踩中了后面人的脚,队伍便乱糟糟起来。 长清公主见他目光灼灼盯了半日,心下便已了然,挥手示意那个鲁莽的婢女过来——看不出来,小丫头片子还挺有一套,办法虽粗糙了点,管用就好。 婢女娇怯怯地来到皇帝跟前,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楚珩吩咐随从太监郭胜,“给她十两银子。” 果然是一步登天哪,这么快就得赏了,长清公主暗暗称叹。话说皇帝一出手怎么才十两,会不会太小气了点,这样不合身份吧? 不过他是天子,怎么做怎么想都是应该的,长清公主便莞尔道:“皇帝,此女就交由你处置了。” 言下之意,或是带回宫中当个美人,或是就地宠幸,都随他意。 楚珩点头,“如此,你带着这十两银子,回乡下种地去吧。” 婢女:…… 求助般望向长公主,长清正要说话,皇帝已一本正经道:“朕看她粗手笨脚的,舞也跳不好,走个路都能掉手绢,不如回家种地来得实在,十两银子,够买许多亩田地了,自食其力不是更好?” 长清公主:……弟弟你真是个人才。 见面 见面 李肃这段时间可谓春风得意,因着外放了几年,本来得在京中多熬阵子才能站稳脚跟,谁知现今国子监祭酒杜老爷因一场痰疾去了,现放着个空缺,岂不天上掉下的馅饼? 国子监祭酒虽算不得太高,与直隶州知州一般都是从四品,可前朝历代首辅都是从这上头熬出去的,若是还想往上升,做跳板真真再合适不过。 而据他旁敲侧击打听到的消息,朝中似乎也有意将此委任于他——年貌相当,有一定的资历,而又政绩卓然,非他何属? 不枉他点灯熬油似的熬了这些年。 不过他从临清带了个女子回来的事也不是秘密,几位同僚便殷殷叮嘱,让他务必安稳内宅,别让人钻了空子。 李肃当然知晓兹事体大,不敢马虎,万幸他最知道纪雨宁的脾气,死要面子又好强,纵然这回吃了些闷亏,也不至于到外头瞎嚷嚷——真难为她受得住。 李肃心里倒有些微微内疚,凭心而言,纪雨宁称一句宜室宜家并不为过,打从她嫁到李家来,内则孝敬翁姑,外则和睦门楣,那些个含酸拈醋、责打仆从之事从未有过,偶有闲钱,还会拿去修桥铺路、赈济灾民,若非如此,他的官途也不会一片坦荡,人人提起都赞不绝口——修身齐家平天下,本来也是割舍不了的。 她若是个完璧,李家便再无缺憾了,可惜……想起婚前纪雨宁告诉他的那些话,李肃的脸色不由沉下来,娼妓尚知守贞,她倒好,连最珍贵的东西都能丢了——纵使是场意外,可她这样振振有词,浑然没有反省的意思,李肃无法不耿耿于怀。 所以他只能当她是个摆设,放着她而不碰她,她可以当一辈子贤淑温良的李夫人,至于孩子,想都不要想。 回到府中天色已不早了,李肃先去看望眉娘,他其实早就想要个孩子,纪雨宁不能生,让别人生也好,但不知是福薄还是子嗣缘差了些,这几年总不见消息,他又不肯多多纳妾坏了名声,少不得哑忍着罢了。 幸好,眉娘与他春风一度便有了他的骨肉,可见真是命中注定。李肃本来忘却了她,可在临清那三年寂寥无味,便愈发回忆起初恋的温柔缱绻,幸好得以重逢。 因此尽管阮眉出身不高,李肃对着她还是多了几分脉脉温情,“听说你今早去向夫人请安,夫人可有难为你?” 阮眉急忙摇头,“夫人待我很好,秋姐姐言语刻薄,暗含针砭,还是夫人替妾解围的。” 李肃轻哂,“她是主母,自当慷慨豁达。便是对你有何不满,也不会宣之于口的。” 阮眉讪讪,“我瞧夫人并非这等人……” 李肃不想与爱妾探讨纪雨宁的人品,他在眉娘这里只想享受万般柔情,可纪雨宁……无论何时都叫人提不起劲来,她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了就倒胃口。 说罢便吻上爱妾眉梢,手指也缓缓伸进衣领中去。 眉娘身孕已满五个月了,据大夫说可以行房的,只别剧烈劳作。之前阮眉每每也依了他,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实在心悸得慌。 纪雨宁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愿相信,可却已根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阮眉轻轻推开爱郎的手,抿唇道:“妾今日身子不太舒坦,大人还是往别处去吧。” 李肃见她容颜发白,额间点点细汗,也就不便勉强,只得扫兴穿衣。 阮眉踌躇片刻,还是劝道:“大人不妨去陪陪夫人,近来家中多事,夫人日夜焦心,想必也不怎么好受。” 李肃笑道:“你倒不醋?” 眉娘坦诚道:“夫人终究是夫人,眉娘不过是萤烛之辉,如何能与明月相较?大人看重前程,就更该厚待夫人,她才是真正能帮您的人。” 李肃暗暗诧异,这纪雨宁究竟对眉娘说了些什么,三两天就把人收服去了?他本来还以为,眉娘得宠,多少会令纪雨宁有些不痛快,如今瞧着,眉娘对她的尊崇怕是比对自己还多些。 也罢,妻妾和平是李家之幸,李肃捏了捏爱妾的脸,“好,就听你的。” 将欲离开,眉娘想起那个萦绕心间的疑问,终忍不住轻轻启唇,“大人,六年前您中举之后,为何没来找过妾身?” 李肃眸光流转,“你哪晓得读书人的辛苦,我虽中得进士,可朝中人才济济,也不过蝼蚁一般。上要徐图进取,下又有一家子老小要养活,你自己说,我可有余暇去看你?” 眉娘定定望着他的脸,太流利了,反而不像是真的,竟像是早就准备好这番说辞来应付她——她该相信吗? 可是也没回头路可早了。眉娘只能怆然垂眸,“是妾身不懂生计,竟忘了大人的苦楚。” “无妨,如今你我终得团聚,你只要知道,我必会好生待你就行了。”李肃发誓发得毫不含糊,和六年前的那个他看起来并无太大差别。 可眉娘还是从语气里觉出一丝油滑之意,也许只有女人才会把承诺看得认真,对男人而言,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吧? * 李肃出了西厢,便直奔东苑而去,纪雨宁自那日吵过一番之后,之后再无异样,如常整饬家务,李肃只当她已经想通了,既如此,他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圆房是不可能圆房的,不过赏纪雨宁些面子,陪她一宿,免得她被那些贱妾奴婢耻笑,这个还是办得到的。 哪知刚穿过抄手游廊,玉珠儿便恭恭敬敬将她拦住,“老爷请回吧,夫人已经歇下了。” “这么早?”李肃有些纳罕。以前他在朝中当差,纪雨宁总会替他留一盏灯,不管他过不过来,总得等他歇下了才肯入睡——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玉珠儿暗暗翻个白眼,只留心别叫这人看见,“夫人小日子来了,实在不快,适才让奴婢去和济堂抓两贴药回来煎服,奴婢看着夫人喝过汤药才睡下的。” 李肃这才想起纪雨宁一向癸水不畅,有经疼的毛病,果然是因为眉娘入府么?难为她还忍着不说,硬撑着做出一副没事人模样。 李肃倒觉惭愧得紧,一时良心发现,“要不要紧?或者我从宫中请几个太医过来。” 玉珠儿忙道:“不妨事的,大人您忙自己的去吧,夫人说过,她能照顾自己,倒是阮姨娘现怀着身孕,可千万不能有何闪失。” 这丫头几句话虽轻,却句句戳在他肺管子上,李肃长叹一声,怅然转去。 此时东苑厢房里,纪雨宁悄悄点亮烛火,她当然还没睡下,只是懒得敷衍李肃罢了——如今正在升官的紧要关头,他必定又有一番大道理嘱咐这位正妻,以为施点恩她就会巴巴地为他效命,这男人怎地如此自负? 玉珠儿回来,禀报了李肃行踪,“老爷往秋姨娘院中去了。” 据说是因为秋姨娘站在长廊拐角,十分沉浸地赏景——大夏天看枫叶,真亏她做得出来。 不过李肃也乐于上当,反正贤妻与爱妾今晚都身子不爽,秋姨娘又是个柔媚多娇的,他何不顺从其意。 纪雨宁没说话,自从抱定了和离宗旨,李肃爱宠谁不宠谁都与她不相干了,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让李肃乖乖答应她的要求? 纪雨宁在京中其实没多少人脉,自从随李肃搬来京城,丈夫的官位又步步高升,李肃便逼着她与从前的那些手帕交断绝来往,说是不合京城贵妇的身份,有辱门楣。 而纪雨宁认识的也不过是些乡绅富户之流,其实没多大助力,至于底蕴丰富的人家,她也挤不进去。唯一能称得上有来往的,便是那些品级差不多的官家太太们,或是同僚之妻。可自从李肃去了临清,纪雨宁为防闲言碎语坏了丈夫名声,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安心在家侍奉翁姑。 以致于她现在就像只没头苍蝇,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找不到。 玉珠儿提议,“明日是大雄宝殿开光的日子,小姐不如也去归元寺求个签吧,卜卜吉凶。” 她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求助神佛。 纪雨宁其实不怎么相信这些,可见玉珠儿心意拳拳,还是答应下来。再者,若真如玉珠儿所说,明日来进香的官家太太们必定不少,若能趁势结交几个……不管有多难,她总得试一试。 一夜无梦,次早主仆俩起了个大早,玉珠儿早备好一辆翠帷青绸车,正要出发,忽见二门上的张婆子过来,说是替大房支取月钱。 纪雨宁冷笑,“嫂子不是刚支过下月的,又来?” 从前是她太好性儿了,以致于人人都想在她身上讨得便宜,最初的最初,李肃每年只能拿丁点俸禄,却要养活一大家子,纪雨宁只能用嫁妆钱来补贴,还厚颜往娘家要了几回……想起来都觉得蠢不堪言。 她微微阖目,“你回去禀告大嫂,没有多的了。” 张婆子面露尴尬,张氏一向牛心左性,她这样空手而回岂能饶过?只怕挨一顿板子都算轻的。 倒是纪夫人向来脾气柔和,多求求她总会答应的——没准还能分点银子。 婆子便假惺惺挤了两滴眼泪,正要说话,玉珠儿已快人快语:“没听见夫人吩咐么?腿断了还是怎的,走不动了?” 被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责骂,婆子不免有些羞恼,“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幸而今日是我来要银子,若是老太太的人过来,你还敢这样颐指气使么?不过是仗了点人势,捡软柿子捏罢了。” 纪雨宁听到这里,已是眉头紧蹙,眼看玉珠儿还要同她吵,忙伸手拦住,冷声道:“何必多话,叫二门上的小厮捆了,送去大嫂院里便是。” 看那婆子一脸惊骇,纪雨宁倒觉快意,“若大嫂舍不得给板子,我亲自来打,谁叫她话里连老太太都捎带上了,如此目无王法的恶仆,留她做甚?” 说罢,再懒得多看一眼,直接由玉珠儿搀扶上车,任凭耳边哭天喊地,她只漠然不闻。 玉珠儿悄悄咋舌,“这才像小姐旧时模样呢,做姑娘的时候明明很有脾气,怎么一出嫁就都改了?” 纪雨宁笑着拧她耳朵,“坏丫头,数你伶俐!” 心下微微怅惘,是啊,出嫁多年,早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还有那个人……他如今还好么? * 楚珩看腻了公主府上的歌舞,又恐皇姐再来烦他,便和贴身太监郭胜商量,另外找个地方消遣去。 郭胜是个略显呆板的中年人,说起话可一点都不木讷,“陛下不如乔装改扮,随奴婢往鹦哥巷去,这鹦哥巷虽不比西湖画舫游人如织,声名显赫,可也着实有数不尽的妙处。” 至于为何叫鹦哥巷,则是因为那一带有不少暗门子,且爱养鹦哥画眉之类,以此报信,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个诨名。 楚珩摇头,“不去。” 倒不是心存偏见,只单纯闻不得那股脂粉香,再说了,去了也无用——不过是看看歌舞罢了,和公主府有甚分别? 郭胜想起自家主子的毛病,也就不好再提,只笑道:“那,或是去茶寮喝茶,或是去字画坊赏画,其实民间东西虽然粗糙,比起宫里的花样可多着呢,陛下您纵使看上三五年都看不完。” 要不前朝嘉禾帝怎会在宫中开办集市,还让嫔妃扮作卖花女卖菜女当街吆喝,不就是看中那股质朴热辣风情么? 楚珩倒被这老太监给逗笑了,真亏他想得出那么多鬼主意! 只可惜每一样楚珩都兴致缺缺——大夏天的,谁懒怠动弹,又不像宫中可乘坐御辇。 郭胜心说这位爷可真难伺候,这不想那不想,干脆留在养心殿批折子不是更好? 但是长公主交代要他务必使皇帝尽欢,郭胜也只能搜肠刮肚道:“今天归元寺大雄宝殿开光,那儿倒是人多,不如陛下也去瞧个新鲜?” 心里倒不抱希望,皇帝连美人都懒得看,和尚更不消说了。 哪知楚珩这回却意外配合,“这个好,正好朕也想与民同乐。” 郭胜:……太假了吧,谁信? 不过皇帝心思一向难猜透,难得他老人家起了兴致,郭胜忙预备下去。 其实楚珩倒没啥特别,不过想着出宫一趟,正好为太后在佛前进两炷香,再供奉几盏海灯,保佑她老人家岁岁常乐——省得终日埋怨抱不成孙子,死了都难瞑目。 再者,不晓得那位近况如何,若是在世,也请佛祖保佑她无病无灾,省得人牵肠挂肚。 楚珩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轮廓,女子娇滴滴地对他轻叱,双眸却含着笑影,明明已张皇失措到顶点,却还要佯装成坦然——只有少年人才有这样矛盾而热烈的情绪。 只可惜一别数载,心境早已不复当年。无论她是死是活,是否已嫁作他人妇,楚珩都只能虔诚为她祝祷,惟愿她此生平安,再无忧患。 因着佛寺讲究超脱,不能被富贵俗物玷污,楚珩还特意向皇姐借了一件从前旧衣——不晓得是她哪一任丈夫遗留下的,长清公主嫁了三次,心态越来越洒脱,早已不记得那些死人。 郭胜看着自家主子这样郑重其事,心里只觉得好笑,有人喜欢露富,有人却偏爱装穷,偏偏这位爷是怎么装都装不像的——光腰间那条玉带就不下千金,更别说其他配饰了。 好在郭胜是个忠仆,临行前好说歹说劝楚珩褪下这些,免得遭强人惦记,连鞋袜都尽量换成素的,粗粗看来,除了相貌太英俊些,外表也和那些贫寒学子差不离了。 主仆俩沿着青苔布满的石阶往上走,沿途衣香鬓影,脂粉味格外浓重,有那受不了辛苦的贵妇人便特意唤来竹轿,让轿夫抬她上去。 楚珩虽自幼习武,可毕竟养尊处优惯了,这么百十台阶过来,亦微微出了细汗,“这归元寺并非无钱,何以连台阶都不肯打扫,弄得又滑又腻,寸步难行。” 郭胜扶着自家主子,一边笑道:“这般才显得香客虔诚么?再者,寺里的轿夫都是由知客僧担当,如此既免去洒扫之费,又能得一笔营生,您细想想,到底谁才是傻瓜?” 楚珩失笑,看来佛寺也终究不能免于世俗,是他狭隘了。 越往上走,行人越少,且今日进香的本就女客居多,更加挨不得辛苦,从楚珩的角度看来,便只有寥寥几位。 郭胜悄悄道:“前头那位不知是哪家的夫人?这样虔心,陛下,咱们可不能输给她。” 楚珩凝神望去,只见到一袭端庄纤弱的背影,深青色衣衫,头戴幂篱,浑不似自己乔装改扮的做作。 他沉吟道:“必是家中有何变故,才如此虔诚。” 可巧一阵风起,刮落女子头上幂篱,楚珩恐她跌倒,忙令郭胜弯腰拾起,一面小心翼翼递过去,“夫人仔细脚下。” “多谢公子。”女子的声调不似京城官话那样板正,稍稍带了些吴侬软腔,楚珩不由得一怔。 再抬起头时,方看见那人面容。 心跳忽如擂鼓。 误解 误解 纪雨宁虽注意到这人情绪异样,可也没多想——知好色而慕少艾,瞧他衣着简朴,想来出身贫寒,没见过多少世面,偶然遇上个容貌出挑的难免悸动。 想起李肃最初与她相看的时候,何尝不是目露惊艳,小心翼翼待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可惜韶华易逝,人的心性比光阴万物变得还快。 纪雨宁收敛了形容,轻轻一点头,便带上幂篱重新转去。 楚珩下意识要跟上,玉珠儿轻轻一咳,提醒他注意自己身份。 楚珩尴尬住脚。 这厢玉珠儿快步搀扶住自家小姐,口中念念有词,“真真世风日下,连登徒子都越来越多了,佛寺里也不得心静。” 纪雨宁笑道:“由他去罢,不过小事尔。” 玉珠儿一心为主,转念却又欢喜过来,“不过小姐驻颜有术,哪怕早过了双十年华,看去仍和未出阁的姑娘差不多,我若是男子,必定也会厚着脸皮追求您呢!” 纪雨宁笑骂道:“才说佛寺庄严,瞧瞧你自己什么德行?快住嘴吧!” 心下却有着微微快意,连脚步都轻捷了些——原来她还不算太老,在李家那栋宅子住久了,早忘了自己曾有过明媚鲜妍的时光,纵使容颜不变,可心境却已不复当年了。 此时的大雄宝殿里没她想象中拥挤,纪雨宁算来得迟的,先前那批贵妇已乌泱泱乘轿子拜完了香,又乌泱泱下山去了——这大热的天,谁耐烦折腾。 纪雨宁则凡事不做而已,做就得做到最好,尽管她不太信神佛拯救世人,可还是虔诚地敬香,在住持指引下走完一整套流程,最后又商量供奉一月五斤灯油——放在纪家鼎盛时代,便供奉二十斤大海灯都不算什么,可如今纪老爷离世,纪家是她哥哥当家,她嫂子又是个悭吝的,银钱许进不许出,纪雨宁也不好求娘家帮忙。 只能捏紧手中剩余的嫁妆,慢慢筹谋吧。 住持是个须眉皆白的老方丈,含笑递来一支签筒,“施主请随意取一支吧。” 纪雨宁凝神默念,闭着眼取出一支,打开看时,却是几句云遮雾罩的诗句。 住持认真看完,道:“施主所求何事?” “姻缘。”纪雨宁答得很快,除了与李肃的和离瓜葛,她也没别的好操心。 住持抚掌,“是上上签,良缘将至,老僧在此先恭贺施主。” 这意思是离得成还是离不成?纪雨宁满腹狐疑,但是归元寺的僧人最爱故弄玄虚,她也不好多问——横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了,与其寄望于此,不若自力更生。 玉珠儿悄悄道:“住持说良缘将至,莫不成小姐和离之后会很快改嫁么?既是上上签,那人的官阶想必比李大人还高了,不知是何等雄才俊杰有此福分?” 纪雨宁可真被她逗乐了,“闭上你的嘴吧,从方才起就嘀嘀咕咕,我看,还是早些将你许配出去是正经!” 玉珠儿鼓着腮颊,“人家好心好意替您许愿,您倒好,就会泼冷水。” “你才该浇点凉水呢,瞧瞧,一路上褙子都湿透了。”纪雨宁捏了捏她衣襟,“还是快些下山吧。” 主仆俩加快脚程,哪知却与两位生得丰泽的妇人擦肩而过,险些撞了个满怀。 纪雨宁先道了声对不住,对面那人却不依不饶,“哟,这不是李夫人么?真难得贵步临贱地。怎么,打量着国子监祭酒一职志在必得,专程来还愿的?” 原来是先前那位祭酒杜老爷的夫人,杜老爷中风,眼看着干不成了,难怪向来豪奢的杜夫人也打扮得格外简素,头上也只寥寥插了几根素银簪子——杜老爷还没死,她倒早早穿起了孝。 要说她跟纪雨宁向来也没仇,不过杜夫人嫡出的大公子现也在朝中做官,本想着老爷不中用,把这职位传给儿子也是好的,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生生夺了她们母子的荣华富贵,叫她怎能不恼? 杜夫人冷笑道:“你家老爷升官,你当然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怪不得眼睛长在头顶,连人都瞧不见了。” 纪雨宁再好性儿,也禁不起这么三番两次的讥刺,当下轻轻一施礼,含笑道:“是我鲁莽,冒犯姐姐在先,在此给姐姐赔个不是,可谁叫这石子路修得太窄,姐姐一个都能赛我两个宽了,可不只能挤着过么?” 杜夫人好吃在京中是有名的,加之中年发福,模样看上去便更不堪了,竟像是揣了七八个月的肚子。 可偏偏她最忌讳别人说这个,当下怄红了眼,恶狠狠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你一个商户女,能爬到如今的地步该千恩万谢,怎么着,还想当诰命夫人么?” “我告诉你,吏部没正式下达诏书之前,都不算数!我们杜氏几代勋贵,在家跺一跺脚,朝廷也得震三震,你家那位想投机取巧,可得把眼睛擦亮了些,别巴结错了人!”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 纪雨宁却半点不怕,依旧莞尔,“夫人莫非忘了这归元寺是天子地下?你方才那些话若传到住持僧人耳里,保不齐也会传到陛下耳里,你当真要这样说吗?” 杜夫人勃然变色,“你!” 纪雨宁道:“我并无压倒夫人之心,倒是夫人您振振有词,仿佛朝中官位有如探囊取物,任由您搓圆搓扁。倘陛下得知杜家这般一手遮天,视天威皇恩如无物,您觉得,到底是我会遭遇不幸,还是杜家遭逢不测?” 杜夫人又气又急,可是周遭耳目甚多,也实在不敢继续争辩下去——她总不能把整个归元寺的僧人都给收买了。 只得愤怒地一甩袖管,拖着胖壮身子往正殿去——这回她真得求菩萨保佑了。 随行的那位翰林院侍讲林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悄悄上前,提醒道:“你这样得罪她,恐怕杜家真会使何手段。” 纪雨宁笑道:“随便。” 要结仇也是李肃结仇,她怕什么。从前便是顾虑太多了,生怕坏了李肃的官声,处处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冒犯,受了委屈也不敢言说——若杜家真能把李肃给拉下马,她倒要感激她们呢。 当然这种话就不必对外人讲了,纪雨宁只沉静面向林氏,“陛下圣明,选贤举能,我想,定不会因这点私怨影响夫君前程。” 林夫人这才松口气,抿唇笑道:“也就你敢跟她较一较劲了,让她吃点苦头,省得成天飞扬跋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杜夫人的人缘实在不太好,跟体型无关,纯粹是脾气导致。这回她在纪雨宁这里吃了瘪,林夫人瞧着实在畅快。 可见纪雨宁清丽眉宇间拢着一股忧愁,她又忍不住关切起来,“我听说李大人从临川带回一个流莺,还有了身孕,难道传言是真的?” 李肃跟林辉交好,两家的夫人也走得近,不过这档子事还真没人能给她证明,也就今日碰巧遇上,林夫人才想起来。 纪雨宁不置可否,只黯然转过头去——其实她心里没这么难过,但,要争取舆论优势,自然是表现得越悲切越好。 这般举动便是默认了。 林夫人果然感同身受,“哎,我总夸李大人年少有为,怎的行事也如此不检点?” 或许在男人看来算不得大事,可林夫人同为女子,自然很能理解纪雨宁的处境。她当初也是嫁进林家好几年未能有孕,差点被扫地出门,好在几个得宠的姨娘都只生了女儿,没冒出个庶长子给她添堵,两年前拼着生下嫡子,总算地位稳固,如今老夫老妻虽算不得恩爱,倒也相敬如宾——好歹一辈子的富贵是保住了。 可纪雨宁呢,她还这样年轻,难不成只能守着孤灯过日子?听说李肃当初连进私塾的束脩都没有,还是老丈人出资供他上学,如今一发达就把恩人撇开不管了,简直混账! 林夫人殷殷握住纪雨宁的手,“好妹妹,难为你这般委屈,以后若是闲暇,只管到我府里来消遣,咱也好说说体己话。” 纪雨宁装模作样揉了揉眼角,“有劳姐姐。” 很好,第一步达成了。 * 下山时,纪雨宁满心舒畅,连玉珠儿脸上都露出酒窝,两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热闹。 楚珩遥遥望见,心跳再度飞快,比起方才正正经经地相逢,这会子的纪雨宁顾盼神飞,眉目间更多了些动人之意——与回忆中的倩影渐渐重叠起来。 不会有错,一定是她。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重新认识呢?他要是明说自己是皇帝,对方只怕就该立刻吓跑了。 不行,不能这样莽撞。 楚珩冥思苦想也没个主意,其实他本来想跟到大雄宝殿去的,但郭胜提醒他,这样鬼鬼祟祟的行径非正人君子所为,会被误认为强盗流氓之类。 所以楚珩只能顶着烈日在山下苦等,好容易盼来目标,却没个合适的由头过去搭讪。 郭胜提议道:“方才您不是帮那位夫人捡起了幂篱么?不如您也丢一样东西,作势去找便行了。” 楚珩想起公主府上的婢女也是这么干的,可见是一种普遍且实用的招数,当下再无二话。 可他今日出来得急忘带手绢,身上也没别的配饰,楚珩急中生智,暗中运劲扯断一截衣袖,看着它飘飘荡荡落到地上,这才装模作样开始找寻,好制造一场偶遇。 殊不知纪雨宁却默默转过了身,沿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玉珠儿咦道:“小姐您为什么故意避开呀?” 她瞧着两人挺面善的,也不像土匪。 纪雨宁沉声,“没瞧见方才他们的举动吗?那叫断袖之癖。” 被误解了的楚珩:…… 抓着那块碎布风中凌乱。 打听 打听 纪雨宁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之所以转头就走,纯粹是为了避免麻烦,倒不真觉得两人是那种关系——所谓断袖之癖不过是个典故,怎见得掉了截袖子就该往异处想呢? 只是这少年人着实古怪,若说是进香,何以在山下徘徊不去,倘是等人,身边不也有伴了么? 若是为自己而来……纪雨宁心中一震,急忙摒去这些绮思,她今日打扮得再朴素,模样看起来也是个官家太太,梳的也是妇人发髻,得多没眼色的人才会打她主意? 玉珠儿倒是怪遗憾的,“可惜了,那小郎君生得容貌不俗,居然雅好男子,一旦传到外头,不知多少姑娘得碎了芳心。” 纪雨宁笑道:“你这样夸他,不若将你许配给他好了。” 玉珠儿臊红了脸,“我是真心替小姐着想,您倒打趣!虽说和离仍需时日,您总得盘算起以后吧?” 纪雨宁脸上的笑意淡了淡,“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不见得非要男婚女嫁。” 世道虽然艰苦,可凭她一手好绣工,总有条谋生之路。再不然,给那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做衣裳去,多少能混口饭吃——本来她也是商户女出身,不过是回到从前,只当这些年都在做梦罢了。 至于改嫁,纪雨宁从未想过,一个李肃还不够叫她认清男人是怎么回事么?与其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不若自立门户来得快活。 她殷殷握住玉珠儿的手,“只是劳累了你,要和我一同受苦。” 玉珠儿眼眶蕴泪,“奴婢自小就跟了您,说句冒昧的话,和您就像亲姊妹一般,自然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便是含辛茹苦,咱们也一同分担。” 纪雨宁轻拍她的手背,感叹万千。 * 回到家中,门前却多了位不速之客,原是那会子张氏派来的婆子没要到钱,还被纪雨宁杀鸡儆猴给打了一顿,这会子正懊恼呢. 张氏本来立刻就要找弟媳妇算账的,哪知下人回报说纪雨宁到佛寺参拜去了,不得已,张氏只好守株待兔,等了快三四个时辰,总算盼回了仇人。 纪雨宁施施然下轿,“嫂子也太客气了,我不过上两注香,嫂子就巴巴地出来迎接,怎么,怕我没替您许愿么?” 张氏气了个倒仰,这纪雨宁向来老实,怎么近两天就跟变了个人般,牙尖嘴利,逢人就要指桑骂槐,吃枪子儿了? 她也不虚与委蛇了,直接道:“方才我让张婆子支取月钱,你为什么把她赶回来?” 纪雨宁笑道:“原来嫂子您也知道这个家是我在当,既如此,就该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个例,以往嫂子种种行径我都不追究,可如今老爷回来,家里的开销多了许多,我总得先紧着老爷吧?至于旁人,能节衣缩食当然得省着点,嫂子这个月已经领过一次,若再破例,未免也太靡费了些。” 张氏懒得听她打官腔,冷笑道:“我竟不知家里几时多了个包青天!好,你驳我的面子就罢了,为什么话里话外拿老太太扎筏子,莫不是连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 其实是张氏派去的那婆子先拿老太太说事的,这会子她却颠倒黑白,俨然是纪雨宁拿着鸡毛当令箭,欺侮她在先, 纪雨宁微微一笑,并不疾言厉色,气势却轻易压倒对面,“规矩就是规矩,老太太不也一样,你若不服,只管请老太太来评理,看她老人家到底站哪一边。” 张氏狠狠咬牙,“好,你等着,别临时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说罢就一径往寿安堂告状去了。 满以为婆婆会替她做主,打击一下纪雨宁的嚣张气焰,哪晓得婆婆倒反过来劝她忍让,“纪氏说的有理,你何必与她争论一时长短,没的叫人看笑话!” 张氏抱屈不迭,“娘,她都恨不得踩到您头上去了,您还纵容她,难不成这李家真成了她的天下?” 以往张氏吹些耳边风,李老太太多少能听进去几句,有时候也会把纪雨宁叫来稍稍责备。 但这回不同,李老太太虽没读过几本书,也知道做官的不易。如今儿子为了那国子监祭酒一职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给他添乱,且刚出了阮眉的事,尤其得安稳家宅,别让人捉住把柄——纪雨宁许是心里有气才拿张氏扎筏子,可谁叫张氏自己立根不正,那她也该受着。 老太太反过来骂,“都怪你,成天不好好当家,净想着占二房的便宜,你弟妹纵有金山银山,那也是她的东西,做什么要你眼馋心热,得罪了二房不说,我还得给你擦屁股!你算老几?” 老太太说到痛快处,从前乡屯里那些不堪入耳的土话便都冒出来了。其实她对张氏也挺有意见,仗着祖上出过读书人,成天狂地跟什么的,腰间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还敢在她面前显摆——不是为了压制纪氏,谁耐烦理会她? 张氏被骂懵了,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屋里去,心想死老太婆今日莫非吃错了药,这么大的脾气倒是对着纪雨宁去发呀!欺软怕硬的杀才! 这厢李老太太痛快发泄了一回,本来想找纪雨宁示好,劝她千万照顾好眉娘的胎像,别打错主意——这可是李家最宝贝的孙子。 然而她还没过去,纪雨宁倒先来找她,倒不是为了道歉,而是为了今夏买冰的问题。 其实京城的大户人家一般都会自己储冰,冬日存放在地窖内,夏日正好使用。不过李家当初搬来京城买的是别人家的宅子,因地势问题,开凿冰窖实在是个大工程,所费不呰。当时李肃的官位不像现在大,李老太太心疼儿子那点俸禄,便说不用冰也使得,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京城人气广,热气也足,后来酷暑难耐,是纪雨宁自己掏腰包从集市上订冰,再托人运回家中使用,长此以往便成了惯例。 如今已进六月,光坐着便能出一身汗,李老太太也有些受不住了,便点头道:“那就去买吧。” 纪雨宁答应一声,却站着不动。 李老太太有些火气,心想大房才来告了二房的状,难不成二房也要告大房的状,这群小肚鸡肠的东西! 但是因为儿子犯下的错误,老太太自知理亏,气焰无形中矮了一截,只能硬邦邦的道:“还有何事?” 纪雨宁笑着伸手,“娘,您还没给我银子呢,难不成让我赊账?这不是丢李家的脸么。” 李老太太惊奇地瞪大了眼,确实儿子的俸禄都由她收着,当初约定好家用的那一份也从里头出。但,李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老人,懂得居安思危,因为把俸禄牢牢攥着,想着将来有何不测,也好拿出来应急,至于买冰这种小事就更无须动用了。 何况,以前不都是纪雨宁拿嫁妆垫补的么,怎么今天她倒好意思跟自己要钱? 纪雨宁心内冷笑,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李肃那白眼狼脾气,跟他以往所受的教导分不开——只瞧李老太太便知了。 面对这样厚颜无耻的老太婆,纪雨宁也懒得继续装佯,“不瞒母亲,我哥哥最近新开了几间铺子,银钱一时不凑手,便把我的嫁妆给挪用过去了,我是不得已才来找您帮忙的。” 李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你哥哥也是个没本事,净会占自家人便宜!” 纪雨宁笑道:“彼此彼此。” 你以为你们好到哪儿去? 可惜李老太太没听到这句含蓄的讥讽,只忿忿然让人开箱子拿钱来——存了许久的棺材本,如今却要动用,老太太实在肉疼。 纪雨宁还在嚷嚷今年冰价贵,让多取些,免得临时付不了账让人看笑话。 李老太太听在耳里更是滴血,可为了儿子的颜面,少不得含泪吃下哑巴亏。 纪雨宁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子,笑得比春花更灿烂,得了便宜还卖乖,“娘,其实今年不用冰也使得,眉娘现怀着身孕,若冻出毛病来,我可担不了这干系!” 李老太太生怕她将这袋银钱昧去,忙道:“使得!使得!她也不过是个粗人,哪就这般娇弱了?你只管买冰去罢。” 再不提让纪雨宁好生照顾眉娘的话。 纪雨宁莞尔一笑,翩然离去。 李老太太按着心口,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这个二儿媳妇,平时像个锯了嘴的葫芦,说起话来却叫人毫无招架之力,到底这人一夜之间变精明了,还是她们从前都小看了她? * 纪雨宁步履轻快地从寿安堂出来,便看见大太阳下脸色苍白的眉娘,侍女小心为她擎着一把油纸伞,那淡淡的阴影下,越发能看出脸色的晦暗。 纪雨宁不由得蹙眉,“若身子不舒坦,就不要随便出来。” 眉娘恭谨地行完礼,方嗫喏道:“妾不敢耽误向老太太请安……” 虽然来到李家没多久,可眉娘也差不多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气,要说最难伺候的,当属大嫂子和老太太,大嫂子是隔房的可不理论,老太太她却万万不敢怠慢。 而且李肃是个孝子,他不在的时候,必定希望自己代替他承欢母亲膝下。 所以尽管怀着身孕百般不适,眉娘还是每天顶着烈日准时过来,哪怕老太太并不怎么待见她。 这个家也是怪,有人拼命想出去,也有人拼命想进来。看着她对李肃一片痴意,纪雨宁想劝也懒得再劝了,不过见她眼下青黑愈发厚重,便知她这几天又没睡好觉。 “想是因老爷在秋姨娘院中歇息之故?” 眉娘尴尬垂眸,她怀着身孕不能侍奉,夫君要去别处也是情理之中,何况秋姨娘与她同为妾室,就更没有吃醋的道理——只是仍免不了黯然神伤。 纪雨宁下意识想起诗经上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果然,从古至今女子的处境就没怎么变过。 可她身为当家主母,最要紧是修德自持,当然不能捧一个妾室去打压另一个妾室,更不能劝李肃多去眉娘房中——根本她就不愿跟李肃说话。 纪雨宁只吩咐那个侍女,“改天多买几盆百合放在房中,可以安神助眠。” 眉娘感激不已,“多谢夫人。” 永远是一副做小伏低模样,纪雨宁看着厌烦至极,语气生硬的道:“不管老爷待你如何,你如今最重要的指望便是这个孩子,与其终日惴惴难眠,担心老爷会不会将你遗忘,倒不如多放些心在它身上,有朝一日你会明白,旁人都是靠不住的,求人不如求己。” 这些,便是她对眉娘唯一的忠告。 听不听得进就得看她造化了。 * 楚珩意兴阑珊从佛寺回来,主仆俩俱垮着张脸,实在想不到对方为何会有那种想头——怪不得都说京中多奇志。 郭胜讪讪道:“奴才这张老脸活像是风干的橘子皮,夫人怎么着都不该误会成那种关系,会不会是您听错了?” 楚珩倒宁愿自己听错,可偏偏言犹在耳,纪雨宁对他逃避是显而易见的,她没有认出他来,却又不愿与之结识,就只有那一个原因了。 误会容易解释,可他该怎么再见她一面? 楚珩腔子里像窝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滚沸起来,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可有结果了?” 郭胜忙道:“问清楚了。” 不晓得费了多少口舌,那住持才肯将香客名册交给他——这些方外之人,有时候光靠银钱收买不了,还得看诚意。 至于如何将名册上的人物对上号,这个倒是容易,一旁供奉海灯的小沙弥记得清清楚楚,那位纪夫人布衣荆钗,却不掩国色,哪怕他们这些出了家的都看得心脏怦怦直跳呢。 郭胜道:“纪姑娘自从嫁给李成甫,向来深居简出,轻易不肯踏出闺门半步,今日咱们也是有缘才得遇上。” 楚珩也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不然他年年来静园避暑,都没想过去佛寺进香,怎的这回却赶上了? 只是这李成甫……楚珩蹙眉,“可是刚从临清回来的那位?” 说是治水颇有成效,他舅舅蔡国公还一力举荐,希望李肃能担当国子监祭酒之职——这么说,纪雨宁的日子应该蒸蒸日上,怎的面上却反有愁容呢? “难道李肃待她不好?”想到这个可能,楚珩已然眉立。 郭胜叹道:“何止,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李大人离家三载,书信没写过几封,却带回一个大着肚子的外室,这不明摆着给纪夫人添堵么?难怪纪夫人只能求神明保佑,可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听到这里,楚珩已然双拳紧握,牙关咯咯作响。他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玷染的人,反遭旁人肆意轻贱至此,好你个李肃! 泼水 泼水 郭胜说这些话,不过是忖度自家主子的心意,帮那位纪夫人分辩几句,为当初的“移情别恋”之举开脱开脱,倒没真觉得其中有何隐衷。 哪知寥寥数语便激起皇帝这样大的义愤,郭胜自己倒被唬着了,忙陪笑道:“不过夫人性灵慧智,既到佛寺参拜,想必也得了些许安慰。” 楚珩便不言语,时隔多年,他亦不知纪雨宁的脾气变成什么样,看上去倒是沉稳多了——既然选择这条路,想必她总有法子令自己过好吧? 郭胜试探道:“陛下既对纪夫人念念不忘,那不如……” 自古以来,君王谋夺臣妻之事并不罕见,唐玄宗连儿媳妇都给霸占去了,不也传为佳话? 楚珩断然道:“不可!” 他自己的名声倒无妨,君威难测,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没人敢到他面前诋毁,顶多士林中人背后诽谤几句,可是纪雨宁……她毕竟是女子,所面临的压力与为难也大得多,杨玉环那样高贵的出身尚且背负骂名,纪雨宁一商户弱女,如何能抵抗天下人的攻讦? 况且,她也未必愿意随他进宫,强扭的瓜不甜,楚珩不想连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被磨灭。 郭胜松口气,太后娘娘让他安心服侍皇帝左右,可不希望闹出大乱子。真要是为了一个女人弄得朝野动荡,百姓难安,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不过楚珩可没打算就此放弃,他静静出了会神,要不着痕迹拆算这桩姻缘,只能徐徐图之。撇开皇帝的身份,重新与她认识,待纪雨宁自愿做主和离之后,再堂而皇之地接她进宫,不是皆大欢喜? 郭胜:……听起来也并不光明磊落多少。 不过皇帝向来性子倔,他也不好劝得,只讪讪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做呢?” 楚珩看着身上刺绣精美的衣饰,叹道:“先从装穷开始吧。” 怜爱怜爱,多少爱情的萌芽都是从怜悯开始的。纪雨宁外冷内热,要争取她的注意,就得先博得她的同情——正好他因为苦夏瘦了许多,看起来已够可怜了。 郭胜:……他怎么觉得自家主子才是那祸国殃民的杨贵妃呢?这心眼都快赶上妲己褒姒之流了。 * 纪雨宁是个有主意的人,比起买办,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不曾抛头露面做过生意,可毕竟打小耳濡目染,纪雨宁对于市面上物价优劣这些十分敏锐。 她知道在哪儿能买到最物美价廉的冰块。 玉珠儿掂了掂厚实的钱袋子,咧嘴笑道:“谁让老太太自个儿懒,又不肯出来盯着,说不得这剩下的都入了咱们私囊;若是打买办手里经过,东西不好不说,且费银子。” 纪雨宁轻轻掩唇,沉默不语。老太太平时但凡对她好些,她也不会占那把老骨头便宜——这回不过是给她点教训,省得成天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 如今市面上的冰有两种,一种是冬天存放,夏天取来售卖,另一种则由硝石制得——价钱贵不说,还有股怪味,只能用来应急。 当然还有更高档的,直接从雪山上凿冰装桶,再运来京城,这种一般只做贡品,寻常人不易见到,胜在冰质坚硬,经久不化,且有股天然的甘甜味。 纪雨宁只瞥了眼便移开视线,指着廊下,“这桶怎么卖?” 如今天气暑热,冰也紧俏,一般都需要提前预定,再凭票购买。不过纪雨宁也算这家熟客了,因此那老板见了她还是眉花眼笑——遇上这张脸也没法生气不是? 他大致说了个数字,纪雨宁在心底估测一回,与预算差不多,本来还应货比三家,可这一带实在潮闷,纪雨宁走了半天也是香汗细细,便点头道:“先装五桶吧。” 瘌痢头老板愉快应声,吩咐下去,“小三子,你来替这位夫人送货。” 这店里的伙计纪雨宁多半是见过的,只不记得有个小三子,是新雇的? 来人穿着一身短褐,低眉顺目,虽晒了半天太阳,却依旧肤光耀眼——作为干苦力活的,未免太白皙了些。 等他到了近前,纪雨宁方诧道:“是你?” 那天在归元寺见着还有点读书人模样,今日怎么就落魄至此了? 楚珩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讪讪道:“家中寄来的盘费恰好用完,不得已,只好以此谋生。” 果然是应试的举子,是入了今年秋闱吧? 纪雨宁随口问道:“怎么不靠字画为生?” 看起来不像那等没才学的,何至于跟伙夫粗汉厮混在一起。 楚珩扬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哪怕身在闹市,也不见半分质朴气息,语气倒是憨然,“夫人也知世道艰辛,我初来乍到,又无门路,谁肯买我字画?” 世人爱画,爱的是作者的名头,诸如吴道子之类,摆在家中能光耀门楣,引客称赞,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何入得那些达官贵人的法眼? 纪雨宁默然,是她有欠考虑,却忘了世上有些人的处境比她还要艰难——当初李肃若没得纪家资助,或许也和这人情况差不多吧。 她这边沉思,那厢楚珩已利落地将几个沉甸甸的木桶抬到大板车上,看起来十分轻松——还故意揎起袖管露出胳膊上的强壮肌肉,好叫纪雨宁知道他绝非是个死读书的木头。 纪雨宁稍稍侧目,对方身躯线条流畅,倒像是久经锻炼故——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人,还有闲钱练武吗? 若说是没落世家子弟,倒能解释得通了。 原本送货上门有另外的专人负责,可楚珩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坚持要一路随行,纪雨宁却不过情面,只能答应。 玉珠儿透过马车上帘子,看那人累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唏嘘,“小姐,不如请他进来歇会儿吧。” 纪雨宁板着脸将帘子放下,“非礼勿视,你又不嫁他,看人家做什么?” 她倒不是为李肃才这样固步自封,不过,谁叫世道把名节看得太重?她身在其中,亦无法免俗。 有时候也会有些怅惘,这样压抑性情到底值不值得。但,她刚在李肃那里吃了苦头,转眼又投入一段未知的关系中,谁能保证不会重蹈覆辙? 还是单门独户过得自在。 板车停在李家角门前头,楚珩轻捷跃下,手脚麻利将几桶冰放下,“可要搬进里头?” 外男当然不便进去内宅,纪雨宁道:“放在廊下就好了。” 楚珩应了声,默默记下这间院落的所有格局,连一草一木都不放过。 纪雨宁看他双眸炯炯,汗流浃背,也自有些抱歉,“你……不如留下喝杯茶?” 楚珩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在下姓楚,字少甫,在家中排行第三,夫人唤我少甫即可。” 怪不得方才那店老板唤他小三子,原是根据排行来的,不过他固执地让自己称他的字,想必也是秉着读书人的自傲,不愿为人所轻贱。 纪雨宁唇边弯了弯,“楚姓乃国姓,阁下的身份似乎不低。” 楚珩早料到有这一问,面上适时流露出黯然之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前尘过往,夫人也不必再提了。” 看来是某个没落藩王的子孙后代,获了罪贬为庶民,又从头熬起。纪雨宁心下微微恻隐,比起她这样一开始出身就低的,似乎盛极而衰更叫人不能接受。 她颔首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阁下锐意进取,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楚珩方展露笑意,稍稍上前一步,再度试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能否将我引荐给李大人?只要一面就好,让他看一看我的诗文。” 原本言谈甚欢,可纪雨宁听到这句话,脸色倏然冷了下去,“我不过一内宅妇人,朝中之事与我无关,尊下还请自便吧。” 楚珩松口气,看来即便纪雨宁尚未与李肃交恶,夫妻俩也是形同陌路——这样,他成功的几率便大大增加了。 眼看对方着恼,楚珩忙诚惶诚恐作揖:“在下冒昧,还望夫人原恕。” 他态度谦和,纪雨宁面色稍霁,看来是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才想些歪门邪道——李肃的关系又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如今官位愈高,架子愈大,想让他当一字师,怕是千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穷人更别想了。 什么慧眼识珠、千里马找伯乐,话本子里才有这种事。 纪雨宁劝道:“我观阁下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要重振家门,何不靠真才实学来扬名京城,扭转乾坤?倘能在秋闱崭露头角,我想,陛下定会欢迎你这样人才。” 楚珩心说那倒是,自己哪有不欣赏自己的? 于是低头做出受训的架势,“谢夫人指点迷津。” 看他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纪雨宁却不敢多待了,这屋里人多口杂,保不齐就有那嘴碎的传些流言出去,坏了她的清誉。 将欲离开,楚珩再度唤住,讷讷道:“夫人,还有一事,那日寺中所见,实是误会一场。不过是衣裳破了,绝非什么断袖之癖。” 看他穷得叮当响的模样,也玩不起娈童。纪雨宁看向他那身破旧不堪的短褐,想了想,“我知道一家布庄,那里的料子又便宜又耐用,改天让玉珠儿带你去吧。” 楚珩欢喜不迭,忙揖首谢恩,直到纪雨宁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内,他才正襟敛容,把一锭金子塞到那杂役手里,淡淡道:“这板车我也不要了,你自己拿回去用吧。” 杂役咧着嘴开怀傻笑,心里已认定这客官是个疯子——看他出手这样阔绰,却偏偏要到集市上干苦力,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 纪雨宁买回冰之后就让玉珠儿吩咐厨房,弄些鲜切的果子制成冰碗,取其凉爽甘甜之意,既好吃又解暑。 至于老太太那里她就懒得交代了,老人家脾胃弱,怕是碰不得这些冷物,还是谨慎些好。 殊不知李老太太也正馋得慌呢,又不好亲自去问冰买回了没——有失身份。纪雨宁若是懂事,就该主动来孝敬婆婆,还用得着她三请四接的? 然而一直等到黄昏,还是不见二房有何动作,李老太太实在熬不住了,挥舞着蒲扇从竹榻下来,准备好好问罪一番。 哪晓得这会子二房院里却是一团乱,李肃不知到哪里赴宴灌了几碗黄汤,一回来便醉醺醺的满是酒气,拉着几个侍妾便春风得意地要亲嘴儿。 纪雨宁看在眼里倍添嫌恶,所幸李肃的目标不是她,她便只站得远远地,只当是集市上的猴儿玩杂耍。 杜姨娘和秋姨娘纵使有心邀宠,见这副模样也被吓破了胆,谁乐意伺候一个醉鬼? 倒是阮眉深觉不妥,斗胆上前想劝老爷注意点,结果李肃却搂着她的脖子不放了,满嘴里心肝肉的叫着,俨然将她当成秦楼楚馆的艳姬。 李肃醉中浑忘了身孕这回事,动作幅度又太大,阮眉想将他推开,却因为气力不够而无能为力,脸上不禁显出惊慌失措来。 两位姨娘的心也提到嗓子眼,这要是跌一跤可不得了,月份这样大了,怕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当此之时,却是纪雨宁眼疾手快指挥小厮们抬了桶冰水过来,毫无犹豫朝对面头上泼去。 阮眉及时被纪雨宁拉开,因此躲过一劫,可李肃却被淋成了落汤鸡,但看他呆呆木立,眨巴着眼睑,似乎酒意已醒了大半。 若这样还不清醒,纪雨宁才要佩服。 可巧李老太太赶来时正瞧见这幕,她顾不上心疼儿子,只捶胸顿足,懊悔那桶被糟蹋了的冰水——这都是用她的棺材本买来的呀!棺材本! 送米 送米 纪雨宁怡然自得在廊下跟玉珠儿分吃着冰碗,待老太太伤心够了,方假惺惺地上前安慰,“娘,老爷酒已经醒了,还是别在风口里站着,仔细着凉。” 李老太太嗅到那股蜂蜜的甜香,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不能埋怨儿媳妇吃独食——那也太小气了,便只指桑骂槐道:“你做什么这般胡闹?他是你男人,你倒拿凉水泼他,还讲不讲妇德尊卑?” 一面心疼地叫人把李肃身上的湿衣除去,再带去净房泡个热水澡,免得真个伤风受寒。 纪雨宁无辜的眨了眨双目,“娘,您也瞧见方才情势危急,不如此,眉娘腹中孩子保得住么?” 她可是为了李家的千秋后代才站出来,不夸她就算了,哪有骂她的道理? 眉娘也弱弱地开口,“夫人的确是为了帮我。” 否则何必为了她得罪老爷,看她跌一跤不是更好? 李老太太心中烦躁至极,这个纪雨宁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却桩桩件件都像跟她对着来,不会是故意的吧?否则什么醒酒的法子用不得,偏偏这样? 想起那一袋子用掉的钱老太太就直哆嗦,比较起来,平白被浇了桶冰水的儿子都没那么可怜了。 但纪雨宁这样言之凿凿,又有个身怀有孕的眉娘从旁帮腔,老太太只能忍着气不发作,“等会儿老爷出来总得有人伺候着,依你看谁合适?” 宿醉最是难熬,有时候夜里头疼会醒过来好几回,不管儿子是为了应酬还是寻欢作乐,老太太总不能放着不管。 妾室们齐齐后退一步,没看出李肃的酒品这样坏,待会儿再折腾起人来,谁受得住? 纪雨宁道:“谁去都不合适,不若就将老爷安置在书房,再放两个小厮服侍,若真是醉中癫狂,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李老太太无奈,“你看着办吧。” 心想这纪氏原来也不傻,平时看她是个贤妻的表率,一出了事就躲得远远的——先前怎会想到娶她进门呢? 过惯了富贵生活的老太太早忘了以往的发迹史,只觉得儿子有眼无珠,找了个泼妇给婆婆气受。 杜姨娘秋姨娘等人倒是称愿,暗暗歌颂夫人贤德,临危不乱——死老太婆,这么关心儿子,干嘛不抬去寿安堂中? 这厢纪雨宁便握着阮眉的手,“眉娘今日受了惊吓,不如就随我睡,也免得老爷过来找。” 阮眉求之不得,忙唯唯应下。 李老太太只当她有意沽名钓誉,故意做给外头看,好博个家宅安稳的名声——也罢,横竖对儿子的官途有利,李老太太便姑且不计较了。 阮眉随玉珠儿来到东苑,纪雨宁把暖阁指给她,“你就在那儿歇一晚吧。” 至于一同起卧当然绝无可能,一则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则,就算错不在眉娘,可想到这二人恩爱腻歪的样子,纪雨宁难免有些膈应。 之所以帮忙解围,只是看在腹中那条小生命的份上,不忍就此消逝。 阮眉已是千恩万谢,不敢过多叨扰,只蜷着身子窝在软榻上,按着腹部出神——夫人外冷内热,口里嫌弃,对她可真真没得说,倒是老爷平时甜嘴蜜舌惯了,可方才那一幕把她吓得够呛——她真担心肚中孩子会保不住! 还是夫人好。 * 次早李肃喝了母亲送来的醒酒汤,嘴里又含着块醒酒石,方模模糊糊记起昨晚上的举动。 难免有些内疚于心,便招了阮眉来絮絮安慰,得知她昨晚宿在纪雨宁处,不免紧张大作,“夫人想干什么,她没将你怎么样吧?” 眉娘觉得相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为纪雨宁抱起屈来,“夫人可没那般心胸狭隘,若非夫人在,妾昨晚未必睡得安稳。” 纪雨宁会有这般大度?李肃不信,可见爱妾一副肝脑涂地架势,也就笑道:“行了,我不过说她两句,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抱着眉娘絮絮安慰,总算让她情绪缓和了些,待到发誓以后不会再酗酒时,眉娘脸上方重新展露笑颜。 这厢李肃便心中暗叹,不管怎么说,纪雨宁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不管她对自己有多少怨恨,至少李家子嗣还是肯保全的。 只除了她采用的法子太过极端——那一桶冰块浇得他透心凉,这会子仍有些喷嚏,怕是免不了要小病一场。 李肃定了定神,打算将纪雨宁叫来褒扬一番,哪知门房却回话,“夫人到林侍讲家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李肃皱起眉头,他记得纪雨宁不怎么喜欢交际,以往他催着她到各处应酬,她也总是推脱——因为身份的缘分,跟那些官家太太们说不上话,唯恐遭人嘲笑。 怎么这回却如此积极呢? 门房道:“说是林家送来了帖子,夫人一大早就命小的备车。” 李肃心中一动,这林侍讲的官位说高不高,在朝中也有一亩三分地,还是太后娘娘的远亲,难不成纪雨宁是为了国子监一职才四处奔走,想帮他的忙? 看来是自己错怪她了,本来嘛,夫妻本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纪雨宁那样精明,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或许自己今后该对她好些。 纪雨宁并不知李肃又犯起了令人作呕的自恋毛病,她才懒得管李肃升不升迁,之所以答应赴约,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省得在那家里憋出毛病来。 林夫人看见她倒是喜笑颜开,“我打量你不会过来呢。” 又把膝下唯一的嫡子林荣唤来,让他跟客人见礼。 林荣时年六岁,小小的身子胖墩墩的,生得虎头虎脑,甚惹人爱。 纪雨宁抱着他端详了一会儿,从腕上褪下一个翡翠镯子,“来,姨姨把这个给你顽。” 林夫人看那镯子水头极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纪雨宁笑道:“横竖我也用不着它,就当给孩子攒攒福吧。” 想起她京中境况,林夫人难免物伤其类,是啊,夫君的心都不在自己身上,再怎么精心妆饰又有何用呢? 她忍不住劝,“其实你没想过生个孩子?” 像她虽也不大跟林辉同房了,可因着嫡子在,林辉多少会给她几分薄面——将来这份家私也是她们母子的,总有出头之日。 纪雨宁垂头揉着衣角,黯然道:“我命中无福,能怎么办?” 只可惜,世人往往爱将不孕的罪过归咎于妻子,根本无人会去计较丈夫的毛病;李肃不跟她同房,她又能找谁诉冤去? 从前纵有些期盼,如今也落得一场空,纪雨宁惟愿快刀斩乱麻离了盘丝洞,只当今朝被狗咬,日后各自安生便是了。 她道:“不妨告诉姐姐,我如今只想和离,李肃情薄,以后也不见得有转圜之机,再待下去,无非徒增伤悲。” 林夫人吓了一跳,虽然律法里有和离这条,可在本朝实在罕见,一来内宅不宁到底是桩丑闻,不管错由谁起,好管闲事的也总是两边各打一板子,纵使和离也难得清誉;二来,李肃如今正顺风顺水,纪雨宁在这时候与他起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林夫人劝道:“妹妹,你可得想清楚了,纵使你俩劳燕分飞,李肃想要再娶是极容易的事,可是你呢,你又能归依何处?” 纪雨宁生得再美,可身份摆在那里,又有个不孕的污名,寻常人谁敢要她?便真是胆大包天的,也得掂量李肃会不会伺机寻仇——男人们有时候就这样贱,自己不要的,也不肯让别人捡便宜,何况又有结发之谊,怕是他宁愿纪雨宁下堂去当姑子,也不要她留在城中。 无奈纪雨宁心意已决,“我当然知晓此事不易,但,与其情思萦绕,辗转难眠,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姐姐,你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应该明白的不是么?” 她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柔弱多情的妇人,因此很容易触动林夫人那根柔软的神经——林侍讲风度翩翩,仪容不凡,她当然是心悦丈夫的,尽管丈夫对她的情意没那样深,可至少规规矩矩,给她体面和尊荣,还给了她一个孩子。 比较起来,纪雨宁就如在海上飘摇的小舟,时刻有倾覆之忧。 纪雨宁见她动容,愈发紧紧拉住林夫人的手,“姐姐,来日若真闹到不可开交,还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她拿不准最终会否对簿公堂,倘若李肃始终不肯答应和离,她便只有这个法子——李肃有京兆府替他撑腰,她总得找点外援吧? 林夫人心情复杂,一时也难决定,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外人更不应掺和,何况她若出面,等于公然与李家为敌——这样真的妥当吗? 可巧方才带林荣玩耍的婢女慌慌张张进来,“太太,小公子说身上发痒。” 林夫人忙命抱来,只见儿子乌眉紧蹙,两手使劲在背上乱抠乱抓,只是够不到,看去便更难受了。 林夫人的心紧紧沉下,难不成是天花,都说小儿难养活,一大半得死在这上头——熬过去的无病无灾,熬不过的,便就此一命呜呼了。 张皇失措下,林夫人要着人传大夫,还要拿对牌去请宫中御医,一时间府中慌乱起来。 纪雨宁认真瞧了瞧,伸手道:“姐姐,让我看看。” 林夫人半信半疑把孩子递给她。 纪雨宁掀开衣裳的一角,细细辨认片刻,肯定的道:“不是天花,只是普通风疹,姐姐无须担心。” 她是出过花的,当初纪家为了尽快在京城扬名,还专门筹钱开了一间善堂,专门收治得痘疮的孩子,纪雨宁日日见着,当然熟悉不过。 天花无药可医,风疹却是小病,纪雨宁要来纸笔一挥而就,道:“这个是我家祖上传下的偏方,按方抓药,每日浸浴,两三天就能消去。” 正好林家隔壁就有间药馆,林夫人遂让人照方子拿药,一通忙乱之后,婢女喜孜孜过来,“小公子泡完澡就不痒了,奴婢已服侍他睡下。” 林夫人松口气,看向纪雨宁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柔和的感激,“还是你懂得多。” 纪雨宁笑道:“不过平时爱看些杂书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又叮嘱道:“荣儿痒的时候可千万别叫他挠,只用棉布蘸着涂些艾叶薄荷汁子就是了,男孩子虽不怕留疤,损伤肌肤总归不美。” 林夫人听到这里已然笑起来,“亏得你没儿子,否则,恐怕比姑娘家养得还精细呢。” 语毕方晓得失言,纪雨宁专程来向她示好的,她做什么要戳人家痛脚? 眼看纪雨宁捧着茶水慢慢饮着,仿佛生怕叫人看到她眼角泪痕,林夫人终是激起一腔义愤,“你放心,若真闹到那日,我必定站在你这边便是。” 至于会不会得罪丈夫她也管不了了——若林辉竟糊涂到跟人渣共情,那这种丈夫也不值得留恋。 纪雨宁这才莞尔,郑重施礼,“多谢姐姐。” 两人闲聊间,门上奴仆过来传话,“夫人前日订的一批新米到了。” 林夫人便笑着挽起纪雨宁的手,“都说头茬的玉田米最香,你也随我过来瞧瞧,若好,便带些回去。” 纪雨宁心说就李家那帮人,给他们吃陈米都嫌糟蹋,还用得着这些?不过碍着情面,还是随林夫人看个新鲜。 不像李家骤然发达有些暴发户气息,林家历代官宦,最是讲究体统,连米缸都是家里先腾空了送到店里,不用外头陶器,免得沾染浊杂气味。 纪雨宁看时,不是京中常见的碧粳米,而是微微带些粉红色,刚刚绽开的花苞一般,颜色倒是好看。 那店伙正侃侃而谈,“……这种是新出的胭脂米,清香扑鼻不说,食之还能延年益寿,滋补养颜,恰如——恰如这位夫人般婀娜多姿,美不胜收。” 大抵本来想夸林夫人,可见到纪雨宁过来,便改了口。 纪雨宁心道这也是个傻子,要做生意不该瞄准东家,恭维她做甚?她又不买这家的米。 随意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却俱怔住。 林夫人倒不是个气量狭窄的,她怀林荣的时候便不年轻,如今早过了花信之期,也无谓与一群小姑娘争奇斗艳。 何况在纪雨宁这样的美貌面前,无人能与她相较半分——可惜嫁杏太早,名花有主了。 林夫人便笑道:“小三子,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这回的米我很喜欢,若吃着好,回头还用你们的。” 一面情绪高昂的指挥小厮们将米缸抬进去,准备尝尝新做的胭脂米粥——到她这个年岁,也只有吃食能勾起兴致了。 这厢楚珩立在廊下,擦了把额上汗滴,斗胆道:“能否向夫人讨杯水喝?” 纪雨宁准备唤东道主,然而楚珩却目光灼灼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夫人若不介意,就把这杯给了在下吧。” 纪雨宁诧道:“但这是残茶。” 楚珩舔了舔干渴唇角,“无妨,能得解暑则可。” 纪雨宁猜想他不想麻烦林家——这人还真挺有脾气——便晃了晃手中杯盏,将剩余的递过去。 楚珩将茶水一饮而尽,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多谢夫人。” 纪雨宁心想这读书人也是奇怪,多干了两天苦力活,气色反而更好了,不由得笑道:“你不是在那家冰铺做事么,怎的又换了雇主?还是两边奔波?” 这人看起来挺清高的,做起事怎么像钻进钱眼子里? 楚珩无奈道:“世道艰难,谁会嫌钱多呢?” 纪雨宁这才留意到他衣上的补丁,应该是昨日勾烂了,赶紧缝补上去——针脚歪歪扭扭看着不成模样。 尤其他一副俊美的身架子,做这样打扮,看去便更不伦不类了。 纪雨宁有点好笑,若是自家亲戚,她必定得替对方拆了重缝,可她与这位楚三郎不过萍水相识,自然不宜作此亲热举动。 忽然想起自己答应替他置衣,纪雨宁抿了抿唇,说道:“你哪日有空,就到李家角门上来吧,让小厮递个口信,我让玉珠儿带你去布庄。” 就算以劳力为生,也不能不讲究体面,何况过几月还得赴乡试。 其实纪雨宁自己的绣工便挺好,问明了尺码让她来做也使得,可一来两人够不上交情,贸贸然为外男做衣裳,没的叫人说三道四;二来,此人出身贫窘,穿上太精美的衣料反而不妥,易遭贼人惦记,也容易引来麻烦。 纪雨宁也不过见他可怜,几次三番相见也算有缘,稍稍帮他一把罢了。 楚珩忙答应下来,又有些踌躇,“若他们不肯通传……” 其实他本来想邀纪雨宁与他同去的,可又实在说不出口——会不会太孟浪了点? 只能稍稍予以暗示。 纪雨宁笑道:“放心,我在李家这点威望还是有的,你只管来便是。” 她观此人倒像个可造之材,来日若真蟾宫折桂,也不失为一条纽带——想靠他扳倒李肃是太遥远了点,但,为什么不试试呢? 无意间又瞥了他一眼。 这在楚珩看来便是好感上升的标志,按捺住激动心绪,板着脸目送纪雨宁回屋。 他自己则准备回静园去,至于米店那儿,让郭胜摆平就行了——白送了一趟货,还能得银子,换谁谁不乐意? 楚珩步履轻快,恰好与回府的林大人擦肩而过。林辉揉揉眼眶,下意识地驻足,他没看错吧,那位仿佛是陛下? 陛下怎可能到他家中来呢! 询问 询问 林辉其实并未正式面圣过,只在大朝会上远远地望见过一次,还是借着蔡国公的关系——那一眼的丰仪已足以令人惊叹,久久不忘。 适才所见那人五官轮廓与印象中十分相似,可比之大朝会上的肃穆,显得十分亲切,活泼。再说,陛下纵使微服出巡,又怎可能穿着破衣烂衫到处瞎逛呢? 林辉心中半信半疑,进屋之后便召见夫人,“今日可有稀客来过?” 林夫人诧道:“你如何得知?” 接着就把纪雨宁唤出来,满以为丈夫会为此女的美丽所倾倒,哪知林辉脸上呈现的并非欢喜,而是失望。 林夫人不由得好笑,就算怕自己吃醋,也不用故意装得一本正经的,唬谁呢? 她介绍起好友来却毫不含糊,“这位是李成甫的嫡妻纪氏。” 林辉这才打着哈哈,“久仰久仰。” 两人简单寒暄一番,纪雨宁不便久留,叮嘱林夫人好好看顾林荣的风疹,便翩然而去。 林辉见此女风姿绰约,言谈楚楚,眼皮不由得一跳——难道陛下乔装改扮是为了这位臣妻?不,不,那也太荒谬了。 林夫人见相公出神,微微不悦,捶了捶他胸口,嗔道:“人都走了,还看?” 林辉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似他这把年岁,美人早无法激起心中波澜,不过,方才所见当真是陛下么?又与这纪夫人有何关系? 林夫人不知内情,只轻嗤一声,“谅你有贼心没贼胆。” 况且,就算林辉真个有意,纪雨宁也看不上他——似这般天姿国色,哪是俗人配拥有的? 兴许只有真龙天子才降得住,不怕折福。 * 纪雨宁回到家中,李肃倒是客气,问她与林夫人相处得好不好,可有见过林辉? 纪雨宁知道他还惦记着那桩差事,当下冷冷道:“我一介妇人,怎好与外男言谈甚欢?略坐坐便走了。” 反正绝口不提要官的话。 李肃急道:“他也没留你?” 怎么,还指望她以美色相诱达成目的么?纪雨宁冷笑:“大人您真的很奇怪,有什么话自个儿去说便是了,我一介商女,又不通文翰,见了达官贵人站都站不稳,能帮上什么忙?再说,不是您时常教导女子该以贞静为先,怎么,这时候又顾不得德容言功了?” 李肃被她一顿排揎,老脸微红,“我不过白说两句,就惹来你一片宏论,罢了,罢了,以后不提此事就是了。” 纪雨宁辞色这才缓和了些,又把林家捎来的那袋胭脂米扔在桌上,“林夫人慈善,赠我这些,大人你留着熬米粥解酒吧。” 并不提自己帮林荣看了风疹的事。 其实只是答谢,可在李肃看来便是林家接纳了自己的投诚——原来纪雨宁还挺有用处的么,倒是自己错怪她了。 李肃捧着那袋米像捧着金子,当天便送进厨房烹饪享用,却不知他是否在临清住惯了,不适应京城的水土,一大碗新米下肚,居然腹泻起来,半宿跑了七八趟茅房,本就暗沉的脸色更显蜡黄,生生老了十岁。 不得已,只好请了两天假在家养病。 纪雨宁暗骂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看着李肃受罪,她心中固然畅快,可也提防着他要这要那支使自己——她可没耐心伺候! 这日门上小厮过来传话,说有个衣着简朴的读书人找,纪雨宁便料到是楚三郎,本来因着避嫌,只打算让玉珠儿应付的,可李肃不间断地号丧,她腻烦得很,素性也出去躲躲清净——没见过这样软弱的男人,一点小病便哼哼唧唧,亏得阮眉挺着个大肚子帮他说书解闷。 楚珩正在门外踌躇,他并不缺衣裳,当然也不必为了制衣跟玉珠儿单独出去,但,该怎么说服纪雨宁一齐到铺子里去呢? 正好他也想打听纪雨宁的尺寸——虽然还没正式俘获美人芳心,可凤冠霞帔总得提前赶制出来,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早知道跟铺子里通个气就好了,但是那样容易暴露身份,反增隐患。 直至主仆俩悄然露面,楚珩脸上便展露出纯然的欢喜,规规矩矩负手立到一边,“夫人安好。” 纪雨宁没有错过他热烈的目光,少年人的心性还真是掩盖不住——这倒令她微微自得,太久的压抑,早让她忘了男女间的欣赏是何滋味。 当然他们是不合适的,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但,何妨在这一刻抛却身份拘束?只当遇见知己,尽情畅谈。 纪雨宁微微一笑,“正好我到铺子里有事,便随你走这一遭。” 楚珩求之不得,懊悔没把郭胜带来——有他绊住玉珠儿,说起话来便更方便了。 不过为了纪雨宁的名声着想,谨慎点也好。 楚珩便做了个开路的手势,“夫人请移步。” 仿佛很乐意充当赶路的车把式。 这人还挺幽默,也不摆架子。纪雨宁笑道:“用不着备车,那间铺子还挺近的,一去一回费不了多少工夫。” 楚珩在乎路程吗?他巴不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好给两人多多时间相处。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明目张胆就该把人吓跑了。楚珩只矜持颔首,“悉听夫人尊便。” 其时尚早,纪雨宁料定他没吃早饭过来,便让玉珠儿去厨房拿两个粘豆包,“你也尝尝外头的手艺,可有宫中好?” 楚珩一惊,心想莫不是被发现了?旋见对方态度坦然,方忆起自己先前暗示过是没落藩王子弟——算宫廷中人也不错。 楚珩细嚼了嚼,“甘甜而不涩口,稠密又不滞重,确实滋味不错,但不知是否面粉的关系,弹牙程度比起御膳还是要差些。” 纪雨宁颔首,“阁下好见识。” 玉珠儿口快,“这是我家夫人亲自做的。” 楚珩:“……” 急忙化贬低为恭维,“其实宫里的点心也不怎么样,这个还更爽口,我久未见宫中风物,记忆有些参差罢了。” 纪雨宁笑道:“无妨,你说的也没错。” 做这粘豆包的面粉并非上佳——老太太从来就小气,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先前李肃外放的日子,老太太恨不得一分钱掰做两半花,口口声声说为儿子减轻负担,结果连绵白糖都不许买,盐也只用粗盐,精白面就更不可能了。 还是李肃回来家里的水平再上调了些,不过面粉仍是之前剩下的——老太太的意思,总得用完了才肯置新的。 楚珩听她笑着道来这些委屈,一颗心早就揪做团,试探道:“既如此,夫人可有想过分府别居呢?” 纪雨宁睨他一眼,虽然早就有和离的打算,可对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贸贸然将计划告知与他,谁知道会否引来麻烦? 她只淡然一笑,兀自岔开话题,“瞧瞧,你脸上沾了些什么?” 楚珩一脸懵逼,随手往颊边抹去,指腹通红一片,却原来是深色的豆沙馅,乍一看还跟染了胭脂似的。 窘得白皙脸庞沁出天然血色,待要掏汗巾子揩拭,又怕把衣裳弄脏,摊着手进退维谷。 还说不是书呆子?纪雨宁摇摇头,径自把一方手帕递去,道:“擦擦吧。” 楚珩道了声谢,低头看时,手帕上干干净净,并无花朵之类的图样或小字——果然还是防着他,不肯遗下把柄在外头。 真真是任重而道远。 楚珩心内感叹,他爱慕纪雨宁的聪慧,可这聪慧同时也增添了许多麻烦,何时她才能抛开一切追逐本心? 他愿意将她从一团死水般的日子里拯救出来,从此呵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不离不弃,有始有终。 * 长清公主发现皇帝最近变得勤快了,明明比先前起得还早,可却有大半时间都没在静园里。 就算是躲她安排的那些俗物,也犯不着玩失踪吧? 知弟莫若姊,长清公主敏锐地察觉其中有异,便叫了郭胜来,“你这段时间随皇帝忙东忙西,可知他究竟去了哪儿?” 郭胜本来想隐瞒的,可见这位长公主威仪赫赫,只得半吐半露地告诉她那位纪夫人的事,心想公主知道也好,这样太后娘娘就不会责怪他一人了。 本来还想长公主能帮忙劝劝陛下,哪知长清眼中却是玩味更甚,“这纪夫人当真如此美貌,能把阿珩都勾引得魂不守舍?” 她以为照楚珩的脾气,早晚有一天要出家当和尚呢。 郭胜:“……不管怎么说,纪夫人已有家室,陛下实不该毁人良缘,倘此事暴露,恐遭世人非议。” 长清懒懒道:“有什么可非议的,男人能三妻四妾,轮到女子,就说什么好马不配双鞍,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郭胜:…… 好在他早已习惯长公主的惊世骇俗之风,强撑着没有反驳,只老神在在道:“但,那纪夫人据说不能生育,来日若是接她进宫,怕是太后娘娘那一关就难过。” 皇帝宠谁都好,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才是太后娘娘最担忧的。 长清也唯有唏嘘,这么说,那位纪夫人终是无福?但,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她都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何等窈窕丽色——美人是谁都爱看的。 她定一定神,“既如此,下月赏花宴也给李府送副帖子吧。” 她倒想瞧瞧,皇帝见到这个意外的“惊喜”,究竟会有何反应。 念头 念头 耿记布庄的耿老板跟纪雨宁也算相熟,见她过来,笑着问道:“夫人要什么尺头面料?” 以前纪雨宁做姑娘的时候十分慷慨,挑起颜色都不带重样的,嫁了人反而精打细算——不是说李大人发迹,怎的日子反捉襟见肘起来? 不过好歹有这些年的交情,耿老板待她还是客客气气的,“前儿刚来了一批苏州绸缎,夫人可有兴趣瞧瞧?” 纪雨宁含笑摇头,“不用麻烦,扯两匹松江细棉布就够了。” 要做衣裳,还是这个经久耐用,且柔软服帖,不必担心磨损肌肤。 耿老板刚想说李大人上个月才做过,这个月又来?及至见纪雨宁身后人影,方才笑道:“原来是位新客。” 那人的模样十分明朗俊俏,倒不像家丁小厮之流,是李家亲戚?不是说李家从前务农为业,哪里养得出这般风流别致的后生? 耿老板心念电转间,纪雨宁已简短道:“是我一位娘家表兄,初来京城,不熟悉人情世故,我才领他出来转转。” 楚珩听到这样称谓,心里不禁麻麻酥酥的——不管怎么说,关系算又进了一步,表兄妹也好,说起话便更不必拘礼了。 不过他还是客客气气道:“我看一匹就够了吧,呃……表妹?” 纪雨宁笑道:“还有里边呀,你不穿中衣的?” 楚珩闹了个大红脸,他以前的衣物都是宫中织造局经手,倒忘了这出。亏得纪雨宁这样细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话说要真是不穿……想到两人裸裎相对的模样,脸上便有些热辣辣的。 忽一眼瞥见玉珠儿警惕地望着他,楚珩忙收敛起那些下流念头,正色挥了挥脸上热气,“太热了,晒的。” 玉珠儿:…… 耿老板包好了布,“还是拿回家去,还是就近送到裁缝铺里?” 纪雨宁道:“一事不烦二主,就由您代劳吧。” 一般布庄也会兼做裁剪生意,精细度可能差点,可对于男子衣物该绰绰有余了。 耿老板当然求之不得,一趟赚两笔还不高兴?取了软尺待要从柜台出来量尺寸,哪知后头的店伙嚷嚷起来,说是来了一批新布,让她过去点收。 耿老板讷讷道:“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赶不及,不如改天……” 纪雨宁不耐烦这样磨蹭,且楚珩是应试的学子,哪来许多工夫耽搁,索性自作主张,“您去忙吧,我们自己来就好。” 待要让玉珠儿搭把手,玉珠儿却嫌弃地捂着鼻子,“男人身上都一股臭汗,我才不要靠近!” 纪雨宁点了点她脑门,“坏丫头,就会偷懒!” 玉珠儿吐吐舌头,一径跑到柜台里边贪看那些花色各异的绸缎——不买看看也好啊。 纪雨宁无奈,“楚公子,请您挺直胸膛,伸开双臂。” 因玉珠儿方才那句言语,楚珩本来有些愠怒——他才不臭!为了今日约会还特意沐浴熏香过呢,怕是蜂蝶都会为他停驻。 不过这一路行来也确实出了点汗,会有味道吗?楚珩有点紧张,身子微微发僵,跟个棺材里蹦出来的死尸似的。 当然是英俊的死尸。 纪雨宁当然管不了这些,只是按部就班帮他量好肩宽、腰围、腿长等等细致的尺码,连脖颈都做了记录,确保赶出来的衣裳合乎身量。 纪雨宁低头刹那,楚珩鬼使神差想嗅一嗅她发间馨香,然而还未动作,纪雨宁已然抬头,恰逮了个正着。 纪雨宁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疑问,楚珩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方才我见你发间似有异物,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压鬓的玉蝴蝶,还以为蝴蝶亦为夫人倾倒……” 虽然是恭维话,说得却很真诚,纪雨宁只能假装面不改色,“是吗,看来阁下眼力不太好,以后莫再熬夜温书了。” 楚珩:……此女果真是铜墙铁壁,他用了那么多话术,也不见她动摇半分,到底她是否仍留恋李肃正妻的位置? 坚贞的妇人,向来是历朝历代歌颂的对象,但,他惟愿她过得快活些,自在些,不要为世俗的规矩所束缚,而苦了自己。 纪雨宁在登记表上书写完对应的尺码,便转过身去,再不看那人一眼——方才那一瞬,她确信没有看错楚少甫热切的目光,稀奇的是,她心中亦未觉得恼怒。 论理她该狠狠训斥他几句,再断绝往来,但不知怎的,纪雨宁就是开不了口。可能是因为楚少甫有着一双与记忆里相似的眼睛——同样的黑亮而澄澈,却不带半分侵略性,像晨曦微露时的星辰,赏心悦目,看得十分舒服。 可除了一双眼睛,此外差别就大了,身量更是迥异。记忆中黑黑瘦瘦的少年郎,浑不似眼前明亮俊美,蜂腰猿臂,鹤势螂形。 说起来楚少甫的身材并不像读书人的身材,她总以为该是李肃那样文弱清癯的,原来还有别种么? 不一时耿老板抽空出来,“已经交代裁缝了,五日后来取,共是三套。” 纪雨宁颔首,先付了订银,便向楚珩道:“到时你自己来拿吧,银子我会交代耿老板的。” 楚珩不缺银子,他缺的是机会,当下鼓足勇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如夫人写张借契与我,等我赚到钱后,再如数报答夫人对我的恩情。” 纪雨宁淡淡一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公子来日若能入得青云,扶摇直上,也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若实在不愿有所亏欠,便拿这些钱去周济穷困,只当积些阴骘便是了。” 说罢,便叫上玉珠儿,“咱们回家。” 楚珩望着她端凝如昨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心情复杂,方才并无言语冲突,可纪雨宁仿佛忽然多了些躲避他的意思——为什么呢? * 纪雨宁回到家便感觉气氛异样,李肃本来在养病,此刻却好端端坐在大堂里,眉娘也不在身前。 “老爷好些了么?”纪雨宁不带情绪地问道,尽管她不再将此人视为连理,可毕竟同一屋檐下,见面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李肃的声调有些冷,“方才你跟谁出去?” 不问还不知道,原来今天有个模样俊俏的年青男子上门,说是找玉珠儿的——李肃可不信那丫头会大胆至此,多半是给纪雨宁打掩护,话本里多的是这类男盗女娼故事。 李肃当时便异常愤慨,以为纪雨宁为了报复他的花心,她跟他置气他不恼,可她不该把李家的脸面拿到外头踩,让整个李家为人所耻笑。 一想到这个,李肃浑身的血便朝头上涌,坐也坐不住了。 纪雨宁轻嗤一声,“怎么,老爷以为我在偷汉子么?” 这样粗鄙的口吻,显然模拟的是老太太的态度。李肃反倒放下心来,“我不过白问一句,何必生气?” 若妻子真有何不轨之举,断做不到如此坦然——兴许是他误会了。 纪雨宁懒懒道:“不过是今年乡试的举子,不认识路,给他指条捷径,这般老爷就疑神疑鬼起来,当真可笑。” 确实最近多了不少进宫赶考的学子,李家又挨着闹市,敲错门也不奇怪。李肃想通便释然了,只皱眉道:“这种人何必理会,以后再有不识好歹的,打一顿捆去京兆府就是了。” 说不定还是故意走错的,指望巴结他这位新贵,好为今后仕途添砖加瓦——呵呵,他李肃又岂是那么好收买的? 纪雨宁心想这人浑忘了自己的出身,发达之后就跟范进中举般得意忘形,浑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跪在纪家门前苦苦哀求的。 纪家要是不放他进来,只怕他这会子还是个穷愁潦倒的乡下秀才呢,靠着点私塾束脩过活。如今一朝得志,便公然摆起了官威,恨不得把那些贫寒士子踩到泥里,让他们朝自己摇尾乞怜。 纪雨宁懒得理睬这种人,正准备回房歇口气,然则李肃眼尖,发觉她鬓上的玉蝴蝶动了位置,“我记得你今早不是这副打扮?” “天太热,就摘下来了。”纪雨宁冷笑,“怎么,老爷是不是还得验身,看我清白可还犹在?” 这清白二字向来是夫妻间的忌讳,李肃不碰她虽有自己的缘由,可身为丈夫到底理亏,如今见纪雨宁公然翻起旧账,他不免泄劲。 真要查验也是不可能的——李肃光想一想都犯恶心,又怎可能亲自触碰她的肌肤? 只能疲倦挥手,“你去吧。” 纪雨宁沉着脸回到房中,慢慢卸下头上珠饰。想不到,李肃也是会吃醋的——不,应该说自尊心受害,他这人一向爱面子,自然不愿家丑外扬。 纪雨宁望向镜中那张动人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笑起来的时候便带了三分水意,活脱脱一朵解语鲜花。李肃不懂得欣赏,可旁人未必不会。 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她真的红杏出墙,李肃反应又该如何? 想起楚少甫那灼热的眼光,纪雨宁不禁耳根发烫,忙命玉珠儿打盆清水进来。然而那个念头却仿佛已扎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男宠 男宠 长清公主每年都会在静园举办赏花宴,她那儿有最好的工匠,菊花也开得最早,这一点,怕是连宫中都比不过。 当然看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长公主的赏识便如一块敲门砖,作为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她所拥有的权利,比起太后娘娘母家蔡国公府也差不了什么,如能到静园一聚,真真是无上殊荣。 纪雨宁从前对这类盛会一向是敬谢不敏的——当然是自嘲,根本她就不可能踏入那群高门贵女的圈子,京中等级之严苛,有时候比朝堂更甚。 因此当她收到来自静园的请柬时,阖府为之震动。 信末有公主府的落款,应该是真的——谁有胆量在这上头造假? 玉珠儿捧着那副烫金请帖,简直跟烧手一般张皇无措,“这……长公主怎么想起咱们来了?” 纪雨宁倒没觉得意外,想必是李肃国子监一职已经有着落了,拉拢一位朝中新贵,稍稍施舍些面子,本来也是长公主的作风——先帝已经仙逝,而她在朝中的影响力长盛不衰,当然有她自己的本事。 所以纪雨宁不打算前去,她既不愿因李肃之妻的身份受到阿谀奉承,也不愿有人提到她的出身而肆意轻贱。反正和离之后她也将是白身,这片刻的荣辱不要也罢。 哪知李肃听到消息却极为兴奋,大力怂恿,“去,当然要去,长公主盛情相邀,你若拒绝,倒显得咱李家没眼色不识好歹一般。” 事实是他很想跟公主府攀上关系——听说长公主甚爱美男,若非这回只请女客,自己又有了家室,他恨不得腆着脸去自荐枕席呢。 纪雨宁对他的心思门儿清,闻之欲呕,这下反不愿待在府里了,不过还得拿拿架子,“可是母亲近来身子不适,我想还是留下照顾她老人家为好……” 李老太太倒不是真病,不过是心疼先前花出去的银子,加之苦夏,脸色便看着不好起来。 知母莫若子,李肃当然不理会这种小事,“有大嫂在呢,你只管去赏花便是。” 得了这位“孝子”的默许,纪雨宁方无后顾之忧,高高兴兴准备出门。 哪知嫂子张氏偏不满意,凭什么她就得留下伺候老虔婆,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可谁叫自己没嫁个好相公,公主府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再要拿祖上十八位先人吹牛也是徒劳,张氏不得不认清现实——她彻底被这位出身商户的弟媳妇给比下去了。 私底下吐了半缸的苦水,当面还得客客气气的,“弟妹,听说你得了静园的帖子。” 纪雨宁微笑颔首,此时方觉出那张纸的可贵——她虽然不太想要,有人却求之不得呢。 张氏巴巴地道:“能否让我瞧瞧?” 玉珠儿赶紧把那烫金帖子往怀里一藏,凶神恶煞的,“不行,弄坏了你赔得起?” 死丫头,就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可俗话说得好,打狗也得看主人,张氏姑且不与她计较,只陪笑道:“不看就不看嘛,可是弟妹,你能否帮我带盆菊花回来?” 一盆花算不上珍贵,可只要是公主府的东西,就有炫耀的资本——机会难得不是? 纪雨宁轻轻一笑,“何必费事,嫂嫂这样热络,我带您过去便是。” 张氏又惊又喜,“真的呀?” “当然,嫂子想去静园,不若扮作我的侍女,如此方便省事,岂不比辛辛苦苦搬一盘花回来更容易?” 纪雨宁语气云淡风轻,张氏的脸色却活像吞了只苍蝇,开什么玩笑,让她给纪雨宁当丫鬟,端茶递水,鞍前马后地服侍?她还没那么下贱! 看着张氏气咻咻离去,玉珠儿畅快啐了口唾沫,“也不照照镜子,小姐肯要她,她还不配呢,没见过这样搅屎棍般的人!” 纪雨宁挽起她的手,“行了,别说嘴了,咱们快去快回吧。” 她并不想跟长公主攀交情,当然也无须理会李肃的嘱咐——要拍马屁就自己去拍吧,姑奶奶懒得伺候。 * 楚珩从郭胜口中得知李家也收到请帖,惊得一蹦三尺高,立刻怀疑这是皇姐的主意,难道郭胜把什么都说了? 郭胜起先还想装傻来着,可被主子爷那双冷冰冰的眸子一望,浑身几乎软倒——老虎不发威,还当他是病猫? 只能磕头如捣蒜,拼命为自己分辩,说是长公主威逼利诱他才招供的,真不是有意啊。 楚珩便去找了皇姐,“你为什么邀请纪夫人来此?” 长清微微一笑,“李成甫要升官了,他的夫人我当然得恭贺恭贺,况且,这与皇弟你有何关系呢?” 楚珩无语,他还在潜心接近中,当然不愿暴露身份,否则纪雨宁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先前她就已逃过一次了,谁能保证不会再犯? 长清拿扇子骨敲了敲他肩膀,莞尔道:“既然有意,何不勇敢暴露真容?她若对你有情,你更不该欺瞒她,否则来日该多难受?” 楚珩不言,舌尖有一点点的酸涩漫上来,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而他的苦衷便是太害怕失去。 所以在他拥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他只能以一个贫寒士人的模样去接近她,先博得她的信任,再博得她的爱情——假如顺利的话。 长清不禁起了好奇,皇帝性情爽利,还是头一遭见他露出忧郁形容,“莫非还未得手么?” 楚珩板起脸,难得有些恼火,“皇姐,以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朕自有主张。” 说罢,仍旧回房批奏折去——如今两头奔波,他愈发得勤勉自身,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不能耽搁朝堂之事,他希望将来带给纪雨宁的,是一片明朗的未来。 长清目露骇异,看来这个弟弟是当真深陷情网了,那纪夫人究竟有何本事,能诱得他如此? 郭胜自作聪明的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公主您虽然嫁了三次,怕也未曾真正尝过情爱滋味吧?” 长清睨着他,“那也用不着你一个太监来指教。” 自个儿都少了一嘟噜玩意,还有脸教导男女之事呢,也不怕被笑掉大牙。 郭胜:……哎,不要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 纪雨宁来静园时候尚早,侍女回报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纪雨宁只好道:“请公主殿下不必着急,臣妇自便即可。” 那人笑着进去,纪雨宁便绕着园外一条清溪缓缓而行,欣赏园中花木景致。 玉珠儿悄悄道:“公主架子真大,都日上三竿了还未起身,明明是她请您来的。” 纪雨宁笑道:“她是公主,骄傲也是她的本钱,旁人自然得多担待。” 事实上她也不喜应酬,趁着晨曦微露散散步也好,待会儿热起来便懒怠动弹了。 楚珩藏身于一丛灌木之后,尽管长清百般激他,劝他以皇帝身份出来见客,楚珩总是不愿——真到那时候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本来想到书房躲避半日的,然而一听闻纪夫人到来的消息,楚珩心里便无端烦躁,手里的朱批也批不下去,遂也乘着晨风出来,栖身于暗处,准备远远看一眼纪雨宁的模样——这般窥伺似登徒子所为,非明君之风,但,他就是压抑不住那股跳动的心绪。 比起平时所见,纪雨宁今天盛装打扮过,看去更为炫目,却又避免与一众贵客们争竞斗富,头上少用金子宝石,而多以珍珠玳瑁为点缀,深红的玳瑁簪下挂着长长的珍珠耳铛,愈发显得眼清如水,肤白如瓷。 真真清丽无俦。 楚珩竟看得呆了,以致于主仆二人到了近前都未发觉。 纪雨宁信手拨开一支粉色的蔷薇花苞,正好与楚珩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愕然。 他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府? 楚珩:……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 纪雨宁看着他那一身富丽装束,只觉心情复杂,“你的衣裳……” 楚珩:…… 糟糕,今天没打算外出,所以穿的是便服,可即便是便服也比外头华丽许多——想起他先前感恩戴德多谢纪雨宁送的那三套衣裳,楚珩简直无地自容,现在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吧? 说什么都晚了,楚珩待要语气沉痛把自己的身份老实告知,纪雨宁却飞快打断,“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了。” 楚珩默默垂头,果然,靠欺骗得来的感情是不可能维系长久的,何况他们的感情似乎才停留在友谊的阶段。 现在连珍贵的友谊也没了。 哪知纪雨宁的反应却与他想象中不同,并非失望,而是痛惜,但见她语气沉重的道:“我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能靠读书上进光耀门楣,想不到你却糊涂至此,纵使今朝不中,还有来年,为何偏偏想不开要走上岔路呢?” 楚珩:……什么意思? 纪雨宁望向他衣上精美的刺绣,越看越觉得刺眼,“纵使京中无人替你引路,也不必堕落至此,效仿娼妓之流,去当公主府的男宠,你以为这般就算成功了?即便借着公主赢得富贵功名,朝中那些大臣只会愈发看不起你,床榻间岂能出得状元?” 楚珩这才恍然,敢情她误会成另一种关系,急急想要辩解,却又哑然——没有比这个更好解释他为何改头换面,又意外出现在公主府了。 只能沉痛地道:“其实是公主她逼令我所为,我并不想如此。” 皇姐,对不起,只好先委屈你一阵了。 可巧长清公主已经起身,听说客人被—干晾了半个时辰,怪不好意思,遂急忙到园中来寻,刚好听见皇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强抢民男的恶妇,他自己则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长清公主登时眉立,皇帝这一肚子坏水都是跟着后宫争宠学来的吧,要不要这么会? 闹事 闹事 楚珩说到热闹处,愈发给皇姐多添了几条罪名,诸如淫—荡无德、嚣张跋扈、不听劝告等等,并着实渲染了自己的坚贞——表示尽管有强权逼迫,可他并未依从,更未与长公主发生不才之事。 长清幽幽上前,“原来公子背后是这般议论我的。” 转朝着纪雨宁泫然欲泣,“实不相瞒,我不过仰慕楚公子的文才,才召他来府中当个清客,让他帮拟些诏书信函之类,并无越轨之心,哪成想在公子眼中我却成了龌龊之人,纪夫人你评评理,本宫冤不冤枉?” 楚珩:……大姐这么个泼皮破落户儿,居然也会哭啊。 现下成了姐弟俩互飙演技,长清毕竟经验老道,绝不将话语权让给对手,只嘤嘤呖呖的道:“纪夫人试想,我再糊涂,也晓得同姓不婚的道理,怎会给自己寻这么个麻烦?再说,瞧他那副模样,丑得惊为天人,找他当男宠我还嫌跌份呢!” 楚珩:……这话过分了啊。 纪雨宁倒是信之不疑,楚三郎虽然形貌英俊,可身材似乎过分壮健了些,不是长公主偏爱的类型——长公主最爱文弱清秀男子,李肃若是年轻个七八岁,没准还能争一争入幕之宾。 不知怎的心情忽然松快起来,纪雨宁笑道:“看来竟是误会一场,楚公子,你得罪了东道主,回头该好好赔个礼才是。” 长清也莞尔,“到底是夫人宽宏大量,深明大义,枉我还出资给这小子置办衣裳鞋袜,哪知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如此,这笔冤枉钱花到哪儿不好!” 楚珩被皇姐狠狠贬了一顿,可谁叫他方才背后饶舌?明知理亏,也只好老老实实认错,“草民言语有失,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长清乐得占占弟弟的便宜,故意拔高声调,“行了,不看在纪夫人的面子,今日本宫定得赏你一顿板子,回头若还敢污蔑本宫,本宫总要叫你知道厉害!” 楚珩牙根痒痒,也只能低首下心应了声“是”。 长清这才满意道:“本宫让人沏了极好的花茶,夫人请去花厅稍坐,本宫随后便至。” 纪雨宁屈膝轻施一礼,姿态曼妙地离开。 长清忍不住看得出神,“这位夫人容貌美丽,不卑不亢,若我是男子,或许也会对其一见倾心。” 楚珩不禁有些酸溜溜的,“别夸口了,也就李成甫有此福分,旁人拍马都赶不上。” 虽然误会得以澄清,这会子心里却越发没底,纪雨宁肯来赴宴,可见她还是认同李肃之妻的身份,不肯疏忽怠职,那自己究竟算得什么呢? 长清却面露沉吟,“我瞧纪夫人对你并非无意。” 楚珩一听便来了精神,“何以见得?” 长清也说不上来,不过是凭借女人对女人的直觉——适才纪雨宁以为阿珩是男宠的那刻,气氛仿佛倏然冷落下来,而当她前来说开之后,纪雨宁的笑容却格外鲜妍、明媚。如不是已经上心,她又何必在意阿珩的归属呢? 或许这点在意不足以让她抛弃李家,转投向阿珩的怀抱,但只要持之以恒,终有水滴石穿的那日。 一通分析让楚珩拜服得五体投地,楚珩忙问:“那朕现在该如何做?” 长清知晓弟弟虽年纪大把,可实在不通情—事,少不得耐心为其解忧,“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若即若离才是上策。” 这样一头热地上赶着,没准还未将人打动,纪氏便嫌他腻烦。倒不如先老老实实在公主府当个清客,隔三差五去纪夫人面前转悠两遭,消除她的戒心,循循善诱,这般反有利于关系修复。 楚珩沉默刹那,“阿姐,其实你就想找个免费的笔帖式吧?” 长清:……呵呵,被你发现了。 * 纪雨宁本想沿原路返回,哪知公主府的侍女刚浇完花,石径旁的蔷薇斑斑点点都是水渍,像沾了露珠。 未免打湿衣衫,只好改道而行,偏偏冤家路窄,还未走出十步,就见杜夫人一行人有说有笑走来。 纪雨宁只好驻足,站到一丛藤萝之后,可偏偏这一带窄得出奇,再往偏便是排水沟,若要相安无事地擦肩,那边非也得让出一位不可。 随行的夫人们也有性子好的,眼见如此正要退后,哪知杜夫人早瞥见纪雨宁在此,冷冷地按住那人,“何必管她?她自己站不住脚,是她自作自受,关咱们什么事?” 话里隐有深意,仿佛暗指李肃即便得了国子监祭酒的职位,也做不长久似的。 纪雨宁便笑道:“夫人这话很是,还是您心胸豁达,今日还有闲情出来赏花。” 暗指她不关心丈夫死活——明明杜大人已经中风到动弹不得,她都不管不顾,还穿戴鲜艳来公主府,竟好像盼着那位早死一般。 杜夫人恨不得把这小蹄子的嘴缝起来,她就是为了儿子的官职才来巴结长公主好么?凭什么让李家得便宜,只要杜如风一天没死,她就不肯堕了气焰,让旁人看笑话。 当即冷笑道:“那也比不得纪夫人的兴致,听闻府上阮姨娘都快临盆了吧,妹妹怎么也不好生在家照顾着,也不怕被人说你当嫡母的不慈?” 随行的众位妇人齐齐蹙眉,官场上相互倾轧也就罢了,拿内宅琐事出来攻讦,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杜夫人这张嘴未免太不留情面。 纪雨宁神色不改,只折了一枝蔷薇深深嗅着,真真人比花娇,映衬出杜夫人的老态。 “安抚妾室乃主母分内之责,我自然不敢怠慢,到底比不过杜姐姐性子刚强,斩钉截铁,杜府的土地之肥沃,恐怕能养出比这里更滋润的鲜花吧?” 暗指那里埋藏了不少可怜人的尸骨——杜夫人的悍妒是出了名的,杜老爷先前那几个侍妾,连同她带来的两位陪嫁,齐齐不知所踪,其中因由,实在耐人寻味。 众人听到这里俱是色变,心想这姓纪的还真敢说,仗着夫君熬出头就肆意得罪人,看来也不是好惹的。 其中一个胆怯的便劝道:“杜姐姐,咱们还是快走吧,公主只怕等急了。” 无奈杜夫人此刻正在气头上,哪里忍得?遂狠狠甩开那人手臂,语气森冷地道:“怕她做甚,不过是个暴发户家的丫头,靠着男人钻营享了几年清福,如今竟也能跻身行列,我还嫌她站脏了公主府的地!” 纪雨宁半点不恼,反而笑眯眯的道:“我再低贱,姐姐也没资格瞧不起我,论地位,咱俩夫君的官职原是伯仲之间,半斤八两;论出身,杜家祖上还出过铁匠呢,至于姐姐的娘家……听说还有人逃到关外不是?” 她每说一句,杜夫人的脸色便铁青一份,夫家便罢了,打铁也算不得什么丑事,可她娘家的一位叔祖父爱上鞑靼女子,私奔出逃,险些以通敌罪论处,满门抄斩,求爷爷告奶奶才保住性命,最终家财散尽,爵位也丢了——若非如此,她堂堂名门千金,怎么会下嫁给一个铁匠的后人? 所以论私德她也没有瞧不起纪雨宁的理由。 但,这些话谁都说得,偏偏纪雨宁不行,想起两人在归元寺的交锋,杜夫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她最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一个个本事没有,专会狐媚男人——这一个眼看着就要踩到她头上去了,她如何忍得? 身后几家夫人们眼看气氛剑拔弩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待要再劝,杜夫人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指挥仆役道:“把她给我扔下去!” 玉珠儿尖叫起来,“你敢!” 立马张开双臂护在小姐身前,以免那几个恶仆当真欺主。 杜夫人冷冷道:“好狗不挡道,谁叫你家主子不懂得看人脸色的?” 论阴阳怪气纪雨宁从不输人,但见她唇角微勾,“我是好狗,那似夫人这般狺狺狂吠的可不就是恶狗?您可太有自知之明了。” 这句话令杜夫人彻底破防,再也忍耐不得,恶狠狠吩咐下去,“动手!” 纪雨宁悄悄拔下鬓上发簪,将尖利的一头对准外边,她当然不会让人碰她身子——或许气力不及,但拼死刺伤几个还是有可能的。 她就不信长公主会放任事情闹大。 恶仆已到了近前,纪雨宁哪怕心志坚定,此刻掌心也微微出汗,正要不管不顾地刺下去,哪知身下一轻,转瞬如在云端,而那几个针对她的男仆顷刻间便已倒地不起。 杜夫人眼睁睁看着那人蜻蜓点水般从自己头上越过,惊得丰腴身躯都微微颤动起来——纪雨宁身边几时多了这样的好手? 李家连暗卫都养起来了,这是要上天吗? 楚珩才懒得理那些事,只专注望着怀中,“不要紧罢?” 纪雨宁脸色微白,这个姿势令她难以平衡,不得不抓住男子的衣角,尴尬道:“好了,你可以放我下来。” 楚珩慌忙撤手,却又怕她反应不及,从背后托了她一把,待纪雨宁站稳之后,方轻轻退开半步,温声道:“夫人无恙,在下便放心了。” 杜夫人看在眼中,莫名觉得气氛诡异,谁家主子与奴才会如此亲密?那人通身的气派也不太像仆从。 正要出言质问,哪知脸上却着了重重一掌,疼得她龇牙咧嘴,口角隐约有腥味泛出,想是流血,“谁这样大胆?” 转过头,便看到长公主阴冷的目光。 糕点 糕点 长清淡淡道:“夫人把静园当成家中了么?本宫在此,还容不得别人放肆。” 杜夫人面皮痛极,若是旁人动的手,她必定得十倍百倍还回去,可偏偏对方是长清,给她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撒野。 唯有嗫喏道:“臣妇糊涂。” 转瞬瞧见纪雨宁泰然自若的神情,却又暴怒起来,“臣妇之所以逾矩,是因为有人出言不逊,羞辱臣妇在先,长公主,您今日召开宴会,广纳良宾,莫不是让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坏了您的兴致?” 长清泠然道:“纪夫人是否卑贱,自有本宫定夺,用不着你杜家插手其间,你既说纪夫人欺侮你,可有人证,可有凭据?” 杜夫人急忙看向同行的宾客,然而那一众贵妇都是人精,长公主明摆着要为纪雨宁撑腰,谁在这时候出头,谁便是傻子。 何况,纪雨宁虽言辞犀利了些,那也是因杜夫人挑衅在先——辩又辩不过人,只能请打手,到底谁才是那不入流的混子? 眼看在场一个个装聋作哑,杜夫人只觉目眦欲裂,这群拜高踩低的懦夫,之前收她好处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长清可不理这些人的旧账,只懒懒吩咐下去,“来人,杜夫人身子不适,送她回府休息,这阵子也不必再出来了。” 摆明了是给杜家脸色看,让他们管管这位惹是生非的主母。 杜夫人面皮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拗不过长公主的威势,只得羞愤离去,临走还狠狠瞪了纪雨宁一眼:一个卖布的还真出息了,居然巴结上长公主,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其余命妇相互对视,觉得杜夫人一去,她们便可光明正大向纪雨宁示好——若来日李成甫真个发达,恐怕还有相见之时呢。 于是俱堆出浓浓笑意,准备上前寒暄,哪知纪雨宁看也不看,径自上前敛衽施礼,“臣妇陋质,登不得大雅之堂,便不在此多叨扰了。” 这女子真个不驯。长清原觉得她娇丽似牡丹,如今瞧着,倒多了几分寒梅的傲骨——还挺讨人喜欢的。 于是微笑颔首,“少甫,把那几盆绿菊带上,送纪夫人出园。” 俨然把皇弟当成小厮使唤,不过楚珩却求之不得,答应了一声,便忙忙追出去。 众命妇看在眼里,愈觉得这纪氏深不可测,公然驳公主的面子就罢了,公主不但不恼,还送礼物安抚她——不会是懂得什么邪术吧? * 楚珩哼哧哼哧将几盆菊花搬上马车,再看纪雨宁,眼中不无留恋之意,“夫人以后还会过来吧?” “也许,得看公主的意思。”纪雨宁不觉得自己今日所为乃明智之举,公主待她和气,不过是为展示上位者的心胸,她再蹬鼻子上脸就没眼色了。 楚珩只当她仍耿耿于怀,急忙辩解,“其实我和长公主真的没什么,那身衣裳虽是公主命人制的,回头也得从我俸禄中扣,所以……我也没占什么便宜。” 纪雨宁微微一笑,“你还想占什么便宜啊?” 仿佛指引到男女之事上头。楚珩一张白皙俊脸窘得通红,想说我惟愿占你的便宜,但那样太轻佻了,只能张着嘴,讪讪无言。 纪雨宁后悔不该逗他,这样一来倒像把那层无形的屏障给挑明了,他是年纪轻轻的士子,将来有着光明的未来,无限的前途,而自己即将成为弃妇,这样的两个人,谈什么钟情,谈什么以后? 尽管楚三郎对她的好感已明确到掩盖不住,可纪雨宁还是下意识地掩藏情绪,“时候不早,我该归家了。” 楚珩握紧缰绳,鼓足勇气道:“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这回没有借着公主府的幌子,而是直抒胸臆——初生牛犊不畏虎呵! 纪雨宁想起六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同样心思直白,什么都写在脸上,可长久深宅大院的生活让她早已不复往昔。 她本来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到底衔了一缕温情,“公子还是安心准备秋试要紧,至于你我……有缘总能重逢。” 或许,她亦舍不得这份纯粹的爱恋,仿佛一个人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看不到前路,碰巧遇上了一团流萤,哪怕那光芒是短暂的微弱的,还是下意识想要抓住——因她拥有的实在太少了。 马车辘辘远去,楚珩望着那淡青色的纱帘,已经是老旧不堪的了,可他腔子里却仿佛在崭新地跳动——皇姐料得不错,纪雨宁果然对自己有意,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得女人。 话说,他难道真要捏造个名字去参加秋闱吗?四书五经早忘得干净,这一下若是名落孙山,恐怕会遭天下人耻笑吧? 楚珩窘迫地挠头。 * 纪雨宁回到家中,李肃已经不在——他这一向忙得厉害,既要拉拢旧部,又要奉承新上任的同僚,酒量本来便不太好,几场应酬下来,人都累肿了,无怪乎连一众妾室都躲着他,也就眉娘仗着旧识情分,每日还肯衣不解带地服侍。 长公主送的四盆绿菊,纪雨宁想了想,一盆留下自己观赏,一盆送去老太太房中,下剩的两盆她悉数给了眉娘——保佑她沾沾公主府的瑞气,早得贵子。 眉娘当然感激不迭,忙让人将绿菊摆到窗台上,那儿又有先前纪雨宁买来的百合。对于夫人的交代,她无不俯首帖耳乖乖依从,竟好像纪雨宁是她的再生父母一般。 放在寻常人家,阮眉会是个极好的妾室,孝顺公婆,热爱丈夫,尊崇嫡妻。可如今纪雨宁只觉得可笑,眉娘好比一面镜子,映照出过往种种,她好比自己的缩影,且更呆滞木讷——只知奉献,毫无回报。 或许是风尘里打小受过的苦,让她进入李家便如进了福窝,不敢有丝毫违拗。 纪雨宁作为外人,当然也不好劝她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只静静道:“这房里花香太过浓郁,反而不利于养胎,把那几盆百合移到廊下吧。” 阮眉急忙照办,又讷讷道:“还是夫人细心,我因是头胎生产,什么都不懂得……” 转念想起纪雨宁还没怀过孩子,自己这话似有讥讽之嫌,遂忙住口。 纪雨宁淡淡一笑,不予置评,她不打算跟阮眉成为知己密友,不过是看在孩子面上多照拂她几分——她是很喜欢孩子的,因为不曾生养过,便更觉得遗憾。 画眉轩的侍女端着一盘茶点进来,“姨娘,您让厨房做的酸枣糕好了。” 因长日漫漫,由老太太起头,府里午后便多添了一样点心,各人爱吃什么找小厨房要去,钱记在公账上——自从破罐子破摔买了那些冰之后,老太太如今算想通了,什么棺材本不棺材本,钱花出去才是最实在的,到时候两腿一蹬归西,还怕儿子媳妇不好好敛葬么?除非等着被人戳脊梁骨。 当然老太太也存了一丝幻想,打量纪雨宁会主动承包这项开支——她不是一向最慷慨的么? 然而纪雨宁早就懒得理会这些虚名,做什么要将银钱白填了限,就为了让人夸她这位当家太太像菩萨?究竟她也没得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因此纪雨宁只冷眼看着老太太开仓放粮,她自己不但不帮忙,反而从中分一杯羹。现在老太太连请安都不叫她去了,生怕她顺手牵羊又来占寿安堂的便宜——两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难缠,她究竟造了什么孽? 说回阮眉,她倒不像纪雨宁这般拉得下脸,回回去小厨房要东西,还得笑脸迎人,又把私房钱拿来打点,生怕别人说她恃宠生娇,弄得家宅不宁。 好在厨房的大师傅手艺不错,做的酸枣糕很合她脾胃,阮眉连吃了几天,精神都比以前好多了。 正要享用,忽想起客人在侧,遂用小碟子分出一半,恭恭敬敬递到纪雨宁身前,“夫人您也尝尝,这些都是没动过的。” 纪雨宁午膳没用,这会子正有点饿了,便没拒绝,食指轻挑,捻了块放到嘴边,细细咀嚼,觉得滋味异样,“这真是酸枣糕?” 眉娘笑道:“是赣州一位大师傅的手艺,想来不会有错。” “那可未必。”纪雨宁冷笑,三下五除二将那块糕咽下,随即拍了拍手,吩咐玉珠儿,“去叫大嫂子过来。” 眉娘愕然,“夫人,有何不妥?” 纪雨宁没应她,只搓了一块糕捻成细粉,深嗅几遍,再度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张氏得知玉珠儿传唤,起先倒是一团喜气,听说纪雨宁得了公主府的礼,难不成还有自己的份?算这纪雨宁懂点礼数。 及至进了画眉轩的大门,张氏才觉出不对来,妯娌间往来也该在正院,做什么要来小妾的地盘? 心里便打起了鼓,本想推脱,无奈玉珠儿这厮膂力过人,捉着她动弹不得,硬拖着她来到二人面前。 张氏还想装傻,“弟妹你不是赴宴去了么?为何回得这样快?” 话音方落,便觉鼻梁处一阵剧痛——却是纪雨宁直直将那盘糕点砸到她脸上。 这蹄子真个要翻天了!张氏不禁暴怒,“姓纪的,你疯了?” “我瞧大嫂才是疯了,算计什么不好,算计到二房子嗣头上?”纪雨宁慢悠悠起身,“嫂子,你自个儿说说,这盘酸枣糕里,到底添了多少山楂?” 计划 计划 张氏自然不愿承认,兀自梗着脖子,“我知你看不顺眼,也犯不着拿这件事栽赃,我与阮姨娘无冤无仇,害她的子嗣对我有什么好处?倒是弟妹你至今无出,府里却凭空多了个孩子,你才想置她于死地吧?” 言毕,还深沉地望了阮眉一眼,暗示她别上纪雨宁的当,做了别人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哪知阮眉不但不疑,还往纪雨宁身边靠得更紧了些,一副同仇敌忾神气——纪雨宁到底给这死丫头灌了多少迷魂汤,如今倒成裙下之臣了。 不提张氏多么懊恼,纪雨宁已然冷冷道:“当然是为了家产,若老爷始终无嗣,将来这份家私少不得落到大房手里,再不然,大嫂你膝下有两个孩子,随便过继一个都够使的了,他又跟你亲,还怕没人给大房养老送终吗?” 张氏气得跳脚,“纪雨宁,你口里留点德!” 什么送终,不是明摆着咒她死么? 纪雨宁冷笑道:“你连丧德败行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怕人说嘴?这阵子厨房一向由你经手,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 似她这般生育过的妇人,倘说不知道山楂忌讳,更是荒谬。 张氏面对如此疾言厉色,固然心虚到极致,可谅着证据已然销毁,不承认纪雨宁也拿她没法子,遂只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装傻,“厨房里人多眼杂,我不知是谁铁了心要跟二房过不去,总之绝非大房所为。” 纪雨宁看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只懒懒吩咐玉珠儿,“把厨房的杂役都叫来。” 张氏不禁惴惴,“弟妹,如今律法严明,哪怕家奴也不得滥用私刑,你仔细闹上官司。” 纪雨宁微笑,“放心,不用刑他们也肯招供的。” 张氏狐疑地望着她,心想这人哪来的底气?她许以重利才收买那些人,哪怕挨上几板子,定然也熬得过。 然而等玉珠儿过来时,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来的可不止厨房里的人,还有外头待命的人牙子。 玉珠儿手里捏着一摞卖身契,冷冰冰道:“夫人仁慈,不忍让你们经受皮肉之苦,今日若是找不出真凶,厨房里谁都脱不了干系,不如各自散了好。” 众人齐齐变色,如今正是淡季,且又背了个谋害主家的罪名,转卖能卖得什么好去处,怕是服苦役都算轻的。 一时间便有些松动,不过……夫人也未必是认真的,兴许只是吓一吓他们,在张氏的授意下,众人还是咬牙哑忍了下来。 纪雨宁也不废话,随手一指,“就从老郭头开始吧。” 这人原是个酒保,馆子里吆喝跑腿为生,后来机缘巧合卖进李家,原是不大得用的了,不过当时老太太找人批过命,说他八字旺,能改风水,后又做主娶了一房媳妇,生儿育女,如今混着倒也滋润。 如今纪雨宁却说卖就卖,他哪里肯,“纪夫人,奴才是有家小的,您这样未免太不厚道!” 玉珠儿见他嚷嚷,照脸便赏了个耳刮子,“吵什么吵,还有脸攀扯起主子来了,你这条命都是李家给的,如今不过给你换个去处,你就号丧,明儿把你老婆孩子都赶出去倒清净!” 纪雨宁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懒懒朝人牙子道:“动手吧。” 老郭头这下可真个淌眼抹泪起来,他都这把年岁,力气力气早没了,干重活都没人要,怕是唯有饿死一途。 又见张氏只瑟缩着不肯开口,他终是忍无可忍,“张夫人,是您教诲小的,从药铺子买些山楂磨成粉兑到糕点里,否则小人哪想得出这鬼主意?” 张氏涨红了脸,“谁听你胡吣!自个儿犯了错,倒赖到我头上,弟妹,你别理他!” 纪雨宁却叫人牙子松绑,静静望着此人,“你可愿随我到老太太面前对质?” 老郭头想了想,横竖光脚不怕穿鞋的,他都落得这步田地,还顾虑什么?临死也得拉个垫背! 遂雄赳赳气昂昂站起身来,“当然,为主家分忧,小人义不容辞。” 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张氏几乎晕倒。 * 李肃一接到消息就急忙赶回家中,寿安堂早炸开了锅。一边是心爱的宠妾和夫人,一边是疯狗一般的张氏,用不着多问,他便已猜得内情:定是那位大嫂又干了糊涂事,说起来大哥运气真是坏,早先摔断了腿不说,又娶了这样一个妇人,整日里调三斡四,弄得家宅不宁。 他叹息着看向高堂上的李老太太,“母亲打算如何?” 李老太太也正犯愁,论理,这是二房唯一的血脉,不管是谁动手,都不能宽纵;论情,她总得顾着大房颜面,何况张氏心气虽高了些,行事也不甚妥当,可她对老大真是没得说——老大那残腿也离不得人,若赶走张氏,到哪里再寻个照顾他的? 她这样瞻前顾后,语气不免松动了些,“眉娘,听大夫说你胎像安好,想必是不要紧的,那么……” 阮眉还未说话,纪雨宁已冷笑起来,“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包庇凶手么?今日您饶她一回,难保日后不会再对二房子嗣动手,您就放心让她待在府里?” 李肃听她语气冲动,忙呵斥道:“不许对母亲无礼!” 又望着座上赔笑,“娘,雨宁跟阮眉情同姐妹,一时义愤了些,她不是有意的。” 这时候还不忘塑造家和万事兴的假象,纪雨宁真怀疑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老爷,眉娘是您的爱妾,她腹中又是您的爱子,若现在您不肯替她出头,恐怕她会伤心。” 眉娘神情确实有些难过之意,比起老太太的偏袒,她更在意夫君对她的感受——毕竟老太太与她相处未久,可她与夫君却结识了六年,每一天每一刻她都不曾忘怀他,可是如今瞧着,她在李肃心上的分量似乎不过尔尔。 李肃面露难堪,他当然疼惜眉娘,但同时他也想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和睦的兄弟——眉娘如若懂事,就该帮他的忙,怎么能反过来指责他呢? 老太太眼看不中用,只能征求纪雨宁的意见,“依你之见该如何?” 纪雨宁早就想好对策,“家丑不宜外扬,当然是送去庙里落发最好,嫂子能用余生来忏悔罪愆,我想是最公平的处置。” 张氏听到这番冠冕堂皇的说法,牙关不禁战栗,好个纪雨宁,口口声声从宽发落,结果却让她比死还难受。 她才不要吃长斋!她才不要一辈子对着青灯古佛! 张氏知晓找纪雨宁是白找,唯有涕泗横流望着婆母,“您老人家行行好,大郎他离不得我!若我走了,大郎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又面朝着阮眉连磕数个响头,磕得额上青紫斑驳,“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对不住你!阮姨娘,只求你看在我还有两个孩子的份上,饶过我这回罢!来生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 阮眉果然心软,“你先起来。” 张氏泪眼模糊,“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到底还是李肃怕事情闹大,强行命两个侍儿将她扶起,又擅自主张下了决定,“来人,将大嫂送去祠堂罚跪半月,若确实有所悔悟,那时再放她出来。” 张氏感激涕零,老太太亦松了口气,还是小儿子心软好说话,不像那个纪氏——简直是铁打的心肠。 至于阮眉,李肃当然会好好安抚她,说起来那些糕点也有他的错处,是他太过粗心没有留意,以后不会了。 纪雨宁冷眼看着阮眉在他怀中似悲似喜,心想李肃这回恐怕打错主意了。女人的感受是很敏感的,尤其在涉及孩子便会成为发狂的母狼,无论如何,李肃这样避重就轻都不算很好的处置,恐怕阮眉心中已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但事情还没完,纪雨宁面朝着老太太道:“娘,如今大嫂子不能理事,媳妇肩上担子也重,您看是不是能安排个人过来帮忙?” 老太太料定张氏一去,她会赶紧把府里的权柄抓到手里,遂只懒懒道:“你看着办吧。” 纪雨宁望向一旁恩爱无间的眷侣,莞尔道:“那就辛苦阮姨娘了。” 阮眉急忙摆手,有些惭愧,“妾……妾什么都不懂,恐怕倒给夫人添乱。” 纪雨宁笑道:“不会可以学呀,我刚入府的时候比你还呆,如今不也似模似样?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老太太暗暗惊奇,她原以为纪雨宁会提拔杜姨娘或秋姨娘来对抗阮氏,哪知她却把机会让给阮眉,到底是为了在李肃面前卖乖讨好,还是为了伺机找阮眉的麻烦? 当然这些不过二房家事,老太太也懒得操心了。 李肃倒很开心,觉得妻子在变相向自己献殷勤,于是这晚难得宽宏大量地过来,准备好好慰劳一番,哪知纪雨宁依旧借口身子不爽早早歇下,让他扑了个空,只能望洋兴叹——不会是在欲擒故纵吧? 阮眉一向脾气忠厚,几乎是块听话的木头。纪雨宁让她学着料理家事,她也不敢违误,起初确有些畏畏缩缩,连对下人都抬不起头,不过在纪雨宁连着几日教导之后,倒也初显成效,至少去厨房点菜的时候可以昂首挺胸了。 她觉得挺高兴,好像对这个家有了更深的归属感。 纪雨宁告诉她,“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叫人看轻你。出身算得什么,皇帝都有三门草鞋亲,你如今当了姨娘,就得拿出姨娘的身份,莫说只是管几天家,来日孩子长大、进学、娶媳妇,你要料理的事情还多着呢。” 眉娘简直拜服得五体投地,眼睛都能发出亮光来,“谢姐姐指点。” 纪雨宁微笑看着这个渐渐脱胎换骨的女子,不得不说,眉娘的进步是巨大的,她又肯学——根本她以为对方是一片好意,所以全给听进去了。 其实纪雨宁倒没觉得自己多么善良,确切地说,她不过是在培养眉娘的野心,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再想脱手便难了,将来李肃即便再娶,面对这样一个既有宠爱又有管家之权的妾室,家宅如何安稳得起来? 她走之后,李家也不会太平——只要想到这个,纪雨宁心里便舒坦多了。 报信 报信 纪雨宁再次收到静园的请柬,是在十天之后,她断想不到长公主还会再度邀请自己,上回她负气而去,虽然是有理由的,可也给了长公主极大的没脸,公主不恼也就算了,怎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奉为上宾? 纪雨宁下意识就以为这是场鸿门宴。 可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值得长公主算计的,长公主若是发火,要泄愤,大可以冲着李家来——她还求之不得。 不必弄些迂回伎俩。 公主府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再者,她也想问问楚少甫的情况——虽然只是当个清客相公,可长公主这般贵人哪是好伺候的,他又要准备赴试,忙起来只怕百上加斤,连吃饭的时候都没有。 纪雨宁就让厨房准备几样容易存放的点心,满满地塞了一提篮,楚少甫晚间温书时吃上几块,正好抵得饥饿。 眉娘见她忙忙碌碌,不禁好奇:“姐姐要出门么?” 纪雨宁颔首,“去看一位朋友。” 眉娘敬服不已:“还是姐姐举止舒徐,仪态大方,我若见了公主,恐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呼朋唤友了。” 纪雨宁笑了笑,没好意思承认她所谓的朋友并非公主,而是个寒酸书生。楚少甫怎么想她不知道,她心里却实在认他是个知己——尽管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她真是这么看他的么? 可发乎情止乎礼,纪雨宁也只能这般劝止自己了。 长清公主今天没有赖床,纪雨宁甫一入园,她便笑呵呵地上来拉手,态度之亲热,着实令人瞠目。 纪雨宁有点窘,她其实不太习惯同过于热情的人应酬,何况是公主之尊,当然她也无法拒绝,只能汗颜将手背在衣袖上擦了擦,腼腆地伸出去。 长清公主一把握住,转眼就看到她怀中朱红提篮,“是给我带的礼物?哎呀夫人你太客气了!” 揭开一瞧,正是几样香喷喷的点心,长清即刻命人取来碗筷,“正好我也饿了,就请夫人陪我一起用膳吧。” 纪雨宁只好答应,这时候再说那不是礼物也晚了——谁知道公主这般自来熟?她以为对方压根看不上小东西呢。 楚珩躲在窗棂后,恨不得冲上去从皇姐口里夺过来,这也太过分了!那几样糕点明显属他中意的口味,一看就是纪雨宁专程为他准备的,皇姐怎么好意思抢了去? 郭胜千呼万唤才拦住他,“陛下不能去,这会子您是静园的从属,论理是不能和主家一起上桌的,若让纪夫人看出端倪来,岂不前功尽弃了么?” 楚珩觉得有理,转头就把锅甩了出去,“好,那你替朕看着,别让皇姐把点心给吃完了。” 郭胜:……两位主子斗法,做什么牵扯到他一个奴才头上?太倒霉了。 但是皇帝的命令他也不敢不遵,只能委委屈屈出去,跟个游魂野鬼般立在公主身边,帮忙布菜。 纪雨宁觉得这人眼熟,“你不是伺候楚相公……” 长清干脆地道:“他既入了静园,便也算我的下人,我还使唤他不得?” 纪雨宁便不说话了,心想楚少甫这买卖也亏得很,自个儿卖身就算了,连书僮都卖了出去——虽然这人的模样老得已不能称作书僮。 用完膳后,长清便携手纪雨宁在园中闲逛,如今暑气渐散,园里的花儿也开得更茂盛了,“上回送去的菊花可还好?若喜欢,我便再赠几盆与你。” 纪雨宁忙说不必,那四盆绿菊本来没有李肃的份,可偏偏李肃在阮眉那儿看见了,觉得十分稀奇,当晚便要了一盆回去,可又不好生照顾着,没几天便枯死,纪雨宁倒着实心疼了一阵。 长清便摇头,“这等势欲熏心的男人,哪里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夫人也是太好性了,才处处让人拿捏,想必这些年受的辛苦也不少。” 对旁人纪雨宁或许还得讲一讲面子,可长公主这样的人精,什么能瞒得住她? 唯有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奈何身在淖泥,抽身不得罢了。” 李肃官途愈盛,这阵子更是看紧家中一举一动,莫说和离,来日正式上任,只怕还得带自己到酒宴上大秀恩爱,做出许多恶心模样。 要抓他的把柄谈何容易?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纪雨宁连他每年的进项都不知道,何谈揪他错处?何况李肃也谨慎得很,轻易不跟她聊仕途上的事,只让她好生操持庶务——他一辈子都将她困在贤妻的牢笼里了。 长清淡淡一笑,“是你没本事,明里不敢怎么样,暗里算计人的法子可多得是。” 纪雨宁下意识驻足,“愿闻其详。” 长清折下一朵纯白的重瓣菊,为纪雨宁簪在鬓边,端详她清丽模样,“夫人可知我的第二任丈夫是怎么去的?” 纪雨宁虽非本地人氏,可李肃每常听到些京中逸闻也会讲给她听,何况长公主的大名本就如雷贯耳,她那几桩姻缘大伙儿早就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了。 纪雨宁便默默点头,“听说是因为私盗官银,惹得先帝大怒。” 长清莞尔,“夫人消息不错,但,却是我怂恿他这么干的。” 那时候长清刚经历了第一场婚姻的失败,本来是不打算再嫁的了,偏偏此人甜言蜜语哄着她成了亲,却在婚后故态复萌,私自蓄养了好几个外宅,还勾上了她的侍女。 长清实在怒不可遏,又不想干脆和离便宜了他,于是鼓动此人,说自己有办法弄到国库的钥匙,包他发一笔大财。这人果然听信,哪知银子运到之时,也等来了面若寒霜的先帝,先帝当场决其斩首,十六以上的家眷男丁悉数流放,至于长清公主,她当然也做回了快乐的寡妇。 “你瞧,办法总比困难多。”长清用力捏了捏纪雨宁的手背,眼神里闪烁着近乎恶意的光芒。她知道纪雨宁一定会听进去的——这世道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幸好,世上男子总是愚蠢的多,要对付他们,实在轻而易举。 只要狠得下心肠。 纪雨宁没说话,默默屈身施礼,“臣妇告退。” 长清颐然望着她远去,身后郭胜瑟瑟发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您方才所言是真的吗?” 没看出殿下这么坏呀——还想把纪夫人一并教坏,太可怕了。 长清露出一缕春风般的微笑,“你猜。” 郭胜:……他并不敢猜。 * 楚珩最终还是克制住思念的心情,没有不管不顾地追出去,或许皇姐所说是对的,唯有若即若离,才能让纪雨宁认识到他的重要——可是等待的日子真难熬啊。 幸好郭胜不负所托,带回来两碟子热腾腾的芙蓉糕,楚珩细尝了尝,和那日纪雨宁请他的黏豆包口感极为近似,可见出自一人手笔——还说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郭胜看着自家主子心满意足的模样,犹豫半晌,到底没把长公主那番“金玉良言”说给他听,主子若知晓纪夫人误入歧途,没准会去找长公主拼命呢! 至于楚珩,他正在考虑是否该请礼部疏通一下,为他在乡试捏造一个名额,但,到底该考第几名好呢?太高了容易露馅,若是太低——恐怕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这晚皇帝辗转反侧,跟摊煎饼似的,眼前尽是些光怪陆离景象。一会儿是他高中榜首,披红挂彩游街示众,无数的出嫁女未嫁女当街喝彩,纪雨宁赫然也在其中;一会儿是他名落孙山,在个破旧馆子里借酒浇愁,纪雨宁前去寻他,安慰着安慰着便宽衣解带起来,似乎立时便要共赴巫山云雨。 郭胜躺在外间,耳听得皇帝阵阵呓语,心想一定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切不可让这些杂书坏了皇帝性情,太后饶不了他。 次早醒来楚珩仍有些浑浑噩噩,下意识抹了把身下,只觉黏腻一团沾湿,梦中景象仍历历在目,纪雨宁如云般的秀发、如玉般的肌肤、如蜜般的言语,仿佛都真切可感——太糟糕了。 楚珩无力扶额,不过几日未见,就这样耐不住,幸好是在行宫,若是宫里,恐怕难免为人所耻笑。 郭胜进来时,正注意到皇帝耳朵尖上那点微红,“陛下不舒服么?” “无碍。”楚珩打着哈哈,随手将被子卷成一团,起身到书房批阅奏折去了。 放平时郭胜不会多想,可是皇帝举止……经过一番苦苦搜寻,总算让他找到了床板上的可疑痕迹。 然后他就献宝般向长公主告密去了。 “你是说,阿珩在睡梦里流出了脏东西?”长清恨不得堵住耳朵,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到底是个太监,真没见识! 郭胜苦着脸道:“可陛下之前并不会如此,偏偏纪夫人来过之后,就……” 长清敏锐地抓住那点不对,“你是说,皇帝他……” 郭胜默默点头,这种事本来该向太医院请教的,可谁叫皇帝不愿声张,他只能三缄其口。 长清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难怪皇帝不爱女色,她还以为是不想,原来是不能啊。 避雨 避雨 长公主的话对纪雨宁触动很深,或者说点醒了她:这段日子她虽未自怨自艾,可一直都是被动地接受局面,从未想过主动做些什么。 也许她该换个思路。 当然,长公主所讲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这也不妨碍纪雨宁取其精华为自用。她也没那本事给李肃安个私盗官银的罪名,但,小小的使点绊子还是能够的。 纪雨宁想起李肃从临清带回的那些珍宝,这本来不是她的东西,不过令她暂为保管。将来即便李肃心甘情愿写下放妻书,这些东西也到不了她手,纪雨宁原本打算净身离开,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李肃花了她那么些嫁妆,她小小地找补一点还不行么? 玉珠儿听着也是解气,“就该这样才好。” 做什么白白便宜贱人?当初若无夫人操持,李家还在乡下放牛呢,如今骤然发迹就数典忘祖,老天爷知道了也要降下天雷的! 计议已定,纪雨宁便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也未事先通知。 纪凌峰正为铺子里的事忙得满头大汗热火朝天,听闻妹妹前来,匆匆洗了手便出去见客,本就是一身蜜棕色肌肤,这几天连着曝晒,简直成了紫酱菜。 纪雨宁有些无奈,“不是让你每天晨起涂些润肤的乳霜么,怎么比以前还黑了?” 纪凌峰知晓妹妹爱美,他一个大男人却顾不得这些,只憨然笑着,“最近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捯饬,你嫂子又有了身孕,总得让她好好歇息,说不得我多分担些。” 说罢就要将妻子唤出来见客。 纪雨宁忙说不必,她这会子不饿,也用不着准备饮食了。 纪凌峰看她神色奇怪,心里也泛起了迷糊,妹夫回来,照说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倒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别是被人欺侮了吧? 纪雨宁勉强一笑,“没有,我好得很。” 并不打算将眉娘的事告诉家人,一来民不与官斗,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二来,她嫂子也不是心胸宽敞的,纵使躲回娘家,怕是还得受这边的闲气。 她只微微定神,“哥哥,你能帮我弄些假冒的珍珠宝石之类么?要做得跟真的一样。” 纪家生意从南坐到北,也算四通八达,人脉无数。纪凌峰自个儿虽是个实诚人,对这类行当的弯弯绕可谓门儿清,当然也认识那些专卖假货的贩子。 “可以是可以,但你打算何用?”纪凌峰怕她惹祸上身,“若是缺钱,只管回娘家来要,咱们兄妹还分彼此么?” 纪雨宁目露怅然,哥哥待她倒是不错,可自从两人各自成家之后,到底不及从前一般交心了,她嫂子穆氏又总是虎视眈眈,唯恐她占了娘家便宜——穆氏不能说是个恶人,她只是有自己的考量,又有一双儿女,不得不筹谋多些,生怕利益被侵害。 纪雨宁为了避嫌,只能少来娘家走动。 这会子她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放心,不过是寻些玩意儿摆在家里充充门面罢了,碍不着什么的。” 纪凌峰便笑,“妹夫他还是一样小气爱面子,自个儿不好张口,就让你来,罢了,这算得什么?我定为你安排妥当便是。” 纪雨宁屈身感谢,心想李肃若知晓这出掉包计,恐怕肠子都得悔青——想想倒也痛快。 纪凌峰留神望着她,“其实你跟妹夫成亲这么久了,至今没个孩子,可有想过找大夫瞧瞧?” 纪雨宁明知道怎么回事,但丈夫不上她的床榻,这让她有何颜面开口,唯有黯然垂眸,“谁知道,大约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纪凌峰亦跟着唏嘘,脑子里电火般闪过一事,小心翼翼道:“莫非还是那贴落胎药的关系?” 昔年纪雨宁于花灯会上被人牙子拐去,误打误撞落入一勾栏中,虽然最终得以脱身,可也落得贞洁不保。那时候她又惊又吓,也不敢告诉家中大人,唯有请哥哥帮忙到药铺里抓了一剂牛膝,以免珠胎暗结。当时的疼痛与惶惑,至今仍历历在目,现下想来,几如噩梦一般。 纪凌峰就担心是那贴落胎药损了身子,以致不能生育。 其实纪雨宁婚后有找和济堂的郎中瞧过,说是一切无碍,不会影响繁育子嗣。但,比起诉苦李肃对她的冷落,还不如明说是药效作用。 她便点头默认了此事。 纪凌峰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本来若婚事不谐,他该劝纪雨宁跟李肃分开,可带着个不孕之身,再嫁又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只怕还不如李肃。 兄妹俩各自沉默,还是纪雨宁最先释怀,强笑道:“哥,你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总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整日忙进忙出,还得照顾嫂子,你要操心的事比我还多呢。” 纪凌峰望着妹妹沉静如水的面容,心想从几时起没见她真正笑过了?当初那个骄纵荏弱的小姑娘如今变得越来越坚强自立,仿佛是件好事,可作为至亲,他却多么希望她能卸下肩上重担,学着依赖一下别人,而非默默承受一切,叫人看着都心中揪疼。 * 纪雨宁从兄嫂家中出来,本来还想去集市逛逛,买几匹新鲜花布,哪知路上忽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势虽然不大,可这种细如粉的雨滴最容易打湿衣衫,加之渐渐入秋,钻进脖颈里,更让人觉得浸浸寒意。 主仆俩只好在一户人家的飞檐下暂避,坐困愁城。 玉珠儿忽然听到沿街有叫卖油纸伞的,立马来了精神,“夫人,我去买两把伞来。” 不待纪雨宁发话,她便踏着遍地坑坑洼洼的积水轻快远去了——这丫头总是这般莽莽撞撞,做下人其实不太合格,可这些年若非两人相依为命,也未必能撑到今日。 纪雨宁思绪感慨,忽见身后门户豁然洞开,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婆子警惕地打量着她,仿佛以为她是娼妓优伶一类。 纪雨宁心中难堪,只得暂且拿衣袖挡住头顶,随意寻了间茶寮栖身,好在兜里还带了些散碎银两,便随便点了一壶热茶,捧在手心取其暖意,一面翘首盼望,免得玉珠儿寻不见她着急。 雾雨迷蒙中,忽有一修竹般的身影逶迤而来,楚珩长身玉立,窘得倒跟个落汤鸡一般,不过在见到纪雨宁的刹那便迸发出喜色,“夫人安好。” 这回他真不是故意,因批录奏章用的朱砂没有了,便让郭胜出来买,哪知郭胜糊里糊涂,买回来的颜料质地太差不说,还白花了银子,楚珩气结,这才亲自出马。 行宫里没有钦天监,他当然也不晓得今日天象骤变,哪知避雨也能避到一处,不能不说是缘分。 纪雨宁本来不想耽误他功课,可因这场雨来得急,茶寮里熙熙攘攘栖身的人不少,不得已,只好召楚少甫上前,“别站着了,快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罢。” 楚珩庆幸自己今日穿上了纪雨宁先前订做的那套衣裳,可惜袖子有些沾湿,这料子太过服帖,模样便有些狼狈。 纪雨宁反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才好,几日不见,楚三郎好像更结实了,隔着布料都能看出隐约的肌肉线条——他真的有在认真学习吗,还是成天练武? 本来那日去静园前有无数的话想说,这会子当着面反而开不了口,纪雨宁只好慢慢抿着茶,掩饰尴尬气氛。 还是楚珩先起了个头,“夫人那日送来的点心,我尝了尝觉得很好,让您费心了。” 纪雨宁诧异:“你怎知是我的手艺?” 楚珩笑道:“那日李家门前,夫人不也请我吃过粘豆包么?说是用的面粉不好,可我后来回想,再无胜过那日滋味。” 因为是纪雨宁亲手递给他的,比之其他,自然是沁入心脾的甜。 纪雨宁便有些讪讪,这楚三郎还真是能说会道,连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撩拨她一个深闺妇人? 越想越觉得面庞发烫,可惜茶寮里没扇子,脸上的热度降不下去。 只能没话找话,“看来公主待你不错,吃的喝的还专程为你留一份,这种待遇怕是别的清客相公都没有吧?” 楚珩听话里仿佛有些酸酸的意味,眉心不由一动,趁势笑道:“公主睿智,许是见我心心念念记挂着夫人,便不忍断了这份念想。” 此话愈发邪僻了,难道长公主还会特意拉皮条不成?纪雨宁胡思乱想着,本来想喝口茶舒缓一下干渴的喉咙,哪知动作太急,一口茶没放凉便倒下去,差点烫着脚面。 楚珩忙起身搀扶,“夫人不要紧吧?” 纪雨宁惊魂未定,看着地上那摊湿渍,“看来待会儿得多赔点茶钱,省得老板怪罪。” 楚珩道:“若非您这等丽人驻足,茶寮的生意也不会如此兴隆,我想老板英明,不必为这点小事发脾气的。” 话里却不似调笑之意,而是极认真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纪雨宁下意识转头,此时才发觉楚少甫有一双极动人的眼眸,大而且深,像两汪漆黑幽潭,一不留神就会将人吸引进去。 她忽然有些畏怯,莲步轻移,避免两人挨得过近。 楚珩却不着痕迹地伸出胳膊,挡住她瘦削肩背,“雨尚未停,夫人仔细着凉。” 话里没有半分轻亵,唯余浓浓的关心。 纪雨宁忽然就放弃了要避嫌的念头,只是心神恍惚地立在他臂膀下,任凭他撑开一片无风无雨的蓝天。 * 因今日休沐,李肃早就下了官署,和几个同僚到醉心楼好好玩乐一番。因惦记着阮眉孕中不喜酒味,故不敢开怀畅饮,略坐了坐便出来。 那人不满道:“成甫你也忒不厚道,自个儿娇妻美妾左拥右抱,怎么,就想把咱们一脚踹开?不行不行,今日定不能饶了你!” 另一个则乘着醉意笑道:“你还是放过他吧!家中一个有身孕的小妾,又一个美若天仙的嫡妻,两边都得罪不起,何必给他找些不痛快?” 先头那人撑着头想了想,恍若醍醐灌顶,“对对对,我想起来,那纪夫人容色倾城,貌比月宫姮娥,成甫,我若是你,肯定把她当菩萨供着,哪里还舍得出门?” 李肃心想这群烂嘴皮的瘪三,拿人家的老婆肆意调笑,可有这样不尊重的? 好在尽是些奉承,他听了还是挺高兴的——就算纪雨宁再是朵名花,如今业已落入他手,旁人只能远远地瞻仰,半点都碰不得。 在满足虚荣心方面,能娶纪雨宁不得不说是他生平第一桩得意事。可惜白璧微瑕,否则他何必借眉娘的肚子来绵延后嗣——天底下大多难两全。 想到此处,李肃忽然就觉得自己还是该对纪雨宁好点,不为别的,也得表彰一下她这阵子的贤惠,又是照顾眉娘胎像,又肯将管家之权分担出去——她到底还是爱着他的,否则怎会这般忍辱偷安。 李肃既得意又感伤,横竖纪雨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做一个体面的母亲,至少得给她身为嫡妻的尊荣。 一时善心大发,李肃便去绸缎店挑了两匹云锦,准备慷慨地送给纪雨宁做衣裳——她也就这点爱好。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刚出来便撞上黄豆般的雨点,小厮眼看那把油纸伞摇摇欲坠,只能建议道:“老爷,咱们到旁边茶寮歇歇脚吧。” 等半天不见回应,抬起头时,却发现老爷身形呆滞,仿佛化为了泥胎木塑一般。 小厮不免有些惴惴,“大人,您怎么了?” 李肃没有理会,只愤怒望着茶寮内的一角——纪雨宁正和一个俊俏书生眉来眼去,笑语喧阗。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质问 质问 这场谈话令两人都很愉快,楚珩更是留恋这短暂的温情,恨不得将此刻延长到无限,然而当雨势稍住时,他还是起身告辞——茶寮里人多口杂,纪雨宁到底是出嫁女,让些闲言碎语传到李家,对她的名声不利。 “还是你想得周到。”纪雨宁微微笑着,感激此人体贴,心下却微微惆怅,“秋闱在即,你须多用些工夫在功课上,勿再贪于玩耍,否则家中老子娘难免跟你置气。” 楚珩想起自己营造的贫寒人设,也便做出虚心听教的模样,“夫人所言极是,来日若果有出头之时,我定备上厚礼上门致谢,还望夫人莫将我拒之门外才好。” 纪雨宁笑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有这会子撂大话的功夫,不如回去多背几篇孟子,临场方能下笔如有神——谁稀罕你的厚礼?” 心想若一举得中固然好,若多耗上两年,那时候她在不在李家都成问题。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俩不过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罢了,未必能有结果——不,应该说肯定没有。 楚珩并不知纪雨宁愁肠百结,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对面,正要表露心迹,玉珠儿却跟个山林间的麂子般蹦蹦跳跳过来,臂弯里还夹着两柄油纸伞,嘴里还嘟囔着,“现在的人心也忒黑了,那店家张口就要我一两银子,好说歹说才磨到五钱,若不是等着急用,谁稀罕做他生意!” 纪雨宁好脾气地笑了笑,顺手抽出一把递给楚珩,“待会儿恐怕还会下雨,你拿着路上方便。” 玉珠儿撇撇嘴,很不理解自家小姐为何对个穷书生这样好,不就是长了一副俏皮囊么? 但鉴于对方前途可期,没准还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玉珠儿便姑且不与他计较——免得发达之后来跟自己寻仇。 楚珩诚惶诚恐,“不行不行,我若拿走,你们怎么办?” 纪雨宁强行把伞柄塞到他手里,“没事,我和玉珠儿共撑一把就行。” 伞面宽大得很,主仆二人又是偏瘦削的身材,挤一挤就过去了。 对方执意如此,楚珩也不好拒绝,遂还是按捺住喜孜孜的心情,故作淡定地撤退——来日还伞又能再见一面,想想他真是太机智了,白蛇传里许仙不就这么干的么?可见自古以来油纸伞都是男女定情之物。 纪雨宁目送他离开,方才小心翼翼地由玉珠儿搀扶出来,本来想立刻归家的,然而在行至街角时,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人影很快消失。 玉珠儿见她发怔,不禁咦道:“小姐,怎么了?” “没事。”纪雨宁朝她一笑。若她看得不错,方才应该是李肃——他为何在这里,方才自己跟楚三郎的相处莫不是也被他瞧去了? 出乎意料的,纪雨宁此刻没有丝毫的惶惑或负罪感,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仿佛浑身的血被点燃了一般。 她忽然不打算就这么回家了,正好天边露出了龙吸水(彩虹),可见已经放晴,她越性拉着玉珠儿到集市上再转悠一遭。 玉珠儿简直瞠目,小姐向来端庄自持,今日却这样有兴致,不会真是被那穷书生给勾引去了吧? * 李肃愤愤地回到家,简直无一处痛快,本想叫个小妾来诉苦,这等子事也不好对外人言说——向来贞静的主母与外男言谈甚欢,不是私通是什么?对他而言更是奇耻大辱。 李肃浑忘了从前对纪雨宁的种种不公,只觉得对方这样旁若无人肆意调笑,无异于把他的脸面放在鞋底踩。 就连桌上的乌纱帽都隐隐冒出绿光,仿佛在嘲笑他的处境。 李肃紧咬牙关,舌头都差点戳破,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坐卧不定在室内来来去去,仿佛困于笼中的斗兽一般。 本想等纪雨宁回来问个仔细,哪知从晌午等到天黑,依旧不知所踪——这贱妇,莫不成要在外边过夜么? 正要发动府内侍从出去找寻,可巧纪雨宁姗姗归来,身后玉珠儿怀里还搂着大包小包,都是集市上买来的东西。 纪雨宁并非贪图享受之人,愈是如此,愈显得其中可疑,待玉珠儿进屋之后,李肃便冷沉沉地发问,“你去了哪儿?” 纪雨宁大马金刀在贵妃椅上坐下,半点没有躲避的意思,只轻抬眼皮,“老爷一向不关心我的动向,今日为何这般雅兴?” 那也不是你不顾廉耻跟人私会的理由!李肃几乎咆哮而出,好容易才按捺下了,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将这件事闹大,只能努力冷静的道:“我很认真在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 纪雨宁抿了口茶,冷笑起来,“瞧老爷的模样,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既然如此,还来问我做甚?” 李肃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理直气壮的反应,呆了呆,忍着气道:“他是谁?你们为何在大街上卿卿我我?” “不过是个萍水相识的朋友,路上遇见偶然聊了几句,老爷您就这样气怒,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捉奸在床呢!”纪雨宁声调冷静,说出的话却字字讥讽,无不挑动李肃那根敏感的神经。 李肃劈手就将一个瓷盅掼到地上,双目猩红,几乎能听见磨牙的声音,“纪雨宁,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能将你捧成官家太太,也能让你从这个位置上摔下来!” 纪雨宁轻嗤一声,“好啊,您要闹只管去闹便是!我是不嫌丢人的,倒是老爷您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就往我头上泼脏水,既如此,干脆让京兆府把我押起来游街示众好了,府里也能落得清净。” 吃准了李肃爱面子胜过爱她——根本他就不曾给过她丝毫温情,却要她谨守三从四德的规训,纪雨宁回想起来,只觉得彻骨寒凉。 哪怕她跟楚少甫仅仅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出任何逾越身份的举动,纪雨宁偏要往严重了说——气气李肃也好,这种人活该受气! 李肃反而从最初的暴跳如雷中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先保住府里的名声,纪雨宁不可能跟那人有什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苦后生,能给她什么好处?抛却了李夫人的名头,根本她就什么都不是。纪雨宁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得权衡利弊。 想通这层关窍,李肃的怒火便平息了些,他忽然福至心灵,“那天到府上来问路的,难不成也是他?” 先前就觉得疑惑,一个素昧平生的学子,脱口便能喊出玉珠儿的名字,只怕纪雨宁与他结识在先,今日也不见得是初次见面——这两人到底背着他有多少来往? 李肃眼中阴霾更甚,“你不告诉我他的住处也无妨,我大可以自己去找,到那时,可不止吃牢饭这么简单了。” 以他如今的盛势,根本用不着以通奸罪送进衙门,只需随便打声招呼,自有人去收拾——死倒容易,怕的是落得半身残废,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纪雨宁眉心一跳,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肯露怯,只盈盈说道:“随便您怎么处置好了,不妨告诉老爷,那人是公主府上的清客,老爷若有胆子闯入静园,便只管去,我绝不拦阻。” 李肃瞪大了眼望着她,纪雨宁丝毫不惧,到底还是李肃先败下阵来,沉着脸拂袖而去。 纪雨宁长长吐了口气,说实话,倘若李肃真敢问罪静园,她反而会看得起他些,可惜……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草包。 她这六年真是不值啊。 眉娘轻手轻脚进来,欲待收拾地上碎瓷,纪雨宁已冷声道:“这些事不用你来做,交给下人就好。” 眉娘有些尴尬,上前致了礼,“夫人跟老爷吵架了么?” 纪雨宁莞尔,“你不是都听到了,干嘛还装作不懂?” 眉娘连忙赔礼,她真不是有意偷听,因方才这边动静太大,担心老爷又吃醉了酒给太太气受,因此想来瞧个究竟,谁知话里的内容却…… 纪雨宁让她起身,叹道:“不关你的事,你也不必掺和,如今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眉娘神情茫然,一直以来她都将李肃视为头上的天,脚下的地,一言一行莫不奉为圭臬,更是她那些年沉沦岁月里唯一的寄托与牵挂。 但,自从入府之后,许多事都与她想象中不一样了。夫君是不会有错的,可是夫人也没错——府里的人对她不好,还不许外头人对她好么?便是真有点什么,也是可以谅解的。 眉娘轻咬下唇,紧张问道:“姐姐要跟大人决裂么?” 其实她是很喜欢纪雨宁的,换了别家不见得能有这样省心的主母,若李肃真个休了纪雨宁而再娶,谁能保证进来的不会是个母夜叉呢? 纪雨宁抓起杯底的一片茶叶嗅了嗅,笑道:“谁知道,也许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她就像这杯残茶,起初的颜色再好,泡久了也会寡淡无味,到那时,也不会有第二个楚少甫来欣赏她。 眉娘望着她脸上落寞神情,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下。 * 李肃经历了这场绿帽危机,从此倒放了些心眼在纪雨宁身上,唯恐一着不慎这两人就会背着他做些龌龊勾当,就连纪雨宁的家书他都要一一搜检过,免得遗漏淫词艳语,让那对奸夫淫—妇拣了便宜。 纪雨宁本来没打算怎么着,但李肃这样蛮横霸道的行为反而触犯了她逆鳞,纪雨宁爽性给楚三郎写了一封短笺,末尾还署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内容不过是祝他在秋闱中鹏程万里大展宏图之类,可在李肃这等小人之心看来,就相当“不合体统”了。 李肃果然火起,这日眼瞅着玉珠儿离了府门鬼鬼祟祟向静园方向去,猜着是为那对狗男女牵线搭桥,当即便指挥仆役拦截下来,从衣袖里搜出那封信函,便气势汹汹前来质问。 纪雨宁好整以暇,“老爷近来的精神好得很,莫不是又有何喜事?” 李肃握着那封信函,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你还有脸说,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还鸿雁传书,可有将他这位掌家人的颜面放在眼里? 纪雨宁冷笑,“捉贼拿赃,捉奸要双,老爷既然疑心,何不先打开瞧瞧呢?” 李肃心想这人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都罪证确凿了还敢抵赖,脸皮是石墙做的吗? 然而打开蜡封的信函,里头却只有一张薄薄字纸,写着:豆腐十斤,白菜一筐。 李肃:…… 玉珠儿嗤道:“老爷您才叫莫名其妙,奴婢不过奉夫人的意思去买些食材,因抄近路才往东走,老爷您就疑神疑鬼的,当初既这般恩爱,怎么还让阮姨娘大着肚子进了家门呢?” 李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回可真正糗大了。 * 彼时静园书房内,楚珩也收到了纪雨宁送来的亲笔,她故意兵分两头,让玉珠儿故布疑阵,真正的密函则藏在一个卖炭翁的背篓里——入秋了,哪怕公主府也要取暖。 这样聪慧的女子,怎叫人不心生爱慕与钦佩?想到李肃此刻懊恼的模样,楚珩唇角扬起高高的弧度,让心腹太监郭胜看得直摇头,陛下这也太不矜持了。 皇位都坐了这些年,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简直跟吃了回春—药般。 他劝道:“还是先看看夫人信里写的什么吧。” 楚珩欣赏了一番纪雨宁那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方才留意到信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自然是祝福他披荆斩棘一路高中的意思,可楚珩还是笑着摇摇头:他已经登临绝顶了,所缺憾的,便只有枕畔相拥之人。 几时她才会真正来到他身边呢? 眉娘 眉娘 纪凌峰手脚很快,没几天就把那批仿冒的珠宝送来了,令纪雨宁诧异的是,这批货色看起来极真,几乎不像是假的。 就连套在腕上的绿翡翠水头也极足,碧莹莹的幽光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 纪雨宁不免错愕,“这得多少银子?” “兄妹间哪还提钱不钱的话,况且假货终究是假货,再怎么鱼目混珠也比不上真的。”纪凌峰笑道,“不是你说妹夫升了官要装点一下门庭?若做得太粗糙,妹夫脸上也过不去不是?” 看纪雨宁脸上仍有些疑虑,他拍胸脯担保,“这些东西外行人决计看不出来,便是这翡翠,除非用极精细的戥子称量重量,否则,断断不会发现是假的。” 纪雨宁便放下心来,李肃当然没那个闲工夫去库房一一盘点,等他发现的时候事情也晚了——自己早就把这笔财富转移出去,让他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眼中不禁浮现出笑影。 一面让玉珠儿将东西搬进去,一面就请哥哥留下用饭。 纪凌峰却甩手,“罢罢,妹夫如今升了官,架子也大,我一个低等生意人还是少来往为宜,省得惹妹夫不痛快。” 纪雨宁本待分辩,可想到李肃为人,到底还是沉默的住了口——他若是真顾念旧恩,不会连老丈人的丧仪都不闻不问,所以,纪凌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兄妹俩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还是纪凌峰打破岑寂,“我听说,妹夫从外头带回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 不是门房在那儿议论,他还蒙在鼓里,可这会子人已经进屋,再闹也晚了,纪凌峰是个务实的人,既然离不得这家,就得尽可能将利益最大化,他睨着妹妹,“听说八个月快临盆了吧,你是怎么想的?” 纪雨宁短促地一笑,“我还能怎么想?” 纪凌峰踌躇片刻,“其实,你既生不出孩子,不如把他抱过来养,也好巩固你在家中的地位,之后或是将那丫头发卖,或是赶到不能见光的地方去,我想她也威胁不着你。” 纪雨宁一听便知道是她嫂子穆氏的主意,哥哥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都信——何况穆氏这回还很有道理。 娘家是指望不成了,穆氏绝不会欢迎她这位小姑子归去,纪雨宁唯有怅然道:“且看看再说吧。” 其实纪凌峰所说的故事并不稀奇,多少当家太太都是这么干的,但,纪雨宁不想沦落到和她们一样的地步,倒不是怕李肃生气——他倒巴不得将孩子养在她膝下,眉娘的身份到底上不得台面。 只是,纪雨宁不愿剥夺另一个人做母亲的幸福,她这辈子或许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但,强行隔断一份母子之情,再掠为己有,这和强盗匪徒有何两样——她从不因出身而自贱,但,人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况且,她早已厌倦与李肃的相处,宁可流落外头吃糠咽菜,也不愿日日见到李肃春风得意的嘴脸,这种日子更叫她折寿。 * 纪雨宁花了小半个月的工夫,一点点将临清带回的那些珠宝掉包,按照她的预期,李肃将来一定会用这笔家财贿赂上官,好助自己平步青云,那时,便是它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可惜,不晓得要等多久,纪雨宁身在牢笼,对自由的渴盼日复一日强烈,楚少甫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可想到对方要准备应试,纪雨宁还是压抑下难耐的心情,依旧尽好一个称职的主母本分,阮眉要生产了,这时候更不能出乱子。 张氏在祠堂跪了快二十天,两条膝盖都险些折断,至今卧病在床。当然她心里绝没有半点忏悔的意思,只觉得时运不济,明明大好的计划,偏偏让纪雨宁发觉——这个好管闲事的,活该生不出孩子。 她也恨阮眉,可刚被剥夺了管家之权,老太太也盯着她,她不敢再露出什么把柄让人抓住,只是每晚临睡前去佛龛上一炷香,祈祷菩萨千万保佑二房得个女儿,这样就没人来跟大房争财产了。 对这种小人之心,纪雨宁根本懒怠理会,只叮嘱阮眉放松心情,切不可太过紧张,无论此胎是男是女,李肃都会高兴——到底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说不定也是唯一的一个。毕竟李肃这些年表面洁身自好,家里的两个妾却都没闲着。播了种全无收获,可见是他自个儿不中用了。纪雨宁不无恶意的想。 阮眉是在中秋前夕发动的,那天李肃刚好有事要去一趟衙门,约好了晚上赶回。眉娘送他到门口,才折返身子,小腹便麻麻地泛出酸意,是要发动的迹象。 纪雨宁忙让玉珠儿去请大夫,又要派人叫来李肃,阮眉拉着她的胳膊急忙摇头,“不用惊扰老爷了,我一个人就好。” 其实李肃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她看来纪雨宁反而值得信赖得多——倘若说她看李肃像看高不可攀的太阳,在入府之后,她却真心将纪雨宁视为至亲,除了儿时父母那点零星印象,不会有第二个人待她这样好。 纪雨宁:……这样子怎好像她娶了眉娘过门一般?全乱套了。 眼下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趁着大夫在路上,纪雨宁赶紧着人烧热水煮剪子,再就是干净的棉布也得备几匹来,为了以防不测,还命和济堂送来几株上等山参——当然是记公账,到底这孩子是为李家生的。 听说二房出事,张氏拖着病躯也要一瘸一拐地过来看热闹,假惺惺为阮眉祈福,嘴上可满是幸灾乐祸神气,“弟妹,我听说头胎往往容易难产,阮姨娘一向娇弱,体质又不好,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是未知之数呢!” 这回用不着纪雨宁发话,从寿安堂匆匆赶到的老太太照脸便给了她一耳光,骂道:“糊涂东西,你二弟的孩子出事,你又能得什么好?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也不照照镜子看配不配!” 李老太太虽不喜欢阮眉,可孩子是李肃的骨血,她总不能不管,听张氏这样咒诅岂有不气急败坏的? 张氏捂着红肿脸颊也不敢辩,只能拄着拐仍旧颤巍巍地回房去,心想死老太婆就知道要孙子,哪日让她落得家破人亡才好呢——想想可真痛快! 不知是否张氏的乌鸦嘴发挥作用,原本负责收生的稳婆心急火燎出来,“老太太,二夫人,姨娘的情况仿佛不太好!” 李老太太几乎晕倒,好容易才站住了,“怎么回事?” 稳婆小心翼翼道:“……阮姨娘的身子本就不怎么健朗,生到一半便几乎没力了,喂了几口参汤也不见效,如今……怕是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 李老太太当即发话,“保孩子!” 二房的血脉可不能在她手里断绝,她当初在老头子坟前发过誓呢,说要把一家子拉扯大,眼看着胜利在望,怎么能这时候放弃?至于阮眉,能为李家生儿育女已经是她福气,大不了多出几两丧葬费便是了,她还敢争什么不成? 哪知话音方落,纪雨宁却抢着上前一步,斩截地吩咐那稳婆,“若母子皆安当然最好,倘必须择其一,保大人。” 李老太太:……这儿媳妇存心跟自己对着干吗? 还未待她出言指责,纪雨宁已嫣然回首,“娘,不管怎么说我才是那孩子的嫡母,今后也归我负责将他养育成人,至于您还是好好过个清闲晚年吧。” 说罢,便拎着裙摆,堂而皇之地进去发号施令,免得稳婆们阳奉阴违。 李老太太气得嘴唇簌簌发抖,这该死的,这该死的,明摆着咒她活不到孙子长大——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让成甫将这么一个毒妇娶进家门? 待听得纪雨宁吩咐将一整株山参给阮眉咬在嘴里时,李老太太实在坐不住了,这样的参一株就得百两银子,做什么要白填限?她生老大老二的时候也没这样破费。 可惜纪雨宁早就吩咐关紧门窗,将那老虔婆的哀嚎隔绝在外,这厢望着阮眉温声道:“不用睬她,稳婆已经将胎位正过来了,只消多使点力——你能办到的吧?” 阮眉听到话里浓浓的鼓励,不知怎的苍白脸颊上显出些许红晕来,那支山参已经被她咬破,苦涩汁液沿着牙关流进胃里,也让她恢复了些许气力。 伴随着一阵压抑着的低吼,阮眉只觉身下一松,仿佛有什么东西沿着腿间滑落。紧接着便是稳婆惊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恭喜夫人,阮姨娘为府里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纪雨宁眉心一宽,阮眉的孩子落地,她肩上的责任也算了了。 待要离开,阮眉却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的手此刻实在没什么力气,可纪雨宁还是敏感地察觉,“有何事?” 从阮眉的眼神里她领会出来,遂支开那几名稳婆大夫,“去老太太院里领赏钱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众人不疑有他——大户人家杀母夺子的故事多着呢,便是纪夫人真要对阮姨娘不利,她们又能怎么办?说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然而纪雨宁只是轻轻挨着床畔坐下,面上笑容淡淡:“到底什么事你说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的欲望总是一步步发展壮大的,阮眉生下了二房独子,接下来或许便要对她这位正头夫人下手——是诬陷还是栽赃,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 比起死亡,现在这种生活也好不了多少。 阮眉吃力地坐直身子,本想亲自动手,却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地道:“夫人,你能帮我把梳妆台下的抽屉打开么?” 纪雨宁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什么时候还想着女为悦己者容,生怕李肃被她产后憔悴模样给吓着? 然而打开抽屉后,却发现里头并非胭脂水粉之类,而是一本厚厚册子——原来她还念书? 纪雨宁欲要交给她,阮眉却轻轻摇头,含笑道:“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看不出来她是个风雅之人,纪雨宁失笑,然而随意翻开看了几页后,脸上笑容便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涛骇浪。 这赫然是一本账册,记载了李肃在临清那三年所有钱款的来路,包含买通官司、行贿受贿等等。换言之,这便是他婪取民脂民膏的铁证。 纪雨宁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些,“你从何处得来?” 阮眉微微吐了口气,“老爷回家前给我的。” 李肃那个多疑的脾气,对谁都不放心,也就阮眉仗着一片赤诚能博得他几分信任。且李肃以为她是看不懂账本的——根本他只当阮眉是一个吟风弄月知情识趣的爱宠,哪里需要她真正当家理纪呢? 阮眉淡淡道:“老爷觉得我傻,所以肯将这本账册交由我保管,其实我八岁那年就懂识字了,青楼里的姑娘要伺候爷们,不会吟诗作对怎么能行?” 只是李肃从来不曾发现她这方面的好处,他俩的相处,更多是在床笫之间,至今李肃都觉得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也蠢得像一张白纸。 果然不能小看女人,李肃这样的步步提防,结果还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世道真是太公平了。 纪雨宁默然,“既如此,你为何要将它交给我?” 不管阮眉的单纯是不是装出来的,至少她对李肃的心是真的,不会看不出这账册对李肃不利。 阮眉笑道:“因为我觉得您拿着会更有用处。” 入府这些时日,她也看清了纪雨宁的境遇,高堂不慈,妯娌不睦,夫妻不和,饶是在这样艰难的境遇下,纪雨宁依旧没想过难为她,反而对她这个小妾释放出最大的善意——论光明磊落,这府里的人都不及她半分。 所以阮眉选择了知恩图报,她盈盈望着对面的女子,眸中澄静无波,“夫人,您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 和离 和离 李肃在官署里便已听到阮眉生产的消息,实在这件事闹得太大,那条街又只有他们一家贵人,请稳婆请大夫闹得沸沸扬扬,虽然纪雨宁跟阮眉的意思皆不愿声张,可还是不乏有心人通报消息。 李肃本来想立刻回去,哪知后来传言阮姨娘难产,又说什么保大不保小,他心里便犹犹豫豫起来,脚步也迟缓了——这会子家里正没个主心骨,正等着他拿主意,他当然不愿阮眉有失,可若保大人……老太太那边如何交代?况且,他膝下迄今无出,倘连这个孩子都没了…… 徘徊着徘徊着时间便过去了,李肃索性仍坐到案前,只让书吏牢牢盯紧外头,一有什么动静就来回报。 待听闻府里顺利诞下一位公子,母子皆安,李肃这才喜上眉梢,恨不得腋生双翅飞回去。 书吏也陪笑道:“听说彼时情况险峻,是纪夫人当机立断,折了几枝山参给阮姨娘补养气血,这才得以保住性命,只是……老太太那边仿佛有些不太高兴。” 李肃一叠声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纪雨宁这样殚精竭虑,不止保护了眉娘,还保护了二房血脉,李肃怎么着都得承她这个情——心里微微歉疚,或许以后他该对纪雨宁好些,易地而处,他都未必能有这股气量与风度。 至于那个书生的事,想必也是他误会了,纪雨宁连他的孩子都这样爱重,怎么舍得弃他而去呢? 心里被一种胀满的情绪充塞着,李肃好像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当时惊为天人,他确实也打算跟这位美丽的小姐过日子的,若非纪雨宁主动坦诚……罢了罢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有了长子,纪雨宁这位正头夫人的地位便越发重要,日后还仰赖她操持门庭呢——如今一切顺利,李肃觉得不妨再给她一个孩子,当然,继承祖业就别想了。 书吏笑道:“纪夫人让人记了公账,呈给老爷您过目。” 李肃毫无犹豫就签字拨款,至于娘那边他会好好说的。哎,老太太这性子也是难磨,关乎人命的事怎么能小气呢?几株山参算得什么,为这个跟纪雨宁发脾气也太荒唐了。 如今他总算能稍稍体会妻子的难处,幸好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李肃志得意满地回到家,就见纪雨宁一袭深衣站在门前,端庄雅洁,仿佛产房的血腥污秽半点都未沾染到她身上。 敢情纪雨宁为了迎接他还特意沐浴梳妆,李肃更觉心情大好,这样事事服帖的妻子往哪儿寻? 待要碰一碰她的肩膀表示亲昵,却被纪雨宁不着痕迹地避开,“老爷,我有话和您谈。” 还是为了山参的事,从前不见她对钱看得如此重要。李肃本来想笑,可忆及纪雨宁这些年赔进去的嫁妆,心中也不乏愧怍,看来真是手头无钱,一分一厘都得赊账。 他便慷慨地道:“放心,我不会短了你的,今日究竟用了多少银子,只管去账房支领,我绝不过问。” 言外之意,甚至默许纪雨宁中饱私囊——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和悦了。 然则纪雨宁却轻轻摇头,“不是这件,老爷,我们私下说罢。” 还能有什么,莫不成为了孩子的归属?这个倒是好商量,李肃虽然偏爱宠妾,可眉娘脾气软弱,又是从烟花之地出来,怎么能教养好孩子?纪雨宁虽也出身不高,可她识文断字,性情也够刚强决断,若能得她这位养母,对府里的前程才会大有裨益。 当然眉娘那边就……此处人多口杂,不是说话之地。李肃便跟她来到书房,关好门扇后,方才温声,“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吧。” 他自己不愿伤了眉娘的心,可若纪雨宁主动开口要将孩子抱过去,以眉娘对夫人的尊崇,自然是皆大欢喜。 然则纪雨宁要说的却并非这件事,只是冷冰冰地抬眸,“大人,我们和离吧。”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李肃此刻的心情,因太过惊愕,声音都结巴起来,“你……你怎么……” 自从四个月前闹了那一场,他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如今不也过得很好么?眉娘并不曾危及她的地位,老太太也不曾捧妾室来打压她,她依旧是那个高贵尊严的主母,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纪雨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他就不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在把一切归咎于外因——他才是伤她最深的那个,与阮眉无关,与其他也无关。 但即便她努力解释,李肃也不见得能听进去,这种人爱自己尊若菩萨,旁人在他眼中不过粪土而已——和一个自视甚高的狂徒讲道理,能有什么道理可言? 纪雨宁只坦然道:“老爷,强扭的瓜不甜,这些年我在李家任劳任怨,虽不曾有何功绩,好歹并无过错,正因如此,我也不愿您背上出妻的罪名,便给我一张和离书,好聚好散吧!” 李肃发狠道:“若我一定不肯呢?” 这话他四个月前也说过,当时是不愿让纪雨宁自由,但这会子却掺杂了一丝不舍——她怎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他而去? 纪雨宁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那本账本,“若老爷执意如此,我只好将此物上交给大理寺了。” 李肃目眦欲裂,她怎么会有,她从哪儿得到的? 迎着他眼中满载的疑问,纪雨宁从容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只是老爷您也须知晓,我并不想闹得鱼死网破,那对你我皆无好处。若您肯答允和离,此事我便可当做不知,否则,不光您头上的乌纱帽,这一家子老小恐怕都保不住了。” 李肃是个重情又重利的人,纪雨宁所言恰好击中他的软肋,他当然离不开大好前程,他也舍不得刚出世的儿子。 所以他只能接受威胁——纪雨宁这样刚烈的脾气,恐怕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而且她根本不怕死。 有一刹那,李肃几乎以为眼前是个疯子,可纪雨宁的模样依旧娴静秀丽,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再不属于他了。 李肃微微阖目,“眉娘刚生产完,我不想外头传言李家纷乱,希望你能暂且隐瞒此事。” 妻妾争风也对他的名声不利,若让朝里以为他宠爱妾室才将正妻扫地出门,那他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纪雨宁此刻只求速战速决,这要求对她并不困难,略一思忖便颔首,“可以。” 可她还补充了一句,“但我会立刻搬出去,从此李家内务与我再无瓜葛。” 李肃眼中刚燃起希望的火苗,转瞬又啪的熄灭。还以为纪雨宁会为了他暂居家中,可谁知对方殊无留恋之意——她就这么讨厌他么? 望着姗姗远去的妻子——应该是前妻,李肃头一次体会到深重的无力感,仿佛脏腑里骤然缺了一小块,看似无关紧要,却带来隐隐而持续的牵痛。 * 自怨自艾了一阵,李肃方从迷蒙中清醒,想到自己还未看过眉娘,这会子她一定等得及了,便匆匆赶到西厢来。 还有那账本的事,难不成…… 阮眉偎在床头,正由侍女慢慢喂她喝着红枣乌鸡汤,因是撇了油的,格外地清甜而又滋补气血。一看到李肃,她便欢喜得要下榻,“老爷,您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她眼中的情绪不像假装,李肃稍稍释虑,不该是她故意跟纪雨宁串通对付自己。 顺势在床边坐下,接过侍女手中汤碗,一勺勺喂爱妾享用,嘴里却恍若无意的道:“你屋里可有少了些东西?” 眉娘目露茫然,“不知道啊,方才生孩子痛都快痛死,多亏夫人陪伴我才渡过难关,现在想想,还像做梦一样!” 可不就是那时候的事!纪雨宁早就有疑心,只因他管得严才没机会到西厢来搜检,偏是眉娘生产的时候让她钻了空子——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李肃深怨爱妾糊涂,可看她产后虚弱无力的模样,又实在骂不出口,只能扶额,“你可知那本账册被纪雨宁偷去了,如今她有恃无恐,嚷嚷着要跟我和离呢。” “原来老爷给我的是账本么?我竟不晓得,还以为是诗集呢。”眉娘故作惊愕,“那,老爷答应夫人了吗?” 李肃长叹口气,眉间有着深深纵纹,“她拿仕途来要挟,我怎能不依?为了咱们一家老小的太平,说不得放手由她去。” 俨然是义不容辞的牺牲。 眉娘望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忽然发觉纪雨宁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虚伪呢? 本来还以为夫人的决定稍嫌仓促,如今才觉着夫人离开这个家是明智之举——凭夫人的心胸,困在李家这方天地也太委屈了些。 夜会 夜会 经历过一夜喧闹之后,李家迎来了新的晨曦。 老太太虽非自己生孩子,可毕竟五十许人,一整天迎来送往,还得给那些稳婆大夫打点赏钱,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本来这些事该纪雨宁管的,她倒好,自个儿钻进产房里去了,连累她一把老骨头又出钱又出力,忙到晌午水都没喝一口,更别提午睡了。 偏偏年老了觉浅,饶是早早上榻,夜里仍是蒙昧得很,梦中也尽是些光怪陆离景象,好容易扎挣到了天明,老太太就想要杯热腾腾的黑豆浆喝,补补精神。 哪知让婆子去厨房要膳,厨房却说还没准备,老太太不免火起,这个家是怎么了,对她都敢蹬鼻子上脸?都当她死了吗? 传话的婆子讪讪道:“厨房里的人说,向来这些事都是由夫人安排,夫人没吩咐,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老太太细想了想,张氏去后,确实府里的饮食都交由纪雨宁打点,而她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诖误,今天难道是睡迷了,还想让长辈饿肚子? 婆子讪讪道:“许是昨夜累着了。” 老太太可不这么想,觉得儿媳妇变相给自己脸色看呢,阮眉刚生了孩子,她自然岌岌可危,巴不得彰显一下地位,哼,这点手段还瞒得了人? 老太太当机立断,“好,我亲自去请她。” 她就不信,等自己到了床前,纪雨宁还能赖着不起?没见过这样目无尊长的媳妇,给她点势力她就尾巴翘上天了,还想在婆婆头上撒野,做梦! 老太太气势汹汹来到东苑里,可巧见纪雨宁主仆俩正朝外走,见了她也没有半点要行礼的意思。 玉珠儿那蹄子更是旁若无人,还斜睨着道:“别挡路,没见我家小姐正忙着呢吗?” 老太太气了个倒仰,又拉不下脸面去跟丫鬟斗嘴,只沉着脸望向纪雨宁。 纪雨宁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您还没吃饭吧?对了,厨房的事现不归我管,或是请教大嫂子,或是询问阮姨娘,我想她们总归会尽到孝心的。” 说罢,再不理睬这位“德高望重”的婆母,施施然带着玉珠儿从她面前走开。 李肃从西厢房追出,望见纪雨宁手上拎着的行李,脸色顿时白了几分,近乎哀求般的道:“你现在就要走吗?” “是。”纪雨宁面无表情,“老爷若执意挽留,咱们可以到大理寺细说。” 李肃想起那封账册,顿时噎住,唯有眼睁睁地看她离去。 老太太惊疑不定,“怎么了,老二媳妇……这是要回娘家?” 本来洪迈的嗓音难得卡壳,实在纪雨宁不像是个有脾气的,怎么说走就走? 李肃望着尚不知内情的老母,心想这回府里可真是要变天了。 * 早在还未拿到和离书时,纪雨宁就已赁好了一栋宅院,不大,但足够她跟玉珠儿两人居住。之所以不回娘家,主要是为了躲清静,一则她嫂子穆氏不是好相与的;二则,李肃也知晓纪家旧址,若天天跑去叩门,她倒不胜其烦。 兰花巷这间雅舍却可以完美地避免问题,玉珠儿笑道:“这会子再无人能给咱们气受了。” 屋子是简陋了点,可俗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玉珠儿来说,比起被发卖前的日子已经好多了。 纪雨宁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到时候挣了钱,咱们换一间大院子,养花种菜,顶好再挖个鱼池,那就一日三餐都不用愁了。” 其实她手头有点积蓄,只是一介女子孤身流落在外,钱财外露反而危险,不若低调点好。 主仆俩齐心协力将屋子内外收拾干净,晚饭则是纪雨宁准备的阳春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简简单单,却比往日的珍馐佳肴都可口。 玉珠儿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砸吧着嘴,“小姐的手艺比先前更好了。” 那府里的人尝不到,是他们没福。 纪雨宁莞尔,“这是你累狠了的缘故,人饿起来,吃什么都香。” 玉珠儿辩道:“才不是!” 离开那个家,这丫头的性子都活泼许多,还敢顶起嘴来……纪雨宁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忽然想到:“你得回去报个信吧?” 当初虽是买断的死契,可纪雨宁并无制止玉珠儿跟双亲来往,一个月也许她回去几回,偶尔那两口子还会带些东西上门来,如今搬了家,若找错地方可怎么好? 玉珠儿也记挂着爹娘,可看看天色已晚,又担心纪雨宁,这一去一来总得明天才回,“小姐您一个人住得惯么?” “有什么可怕的。”纪雨宁淡淡笑道,“以前不也这么过来?” 一样守着枕畔孤灯茕茕孑立,比起妖怪鬼怪,她觉得李肃还更可怕——至少鬼怪不会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 玉珠儿打着灯笼出去后,纪雨宁闲来无聊,把地又拖了一遍,不像水磨的青砖光可鉴影,这屋子的地板凹凸不平,曲曲折折,也有它的一种韵致。 若楚少甫在,也许能即兴做首诗来,纪雨宁未曾考较过他才学,总觉得有点可惜。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纪雨宁上前推开门闩,虽然料到不会有别人,可还是吃了一惊,“你怎会找到这儿来?” 楚珩面露惭愧,“我听说夫人刚刚搬家,就想过来帮忙,顺便问问您缺点什么。” 还带了些粮油米面之类,都是日常必备。 纪雨宁忍俊不禁,实在楚少甫在公主府住了这些时日,整个人差不多已脱胎换骨,再去扛米扛面的……想想画面就很好笑。 不过她还是却之不恭,“你怎么知道的?” 楚珩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派暗卫在盯着李府一举一动,只讪讪道:“碰巧而已。” 其实他今晚本来不打算过来的,孤身闯入独居女子的门户,总归于礼不合,但……若不亲自来看看,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楚珩按捺住焦躁心情,低低说道:“我知李大人对您不公,若有何委屈,您只管向我倾诉。” 或者他以为她是被赶出来的。纪雨宁轻轻睨他一眼,一个男人这样冒昧的来献殷勤,若说无所图,谁都不信。 她忽的一笑,启齿嫣然,“阁下莫非钟情于我么?” 这样直接地将窗户纸戳破,楚珩呼吸都急促了些,本来碍着礼貌应该否认,可到底还是遵循本能,狼狈点头,“是。” 果然如此,纪雨宁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恼火——贞洁妇人对浪荡子的不屑。 可她当了六年的贤妻良母,结果也不过一无所获。她忽然不想扮演这个角色了,一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形,“但,我已有家室。” 这是第一层试探,并非明白拒绝,而是半遮半掩的引诱。 楚珩果然上钩,“我甘为外室。” 本来身份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交心,若因世俗规矩就断送幸福,他想他会抱憾终身——再说,这些也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他有把握纪雨宁会最终归属于他。 纪雨宁颔首,抛出第二层试探,“我不能生育。” 表示这段关系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注定会为家庭所不容,也为世俗所不容。 楚珩答得无比轻松,“我也不能生育。” 虽然不知是不是,但反正他也没生过,就当做不能好了——孩子的事更是小事,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还敢不遵纪雨宁为母后不成? 纪雨宁对他的反应刮目相看,不管怎么说,这人也算得有胆量有诚意,剩下的,便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囊中羞涩。” 言下之意,若为了钱才跟她往来,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纪雨宁是商户女出身,凡事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没有丈夫能活,没有钱可就只剩死路一条。 楚珩很快体会出纪雨宁的意思,他表示赞同,“差不多,我也一贫如洗。” 国库里那些不能算他的钱,应该算天下的,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穷光蛋也不错。 很好,这个人的条件方方面面都与她匹配,便真是发生点什么,也不会造成麻烦,两个贫贱中的人相互依偎取暖,有何不可? 什么荣耀、门楣、名声,她都厌倦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紧眼前的这个人,抓紧这份短暂的可能消失的爱。 纪雨宁反手拉上了门闩。 楚珩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夫人,您……” 纪雨宁轻轻踮足,吻上他的唇,其实滋味并不十分美好,如同蜻蜓点水,又像触着凝结的胶冻,晨雾一般的冷意。 可楚珩却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浑身都起了颤栗,下意识扣住她后脑,把这个缠绵的吻加深下去。 气氛变得灼热起来。 私情 私情 不知道吻了许久, 也许有半盏茶,也许有一炷香?楚珩方恋恋不舍将她松开, “我该走了。” 至于纪雨宁方才那个关门的动作, 他实在不敢多想——再想就该出事了。 纪雨宁却是极自然地打了个呵欠,“天色已晚,公子不若留下歇宿, 省得漏夜奔波, 叫人担心。” 她怎么敢?楚珩一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虫蚁在爬,想问她这样邀请外男, 就不怕李家那头知道? 但, 这会子在那昏昏烛火下, 望着对面桃李一般娇艳的脸庞, 楚珩早已情感战胜理智, 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纪雨宁便去铺床, 楚珩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冷不防又听到,“只有一张榻。” 楚珩:…… 想说他可以打地铺将就一宿, 哪知纪雨宁却秋波转顾, “地上湿冷, 我恐公子冻出病来, 可怎生是好?” 这时候楚珩若还听不懂话里的暗示, 他便是傻子,罢了, 不管纪雨宁出于什么目的这样胆大妄为, 错过了这次, 也许再无聚首之机——是动心,也是无奈。 两人不谋而合, 再度拥吻在一起,此时方埋怨起今日穿的衣裳累赘,仓促中不慎推倒烛台,纪雨宁轻轻呀了声。 楚珩恐她被蜡油烫伤,“不要紧罢?” “没事。”纪雨宁缓缓摇头,一双清明妙目在黑暗中闪着动人的光。 楚珩感觉两只又柔又滑的胳膊藤蔓般缠上他的脖颈,至此,理智终于决堤。 * 次早醒来仿佛仍在梦中,纸糊的纱窗透进来秋日融融的阳光,屋内陈设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漆,有种模糊与不真实感。 就连他身边躺着的人也不似凡间所有之物,楚珩莫名想到旧时的志怪传奇,书生上山采药,却误打误撞闯入妖精的洞府,温存一夜后发现亭台楼阁俱已不见,周遭都是乱石嶙峋。 若说纪雨宁此刻会露出真身吓他一跳,他可能也会相信。 楚珩蹑手蹑脚起身穿衣,本不想惊扰熟睡中的美人,可纪雨宁还是发觉了,揉揉眼眶,“你怎起得这样早?” 楚珩敏锐地发现称呼少了前缀,你你我我的,好似夫妻间家常对话一般。 莫名觉得温暖。 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回答问题,正欲胡乱编造一个,纪雨宁已笑着解释,“是了,你还要回书斋念书,自然没闲工夫久留。” 楚珩本想说他可以,可念及两人昨夜刚……云雨过,这会子面对面难免尴尬,不只是他,或许纪雨宁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于是他默认了纪雨宁的说辞,只道:“昨夜一夜未归,公主府那边或许也在找寻,我想还是回去打声招呼为宜。” 纪雨宁颔首,“应该的。” 长公主向来严厉,就算是门下清客,这样擅自流连在外想必也有违她的戒条——昨天是她太鲁莽了。 但纪雨宁并不懊悔,她压抑了太久,只是需要一个契机释放一下,也许她对楚珩并没有很深刻的感情,但,谁叫她恰好遇见他,而他又恰好撞上门来……好像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俩牵连在一起,这也算缘分吧。 纪雨宁亦随之起身,她并未刻意遮掩身体,可楚珩还是慌忙撇过头去。 这人毕竟是个君子,纪雨宁微笑。一面用木梳梳理头发,一面便问:“要留下用饭吗?” 静园这会子只怕已成一团乱麻,皇帝失踪非同小可……然楚珩还是晕头晕脑地道:“好。” 再多留一刻钟吧,只要一刻钟,他保证回去立刻批折子。 其实纪雨宁只是随口一说,昨日搬来,事事从简,哪有什么好吃食?哪晓得对方一点矜持都不顾,她也只能无奈地走进厨房。 早膳仍是清汤挂面,可鸡蛋没了,纪雨宁只好搜肠刮肚,寻了一把碧莹莹的野苋菜做点缀——真亏门前能长出这样好东西,可见此处亦是个钟灵毓秀之地。 “听说皇宫里他们唤作红嘴绿鹦哥,我是不信那些贵人这样寒酸,一点野菜都吃不起。”纪雨宁爱看杂书,闲闲道来,恰似茶楼里的说书人一样。 楚珩险些让面汤给呛着,原来外头这么编排宫里?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纪雨宁见他脸红冒汗,忙道:“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楚珩猛灌了两口凉水,觉得舌尖仍在嘶嘶冒气,应该是昨夜被咬破了。 虽然受罪,可对他而言也是别样的快乐。 纪雨宁脸上亦有些微红,掩饰着将面汤端过来,轻轻吹凉了再递给他,“这样应该就不烫了。” 楚珩:……不舍得喝了怎么回事,能不能带回去当纪念啊? 当然这般举动就太猥琐了,楚珩沉着脸将面汤一饮而尽,这回再不敢耽搁,起身整衣告辞。 纪雨宁闲闲道:“路上小心。”像极了家中妻子叮嘱临出门的丈夫。 也许只是随口一提,可楚珩刚刚平静的心湖却再度荡起涟漪,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纪雨宁一眼,对方眼中平静非常。 应该是他想多了,不过是场露水情缘。明知道无望,可在跨过门槛时,楚珩还是低低问了句,“我还能再来吗?” 纪雨宁略一思忖,“可以。” 反正她如今已是自由身,旁人干涉不了,至于她答应李肃的事……她只是暂时隐瞒和离,可没打算守节呀!除非李肃哪天死了,再聊这个不迟。 何况昨晚虽是春风一度,两人身体上的契合却显而易见,不说食髓知味,她也想找点乐子。 楚珩心花怒放。 玉珠儿因记挂着家中小姐,天边刚露出晨光,便辞别爹娘从城外赶回,可巧在巷口撞了个正着。 楚珩用袖子蒙着脸装作不识,匆匆而去。 玉珠儿满腹狐疑,回来便问纪雨宁,“小姐,我方才瞧见一个人,长得很像楚公子。” 纪雨宁淡然道:“就是他。”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算玉珠儿嘴敞,她也不怕传到外头——如今已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李肃还能来捉她奸不成?倒要看看丢谁的脸。 玉珠儿不懂其中关窍,只呆呆望着她道:“楚公子来借钱吗?我看他鬼鬼祟祟,正眼都不敢瞧我,小姐您不会臭骂了他一顿吧?” 纪雨宁:……这丫头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 * 楚珩回到静园,郭胜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的爷,您究竟到哪儿去了?待会儿还得跟几位大臣议事,公主殿下她揪着奴才脑袋,恨不得叫奴才以死谢罪呢!” 楚珩笑道:“皇姐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她不过吓你两句,就把你唬得这般,你也太不中用了。” 郭胜:……这还是他认识的陛下吗,居然能开起玩笑话?要知道平日论刻薄皇帝比起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难道吃错药了? 眼看对方心情大好,郭胜不免疑疑惑惑,“陛下有何喜事么?” 楚珩促狭归促狭,嘴还是严的,不肯胡言乱语坏了纪雨宁名声,只板着脸道:“打些水来供朕洗漱,待会儿再议政。” 郭胜忙答应着,不论早晚,皇帝回来他心上的大石就放下了,可陛下怎的清早就要沐浴?以往都不是这习惯。 仿佛一夜之间,许多事都改变了。 直至浴桶里注满热水,郭胜为皇帝除下衣衫时,才发觉异样,主子爷光裸的脊背上赫然有几道淡淡的指痕,看起来伤势不重,可因为肤白的缘故,便格外醒目。 郭胜便有些结结巴巴的,“陛下,这……” 他虽是个太监,但不代表不通人事,皇帝的模样仿佛床事导致,那痕迹也和女子的指甲印吻合——所以皇帝昨夜究竟在哪儿歇下? 楚珩淡淡瞥他一眼,“路上不慎被树枝划破,怎地?” 郭胜:……真的吗?我不信。 不过他也没胆子和这位爷争辩,待皇帝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披衣去书房议事后,郭胜这才十万火急找到长公主,迫切地将这桩逸闻禀报。 长清咦道:“阿珩不爱女色,这能是谁干的?” 且皇帝并不喜在烟花之地流连,想来也不可能连夜去寻访暗门子。 郭胜捏了把汗,悄悄道:“会不会是纪夫人?” 毕竟皇帝素来无欲无求,偏偏那回纪夫人来园中,当晚便出现了梦遗迹象,昨夜又……不见得这么快移情别恋了吧。 郭胜越想越后怕,“荒唐,实在荒唐,李知州刚升了祭酒,陛下就跟纪夫人搅和在一起,若太后娘娘知道还得了?” 太后最重皇室声誉,皇帝久居静园而迟迟未归,已经犯了她老人家的大忌,若还闹出谋夺臣妻的风流韵事,只怕太后杀了他的心都有——谁叫他不好好盯紧皇帝的? 长清虽也觉得此事有些棘手,她倒不是从道义上谴责,只觉得二人莽撞。当然,眼下真相未明,她不可能去找皇帝对质,只是纪雨宁那边……或者她该跟这位夫人好好谈一谈了。 纪雨宁并不知自己的轻率之举惹出这么大风波,根本她也不识楚少甫身份,一个穷秀才而已,睡了便睡了,能有什么大麻烦? 可想到昨晚上的火热滋味,楚少甫抱着她时身躯坚实的触感,纪雨宁脸颊亦有些热辣辣的。 她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便拉着玉珠儿出门,“走吧,咱们到街上看看。” 女人营生的手段不多,除了和男人一般的做生意,便只剩纺织刺绣之类。纪雨宁手上的资本尚不足以支撑她开起店铺——她从李肃那儿调包来的珍宝因为太过醒目,轻易不得动用,只能作为应急之需。 纪雨宁想的是先利用手头针线做些绣品变卖,确保她跟玉珠儿的生计有着落,开店的事等缓缓再说。 玉珠儿自愧道:“总怪我粗手笨脚的,也帮不上您的忙。” 纪雨宁笑着安抚她,“无妨,我如今也手生得很,等买些布回来,你跟着我学,慢慢熟习就好了。” 纪雨宁做姑娘时一手绣工是出了名的好,还跟一位淮扬来的老师傅学过双面绣,后来嫁到李家忙里忙外的事情太多,也就渐渐放下来了——李老太太是个务实的人,认为衣裳上的花样都是摆设,有那闲钱多买几匹粗布不是更好?反正一样是穿。 纪雨宁被她说了几回也就意兴阑珊,还是那句话:山猪吃不得细糠。如今离了李家,她可得按照自己的兴趣生活,谁也别想指手画脚的。 耿记布庄的老板见了她仍是亲切,“夫人也有许久未来了,想是忙着你家大人升官的事?” 如今李家可真是热闹得很,李成甫当上了国子监祭酒,听说最宠爱的妾室还生了个儿子,以致于耿老板看纪雨宁都多了几分恻隐——这些个热闹可惜都不是她的,风光再好也是内里辛酸哪。 纪雨宁不太想聊李家的事,只笑了笑,“我记得你们店里有一种铅灰色的绸缎?” 自从当今即位之后,国库日渐充盈,物资上调,京城里的风气也一改之前颓唐,变为喜欢热闹喜庆,衣着也不例外,以致于绸缎坊每每售光的都是那些颜色亮烈的布料,剩下的则尽是这种灰色绸缎,颜色老气,人也不爱穿,连做孝服都嫌不伦不类。 纪雨宁看上它正因它便宜,虽然市场不怎么样,质地却是好的,拿来练手也很不错——纪雨宁不喜欢那些太过廉价粗糙的布料,会影响手感,有些东西是宁缺毋滥的。 耿老板答应着正要往库房里,另一边,一个头戴白绢花的胖壮妇人却冉冉过来,“店家,我要几匹素锦。” 目光一转,便看到身姿端凝的纪雨宁,似一朵风荷般亭亭站立,光看着便觉美不胜收。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杜夫人一看到她便想起死去丈夫的尸骸,阴阳怪气的道:“纪夫人,你如今可算得意了吧?想必假以时日,李成甫还能为你挣个诰命当当,你也算熬出头了。” 纪雨宁本不欲理会她,可谁叫此人缠夹不清,她听着也恼,“不敢不敢,还不都是托了您的福?杜老爷如泉下有知,也会感念后继有人,将他的功业发扬光大。” 看似吹捧,可每一句都令杜夫人气得牙根痒痒,她倒不是悲痛丈夫的死,只恨他死得不是时候,没把儿子给安排上去,让李家拣了便宜——这算哪门子的发扬光大、后继有人? 杜夫人恨声道:“还是一样的嘴皮利索,可惜肚皮没用,让个妾室抢在你前头生下孩子,我倒要看看往后怎么处!” 纪雨宁微笑,“亲生又如何,抱养又如何,我是嫡母,这孩子日后总得唤我一声娘,他越有出息,就越得顾着一个孝字,比起那些自命高贵、却生出不肖子孙的人来说,我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你!”杜夫人恨不得上前撕烂她的嘴,一个商户女也敢这么跟她说话,真打量杜家没人了? 可惜这是在大街上,杜夫人纵憋着满肚子火也发作不得,倘让朝廷以为她心中有怨来为难李家人,兴许连儿子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正愁没个撒气处,可巧耿老板抱着货品出来,“纪夫人,您要的布来了。” 杜夫人立刻灵机一动,“这是哪里的样子?看着倒是不错,我全要了。” 耿老板面露难色,“但,纪夫人已经……” 杜夫人登时眉立,像个怒目金刚,“你是做生意的,难道不懂求财不求气?我与她同时瞧中,她又未付订银,自然是价高者得,你连送上门的钱都懒得赚?可真是个傻子。” 耿老板忐忑的望向纪雨宁,纪雨宁眨了眨眼,表示稍安勿躁。 耿老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纪夫人的出价是一两银子,杜夫人你当真要买吗?” 这点数目杜夫人当然不放在话下,遂得意洋洋的道:“我出五两。” 尽管她压根看不上这批料子,但,能恶心一下仇人还是很不错的。 纪雨宁果然不甘退让,“我出十两。” “五十两。”杜夫人决定要把这蹄子的气焰踩下去。 “一百两。”纪雨宁显然也较上劲了,价钱喊得十分爽快。 “二百两。”杜夫人随即加注。 纪雨宁微微咬牙,原本一场意气之争,如今已成了拉锯战,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大声喊道:“三百两!” “五百两!”杜夫人不假思索的道,眸子里跳动着兴奋的火光,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过,在公主府所受的屈辱,如今总算报复回去——老天爷还是有眼的呀,给了她这个机会。 但,令杜夫人意外的是,纪雨宁并未继续加码,反而谦恭地朝她施了一礼,含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杜夫人,这些布归您了。” 杜夫人:……啊? 脑中一片昏昏,尚未反应发生何事,耿老板已马不停蹄地让人将料子包起来,同时笑容可掬的道:“杜夫人,是直接付现银,还是兑银票?” 杜夫人:……现在赖账还来得及么? 可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站稳脚跟的就没有简单角色。譬如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耿老板,他有个叔叔就曾做到吏部侍郎,轻易不是能得罪起的。 杜夫人只能认栽,“我手头银钱不足数,回头让家仆给你送来。” 说罢,狠狠瞪了纪雨宁一眼,带上那批布料悻悻而去——她花五百两银子买了一堆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死去的那个倘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得从棺材里跳起来骂她败家! 方才她还说人是傻子,如今瞧来,她才是最傻的那个。杜夫人这一天的眼泪都能流成河了。 纪雨宁促狭地目送这位贵妇离开,那厢耿老板已从柜台凑了二百五十两银票出来,“纪夫人,这是您的酬劳。” 纪雨宁笑道:“您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 “应该的,应该的。”耿老板脸上的笑容比春花还灿烂,从前没瞧出来,纪夫人竟有这副手段,哪天再来几个冤大头就好了——有纪夫人配合,可比单卖布料还划算呢! 回去的路上,玉珠儿咋舌不已,小姐分文不花,居然还挣到大笔银子,这世道钱也太好赚了吧? 纪雨宁拧了拧她鼻梁,“羡慕可以,不能贪功,这种事毕竟不常有,指望靠歪门邪道来谋生,来日总得吃大亏的。” 玉珠儿服服帖帖点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杜夫人那么好骗嘛,再说,本来要买的布料也没买到,还是挺可惜的。 转瞬玉珠儿便高兴起来,“有这些银子,咱们可以到别家店去买,要多少有多少,小姐就可以好好磨炼绣艺了。” 纪雨宁嗯了声,忽然想起她是否可以拿楚少甫身穿的衣裳来练练手?每回见他都简素得很,袖子上的纹理都看不到,可知他平日多拮据了。 纪雨宁不可遏制地产生一丝怜悯之意,之前是碍于身份,不便做这些贴身活计,如今她与李肃已再无瓜葛,她爱给谁做衣裳都行,别人也管不着。 横竖楚少甫是天生的衣架子,为他耗费精神也是值当的。 回到家中,纪雨宁正要开门,就见一旁巷道里转出熟悉模样来,她倒唬了一跳,“你站着多久了?” 楚珩正觉得腿脚有些发麻,只能僵直地一弹一跳出来,像个模样笨拙的死尸,嘴上却道,“没一会儿。” 其实已等了快半个时辰——未免纪雨宁担心,便小小地撒了个谎。 但是又哪里瞒得住,纪雨宁一看就知道这人有多傻,说起来也是自己糊涂,该给他配把钥匙的。 便无奈叹道:“你先进来暖暖手吧。” 楚珩从善如流跟在她身后,像一只亟需爱抚的大狗。 玉珠儿目瞪口呆,心想这人早上不是刚来借过钱吗,怎么小姐还对他这样客气?莫不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忽一眼瞥见旁边畏畏缩缩的郭胜,双眸便瞪得更大了,她记得这位,说起来也很奇怪,明明一大把年纪,还来给人当书童,唇上连半点髭须都不见,哪个中年人是他这般模样? 玉珠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留胡子啊?” 郭胜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太监身份被发觉了,那可不得了——好不容易才得皇帝准许带他前来,若这时候拆穿,只怕小命难保。 正寻思该用什么理由搪塞,玉珠儿已自说自话起来,“我懂了,一定是为了装嫩,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爱面子的。” 可惜化装技术不太好,再怎么打扮也不像二三十。 郭胜:……忍住,要忍住。 为了陛下的私情,他付出的牺牲也太大了。 巧遇 巧遇 楚珩来得突然, 但这回吸取经验,自个儿把理由给找好了, “我是来还伞的。” 晃了晃手里那把略显破旧的油纸伞——其实已是两个月前的事, 这会子才拿出来说,怎么想目的都不单纯。 纪雨宁也是看过两出折子戏《白蛇传》的,心想古人的智慧可真不假, 男男女女间不就那么点事么? 她也不拆穿, 兀自微笑着,“劳烦少甫了。” 楚珩注意到她直呼自己的字, 这让他心里也起了一丝悸动, “我能称呼夫人的名讳么?” 总是夫人公子的, 难免有些生分。 纪雨宁当然不介意, 她先前只是没想到这个, 自从昨夜之后, 两人的关系已不一般,再不必弄些假惺惺的客套。 她点头首肯。 楚珩喜不自胜,越性上前一步, 低低唤道:“雨宁……阿宁。” 大概是因两人挨得太近, 他的气息恍然如在耳畔, 纪雨宁只觉脸颊酥酥麻麻的, 亦且有些失神——从前仿佛也曾有人这么唤她, 不是大哥,她大哥才没这样细腻柔和的好嗓子。 会是谁呢……可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影已经模模糊糊, 看不清了。 纪雨宁醒过神来, 发现对面人的眸子亮晶晶的, 似乎期待她的回应,她便抿唇一笑, “少甫,该用饭了。” 今日虽未买到绣布,却意外购得了两尾鲜鱼,一半酥炸,一半正好拿来煮汤——奶白奶白的汤汁拿来拌饭别提多香了。 楚珩光听描述就恨不得垂涎三尺,尤其难得的是纪雨宁并未过问他的意见,而是自然而然把他安排到餐桌上——这才是真正一家子呢! 就连郭胜也分到了一大块金黄酥脆的鱼背——鱼肚当然是要呈给主子爷和夫人的。所幸背上的细刺极少,不必担心卡着喉咙,郭胜吃得眼泪汪汪的,还担心今日过来会饿肚子呢! 玉珠儿本以为这主仆俩是顺便蹭饭的,哪知晚膳之后,楚珩极自然地包揽了盥洗工作,又在纪雨宁铺床叠被时,顺理成章地跟去卧室——之后再没有出来。 玉珠儿目瞪口呆,借钱也不用借到床上去罢,这算哪门子的恶霸行径?可小姐既未将他赶出来,可知已经默许,莫非这位楚公子没当上公主府的宠臣,倒成了自家小姐的入幕之宾? 她拿胳膊撞了撞郭胜的肩膀,悄悄道:“你们主仆已沦落到这般地步了吗?” 要靠卖身来维持生计,简直有辱斯文。 郭胜没好气道:“那是公子与纪夫人的事,与我无关。” “也对。”玉珠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这种卖都卖不出去。” 郭胜:…… 这些话已够扎心的了,偏偏这间宅邸狭小,也未安置给他的床榻,说不得要在堂屋里窝一宿,想到夜间穿墙凿壁的冷风,郭胜便觉肤上起了肌栗,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忽见方才拿话损他的小姑娘去而复返,“喏,这个给你。” 手里抱着一大团蓬松厚实的棉被,样子是旧了点,保暖应该很实用。 郭胜忽然就觉得这姑娘是仙女了。 * 纪雨宁这厢春宵帐暖,李家那头却是焦头烂额。 李肃再想不到自己刚封了官,要面对的麻烦却变得更多了。先是蔡国公那头借口办寿宴向他讨三千两银子的喜钱——虽然他这回能上任的确借了国公府的力,可三千两银子怎么张得了口? 虽说京官一向油水大,可他毕竟才刚刚上任,哪有胆子以权谋私婪取重利?少不得扮几天清廉模样,就连俸禄都未领齐呢,哪里应付得了蔡国公狮子大开口? 再就是京城诸世家迎来送往的问题,升迁宴、满月酒,哪项都推脱不得,因纪雨宁离去,眉娘又在坐月子——且她毕竟有个出身问题在,李肃不便让她出来待客,少不得辛苦几天大嫂子。 哪知张氏看着贤惠,宰起亲戚却是毫不手软,买十只鸡都能把五只昧回自家去,李肃看着银钱流水般从指缝游走,筵席还弄得不成样子,白白让人看笑话,别提有多痛心了。 李老太太看着大儿媳妇这样胡闹,难免心疼儿子,饶是一向八病九痛的,此刻少不得扎挣起身,帮忙料理操持,哪知最近时气不太好,老太太多吹了几天凉风,便头痛脑热起来,不得不卧床休养。 李肃到寿安堂探视母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都是儿子无用,还让娘为我操心。” 老太太白受了些罪,脑子反倒清醒过来,语气沉痛地道:“快休提这些话,都是你我有眼无珠之过,为今之计,还是快些把你媳妇请回来要紧。” 她也算瞧明白了,张氏这个人只说不做,口里一味讨好奉承婆婆,出了事跑得比谁都快;反倒纪雨宁看着冷冷清清,却是十足热心肠。 想起从前二儿媳妇对自己的好,老太太的眼泪也落下来。纪雨宁又有那么好个娘家,若是她在,何愁银钱不能周转? 李肃此刻窘迫到极点,纪雨宁在眉娘生产后执意和离,可见是铁了心,他当时没有挽留,一半是受账本的限制,生怕激怒纪雨宁;二来,他估摸着纪雨宁不会离开太久,一个生不出孩子被赶出家门的女人,能有什么好去处?与其随便寻个贩夫走卒嫁了,还不如仍旧回李家当她的官太太。 哪知这才过了几天,纪雨宁那边毫无动静,反而他先耐不住了——世事难料啊。 虽然知晓纪雨宁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可李肃毕竟是个务实的人,如今家里实在少不了主心骨,老太太的模样也难继续操持,与其让张氏来糊弄瞒骗,还不如他舍下面子去求纪雨宁帮忙。 至于许诺什么条件……李肃横一横心,事到如今,哪怕纪雨宁要他当面下跪讨饶,他也忍得。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都这般放弃尊严,她若还不肯回心转意,那也太无情了些。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很潦倒。李肃辗转打听得兰花巷来了两个单身女子,便匆匆赶去,却扑了一空。 他向邻家阿婆描述了一番纪雨宁的相貌,婆子恍然笑道:“可不就是位天仙般的姑娘,说是成过家的,还真难以相信。” 一面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人,仿佛很嫌弃模样不登对似的。 李肃心中难堪,可也顾不上发火,依旧陪着笑脸,“那,您可知她们往何处去了,多久能回?” 婆子摇头,“这可难说,那位夫人行动恣意得很,或早或迟都是说不准的,有时候熄了灯都不见人影。” 李肃听到这里也没辙了,他还得去官署,自然不可能久留——何况也进不去。 到底不肯死心,在门外逡巡徘徊,忽一眼瞥见角落里晾晒着双男人靴袜,登时色变,“这是哪来的?” 婆子探头一瞧,便笑道:“有位俊俏公子常来叩门,有时也会留下歇宿,想必是他遗下的物件吧。” 李肃面庞黧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断想不到纪雨宁刚从李家搬出,这么快就把下家给找好了,这女人到底知不知廉耻为何物? 更可气的是那人身份还这样低贱,纪雨宁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浑忘了以往在李家时的矜持自守。 李肃不能不认为这是对他的报复,而纪雨宁也的确做到了。他就像吞了只苍蝇,沿墙根翻肠搅肚地开始呕吐,模样狼狈到极致。 * 纪雨宁倒不曾想到李肃会纡尊降贵过来寻她,事实上那双靴袜也不是楚少甫的,而是郭胜的——他如今在堂屋角落里搭了张小床,自个儿充当守夜人倒也自得其乐,毕竟他可不放心陛下孤身在外,总得有人做个伴嘛。 那双靴子则是玉珠儿嫌他脚臭,让他拿到廊下去去味,其实那些不过是香料的味道——宫里太监没有不爱用香料的,可郭胜又不能明说,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认栽。 纪雨宁回头看那两人拌嘴,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丝笑影,“你们主仆在公主府也这样逗趣么?” 楚珩心说那倒不会,静园虽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可长清公主的兴趣贫乏得很,左不过听评书看戏打马吊之类,比起这些消磨人心志的娱乐,楚珩宁愿陪纪雨宁逛街。 所以今日好说歹说也要跟纪雨宁去布庄。 纪雨宁笑道:“但这回可没钱给你做衣裳了。” 楚珩颇为得意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袋碎银来,“无妨,我有。” 特意让郭胜去钱庄兑的,且要求银锭越小越好,搞得那钱庄的人都对郭胜大开眼界——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穷的太监,不都说宫中富贵如流水么? 郭胜:哎,你们哪里晓得我心里的苦。 古人有千金买一笑,轮到皇帝却是怎么抠抠搜搜怎么来,他还是头一遭见到这般小气的主子。 纪雨宁咦道:“你哪儿来钱?” 楚珩故作矜持,“卖字画赚的。” 纪雨宁更不解了,“不是说无名人画的卖不出去么?” 楚珩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讲过的那番宏论,只好搜肠刮肚弥补漏洞,“是给公主殿下画的画作,公主一时欣喜,便给了我赏钱。” 纪雨宁便不言语,只是眸中微微黯淡,“原来你给公主作过画。” 怎么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楚珩心念电转,机智地道:“你若喜欢,改日我给你也画一幅。” 纪雨宁莞尔,“这些不务正业的差事,理它作甚?有闲工夫还是多温书要紧。” 意思倒是高兴的。 楚珩松了口气,心想女人心海底针,他今日才算真正懂得,话说纪雨宁方才那是吃醋吗?是吃醋吧! 心里莫名有些雀跃,楚珩趁势让郭胜去买了两串糖葫芦,“雨宁你也尝尝鲜。” 他记得从前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一起听评书,最向往的便是街市上的糖葫芦,说甜不甜,说酸不酸,可偏偏能勾得人牵肠挂肚。 东西买来后,楚珩便殷切地递过去。 纪雨宁其实不惯在大街上吃东西,总觉得模样不雅,可又却不过情面,只得就着楚珩的手,小小的咬了口上头凝结的糖汁,蹙眉咽下,“酸倒牙。” 糖汁融化后,里头酸涩的果肉口感愈发明晰,看来不是这等吃法。 楚珩囫囵将那剩下的半个山楂咽下,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道:“我倒觉得甜透心。” 纪雨宁脸上沁出红云来,楚珩也轻咳了咳,为方才那句灼热撩人的情话,掩饰着要拿手绢揩拭嘴角,哪知低头时,才发觉那是一截衣袖。 他不免窘迫非常,“抱歉,弄脏了你的衣裳。” “无碍,是你的衣裳。”纪雨宁坦然面向身侧。 楚珩:…… 还真是。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林夫人坐在闷热马车里,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埋怨丈夫的冷淡,“说好去庙里进香,才跪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想必住持都未见过这般不诚心的香客。” 林侍讲才觉得夫人不通情理,“林荣不过是有点风热咳嗽,你就这样大张旗鼓的,不知道还以为咱府里出了大事呢!” 林夫人辩道:“荣儿难道不是你的孩子,是我一人生的?没见过你这样心狠手辣的父亲。” 心想若纪雨宁在倒好,上回她帮着看了那些疹子,之后果然便没事了,可见这位虽没生过孩子,却是本难得的活医书。 可惜听李家人说纪雨宁因为生病被挪去京郊别院休养,林夫人也不好贸贸然前去打扰。 忽一眼瞥见街边那人模样肖似,她顿时惊呼道:“那不是纪太太?不是说病了,怎么还有空出来?她身边又是谁?” 面对妻子一串连珠炮似的提问,林侍讲少不得凑到窗边瞧个真切,哪知不看还好,这下却如遭雷击:纪雨宁旁边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不是陛下还能是谁? 原来上回他并没有认错,皇帝的确到林家来过了。 是为了追求一名女子。 误会 误会 弄清楚真相, 林侍讲当即便催着车夫快走。 林夫人不解,还笑道:“怎么了?难不成真是那刚下山的和尚, 看到女人就像看到老虎?” 刚听完半天佛法, 别的不懂,就记住了这个典故——可是纪雨宁怎么也和老虎扯不上边吧?这样娇花嫩蕊一般相貌,说是天仙都嫌可惜了。 林侍讲无暇同妻子插科打诨, 又见她执意要过去招呼, 只得据实相告,附耳低声说道:“我观纪夫人身旁那人, 不是别个, 恰是陛下。” 林夫人也惊着了, “你敢肯定?” 林侍讲这回答得坦然, “龙章凤姿, 天质自然, 不会有错。” 林夫人呆了呆,“既如此,就更该上前致礼, 怎的反要躲着走?” 似他们这些中等官吏, 好容易能得面圣之机, 为何不好好把握? 林侍讲觉得夫人真是愚不可及, “糊涂!陛下微服出巡, 自然不愿旁人前往打扰,且观纪夫人模样, 她并不知陛下身份, 若你我贸贸然上前揭穿, 你觉得陛下是喜是恼?” 林夫人便不做声了,还沉浸在震撼中难以自拔, 纪雨宁一个外道来的女儿家,从哪里目睹天颜?且她如今身份是李肃之妻,皇帝却也不介意,反倒化名追随其左右。先前她还担心纪雨宁在李家日子难过,如今瞧着,怕是后福无穷。 两口子回到家,林侍讲琢磨片刻,当机立断,“趁无人发觉此事,正是你我立功的好机会。” 他自知才干泛泛,人脉也浅,在翰林院庸庸碌碌过了这些年,却无丝毫进步,眼下却是个另辟蹊径的好机会。 林夫人想到年纪尚幼的孩子,若不趁年轻时争一争,往后如何奔得个好前程? 于是心悦诚服的道:“夫君,该怎么做,你尽管指点我便是。” 林侍讲叹道:“为今之计,还是先打听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得空到李家去一趟吧。” 他觉得李家对外的说法不简单,虽不知内情如何,但纪雨宁受了委屈、被李家人排斥是肯定的,否则当此烈火烹油之时,她不主持内务,如何有功夫在外头闲逛? 林夫人眼睛一亮,“你是说,我得去帮纪妹妹讨个说法?” 林侍讲摇头,微笑道:“不必,只管兴师问罪便够了。” 皇帝的意思,肯定不愿纪雨宁回去李家,既如此,修复关系又有何益?不若好好给这家人一个下马威,如此既拉拢了纪雨宁,也能捧得皇帝高兴。 夫妻俩计议已定,隔天林夫人就去了李祭酒家,李肃听说是同僚之妻,当然也不敢怠慢,和母亲笑语寒暄地出来。 哪知林氏正眼也不瞧这位老夫人,只斜睨着李肃道:“你家太太呢,怎的不见人影?” 李肃道:“因时气不好,贱内偶染微恙,去了别庄休养。” 林夫人冷哂,“你是怎么做丈夫的,妻子病了,不好好请大夫看诊,倒把人给撵出去,这便是李家做派?” 李肃不由得皱眉,心想莫不是上门寻衅滋事的?林辉照说没这般无脑,多半是这女人自己的主意——听闻她跟纪雨宁交情不错,没准两人仍有往来,倒是不可得罪了她,省得回头传到纪雨宁耳里,愈发不肯归家。 他便陪笑道:“没有的事,是贱内自己贤惠要搬出去的,因最近府中来往客人颇多,怕过了病气。” 林夫人冷笑,“这会子就知道夸人了?她兢兢业业为李家操持六年,以为苦尽甘来,你却带着个外室给她添堵,如今连孽障都生下来了,怕是她染病也少不得这孽种的缘故,你呢,却光顾着升官得子之喜,可还记得你的发妻?没有她,你们李家的日子兴许连猪狗都不如。” 话说到这份上,李肃面色不免铁青僵硬,他还能怎么答? 张氏躲在人堆里看了半天热闹,倒觉得此刻是个立功的好机会,遂兴兴头头地跑出来,“林夫人,你实在误会……” 还未帮二房描补几句,脸上已着了重重一掌,林夫人面罩寒霜,“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这话张氏可就不乐意了,怎么说她家祖上也出过秀才,比起纪家还是强多了——士农工商,再如何有钱,也摆脱不掉一身难闻的铜臭味。 还未待她据理力争,林夫人已捏着鼻子拂袖而去,“罢了,这种人家,我一步都不想踏入,还嫌站脏了我的鞋!” 张氏目瞪口呆,这官家太太怎么比她还泼?再看李肃,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她便劝道:“二弟别放在心上,这定是弟妹找她来帮忙出头的,弟妹在外头住了两天,必定焦灼难熬,又拉不下脸回来,所以让她施压呢!” 看不出来,纪雨宁竟有这样好的人缘,都被赶出家门还有人帮衬——这女人莫不是懂什么邪法? 李肃懒得理这位大嫂子喋喋不休,只觉得府里真是流年不利,贺喜的没迎来,倒是先来了找茬的,还好这林氏还算懂分寸,没有发作长辈,若连母亲都挨骂,他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哪知回头一瞧,却发现李老太太已晕倒在地——林氏虽未指着她唾骂,可口口声声暗讽她溺爱儿子,苛待媳妇,老太太本就积着弱病,这会子怒急攻心,便挨不住了。 府里顿时人仰马翻。 * 林夫人一直等到李家请大夫才满意离开,回头立刻当成笑话说给纪雨宁听——辗转打听得兰花巷的住址,林侍讲便催她赶来了。 纪雨宁却没什么反应,根本她已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家的人,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与她相干,只盈盈笑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林夫人本想问问她跟皇帝究竟怎么回事,可念及丈夫的叮嘱,只能心痒难耐地忍下,说道:“实不相瞒,因荣儿的生辰到了,我想请你帮忙做件衣裳,当做给他的贺礼。” 连料子和各种颜色的绣线她都一并带来了——当然是听说纪雨宁日子难过,变相让她赚点外快。 纪雨宁知晓她是一片好意,但……“我记得姐姐府上就有极好的绣娘,为何不让她们操劳?” 林夫人撇嘴道:“快休提及,就因为她们做的衣裳,上回荣儿才发了许多疹子,我再信不过这些人。” 纪雨宁想说她也称不上专业,哪知林夫人却殷殷握住她的手,“妹妹,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做这些是委屈了你,可你若不答应,老爷他定会怪我,回头我也无地自容了。” 纪雨宁只好接下这单生意,却只收下布料,把那些繁冗的丝线退了回去,“稚儿肌肤细嫩,越是花样繁杂,越容易损伤肌理,姐姐,你既让我经手,我可得按照自己的来了。” 林夫人本意只想让她多赚点银子,回头让陛下看到自己的诚意,倒不是真缺那几件衣裳,当下便莞尔,“我自是信得过妹妹。” 说罢便先付了订银,“这里是五十两银子,妹妹先收着,若不够,只管来府里支领。” 纪雨宁却执意按市价来收取报酬,“我知姐姐待人好,但做生意却是一分钱一分货的事,若因我而破例,回头府里闹起来却不值了。” 她向来是个公正无私的,林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句:“那次到我家送胭脂米的小三子,妹妹可识得他是何来路?” 纪雨宁尽管答得坦然,可眼中情绪还是泄露了一丝不安,“是个落第秀才,如今在公主府上当清客,先前为着生计犯愁,也到外头出过几次苦力。” 公主府……林夫人默默念着,和丈夫打听出的各种信息已对上号,陛下可不就暂待在静园?原以为是贪恋宫外风光,如今瞧来,怕是为了这位美人。 林夫人便笑:“怪可惜的,此子相貌英武非凡,与妹妹恰似天造地设,若妹妹不曾成家,大约世间又能得一对佳偶。” 纪雨宁这回除了脸颊泛红,再无话可说了。 林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去。 楚珩再来时,便发现桌上多了那些料子,还以为纪雨宁要为自己做衣裳,心脏怦怦跳。 及至听说是林侍讲府上的生意,他便兴致泛泛,“何苦干这些费眼睛的活?” 他看宫中织造坊的绣娘,哪一个进来前不是碧清妙目,做了十年二十年衣裳,两眼早失了神采,变得和鱼眼珠一般了。 纪雨宁咬断一截线头,轻轻笑道:“可我总得养活自己呀。” 她跟李家断绝了关系,也不想回纪家仰人鼻息过日子,可不只剩下自力更生一途——况且,她很喜欢这桩差事,长日漫漫,打发一下辰光也好。 楚珩想说我可以养你,不必如此辛苦,可念及自身人设,还是默默地闭上嘴。 这些日子不是没试探过,纪雨宁尽管愿与他同床共枕,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却决口不提李家的事,也不愿思量以后,楚珩猜测她是被之前境遇伤透了心——她就像造了个蜗壳把自己装起来,在成功治愈心上的伤口之前,她是不会主动走出半步的。 所以楚珩也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他是穷秀才她都如此抗拒,他若成了皇帝,她更得避之不及了。 两人正默默对坐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叩门声,继而是接踵而来的咒骂,“纪雨宁,你给老子出来!” 却原来李肃因家中闹了一场,老太太又被气病了,因此积怨在心——他以为林夫人是受到纪雨宁的指使才故意去找麻烦的,不知道这女人在外头散播了他多少谣言! 再者,想到那双靴袜,李肃更觉怒不可遏,她怎能这样快就淡忘六年的夫妻情分,转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丝毫没将自己的颜面放在眼里。 趁今日喝了些酒,李肃便醉醺醺过来讨个说法——酒壮怂人胆,便是再有忌惮,这会子的他却是一头愤怒的狮子,谁也阻拦不得。 纪雨宁本不欲理会,然而天已近黄昏,家家户户都准备歇下了,恐怕吵着街坊四邻,她便持着一把扁担出去开门。 楚珩抢先一步,“我来。” 他见不得纪雨宁受半点委屈,虽然自己的身份尚不够光明正大,但……拳脚上可用不着讲道义。 李肃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气得拿头去撞门闩,哪知门忽然开了,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好容易站稳了,这才发觉眼前人高大非常——是个男子。 饶是只见过一面,李肃却清楚地记得,正是茶寮里与纪雨宁谈笑风生的那位。 “好小子,果然是你!”李肃脸膛紫涨成猪肝颜色,毫不犹豫地扬起巴掌,他是上官,对付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自然不在话下。何况似这等勾引良家妇女的败类,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楚珩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看似毫无动静,却做好了蓄势待发的准备,这种酒囊饭袋,他有把握一招之内将其击垮——至于之后会不会惹来麻烦,他也懒得管了。 然而还不待他动手,李肃后脑勺便传来一阵痛击,随即软软地栽倒在地。 林侍讲庆幸自己来得及时,放下路边临时捡来的木棒,热切地看着纪雨宁道:“夫人,您没事吧?” 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旁边的皇帝——身为臣子就得面面俱到,皇帝不愿意拆穿,他当然也只好装成视而不见。 满以为这番机智举动会得到皇帝夸赞,哪知楚珩的目光却渐渐阴云密布,连声调都低了几度,“大人漏夜前来,莫不是对纪夫人有何不轨之心么?” 林侍讲:……糟糕,误会了! 太后 太后 林侍讲其实早就暗中注意李家动静, 他故意让夫人去闹了一场,估摸着以李肃的脾性, 必定咽不下这口气, 等他过来吵嚷时,自己便可充当正义之师,得一个护驾有功的美名。 可他再想不到李肃竟这样大胆, 仗着酒劲还敢动手动脚起来, 林侍讲不是武官,也没学过拳脚, 少不得得借助外力——幸好李肃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一棒子就给敲晕了。 哪知皇帝却好像不甚满意似的, 是嫌他夺了英雄救美的功劳?亦或者猜疑他是在争风吃醋, 其实也不安好心。 林侍讲额头冷汗涔涔, 亦不好当面下跪求饶, 他一个从四品官员对白身拜倒,不是明说这人地位不简单么? 好在纪雨宁及时出来解围,“大人是来拿衣裳的对不对?可惜尚未做好, 估摸着仍需三五日工夫。” 林侍讲恍若得了救星, 忙含笑道:“是我糊涂了, 忘记姑娘单门独户, 不比京中那些成衣坊人员充足, 能当天赶制。” 纪雨宁温婉道:“大人若是急用,我可将银子和布料退还, 不碍事的。” 林侍讲忙打着哈哈, “不必不必, 横竖荣儿的生辰还有些日子,夫人只管照您的意思, 我绝不催促。” 纪雨宁就觉得这人真是和气极了,可惜京城的父母官不像他这样,否则她早一纸诉状告到京兆府去——话说回来,当官的太没架子,软活得像面团,大概也镇不住场。 纪雨宁转身端了杯热茶出来,“大人且解解渴,要留下用膳?” 林侍讲不敢不接,咕嘟咕嘟地饮尽,随即一抹嘴皮,“不用了,夫人自便即可,我还得料理这位呢。” 开玩笑,他若敢和纪夫人同桌而食,皇帝不得生吃了他? 林侍讲只哼哧哼哧地将昏迷不醒的李肃抬上马车,运猪一般拖回李家去——这回算他福大命大,撞上的是改头换面的皇帝,哪天若是遇见真容,怕是李家满门覆灭都算轻的! 还敢来生事,臭小子学乖点罢!林侍讲踢了一脚仍不解恨,又补了两拳,横竖李肃醉成烂泥根本不觉得——两人虽有同窗之谊,这些年的罅隙并不少,林侍讲也算趁机公报私仇了。 这厢纪雨宁倒松了口,“还好林大人来得凑巧。” 她倒不是担心少甫受伤,只是单纯怕惹上官司。民不与官斗,李肃人品再如何鄙薄,大小也是个朝中砥柱,寻常人再怎么也闹不过他的。 楚珩话里微微发酸,“你不觉得巧过头了吗?” 纪雨宁抿唇一笑,“我这样的出身,又是弃妇,谁看得上我?” 并非她妄自菲薄,事实正是如此。 楚珩这会子倒是舌灿莲花,“阿宁美貌绝世,莫说寻常人,便是入定已久的老僧见了你也得春心萌动,不能自已。” 纪雨宁两靥生晕,忍不住拍了下他的头,“胡说八道!拿佛门谑浪笑敖,岂是读书人所为?” 这辈子还从无人拍过他的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楚珩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双眸愈发湛湛有神,不是至亲之人,谁肯开这种玩笑? 可见他在纪雨宁心中的地位已不一般了。 楚珩轻咳了咳,免得喜悦过分流露,显得孟浪,“晚上吃什么?” 纪雨宁道:“炖了杞子猪心汤,猪心能明目益智,你正在读书之时,该多进补。” 楚珩不爱吃内脏,听到猪心两个字便有点退避三舍,转念一想,枸杞不是补肾的么?大约其中有某种暗示吧。 或许他正该补补,就算血气方刚之年,也不能不知节制坏了身子。 晚餐时纪雨宁就看他专挑汤中枸杞食用,都快赶上吃饭了,忍不住道:“有那么可口吗?” 楚珩唔了声,心想明知故问。 外边玉珠儿却翻了个白眼,认真朝郭胜道:“我觉得你才应该多吃点枸杞。” 男人秀气不是错,可一大把年纪还学人扮小白脸,就有点贻笑大方了。 郭胜摸了摸唇上并不存在的髭须,只能摇头感叹,他要补也得补得进去呀,打从进宫那天起,他就与夫妇之道绝缘了。 这辈子只能落得孤家寡人啰。 * 李肃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似乎不单是宿醉的缘故,他记得昨天喝了点酒,又惦记着纪雨宁与外男私通的事,本想去兰花巷问个明白,结果还未来得及动手,便晕了过去。 阮眉正在为他敷药包扎,见他欲起身,忙拦住道:“老爷还是多歇歇吧,大夫虽说伤处不怎么要紧,也得静养两日,方得万全。” 李肃皱眉,“谁送我回来的?” “林大人呀。”阮眉道,“说是一同在外头喝酒,大人您失脚掉进沟渠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打理得干干净净,妾还赔他一身衣裳呢。” 李肃顿时火冒三丈,想起那辆马车正刻着林家标记——林辉到兰花巷去做什么,又为何帮纪雨宁出头?莫不成他也成了纪雨宁裙下之臣,时不时偷欢做乐? 李肃恨不得把这对狗男女沉塘浸猪笼,再拉到庙里游街示众,然而以他的身份却不能如此,他也不敢将家丑外扬。 何以他的境遇会沦落至此? 李肃愤怒地要去林家讨个说法,眉娘却道:“您不能去。” “为何?”李肃只觉得胸腔都快爆炸,纪雨宁找了一个穷秀才还不算,如今又勾搭上翰林院,难不成想让整个朝堂看笑话,人人都知道他李成甫被戴绿帽子吗? 眉娘沉静的道:“大人想以什么理由兴师问罪呢?有和离书为证,夫人早不是您的夫人,便是真与林侍讲有何往来,那也是她的事,纵使事情闹大,损伤的也无非您的名誉而已。” 李肃瞳孔放大,怒不可遏,“难道就看着这两人当我的面兴风作浪?” 眉娘眼中划过一丝悲悯,娓娓劝道:“成甫,夫人她已经离开,再不会回来了,为了各自安好,你就放手由她去罢,勉强岂能求得好结果?” 话是入情入理,可李肃依然布满阴霾,“走着瞧,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纪雨宁把李家弄得家反宅乱,自个儿却想一走了之,和情夫逍遥快活,天底下岂有这样便宜的事? 眉娘望着眼前这个狭隘又刻毒的男子,失望感由衷而来,她忽然想起纪雨宁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不可靠。想用美色和温柔来绊住一个男人,更无异于天方夜谭。 或许,她真该将心思放在孩子上了。 * 长清公主踌躇再三,始终下不定决心将纪雨宁召到静园来。听郭胜的回话,近来皇帝往兰花巷越来越频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倘若朝臣知道皇帝这般流连于一个已婚妇人,必将引起轩然大浪。 她得找纪雨宁谈谈此事,要么,快些与李肃和离,再正大堂皇地进宫,要么,就得结束这段不容世俗的关系。 只是太后那边会否答允……又是另一重麻烦,君夺臣妻总归不是什么好听故事,再者,纪雨宁嫁到李家六载始终无出,可见是生不出孩子,若让这种女人占据皇帝的心,还怎么为天家开枝散叶? 还不待长清想出妥善的办法,静园却来了一位新客,赫然便是她尊崇备至的母后。 长清命人在园内摆酒,一面小心翼翼望着座上,“太后久不出宫闱,儿臣瞧着倒觉生疏了呢。” 她虽是长公主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摆架子,不单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还因她生母去得早,后来蒙太后教养过几年——养育之恩怎么能忘? 太后虽年逾四十,模样看着仍如三十许人,只是眼角数道纹路泄露了她的忧愁,她叹道:“长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很知道什么为本分什么为规矩,既如此,皇帝久久不归内廷,怎么你也不加劝止呢?” 语气倏然严厉起来,“莫不是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绊住皇帝,就可以干预朝廷了?” 前朝不乏辅政干政的胆大公主,却没一个能得善终的,太后出言警告,正不想养女步那些人的后尘。 长清慌忙起身,“母后责怪,儿臣实在愧不敢当。只因今年格外秋热,陛下本打算上月便回宫的,因中了一回暑,便又耽搁下来。儿臣想着,陛下在静园一样理政,大臣们一样能来上朝,不若等天凉些了,那时再命銮驾返回,不是更好?” 太后冷笑,“你当哀家糊涂好糊弄?皇帝到底是因天气暑闷,或是沉湎于女色,你还要帮他隐瞒么?” 长清暗道不妙,定是郭胜这蠢材泄露出去——真没肝胆,太后一问就什么都招了。 奈何此事明明白白,再避而不谈,自己倒成了帮凶,长清也只能老老实实道:“陛下确在追求一位佳人,但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越之举。” 这就纯属睁眼说瞎话了,但,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她恭恭敬敬给上头斟了杯茶,“母后,我观此女容貌出挑,言行合度,即便皇弟真要召她进宫给个主位,那也是当得起的。” 太后哂道:“你光会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提她是李成甫的发妻,因为无嗣,李成甫还带了个小妾回来生孩子,她若真这么优秀,李成甫哪舍得撇开她?” 长清辩道:“那是李成甫自个儿有眼无珠不知珍重,我还替纪夫人委屈呢。” 正欲再帮纪雨宁说几句好话,太后却摆手,“罢,罢,你且把阿珩带回来是正经,中秋临近,诸位藩王都送了贺仪来,他不在不合适。” 长清只好答应,“那么纪夫人……” 太后嗤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自有她的归处,与你我何干?” * 楚珩接到密探递来的消息,双眉便紧蹙了起来,看一眼身旁郭胜——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说! 郭胜眼观鼻鼻观心,做充耳不闻状,他能怎么办?得罪皇帝是一个死,得罪太后也是一个死,在夹缝里讨生活他容易嘛他! 纪雨宁注意到主仆俩神色异样,“有何事吗?” 楚珩忙将密函收起,嘴上只道:“我是想,快放榜了,不知这回名次如何。” 纪雨宁抿唇浅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理它作甚?尽人事听天意就够了。” 楚珩道:“话虽如此,我还是得请教几位先生,也好求个心安。” 主仆俩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纪雨宁也不好强留,只命玉珠儿从蒸笼里装了几个肉包出来,“拿着晚上果腹用。” 她剁馅用的是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油脂丰富,比之外头售卖的也更有嚼头。 楚珩抱着那热腾腾的纸包,颇有留恋之意,“你不吃吗?” 纪雨宁摆手,“这几天不知怎的,总闻不得荤腥味,还是你用吧。” 楚珩不免有些担心,“是生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其实静园就有随侍的太医,只不知该用什么由头调过来,纪雨宁跟皇姐的交情也没好到那份上。 看他眸中浓浓忧色,纪雨宁只觉心里熨帖极了,那股不适感也减轻许多,“哪就这般娇弱?回头抓两贴药就没事了,你还是快些去看先生吧,长者面前可轻慢不得。” 楚珩心想这回还真是长者,还是宫中最长的那个。但,就算太后发话,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于他而言,纪雨宁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哪怕所有人反对,他也不会放手。 这是他自己的事,自然是该自己做主的。 评理 评理 楚珩回到静园, 起初是想跟母亲好好商量的,哪知太后一看见他, 张口便道:“又到哪个贱婢处去了?” 楚珩脸色难看, 却依旧忍着气,“雨宁是良籍,还望母后口下留德。” 太后冷笑, “一身事二夫, 自己明明已有了丈夫,却还跟你拉拉扯扯, 一点妇德都不遵, 这样的人良籍賎籍有何分别?依哀家看, 她根本贪图你的好处!” 楚珩静静说道:“母后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雨宁连朕的身份都不知, 有甚好处可得?倒是儿臣这些时日来来往往, 白蹭了吃食不说,还劳烦纪夫人帮朕做了几身衣裳,依朕看, 若是朕贪她的好处还说得过去。” “你……”太后几乎气结, 儿子向来寡言罕语, 唯母命是从, 如今遇上这个女子就学得牙尖嘴利——如此更不能留了, 谁知道好好的皇帝会不会被她教坏? 太后深吸口气,“你当真要带她回宫么?” 楚珩还没想到那么深远, 但这在他计划中是势在必行的, 总不可能在外住一辈子。 于是他思索一瞬, 便直截了当道:“是。” 半点委婉的意思都没有。 太后本想用孝道来压制他,然则见到皇帝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却是不自觉地泄劲,只强撑着道:“皇帝,你夺人—妻室,坏人姻缘,来日史书工笔,不知要如何言说呀!” 楚珩坦然道:“先帝昔年南巡,夜游秦淮河畔,不也带回了几名美人?雨宁的身份总比她们高多了。先帝都不介意,朕又有何忌讳可言?” 又轻轻瞥了眼,“母后你当时不是还很赞同么?” 太后一噎,这儿子拿老子的风流韵事来做挡箭牌,还是头一遭见,至于当初她为什么不拦阻,自然是因为当初她已有了儿子,仗着地位稳固,不怕有人分宠,还能打压一番劲敌——跟今时怎能一概而论? 忽然想起打听到消息,“那纪氏风闻患有不孕症,李家才会纳小,子嗣上都无缘,怎配记入宗室玉牒之列?” 楚珩心平气和地道:“历朝历代的后宫,哪个不是美人众多,难道个个都有所出不成?且纪夫人跟李成甫一向聚少离多,感情又不和睦,未见得就不能生育,昔年商祖之母简狄服鸟卵而有孕,可见天命如若眷顾,什么都是能更改的。” 皇帝博古通今,论诡辩太后自不是对手,只在儿子离开后,愤愤望着一旁道:“瞧瞧,那女人不知给阿珩灌了多少迷汤,如今连哀家都敢顶撞起来!” 想起方才皇帝说她小人之心、口中无德等等,太后就憋了一肚子火,不好指责儿子不孝,便只能怪到外人头上。 长清心说那还不是您先找麻烦的?无奈太后秉性颟顸,又因为至今未享含饴弄孙之乐,难免有些郁郁的不痛快。 她便婉转劝道:“母后不必着急,眼下还是劝得陛下回宫要紧,纪夫人的事可以缓缓再说,免得坏了母子情分。” 太后却咽不下这口气,偏要会会那狐狸精,“你先前不是给她发过帖子吗?如今便再修书一封,请她来静园相聚。” 长清心知这是场鸿门宴,本不想掺和,无奈太后心意已决,少不得执笔研墨,让人带消息去兰花巷。 彼时纪雨宁正跟玉珠儿把桌上衣裳包起来——虽然跟林家讲的是三五日完工,可毕竟头一单生意,纪雨宁想着怎么着也得更有效率才行,于是让玉珠儿帮忙穿针挑线,紧赶慢赶地缝了一身出来。 玉珠儿抹了把汗,“累煞人了,小姐我给您带杯水喝。” 还是纪雨宁想的法子,市面上买的浆果不易存放,就用擂捶碾成渣,棉纱布过滤后挤到白凉水里,甜甜的别提有多适口了,既好喝又解渴。 玉珠儿馋得很,说是帮忙倒茶,自己也想趁机多饮。 纪雨宁只笑着摇头,懒得管她。 这时候就见公主府的小厮过来,把一封信函递到她手里,连问话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玉珠儿满腹狐疑地回来,“小姐,公主怎么又来找您啊?” 纪雨宁猜测应该是为了楚珩的事——看不出来,这位长公主也是表里不一得很,口口声声说只把楚少甫当清客,结果还是要争风吃醋。 虽然与事实南辕北辙,但不管怎样,纪雨宁还是要去会会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帮楚少甫摆脱公主府的控制,就算为了以后前程,长居静园也非上策。 主仆俩带着东西来到林家,林夫人不料来得这样早,笑容满面出来相迎,“辛苦了,何必如此急切?” 她是真心想对纪雨宁示好的,若为了一件衣裳让对方累出病来,林夫人可就大不好意思了。 纪雨宁笑道:“不过是些轻省活计,您先瞧瞧衣裳合不合身,若不好,我再拿回去改。” 林夫人便叫了儿子出来,打开包袱瞧时,竟有外裳、里衣、衬裤一式三样,且接缝处也做得格外细致,针脚线头都用柔软的布料包在里边,保准不会擦伤肌肤。 “还是你细心。”林夫人感慨无比,本来只为交个人情,哪知纪雨宁比织造坊里的绣娘们都要周到——虽然不曾生养过,可一旦关乎孩子,便方方面面的事都考虑周全,这样的人,老天为何不肯眷顾呢? 趁林荣换衣裳的空档,纪雨宁也说了公主府请她的事。 林夫人一听大惊,“确定是公主殿下发的帖子?” 纪雨宁诧道:“还能有谁?” 林夫人却是知道太后她老人家来静园的事,本就对皇帝流连宫外不满,看见纪雨宁这个“始作俑者”,太后岂有不恼的?虽说以堂堂太后之尊不见得对个民妇动手,可羞辱责骂大概是免不了的。 一念恻隐间,林夫人已是不假思索的道:“我陪你去。” 虽说她也算不上多么尊贵,可毕竟来者是客,太后总要顾及点面子。 纪雨宁很是感激,“多谢姐姐。” 林夫人连说不必,心里却想着,若陛下知道她今日为纪雨宁出头,来日总得照拂林家吧?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纵使太后娘娘亦得罪不起,可这天下毕竟是皇帝说了算——站稳了一边,另一边就不用管了,人总不能太贪心嘛。 两人各怀心事,乘着林家马车来到静园,因着那封请帖,公主府的扈从并未为难她们。 不过在见面时林夫人还是吓了一跳,本以为太后会华装丽服出来见客,结果却只穿了件深青色褙子,头上还梳着不伦不类的发髻,打扮得像个深宫嬷嬷。 至于她为何认得出来,则是因家里收藏过一副太后昔年的画像,那样气度高华的美妇,远非眼前老妪能比。 石太后也很不满,她是来教训小辈的,穿成这样还怎么给下马威? 然而长清说得好,“若挑明身份,那纪夫人不更得巴着皇弟不放么?母后您细想想便知。” 石太后认准纪雨宁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觉得此等顾虑不无道理,于是采纳了长清提议,只以侍从身份在席中观察,趁机揭穿这个女子的真面目。 纪雨宁上前致礼,“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目光注意到长清身侧年纪稍大的那位——实在长清太过喜欢俊男美女,府里稍微多出个模样别致的,便跟羊群里的狼一般扎眼。 长清只能努力解释:“……这位是我的乳母,最近刚从老家回来,我可怜她孤苦无依,便留她在府中暂住。” 纪雨宁便目露恻隐,“难怪看起来气色不佳,想是不习惯京城水土吧?” 林夫人看得心惊肉跳,她可真敢说,太后娘娘素来最重保养,听见这话不得气个半死? 哪知随即就见纪雨宁从袖中掏出一只黄澄澄的东西,含笑递过去,“梨能滋肺、润喉,最适宜秋天服食,您请用吧。” 石太后默不作声地接过去咬了口,果然觉得喉咙里舒缓许多,干枯嘴角也不那么难受了——原是因站久了又滴水未进的缘故。 看不出来,这女子说话难听,做事倒还算得细致。 纪雨宁这厢便望着长清道:“公主寻我有何事?” 长清哪敢说我母后要找你的茬,只盈盈笑道:“长日无聊,我有一盘珍珑棋局,夫人可敢应约?” 琴棋书画,似乎是大家闺秀的标配,然而纪雨宁却兀自摇头,“我不会。” 果然是个绣花枕头。不知怎的,石太后心里倒有点失望,发现儿子只是爱色,她本应高兴才是,只不过……大抵因纪雨宁的相貌太过清艳,却又未曾受过良好教育,难免让人觉得遗憾。 纪雨宁坦然道:“莫说我不懂棋盘,纵使懂,我也不会与公主对弈。” 长清诧道:“为何?” 纪雨宁道:“公主乃帝女之尊,而我不过足下尘泥,试问如何敢赢?既然必定要输,换谁都是一样,又何必非我一人不可?” 又是一个诡辩奇才,石太后心里暗道,但却不能不承认纪雨宁所言有理——别说一介民女了,纵使她们这些宫中嫔御,跟先帝对弈时不也败多胜少,并非技不如人,只是身份在那里,不得不示之以弱,这般才能奉承帝心,也能更好的保全自己。 纪雨宁的性子,也许倒适合进宫……不,她是明知道其中规则,却又不肯去迎合,某种意义上,她比那些京城贵女们还要倨傲。 石太后恍神间,冷不防把一盏茶水泼在了长清身上,长清愣了一瞬,随即便出言叱道:“你是怎么办事的,这般粗手笨脚?” 虽然有些对不起母后,可谁叫长清公主脾气本来就不好——这时候若不保持原样,只怕让客人起疑。 石太后也清楚这点,少不得垂目站到一旁聆听训示,她还从未有过这么憋屈的时候呢。 纪雨宁盈盈起身,笑道:“公主何必着恼?纵然这位老人家只当过你数年乳母,可百善孝为先,你也不该对她如此不尊重。若传到外头,还让人以为公主您多么跋扈无状,对您的名声也不利。” 石太后深以为然,这女子虽然行为不检了些,大道理却还不错——不知不觉中,石太后对纪雨宁的印象分已上涨到五成了。 长清:……合着你们在这里婆媳情深,只有我一个当恶人? 于是把林夫人拉拢过来,“你评评理,到底该不该罚?” 看热闹正看到高兴处的林夫人:……不是,这关她什么事啊? 早知道就不来了。 纯洁 纯洁 林夫人明知这乳母身份, 又哪里敢真个添油加醋,只讪讪道:“依臣妇的愚见, 不过小事一桩, 公主还是饶恕则个吧。” 长清公主分外扫兴,难为母后今日戏瘾大发,这么草草收场也太无趣了。 倒是纪雨宁今日的表现颇出意料, 长清知晓太后主要为考察纪雨宁的为人, 索性再添一把火,“夫人这般怜贫惜弱, 何以对家中翁姑却不恭不敬呢?” 李家婆媳的龃龉, 实在已不能称作秘密, 听说前几日李老太太还被气病了, 站在任何一位长辈角度, 这般举动都算得忤逆。 石太后神色微微冷淡了些, 若真是这般,她更不放心叫此女入宫了——珩儿本就偏宠她,若是倚姣作媚挟制起婆婆来, 还有安宁可处么? 长清本以为对方在外人面前多少会扮扮贤良样子, 哪知纪雨宁却神情不改, “世间尊卑有道, 可若是长者自己不顾惜身份, 行出来的事让人笑话,晚辈可不得从旁劝止么?劝止无用, 少不得口舌纷争, 这也是人之常情。” 长清着实佩服她的措辞, 婆媳吵架都能说得这般清新脱俗,只是这话太后恐怕不爱听呢。 下意识望向身侧, 然而石太后脸上呈现的并非恼火,而是怔忪,原来她也想起自己做媳妇时的光景。宫中规矩比之寻常人家更多出千倍百倍,每每受了上头的气也只能哑忍着,如果可以,她多想像纪雨宁这样肆意宣泄一回——这样换位一思考,便不忍苛责了。 长清没想到母后这样容易被打动,看来只有她继续扮演恶人,遂盈盈笑道:“听闻夫人如今在兰花巷,又与我府中一位姓楚的相公过从亲密,夫人就没觉得有何不妥?” 总算聊到这件事了,林夫人抖擞精神,竖起耳朵。 纪雨宁也没否认,“是。” 长清微哂,“抛弃家室,与外男别居,如此淫奔无德之举,夫人莫非还要大言不惭么?” 这话可着实有些尖锐了,林夫人微微皱起眉头,觉得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时候,遂勇敢地站出来道:“那也是因李成甫有眼无珠,偏疼宠妾,倚重外室之子,还把明媒正娶的妻子给赶了出来,纪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 纪雨宁沉吟片刻,还是坦诚,“事实上,我已与李祭酒和离,再无瓜葛。” 李肃为怕丢面子,让她保密,但,又不曾白纸黑字立下状纸,做什么非得听他的?如今一月之期已足,纪雨宁也懒得再隐瞒了。 长清脸上又惊又喜,心想这话才真正说到点子上,如此太后总能放下了吧? 难怪她方才自称民女哩,原来有这层意思。 哪知纪雨宁接下去便道:“但,即便尚未与李大人和离,我也不会跟楚三郎断绝往来。人生在世,得一知己多么艰难,公主,您是过来人,应该知晓这个道理。” 长清公主三段姻缘都不算如意,因此在男女之事上也格外洒脱,但,她能理解,不代表母后也能理解——在保守古板的贵人们看来,公主与民女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一个象征君权,君权是无限制的,而民女就得守着世间种种本分与规矩。 纪雨宁这话,着实有些画蛇添足又惊世骇俗了。 长清有些担心地去看石太后的反应,然而石太后却依旧不发一语,是气得哽住了,还是根本已不想理会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长清只能扯开话题:“林夫人怎会与纪夫人一同前来?” 林夫人忙道:“是我先前托纪妹妹为犬子制件衣衫,今日恰得完成,可巧听闻纪妹妹要赴府上之约,臣妇贪看热闹,便厚着脸皮过来了。” 又陪笑道:“公主没见过纪妹妹的手艺,真称得上巧得天工,虽只是一样简单软袍,却细腻精巧得没话说,臣妇见了都爱不释手,舍不得给孩子穿了。” 趁机夸一夸纪雨宁的绣工,这个总是加分项的。 “真有这么好?”长清果然来了兴致,转朝着纪雨宁道,“夫人能为我也做一件吗?” 以纪雨宁的性子,其实不太爱接这种生意,麻烦不说,长公主哪里少得一件衣裳? 但,鉴于她跟玉珠儿刚从李家搬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长公主又爱热闹,一条绚丽夺目的衣裙,足以助她尽快在京城打响名声——等多筹些钱,便能开一间小小的铺子了。 纪雨宁于是颔首,“可以。” 长清又把石太后拉到身前来,撒娇般道:“可否帮本宫的乳母也做一件?” 这两人的关系可真奇妙,不似主仆,倒像母女。纪雨宁摒去脑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思绪,道:“当然。” 做生意而已,客人在她眼中是没贵贱之分的。 石太后僵硬着身子,到底没好意思拒绝——人家方才帮她解了围,这么着推脱一片好意,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长清兴致勃勃,趁势说道:“这一来一回的难免费事,夫人不若将就在园中歇下,等量体裁衣完再走罢。” 纪雨宁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不觉得多么麻烦,而且裁制衣裳实在是个琐碎细致活计,对于不熟悉的顾客,当然时时盯着会更好些,便答应下来。 长清本来还假惺惺地问林夫人要不要留下歇宿,然而林夫人觉得自己陪纪雨宁一场已经够义气了,若还继续闯龙潭虎穴,恐怕心脏会受不住。 于是忙不迭的告辞,盘算回到家中该如何向丈夫介绍今日始末——实在刺激得有点过分了。 一屋子的人都在唱戏,唯独纪雨宁被蒙在鼓里,来日真相大白不知道该怎么样呢! * 琼华宫中,石景兰握着绷子的手不小心走了样,细细的绣花针穿过布料,在指腹上刺出一个小红点,疼倒是不疼,只是莫名烦躁难耐。 石景兰索性唤来宫中近侍,“太后娘娘呢,怎么还未回来?” 静园风光虽好,可太后并非喜热闹的性子,没道理迟迟不归——以她帝母之尊,收拾一个小情儿三言两语就够打发的了,那纪氏还敢不听? 石景兰也是偶然从娘家蔡国公府打听得这纪氏来路,在夫家都不甚得宠,不知怎的倒把皇帝魂儿给勾去了,虽然说是不能生养,可石景兰总有些不放心,便辗转将消息传到太后耳里,太后最重规矩,果然听了不忿,立刻便要出宫将皇帝召回。 不过是场露水情缘,过些时自然便忘了。石景兰缓缓抚摸着那平滑绣布,一个二婚妇人,不见得能危及她的利益,但,她总得防患于未然,由太后出面解决是最好的。 这也是为了陛下千古名声思量。 然则侍从带来的消息却令她大感意外,“方才静园来报,太后娘娘在长公主府上歇下了。” 这就奇了,太后素有择席之症,怎么会在外头过夜?石景兰敏感的道:“还有谁在?” 侍从道:“有位姓纪的夫人,说是言语爽利,甚得太后娘娘喜欢,娘娘还请她做衣裳呢。” 石景兰傻眼,不是说兴师问罪吗,这怎么倒亲如一家了? 楚珩料理完几位藩王中秋贺仪,本来先去了兰花巷,哪知那一家人却不在,只得忧心忡忡回静园去,哪知刚一进门,便听说长公主留下了两位女客。 楚珩心里便知不妙,母后怎能趁他不备来寻雨宁的麻烦,这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倒不怕太后言语带刺,凭纪雨宁的本事,总是有办法化险为夷的,只是倘身份暴露……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 侍人却笑道:“陛下放心,纪夫人并不知太后娘娘来此,还以为是公主府的乳娘呢。” 便把石太后听从长公主建议乔装改扮一事说了出去。 楚珩颇感无语,怎么母亲比自己还爱演,有这般作弄人的么? 幸好不曾露出马脚。 本来该去向太后请安的,楚珩想了想,还是在侍人的指引下来到客房,轻轻叩窗,“阿宁,你歇下了不曾?” 纪雨宁也有点认床毛病,这会子辗转反侧,精神却好得厉害。不过楚三郎在公主府还不知避嫌,夜叩闺门,纪雨宁忍不住就想作弄一下他,哑着嗓子,故意做出困倦模样,“已经睡了,你明日再来吧。” 窗外再无声息。 这么轻易便走了?纪雨宁反倒有些不信,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将压着窗棂的木条抽去,正对上楚珩一副月色下溶溶俊脸。 两人大眼对小眼互瞪,还是楚珩先道:“我以为你睡了。” “我以为你走了。”纪雨宁此刻方知自己预感不错,这人在公主府都能如履平地,胆子得有多大呀? 楚珩却是迫不及待来求证的,“听侍人们言,你告诉公主已经和离?” 过去没胆子问出的问题,如今终于得到解答,楚珩简直说不出心底是喜悦还是更大的狂喜。 纪雨宁颔首,“我也说了,纵使没和离,我也不会放你走,这话你可还满意?” 楚珩的眼睛里像装了漫天星河,尽是熠熠辉光,他压抑住脸上肌肉的震颤,努力矜持的道:“我很高兴。” 纪雨宁也笑道:“纵使公主殿下发火,我也管不了许多了,来日她若将你逐出静园,你便搬来随我住吧。” 楚珩尚沉浸在两心相悦的情动中不能自拔,听见这句却是错愕,“公主为何要赶我离开?” 纪雨宁极自然地道:“我想公主屡次问及此事,多半总有些吃醋之意,为了各自安生,还是少些麻烦为宜。” 又开玩笑道:“谁叫你生着这张脸?心思不放在读书上,净顾着招蜂引蝶了。” 楚珩:……不,这个真的是误会。 其实他才纯洁得像张白纸哩。 归宁 归宁 楚珩听见纪雨宁让他搬过去, 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能和心爱的人比邻而居, 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应该是天底下再平淡不过的幸福吧? 不过他也只心动一瞬便完事了,他的身份注定了不能这样,人人皆有自己的责任, 而他肩上的担子无疑是最重最沉重的那个。 所以他也只好吐了口气, 徐徐说道:“且看看吧。” 纪雨宁道:“可是担忧不能安心攻书?放心,兰花巷那边也清净得很, 除了衣食住行, 不比公主府差。” 又抿嘴一笑, “你也不必害怕我歪缠你, 我的事也多着呢, 谁有哪个闲工夫?” 她并非浮荡不堪的女子, 除了起初的那一夜稍稍狂浪点——那也是因才从李家出来,心里有气,急于摆脱束缚的缘故, 之后依旧循规蹈矩。 至于像话本里的狐精那样整天缠着男人, 以致耽搁学业, 她也做不出来。 楚珩笑道:“你家境亦不宽裕, 怎好再多个负累?” 这个纪雨宁倒是筹至烂熟, “你不是甘为外室,还怕被人养?” 她早就想好了, 铺子肯定是要照开的, 至于是找娘家借钱还是另外筹集资金, 且看看再说。当初她虽是个闺阁小姐,可也没少跟父亲走南闯北长些见识, 手头人脉大可以利用起来,等生意慢慢做大,银钱自然就不愁了。 楚少甫若这回没中,正可以到铺子来帮帮忙,他又有一身好力气;若是中了,来年还有春闱,结果未知,就算侥幸封了个庶吉士,那也有好几年得熬呢,不多花银子是不行的。 楚珩不由得百感交集,想不到纪雨宁为他考虑到如此周密——因为是白费心思,便更觉得愧怍。 又想起她之前也是这么待李肃的,楚珩忍不住道:“你刚吃了亏,就不怕在我身上重蹈覆辙?” 纪雨宁笑道:“难道被蛇咬过一口,从此看见井绳都怕?我既然选择了你,自然有我的考虑,你这般踏实忠厚的人,必然不会忘恩负义,对不对?” 其实他倒算不上多么“忠厚”,听了这番夸赞,楚珩只感觉脸颊热辣辣的,同时心上却有一股暖流滑过,实在纪雨宁的表现又一次令他刮目相看——她明明亲历过世道的晦暗,却还保留着固有的本真,光明磊落,毫无芥蒂。 这样的女子,才是值得他始终如一深爱的女子。 楚珩情潮涌动,不禁试探道:“若我家境并不十分窘迫,你待如何?” 纪雨宁看他一脸认真,忍不住点了点脑门,心想这人可真会玩笑,“怎的,你想说你是乡绅之后,还是哪个大官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楚珩:……不,比那个还要稍稍再高一点。 他抹了把汗,“若我以十里红妆迎你过门,你会答应吗?” 纪雨宁板起脸严肃的道:“我会亲自将你送进京兆府。” 穷得叮当响的人哪来十里红妆,不是偷就是抢,她可不希望枕边人堕落到这种程度。 楚珩:…… 其实纪雨宁暂时也没有再成家的打算,倒不是嫌弃楚珩家境,只是刚和离过,她不想花费精力投入另一段感情——还是自由之身过得舒坦。 再者,尽管她信得过楚少甫的人品,可这世间事也总难说得很,万一他这回发挥优越,中了个榜眼探花什么的,恐怕不少高门显宦会来招婿,到那时,纪雨宁就得主动退出了——与其为了荣华富贵撕破脸争吵,倒不如徒留一段美好的回忆在心中。 眼看楚珩还在痴痴发呆,纪雨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莞尔道:“我看客房也颇宽敞,你要进来同寝吗?” 楚珩眼里燃起了小火苗,“可以吗?” 好像太刺激了点,他觉得脉搏快到有点受不住。 “当然。”纪雨宁盈盈瞥他一眼,“不过明早长公主就得来捉奸了。” 楚珩:…… 才荡起的心湖又平静下去。 本来还想说几句话,郭胜匆匆过来附耳低语,楚珩不得不告辞,“我得走了,明日再会。” 纪雨宁颔首,心想这人的感情还真是直白而热烈,方才他说要娶她时,她还当真心动了。可惜,一个被休弃出户又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生活的磋磨,会使再浓厚的感情也遭破灭——她不愿面对那一日,只想沉湎于此刻短暂的幸福。 亏得郭胜提醒,楚珩差点忘了向母后请安,不过因步伐太急,情绪没整理完好,等到石太后面前,脸颊仍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红晕之色。 石太后就猜到他肯定又去纪氏那儿了,本来对纪雨宁印象不错,这会子反添了些不满,“在宫里也没见你这般殷切,哀家几回劝你去景兰那里走走,你总是不肯,这纪氏何德何能,让你变了个模样?” 楚珩微微冷淡脸色,“母后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为何还要勉强呢?” 当初石太后因可怜侄女被人退婚,在京中境况窘迫,才逼着儿子纳她,给她个位分好吃好喝待着便罢,又把睿亲王亦即楚珩大哥遗下的一双儿女送给她教养,实则让她终身有靠,以免落得晚景凄凉。 楚珩觉得这人很该知足了,太贪心会遭天谴的。 石太后气结,“那纪氏究竟有何好处,让你这般魂不守舍?景兰是脾气不够温柔,还是相貌不够她好看?” 楚珩说道:“就是啊,母后您不也亲眼看过了么?” 石太后说不出话来,饶是见惯了宫中美人,她也不得不承认纪雨宁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尤其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超脱了身份,更让人在她面前相形见绌。 景兰虽然姿貌不遑多让,但总觉寡淡了些,脾气也软和得像面团,确实难以激起男人兴趣。 石太后倒不是单纯讨厌纪雨宁,若说做女儿,她会很欣赏这种个性,为人媳妇还是得温婉随和为宜,太尖锐是过不下去的。 她只能叹道:“无论如何,你不该迎纪氏进宫,她是嫁过人的,又非完璧,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顾忌一下朝堂的声音。” 楚珩不以为然,“汉武帝时的王太后,宋真宗时的刘皇后,不都是二嫁之身,怎不见有人说三道四?那王太后还与前夫生了个女儿呢,武帝照样封她为修成君,雨宁还是没生过孩子的,到您这里反倒关隘重重,莫非竟退步了不成?” 石太后才说一句,儿子就引经据典来堵她的嘴,更叫她觉得这纪氏狐媚妖冶、迷惑圣心。 还要再劝,哪知皇帝却忽叹道:“朕看是您多虑了,如今是朕想娶,她还不肯嫁哩。” 因把跟纪雨宁那番谈话娓娓道来。 本意是为了安抚太后,哪知石太后却蹭蹭火起,“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不嫁?” 皇帝:……所以您支持这桩婚事啰? * 次日起身,纪雨宁明显感觉静园的气氛有些异样。从长清公主到公主府的仆役,个个都如临大敌,倒是那个乳母异常倨傲起来,与昨日沉默寡言的态度迥异。 纪雨宁不由想起孔圣人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这句话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但肯定适用于某些人。或许长公主忽然忆起了养育之恩,让这乳母有了发作的底气。 纪雨宁仍是一贯的淡然处之,她不会因某个人身份卑微而看轻她,也不会因对方尊贵而捧着她。不管这乳母是何态度,她只管尽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了。 量尺寸的时候,“乳母”突然发难,“纪夫人既已和离,就没想过再找人家么?” 连长清公主都悄悄捏了把汗,哪有这样问话的?太直白了些。 纪雨宁只从容道:“不想。” 按部就班地将软尺从乳母脖颈绕过去,稍一用力就能勒死人的架势。 石太后诡异地沉默一瞬,“我倒认识几个还不错的后生,不知夫人可有兴趣一见?” 纪雨宁含笑,“不必了。太好的,他瞧不上我;太差的,我瞧不上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您的美意。” 这女子答话滴水不漏,可石太后还是无端有些憋屈,合着珩儿在她眼里就是个玩物么?也不说成家,也不说安定下来,还真就当个外室了? 石太后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越是如此,就越要弄个明白不可——她决定在静园多住些日子。 旁观着的长清公主:得嘞,看来这一老一小都已沦陷,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 不禁对纪雨宁刮目相看。 纪雨宁哪晓得这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兀自伸了个懒腰,让玉珠儿帮她按摩按摩肩膀。 玉珠儿咦道:“小姐最近顶容易犯困呢,是不是累着了?” 纪雨宁笑道:“有钱挣的事,谈什么累不累?” 大抵因计划终于有了进展,胃口也比之前好了些,吃得也多了。纪雨宁本就是个懒怠脾气,又有点讳疾忌医——她如今可生不起病,便只让玉珠儿到药铺里抓了点开胃的药。 玉珠儿道:“婢子前两日撞见阮姨娘,她说李大人到纪家去过了。” 纪雨宁眉心一拧,“他到那儿做什么?” 玉珠儿摇头,“阮姨娘也不知,只让奴婢提醒您留个心眼。” 纪雨宁叹息,“阮眉倒是个好的,可惜……”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都自顾不暇,还操心别人做甚?只是这纪家,看来她须做点准备。 没几天就收到了家中来信,说是请她归宁。纪雨宁便猜到这是李肃的主意,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说动兄嫂,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如今两口子肯定想劝她冰释前嫌呢! 纪雨宁还没正式跟哥哥谈过和离之事,本来想等缓缓再提的,如今看来却是形势不由人。她当然不肯再回李家,只是该如何让李肃以及娘家亲戚等人都死了这条心……她忽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这晚楚珩再秉烛过来时,纪雨宁便道,“明儿我得回去见见兄嫂,你帮我向公主请天假吧。” 楚珩颇有些留恋之意,这段时日虽未同床共枕,可朝夕相处,每日都能得见,比之偷情是另一种滋味。 他依依说道:“多久能回?” “不会太久。”纪雨宁笑道,“你若不放心,就跟我同去吧。” 楚珩又惊又喜,都见家长了,现在是要外室转正吗?他按捺住雀跃的心绪,低低说道:“以什么身份呢?” 纪雨宁:“……当然以男子的身份,难道你想扮女人?” 楚珩:…… 炫富 炫富 李肃自那日被林辉打了一顿, 心里便憋着满肚子火,他并不知林辉是为了在皇帝面前邀功, 只当对方是受到纪雨宁的蛊惑才会如此——否则两人历来无冤无仇, 做什么要跟他过不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报复的能力。两人官阶虽差不多,李肃甚至更胜一筹, 可林家是本地的官绅豪强, 势力盘根错节,纵要收拾, 也只能徐徐图之——且等他在国子监祭酒的职位上熬几年, 这些看不起他、曾经肆意轻贱凌—辱他的人, 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眼下纪雨宁才是他专注的目标, 这种淫—贱不堪的女子, 光是下狱都嫌便宜了她。李肃思虑再三, 还是衣冠整齐地去了纪家一趟,带了不少的礼物。 他要挽回这段姻缘,然后狠狠地将她踩到泥地, 这般方能泄心头之恨。 当然口头上他不会这样说, 只道夫妻间偶有些口角嫌隙, 纪雨宁负气搬了出去, 希望大舅子能帮忙从中说和。 纪凌峰起初倒有点迟疑, 可在穆氏帮腔下还是答允下来,他自然是希望妹妹过得好的, 妹夫如今更升了官, 若由着他休妻另娶, 便宜了外人倒不值了。 李肃回来后着实志得意满,仿佛已预见到纪雨宁在自己掌心里、如同一只蝼蚁般任人宰割的景象, 光是想到这个,他便满心舒畅。 趁势还捞了把阮眉的脸——阮眉产后略微丰腴了些,一张娇滴滴的满月脸粉光脂艳,更叫人爱不释手。 然而她的语气却听不出欢喜,“大人当真要将姐姐接回来么?” 李肃笑道:“你不是也敬慕纪氏?有她在府里的日子该好过多了。” 纪雨宁去后,老太太一身的脾气没处撒,便横挑鼻子竖挑眼,总爱跟阮眉过不去,中间又隔着孙子,为了争夺养育之权,阮眉费的精力也不少,何况还得应付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嫂子。 她自知无力扶正,将来李肃如若娶个性情泼辣的进门,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某种意义上,纪雨宁的确是她唯一也是最大的指望。 但,尽管她私心想做一对娥皇女英,她更不愿纪雨宁重新回到这烂泥般的地方,何况李肃之心昭然若揭, “大人若是真心善待纪姐姐,我自然绝无异议,但,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面对爱妾的质疑,李肃眼神躲闪。纪雨宁的美色固然是重因素,可他想再续前缘主要还是不放心。 如今他方后悔当初的决定仓促,账本捏在自己手里,总比让纪雨宁收着更安全些,纵使纪雨宁发誓不会宣扬出去……他就不信天底下真有守口如瓶的女人,且谁能保证纪雨宁甘于贫贱? 万一自己日后官越做越大,她成天勒索找茬该怎么办? 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李肃思来想去,还是先将纪雨宁骗回来为宜,等账本到手,之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 楚珩要去纪家的事没跟母后说起,只对皇姐稍稍提了一嘴。石太后那个脾气,岂忍得自家儿子到别人门上做小伏低?何况这回楚珩亦没打算暴露身份,是认真当个好女婿去拜访大舅哥的。 长清便问:“备了几样礼,可有捎带美酒?” 静园里倒有几坛珍贵的窖藏,拿来送人正好。 哪知楚珩却笑着摆手,露出一口洁白牙齿,“不必,雨宁体谅我经济拮据,说是礼轻情意重,人去就够了。” 长清:……这傻弟弟,人家场面话你还当真了? 执意包了几个红封给他带上,“大人不济事,若是遇上你岳丈家中的小孩子,便分赠给他们,也算添添彩头。” 两人你推我搡间,冷不防见纪雨宁过来,楚珩急忙撤手,规规矩矩立到一旁。 长清心想这人可真入戏,哪晓得楚珩单纯是怕纪雨宁误会——内行人看来是姐弟,外行人看着可就不清不楚哩。 纪雨宁倒是没在意,只浅浅施礼道:“公主,我须请假一日,明日再回。” 衣裳正在打版,倒也不急着做,光是布料染制与丝线挑选便是门学问,不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反惹人笑。 长清弯唇,“夫人去吧。” 故意还在皇弟颈子上捏了把,装作“揩油”,楚珩惊得像踩着尾巴的猫,接连倒退数十步。因纪雨宁在场,还不好发作。 难得见皇帝吃瘪,长清只觉愉悦极了。 纪雨宁明明瞧在眼中,也没说话,不过在去纪家路上,车厢里氛围却冷沉沉的,像冰镇过一般。 楚珩委屈巴巴的道:“你也看见了,是她胁迫我的,我可从没主动示好过。” 心想皇姐这么恶趣味,活该找不到丈夫——不过她都嫁了三次了,可见那些男人也是有眼无珠得很。 纪雨宁微微笑道:“我并没怪你,你急着解释什么,难不成真是心里有鬼?” 楚珩:……咋越描越黑了? 怪道总说女人心海底针,说与不说都是错。楚珩只好赌神发誓,表示他在精神上是绝对纯洁的——不对,肉—体也同样纯洁。 纪雨宁扑哧一笑,忍俊不禁望着窗外。 楚珩就跟只金毛犬颠颠地凑过来,“你笑了,是不是说明没生气?” 纪雨宁望着他乌黑澄澈的眼瞳,心中忽然一软,“我本来就没生气。” 长公主生性活泼,喜爱狎弄打趣并非秘密,寄人篱下,难免要忍受许多抵牾之处。 她温声道:“等我们搬出去就好了。” 楚珩:……看起来纪雨宁养男宠的兴趣比公主还大,这碗软饭不吃不行了。 马车在纪府门前停驻,纪雨宁忽然一改马车里的矜持端方,伸手挽住楚珩的胳臂,“我脚有些麻,你扶着我走。” 连声调都比平时娇气不少,黏乎乎的像滴着蜜糖。 楚珩简直受宠若惊,心想是吃错药了? 及至见到闻声出来的一列人影,他便福至心灵领会过来,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遂也紧紧握着纪雨宁的手,还把她的头调了个角度,稍稍靠到自己肩膀上,呈现出半偎半抱的姿势。 李肃铁青着脸,再想不到纪雨宁还堂而皇之将奸夫带上门来,她还要不要脸? 纪家两口子则呆若木鸡,本来是要劝和的,这下看来不用劝了? 穆氏比丈夫更机敏一些,虽不知就里,料着纪雨宁找个男人是故意气妹夫——越是如此,越说明她心内在意,说不定挽回的希望还更大。 穆氏自然不愿放弃这门亲,如今纪家的生意虽越做越大,可到头也不过是个商户,若能借着李肃势力谋个皇商头衔,将来两个儿子要入仕也更容易些。 楚珩虽生得一表人才,瞧那身衣裳便知家境简单,可知是没什么前途的——纪雨宁若挑中他,才真真眼光奇差。 穆氏便上前亲热拉起纪雨宁的手,强行把二人从中间破开,口中道:“雨宁,久不闻你消息,你不知我和你哥哥多想你!” 纪雨宁轻笑,“是吗?我也久不见嫂子,如今看您就和生人一样。” 穆氏神色僵了僵,心想小姑子说话还是夹枪带棒不留情面,当初让丈夫少跟李家往来是对的——不过如今一双儿女日渐长成,为了以后的前途,少不得自打嘴巴。 早几年李家贫寒的时候,穆氏生怕对方要钱,硬逼着纪凌峰搬家,连带兄妹俩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可谁能想到李肃如今这样发达?世事不由人啊。 穆氏倒不是善变,她只是讲求实惠,遂把纪雨宁拉到一旁,低首下心的道:“你跟妹夫究竟怎么回事?” 不见得为了个外室就闹得要和离,那多傻呀! 纪雨宁尚未说话,那边楚珩跟纪凌峰大眼瞪小眼,已是爽快地打起招呼:“大哥!” 李肃:……谁许你叫得这样亲切? 纪凌峰:……我又多了个妹夫? 纪雨宁莞尔一笑,向穆氏淡淡道:“就是你看的这样。” * 晚餐时的气氛格外诡异,虽然只有三位客人,其中一个还是自家妹子,在纪凌峰看来却比千军万马还难对付。 方才私下跟李肃谈话,得知两人是立了和离书的,这般看来倒是谁都没错。不过纪雨宁这么快就又找了个青年男子同室而居,却令纪凌峰大感意外。 他当然不能指责妹妹不守妇道,可这种情况也实在难以处理,便只埋头喝着闷酒。 穆氏却心思活络,李肃摆明了不肯放弃这门亲,她总得帮他一把——最好的结果,便是主动让这楚公子承认是来演戏的,以免耽误夫妻俩破镜重圆。 于是扭头望着左侧笑道:“阁下在哪儿高就,可有功名在身,官阶几品?” 这么一比,便能显出李肃的优势来。 李肃果然面目赞许,不枉前日送了好几斤燕窝——到底是女人家好说话。 哪知楚珩却是个厚颜的,挺着胸膛道:“无官无职,更无品阶。” 穆氏:……那你得意个甚? 勉强挤出些笑意,“那也无妨,不是人人都能如李大人这般少年得志,为邻里街坊之表率。” 李肃的脊背亦下意识直了些,奉承话人人都爱听,他也不例外,何况这话亦是事实。 哪知楚珩却淡淡道:“嫂嫂这话就实属孤陋寡闻了,京城虽是个弹丸之地,可着实卧虎藏龙,随便到街上走一走,都能碰上三五个侯爵子弟,凭李大人如今的地位,似乎称不上百官楷模吧?” 碰上这样使劲拆台的,穆氏简直连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只能掩饰道:“吃饭,吃饭。” 李肃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投向对面二人。 楚珩却浑然不觉,因见桌上有一道鲫鱼豆腐汤,想起纪雨宁是爱吃鱼的,便大咧咧夹起一块,又小心地将里头细刺拆解出来,再把细嫩鱼肉盛进纪雨宁碗中,“吃吧。” 纪雨宁抿了抿那嫩豆腐般的鱼绒,笑着赞了声,“很好。” 楚珩更得意了,模样活像只斗赢了的公鸡,连尾羽都根根竖起。 李肃看在眼中,更觉妒火中烧,又不是他亲自做的菜,要他献什么殷勤?且纪雨宁不是最好洁的么,这会子倒不介意那是用过的筷子? 这对狗男女,简直存心要来打他的脸。 偏偏李肃还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自矜身份,亦不好出言辱骂,且毕竟是纪雨宁娘家;若是公然挑明账本的事,那就更危险,谁知道这姓楚的会不会到京兆府告密?看起来便是个奸佞小人。 难道就这样让人踩到头上? 正没个主意时,忽见穆氏的一双儿女跌跌撞撞过来,大抵是嫌饭菜吃絮了,要换换口味。 李肃便灵机一动,招手示意两个顽童上前,一人给了一把铜板,慷慨地道:“拿去买糖吃吧。” 孩子的心性是最单纯的,也是最可怕的,谁对他们好,他们便亲近谁。两人果然扯着李肃衣裳,甜甜地唤起“姑父”。 纪雨宁不禁皱眉,这都是穆氏素日的教导,从哪学来的势利眼?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么一来楚珩的境遇也太尴尬了些,自己应该带点银两在手上的——说来也是她的不是,明知楚珩家贫,还故意带他来显摆,不是难为人么? 楚珩却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把袖子里的红封掏出,二童一看便眼眸贼亮,巴巴地挨过去,当场拆开,里面却骨碌碌滚出两枚金锞子。 用牙一咬,是真的。 室内气氛顿时阒静,落针可闻。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向席上投去,楚珩则摸了摸鼻头——糟糕,是不是给多了? 认同 认同 不怪他们吃惊, 一般人打赏哪有赏金锞子的,何况对于稚童, 如李肃这般给把铜板就该千恩万谢了。 纪雨宁看他掏那红封时, 还以为不过是点散碎银子,哪知一出来就是这么大手笔,倒弄得席上鸦雀无声。 穆氏起初亦难以置信, 还以为是唬人用的假东西, 及至大的那个张嘴咬不动——这小崽子的牙多利呀,有他验证过, 可知不是掺锡的假货。 便是真掺了锡, 这么黄澄澄的也值不少钱了。 穆氏看楚珩的目光立刻热络起来, “公子家中作何生意?是卖玉石的、还是卖绸缎瓷器的?” 既无功名, 可知是家里有钱了。若是同行, 那就更有结交的必要。 哪知楚珩却淡淡道:“不过是路上捡来的玩意, 嫂嫂留着给孩子作耍便好,不必客气。” 越是如此,越让穆氏觉得此人家境不可估量——说什么随手捡到, 她怎么没这狗屎运? 怕是家中背景还不小, 财不外露, 生怕被人缠上吧? 席散之后, 众人各怀鬼胎。穆氏既发了一笔小财, 看楚珩愈发顺眼,心内倒是纠结:两位妹夫, 一个有钱, 一个有权, 两边都割舍不下,到底选谁好? 唉, 只怪纪家没用,多生几个女儿,便可将这些人才一网打尽了。 纪雨宁才懒得管嫂子心计,只面朝着纪凌峰道:“大哥,我想歇一晚再走,还是从前那间房?” 纪凌峰忙道:“自然,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又踌躇望着两位男宾,“只是他们……” 本来没料到楚珩会来,自然没为他收拾客房。 纪雨宁淡淡道:“不必麻烦,一间就够了。” 楚珩跟在她身后,拔脚欲走。 李肃不知怎的竟也跟了过去——方才席上看这两人亲如一家无话不谈,他心里便翻江倒海,这会子却还恬不知耻地要住一间房,到底知不知礼字如何写? 纪雨宁回头,不悦地瞪着他,“大人还有何事吗?” 李肃讪讪道:“我是不放心你……” 纪雨宁冷笑,“你我早已桥归桥路归路,有甚不放心之处?楚公子再怎么说也是正人君子,大人就这般揣测,未免也太以己度人了些。” 楚珩虽没说话,可耀武扬威站在纪雨宁身侧,一双眸子神采飞扬,无疑在说:他并不介意让人看场活春宫。 这两人可真是……可真是……李肃一时竟想不到恰如其分的词来形容,只在心里骂了句狗男女,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这厢纪雨宁带着楚珩回到从前卧房,楚珩本来想关门闭户,纪雨宁却拦着他,反把门窗尽皆打开。 “若有什么动静,咱们在里头便能知道。” 有效防止被人偷听。 楚珩耳朵微红,“那不是什么都被看去了?” 该说这人胆子太大还是太不避嫌?纪雨宁微微一笑,“你想我哥哥把你赶出去么?” 许他住下就该千恩万谢,若是在岳丈家里还不检点,纪凌峰怕是能把他腿打断。 楚珩果然收敛绮思,规规矩矩将手放到背后——为长远计,牺牲一夕之欢倒也是值得的。 纪雨宁看在眼里,就觉得此人或许真是个志诚君子,能够交托终身倒也不错,只不过……婚姻对女子而言太像豪赌,她刚从一场一败涂地的赌局中出来,实在没勇气再去下注。 横竖也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吧。 见楚珩还捏着那几个空空如也的红封,纪雨宁便想起,“你从哪来的金子?” 她可不信什么天上掉的地上捡的。 楚珩轻易把锅推给了皇姐,“公主给的。” 本来他也想不到这些,不是皇姐撺掇,谁记得要带赏钱?尽管长清也是娇生惯养,浑忘了外头物价不比宫里。 纪雨宁略微皱眉,长公主最爱面子,哪怕楚珩仅是清客身份,也被她视为公主府的所有物,给他那两枚金锞子,自然是为了装饰之用——兜里有钱,办起事来才有底气。 如今楚珩却不但招摇,还轻易送人,让公主知道怕不得了。虽说长公主不见得稀罕这点金子,可到底不妥。 纪雨宁便即起身,“我去要回来。” 楚珩却拉着她,“不必,做人岂可出尔反尔,公主那里,回头我道个歉就没事了。” 因拖曳的幅度太大,纪雨宁差点坐到他腿上,这下却顾不得什么金子不金子的了,只红着脸道:“你先放开。” 楚珩席上喝了几盏薄酒,这会子乘着醉意,倒是难得胆大,“不放,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你还指望我坐怀不乱?我可比不得柳下惠那等风骨。” 早知道该先关门的,这下庭院里的人不看得清清楚楚?纪雨宁有点慌,不得不撇开平日刚强,软语道:“我今日身子有点不舒服,改天吧。” 这个倒是事实,明明没吃错东西,小腹那块总是闷闷的坠得慌,加之小日子也迟了几天没来了——纪雨宁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只不好宣之于口。 楚珩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只得放她一马。虽然有点扫兴,可他从不愿勉强——就好像他不会强行带她回宫一样。 他会尊重纪雨宁本身的意愿,直到她心甘情愿接受他的那天为止。 纪雨宁看他满脸的怏怏,一副小孩儿讨糖吃没讨着的沮丧,不由得抿唇轻笑,“虽然不能行房,我倒有别的法子帮你缓缓。” 纪家并非书香门第,也并非那种食古不化的人家,纪雨宁出阁之前,还是研习了不少避火图的——可惜因为李肃对她的漠视,一直都没用得上。 楚珩虽也看过不少杂书,这会子却知道最好的应对是装傻,当下摆出不耻下问的态度,“什么法子?” 纪雨宁柔弱无骨的手伸进他衣摆中去,楚珩下意识地一僵,只觉女子的气息清甜如同兰麝,久久萦绕在鼻端,徘徊不去。 次早醒来,两人都有种新奇的体验,这样在亲戚家睡到日上三竿,仿佛便是正式作客的夫妻一般。 楚珩拥着她光裸的肩膀,打量室内古朴温文的陈设,“你哥哥倒不像暴发户,没一股脑地将古董珍玩堆积在屋里,装饰也很雅清。” 纪雨宁道:“这都是仿照我从前闺房的布置,你没去过我扬州老家,那才叫浑然天成呢,似哥哥这般照猫画虎,到底过于穿凿,落了下乘。” 微微有点怅惘,自从纪家将生意挪到京城来,她也甚少回扬州了,只除了每年祭拜之时——爹爹是个念旧的人,垂危之时便谆谆嘱托,要他们扶柩回乡不愿葬在异地,和早逝的发妻魂魄两隔。 老人家生平没做过一件错事,唯一愧疚的是错看了女婿,将她匆匆出嫁——那时候李肃还未像现在这般原形毕露,可从她几次归宁的情况,老人家已知此子不堪良配。 奈何木已成舟,纵使纪雨宁在李家过得并不快活,他也只能装作不知,背地里让纪凌峰多照看妹妹。他又是那样骄傲,并不肯承认自己的独断专行会带来多大坏处。是他没有保护好女儿,让她在花灯节上被人掳去,失却清白;也是他亲自挑了李成甫这么一位后生,浑然没问女儿是否愿意嫁给他。 直到临终之时,他才依依拉着女儿的手,两行浊泪滚滚而落——他担心无法向九泉下的妻子交代。 起初纪雨宁的确是有怨的,怨父亲不管不顾将自己扔在李家,却没想着接她出去,可直到后来,纪雨宁才渐渐意识,无论爹爹还是周遭的这些人,全都是在按照世俗的规则生活,至于她自己,不也同样任劳任怨,在李家耗费了大把的青春? 她在父亲回光返照之际取得了谅解,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换得他安心瞑目,但,从那之后,便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团聚在腔子里,迫切地要呼啸而出——她实在烦透了这些人情规矩,只想再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因此在阮眉回来之后,纪雨宁便果断提出和离。与其说李肃对她的冷落是主因,还不如说她早就腻烦了这个男人——纪雨宁想想,自己确实不够格称为贤妻。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对错,纪雨宁已然得到解脱。她趴在楚珩结实的胸膛上,手指一圈圈画着线,感受着指腹下肌肉微微的战栗——这个男人确实是可爱的,因不自知便更让人觉得向往。 纪雨宁有了一丝留恋之意,她忽然说道:“明年我想回扬州扫墓,你能陪我去吗?” 楚珩自动把这个翻译成“见家长”,也对,兄嫂都见过了,自然该看看岳丈和丈母娘。 他轻轻嗯了声,想起他俩的初识也是在扬州。那时他还是个被贬的可怜皇子呢,她不知他的身份,他却早知她是大商贾的女儿。 回想起来简直物是人非,楚珩谨慎地试探道:“你在扬州可有何故人?不如趁机也走访一二。” 自从十六岁那年出事,爹爹便将她拘在家中,不许她出去半步,纪雨宁早就跟亲朋故旧断了往来——至于更早一些的,那些尘封的记忆她也不愿多想。 楚珩见她紧紧闭着唇,便知犯了忌讳,只得把话题岔开,暂且不表。 因着公主府还有任务在身,纪雨宁没打算久留,只吃过早饭便告辞了。 穆氏一改昨日的疏淡,竟依依出言挽留,仿佛很舍不得小姑子和她一家似的。 实在留不住,只好涕泪连连地送客,临走还送了一大堆东西,有今秋新收的大米,各种菜蔬果干,以及各色布料——都是些零碎尺头,做衣裳是不够的,拿来纳鞋底缝扇套裁手绢倒是不错。 纪雨宁简直啼笑皆非,可见那两块金锞子已经收服了穆氏的心,否则她这种小气鬼不会想到要还礼的——就算如此,她也不肯让收礼的占了便宜,净捡些物美价廉的来送。 不过比起她对旁人的态度,她对楚珩已经算有心了。 楚珩倒还是挺高兴的,他在宫里长大,从来只见过炒熟的菜蔬,未知生着是何模样,原来没切块的茄子有这么大个,还圆滚滚的,都能抵上蹴鞠用的鞠球了。 纪雨宁只觉得这孩子真可怜,生平头一次见茄瓜么,该不会只吃过长条形的茄子罢? 她淡淡道:“嫂子打算在你身上捞回本呢,打量你家中非富即贵,以为拉拢了你,日后便可好处不断,我看,这回她却是要失望了。” 她哪晓得穆氏这回误打误撞却猜中了,当然楚珩此刻是不会承认的,他对纪家人倒没什么恶感,虽然他们一开始看不起他,那也是人之常情——比起宫里的勾心斗角,当面带笑背后藏刀,这种纯然不加掩饰的喜恶倒让人舒服得多。 马车里干坐无聊,纪雨宁翻看穆氏送的东西,倒侥幸发现了几捆五色丝线,大概是穆氏不要的,对她而言却正合适——公主府虽然也有,可大多是陈货,不及刚染出的颜色鲜亮。 纪雨宁便让楚珩帮忙捉住丝线的一段,她则借助日光,耐心将几种不同浓淡的丝线挑出来,准备刺绣之用。 楚珩端端正正坐着,原本不打算心猿意马,可偏偏两人的距离挨得如此之近,以致于他能轻易看见纪雨宁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沿着纤细脖颈延伸到肩膀,并缓缓融入领口那痕雪肤中去。 楚珩忽然就觉得心痒难熬,冷不防一个喷嚏,丝线便松动了。 好在纪雨宁已整理完,并没责怪,只分门别类地将绣线收到盒中去。 再次面对面时,气氛便异常缠绵了,楚珩望着对面姣花软玉般的面容,情不能已,鬼神神差般将唇靠拢过去。 纪雨宁没有躲开,唯独脸上的红云略微加深了些——她今日特意擦了点胭脂,若非楚珩这样细心,未必看得出来。 他猜想纪雨宁应该是为了掩饰紧张——难道她在他面前也会害羞么? 这个猜想令楚珩激动万分,本来想吻一吻便分开的,这会子反倒破罐子破摔,恨不得连舌头都融化掉。 等到结束时,两人呼吸都微微急促,仿佛坐车比走路还要吃力。但不得不说,这回滋味愈发的好。虽然不是第一遭接吻,但起初两人都攒着劲要取悦对方,反而弄巧成拙,甚至差点磕着牙齿。 这回为了自己享受,却能沉浸其中,有种神魂颠倒的奇妙滋味。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马车停下,长公主艳丽的面庞出现在窗外,楚珩方唬了一跳,简直像从前被太傅抓着偷看杂书一般。 长清很敏感,“怎么了,见到本宫就像见到鬼一样?” 楚珩心说见到鬼也比见到你好,这人怎么随处可见?身为公主就没点正经事可做吗? 这姐弟俩气氛古怪,纪雨宁倒也没多想,她总以为长公主艳名远播,楚珩为着避嫌才会紧张——看不出来,男人捍卫起贞操也是挺节烈的。 纪雨宁只姗姗下来,笑道:“公主,您那件料子太过繁复,我想先做府上乳母的衣裳,不知可否能够?” 长清哪敢与石太后争先,忙道:“长幼有序,自是应该的。” 纪雨宁这才放心,“那您可得多等几日。” 长清本来就不缺衣裳,之所以将纪雨宁留在府里,不过是为了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这对有情人,省得皇帝成天跑动跑西,却要怪她做姐姐的纵容。 等纪雨宁去后,长清便绕着马车啧啧有声,“看来纪家真认了你这位女婿,送了满满当当一车东西?” 本意是为打趣,哪知楚珩骄傲地昂首,“当然。” 比起金银珠宝等俗物,自然是自家种的菜蔬更能代表心意,这不叫认同叫什么? 长清:……好像很有道理。 她被说服了。 衣裳 衣裳 纪雨宁为石太后准备的衣裳很快便制好了, 进度之迅速,令长清都大感吃惊。 盖因石太后在吃穿上格外讲究, 平日穿的常服都得织造坊十几个绣娘赶工月余方得出来, 更别提凤袍这种了。 如今虽说以乳母的身份出现人前,可照石太后那挑剔脾气,若东西做得太差, 她照样会发火的。 而当纪雨宁将实物搬来, 长清就……她实在夸不出口,料子既非最好的料子, 图案也看不出有甚稀奇之处, 难道纪雨宁也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 见是个乳母便存心轻慢? 她婉转建议道:“是否尚需加以润色?” 纪雨宁有点奇怪, “公主乃皇室中人, 纵使曾蒙乳母抚育多年, 可尊卑有别,她总越不过您的规制去。” 长清暗暗叫苦,偏她两头不讨好——是她撺掇母后配合演这出骗局, 可若是纪雨宁做出的衣裳不合心意, 母后还是得怪到她头上。 奈何纪雨宁也不过尽她的本分, 长清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硬起头皮将石太后带来。 石太后看见包裹里那团绿色织物, 差点怀疑人生,这纪雨宁生得天仙一般, 怎的审美却如此另类, 这东西真能穿吗? 到底比不过专业的织娘, 石太后心想儿子也是昏头了,听她吹捧妇功, 还以为有点真才实学,哪知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石太后当时便想走,长清死命拽着她——来都来了,好歹赏点面子。 纪雨宁倒是泰然自若,“还请您先试穿看看。” 绿色是贱色,在宫中历来为宫女太监所着,石太后本来最看不起,奈何这会子她也不过是下人中的一个,只好“同流合污”,任由纪雨宁帮她除下外袍,再将新的披上。 触感倒是又轻又软,摸不出线头和打结的痕迹,可见针脚有多细密。石太后心下微微改观,至少这女子的基本功是好的。 可除开这些,依旧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织物,看不出有甚惊喜之处。 长清知晓母后脾性,少不得代其发难,皱眉道:“纪夫人,我因赏识才交托与你,可你却这般敷衍塞责?” 纪雨宁不慌不忙,“烦请公主在室内多点些烛火。” 长清爱好歌舞,静园最不缺的就是蜡烛,遂让侍人将库房里的几盏巨大烛台尽皆取来,还多添了两盏壁灯。 因习惯了之前昏暗,光线乍亮,长清微觉有些刺目,下意识抬起衣袖遮蔽视线,等再度放开时,便见室内辉煌如白昼,而石太后身上的那件绿衫居然明明灭灭,如同一只于夜色中载浮载沉的羽蝶——原是用不同浓淡的丝线勾勒出图样,中间再杂以金粉的微粒,平时瞧不出来,唯有在烛火下格外的缤彩纷呈。 若是在大太阳底下,想必更为绚丽夺目。 虽有炫技之嫌,可长清跟石太后还是被震撼到了,半晌,长清方抚掌夸赞,“夫人独具匠心,本宫佩服。” 石太后倒是不轻易夸人,板着脸道:“颜色也太青嫩了些,不合年纪。” 纪雨宁莞尔,“您本就驻颜有术,何必非得往老气打扮?难道女子嫁过人,生儿育女,便再不能随心所欲穿些颜色衣裳么?我就不这么觉得,人是为自己而活的,若事事在意别人的眼光,规行矩步,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石太后心头一震,自从先帝去后,她做了寡妇,便跟嫔妃时的习惯划清界限,不但吃起了长斋,还天天念经拣佛米,衣裳也尽都挑庄重的穿——华贵是华贵,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如今被纪雨宁点醒,她才发觉自己多久没按照心意生活了,生怕被臣子们说她不配为天下人之母——可是细想想,谁规定她非得做这个表率?她就是念一百卷楞严经,死了的那个也不会从帝陵里爬出来,依旧是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比较起来,纪雨宁就太会找乐子了。石太后只觉心情复杂,若非纪雨宁并不知她身份,她还以为那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暗示她跟珩儿情投意合,希望得到长辈的谅解。 可是现下来看,纪雨宁似乎也不在意这个,只是随心所欲,一意孤行——这个女子! 长清见母后脸色乍阴乍晴,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试探道:“阿娘,要将衣裳装起来么?” 她对乳母称阿娘,似乎是旧时习惯,纪雨宁也没起疑。 石太后沉寂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次日她就跟长清说要回宫,长清心里是巴不得的,可母女俩毕竟聚少离多,平时她害怕嫡母的严厉,若长久不见面,心里又怪思念得紧。 遂讪讪道:“若有空时,母后还须常来做客才好。” 忽然注意到石太后行囊里赫然包着绿裙,她大感意外,“母后要带走么?” 石太后唔了声,微微窘迫,“礼佛的时候穿素淡点正好。” 长清心说这衣裳哪素淡呀,母后净会睁眼说瞎话,不过她也知晓太后口是心非——明明就很喜欢,可生怕纪雨宁得意,愣是夸都不肯夸一句。 这人也是没谁了。 临上銮驾前,石太后踌躇再三,还是嘱咐,“阿珩跟那女子的事,你让他早做打算。” 这是让劝和还是劝分哪?长清故作痴傻,“知道了,儿臣会给纪夫人一笔银子,将她打发出去便是。” 石太后不悦道:“谁要你赶她走了?” 这些时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石太后已知道儿子跟那纪氏有多拆不开,与其自己来当这个恶婆婆,倒不如顺其自然——横竖宫里空出的嫔妃位多着呢,填填缺也好。 长清这厢便痛快的应道:“儿臣遵命。” 瞧她模样,仿佛早料到有此一出——连向来骄傲的长清都被收买了,那纪氏可真有本领! 石太后本想骂两句狐狸精,可摸着怀中柔软衣料,到底没好意思,只幽幽化为一声长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是太后也不能免俗啊。 纪雨宁送的那身衣裳,石太后原打算私下偷偷穿着顽的,可当仪驾趋近宫门时,她却抑制不住心底那股悸动,在后车厢里便换了装束。 谁说太后不能扮年轻?她就不信有人敢置喙半句。 石景兰老早就在宫门前跪迎,远远地看着銮驾里出来一个娇俏绿影,还以为那纪氏堂而皇之地进宫来了,直到人影到了近前,她才认出那是姑母。 虽然下了轿只有几步路,石太后心里倒是美滋滋的,连脚步都轻快许多,仿佛重回做姑娘时的光景。 以致于她都忘了面前是她侄女,只当姊妹间闲话家常,“好不好看?” 石景兰:……她承认,自己有点被吓着了。 不过还是尽力恭维,“挺好的,母后在哪儿制的新衣?臣妾瞧着都有些眼热。” 石太后并不避讳,“可不正是那纪氏,长清请她来静园做衣裳,哀家顺便也得了一件,样子倒好,就是不大衬年纪。” 其实是明贬暗褒,是人哪有不爱年轻的?可石景兰一听到纪氏两个字便忘乎所以,心想果然被自己料中了,姑母这趟居然无功而返——说好是去问罪的,如今瞧着却是宾主尽欢,只怕姑母早忘了此行目的。 石景兰不免有些微醋,“纪夫人的手艺不错,只是眼光仿佛欠妥,这绿色只合卑贱之人所穿,母后您气度高华、不怒自威,似乎不大相宜,倒是可惜了这料子。” 本来想上点眼药,哪知石太后却倏然冷下脸,“如此说来,这衣裳倒是给你穿正好?” 正逢高兴的时候,偏偏听此扫兴之语——谁说身份高贵就不能穿绿色了?先帝爷的棺椁还镶嵌着老大一颗绿宝石呢。 从前也没觉得侄女这般讨嫌,大概真是宫里住久了,学得阴阳怪调,看来是得添添活气。 石景兰望着姑母扬长而去,只觉满腔懊恼,不过就是出去了几天,怎的什么都变了? 隔天更传来一个跌破眼镜的消息,石太后叫了一个戏班子进宫,要连唱三天小戏。 非年非节的,做什么如此折腾?石景兰本来想找姑母再聊一聊皇帝的事,然而石太后沉浸在荡气回肠的戏文中不能自拔,兀自将她赶了回来。 石景兰:……合着姑母有了消遣就不要她了?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 关于石太后的离去,长清对外只说乳母家中有了变故,要回家探亲。 纪雨宁并未觉得什么,只要有人付账就好——横竖公主府会一力包办的。 她给长公主做的衣裙也已完工,长清却不想亲自查看,而是打算召开宴会,再于宴会上惊艳亮相,揭开惊喜。 此举既能满足她身为公主的虚荣心,也有助于纪雨宁在京城扬名。 纪雨宁没有异议,“只要殿下信得过我就好。” 长清莞尔,倘若说之前她对纪雨宁的手艺尚且心存疑虑,可当见识过她为太后量身打造的那套衫裙之后,长清便彻底放心了。 可见李家埋没了她多久,一颗明珠被淤泥浸染,渐渐失却光辉,若能让它重放异彩,长清觉得这也是功德一件。 当然她有公主的骄傲,说好留待宴会再穿,就绝不会先去过目。到时候若出了岔子,这责任也得纪雨宁来担的。 楚珩悄悄道:“不如我先替你问问公主的意思?” 毕竟审美是很私人的事,那件衣裳他也先行看过,喜欢的会称之为富丽,不喜欢的就该斥责俗艳了——何况纪雨宁又是这样大刀阔斧的手笔,并不吝惜添加色彩。 倒是之前给太后做的那套,虽然剪裁偏轻盈飘逸,可整体仍是走雅致舒缓路线,出不了大错。 纪雨宁笑道:“怕什么,公主若是生气,我正好接你出去。” 趁势摸了两把楚珩的脸——他倒是挺注意保养的,肌肤又细又滑,半点看不出粗糙。 楚珩:……合着二女争夫的戏码还没玩够是吧? 来日揭穿真相,他瞧纪雨宁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白吃了这些天的醋,结果发现公主是他姐姐——想想还挺有意思的。 长清很快对外发了帖子,因这回是家宴,邀请的多为亲眷一类,除了太后母家蔡国公府的兄弟姐妹们,剩下的多是王亲宗室。 其中一位刚从西北回来的兆郡王楚珏,年方十七,模样却生得十分英气。 玉珠儿远远瞥见,不由得跟郭胜咬耳朵,“这位郡王倒怪像楚公子的。” 郭胜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才发现啊,一屋子亲戚不像才出奇呢。 宴会 宴会 纪雨宁这回的身份亦主亦宾, 她不是来做客的,自然也无须入座, 到时候协助长清公主将那身衣裳换上就好——实话实说, 款式颇有点繁复,公主一个人怕是还没法穿呢。 尽管如此,长清还是为她安排了座位, 倒不是说另眼相看什么的, 纯粹考虑到皇弟的感受——若皇帝知晓她冷落自个儿心尖上的人,怕是要跟她干仗哩。 纪雨宁并没有第一时间入席, 而是静静捧着杯茶站在角落里, 观察来来往往的宾客。她并不羡慕权贵, 可是人总会有点好奇, 何况在场的又多是俊男美女, 想不注意都难。 楚珏因在西北住了四五年, 乍回京城倒觉陌生,以往那些亲眷,个个看着都觉眼熟, 可又不敢贸然与之相认, 怕叫错了反倒尴尬。 倒是纪雨宁年纪比他长几岁, 模样看着亲切, 又颇有大姐姐风范, 楚珏便含笑上前,“阁下亦是国公府的小姐么?” 石家姝丽, 光艳动天下。不是这等底蕴深厚的门阀贵族, 哪里熏陶得出这般天姿国色。 纪雨宁也不恼, 兀自微笑着,“不是。” 在她看来对话就算结束了, 她没兴趣向一个外人介绍自己的身份,何况对方错认在先。 楚珏却更感好奇,不是石家,还有哪家勋贵能收到公主府的请柬? 待要详问,长清已施施然过来,“十八弟,你都长这么大了。” 楚珏晒得微黑的脸膛摆成个囧字,“皇姐,我是十四。” 长清:……谁叫先帝的儿子太多,序齿下来都一长串,她哪儿记得住? 幸好活到成人的没几个,否则更费事了。 当下热情的道:“原来是小十四,就说呢,十八弟那样白白嫩嫩的,怎会是你这般黑炭模样。” 楚珏颇觉无语,他这趟回来,人人都夸他长高了变壮了,唯独大姐姐表扬起来还是不落俗套。 大抵是在美人面前,他不爱听这些话,便小声抗议:“那边阳光太大给晒的,养一养便好了。” 见皇姐没有替他介绍的意思,只好自己抛出来,“这位是……” 长清爽快地道:“是纪夫人,我刚请她帮忙做了件裙子,待会儿穿出来,你可得评评是非好歹,不许做违心之言。” 楚珏根本就没注意听,兀自神游中,称之夫人,这么说是嫁过人的了,瞧皇姐对她的态度,大概也不是寻常织女,到底是何来历,地位这样特殊,连皇姐都客客气气的? 楚珏原本只存了三分慕少艾的心情,这会子因纪雨宁的神秘倒上涨到八分,看来他离家这几年,京城变故可不少。 宾客席中,身着粉裙的女子眼见楚珏如此,不由得轻咬红唇,眼中似恼非恼。 * 长清公主不喜拖沓,这回干脆连暖场的歌舞都省了,只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吩咐宴会开始。 楚珏很是配合地道:“皇姐,您不是有惊喜要给咱们观赏么?到底何物?” 其实他对衣裳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听说是这位貌若姑射仙人的纪夫人的手笔,难免也想见识见识——这世上有貌的不少,有才的亦颇多,可才貌兼具还能叫人心服口服的,就实属万里挑一了。 长清轻笑一声,“瞧你们这猴急劲?罢了,本来想吊吊胃口,还是这会子拿出来省事。” 站在人后的郭胜又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陛下不在,看到公主这副臭美劲怕是得气晕过去——明明就很想给人看嘛! 玉珠儿却很紧张,长公主此举无异于将小姐架在火上靠,若不能艳惊四座,就得贻笑大方了。 她下意识捏紧手臂上的肉,好让自己缓缓精神。 偏偏掐错了地,郭胜又疼又不敢叫:……姑奶奶,倒是捏你自己的胳膊呀,人家也怕疼哎! 使劲甩了几下,却甩不掉,实在玉珠儿太过全神贯注,根本无暇注意其他。郭胜也只好拿出久违的男子汉气概来——掐就掐吧,到底他皮糙肉厚,肿几天就没事了。 彼时长清已命人将库房里几盏大油灯取来,还特意在外罩了玻璃罩子,把大殿弄得云遮雾绕,如同神仙洞府一般。 她再从事先挖好的角门里冉冉走出,因那块地方太过隐蔽,又与身后的幕布融为一体,乍一看,倒像是凭空出现。 宾客早已习惯公主这些把戏,可当真正置身其中时,还是难免为之错愕。 郭胜亦呆呆张大了嘴,之前听玉珠儿说,纪夫人挑了两块大红大紫的花布来为公主做衣裳,他便着实捏了把汗。 长公主是喜欢富丽奢侈,可绝非俗气,这种红紫杂糅的配色,稍稍处理不好便像是生了冻疮。 但,大抵是周遭环境过于幽魅,长公主那身白皙皮肤也足够驾驭——那是种多年养尊处优出的冷白,再如何烂俗的衣料披于她身也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然而玄机似乎不单只此,细看之间,便发现长公主外边还披了一层,那是种薄纱般的缎子,上头用密密匝匝的金线和银钱勾勒出复杂的纹理,单看不觉得怎样,可当与里头衣物交叠在一起时,便好像那块颜色鲜艳的布料被完美地分割成数瓣,金银丝线则铸成里头花蕊,远远望去,恰如含苞盛放的紫藤萝一般。 这样晕黄不定的光线下,长公主居然变得温柔可亲起来,仿佛真是天上花神降落凡尘,没了平日骄纵的脾气,只剩下对世人的悲悯。 郭胜咽了口唾沫,悄悄向玉珠儿道:“这都是你家夫人自己琢磨出的,还是别人教她的?” 玉珠儿也松开掐着他的手——到现在都没意识抓错了人——小声道:“小姐平日无聊,便喜欢琢磨这些,不过李大人不喜小姐在外抛头露面,总不得施展罢了。” 纪雨宁总觉得绣工还在其次,想法才是最重要的,若一味追逐技法而失却创新,那才叫得不偿失。 连同她给乳母做的那身,两套衣裳都称不上复杂,但却包含着她对雇主最诚挚的嘱咐:长公主是“花”,乳母则是“蝶”,合在一起,恰恰便是蝶恋花。 虽然长清嘴上对乳母诸多嫌弃,那乳娘也看不出恭敬来,但,不知怎的,纪雨宁总觉得这两人有种不为人知的非凡默契,大抵养育之恩便是如此,平时不觉得如何,失去方知可贵。 纪雨宁轻轻按着腹部,如果猜测属实,这一回,她必定要留下它,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长清穿着那身新衣,在台上得意地转来转去,楚珏已最先鼓起了掌,“几年不见,皇姐倒似更见风韵,让人看了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长清笑骂道:“小滑头,从哪儿学来的浑话?回头告诉你皇兄,看他怎么修理你!” 楚珏嘿嘿一笑,他总不能夸皇姐越活越年轻了吧?那样太没大没小,而且也不够诚实。 忽一眼瞥见边上端然站着的纪雨宁,楚珏便欣然捧了杯酒起身,“还得感谢纪夫人的手艺,您这件长裙与皇姐相得益彰,想必全京城都找不出更合适的了。” 过分的谦卑便成了虚伪。纪雨宁也不推脱,只微微笑道:“我不惯饮酒,便以茶代酒,与殿下干了这杯罢。” 一个声音冷不防道:“敢问纪夫人在何处高就,如何结识的公主?为何以往都不曾听闻?” 眼下之意,长公主这般抬举一个半路出家的绣娘,而不理会宫中织造坊,有辱没身价之嫌。 楚珏勃然变色,“景秀,你……” 石景秀并不畏惧,她是国公府的嫡女,姑姑是太后,亲姐又是德妃,做什么要害怕一个李祭酒家的夫人——听说现在连夫人都不是了。 楚珏越为此女分辩,石景秀越不客气,听说连太后都被此女哄得晕头转向,如今又是公主又是郡王,怎么,她想将皇亲国戚一网打尽么? 当然她最不服气的还是楚珏,刚回来都没看自己一眼,净顾着看那人去了。 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充满泪水,下巴却高高扬起,努力装出不可一世的模样。 纪雨宁也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这姑娘的心事,虽不知为何,大抵跟情窦初开有关,相比起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就要迟钝得多了——难怪误会重重。 她却没工夫牵红线当月老,只盈盈说道:“评判一个人的绣工,难道还要看她生在哪门哪户,师从何人吗?我倒是听闻国公府素来最重教导,男子六岁读书习字,女子六岁即学纺绩针黹,还会请最好的先生来教导,既如此,石二小姐的绣工想必也很出众啰?” 石景秀涨红了脸,“我们府里还得学习琴棋书画,哪里有闲工夫钻研这些!” 纪雨宁笑道:“术业有专攻,石二小姐这么杂学旁收的,怕是一项都练不好罢?既如此,又何来资格指点旁人?” 她没兴趣同刚及笄的小姑娘吵架,欠身向长清公主施了一礼,便潇洒离去。 郭胜眼看情况不对,忙偷偷追出来,幸好纪雨宁脸上并没有半点沮丧懊恼神气——不是她心胸开阔,只是年岁相差太多,这种近乎儿戏的纠纷不值得。 郭胜这才放心,若真将纪夫人气哭了,陛下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当然这回气哭的说不定是石二小姐,挑事没有成功,吵嘴还斗输了,说出去多没面子。 郭胜讪讪道:“这位石姑娘,原本太后打算要她进宫的……” 打的是陪伴亲姐的名义,当然明眼人都知晓怎么回事——德妃娘娘自个儿倒是挺乐意,姊妹俩独霸宫中,总比外人拣了便宜要好。 可如今纪雨宁出现,兆郡王又回来,怕是事情得有变数。石景秀幼时很得太后与先帝爷喜欢,常要她进宫玩耍,那时与她最好的便是楚珏,可自从一别数载,两人皆已长成,这份感情似乎已变了味。 楚珏仍当她是妹妹,石景秀却不再当他是哥哥了。 郭胜苦笑着摇头,“估摸着石二小姐自己是不愿进宫嫁给陛下的。” 他在公主府待了这些天,自然知晓不少八卦,纪雨宁不以为怪,只淡然道:“正常,换我我也不愿嫁。” 郭胜:……呃。 觉得该努力为自家主子挣回点面子,“但,陛下正值盛年,容貌英伟,风姿绝伦,但凡见者就没有不夸赞的……” 纪雨宁道:“那就更奇怪了,这么优越的条件,却只立了一名妃子,膝下又无子嗣,怕是当今不喜欢女的吧?” 郭胜:…… 吃醋 吃醋 先前已经被误会过一次了, 如今又来,连郭胜都替自家主子叫屈, 莫非男人守着清白倒成错误了? 再说皇帝是不是断袖, 纪夫人应该很清楚嘛,平时软趴趴的没个精神,唯有在幽期密约时方显男儿本色——是真的色。 奈何这会子两边都在雾里看花, 郭胜再如何焦心, 也只能三缄其口,不能拔苗助长——唉, 这对小冤家真是磨死人了! 纪雨宁哪知他心事, 冷不防问道:“再过几日要放榜了吧, 你家公子到底成绩如何, 可有把握?” 郭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根本不曾应试, 哪来的名次? 只怪陛下糊涂,出些什么馊主意,说一个谎, 就得十个谎来圆它, 只好讪讪道:“公子那天吃坏了肚子, 影响发挥, 怕是结果不怎么乐观。” 每次会试录取的人数虽不一定, 但今年乃新皇登基以来头一回开恩科,竞争自然颇大。 纪雨宁起初是指望楚珩得个好名次的, 那时她尚未与李肃和离, 将之视为一笔投资, 可如今她已正式从李家搬出,也有了谋生之道, 自然不愿给楚珩太大压力。 遂温声向郭胜道:“让你家公子多宽些心,今年不成,还有来年,老天有知,必不会辜负他这番苦功的。” 郭胜感动得眼泪汪汪的,这么善良体贴的女子真是闻所未闻,可惜皇帝无德,欺骗如此诚实的人,而他也跟着沦为帮凶。 郭胜用袖子揩了揩眼角,郑重的道:“等我家公子出头之时,必定涌泉相报,让夫人成为世间大富大贵之人。” 纪雨宁忍俊不禁,“行了,还是先管好自己罢,从哪儿学来这些大话?” 郭胜心说他可不是吹牛,只瞧主子爷对纪夫人的重视,莫说结草衔环了,怕是连命舍出去都使得,区区功名富贵值得什么呢? 纪雨宁回到前厅,长公主刚送走客人,累得出了一身香汗。 楚珏这猴儿崽子偏会赖皮,临走前追问了十几遍纪雨宁的住处,长清哪里肯告诉他——两个弟弟,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等毛头孩子断不能纵着他胡闹的。 况且他拿什么跟皇帝争?人家纪夫人瞅都没瞅他一眼么。 纪雨宁刚一进门便被公主拉着喋喋不休,也是无奈得很,等到耐心听长清抱怨完,她方轻咳了咳,温声道:“公主,那衣裳……” 长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给工钱呢——再度为两个弟弟默哀一阵,他们这厢光顾着赏景,却不知纪夫人才真正公事公办,事了拂衣去罢了。 静园备的散碎银两不多,长清便让侍女称了三十两金子给她,折合现银便是三百两。 本来还想再加点添头的,纪雨宁却执意拒绝,“不必了,我为公主兼差,不过是尽我的本分,若因这个破坏规矩,引得外头口舌纷争,反倒不值许多了。” 长清想起国公府那几位小姐,怕是唯恐天下不乱,今日自己抬举了纪雨宁,只怕转头就得去宫里告状——宁可省点事的好。 便不再强求,只殷殷望着纪雨宁,“夫人可打算多住几日?” 本来接她进来是为了皇帝的心思,好近水楼台先得月,然而这一阵相处,长清也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纪雨宁的性子其实说不上好相处,她既不亲切,也不热情,但,就是那股如同潺潺流水般的处世之道,让人耳目清明、通体舒泰。 她若是个男子,兴许也愿意天天对着她,怎么都不觉得腻。 纪雨宁谢过东家好意,笑道:“不必了,我想今天就搬走。” 静园虽然雅清,可到底非她久留之地。兰花巷那间屋子是付了押租的,纪雨宁也舍不得长久空着,况且,不管楚珩能否中举,她总不能单靠他养活,开店的事总得筹谋起来——若果真有了孩子,花销就更大了。 长清是个路见不平的,忙道:“你选中哪里的地段?不如我借你点银子,或是干脆买下来也行。” 纪雨宁还没想好,且她并不需要拔刀相助——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似长公主这等身份尊贵的,肯定不稀罕要她银子,若真要用得上她之时,恐怕就并非她所能负担得起了。 她不想占公主府的便宜,也不想受公主府的闲气,所以只能缘尽于此了。 长清望着她冉冉离开,如一株经了风露的荷杆,再如何饱受摧折,腰身依旧挺得笔直,还散发着清远宜人的芬芳——阿珩要将她折入怀抱,实在任重而道远呀。 郭胜扭扭捏捏上前来,“公主,您那件衣裳若是穿腻了,能不能送给奴才?” 长清最是喜新厌旧,人犹如此,衣裳就更不消说了,一个月里里头都不带重样的,且往往穿过两三回便扔到衣橱里,弃如敝履——郭胜觉得怪可惜的,那可是纪夫人的心血,而且相当精致呢。 虽然那是女装,他也不好意思穿上身,但,拿出去哄那些宫娥姐姐们也好啊。 满以为不过小事一桩,哪知长清却傲娇地扭头,“不给!” 这可是纪雨宁专门为她做的衣裳,她当然得好好珍藏着,如果可以的话,巴不得天天穿。 郭胜:……不洗吗?多脏啊。 * 楚珩回到园中方知纪雨宁已经搬走,顾不得多留,马不停蹄又赶回兰花巷中。 纪雨宁正在整理家当,见他过来,便道:“你来得正好,这个拿着。” 那是一包沉甸甸五十两银子,楚珩哪里敢收,“不可,你自己留着。” 除了那些不易变卖的珍宝外,纪雨宁离开李家差不多是白身,如今给公主做衣裳挣了些银子,加之先前从杜夫人那里“骗”来的二百五十两,笼笼统统也不过五百两出头,这一下便去了十分之一。 自己都不够使,楚珩怎好意思要她的?而且说实话,他真的不缺钱。 纪雨宁却执意塞到他手里,“放心,我自有主张。倒是眼下放榜在即,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该去向先生致个礼,谢他教导一场,方不负做人的本分。” 楚珩只觉脸上热辣辣的,为了那个莫须有的贡生身份,惹出多少祸事来,这会子还连累纪雨宁破费为他筹办礼物——若非确有苦衷,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渣男。 纪雨宁见他犹豫不决,遂微笑起来,“可是要我陪你去?” 楚珩一惊,根本就不存在老师,到哪儿见面呀,难道又得找人冒充? 幸好纪雨宁自顾自地否决,“还是算了,你我并未过明路,贸贸然上门,倒惹人耻笑。” 楚珩其实巴不得天下人都知晓这段关系,他是不在乎脸面不脸面的,脸面能当饭吃么? 能和心爱之人白首偕老才是最要紧的,至于那些腐儒的强词夺理,理它作甚? 放榜定在九月初五,纪雨宁起了个大早,原说好由她自个儿去看过,回来告诉楚珩便好,哪知楚珩偏不放心,愣要跟她同去,为此还特意借了一块方头巾,一身宝蓝衣袍,打扮得像个文弱书生模样。 纪雨宁便笑,“平时倒没看出你这般秀气,肉都藏哪儿了?” 其实是因为衣裳不太合身的缘故,楚珩个子高,郭胜急切里也难找出匹配的,唯一一个身量差不多的,那人又是个大胖子,穿在楚珩身上便有些松松垮垮了。 纪雨宁便直摇头,可见他平日多不注重仪表了,大概也是没钱注意。 自个儿便取了绣花针来,细细将楚珩腰身及袖管两侧多余的布料收紧,最后对镜一照,果然换了个模样,上宽下窄,长手长脚,像个峭拔的善读兵书的将军。 郭胜啧啧称奇,虽说陛下本来底子就好,可纪夫人这般技巧也称得上鬼斧神工了。 一行人来到街市,只见张贴皇榜的位置早已熙攘攘围了一大片人,连只蚂蚁都挤不进去。 这倒是纪雨宁没料到的,难道他们来晚了?倘早起一刻钟便好了——偏这人总爱歪缠,不让她起来梳洗。 楚珩早知结果,当然亦不着急,可见纪雨宁翘首踮足,恨不得望穿秋水的架势,他不免心中痒痒,遂附耳低语道:“我有个法子,可让你瞧得清楚。” 纪雨宁正要问是何主意,便觉足下一空,却是楚珩抱着她的双腿高高举起,并顺势乘到自己肩膀上。 一时间,周遭视线纷纷涌来。纪雨宁又窘迫又羞涩,又不好和他吵,只得用力捏了把他后颈上的皮肉,急忙道:“放我下来。” 这点力道对楚珩而言就跟蚊虫叮咬,自然不放在眼里,只牢牢握着那对玉足,含笑曰:“快看黄榜罢,别耽误了。” 纪雨宁记起要紧事,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手撑着男人肩膀,极目远眺,然而,纵使她穷尽目力,依然没搜寻出楚珩名字——根本连姓楚的就寥寥。 待被放下后,纪雨宁的声音便带了丝低落,“看来是没中。” 又怕楚珩因此而灰心,忙道:“不要紧,三年之后还能再试,那时该有十足把握了。” 心里也知道渺茫得很,人生能有几个三年?若一辈子都不第,岂非永久蹉跎下去了? 本来想若是中了,便拉他去医馆看看脉象,最好喜上添喜,然而眼下纪雨宁却什么都不敢说了——儿女多了是债,自个儿糊口都难,哪还顾得了其他? 楚珩并不知她心事,正踌躇此刻该表现得忧郁点好还是洒脱点好,忽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皇……” 幸好还没念完就被郭胜堵上了嘴,郭胜拼命朝他使眼色,暗示这位小爷别坏了陛下的事。 楚珏看看皇帝这副不伦不类的儒生打扮,虽仍搞不清状况,也知其不想暴露身份,当下机智改口,“皇榜,皇榜,这位兄台,原来你也是今科的举子?” 纪雨宁有点诧异,“少甫,你跟郡王殿下很熟么?” 瞧这不拘一格的做派,见了面也不行礼,他的下人还敢跟兆郡王动手动脚——怕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吧? 楚珩:…… 到底楚珏机灵,忙道:“自然,我俩认识有四五年了,当初我去西北之前,还是少甫兄教了我几套拳脚功夫,供我保命之用,因此数回侥幸逃离险境,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纪雨宁见识过楚珩的武艺,这个倒是很可信服。 当下再无二话,轻轻提起裙摆,向楚珏行了个简短的屈膝礼,“殿下万安。” 楚珏哪里敢受,何况皇帝在这里,本想亲自扶她起身,奈何楚珩抢先一步。 他只好讪讪道:“几日不见,夫人倒也安好。” 那日在静园一见之后,楚珏便有些悠然神往,奈何身份有别,亦不便与之结交。如今好容易重聚,他便大着胆子道:“小王刚从边塞回来,不知京中风尚,夫人能否为我做件单衣,以供会客之用?” 郭胜暗暗叫苦,心想你既认得出陛下,又怎看不出纪夫人对陛下有多重要呢? 偏要上虎头捋须,这不是活腻了吗? 奈何他接连咳嗽了几声,楚珏也没听出警告,反而奇怪地看着他,“嗓子里有痰卡着了?” 郭胜:……笨死算了! 楚珏依旧在作死路上狂跳,眼睛黏着纪雨宁不放,“夫人,可以吗?” 纪雨宁对生意一向来者不拒——只除了李肃那家人——当下轻轻颔首,“可以,殿下几时有空,我到府上帮您量尺寸吧。” 楚珏心头一喜,正要说话,楚珩却迅速截断,“不必麻烦,我那里有,问我就行了。” 既是“知己兄弟”,知道对方身量也是很平常的事,对么? 楚珏眨巴眨巴眼,依旧未意识到皇兄眼中杀气——莫非进沙子了,干嘛这样看着他? 待要细问,郭胜实在受不了这紧张气氛,强行将他推出战局,口中道:“殿下,你许久未归,怕是对京城都生疏不少,让我领您四处转悠一遭,免得被那些不长眼的骗了去,让您吃亏。” 好容易周遭安静了,纪雨宁望着楚珩笑,“你这个书僮倒是长袖善舞,对着贵人都能谈笑风生。” 楚珩干巴巴的道:“他一贯如此,不用理他。” 回去的路上,纪雨宁便感觉气氛异样沉默,少甫也罕见的没有说话,难道还是为着名落孙山? 苦学多年,临了却落得一场镜花水月,是个人都经受不住吧? 纪雨宁决心好好安慰他,想起家中还有些红枣桂圆,待会儿炖点甜汤补补血气,哪知刚一入门,楚珩便将她压倒在榻上,动作迥异平时温柔,倒有些意外的蛮暴。 纪雨宁头发都乱了,扎挣着要起身,“少甫……” 楚珩怜惜地吻了吻她眼角,却并未因此停下动作,反而有更多的吻落在她脸颊上、脖颈上,密密麻麻,所到之处即落下浅浅红印,跟花钿一般, 纪雨宁直觉他是生气了,为什么,就因为自己目睹了他失败的窘态?仅是一次考砸而已,他不该这样没志气。 楚珩肆意宣泄了一通,这会子也有点懊悔方才莽撞,可他就是压不住心底那股酸气。 此刻两人身躯密合,彼此毫无间隙,楚珩方有勇气说出来,“兆郡王仿佛对你很不一般。” 照理说他当哥哥的不该吃幼弟的醋,可谁叫楚珏表现得那么明显——这小子可真能啊,才刚回来便觊觎起嫂子,看来在西北吃的苦头还不够。 纪雨宁哑然失笑,她再想不到是为了这个,忍不住抬手刮了刮男人的脸,看他害不害臊,“郡王殿下才多大呀,你怎能想到这上头?” 楚珩耳根微红,可还是强撑着道;“年岁算得什么,他就是图谋不轨!” 纪雨宁这下可没法了,固然她亦发觉出兆郡王对自己的好感,但,她不觉得那是爱情,比较起来,更像是仰慕与憧憬——人在小的时候总是渴望长大,恨不得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而只有当真正成人之后,才会发觉青春年少的可贵,那时却悔之已晚了。 她对于楚珏来说,便是这样一个短期的目标。可能是她身上具有的沉稳与淡然风度,以及离异后的特殊背景,让楚珏觉得她跟平日见的那些女子不同,尤其跟石家姑娘们不同,但,他会想与之亲近,会渴盼见到自己,却不会考虑在这之上的关系——就好像人总是憧憬天上仙宫,有几个会舍得撇开人间繁华、去广寒宫里忍受清幽之苦的? 相信要不了多久,郡王就会将她遗忘,投入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中去——他这个年纪实在有太多可能,若执着于男女之思那也太傻了。 眼看楚珩仍是一副耿耿于怀神色,纪雨宁知晓这些话不足以说服他,好在她有更好的法子。 纪雨宁偎在他胸口,轻轻挠了挠他肩上的小窝,软语道:“说罢,你待如何,我照做便是。” 楚珩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些,“真的?” 纪雨宁微笑,“当然。” 她又不是潘金莲,犯不着见异思迁,何况她对毛头小子根本没兴趣。 楚珩翻了个身,两人面朝着面,他看见她的瞳孔倒映出他身影,心中不禁有些热热的,“你不许到他府上去,也不许他来此处找你。” 纪雨宁颔首,旋即想起,“但我答应帮他做衣裳。” 这个楚珩倒是想好了,人不能失约,而且他的确有楚珏的尺码——大不了向宫中尚衣局讨要。 “你只管做你的,到时我让郭胜送去便是。” 这人的醋劲倒不小,可是她却不讨厌。纪雨宁望着他鸦羽一般的眼睫,忍笑道:“还有别的交代么?” “当然,”楚珩耳朵更红了,“你得帮我也做一件,而且不许收钱。” 这样方显出他的特别之处,否则不就跟那些顾客一样了? 纪雨宁这回实在绷不住了,扑哧笑出来,又觉得有些不礼貌,转头对着墙壁。 楚珩反倒意不自安,莫非是他太过分了,或许他不该这么小气? 正想着如何描补,纪雨宁已整理好情绪转过身来,正色道:“我早就想为你做身衣裳,而且也不收你钱,你看,用什么料子合适?” 就是为了报答这段时日的陪伴,她觉得也是应该的——若非有他在,她跟玉珠儿两个弱女子还真不知如何熬过去。 楚珩眼睛倏然亮起,布料还在其次,不过……他悄悄道:“是不是连寝衣也算在内?” 毕竟里头贴肉的衣裳总不能不穿嘛,反正他什么“尺寸”她都知道了,这个应该也不难办。 这回轮到纪雨宁红了脸,奈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好人做到底,“行。” 喜脉 喜脉 因着楚珩催促, 纪雨宁没敢在给兆郡王的衣裳上用心,做得太精细呢, 这人的醋劲该更大了。 好在男子的衣着本就不像女子那样繁复, 大体上不差什么就行了——人靠衣装,这句话对于男人倒是不怎么适用,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 便是再堆金积玉, 看去也是形容猥琐,模样不堪。 像楚珩这样的, 即便披个破麻袋, 依旧能俊逸非凡。 纪雨宁有时候都庆幸自己好运气, 脱离了李家那个泥坑, 遇上的不是下九流混子, 而是楚珩这般容貌品格都拿得出手的, 虽然眼下窝囊了点,好歹还有以后呢。 重阳在即,楚珩早就被宫里一催再催, 要他陪着太后赏花喝茱萸酒。大周朝立国百年, 最讲究的便是一个孝字, 楚珩并不敢坏了体统, 更不愿让太后因此迁怒于雨宁——得她老人家发了话, 才好筹办后面的事呢。 于是婉转对纪雨宁说,他想回家一趟。 纪雨宁没什么意见, 若楚珩只管流连于她却不顾家中高堂, 她反而得怀疑他的人品。 这样的佳节良时, 自然得回去以尽孝道。 纪雨宁便琢磨着该让他带点什么礼物,或者还是做衣裳?毕竟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了。 楚珩忙说不必, 他可不愿纪雨宁天天点灯熬蜡费坏了眼睛,何况已经给母后做过了——只不过雨宁不知那乳母的身份罢了。 纪雨宁便让他捎上一篓自制的重阳糕,一般是该撒些木樨花在上头的,不过考虑到桂花香味太冲,有些人吃不太惯,纪雨宁便用自家熬的玫瑰酱代之,不止颜色深红好看,滋味也很可口。 楚珩欣然离开,觉得今日大概都不必用饭了,虽然纪雨宁让他分赠给亲朋好友,他才舍不得呢。 郭胜怀里抱着给兆郡王的那套衣衫,哒哒的跟在皇帝身后,只觉垂涎三丈——可惜他是没胆子向皇帝讨要糕点的,回头只好求玉珠儿这位小姑奶奶施施恩了。 楚珩回到宫中,石太后等人已先自候着,来不及招呼,便先盯上儿子手里的提篮,“那是什么?” 楚珩抱定主意要吃独食,对面虽是母后,他亦不肯分赃,只警惕的道:“没什么,街上随意买了些点心,充饥之用。” 石太后才不信呢,皇帝嘴多刁呀,寻常糕点他哪看得上? 遂强令侍从们夺过来,谅着这里是慈安宫,皇帝不敢造次。 楚珩眼睁睁看着心爱之物被人抢去,脸上别提多懊悔了。 石太后却是迫不及待品尝起来,她还从未见过这种式样的,一般的重阳糕为了口感顺滑会加入许多猪油,虽然香甜,可对于石太后这种讲究之人难免口重了些。 然而皇帝捎来的这份却连半丝油腻也没有,纯粹靠果酱果脯调和气味,这样制成的糕点还能凝而不散,栩栩如生,这就很考验师傅对火候的掌握了。 石太后连吃了两个,又喝了一杯茶,方才兴致勃勃问皇帝,“从哪家酒楼买到的?” 楚珩本想胡诌一个,可照母后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怕是得即刻遣人去酒楼查访,少不得据实相告,“是纪夫人的手艺。” 石太后不免惊叹,“看不出来,她不但衣裳做得好,还精通庖厨之道,比起御膳房里的都不差什么了。” 一旁站着的石景兰不免有些尴尬,年年她也会给姑母奉上自制的点心,姑母可从没这样夸过。 遂强忍着难堪道:“大抵这些糕点只合自家之用,李祭酒不许夫人在外售卖的。” 楚珩虽没能照计划独享,听了母后那番夸赞倒也高兴,哪知偏有人破坏气氛,遂沉着脸,“雨宁早已与李成甫和离,自然也无谓守着李家规矩。” 太后也责备地瞥了侄女一眼,好好的日子,说这些歪话做什么? 当然她还是得照顾侄女的面子,遂面朝着皇帝道:“景兰常在宫里,不知外头究竟,你无须责怪她。” 楚珩淡淡道:“朕当然不会,只要她安守本分,别插手其他就好。” 石景兰听着难受极了,皇帝此语明指不许她招惹纪氏——那纪雨宁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已重要到如此地步么?尊贵到谁都动摇不得? 楚珩陪母后说了会儿闲话,忽然想起:“阿珏今日没来拜访您?” 石太后叹道:“你又不是不知他的脾气,最是贪玩,哀家哪里拘得住。” 也幸好楚珏性情如此,不至于对皇权构成威胁,石太后也最是放心。但,怎么说也到了成家之龄,他的婚事,自己身为嫡母也该打算起来了。 楚珩望着郭胜怀里那件单衣,心想只好改天再给弟弟——最好一辈子不来倒省事。 * 纪雨宁双亲早逝,重阳对她而言不过一个符号,并无人可孝敬。纪凌峰倒是早早陪穆氏去了岳丈家,无论穆氏性情如何,这两口子倒是真的恩爱——纪雨宁想到此处,不禁怅然若失。 当然她也没打算闲着,重阳惯例会有灯会,虽然比不上中秋元宵那样的大日子,在京城却也算得盛事。 纪雨宁有个主意,必须借着灯会方得施展。她如今兜里虽有近五百两银子,开个小小的店铺是够了,可在京城这种举步维艰的地方,若地段不够好,铺子不够显眼,那生意也做不起来。 所以她得另辟蹊径。 玉珠儿知道纪雨宁是何打算,但……她有些忧虑,“小姐,您不要紧吧?” 自从十六岁那年被人牙子拐去,小姐从此提到花灯便讳莫如深,以前纵使李大人邀小姐出去赏灯,她也总不肯应——有些伤处是顶难愈合的。 纪雨宁知道玉珠儿关心自己,可跟生活的压力比起来,她那点阴影就不值一提了。且京城别的不提,治安是极好的,天子脚下,谁敢造次? 对于赚钱的机会她却不肯放过。 纪雨宁轻拍了拍玉珠儿的手,“不必着急,还不一定能成功呢,若卖得不好,咱们便先回来。” 说罢,便和侍女一起将东西搬上车——那是林家的马车,林夫人别的不谈,可对她们主仆真叫没话说。 纪雨宁有时候都觉得林夫人对自己亲热得过了分,就因为帮她儿子治了一回疹子,做了身衣裳?那也用不着客客气气的。 可要说林夫人有利可图,那就更荒唐了,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妇人,又是和离过的,能给林家什么好处? 思来想去,只能说那夫妻俩是难得的热心肠,纪雨宁感激之余,决定等店铺开了之后分些利润好了,或者林夫人愿意参股,大家各取所需,那自然更好。 眼下却虑不到这些,纪雨宁带着玉珠儿来到东市,她早就租好一个摊位,等人来后,便掏出十两银子给他,那人晃悠悠地离去,之后便再不管了。 其实西市的地段要更便宜,只需五两银子就好,但,纪雨宁认为西市太过偏僻,不利于她的生意,遂还是坚持己见——有些钱是必须得花的。 玉珠儿看着灯火通明的一条街上,几乎被卖灯的卖画的测字的挤得水泄不通,心里难免有点发虚,“小姐,咱们争得过他们么?” 何况还定得这般昂贵,怕是顾客问一问价钱就得吓得溜走了。 纪雨宁却很镇定,“不怕,总会有鱼上钩的。” 她不图挣快钱,只图挣大钱,定位就不一样,自然无须同那些小摊贩争竞。 因着纪雨宁带来的花灯式样精巧,她自个儿又是个美貌女子,前来光顾的倒不少,可当询价之后无一例外皆是摆手——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更有人疑心会否是仙人跳,哪有良家妇女这样抛头露面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街市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玉珠儿心里不免愈发焦躁,到现在一盏灯都没卖出去,生意真的做得成么? 她也不敢开口说话,怕惹得小姐心烦意乱,那就更糟了。 好容易见到一个身披狐裘的贵族少爷上门,玉珠儿忙踊跃道:“公子要看看花灯么?很好的,拿回去妆点门窗,或是自个儿留着赏玩都好。” 玉珠儿模样虽不及纪雨宁那般出色,但声音清脆,口角俏皮,也颇有些动人之处。 那少爷原也是个浮浪子弟,闻言便笑道:“好丫头,听你一言,倒是非瞧瞧不可。” 这般才注意到做生意的东家,不禁怔了怔,人间焉有如此丽色? 纪雨宁微微笑道:“公子要赏灯么?不妨尽情一观。”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石景煜这趟虽是偷溜出来,本应速速归去,这会儿却舍不得走了。 他便装模作样看起那一溜花灯,不得不说,还真算得佳作,尤其那灯壁上的图画,纤毫毕现,随着里头火焰的律动,仿佛会跳出来一般。 他便取出枚银锭,“有多少,我全要了。” 正要命人包起来,纪雨宁却冷冷拦住,“公子,你好像有所误会,这里的花灯,一盏即是百两银,若要全部买下,那得千两银子才行。” 石景煜几乎喷饭,一千两,她可真敢说!不能看他有钱就觉得好骗吧? 他信手拾起一盏,在纪雨宁跟前晃了两晃,失笑道:“寻常的灯笼,一两银子都算贵的了,你是有多大的口气,敢叫出如此高价?” 此举颇有侮辱意味,纪雨宁却也不恼,只淡淡道:“公子只注意到价钱,可曾留意这灯笼有何不同之处?” 石景煜下意识低头看去,这才发觉有些奇怪。一般的灯笼是油纸糊的,上头图案多是颜料印上去,起初或许不错,可里头蜡烛烧久了,遇热必会渐渐模糊。 但,手里的这盏却依旧鲜明如昔,不见半分褪色迹象。石景煜用掌心缓缓摸去,只觉触手生凉,倒像是某种布料的质感。 但,寻常布料又不耐热,怎么能做灯笼呢? 纪雨宁望见他眼中疑惑,莞尔道:“公子果然颖悟,此布乃用天山脚下的玉蚕丝织成,尤耐高温,当地称之火浣棉,本为采矿挖碳之用,京城倒是少见。” 石景煜听说过这种材料,因其稀有,价钱确实比寻常布料贵出不少,可那也用不着百两之多。 这小娘子貌美如花,却贪财如命,真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纪雨宁笑道:“公子若仍觉得不值,不妨再看看上头图画呢。”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石景煜本不想歪缠,闻言却还是低眸瞧去,这才发觉那些花鸟虫鱼并非印刻其中,而是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与周遭布料融为一体。难怪质感这样平滑,却又不显得刻意。 光这手绣工便不得了!要知愈是耐火的材料,其柔韧性必然越差,光是纺绩成布便颇费周折,何况在上头刺绣? 光这只灯笼便堪称珍品,莫说只是一百两银子,来日打出名气来,怕是一千两都不嫌多呢! 这样美貌的女子,而又有这样深湛的技艺,若能将她揽回家中,那得是何等光彩之事? 石景煜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娘子,我手上余钱不多,不若你随我回家取如何?” 纪雨宁焉能不知其中关窍,不管此子是哪户高门显宦,人进了家门,还能有脱身之机么?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四处告状去? 转瞬之间纪雨宁已冷淡脸色,“公子若不想做成这笔生意,大可以不做的。” 便要和玉珠儿收摊走人。 然而石景煜哪里肯放手,他房里并不缺美貌侍妾和通房,似这般色艺绝佳的却是罕见。对男人而言,有时候色—欲还在其次,面子才是最要紧的,若能得此女,怕是京中都能传为佳话了。 当然他也做不出当街非礼之举,只兀自让随从们将东西拉过来装上车,口中道:“放心,我不会赖账,小娘子若舍不得这几盏灯笼,还是随我走一趟国公府吧。” 玉珠儿气得发抖,这样明火执仗的抢劫,和强盗有何分别? 石景煜等人倒是得意了,若是家境殷实的,也用不着当街摆摊,两个穷困女子,自是非掉入罗网不可。 然而他还没得意多久,脸上便着了重重一拳,却是一个模样英武的少年郎勒马当街,恶狠狠地道:“堂堂国公府的子弟,便是这般欺凌弱小么?” 石景煜惊呼,“兆郡王!” 楚珏颇为自矜,从马上斜睨着他,“原来你还认得,还不快将东西还回去!” 石景煜惊疑不定,郡王回京他倒是知道,只是……没听说兆郡王是个爱打抱不平的脾气,今日算是老马失蹄,罢了,能屈能伸是英雄,只得挥手让侍从们将灯笼放下,一行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般抱头离去。 这厢楚珏便轻捷下马,弯腰将散落一地的什物捡起,继而殷切望着纪雨宁道:“重阳佳节,夫人怎么不在家中歇息,这时候倒出来了?” 纪雨宁谢过他鼎力相助,方沉默道:“生计所迫,不得清闲。” 楚珏只觉心中痒痒,本想问她跟皇兄到底是何关系,这会子亦不便开口,只讪讪道:“夫人这会子也没做成一单生意,不若都卖给我罢。” 纪雨宁失笑,“你可知得多少银子?” 真是小孩儿充大人,净会装好汉。 楚珏当然是知道的——适才他都旁听在耳里呢,否则怎能伺机而出,得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价钱更是好商量,纪雨宁卖的这些,明摆着不是针对平头百姓,等他拿去宫里转悠一遭,没多久便回本了,没准自个儿还能捞一笔呢——宫里多的是有钱的傻子。 纪雨宁想了想,倒觉得不错,她这样招揽生意得到猴年马月?若能有楚珏这块敲门砖,倒是方便得多了。横竖她也没赚昧心钱。 于是点头首肯,让玉珠儿帮忙把东西装起来,楚珏红着脸道:“我身上也没带足银子,不如立张借契?” 纪雨宁笑道:“罢了,你是少甫的朋友,还能信不过么?只管拿去便是。” 楚珏听她念几遍少甫,心里也知道那是皇兄的表字,但,为何纪夫人会是这般不加生疏的口吻,她跟皇帝到底是何关系? 楚珏忍不住道:“夫人跟少甫兄认识很久了么?” 纪雨宁想了想,温言道:“算不上长久,但却倾盖如故。” 这么说该是很好的朋友?楚珏不免有些吃味,他还没跟纪夫人交上朋友呢,又被皇兄捷足先登了! 到底有些不服气,遂破天荒地对纪雨宁道:“少甫兄又懒又馋,你不要信他。” 纪雨宁莞尔,“好。” 等楚珏心满意足离开,玉珠儿方扑哧笑出来,那位楚公子只是偶尔展露些小孩子脾气,这位郡王殿下可是真正的孩子——可见装嫩和真嫩还是不同啊。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生意也算做成了,虽然银子尚未拿到手,可郡王殿下的为人想必是信得过的。 玉珠儿便恋恋不舍望着纪雨宁,“小姐,咱们现在回去吗?” 光顾着卖灯,自己都没观上灯呢。纪雨宁想起玉珠儿这段时间陪她颠沛流离,也吃了不少的苦,趁机会让她散散心也好。 两人一直到更鼓敲响才回,一路上玉珠儿都在感叹京城繁华,虽然在李家住的日子也不短了,以前都像是闭门造车,不知身之所以。 如今虽说更辛苦忙碌了,但却是值得回味的,有酸有甜。纵使给她机会,玉珠儿也不愿再回李家那种日子——不值得。 纪雨宁含笑将她鬓边一缕秀发拨到耳后,心中亦作如此想。不管怎么说,日子总算在渐渐变好,她相信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马车辘辘驶回兰花巷,周遭光线渐暗,纪雨宁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她没被人追踪过,但,此刻这异样阒静无疑是个危险的暗号。 京中不乏鼠辈,光天化日之下不敢动手,便只有趁入夜后行恶。 纪雨宁后悔不该放纵玉珠儿的玩兴,若是早点回来,兴许就能避开这场风波,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纪雨宁悄悄拔下头上发簪,将尖利的一端对准外头,待一只手尝试抚上她肩膀时,她便猛力挥出去。 那人吃痛,扭头疾喘,对着巷道的另一头道:“大哥,这娘们性子挺烈!” 果然遇上强盗,仿佛人数还颇众,纪雨宁心中大骇,此刻却顾不得许多,急急拉开车帘道:“诸位壮士,你们要多少银子尽管拿去,只别伤害我两个性命,便算得功德一件了。” 哪知不露面还好,借着月色看清纪雨宁形容,那人色心陡起,不曾想比他预料的更美艳,这等货色怎么舍得放过? 纪雨宁几乎已绝望了,但愈是如此,愈不能落了气势,当下指着车上的徽记道:“阁下可认得这是谁家马车?” 不得已,只好拿林家挡一挡了。 哪知这伙匪人半点不惧,“林侍讲自个儿都混得不中不下,你还想借他的势?” 看来真是遇上了地头蛇,连对京中权贵都如数家珍。 纪雨宁微微阖目,暗叹在劫难逃,那边玉珠儿争执间,却不慎撞着了车壁,一样东西滚落到地上。 仿佛是块简单的玉佩,这伙人却大骇,“糟糕,想是王族子弟的娈宠,大哥,咱们快走吧!” 不过顷刻之间,一群强盗呼啦啦做鸟兽散,走得无影无踪。 玉珠儿捂着狂跳心口,俯身捡起那块镶金玉佩,愕然道:“仿佛是郡王殿下方才不小心落下的,幸而有它撑腰,咱们才躲过一劫。” 纪雨宁没说话,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看见过类似的东西。 在另一个人身上。 * 回到家后,玉珠儿仍是心有余悸,又见纪雨宁脸色发白,还透出微微青色,不免有些担忧,“小姐,不如请大夫来看看吧?” 别吓出病来。 纪雨宁勉强一笑,“这么晚了哪来的大夫?明日再说吧。” 然而玉珠儿却固执得很,她知道一家最近的药铺,规矩是轮班值夜。里头的郎中医术虽不怎么高明,马马虎虎也还过得去。 等她奉上二两银子,又允诺扯几尺布头供他裁衣裳,那郎中这才慢悠悠打着呵欠过来,“没见过这般扰人清梦的!什么急病了不得,一时半会儿都抗不过去?” 不过当看清纪雨宁面容时,这人的态度就变得既恭敬又体贴了。 玉珠儿不得不感慨,这就是个看脸的世界——为什么她就不行啊?明明也不丑啊。 只能怪小姐的杀伤力太大了。 用丝帛垫着把完脉象,那郎中却陷入沉吟。 玉珠儿性子急,“到底什么病,您快说呀!” 郎中方感慨道:“恭贺夫人,你约莫有喜了。” 离别 离别 纪雨宁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么个结果, 她月事一向规律,今次却已经迟了快一个月了, 再加上最近的乏力嗜睡、时不时还恶心反胃等等, 无不在指向一个结果——她有身孕了。 但,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测,她仍抱着一丝念想, 如今扎扎实实从大夫口中听到, 纪雨宁仍觉得十分震撼。 可木已成舟,她只能接受现实。 那郎中仍等着主家回应, 纪雨宁颔首道:“劳烦你帮我开些安胎的方子。” 郎中拱手, “恭喜夫人, 这回大约峰回路转了。” 他知道纪雨宁是从李祭酒家搬出来, 却不知肚子里并非李大人的种, 还以为两人旧情复炽, 如今终得修成正果——李家不就嫌弃嫡妻不育么?有了这个孩子,纪雨宁便能名正言顺再搬回去。 不管怎么说,这般美丽的女子, 孤身流落在外也太可怜了些。 纪雨宁明知其误会, 可也无力分辩, 根本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她只知道, 无论如何都得将这个孩子留下——余生漫漫,多个伴总是好的。 送走大夫后, 玉珠儿一脸喜气地回来, 她没读过多少书, 自然不会以世俗标准来评判小姐的作为,在她看来, 有这个孩子,家里便能热闹起来了。 “小姐,咱们是不是得向楚公子通个信啊?”玉珠儿叽叽喳喳道。 楚公子虽然年轻,可当爹的总不会不管孩子,每常听他说起高堂,大约老人也是盼着他早点成家的。 纪雨宁却倦然摆手,“不必,先瞒着好了。” 楚珩刚刚落第,正该蓄精养锐来应付下次大比,若这时候拿孩子烦他,他还怎么用心读书? 再说,以他的家境,要养活数口人也太难为了些。 纪雨宁揭开窗扇,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里,无数的小飞虫奔涌而至,绕着桌上蜡烛盘旋。 世上不如意事太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飞蛾扑火的决心。 她不愿将未来押在一个男人的真心之上,唯有自立,方能自强。 * 楚珏当了一回救世主,夜里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摆弄那几盏花灯,又怕把蜡烛弄倒烧起来,遂小心翼翼吹灭——虽然说是耐火的材料,他却不敢赌万一,何况这是纪夫人千辛万苦织就,弄坏了多可惜啊。 一宿无眠,次早楚珏便整衣理发,兴兴头头进宫。 皇帝也早早起身,见他便皱眉,“昨晚去哪儿了?也不来陪母后。” 说罢就让郭胜将那套单衣交给他——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雨宁的生意可不能白做。 楚珏抚摸着怀中柔软衣料,心里别提多熨帖了,又迫不及待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皇兄,您可知我昨日遇见了谁?” 皇帝懒懒道:“左不过是些狐朋狗友,怎地,银子又用光了?” 不是为了要钱,这位幼弟也少来找他——说起来也怪先帝去得早,底下那一窝小的尚未分封,没有封地,自然也难有出息。 皇帝原打算这次回来便为他安排食邑的,然而见了楚珏这大手大脚的脾气,却觉得不妨再缓两年。上头又没个大人监管,早早给了他,不是让老鼠看粮仓?坐吃山空。 提到银子,楚珏便有些蝎蝎螫螫的,他还真是为借钱而来——但那是有原因的。 “昨夜我见了纪姐姐……” 话才刚开了头,皇帝便觉无法忍耐,这小子愈发混账了,谁许他叫起姐姐来? 正经该喊嫂子才对。 幸好楚珏还算识趣,见势不妙忙道:“我见纪姐姐在街边摆摊,才想去光顾她生意,偏手头余钱无多,只能先赊账,这不,赶着向您复命来了。” 皇帝瞪大了眼,合着好人他来做,银钱却得自己出?这小子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怕是比砚池里的墨汁还黑。 奈何事涉纪雨宁,皇帝却不能不管,“你欠了多少银子?” 楚珏小小的伸出一根指头,“不多,就这个数。” 一百两?那确实不算多,皇帝便让郭胜拿钱。 哪知楚珏却弱弱的摇头,“皇兄,不是一百两,是一千两。” 皇帝:“……什么东西这样贵?” 印象里纪雨宁并非那等无利不起早的奸商,她连公主府的赏钱都不肯多要,又怎会占楚珏的便宜? 直至楚珏将昨夜买的灯笼拿来,皇帝方恍然:“这个是火浣布织的,确实高昂。” 再加上纪雨宁那手出神入化的绣工,说价值千金亦不为过——何况阿珏买了十盏呢。 看见皇帝这翻脸如翻书的架势,楚珏:…… 合着一遇到纪雨宁的事皇帝就不讲原则,难怪纪姐姐会视他如知己呢。楚珏倒琢磨出一点微妙的体会,也许这两人的关系不止朋友那样简单。 思量之间,皇帝已命郭胜数了两张银票给他,俱是面值五百两的大票子,并道:“你拿去票号兑了便送到纪家吧,这些灯笼朕收下了。” 楚珏提出抗议,“但这是臣弟买的!” 皇帝微笑,“可以啊,你有钱可以再买回去。” 楚珏:……所以就欺负他穷是吧?坏心肝的皇兄。 眼睁睁看着一群太监将灯笼收进勤政殿里,楚珏虽然憋屈,也只好暗暗计较:看来他不能再这样游手好闲混日子呢,得拿出点本事来,否则只有被皇兄欺负的份。 忽然想起,“昨夜臣弟遇上了国公府的二公子,他还打算强买强卖,把纪姐姐拖去他家呢!” 皇帝沉下脸,“哪个国公府?” 楚珏向慈安宫的方向努了努嘴,能让他都讳莫如深的,当然只有太后娘娘的母家。 那石景煜虽然一时怕了他,可保不齐不会再去找纪雨宁的麻烦,楚珏认真道:“皇兄,您得派些人保护才是。” 皇帝也在琢磨这个事,这样长久的隐瞒身份也不是办法,何况太后那边亦有松动之意,昨儿还夸了雨宁做的点心。 或许,他该考虑将雨宁接到宫中来了。 * 处理完朝中琐事,楚珩再度换上一身便服,带着郭胜来到兰花巷。 其时已经不早,唯独纪家所在的那栋宅子仍留着灯,透入融融光线——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楚珩心中一暖,抬步跨入,就看到纪雨宁身着一袭鹅黄软袍,安静地坐在窗边,温声道:“你来了。” 她并没有着意妆饰,模样甚至有几许憔悴,不过在楚珩眼里她总是美丽动人的。 于是安静地脱靴进屋,忽发现桌上放着一碗阳春面,碧莹莹的,是加了葱花的缘故。 楚珩便笑,“为我留的?” 纪雨宁颔首,“是。” 哪怕用过晚饭,这会子差不多也饿了,吃点宵夜挡挡寒气也好。 不过她并不能预料楚珩到来的准确时辰,所以只是在灶中温着,早不及刚出锅时那样热气腾腾。 但楚珩仍吃得很香,比起昨日被分食的糕点,这碗面是专程为他所做,意义自然不同,没有加很多的调味,简简单单,却比玉盘珍馐更让人口舌生津。 他模糊觉得纪雨宁的神情有些奇异,带点隐约的忧郁,要知她与李肃和离也没这般消沉过,莫非有人欺负她了? 想到这个可能,楚珩的心便紧紧揪起,可他也不愿糟蹋纪雨宁的心意,待连面带汤喝得干干净净后,擦完了唇,便要提问。 纪雨宁却径自让玉珠儿将碗碟收进去,道:“吃完这碗面,你就可以走了。” 语气可不似玩笑,而是认真的。 楚珩呆了呆,现在是要赶他走?他却一头雾水。 声音不由得艰涩起来,“你要回李家去吗?” 这段时间的相处,自然比不过她跟李肃六年的感情,楚珩不由得攥紧拳头,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怒和悲伤充斥着血脉。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将她强行掳走。但,理智还是关上了闸门,他最终松开拳头,默然无语。 纪雨宁扭头望着窗外黝黑夜色,浓稠得像墨汁一般,一如她此刻晦涩难言的心事。 她开口解答楚珩的疑问,“我不会回李家,但,你我不该在一起了。” 她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他的负累,等显了怀,这件事就瞒不住了——她得在此之前快刀斩乱麻,哪怕伤他的同时也在伤她的心。 不过纪雨宁到底还是留了一丝余地,或者说希冀,她定定望着楚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年后再见。” 到底是不舍得,一年之期,足够她将孩子生下来,再寻个妥善的安置——如果可以的话,再告诉他这是他的骨血。 楚珩苦笑了一下,他哪里知道这些心事,只觉得纪雨宁在给他徒劳的安慰,要离就离,何必还来画大饼?他再好骗,也不是桩桩件件都愿意上当的。 楚珩深吸口气,遽然起身,道了声“好”,不再看纪雨宁的脸色,带着郭胜匆匆而去。经过门槛的时候,他仿佛趔趄了一下,扭到足踝,可还是哑忍着,并未回头。 纪雨宁就知道,他已对自己死心了。 “这样也好,”纪雨宁望着玉珠儿笑了笑,“没了感情的牵绊,他能更好温书,兴许后年就能考中了。” 玉珠儿却知道她背负着多大压力,默默道:“小姐……” 只开了个头,便再说不出话来——能怪谁呢?彼此都有自己的苦衷,只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罢了。 纪雨宁坐在灯下,摊开手心,静静看着那枚玉佩,这原是兆郡王遗下的,却与记忆中那人的脸庞渐渐重合。 当然年岁差得太大,兆郡王不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位,但,还是不可遏制地勾起纪雨宁的回忆来。 她这才可怕地发现,原来时隔多年,她还是忘不了那人。 在她弄清自己的真实心意之前,她怎忍欺骗楚珩的感情?他是这样爱重她,她更不愿让他受伤,也许分开对于两人是最好的决定。 要怪,就怪相遇的时机不对罢。 询问2 询问2 等回到皇宫, 郭胜才发现主子爷脚腕处淤青了一大块,唬得一跳, “陛下, 您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楚珩依旧紧抿着薄唇,固执地沉默着,任由郭胜取来药酒擦拭, 那样刺激性的液体浇在脚面上, 他却也不觉得疼,仿佛整个人都麻木了。 郭胜噜噜苏苏道:“奴才觉着纪夫人大概是开玩笑的, 李家人那样对她, 她怎可能回去那窝囊地方受气?今夜如此反常, 大概是埋怨您昨天没陪她, 女人嘛, 就是爱矫情小性儿的, 陛下您若认真,那才是中计呢!” 他虽没尝过情爱滋味,说起这些话却头头是道——谁叫他是个万事通呢, 读过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上百, 女人心当然也难不倒他。 楚珩明知对方在宽慰自己, 也只能悠悠一声长叹。 他当然不以为纪雨宁是闹着玩的——她看他的眼神简直冷静得过了分。 他倒宁愿是场恶作剧,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纪雨宁已经腻味了他,决心斩断这段不容世俗的关系。 现在他才想明白, 纪雨宁为何要做那碗阳春面, 他第一次去兰花巷找她, 两人在那间抱厦欢好之后,他说肚饿, 她便给他做了这个。 真真有始有终。 楚珩眼中阴霾密布,感情告诉他不该这么放过纪雨宁,但,自己又能怎么样?纵使用强权侵占了她的身子,她的心也不在于此,这么一来,他跟那讨人嫌的李肃有何分别? 如果一定得结束,就留待彼此最美好的怀念罢。 楚珩静静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那天阿珏来说,是蔡国公府的二公子在花灯会上寻麻烦?” 连纪夫人三个字都不提了,郭胜心中默默念道,也只能跟着闭口不谈,“是。” 楚珩冷笑,“朕竟不知国公府的气焰煊赫至此,还想着立世子呢,做梦去罢。” 郭胜:…… 看来皇帝心情不爽,决定迁怒于舅舅家了。哎,谁叫国公府干什么不好,非得跟皇帝心尖上的人过不去——虽说不知者不罪,可谁叫他们撞枪口上了呢?要怨就怨命吧。 * 蔡国公府请立世子的奏章第三次被驳了回来,阖府都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得好好的吗,连太后都答应帮忙,怎么这会子却忽然变卦了? 石老爷这一两年病痛日甚,早有归隐田园之念,正准备将长子扶持起来,趁着如今太后健朗,石家鼎盛,一鼓作气站稳了才好。 明明万事俱备,可偏偏那缕东风总是不来,好容易皇帝发了话,这怎么…… 石老爷本就有痰淤之症,这一下血气上头,差点栽倒在地。 大公子石景业忙搀扶住,又叫人取扇子扇风,一面皱眉看着旁边二弟,“你倒是也帮帮忙呀!” 石景煜只好过来,他对于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根本一窍不通,要听也得听得懂嘛! 石老爷深深抓住长子的手腕,面上皱纹交错,“这事不对,细想想,可是咱石家最近有何不妥之处,让陛下着恼,才故意卡着世子之位警告咱们。” 毕竟太后娘家不比寻常,纵使犯了案,大理寺又哪里敢审,少不得移交皇帝;皇帝又得顾念母族,怕是也憋着一肚子火呢。 石景业蹙眉苦思,他向来以父亲为楷模,行事万般小心,纵使族中子弟偶有不当之处,他身为嫡支只有约束的,又岂会助纣为虐? 可若波平浪静,皇帝的烦厌从何而来,为何会朝他们开刀? 父子俩坐困愁城之时,石景煜咽了口唾沫,弱弱举手,“我倒是想起一事……” 便把那日花灯会上掠美不成的事说了,可他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啊,不过是个出身平凡的美貌妇人罢了,再说他根本没占什么便宜,反而是兆郡王骂他跟骂狗一样,他才丢脸呢! 石老爷气了个倒仰,“蠢材!糊涂!” 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两个词——石家历代书香,骂人之道自然并非所长。 石景煜倒是挺委屈的,长这么大,爹还是头一遭对他这么不客气呢,难道真是他的过错? “那女子,莫非与兆郡王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么?”石景煜小心翼翼问道,可就算如此皇帝也用不着动怒呀,这风流韵事又不与他相干。 石景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弟弟好了,以前见他爱打听京中八卦,怎么这会倒成了睁眼瞎子? 遂忍着气道:“你可知那纪氏是何人?” 石景煜过后也着人打听过,但并未觉得有何大不了,“不就是个和离过的弃妇么,怎么,还能是陛下养在外头的禁脔不成?” “就是啊!”石景业实在恨铁不成钢,就没见过这样蠢的人才。 又是做衣裳又是做糕点,哄得太后皇帝晕头转向,景兰寄来的家信上都哭诉了好几回,这人怎么不关心家中姊妹? 石景煜心说他哪晓得这些女儿间的纷争?何况大姐脾气惯会伤春悲秋,谁耐烦听她诉苦啊! 偏偏这回却是他惹祸上身,石景煜只能乖乖认错,“父亲,大哥,都怨我,我这就负荆请罪,去求陛下原谅。” 说罢,真个要到院中折捆荆条缚在背上——苦肉计谁还不会用? 石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回来!” 这会子再去亡羊补牢,有个屁用?何况皇帝摆明了不想让这段关系公诸于世,如此一闹,他们石家只好去上吊了。 石景煜扁着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能怎么办嘛。” 石景业倒是熟知父亲心思,款款道:“二弟,这回怕是只有你能救咱们了。” 石景煜:……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纪雨宁并不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多年来的处境,她早已习惯关闭心房。 纵然与楚珩的分离让她消沉了阵子,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低落,她要活着,要好好活着,毕竟还有腹中这块肉要养呢。 楚珏到钱庄兑完那两张银票,便悉数送到纪雨宁府上。这是皇帝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想赖账。 纪雨宁没有推辞,只诧道:“这么快就卖光了吗?” 楚珏哪好意思说都进了皇帝寝宫,只讪讪道:“他们还挺喜欢的。” 纪雨宁便莞尔,“看来你挺会做生意。” 楚珏嘿嘿干笑两声,如果没有皇帝,怕是这会子仍积压在库房哩。话说皇兄这阵子怎么不来,成天在勤政殿批奏折——哪有那么多折子要批呀? 他也不好意思问纪雨宁,虽然自认为是朋友,他俩的交情还不够深厚。 纪雨宁见他徘徊不去,以为他惦记那块落下的玉佩,因让玉珠儿寻出来,“瞧瞧,是否你的东西。” 楚珏恍然,“原来在姐姐这儿呀?我还以为一直挂在腰上呢。” 很自然地就把姐姐喊了出来。 纪雨宁倒不排斥这个称谓,她家中兄弟少,多个亲人也无妨,只笑盈盈道:“你也太粗心了,以后可得仔细些。” 楚珏珍而重之地收进荷包,“幸好姐姐品行高洁,拾金不昧,否则我这会子就得吃苦了。” 纪雨宁笑道:“殿下以为我不想转手么?也得卖得出去呀!这样珍贵的玉佩,哪家当铺敢收?怕是我前脚刚走出大门,后脚又得被抓进巡抚衙门了。” 楚珏一想也是,倒显得自己方才的恭维不够真诚,于是讪讪道:“姐姐要出门吗?我看玉珠儿在收拾东西。” 纪雨宁点头,“约定了要去看铺子,今日正好交接。” 本来打算先赊欠着的,可巧楚珏送了银子来,倒是省事。 楚珏一听便觉义不容辞,两个弱女子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多危险啊,还带着那么多银两,遇上劫匪可怎么好? 正要毛遂自荐充当保镖,哪知斜刺里却窜出一人来,恭恭敬敬跪在纪雨宁脚边,“纪夫人,在下愿听您差遣。” 这怎么还有抢生意的?楚珏登时眉立,正要瞧瞧是哪儿来的宵小鼠辈,怎知石景煜也瞧见了他,两方都觉冤家路窄。 当然石景煜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是奉命来让纪雨宁“消气”,任务若不能完成,他这辈子都别想回石家了。 遂努力陪着笑脸,“夫人要去绸缎庄么?正好那间铺子是我爹名下的产业,我可以陪您看看究竟,保准不会受骗上当。” 楚珏轻嗤一声,“谁信,贪花好色的登徒子!” 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人家又不喜欢,还非得来卖弄风骚——看来那天挨的骂还不够。 石景煜倒不是真怕了这位郡王,先帝那么多儿子,不见得个个尊贵,何况做外戚做到石家这份上,也和真正的皇亲国戚差不了什么了。 于是垮着脸道:“你说谁是登徒子?” “说你呢!” “你才是!” 纪雨宁:……还是头一遭见这等吵法,好像村口顽童打闹。 就,还挺新奇的。 玉珠儿正看着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悄悄扯了下,扭过头正要惊呼,那人比了个嘘的动作。 玉珠儿只好噤声,跟着郭胜来到巷尾,蔫蔫的道:“你有何事?” 怎么她看起来倒不高兴似的?郭胜瞪着眼道:“我才想问你呢,你家夫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说散便散?” 眼看皇帝这几天都快成行尸走肉,虽然饮食照常,眉宇间却再没了那股神气——明明之前还挺好的。 整日里话都不说一句,郭胜心里实在堵得慌,没法子,只好瞒着皇帝偷偷出来。 哪知刚说一句,玉珠儿便哭了。 看她泪盈于睫,郭胜反倒手足无措,“你、你别哭呀,我就是随便问问……” 玉珠儿一边拿衣袖揩抹断线珠子似的泪珠,一边拿拳头捶打他,“都怪你那少爷,自个儿一穷二白,还来招惹我家小姐,银钱拿不出一分,还得小姐养他不成?这倒罢了,我家小姐有了骨血也不敢声张,生怕耽搁他学业,天底下岂有这般没担当的负心汉?” 郭胜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就变成主子爷的错了,不是纪夫人提出分开的么?主子爷才叫冤枉呢,一口黑锅压头上。 等等,她方才说什么?骨血? 郭胜敏锐地捕捉到那两个关键字眼,心头仿佛闪电划过,忙抓着玉珠儿问道:“你是说,纪夫人有身孕了?” 玉珠儿仍在抽噎,“可不是嘛,都是你家少爷干的好事,小姐还舍不得打掉,打算瞒着人偷偷养下来呢。” 郭胜:……所以说,整件事根本就是场误会? 哎,这对主仆心眼也太实了,别说多个孩子,便是十个皇帝也养得起嘛。 知晓 知晓 获悉了事情真相, 郭胜心情大畅,就知道纪夫人这般绝情必有缘故, 弄得他也担惊受怕…… 好在如今误会已经解除, 郭胜也满身轻松,可他身为奴仆亦不敢擅专,少不得回去请示皇帝方能决定, 当下谆谆道:“你别难过了, 等我告诉我家公子,自会拿个主意。” 玉珠儿咬着下唇, 泪眼婆娑, “你可得快些, 若真耗上一年, 只怕我家小姐已经改嫁了。” 郭胜刚想说这怎么可能, 就见那边纪雨宁已控制住局面, 楚珏跟石景煜乖乖跟在她身后,虽仍有罅隙,却不敢当她面争吵——这些个年轻小伙子, 居然一个接一个都拜倒在纪夫人裙下, 可见玉珠儿所言绝非恫吓。 郭胜倒替皇帝紧张起来, 再不敢耽搁, 匆匆拜别而去。 听到纪雨宁呼唤, 玉珠儿忙抬袖拭了拭泪痕,使劲往脸上拍了两把, 仿佛是寒风侵面才哭的。 纪雨宁咦道:“你方才跟谁说话?” “是个问路的。”玉珠儿轻快地撒了个小谎, 她哪里敢说实话呀——小姐明明交代不许告诉那边的。 但, 她就是不愿小姐这般委屈,通过这件事试试那人的人品也好。楚公子若是个有担当的, 自会负起责任来,否则,小姐踹掉他也无心无愧。 这丫头在自己面前从不说假话,纪雨宁并没多想,只道;“把那包袱里的银子给石公子罢。” 楚珏看在眼里,就觉得分外多此一举,早知道就不必到票号兑银子了,直接拿银票来不是更方便? 这么些沉甸甸的银锭,光背着都嫌累得慌。 玉珠儿从善如流地递过去,石景煜哪里敢收,他巴不得白送呢——区区一千两白银,若能哄得纪夫人高兴,把大哥的世子位要回来,那可太值了。 纪雨宁皱眉,“做生意讲究银货两讫,怎可因人而异?石二公子这般慷慨,莫不是有何不轨之心?” 自从知道她跟皇帝有过一段,石景煜那颗贼心便彻底浇灭了,恨不得生出一千张嘴说他没敢肖想,急得满头大汗。 玉珠儿再把银子给他,他只好收下,不过仍退了二百两银子回去,以供主仆俩日常之需——算是打个折扣。 楚珏存心跟他过不去,“我记得之前有人想买那家绸缎庄,石家出的价钱是一千两,怎么到二公子这里却少了许多,难不成看人下菜、故意陷纪夫人于不义么?” 石景煜这回倒是理直气壮,“如今是淡季,怎能照之前价钱来办?纪夫人若不买,那铺子空着也是空着,不是损失更大?” 虽然皆是摆架子,可石景煜善于冶游,对生意方面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不像楚珏长在行伍,根本一窍不通。 楚珏便不说话了,只殷切望着纪雨宁道:“纪姐姐,我陪你一起去看。” 言下之意,若石家在里头捣鬼,他能帮忙做个见证。 石景煜撇了撇嘴,亦道:“正好我今日闲暇,便为夫人当个陪客。” 玉珠儿眼看二人“争风吃醋”,不由得瞠目结舌,方才那句话她其实是故意刺激郭胜的,却原来小姐真这么走俏啊! 不行,这样下去她的地位岌岌可危,遂奋力撞开那两只胳膊,牢牢扒在纪雨宁身边,同时警惕地望向二人——有她在,谁也休想占得小姐便宜! 好在两位光顾着针锋相对,倒没时间跟个丫头过不去。纪雨宁拧了拧她脸颊,笑她胡闹,心里却是极欣慰的。 说到忠心护主,再没有比玉珠儿更出色的了。 石家的铺子位于闹市喧嚣地带,原是两条长街的交叉,来往行人颇多,本该值昂得速售,然石家并不缺钱,又或者不愿铜臭勾当,因此尽管生意做得不顺,也宁愿束之高阁,不愿售之于人。 纪雨宁其实早就盯上那块地皮,只不敢奢望,前几天原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过去询价,哪知对面却一口答应下来,连纪雨宁都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 石景煜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那坨狗屎,只一面在前方引路,一面热情地向纪雨宁介绍石家各处生意,言外之意,以后还当多多合作才好。 达到目的地,楚珏先皱起眉头,“呵!这么破呀。” 摆在外边的尽是些蒙了灰的绸缎,颜色既不鲜艳,质料也不华贵,第一眼都不足以吸引人,难怪无人光顾。 石景煜涨红了脸,“此处车马颇多,尘灰满面,想是怕弄脏才会如此。” 其实这生意也不是石家兄弟打理,而是交给一个远房亲戚在管,前儿他说要卖时,那亲戚还老大不乐意呢。 纪雨宁沉吟,“但这却因小失大。” 一家店最容易招揽顾客的便是门面,且绸缎不比金银珠宝那些要奇货可居,非得把最好最新的料子摊出来,人家才愿意跟你谈生意——衣裳就是要给人看的。 至于担心损耗,大不了在外头裹一层便宜的绢布就是了,客人上门再打开,或是多做些明纸糊的纱橱,防风防尘,坏了再更换。 纪雨宁笑道:“富不过三代,再怎么豪奢世家,若子弟们只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将来恐难免贫贱之忧。” 石景煜原觉得自家不过有钱任性,听了这番见解,方知自己不学无术——他一向文不成武不就,爵位又尽归大哥,难不成将来真得靠兄长养活? 恨不得立刻拜纪雨宁为师,楚珏却冷嘲热讽,“真真少爷脾气,怕是连戥子都没摸过吧?” 石景煜反唇相讥,“难道你摸过?” 楚珏:……呃,貌似也没有。 二人休战。 纪雨宁看完了店铺里里外外,觉得不错,不过还得照她的意思整修一下。都说驴粪蛋子外面光,开门迎客最讲究的却是这个。 石景煜当即拍胸脯,“夫人尽管包在我身上便是,我那里便有相熟的泥瓦匠,连材料都可一手包办了。” 纪雨宁颔首,“如此甚好。” 让玉珠儿又摸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一切有劳公子。” 石景煜心里舒坦极了,瞧瞧,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目标,剩下的,只要回家邀功就好。 楚珏看在眼里,冷不防道:“尊兄何以前倨而后恭也?” 把他前后态度反复挑明了出来。 石景煜暗骂这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可他哪敢说是怕得罪皇帝——皇帝自个儿都没承认身份呢。 眼看一行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石景煜如坐针毡,那天重阳灯会上,他对主仆二人并不客气,如今却反过来巴结,确实需要合理的解释。 石景煜艰难地望向纪雨宁,“实不相瞒,我对夫人……” 楚珏攥紧了拳头,纪雨宁的面容也稍稍冷却,若真有觊觎之心,那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石景煜知道厉害,因此硬生生将脑袋转了个方向,含笑对玉珠儿道:“实不相瞒,我对夫人身边这位姑娘倾慕已久,此番前来,就是特意追求她的。” 这样说应该就没问题了。 哪知玉珠儿却照地上啐了口唾沫,仿佛受到奇耻大辱,谁稀罕要他追呀? 比起这种膏粱纨袴,她还觉得郭胜那个老书僮更可靠呢。 * 郭胜回到勤政殿,只见长公主正在跟皇帝闲话,原来太后要她过来劝劝皇弟。 长清本不欲淌这趟浑水,可架不住养母盛情相邀,加之她跟皇帝向来紧密,遂还是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也没想到纪雨宁会是这种脾气,玩弄过就把人丢到一边,简直是翻版陈世美,不带这样薄情寡义的! “皇帝,你也别为她伤神了,这种女人不值得,你能脱离苦海,应该高兴才是。” 郭胜心说长公主这话术真是……哪有这样安慰的?使劲埋汰纪夫人,不是明摆说皇帝眼光不好么,这谁听了能高兴? 遂小心翼翼道:“公主,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然而长清是个直肠子,从来不信难言之隐,纪雨宁都能铁了心从李家搬出来,还有什么关卡过不去的?除了移情别恋没有第二条理由。 可怜皇帝一片真心付诸东流,被人卖了还得帮忙数钱呢。 长清愤愤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引狼入室。” 让纪雨宁在静园住了那些日子,想想真是悔之晚矣,还求着她做衣裳——想起那条奢美至极的紫裙长清就心痛,恨不得再不要见它。 郭胜大着胆子往上瞟了瞟,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很不老实——明明还穿在身呢。 长清仍在噜噜苏苏絮叨个没完,连皇帝都听得有些无力,“她让朕一年之后再去见她,或许那时便好了。” 长清不屑的道:“这都是唬人的把戏,我也跟不少男人说过这话呢,你看他们可有机会?” 女人的拒绝总是委婉又含蓄的,明明要伤人的心,却还得装出情非得已的模样,太可恨了。 郭胜:……这位公主又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罢了,眼下不是看热闹的时候,郭胜急急站到皇帝座下作了一揖,“陛下……” “从方才起你就不断打岔,什么事这样着急?”长清公主不悦道,她奉太后之命跟皇帝联络感情呢,以为她的时间不宝贵吗? 生怕这位主子继续胡搅蛮缠,郭胜闭着眼,飞快地吐出一句,“纪夫人有身孕了。” 殿内霎时寂静,长清是张大了嘴,呆呆无言。 皇帝脸上则飞快地滑过一系列情绪,惊讶、狂喜以及对于这一变故的不安,“果真么?” 郭胜重重点头,“那玉珠儿姑娘亲自跟奴才说的,理应不会有假。” 根本那对主仆也不知他身份,有何理由骗他?为了荣华富贵就更不必了——主子爷装得比他还穷呢。 长清愣怔片刻,“不是说不能生育吗?” 隐约记得因为这个李肃才会找外室生子,纪雨宁才会从李家搬出来,她要是自个儿能生,受这番辛苦做甚? 皇帝亦不知底里,不过这个消息……大概是今年收到最好的消息。 郭胜就看主子爷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得见牙不见眼,“很好,很好。” 看他模样,仿佛要立刻追去纪家询问。 长清提醒道:“你不怕纪夫人生气了?” 因自己方才一场误会,长清也怪不好意思的,便想着替两人考虑周全。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皇帝这会子却是着急上头,什么都顾不得了。 长清想了想,“皇嗣总不能流落在外,先让纪夫人回宫罢,进了宫再做解释。” 至于太后那里,她会帮忙劝说的——其实也不必多费唇舌,这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个孩子,母后不可能不重视。 宣旨 宣旨 从铺子里回来, 玉珠儿便满脸的闷闷不乐。 纪雨宁只当她仍在为石景煜那句玩笑话生气,因劝道:“你若不喜他, 以后不理会就是了。” 石景煜当时见玉珠儿发火, 倒像个吓呆了的鹌鹑,一叠声地说是玩笑,请对方不必放在心上——深悔自己一时孟浪, 女子最重名声, 这种话当然听不得。 其实纪雨宁看他人品不坏,蠢是蠢了点, 调—教调—教没准也能有所成, 当然两人家世差别太大, 就算玉珠儿愿意, 她也不愿意玉珠儿嫁去那种人家——何况玉珠儿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她温声道:“其实我早想为你寻个归宿, 只是跟了我, 以后怕难找到好的。” 她自己都是被赶出门户的,现下揣着个肚子,稍稍规矩些的人家哪里肯靠近?近墨者黑, 玉珠儿生生是被她拖累了。 “小姐切莫这样讲, 我是巴不得陪您一辈子的, 与其到高门大户为奴为婢, 还不如咱俩相依为命呢。”玉珠儿道。 她的沮丧倒不单是因为石景煜的关系, 还因为她未经允许就把消息透露给了郭胜,当时逞一时口舌之快, 现下想想, 却是让小姐难做, 万一楚公子去而复返,小姐难道要大着肚子过门吗?且究竟是忍饥挨饿的穷日子。 若楚公子被这个消息吓跑了, 从此再也不来,那小姐就更难受了。 想到此处,玉珠儿愈发愧怍。 纪雨宁倒没想这么远,眼下生意是第一要紧事,不管石景煜出于何种目的与之结交,他肯帮忙倒是不错,且自己刚在京中立足,若能得石家照拂,也能稍稍免去些麻烦。 剩下的,便是如何将生意做大做强的问题,纪雨宁不想一直开个绸缎坊,只能卖现成的布料,她想从源头解决问题。 还记得幼时在扬州随父亲到处走访,眼看着那些缫丝纺绩的女工何等艰辛,一匹布还赚不到十文钱,绣娘们的日子虽然好过些,可也免不了层层盘剥。 若她有余力招募一批人手,摆脱那些大商户的垄断,总归是积德积福的事。 当然,她得先照顾自己。 纪雨宁按着肚子,蹙眉将那乌黑的汤药服下,安胎药的滋味称不上好,可对她而言,却代表一个新生命的形成——以前想喝都没机会呢。 喝完了药,纪雨宁便踌躇满志,打算继续去铺子里帮忙,此时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看着暌违已久的面孔,纪雨宁好容易才忍住了关门的冲动,“你怎么又来了?” 明明几次都没讨着好,却还死缠烂打,甚至跟去她娘家——没看哥哥嫂嫂都不再欢迎了么?穆氏虽然两边下注,可见李肃出手并不阔绰,亦未给丈夫或纪家带来实质性的好处,也便渐渐丧失兴趣。 李肃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丢脸,但这回却是有备而来,“我听说,你跟那个书生分开了?” 至于哪里来的消息,当然是邻家阿婆——又花了五两银子呢,不过比起这消息的重要,倒也算值得。 李肃心里登时便燃起希望的火苗,他想通了,李家少不了一位女主人,与其从别处聘个不知根底的,倒不如仍旧让纪雨宁回来操持门庭,她毕竟是做惯了的,下人们也倚重她。 至于她跟那个楚公子的事,李肃只好装作不闻。细想想,他从外头带回了眉娘,纪雨宁也心血来潮找了个姘头,某种意义上两人算扯平了。 谁也怪不得谁。 纪雨宁听完这番宏论,恨不得纵声大笑,他怎么还有脸说这些? 当下摆正脸色,冷漠道:“李大人,我很早就告诉过您,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您为何还要执着不放?难不成这兰花巷放了根肉骨头,您闻着味道就过来了?” 这话分明骂他是狗。李肃神情微变,“纪雨宁,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是真心来请求复合的,以后可不见得有这种好机会——等他当了首辅,她即便到李家门口来跪迎,他都不见得会答应呢。 纪雨宁向来知道这人有些自恋,可也想不到他会这般自恋,淡淡道:“那就等大人升了官再说吧。” 说罢便让玉珠儿再去调碗酸梅汤来,面对面说了这些话,她胃里实在恶心得很。 玉珠儿答应着,“小姐,那安胎药还要再煎一碗么?” 李肃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安胎药?” 玉珠儿莞尔,“怀了身子的女人,可不得喝安胎药吗?大人真是孤陋寡闻。” 说完自顾自地到厨房忙活去。 李肃如遭雷击,不由得抓住纪雨宁的胳膊,呼吸也急促起来,“是那人的孩子?” 纪雨宁冷冷甩开他的手,讥讽道:“否则还能是谁的?大人并未与我同床共枕,难道这孩子还能凭空而来么?” 李肃面上难以置信,但转瞬他已有了主意,声音阴沉的道:“打掉这个孩子,我带你回李家。” 那人既然离开,想必自知惹上麻烦,又或者不敢担责任,纪雨宁带着个拖油瓶如何维持生计?根本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到底夫妻一场,他不能见她犯浑。 然而纪雨宁却半点不领他的情,反而嗤笑道:“我还以为大人有多大的诚意呢!您这样善心,干嘛不让我带着孩子回去,老太太说不定还会更高兴。” 李肃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这女人简直疯了,她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还嫌自己受的屈辱不够多么? 纪雨宁料定他不会同意,根本她也只是在耍他,等耍弄够了,便懒懒向外一指,做出个送客的架势。 李肃恼怒地瞪她一眼,含恨而去。他发誓,自己若再同情这个女人,他便是傻瓜。 有些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他都为她指好明路了,她还要往悬崖里跳——等着看她怎么受罪罢。 纪雨宁才懒得管李肃怎么想,兀自关好门窗,清清静静喝着玉珠儿端来的酸梅汤。跟她学了一阵,玉珠儿的手艺也颇有长进,至少酸梅汤这种东西似模似样了。 至于李家,她根本不做他想。就算这辈子再见不到楚珩的面,她也不会放下身段回李肃身边去。 能独活,何必苟且。 然而没坐多久,外头便再度传来叩门之声。 纪雨宁有些不耐烦,这个李肃是多死皮赖脸,刚赶走又来? 本不欲理会,然而那敲门声却是持久而笃定的,暗合了某种节拍。这又不像是找麻烦,纪雨宁只得吩咐玉珠儿,“打开罢。” 玉珠儿抽掉那扇木门的门闩,就看到一袭玄色深衣、头戴冠帽的郭胜站在外头。这个样子的他不再装嫩,倒显得比以前年轻些。 玉珠儿一时倒惊得不敢作声,讷讷道:“你是……” 郭胜轻咳了咳,“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主仆俩以前都没接过圣旨,不过这种开场白住在皇城脚下的人都该知道。 玉珠儿两脚一软便要跪地,纪雨宁虽是云里雾里,也只能膝行上前,从善如流地准备接旨。 玉珠儿见状,忙拿了个鹅羽软垫垫在她身下。 郭胜明明看在眼里,也只装作不知——若皇帝在场,怕是也得亲自帮忙搞小动作——只是波澜不惊地将那道圣旨念完。 其实内容很简单,不过是一道册封的旨意,说是京城有个纪氏容貌过人,德行出众,皇帝见了很喜欢,回去禀报太后,太后亦心生向往,因此特意奉母命带回去陪伴太后云云。 左不过是唬人的东西。 听闻以前也有皇帝南巡遇上美貌民女、接到身边做宫妇的,不过纪雨宁怎么也没想不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根本她就不曾目睹天颜,且一来就淑妃,这位陛下也太儿戏了吧? 等看到郭胜背后赫赫扬扬的仪驾,玉珠儿更是眼花缭乱,这样大的阵仗,怕是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得占了半条街,还是一条街? 纪雨宁面上看着虽还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公公,请问这是何意?” 看到郭胜的脸,其实她就已猜到大概——但,实在难以置信。 郭胜姿势优美地向她鞠了一躬,“奴才奉陛下旨意,特以半副皇后仪仗,迎淑妃娘娘回宫。” 旋即一身明黄服色的楚珩从后头出来,带着点微微局促,温声道:“雨宁。” 刹那间,纪雨宁所有的紧张不安消失无踪,整个人放松下来,只是十分无语,“我记得你说过家中一贫如洗?” 楚珩略囧,却还是微笑着道:“穷得只剩钱了。” 讨好 讨好 当然是玩笑话, 可似乎并不怎么好笑,至少在场就没一个人露出笑颜——郭胜是习惯了肃穆气氛, 如今既以天子侍从身份出来, 当然得谨守规矩,不苟言笑。 玉珠儿两腿虽仍在打颤,可却牢牢盯着郭胜的脸, 恨不得把他脸皮撕下来, 看看里头是何物。 连身份都能有假,没准脸也是假的呢? 郭胜:…… 楚珩看了看纪雨宁的神色, 小声道:“其实是你先误会的。” 带着点微微委屈, 也是自辩, 他一开始没说过家穷啊, 不过是去庙里参拜的时候穿得简朴了点, 结果就被纪雨宁误会成烧香拜佛的贫寒学子。 老实说, 当时他挺高兴的——至少说明看起来年轻。 纪雨宁唯有默然,这一天发生的变数太多,她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说生气, 那倒不见得, 原以为这段姻缘无疾而终, 可楚珩却大张旗鼓地来迎接她, 自己还摇身一变成了贵人,若说她厌憎荣华富贵, 那未免有些矫情。 但, 说高兴也不尽然。他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纪雨宁就该万幸了,至少自己跟孩子都终身有靠, 然而楚珩的身份比她想象中还尊贵十倍,作为万人之上的君主,纪雨宁实在不知该以何表情应对。 最终她只好盈盈下拜,“民女纪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如何礼不可废。 楚珩忙顺势搀扶,柔声道:“放松些就行,不必慌张。” 他不愿纪雨宁在自己面前太过拘束,顶好还和从前一样相处,什么也没变。 纪雨宁从他眼神里分辨出他是真心的,于是点点头,“好,我会试着去做。” 尽管她还适应不了眼前人身份的巨大变化,可两人这段时间的点滴总不是作假,她不会因他是皇帝就将他捧得高高的,也不会因这个而肆意轻贱自己——在这段关系中,她始终握着线的一头,而非随波逐流。 虽然皇帝出行惯例会肃清街道,可按周围三姑六婆的猎奇心理,怕仍免不了暗中窥探,纪雨宁便道:“此处不宜说话,您随我进屋来罢。” 以前她可不会满嘴您呀您呀,难道是自己这副打扮太老了?楚珩下意识地摸了摸唇下青茬,明明今早刚刮过髭须。 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地跟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 郭胜自然率领一干人等在院中守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玉珠儿这时候倒缓过劲来,上前摸了摸他下巴,悟道:“原来你真的没胡子呀!” 原以为他爱俏装嫩,却原来真的长不出来——这么说,下面也该是空空荡荡的了? 郭胜板着脸,很怀疑这姑娘的心是怎么做的,会不会太大了点?刚刚不是还很怕他的吗? 大抵是自己相貌不够威武,皇帝在时,这姑娘尚有几分忌惮,皇帝一走,她就无法无天了。 眼看玉珠儿还要动他头上的巧士冠,郭胜不得不握住她手腕,“行了,别人看着呢。” 瞅着那群侍卫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郭胜倒觉臊得慌,明明他在宫中是皇帝近臣,那些个小宫女小太监都该尊称他一声“郭爷爷”的,出了宫却叫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叫他脸往哪儿搁? 玉珠儿撇撇嘴,“不弄就不弄嘛,光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扯虎皮拉大旗,一朝得志便翻脸不认人!” 这姑娘腹内仿佛有无尽的俗语浑话,郭胜还真没见过这样泼辣刁蛮的,只得死命朝玉珠儿使眼色——不管怎么说,好歹维护一下他在外人面前的形象。 他实在怕了这位姑奶奶。 再说,这跟狐假虎威有何相干?他在宫中吃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呢,明明是她倚小卖小。 玉珠儿也想起对方先前欺骗自己的事,眼看郭胜对她态度一切如常,玉珠儿心底最后那点畏惧亦消失得无影无踪,扬起两道柳眉,“且瞧着吧,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做什么伙同你家主子诓骗咱们,莫非看两个弱女子好糊弄么?” 郭胜朝她浅浅作了一揖,央道:“你小点声,别让陛下和夫人听见。” 好容易这事算过去了,夫人也没计较,他可不愿再起干戈。 到底有些不放心,郭胜小心翼翼道:“夫人不会真怨上陛下吧?”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只有高兴的,但纪夫人显然不同,她若是贪恋荣华富贵,当初也不会跟乔装打扮的陛下走到一起了——不管怎么说,骗人总是不对,何况纪夫人还有了孩子,若孕中伤怀,更是不妙。 “你放心,我家小姐最是心宽,顶多嘴上埋怨两句,断不会记仇的。” 郭胜刚松口气,就见玉珠儿轻快地扬起脸儿,“不过,我记仇。” 郭胜:…… 这是在威胁他么?是吧。 * 内室里头,纪雨宁已亲自沏好了茶水。 因为有孕的缘故,大夫交代少用茶饮,这几天连茶叶都没买。仓促找出的一包,还是熟制后的红茶,冲泡之后,茶味更淡到几乎没有。 虽然皇帝不定要喝,纪雨宁还是得尽待客之道,她自己则只用白水。 楚珩抿了一口便赞道:“就是这样好,余香满口,回味无穷。” 纪雨宁:……这拍马屁的功力跟谁学的?她都自愧弗如。 也只好坦然领受,“陛下夸赞,妾愧不敢当。” 好像又有了一点隔膜与距离感,楚珩无奈道:“朕说过,在朕面前随意即可。” 纪雨宁心说不是你先假惺惺夸人的吗?可皇帝这样自降身份,她似乎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于是回后厨房取了些点心来待客,那其实是一种米粉制的发糕,蓬松酥软,入口即化,无论饱腹还是饿肚吃起来都不费力气,哪怕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都津津有味。 楚珩略尝了尝就觉得很适合奉给太后,太后虽然还不算年老,可也渐显出齿摇发落之兆,这样松软可口的点心,正合平日享用。 更坚定了将雨宁带回宫的意愿,正要说话,纪雨宁却先自开口,“陛下是几时注意到我的?” 楚珩踌躇一瞬,“那日归元寺中。” 其实远比此要早,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今雨宁尚未完全卸下心防,他自然不敢拿更久远的事来刺激她。 纪雨宁哦了声,“如此说来,当我还是李家人的时候,陛下就已惦记上了。” 这亦没什么可指摘,她自己不也是在尚未和离的时候就对楚珩动心?虽然未做出不才之事,心却早就红杏出墙了。 纪雨宁呷口添了蜂蜜的白水,微甜,稍稍缓和了她的不安,“也是从那之后,陛下才会以各种身份来接近我?” 又是扮作送冰的工匠,又是假装送米的学徒,这人也算费尽心机,难怪后来考也没考上——以他的身份,哪里用得着上榜? 提到过去的黑历史,楚珩不免更加局促,他承认他是故意,但,不如此,哪里能有靠近纪雨宁的机会? 纪雨宁啜饮着蜂蜜水,慢慢却理清思路,许多以前藏在脑中的疑惑,如今终于豁然开朗,难怪长公主几次三番邀请她去静园做客,林家夫妇又待她那样热切,原来都是因皇帝的关系。 只是,他何苦费这些手段?纪雨宁忍不住道:“陛下莫非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么?” 楚珩默默点头。 “如此说来,大约您爱慕的只是我的容色,若我今日貌若无盐,大约您看都不会看我一眼。”计较这种事似乎是每个女人的惯例,纪雨宁亦无法免俗。 倘若皇帝接她进宫的目的只是做只金丝雀,那却非她所愿。 楚珩忙道:“当然不止于此。” 他同情她在李家所受的待遇,也欣赏她于逆境下的坚持,更叹慕她勇于反抗的决心。以及她在公主面前所展露出的不卑不亢的风度、离开李家后自力更生的聪慧,这些,无不让他意识到纪雨宁比他想象中更优秀。 倘若说她以前是个只知喜怒哀嗔的小姑娘,现在的她无疑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无论是梦中的回忆,还是此刻真切可感的现实,都让楚珩日复一日更迷恋她。 如果一定要在皇位与她之间做出抉择,他想纪雨宁的分量甚至会更重些——幸好现实不必如此。 纪雨宁没被说服,不过她看出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至少现在是。 但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若我并未怀有身孕,陛下还会来接我么?” 这个楚珩倒是对答如流,“当然。” 他又不是因为皇嗣才册封她的,也许太后会把孙儿看得比媳妇重要,可在他心中,他只想与所爱的人团聚,如此而已。 此番过来稍显冒昧,可他也是听从皇姐的意思,生怕再有变数——已经下了诏,纪雨宁若敢不遵,便是违抗皇命。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他用权力来设计爱情,实在也是没辙了。 “你愿意随我回宫吗?”楚珩紧张地望着她,喉间不由自主咕咽了一下。 他还是想听听她的意思。 纪雨宁没有考虑很久,轻轻嗯了声,“好。” 虽然宫中不见得逍遥,可生而为人,就注定要面对复杂庞大的关系网,在外头也是一样。何况她连李家都熬过来了,怎见得就会比李家可怕? 退一万步,至少在宫里,李肃没法再来寻她麻烦。 楚珩松口气,原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口舌,哪知纪雨宁却比他想象中通情达理——到底他不曾看走眼。 正欣然间,纪雨宁却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希望您应允。” 楚珩忙道:“你说。” 为了满足爱人心愿,哪怕要他摘天上的星星也使得。 纪雨宁的条件当然没这么复杂,她只要求待四五个月胎气稳固后再回宫,一来她不熟悉宫中人事,倘住得不舒心,对胎儿的发育也不好;二来,她才刚盘下石家那间铺面,若草草转手,她也舍不得。 从李肃身上她得以认识,一个女人唯有把财产攥在手里才是安全的,哪怕她嫁的是皇帝,她也不能下半辈子就靠人养活——狡兔还有三窟呢,她当然得防患于未然。 楚珩面露难色,“但我已答应母后,立刻带你回宫中。” 虽然母后这回态度爽快,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但考虑到皇嗣的重要性,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纪雨宁道:“若为了皇嗣,太后娘娘更该体谅了,她老人家也不愿出事罢?” 虽然不曾谋面,石太后在京中的风评可不怎么好。又有石景煜这个现成的例子在,纪雨宁有理由怀疑太后娘娘也是个难缠的老人,此刻她却没心思讨好婆婆,还是生意要紧。 楚珩望着她口是心非模样,实在很想告诉她,她其实早就讨好过了,而且做得很成功——如今太后天天穿着那条裙子,嘴里念着戏文,还怀念她送去的重阳糕呢。 婆媳 婆媳 纪雨宁并没有抗旨, 只是打了个马虎眼,让皇帝成功推迟接她回宫的打算。 郭胜望着玉珠儿感慨, “还是纪夫人有手段, 这招欲迎还拒使得真妙。” 若皇帝要求什么就做什么,那和秦楼楚馆里的歌伎有何分别,纪夫人倒是深谙御夫之道, 若即若离, 哄得皇帝越发难舍难分——看似尊卑有别,可实际上风筝线的那头握在纪夫人手里, 皇帝才是被操纵的那个。 玉珠儿不满地瞪着他, “胡说八道, 小姐才不会如此!” 怎见得宫里就一定是好去处了?照她看还不如外头呢。听说那些娘娘们一餐只喝半碗粥, 每日除了念经就是拣佛米, 没有半点旁的消遣, 憋都得憋出毛病来。 郭胜:……你说的好像是庙里姑子。 罢了,他也无暇同玉珠儿争辩,眼看皇帝唤人更衣, 便知今夜要在此歇下了, 忙遣走那批侍卫, 自个儿进去伺候。 当然他的住处仍是玉珠儿为他安置的“狗窝”, 因天越发冷了, 又多加了几层棉絮。 原本玉珠儿会烧个暖水袋供他捂脚之用,今日大概是沾了点脾气, 晚膳后就不见踪影。 郭胜抱着冷冰冰的被角, 头一次尝到被女人甩脸子的滋味——稀奇了, 他一个太监还有小姑娘肯跟他置气,不得不说是种荣幸。 * 楚珩虽然在此留宿, 可当然是不便做什么的,或者说不敢。 纪雨宁的身孕才两个月出头,外表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可楚珩看她就像看珍稀动物,哪怕里头只是黄豆大小的嫩芽,他也生怕碰坏了。 纪雨宁见他心不在焉地翻书,眼睛却时时望向自己这边,忍不住笑道:“陛下要摸摸它吗?” “可以吗?”楚珩立刻来了精神。 纪雨宁穿了件丝绸制的软袍,小心翼翼将衣裳掀开一角,虽然不是头一遭裸裎相对,可灯光之下仍有点羞赧。 楚珩的眼神却是不沾染丝毫欲念的,像看一具圣洁的菩萨,他谨慎的伸手出去,将指腹置于其上,耐心感受。 结果当然毫无反应。 楚珩略觉失望,“他似乎不愿搭理朕。” 纪雨宁笑道:“得四五个月之后才会有胎动呢,现在谈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楚珩这才缓过脸色,“你仿佛懂得许多。” “当娘的嘛,许多事自然得慢慢了解。”纪雨宁说道,想起她刚嫁给李肃那阵子,也曾想过儿女绕膝的时光,可结果……现在想想倒如释重负,若孩子摊上李肃这位父亲,反而是他的不幸。 楚珩颔首,“看来朕也该从头学习了。” 虽然现有他大哥的孩子做例子,可因为朝政繁忙的缘故,一向是丢给太后教导,他只留意二人学业便好。但如今是自己的孩子,自然得加倍用心,不能事事马虎。 他忽然想起,“朕记得你说过不能生育。” 纪雨宁答得淡然,“这种事当然得看运气,陛下先前不是也自称不能么?” 在真相大白之前,她一度以为宫里那位是个断袖,如非切身经历过,只怕现在仍留有疑心呢。 楚珩:……冤枉!这都是哪儿传来的谣言?他一世清名都没了。 郭胜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盹,忽然感觉身上被人踹了一脚。 正不悦时,便看到皇帝一丝不苟的面容,吓得他起床气都没了,“陛下怎的这样早?” 楚珩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别吵醒里头那人。 郭胜心领神会,纪夫人有孩子呢,自然得多睡会儿,遂也低声道:“陛下此刻回宫么?” 今日有大朝会,楚珩自然不愿耽搁,且两人昨夜已说好了,暂时仍居于此,他总不能强求纪雨宁跟他回去。 郭胜道:“可是太后娘娘那头……” “朕会向母后解释的。”楚珩沉吟,其实他也觉得住在外头清净,虽然每日往来费事了点,亦有种别样滋味——当然等胎气稳固后,他还是要带雨宁回去的,外头的大夫毕竟不及宫中高明。 说到此,他倒觉得该留两名太医才是,再就是负责保护的暗卫。纪雨宁再怎么聪慧颖悟,到底不通武功,有些事非得靠拳头说话的。 郭胜小心翼翼提醒道:“纪夫人这间屋子,怕是住不下许多人罢?” 委婉建议皇帝该低调点。 哪知皇帝随即颔首,“也是,那就换个大宅子好了。” 郭胜:……根本就不听人话嘛。 然而皇帝立意要让纪雨宁住得舒坦,郭胜只能照办,至于会否扰民——这个,有钱就什么都不怕了。 纪雨宁醒来时,那一列浩浩汤汤的仪仗已然远去,若非亲眼所见,她都觉得昨天像一场梦。 到院中梳洗时,就见墙头趴着颗脑袋。原是邻家阿婆,真难为她那把老骨头。 阿婆神神秘秘唤她过去,咧着豁了牙的嘴道:“纪夫人,是哪位高官过来找你?”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以她有限的见识,自然想不到皇帝身上去,只以为是衙门出动了——莫非李大人又升官了么?专程来报喜的? 纪雨宁还惦记着她给李肃通风报信的事,自然难有好脸色,只盈盈一笑道:“您弄错了,人家可不是来贺我的,是来捉贼的。” 阿婆这一吓可不得了,“哪来的贼人?” 她独居于此,儿子媳妇都不在跟前,难免心慌。 纪雨宁拿纤指对准自己,莞尔道:“就是我呀,您不知道,我原是江北一带的女土匪,这兰花巷便是第二个贼窝呢!” 说罢再无废话,带着玉珠儿堂而皇之地逛街去。 阿婆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越想越后怕,难怪李大人会跟纪氏和离,这贼婆娘怕是有案底的,自然不能让她影响前程;这么说,昨天也是京兆府的人奉命来捉贼的? 虽然一时没搜出贼赃来,难免牵连到她身上。想起前几日看到的那箱银锭,阿婆觉得这地方实在住不得了,她虽活了大把年岁,还不想就此送命——宁可远着点好。 纪雨宁回来时,就发现隔壁人已搬走,整间屋子空空如也,连件衣裳都没剩下。 这才像被贼洗劫过的阵仗呢。 楚珩原打算开完大朝会就去向母后请安的,哪知石太后性子急,一早就在下朝的地方候着,见他出来便追问,“淑妃呢,为何不在?” 在她看来实在没理由拒绝,儿子都用半副皇后仪仗去求她了,但凡识趣些的就该立刻答应,还摆什么架子? 楚珩无奈道:“她没说不回,只是得迟两个月,横竖您不急在一时,何苦强人所难呢?” 石太后眉立,“这算哪门子歪理,合着她腹中不是哀家孙儿,她说不见就不见?” 原以为这纪氏是个懂事的,如今瞧着还是不驯。也就仗着皇帝好拿捏,处处吃准他脾气——这个笨儿子! 石太后当机立断,“怕是哀家亲自去接她,她才知道分寸。” 皇帝立刻警觉,“您想做什么?” 石太后淡淡道:“哀家能做什么,左不过与她说明利害,劝她回心转意罢了。” 说罢,就命人摆驾。 楚珩仍有些不放心,待要阻止,郭胜却悄悄儿的道:“陛下无须忧心,纪夫人不会有事的。” 太后娘娘虽然严厉,可却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不足为虑。纪夫人那才叫四两拨千斤、强中自有强中手呢。 楚珩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比朕还了解?” 郭胜:……因为强将手下无弱兵嘛,看看玉珠儿那姑娘,就知道纪夫人有多厉害了。 经验 经验 虽然很认同属下对纪雨宁的评语,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帝还是让郭胜过去作陪——若太后真个动怒, 也好帮忙劝劝。 郭胜心说这不明摆着拿他挡枪的么?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这辈子碰上这对母子,还是纪夫人好,好歹纪夫人从不肯迁怒的。 说归说, 怨归怨, 郭胜还是乖乖到石太后跟前应卯。 石太后见了他倒也高兴,正愁没个领路的人, 难不成到了近前再四处问询?她是太后可拉不下脸子。 郭胜见太后只穿了一身素净衫子, 妆饰既不华贵, 也未准备前呼后拥的仪驾, 遂陪笑道:“娘娘就这么出去么?” 石太后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 “京城就这么点地方, 动辄劳师动众,哀家倒嫌累。” 事实是怕丢脸——倘朝中世家知道她自降身份,亲自去接儿媳妇, 恐怕得笑掉大牙了。 所以石太后宁可轻装简行, 再者也担心阵仗太大吓着那纪氏, 头胎的孩子多娇贵呀, 有个三长两短可就糟了。 郭胜:……就说这位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嘛, 皇帝偏不信。 当下再无二话,叫了辆马车静悄悄出宫, 又搀着这位贵人来到兰花巷。 石太后在静园的那一阵也听纪雨宁说起过住处, 只不曾亲眼所见。如今贵步临贱地, 简直处处不顺眼,“这巷子怎么又脏又窄?连落叶都无人打扫。” 很怀疑纪雨宁怎么住得惯的。 郭胜低首下心道:“纪夫人刚从李家搬出来那会儿正是缺金少银, 哪里有钱置得大宅?少不得将就些。” 石太后便不言语,听说纪雨宁是商户女出身,光嫁妆都不少,可结果却落得净身出户的下场,石太后就觉得这人真是个傻的, 若是自家闺女,她得痛骂她两句,做人媳妇倒是难得——石太后见多了宫中人心鬼蜮,最看重的便是实诚。从那回长清请纪雨宁做衣裳,纪雨宁偏不要多出的银子,石太后就知道,这人是信得过的。 愈往里走愈显得干净,等到了一户人家跟前,门口则连半片落叶和泥土都看不到了,石太后便皱眉:“她怀着孩子,怎么还亲自扫地?脏些便脏些罢。” 郭胜心道您老方才可不是这说辞,当下含笑道:“应是玉珠儿姑娘做的,她们主仆一向同心同德,有什么事不用纪夫人吩咐,玉珠儿便自己给办了。” 这姑娘倒称得上宜室宜家,可惜自己是个太监,怎么都没那福分——何况如今还在跟他怄气呢。 石太后望着两扇紧闭的木门,蹙眉道:“这时候还不回?有身子的人可不宜太过操劳。” 郭胜正要请示是否破门而入,可巧那主仆俩姗姗归来,身后还跟了块牛皮糖——正是石家二公子石景煜。 石景煜因这段时间溜须拍马无所不为,自认为混得很熟稔了,原是顺道来喝杯茶的——正好皇帝不在,不怕他吃醋。 可巧对上姑母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石景煜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吃吃道:“太……太……” 还没喊完,纪雨宁却是先一步拉住石太后的手,寒暄道:“您老几时回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石太后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好容易想起长清之前想的借口,说是乳母回家探亲,遂也掏帕搵泪,“家夫早就过世了,儿女们又不肖,不肯奉养我这把老骨头,没奈何,只好仍旧投奔公主。” 说得如此可怜,纪雨宁不禁心生恻隐,遂温声道:“您是刚过来吗?公主这会子怕不在静园,也没个歇脚的地方……” 沉吟片刻,“不如在我家住一宿得了,我这里倒是清净。” 石太后擦了擦泪,“使得么?” “当然使得。”纪雨宁笑道,“天寒地冻的,我总不能赶您出去,如今客店又贵。” 石太后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没钱付账的。” 纪雨宁莞尔,“我怎好要您的银子?行了,不就多床棉被的事,只要您住得惯就好。” 到底此处不及静园富丽。 石太后这会子骑虎难下,少不得答应下来。她看出纪雨宁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若公然以太后身份来要求她,恐怕会起反作用,倒不如仍借乳母的名义,娓娓相劝,效果也许更好。 石景煜难得见得这番做作,脑子仿佛变成浆糊,姑母莫非失忆了,怎么口口声声说是乳娘?又跟纪夫人打得火热,她两人几时见过? 石景煜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郭胜同情地望着这位少爷,莫非亲身经历所有种种,他也会发出和石景煜一样的疑问,毕竟谁能想到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会甘愿演戏去欺骗一个庶人呢?怎么听都不合理嘛。 只能说母子俩一脉相承。 因着玉珠儿自告奋勇要磨练厨艺,这段时间的饮食多交由她打理,纪雨宁只从旁指点,或是添上一两道小菜做点缀。 其中一道杏仁豆腐石景煜尝后赞不绝口,要知豆腐诞生至今不过百年,因花样繁多,用料简单,看似人人都能做,有混入鸡蛋的,有混入牛乳的,但,这杏仁豆腐实属“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须知杏仁本就不易研墨成浆,要将其与豆乳均匀混合,再加以凝结,非但考验火候,更考较师傅的手艺——纪雨宁捻了十几年的针线,手上功夫自然是极稳的。 石景煜吃了一碗还要再盛,忽发现姑母不满地瞪着他,只得讪讪放下碗筷,道:“我饱了。” 纪雨宁诧道:“您与石家二公子也相熟么?” 这话是对着石太后问的。 石太后笑了笑,心说她可是看着那几个猴儿崽子长大的,当然对着纪雨宁不能这样讲,遂淡淡道:“曾在公主府有过数面之缘,也知他一贯淘气。” 石景煜被姑母连番排揎,耷拉着脸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纪雨宁笑道:“我看二公子还是挺可靠的,人也吃苦耐劳,大抵儿时贪玩了点罢。” 石景煜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脯,表示很有道理。 石太后倒是明白几个子侄辈为何会对纪雨宁赞不绝口了,不能说她会做人,因她说这些话完全发自诚心——她总能发现一些别人自己都发现不了的优良品德,谁不愿意跟这样的人相处呢? 当然眼下重点却不是这个,石太后轻咳了咳,“景煜,你该回家了吧?” 石景煜虽仍有些恋恋不舍,可到底慑于姑母的权威,只得起身告辞,临行还顺走了一包杏仁,说是自家炒制的,香脆无比。 这厢石太后却故作讶异看着纪雨宁,“听说陛下要接夫人回宫?” 纪雨宁脸上难得露出点羞态,“您从哪儿知道的。” 当着皇帝还没觉得如何,被外人提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石太后很自然地把锅推到郭胜头上,“方才偶遇见这位公公,他便提了一嘴。” 郭胜被迫承包长舌妇的污名,只好讪讪道:“陛下也没交代保守秘密,奴才一时糊涂……” 石太后道:“这是喜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夫人为何不答应陛下?” 纪雨宁沉默。 石太后性燥,迫不及待地道:“想是你不清楚陛下为人,我却可以担保。别看他素日冷面冷情,遇到真正上心的,可比谁都热乎;先帝去后,长公主若非得他扶持,安能在京中屹立不倒:就连先头大皇子殒命沙场,也是他亲自追封,还把一双儿女带到宫中教养,换了旁人,哪有这般胸襟?” 纪雨宁不能不有所动容,却还是坦诚道:“但,他毕竟是皇帝。” 哪怕是皇家的妾,也未必会比寻常人家的妻过得容易。纪雨宁并没指望一步登天,但,要她费尽心思去跟一群女人争宠,出尽百宝,最后连尊严跟良心都不要了,她势必做不到。 石太后笑道:“这你就错怪皇帝了,他若是好女色,至今宫里又岂会只一个德妃,难道那些人家不想将女儿送进宫吗?” 以往石太后倒也劝过,无奈皇帝秉性固执,轻易说服不得,石太后自己也尝够了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苦头,想着横竖皇帝也还年轻,且等等再说吧。哪知皇帝行事偏出人意表,不满意人家安排,就自己在外找了个绝色,莫说纪雨宁这么快就有孕,便是没有,石太后也得请她回来,安抚一下臣民之心——这下总没人说皇帝是个废人了吧? 眼看纪雨宁仍有点疑疑惑惑,石太后越性使出杀手锏,“若说担心失宠,那更可不必。宫里的女人就像鲜花,顶多一时风头,若要长长久久,那还得着眼以后,你如今怀着身孕,已是占尽先机,就算生下公主,以后也会有皇子,等他熬出头来,可不就是你风光得意的时候么?” 郭胜听得咋舌不已,太后娘娘这是公然传授经验之谈呢,哪有人这么教导儿媳? 以后皇帝若是英年驾鹤,肯定也是被亲妈给咒的。 阿弥陀佛。 量身 量身 纪雨宁虽然席面上听得认真, 倒没有完全把乳娘这套理论生搬硬套。 她不想单从利益层面来权衡她跟楚珩的感情,若纯为利益, 根本她也不必进宫——难道当个淑妃会比一个女商户更自在?太后都没这般随性自由。 可从乳母的言谈里, 她确实认识到楚珩的不同层面,之前她只是大致了解他的性情,整个的框架却是模糊的, 掺杂了太多虚构的成分。 如今才是一个完整立体的人, 虽不知他为何空悬后宫,纪雨宁大致能够体会——或许他跟自己一样, 都在寻找一个灵魂共通的伴侣。 她不能保证她是最适合他的, 可她会尽力朝这方面去做, 夫妇之道贵乎磨合, 她在李肃身上失败过一次, 这一次从头来过……如果仍旧失败, 她只能按照乳娘的理论去发展了。 石太后颇感欣慰,觉得自己这趟总算没有白来。 一旁的郭胜忍不住腹诽:纪夫人根本就没答允回宫好么?人家提都没提这事呢。 倒是太后娘娘自个儿把话题给绕远了。 本来想连夜赶回宫中,可架不住纪雨宁盛情相邀, 石太后还是恭敬不如从命。 多年没住过这种棚屋, 如今瞧着倒是怀念, 连枕头里塞的都是粟米壳, 一晃起来沙沙作响, 让石太后忆起昔年和儿子被贬谪扬州的时候,过的也是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 扬州虽是富庶之地, 可在先皇后的威压之下, 她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卑微而苟且,如今虽然苦尽甘来, 那些年华却再回不去了。 石太后缓缓追忆往昔,不知不觉竟沉入梦乡。说也奇怪,以前在宫里都得点安神香才能睡得着,时不时还得梦魇惊醒,这回却是一觉到了大天亮。 郭胜当然仍旧这回住“狗窝”,玉珠儿不情不愿地为他将铺盖卷好,正要离开,郭胜可怜兮兮的道:“能给我一壶热水吗?” 他这把老骨头实在禁不起折腾,有点热水好歹能暖暖身子。 玉珠儿瞪了他半晌,最后从房中取来一个铜制的手炉,扔进他怀里,显然是平时自用的。 郭胜像抱西瓜一样抱着,只觉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小姑娘到底心软,舍不得他受冻——要是她能坦率点就更好了。 * 次早起来,石太后倒是改了主意,不再强求纪雨宁随她回去。她看出这女子是个有决断的,落定了的事便难更改,与其为此事弄得她与皇帝不快,不若顺其自然——当然太医还是得留的,一方面照顾纪雨宁的胎像,另一方面也得时时向宫中传递消息,省得她日夜悬心。 郭胜听说还添两个太医,眼都傻了,连同皇帝之前说的,这就得有四位,加之暗卫等等,怎么住得开? 正愁没地施展,忽听玉珠儿说起隔壁那户搬家的事,郭胜便眼睛一亮,可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把隔壁也盘下来不就成了么? 这样他也不必住狗窝了。 郭胜喜孜孜地带上太后回宫复命去。 玉珠儿诧道:“他是皇帝近侍,为何跟公主府的乳母这般熟稔?” 纪雨宁淡淡道:“可能年纪近似,更有话题可聊吧。” 玉珠儿:……也对哦。 得知姑母去了那纪氏住处,石景兰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好容易听说太后回来,忙随意扑了点粉,睁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出去接驾。 见只姑母一人,不免有些疑惑,“纪……淑妃没跟您一起回来么?” 本来想喊得亲热点儿的,但纪雨宁年纪未必比她小——嫁人都嫁了六载,可知不会太年轻,叫妹妹未免不太合适。 可若是唤姐姐,倒显得无形中低了一截,石景兰自己也不乐意,只能含糊过去。 石太后叹道:“她一定要在外头养胎,哀家只能由她去,横竖皇嗣为大。” 这话倒好像疑她似的,石景兰不免有些憋屈,强笑道:“臣妾倒巴不得淑妃早点回来,也好多个人作伴。” 这话当然不老实,不过是让姑母看到自己的诚意。 皇帝摆明正在热恋之时,她也阻拦不了,与其在这关口煞风景,倒不如顺水推舟,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没准皇帝就是看中这股新鲜劲,等人到跟前随处可即时,也就那样了。 石景兰巴巴地道:“臣妾连宫室都准备好了,定会让淑妃宾至如归,只要淑妃不觉得生疏便好。” 侄女的功夫到底修炼不到家,这就急忙摆出女主人的架势了。石太后有点好笑,看来安稳日子过惯了,有点事就跟慌脚鸡似的。 她淡淡道:“这些自有皇帝料理,你管好自己就行。” 虽然石家如今势大,石太后可没打算非要石家人生孩子,太子更不必非出在石家肚子里——古往今来那些弄权的外戚有几个能得善终的?只要石家安分守时,不逾越本分,那就是她的福报了。 这还是姑母第一次明着敲打她,石景兰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恭敬地送走太后,方长长吐了口气。 侍女道:“娘娘可要向外头递些消息?” 石景兰苦笑,“你以为他们不知么?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对父亲而言,皇帝有继承人才是第一要务,免得皇权旁落,那些个藩王拣了便宜,石家只会被一锅端;至于皇嗣出在谁肚里,那是次要考虑的问题。 可是对石景兰来说,意义却大为不同。当初进宫之时,她是盼着与表兄结为连理的,哪知表兄并不流连后宫,反而一心扑在朝政上。 那时石景兰心底便隐隐有了猜测,只是碍于男性尊严,不便宣之于口;后又蒙太后恩恤,将诚亲王的一双儿女交由她教养,石景兰便从此多了点指望,若皇帝始终无嗣,少不得要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她手头不正好现成的吗? 哪知半路却杀出个纪雨宁来,还怀了孩子,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嗣,饶是石景兰自诩金枝玉叶,也不得不感到一丝由衷的羡慕。 侍女劝道:“也不见得就是皇子呢,多半是位公主也说不准。” 又沉吟道:“或者可以拿淑妃娘娘嫁过人的事做些文章。” 那些个礼法开化的时代,以再嫁之身入宫为妃为嫔并不罕见,可大周立国百年,礼法却是渐渐严明,皇帝此举还是有些耸人听闻的。 石景兰冷声,“你想说本宫连个二婚女都不如么?” 真要是这么一闹,丢的不是纪雨宁的脸,而是她自己的脸——嫁过人了还能以半幅皇后仪仗进宫,又和她平起平坐坐上妃位,这要是闹得满城风雨,石景兰觉得自己只好去上吊了。 侍女面露愁容,“那,咱该怎么办?” 石景兰也茫然得很,当然她不会对纪雨宁出手,那是最笨的办法,要得到家族的支持与太后信任,她先得保证自己是清白的。 可是纪雨宁……看来她只好到庙里多烧几株香,求菩萨保佑是个女胎了。 * 皇帝再度踏着满地枫叶来到时,眼前已焕然一新。 隔壁那间宅子被整个地推倒重建,重楼叠嶂,雕梁画栋,乍一看倒像是高山上海市蜃楼一般。 楚珩笑道:“多亏那家人去的巧,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纪雨宁哪好意思把那个江洋大盗的笑话拿出来讲,根本她只是玩笑,哪晓得那婆子深信不疑——好在不费一分一文,也算幸事。 她还是觉得太靡费了,“只住两个月,似乎不必如此。” 楚珩倒是想得开,“以后闲时也可以再出来住么。” 就好像一座小型的行宫一样。 纪雨宁心说哪有人将行宫建在这种地方,这样扎眼,倒不怕招来刺客? 不过皇帝生来有些浪漫情怀,她也只能听之任之,索性这群人手脚极快,三两天便已弄好,否则成日嘈嘈切切的,她还嫌烦。 楚珩见她原本白皙的肌肤沁出淡粉色,不由捏了捏她的手,“冷吗?” 纪雨宁笑道:“陛下你才是,怎么问我?” 除了上回封妃的阵仗,他见她时都身着常服,看去便不怎么保暖。 或许她该给他做棉衣。 楚珩道:“你之前答应的也没完成,如今又乱许愿,你说的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带着点撒娇口吻。 呃,这个……纪雨宁觉得倒真是她的错,实在是最近太忙了,既要整修铺面,又得忙着进货出货,时间太少,事情太多,她整个人都快成陀螺了。 幸好今日有闲,纪雨宁便招手,“你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如今自个儿开了绸缎庄,她那里现成的布料倒是不少,按进价论也划算——不过给皇帝做衣裳还论价钱也太小气了些。 楚珩不解,“以前不是量过吗?” 那回在耿记布庄,也是她亲自经手的,这么大的人了,不见得还能长个子。 “贴秋膘了嘛。”纪雨宁极自然地道,眼看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脸面都圆了些——男人不可能怀孕,那就只能是发胖了。 楚珩:……早知道该先减减肥的,好想停在夏天。 不甘 不甘 进了里屋, 似乎就不止量衣裳这么简单。 楚珩掩饰着道,“有凉水吗?我想洗漱一下。” 墙角就放着两缸山泉水, 纪雨宁别的尚可将就, 可有些好洁的毛病,这院里的一口老井积淤日深, 打出的水也不够澄净, 洗澡都嫌腌臜, 更别提做饭了。因此纪雨宁宁可多费些银两从挑夫手中买来, 也得保证一日之需。 这会子她就看着皇帝将那口满载的大缸轻松抬到后院里, 心想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力气, 他若是不做皇帝,也能当个很好的将军。 楚珩痛痛快快冲了个冷水澡出来,就看着纪雨宁按着他脱下的外裳, 细致地在一块米白纸张上用炭笔描摹出大致轮廓, 透过那黑黢黢的印子, 楚珩判断自己的确是胖了——大抵是最近疏于锻炼的缘故。 幸好只是从八块腹肌胖成六块腹肌, 挤一挤还是能看的。 纪雨宁见他敞着胸膛出来, 脸上也没什么反应,只道:“料子是要挺括些的还是服帖些的?” 这个倒不固定, 取决于顾客自己的审美。 楚珩没留心她的话, 正懊恼难道自己的身材不够有吸引力?不应该呀, 他这样子总比白斩鸡好多了。 纪雨宁见他发愣,便自顾自地道:“那就做成夹层的好了, 里头用细棉布衬底,外边则是缂丝绸缎,如此既不失体面,穿着也舒服。” 话音方落,就见皇帝已站到跟前来,炯炯有神望着她。 纪雨宁:“……眼睛进沙子了?” 楚珩彻底拜倒,只能故作高冷的板起脸,“看看朕。” 纪雨宁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皇帝也不是小孩子了,跟谁较劲这是…… 她也只好捧场地点点头,“很好看。” 这辈子她也没见过几个男人的裸身,除了她爹就是李肃——李肃那身排骨也没什么好看的,比较起来,皇帝无论从骨架还是肌肉线条都优越多了。 楚珩唇角便衔了一缕矜持的得意,像个展翅待开的孔雀。 他重新将腰带系好,这会子方有空讨论衣裳的问题,他觉得肩膀那里可以放宽一点,腰部还可以再收一收。 纪雨宁有点无语,“这样改还穿得下吗?” 楚珩道:“到时候便正合适了。” 反正衣裳不可能一天就做起来,在这之前他还得锻炼锻炼——到时候接她回宫,总得让人夸句郎才女貌才是。 纪雨宁笑道:“您现在就很好了。” 楚珩其实不爱听奉承话,但只要从纪雨宁嘴里出来的,他就怎么听怎么舒坦。 可见皇帝对人不对事。 纪雨宁将衣裳样子折成一叠收起来,道:“那您半个月后过来取吧。” 如今知道对方是皇帝,她当然不肯马虎,总得精心再精心才是。再者,这也是一份投名状,让宫中那些贵人们看看她的女红——纪雨宁骨子里还是有点好强的,尽管身份悬殊,她也不愿叫人瞧不起。 楚珩心想母后早就看过了,哪里用得着惊叹?至于另外一位…… 他一直没跟纪雨宁提过石景兰的事,是怕坏了气氛,也是怕她误会,然而如今…… 夫妇之道贵乎坦诚,楚珩最终决定说实话,“你不想问问朕后宫的事吗?” 纪雨宁放下针线,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果然她还是在意的。楚珩不知怎的倒有点高兴,虽然这醋吃得毫无必要,正踌躇该从哪儿说起,纪雨宁倒是自个儿开口,“听说陛下不爱女色,宫里至今只有一位盛宠无边的德妃娘娘,对么?” 石景兰的事,虽没人主动向她提过,可石家一门煊赫,这在京中是无人不晓的事。 盛宠无边则是她自己的揣摩了。 楚珩心说这又是哪里的谣言?当下急急道:“景兰不过是我表妹,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思,这个大可以放心。” 纪雨宁淡淡道:“既如此,陛下何必纳她进宫?她是您的亲眷,您却这样待她,不觉得过于无情了么?” 楚珩虽一向欣赏纪雨宁能言善辩,可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反而觉得棘手了。 幸而他自己的清白站得住脚,当下把石景兰当初被退婚一案原原本本道了出来——这在石家原本是忌讳,太后怕侄女听见伤心,从不许人提起的。 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了。 楚珩叹道:“朕之所以不碰她,也是盼着她将来若遇上心仪之人,能以完璧之躯许嫁出去,以免误了她的终身。” 纪雨宁便不言语。 楚珩默默看着她,“换成是你,当初根本就不会进宫,对不对?” 纪雨宁点头,若她早知楚珩是皇帝,她就会设法远离他——李家是个争权夺利的大漩涡,可皇宫更是龙潭虎穴,至少在她看来如此。 但,如今她既与楚珩有了情丝,还有了孩子,纪雨宁便只能沿着这条既定的道路去走了。哪怕前途未卜,她也会勇敢地走下去。 楚珩松了口气,果然她还是在意自己的,他最怕纪雨宁有话闷在心里,或是干脆来个失踪,幸好,他们对彼此都很坦诚。 “德妃膝下养着我大哥遗下的一双儿女,你若有空,也可以去看看他们,两个孩子都很可爱。”楚珩振作精神道,他知道纪雨宁喜欢孩子,此举必能引起她的注意。 纪雨宁果然眸子一亮,“几岁了?” 楚珩笑道:“左不过六七岁上下,才刚刚开蒙呢。” 纪雨宁记在心里,这么说来,她还能跟那位德妃娘娘探讨一下育儿经了,进宫的心情忽然迫切了些。 * 石景煜带着那包杏脯回到家中,倒是没敢藏私,把一家人都唤出来尝尝鲜,颇有点孔融让梨的架势。 石景秀讶道:“二哥从哪儿闲逛回来?人都换了个模样。” 以往在私塾里都不见这样懂事,气走了好几位先生,这回却是男大十八变,竟有了谦谦君子之风。 石景煜得意道:“可不正是纪家。” 要说纪夫人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他跟着她受了几日熏陶,自觉温文尔雅许多——要是没有楚珏那个狗腿子在一旁就更好了。 哪知石景秀差点让杏仁给呛着,忙咽了口茶,一双眼睛瞪得比杏子还圆,横眉怒目地道:“你怎么也跟她厮混在一起?” “是父亲和大哥让我去的,你不是也听见吗?”石景煜理直气壮道,绝口不提自己被纪雨宁美色吸引。 石景秀冷笑,“那你也作践够了,如今陛下都不计较,你怎么还去捧她臭脚?” 石景煜觉得二妹说话不该这样难听,皱眉道:“纪夫人与咱们无冤无仇,如今还与石家做起生意,多多往来不是应该的么?” 石景秀嗤道:“那是你没骨气,你可知陛下先前下了一道圣旨,立她为淑妃,还以皇后仪仗接她回宫,这不明摆着打大姐的脸么?” 石景煜挠了挠头,“那,纪夫人不是也没接么……” “那是她欲擒故纵,你当她安着好心?”只要一想到大姐在宫中所受的煎熬,石景秀就义愤填膺,更可气的一家子没人帮大姐说话,任由这个二婚女踩到大姐头上——莫非在父亲眼里,权力比亲情还重要? 石景煜小心翼翼提醒她,“可是大姐也被退过婚。” 严格来讲,两人都是二婚,谁还瞧不起谁? 石景秀戳了戳他脑门,没好气道:“你究竟站在哪边的?” 石景煜因为过于纨绔的关系,在家中年纪虽非最小,地位却是最低,以前妹妹训他,他都只好安心受着。 但这回却是异常执着,“我觉得你错怪纪夫人了,她不是那种人,与其担心她会否为难大姐,还不如担心大姐会否为难她更好。” 又道:“你先前不是怕兆郡王被她拐跑么?如今甚好,纪夫人进了宫,便没人跟你抢郡王了。” 石景秀咬着下唇,心想就是这般她才不甘,明明纪雨宁已经是皇帝的人,楚珏却还成天围着她转——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已攀上皇帝这株高枝,却还四处引诱男子,浑忘了妇德二字该怎么写。 她总得让她知道厉害。 迷妹 迷妹 纪雨宁并不知道自己在石家变成了风云人物, 最近因为生意的事,她跟石家打了不少交道, 对蔡国公府的印象也好了不少——原来这家人并不像传言那样跋扈, 对外倒还是彬彬有礼的。 之所以名声不显,大概是石景煜的关系,俗称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玉珠儿道:“我瞧着二公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在咱们跟前更是毕恭毕敬, 小姐您还是对他好点罢。” 郭胜混迹在暗卫堆里,心想你怎不对我好点?石景煜才认识几天啊, 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那小子不就生得白点、模样俊俏点么?郭胜摸了摸略显沧桑的脸皮, 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年轻小伙子的对手。 要不是皇帝吩咐, 他还真不想来, 可谁叫陛下放心不下纪夫人, 他又仗着有点武功, 只好来当个盯梢的,免得那群呆头呆脑的暗卫保护不力。 前儿刚下了一场小雨,今日天才放晴, 纪雨宁便让店中的伙计们将绸缎搬出来晾晒, 免得生霉生虫。 这么早自然没什么生意, 可凡事总有例外。 纪雨宁看着那个远道而来的胖乎乎身影, 心想有些人就是记吃不记打, 脸都肿了还要出门呢。 杜夫人头上仍戴着一朵大白花,不过颜色略淡了些, 大约再过不久就能脱孝了。 纪雨宁含笑道:“夫人别来无恙?” 从气色也知杜夫人过得不好, 丈夫死了没多久, 不知从哪儿冒出些打秋风的亲戚,个个嚷着要分家产, 她怎不知死老头子还欠下风流债? 偏偏儿子软弱,连露面都不敢,杜夫人独木难支,只得舍财免灾,前后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唾沫都快干了,总算把这群妖魔鬼怪打发走。 愈想愈觉得怄气,自从李肃回京之后,自己就没一日顺心的,这两口子生生是丧门星! 望见纪雨宁更是百般不痛快,她又是个欺软怕硬的个性,不敢上李家门槛,只好来寻纪雨宁的麻烦,聊以出气。 当然此女并非善茬,上回还骗她白白损失了五百两银子,杜夫人一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然这次她学乖了,无论纪雨宁说什么,她都不会上当,更不能由着她拱火便买东西——她是来找茬的,不是来送钱的。 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牌匾,杜夫人慨叹道:“听说纪夫人盘下了石家铺子,我便想来看看新鲜,不想传言果真。” 一双牛眼斜睨着对面,“这么好的地段,怕是得千两银子不止吧?不知纪夫人哪来的银子,难道是卖身钱?” 那次在公主府就看她跟个男子过从亲密,也是,像她这么不挑的人,当然不介意半点朱唇万人尝。 玉珠儿变了脸色,待要出去和她理论,纪雨宁却抬手拦着,淡淡道:“劳夫人恭维,我想夫人您这种资质,怕是连卖身钱都难赚。” “你!”杜夫人气得脸都青了,这个纪氏可真粗俗,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 实在纪雨宁并不像她们这些贵妇爱面子,若骂人都还净顾着文雅,那就太没杀伤力了。 何况似杜夫人这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跟她谈面子才是白费劲。 屡战屡败,杜夫人只能把火气吞进肚里,冷冷地走进店中。 其实这间店她之前也来过,当时是看在石家面子,倒没认真想买里头东西——石家那个亲戚也颇惫懒,不看国公爷面子,早一掌给他打出去了。 如今经纪雨宁接手整饬之后,看着倒干净整洁了许多,杜夫人暗暗惊讶纪雨宁的本事,但这并不表示她就会轻易放过。 信手拾起一块布料,杜夫人眉头皱得比天高,“这种花色早就过时的了,怕是城隍庙的乞丐都不要穿!” 纪雨宁淡淡道:“是么?我怎么听说是江宁织造进的新品,还被太后娘娘赏脸要去了,看来太后都不及乞丐识货。” 杜夫人:…… 这个纪氏,行动就会给人下套! 未免那番话传到宫里,杜夫人忙紧紧阖上嘴,再不敢拿花色说事,只顺手牵起另一块布,眼里的鄙薄能漫出来,“这是最劣等的蚕丝罢,织成的布比窗纸还薄,又不能抵抗寒气,大冷天的谁肯穿它?” 纪雨宁道:“那本来就是窗纱。” 杜夫人:…… 虽然几次三番出丑,她却愣是赖着不肯走,非要把店里逛个遍,非但如此,简直每样东西都能挑出毛病来——即使根本说不到点上。 纪雨宁算是瞧出来了,这人根本是来滋事的,由她这尊门神坐镇,还有哪位顾客敢上门? 纪雨宁却也不恼,只让玉珠儿冲泡了一壶热茶来,当然是自斟自饮——杜夫人这种连水都不配喝。 杜夫人瞧着却有些眼馋,那水里不知加了些什么,甜滋滋冒着香气,她远道而来正觉得口渴,于是颐指气使道:“来了半天,连口水都不叫人喝,你们店里就是这般待客的吗?” 纪雨宁笑吟吟地将茶杯递过去。 杜夫人正要一饮而尽,哪知茶水刚一入口便烫出了燎泡,慌得她失脚坠地,只觉喉咙都快被烫熟了。 气得蛾眉倒竖,“你存心害我?” 纪雨宁笑盈盈道:“不是您让我好生待客么?怎么,给您喝茶您还不满意?” 原来那茶水滚烫无比,纪雨宁刚才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认真喝下去,杜夫人是中了障眼法,信以为真。 得知自己上当,杜夫人简直七窍生烟,此刻也没功夫歪缠了,还是快找大夫看看要紧,哪知纪雨宁却轻轻拉着她,指着那些被打湿的绸缎道:“夫人,您看该怎么处理?” 杜夫人实在信了她的邪,要算账且等以后,喉咙实在耐不住了,只得匆匆吩咐仆人,“把那些布包起来。” 纪雨宁却道:“还有架子上的,也一并让你家主子带回去罢。” 都是方才东挑挑西捡捡的东西。 杜夫人这回可实在气炸了,已经上过一回当,还想坑她? “不过是摸了两把,凭什么强买强卖?” 纪雨宁淡淡道:“夫人您扪心自问,被您摸过的东西,人家还敢要么?何况这些本是国公府预定下的,您总得让我有个交代。” 杜夫人生得胖壮,手汗也格外发达,一摸一个黏糊糊的引子,更别提她身有狐臭,又酷爱熏香,沾染在绸缎上头更不得了。别说架子上这些了,等她一走,纪雨宁还得整个地清扫一遍呢。 杜夫人满面红涨,“扯你娘的臊!凭什么就不能用了?” 纪雨宁转向隔壁那个苗条纤弱的身影,“石二小姐,若是你,你还肯要么?” 石景秀:“……当然不。” 虽然她看不起纪雨宁的为人,不过杜夫人这种做法……差点让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 原谅她实在不能违心。 眼看纪雨宁还找了石家人做见证,杜夫人生怕两面夹攻,只能悻悻而去——当然那些布还是被迫属于她了。 纪雨宁很高兴刚开门就有这样好生意,让玉珠儿将银票和欠条一并收起来,这厢方重新沏了杯茶来,道:“二小姐是来找郡王殿下的么?可惜殿下不在。” 石景秀很快整理好情绪,“不,我是来找你的。” 她承认方才那幕令她有点震撼,纪雨宁的处事之风也令她稍稍佩服,但,这些都不能弥补她对大姐造成的伤害。 石景秀默然道:“我大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不会主动跟夫人您争些什么,可是夫人,您也不该拿我大姐扎筏子,跟她过不去。” 纪雨宁道:“我没想和谁过不去,不过是陛下寻上了我,如此而已。至于册封仪仗的问题,或许国公府该跟礼部商讨。” 言下之意,这不是她能决定的,根本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皇帝是谁——难道她还能劝皇帝收回成命? 石景秀固执地道:“就算如此,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之分。夫人您进宫晚了数年,又是二嫁之身,不觉得太过招摇了么?何不自请向陛下降为嫔位呢,如此一来,对夫人您的名声也有益处。” 这话就颇耐人寻味了,石景秀这个年纪哪里懂得许多?纪雨宁浅浅笑道:“此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姐姐的意思?” 石景秀有些不自在,来找纪雨宁当然是她的主意,不过也是在看了景兰送回的家书之后。 当然姐姐没指望家里为她做点什么,只是那些委屈,让人看了都难免牵肠挂肚。 纪雨宁这会子倒跟明镜一般,“你姐姐有功夫天天写家书,怎么就没工夫跟陛下解释呢?她资历深厚,又是陛下表妹,情分当在我之上才是。” 原本还对楚珩的说法半信半疑,如今瞧着,他多半是问心无愧的,只是另一位就不这么想了。 石景秀哑然,难道她能说姐姐跟皇帝感情不深么?既然如此,有什么话直接对皇帝说就好,做什么非得要她转达? 忽然觉得大姐也不那么光明磊落了。 纪雨宁道:“这是我跟你姐姐的问题,我俩自会处理的,很不该将你牵涉进来,倒是你,究竟是怎么看待兆郡王的?” 突然提起楚珏,石景秀脸上飘起了火烧云,忙掩饰着喝了口茶,随即呸地吐出,“好酸!” 纪雨宁道:“当然,这是酸枣和青柑熬制的茶饮,喝前得加点蜜糖才滋润。” 她深深嗅了一口,“确实很酸。” 石景秀的脸更红了,她忽然发现什么都瞒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一定早就察觉到自己对楚珏的心意。 情绪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石景秀蝎蝎螫螫道:“纪夫人,你能教教我,如何让郡王殿下垂青么?” 原打算出去解救的郭胜:……看样子是不劳他出手了。 纪夫人不但很会对付男人,连女人都轻易被她迷倒——陛下很危险哪。 锅子 锅子 纪雨宁倒不是白白帮她, 她也想趁机多打听一些石家的消息,尤其关于那位德妃娘娘——石景煜毕竟是个男孩子, 许多事他未亲身经历, 也难十分问的出口。 所幸石景秀倒不是心机深的,三杯浓茶下肚,脸上红晕消退, 言语却活络起来。 “我大姐也是个可怜人, 当初若未进宫,这会子相夫教子, 怕也得了个诰命。” 原来当初石景秀许配给博望侯韩家嫡子, 一开始便打算嫁过去当冢妇的, 哪知世家多奇志, 那韩大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 偶然出门看上一个庵堂里的女尼, 意荡神驰,回来便说要退婚,韩家老爷打了他数十板子, 半条腿血肉模糊, 他仍不改初衷, 不得已, 只好托媒人传递口信, 请石姑娘另谋高就。 纪雨宁诧道:“后来呢?” 她看石家人都有些骄骄之气,受此奇耻大辱, 焉能轻易放过? 石景秀撇撇嘴, “后来大姐就被姑母接进宫中, 至于那韩家少爷,听闻是落发当了和尚。” 在石家的打压之下, 韩家从此一蹶不起,然大周朝向来尊佛重道,这韩公子既然已成了方外之人,前尘恩怨一笔勾销,石家也不能拿他怎样。 纪雨宁啼笑皆非,听起来这韩公子倒像是为了追求心上人才出家的,倒不知结果如何——真要是让他勾上手,岂不得双双还俗? 石景秀道:“我大姐还劝看开些呢,她从小性子又软,脾气又好,相熟的夫人们见了无不交口称赞;也怨那韩公子无福,不得消受这位佳人。” 石景兰是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连射覆、投壶等等也难不倒她。石景秀虽然从小在完美姐姐的阴影下长大,对她却也实在佩服。 纪雨宁听在耳里,倒觉得这位德妃娘娘未必如此淡泊,小小年纪能在京城一鸣惊人,她所下的苦功必定超出常人百倍,且从石景秀的描述来看,这位德妃娘娘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爱好,只是样样都想做到最好——心气太高的人,所求必定也不少。 看来宫中日子未必能有她想象中那样太平,纪雨宁倒也无惧,她接受了楚珩的身份,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何况,楚珩也带给她不少便利——至少有他的人脉,生意是不愁了。 石景秀说完了家里的事,只觉口干舌燥,捧着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眼巴巴地道:“纪姐姐,还有么?” 居然也跟着唤起姐姐,纪雨宁不禁怀疑自己脸上是否写了“老女人”三个字,怎么人人看她都像看长辈似的? 好在石景秀年轻面嫩,长她几岁也无妨,纪雨宁让玉珠儿另换了一盅茶饮来,笑道:“你少加些糖浆,省得越喝越渴。” 石景秀猛灌了几碗酸酸甜甜的饮料,只觉开胃无比,腹中倒饿起来,不好意思的道:“请问有点心么?” 得嘞,看来这绸缎店还得兼当饭馆。纪雨宁倒是习惯带些干粮出门,因让玉珠儿拿些过来。 石景秀赛了一个黏米团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像松鼠,“纪姐姐,您还没跟我说,该怎么让郡王殿下喜欢我呢?” 纪雨宁闲闲道:“我跟他又不熟,哪知道怎么办。” 石景秀这下可来了脾气,合着这人从方才就在耍她不成? 正要发怒,纪雨宁却按着她的胳膊,轻松悠闲地道:“你也别着急呀,我虽不了解兆郡王的为人,但也不妨听听你的心事,或许能帮忙出点主意。” 石景秀便低下头,“我能有什么心事。” 这话若早点提便好了,四年前她跟楚珏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那时就把婚事定下来,哪用得着如今犯愁? 偏偏两人年纪都还太小,不但双方亲长想不到,她自己也想不到,直到楚珏去了西北,她整日里寤寐思服,跟油煎似的,又多看了两折《西厢》《牡丹》,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原来她已对楚珏动情。 本盼着楚珏回来娶她,哪知这人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见了她就知道男女之大防了,话都不肯跟她多说一句。石景秀便发愁啊,她已经及笄,明年就满十六了,以国公府的声势,提亲的人必会接踵而来,若不在此之前将婚事定下,岂非要抱憾终身? 纪雨宁道:“既如此,你何不主动问问他的意思?” 石景秀忽然羞怯起来,声如蚊呐,“这种事,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开口呢?” 且不提是否矜持的问题,万一楚珏并没打算娶她,她这样贸贸然发问,岂不名声尽失? 纪雨宁静静道:“人生在世,总难免要做出取舍的,你这样瞻前顾后,又怕失掉淑女的身份,又不甘心另嫁他人,难道你指望兆郡王自己醒悟?他若早看出你对他的心意,也不会傻乎乎围着我转了。” 石景秀咬着下唇,“原来夫人您也瞧得出来,既如此,您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纪雨宁微哂,“是他硬要赖上来的,与我何干?二小姐有功夫同我置气,不如想想如何将话说明白的好,否则,即使他离了这里,照样会去别处消遣,而非石家。” 纪雨宁一向信奉因材施教,像石景秀这种脾气,你好好教她,她未必肯听,倒不如索性施点激将法,她反而斗志昂扬,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石景秀拂袖而去,玉珠儿低声道:“小姐,二姑娘若是不成功,会不会再来寻咱们麻烦?” 纪雨宁笑道:“应该不会。” 石景秀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尤爱面子,纵使楚珏不接受她的心意,她顶多灰心失意,不见得到处嚷嚷——其实在纪雨宁看来,她只要多点耐心就好了,两人儿时是顶要好的朋友,摆明了脾气是相投的,如今楚珏远着她,要么是因为国公府,要么,便是不想过早成家立业。 只要说明利害,她想楚珏总会有所触动——在最好的年纪,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是多么不容易。 纪雨宁经历了世事的颠簸,如今虽然安定下来,可到底不像年轻时那般单纯奋不顾身了。 走了会神,待要吩咐玉珠儿将茶壶茶杯收进去,忽见小姑娘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纪夫人,您适才熬茶的方子,方便让我也见见么?” 这一家子还真不客气,男的要吃的,女的就要喝的。好在都是小事,纪雨宁也不介意,慷慨地将配方送给她,看着石景秀千恩万谢的离去,心里不由得想:石家原来都是吃货。 * 自从两人定下之后,纪雨宁便配了钥匙给主仆俩,只是她没想到皇帝隔天会再过来——这么折腾真的不嫌累吗? 楚珩晃了晃手里一尾银光闪闪的白鲢鱼,道:“内务府才得的东西,朕想让你也尝尝鲜。” 其实还有一篓极肥美的秋蟹,可考虑到孕中不宜食用寒凉之物,只好忍痛割爱。 纪雨宁的眼睛果然亮起,自从最初的孕吐消退之后,她如今对于食物的兴趣却是格外发展壮大,尤其这鱼约有两尺长,片下来的肉都有不少了。 纪雨宁立刻决定做一个鱼片火锅,剩下来的鱼头鱼骨正好熬汤。天冷,还是锅子最方便暖身,撒上一把绿油油的葱花,别提多好看了。 光听描述郭胜都觉得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进去大快朵颐。 玉珠儿没好气地拉着他,“急什么,灶里还没开火呢,你先过来帮我整理丝线。” 自从开了绸缎坊,玉珠儿要学的事就更多了,又不忍小姐劳神,少不得有人帮忙。 郭胜:……他又不是纪家买的下人,凭什么听她使唤? 正要拒绝,玉珠儿叹道:“别看你人老,一双手生得又白又美,怕是很精通刺绣吧?不像我粗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到。” 这么一说,郭胜的尾巴立刻翘起来了,也因这姑娘难得在自己跟前示弱,总得赏她点面子,于是宽宏大量的道:“行了,说这些话做甚?咱俩都是伺候陛下跟纪夫人的,还分彼此么?” 玉珠儿悄悄捂着嘴,掩去唇边一抹偷笑。 纪雨宁收回视线,淡定地道:“还是我来吧,您仔细让油溅着。” 楚珩虽然有心,奈何厨艺却不能速成,只得尴尬地放下木勺站到一边,省得给纪雨宁添乱。 晚饭做好后,桌上铜釜也冒出沸腾的白气,郭胜跟玉珠儿在房中理着丝线,鼻尖却忍不住抽动起来,手中的线头也变得七歪八扭。 纪雨宁实在看不入眼,于是扭头向皇帝道:“陛下,不如请他们一同上桌罢?这锅子就得大伙儿围着吃才有意思。” 她跟玉珠儿从不计较什么主仆之分,不过皇帝显然不能如此。 好在外头不比宫里重规矩,楚珩略一思忖便颔首,“行罢。” 那两人这才扭扭捏捏地上了桌,当然是坐在下首,不敢阻碍皇帝跟纪夫人的相处。 楚珩每挑起一块肉,总得细心吹凉了再放到纪雨宁碗里,“仔细烫。” 纪雨宁还从未尝过这种喂食法,略觉羞耻,低低道:“我自己来就好。” 楚珩自然不肯,须知鲢鱼多刺,这条大的虽然好点,可也难保鱼肉里挑不出细刺来,他得确保是足够安全的,才肯让纪雨宁享用。 纪雨宁只好由他。 下首的那两人肉没吃多少,倒喝了满满一碟子醋——太酸了。 回宫第二天,楚珩说起到兰花巷做客的事,石太后登时眉立。 石景兰心想这回可撞枪口上了,内务府送来好东西,两口子偷着自个儿吃了,却不先奉给母后,母后焉能不恼? 正待柔柔地拉两句偏架,石太后却道:“下回记得让哀家同去。” 纪雨宁的厨艺是一绝,她也怪怀念的。 楚珩含笑颔首,“自然。” 石景兰:……这样就和好了?不应该呀。 情人 情人 李肃那天回去便整夜辗转, 寝食难安,一时恨不得纪雨宁那个孩子立时流掉, 省得沦为李家耻辱;一时又希望她生下来, 吃尽苦头沦为弃妇,自己才好看她笑话。 可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成了梗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也不知月份如何, 纪雨宁和那人仿佛早就勾搭上了,莫不成这孩子还是在李家怀的么? 一想到她人住在李家, 背地里却跟奸夫勾勾搭搭, 翻云覆雨, 李肃就觉满腹恶心, 恨不得立时提剑去把两人给杀了——然而那姓楚的倒乖, 至今不见踪影, 莫非怕被人找麻烦不是? 阮眉见他像只暴躁的狮子在房里踱来踱去,只得让奶娘先哄孩子睡下,自个儿娓娓上前, “大人, 何事这般烦恼?” 如此家丑李肃对谁都不好意思提, 不过阮眉身份低微, 告诉她倒是无妨, 也不怕泄露出去。 当下愤愤将纪雨宁珠胎暗结的事说了。 “夫人有身孕了?”阮眉讶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惊喜, 很不应该, 只得轻咳了咳, 正色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大人您会否弄错了?” 李肃责备地瞥她一眼, “那玉珠儿亲口说煎安胎药,焉能有假?” “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哪里懂得礼义为何物?”听说纪雨宁如今还大张旗鼓地盘下了一间铺子,天天在那里招揽生意,说不定满京城都会看她大着肚子,想到此处,李肃几乎晕倒。 阮眉这会子已然平静下来,觉得夫君实在太斤斤计较了,“夫君,如今你俩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再去理会呢?夫人有她自己的主张,她爱怎么着就由她去罢。” 事到如今,李肃已知纪雨宁不可能跟他复合,但,纪雨宁这种招摇过市的作风令他相当看不惯——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京城呢?偏偏要留在城中,提醒他先前所犯的错误,以及之后所受的羞辱。 若那个人迟迟不肯认账,纪雨宁却执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说不定城里人还以为是他的种——是他放弃了嫡子,去接纳一个卑微的庶子,这个纪雨宁,到底想把他置于什么境地啊! 李肃决定还是得跟她谈谈,无论如何这孽种不能留,倘纪雨宁要趁机向他勒索,那他也只好认了。 于是对阮眉道:“我看你头上的首饰有些旧了,还是几年前的,不如再打些新的。” 阮眉倒是不在意装饰,如今她一心放在孩子上,有那闲钱不如给孩子置两身衣裳呢。 然而李肃执意如此,趁此机会还得把库房清点一下——那里有他积年来的私藏。 上任这些天来四处打点,加上送给蔡国公府的三千两,积蓄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少不得变卖度日。 李肃便借口把旧首饰拿去炸一炸,私自运了一批珍宝到当铺里,请他们估量一下价值。 可结果却令他大跌眼睛,原来那些珍珠翡翠都是假的。 “怎么会?”李肃难以置信,莫非是嫌来路不明不肯做这趟生意? 于是另换了间铺子,然而结果一模一样,非但如此,连库房里剩下的那些也都是仿冒的赝品,等于他这些年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着呆如木鸡的相公,阮眉安抚道:“会不会是底下人做了手脚,亦或是在临清的时候弄错了?” “不可能。”李肃咬牙切齿,这些都是他在临清当知州时攒些的,且并非源于一家,怎见得人人都拿假的来糊弄? 他很确信带回来的时候仍是好的,多半被纪雨宁掉了包——她那个哥哥不就做这行生意的?只怕兄妹俩联合起来坑害他。 阮眉皱眉,“无凭无据的,老爷还是别乱冤枉人了。纪夫人若发了财,怎的自己不肯动用,反而挨门挨户地给人做衣裳?这没道理。” 李肃嗤道:“你哪里懂得她的脾气?她是宁可自己不要好处,也要给我狠狠一击,这女人的报复心厉害着呢。” 幸而他发现得早,若是将那批仿冒的珠宝当成真的送给上官,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作为,除了纪雨宁还能有谁? 阮眉也无法了,“那大人您打算怎么办呢?” 李肃没说话,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纪雨宁这般逍遥自在——老天有眼,像她这种荡—妇为何不遭天谴? * 石景煜又来绸缎坊串门了,这回是为他妹妹赔罪的,“景秀没有为难夫人吧?” 纪雨宁轻轻挑眉,“若我说有,你当如何?” 石景煜哑然,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呀,正常不都说没有吗? 纪雨宁淡淡道:“既然石家一贯护短,那又何必再谈?既然公子不是来为我出头的,那就请回吧。” 石景煜讪讪道:“夫人何必着恼?舍妹年轻气盛,我知她或许言语激烈了点,可绝对在您身上讨不着便宜……” 纪雨宁失笑,“你倒乖觉。” 果然如此,石景煜庆幸自己难得聪明一回,于是趁热打铁上前,殷勤道:“不知舍妹与您说了些什么?” 妹妹的婚事,做哥哥的理应关心一下,不过看他与楚珏素来不对付,恐怕未必支持。 纪雨宁便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些家里的事。” 石景煜唏嘘道:“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为大姐出头,这个……虽然石景煜也很怜惜德妃娘娘的遭遇,可皇帝总是要纳妃的嘛,何况纪雨宁还怀了龙种,势在必行,这个时候与她交好,肯定比交恶要强。 至于大哥的爵位,他们两兄妹就更做不了主了。 听到这里,纪雨宁忽然道:“原来国公府的世子还没定下来么?” 石景煜面露愁态,“本来说好了的,不知宫中那边为何要延误,因这般,父亲和大哥正忧心呢。” 据他说是因自己之前得罪了某个“很重要的人”,皇帝怀恨在心,纪雨宁倒觉得没这么简单,皇帝不像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石家积重难返,又有太后做靠山,轻易动摇不得,此时立了世子,就更固若金汤了。 她忽然问起,“你父亲上书的折子,莫非是立你大哥么?” 石景煜道:“当然是立嫡长。”他可没胆子跟大哥去争。 纪雨宁笑道:“论身份,你俩都是嫡支,可在嫡长之外,还有立贤一说呢。” 这个是有例可循的,也是昔年某个皇后娘家名门望族,又有从龙之功,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可因为其长子太过不肖,在帝陵犯了官司触怒天颜,被贬为庶民,结果只好由次子承袭——那次子还是个庶出呢。 纪雨宁讲这个案子,自然是为了给石景煜些许启发,若能兄弟阋墙再好不过,然而石景煜却只是苦恼地摆手,“不行不行,我太笨了,就算再学十年,也肯定不是大哥对手。” 纪雨宁:……看出来了,这人还挺有自知之明。 因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改天陛下过来,我帮忙劝劝好了。” 石景煜惊喜不已,“果真么?” 纪雨宁颔首,“自然。”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既然这爵位迟早要给,不如成全了石家,说不定石家得意之余还能露出马脚来,那对皇帝也有益处。 当然这种深层次的考量,就不必告诉石景煜了。 石二公子这会子可谓喜上眉梢,正要趁机再套几句近乎,岂知斜刺里却有一只胳膊伸来,狠狠将他摔在柜台上。 石景煜吃痛,“哪个混账敢动小爷……” 李肃满面阴云地看着他,“原来是你,这么说,那孩子也是你干的好事?” 千算万算却没算得石家,以为帮他升了官就了不起了——其实那国子监祭酒的职位本就势在必得,凭自己也能办到——哪晓得石家会在背地里插他两刀,要钱不算,还怂恿这个风流纨绔勾引他的夫人,莫不是以为拿住了纪雨宁,日后就可要挟他了? 兴许那批珍宝也少不了石家手笔。 石景煜简直莫名其妙,他只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面熟,却不晓得是何来路,实在是国公府的面子太大,每日不知有多少人踏破门槛,他岂能个个都牢记? 看模样倒有些官架子,石景煜只能忍着气道:“你是哪位?” 李肃懒得理这种不学无术之辈,只皱眉望着纪雨宁,“你究竟有几个情人?” 先前一个姓楚的,这会子又来一个姓石的,再等几天,只怕连李家门口的石狮子都变绿了。 纪雨宁:……还是头一遭看到有人主动戴绿帽子的,也是罕事。 做脸 做脸 见她不语, 李肃愈发恼火,正要说话, 脸上忽挨了重重一拳。 却是石景煜狠狠报复回来, “谁许你来纪夫人门前闹事的?” 李肃捂着红涨脸颊,却在发蒙,为官多年, 这还是他头一遭被打——不对, 第二次,上回是被林辉那个蠢货。 纪雨宁究竟从哪儿笼络些这些人手, 一个个为她肝脑涂地? 待要反击, 无奈身后的小厮轻轻摇头——得罪一个石景煜事小, 若得罪国公府麻烦可就大了。 纪雨宁无心与他歪缠, 只冷冷道:“大人若非来买东西的, 就请快些走罢, 我这里不欢迎闲杂人等。” 说罢,就让玉珠儿倒了点药酒来,给石景煜擦拭手背——他到底不是练家子, 那一拳挥出去, 李肃固然受伤, 可他虎口处也隐隐作痛。 李肃看在眼里, 万般憋屈加恼火, 这两人如此亲密情状,可知是有私情无疑了。纪雨宁将他视若无物, 却对一个奸夫这样体贴, 到底有没有将廉耻放在心上? 在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 他当然不肯作罢,反而上前一步, “纪雨宁,你老实告诉我,孩子究竟是谁的?” 纪雨宁嗤道;“与你何干?又不需你养。” 忽而妧媚一笑,“不过也说不定,大人心里的怀疑名单,恐怕多如过江之鲫,怎么就不往自己身上想想呢?” 李肃脸色阵红阵白,再想不到纪雨宁会连他也拉扯进来,他自然不能承认自己这些年都未与她行过周公之礼——说出来不止纪雨宁丢脸,他也丢脸,哪个正常男人会不碰自己的妻房的? 纪雨宁无疑拿捏准他的脾气,因而有恃无恐。 李肃深吸口气,看来这贱人打死也不肯承认奸夫是谁了,罢了,此事他姑且不论,可是另一桩—— 他阴郁地望向对面,有意放低音量,“我存在库房里的那些私货,是不是被你偷龙转凤?” 纪雨宁答得坦然,“不是。” 李肃若有证据,只管去告好了,她就不信他有胆子——本就是来路不明的贿赂,当贼的倒喊捉贼,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李肃双目如刀瞪了她片刻,也不见她有丝毫异样,心里不由得疑疑惑惑起来,那些珍宝若真落到纪雨宁手中,她为何自己不用,反而含辛茹苦四处奔波? 难道真如眉娘所说,是自己误会她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石景煜已是放下袖管,再度走了过来,这回面色相当不善,“你还不走?是不是要本公子叫人来请你?” 作为京中雄霸一方的小霸王,石景煜认识的狐朋狗友还真不少,虽然他是个白身,可仗着老子的官威,对待区区国子监祭酒还真不带怕的。 其实以石老爷的脾气,未必会偏帮儿子,说不定还会叫人请家法来,可李肃哪里晓得这些? 眼看石景煜要把这事闹大,他心里先存了三分惧意,面上虽是仍旧,却不敢继续逗留,带上小厮含恨离去。 这厢石景煜方揉着手肘,龇牙咧嘴起来——多年没动过拳脚,当一回打手还真不容易呢。 纪雨宁展颜而笑,“辛苦你了。” “无妨,无妨。”石景煜只觉飘飘然,多年来他都是要家里收拾烂摊子的那个,没想到终有一日能帮上别人的忙,他觉得自己离成佛不远了。 眼巴巴地望着纪雨宁道:“夫人为何不告诉陛下呢?” 有陛下出面,或斥责,或褫夺这李成甫的官职,他必然不敢再嚣张。 纪雨宁轻轻摇头,“这是我的事,我不想陛下劳心。” 当初她与楚珩结识,本来也不是为了要报复李肃,如今知晓他是皇帝,就更不想借他的势来打击前夫——倒显得自己动机不纯似的。 她只想收获一份纯粹的感情,至于李肃,那根本已是过去的事了,纪雨宁也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再咬回去吗?那无异于自贬身价。 况且,私德归私德,能力归能力。李肃纵使人品不怎么好,可他的才学与为官的本事都是拔尖的,若因一己私怨让朝廷失去一位栋梁,纪雨宁想太后也不会高兴——嫔妃是不宜置喙朝政的,更不能影响朝政。 石景煜听得懵懵懂懂,虽然他不能理解纪雨宁的大局观,却很欣赏她这份心胸,遂殷殷道:“有一事忘说了,过几天是我祖母的寿辰,您可一定要来啊。” 纪雨宁微微诧异,“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府上的意思?” 石景煜笑道:“当然是爹娘的意思,过几天还会有帖子送来府上呢。” 看来国公府有意与自己交好,纪雨宁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好。” 石景煜这下可真高兴得不知所以了,他不但帮了纪夫人的忙,纪夫人还赏脸来参加家中宴会——这在他有限的人生简直是不可多得的成就。 够他吹嘘个好几年了。 * 回到家中,没看到皇帝,倒看到满头大汗的郭胜,纪雨宁不禁皱眉,“怎么累成这样?” 郭胜怎好说自己一直在暗中随行,还得提前赶回,免得主仆二人发现异样,只讪讪道:“陛下让奴才传递口信,说是这几天事忙,就不再过来了。” 事实是皇帝正在着人整修宫殿,还特意交代按照婚房的模样布置,好给纪夫人一个惊喜——说出来当然就不灵了。 玉珠儿撇着嘴,“陛下不来,你为什么要来?” 这话可就有点伤人了,纪雨宁叱道:“不许胡说!” 好在郭胜是没皮没脸惯了的,也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的,仿佛在说:我就是要碍你的眼,怎么滴? 玉珠儿气成河豚。 纪雨宁倒是松懈下来,皇帝不来也好,她就能安心做那几件衣裳了——省得夜间总是耳鬓厮磨,扰得人心乱。 整理了一下发烫的脸颊,纪雨宁温声道:“石家邀我去作客,依公公看送什么贺礼为好?” 郭胜对这些世族如数家珍,自然难不倒他,“那位老祖宗出身书香,最厌铜臭阿堵物,贺礼倒是不必太贵重为好。” 因想了想,“我那儿正有一副《松鹤延年图》,老夫人见了兴许会喜欢。” 玉珠儿不信,“你还懂得字画?” 郭胜这下可来劲了,“当然。” 他虽然出身贫苦,可进宫这么多年,该受的熏陶一点儿不少,比起正经私塾出来的差不到哪儿去。 至于他所说的那副字画当然是赝品,因为真迹早就遗失了,虽是后人仿冒之作,可也值不少钱呢! 回去之后,郭胜便兴兴头头要开库房,哪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东西在何处,只得叫人盘问,疾言厉色审了半天才知,原来那幅松鹤延年图被小徒弟拿去换酒去了。 小徒弟战战兢兢的道:“还以为是师父您不要的……” 郭胜能在宫中颇得人心,除了身份外,慷慨也是一个方面,只要是不涉及原则的大错误,一般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放在平时他也不会太计较,可这回……他怎么跟纪夫人交代? 可巧皇帝过来寻人,得知此事,便淡淡道:“甚好,朕那里也有一幅松鹤延年图,应该能抵得过。” 郭胜见到拿来的实物时,眼睛都瞪圆了,若他记得不错,这当是真迹,底下还有虚谷先生的私印——皇帝出手也太阔绰了! 郭胜不禁有些结结巴巴的道:“陛……陛下,如此好吗?” 如此一来,等于宣告了皇帝与纪夫人的关系——毕竟纪夫人是不可能弄来真品的。 皇帝漠然道:“朕让你去你便去,哪这么多废话?” 郭胜不敢多言,屁滚尿流便找玉珠儿交差去。 琼华宫里,石景兰得知郭胜带着虚谷先生的真迹去了纪家,脸上不自觉地僵了僵。 采墨愤愤道:“陛下明知娘娘最爱字画,还屡次讨要过,可偏偏不应,如今那纪氏不过平白提了一嘴,陛下就上赶着跟什么似的!” 那纪氏真真是个祸水,再怎么贤明的君主,见到她也跟昏头一般——也不知懂得什么邪术! 妍书见自家姑娘闷闷不乐,因劝道:“娘娘也无须介怀,那画到底是送给老夫人,多半是看在石家面子。” 石景兰勉强一笑,“是啊。” 事到如今,也只有国公府能稍稍给她些底气,但,那幅画毕竟是以纪雨宁的名义送出去的,就算国公府得了实惠,出风头的还是纪雨宁——有皇帝亲自给她做脸,石家必定得好好接待这位贵客,京城的人更不敢小瞧她。 她还未进宫,就已经大获全胜了。 伴驾 伴驾 石家的宴会虽是盛事, 纪雨宁也没打算着意妆饰。她在孕中,本来也该少用胭粉一类——世面上的膏脂多含铅粉, 用久了总有毒性, 对胎儿不利。纪雨宁虽然也用玫瑰浆茉莉粉自己调制了些,可到底不宜存放,只能现配先用。 如今懒怠动弹, 素性也省去这些, 只用凤仙花汁薄薄染了层指甲,即算完事。 玉珠儿打量着镜中白净脸孔, 赞道:“小姐这才叫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那些姑娘们见了您肯定会自惭形秽的。” 纪雨宁用红艳艳的指尖点了点她脑门, “行了, 才学几首酸诗, 就拿来四处卖弄?正经快把唐诗三百首背下来为宜。” 玉珠儿吐吐舌头,她觉得好难呀。可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随小姐进宫,作为淑妃娘娘的首席宫女, 腹中没点墨水怎么能行? 因此她说什么都要临时抱佛脚, 不成功便成仁, 为此还特意拜了郭胜为师——虽然有些丢脸, 可君子就该不耻下问嘛。 纪雨宁现赚了些银子, 便用不着再去借林家马车了,自个儿从街上雇了一辆。虽然不算很宽敞, 可坐下她跟玉珠儿两人该绰绰有余了。 可到了国公府门前, 纪雨宁才发觉自己有多寒酸, 原来人人都坐着自家马车,车壁上各式各样的徽记, 无不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和来历。 石家果然是个望族,和他们比起来,纪雨宁以前在李家举办的酒宴都和过家家差不多了。 杜夫人虽然近来多舛,可因为送出来的贺礼格外隆重的缘故,还是荣幸受到了来自石家的请柬。 尽管国子监祭酒的职位被人夺去,可她还有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就算石家不能帮她安排一下儿子的官职,好歹能安排一下女儿们的婚事嘛。 因此她见到纪雨宁便格外的不爽快,有她在此,那些男人的眼光恐怕很难注意到别的地方——天生的祸害! 纪雨宁觉得这该是对自己的夸奖,遂莞尔道:“夫人幸会。” 此处并非大街,杜夫人也不好同她翻脸,只能勉强点头,“久仰,久仰。” 可想到自己先后被骗去的那些钱财,杜夫人终忍不住刺上两句,“不知纪夫人是以何身份前来?据我所知,您早已与李成甫和离了罢?” 在场的不是高门显宦的小姐,就是她们的母亲,如纪雨宁这般无官无职还腆着脸前来的,恐怕仅此一例。 一时间,众人视线齐刷刷集中到此,实在这种事并不常有——虽然宴会中途也有勾心斗角的,可这么早开战就太心急了。 纪雨宁却是半点不恼,依旧风度翩翩的道;“不敢不敢,我不过是与李成甫和离,夫人您可是新寡呢。” 言下之意,对方死了相公都能名正言顺来赴寿宴,她又有什么不能? 院子里响起低低的嗤笑声,一多半是称赞纪雨宁的机智——实在是杜夫人太蠢,骂身份卑贱就钉准身份,做什么非扯和不和离?结果偏被倒打一耙。 杜夫人气得鼻歪眼斜,待要说话,石景秀匆匆赶来,皱眉道:“杜夫人,纪姐姐是我请来的客人,还望您莫要与她为难,至少也别在石家生事。” 说罢,端详了一下纪雨宁的模样,“你没事罢?” “无碍。”纪雨宁跟她打过招呼,便让玉珠儿将手里贺礼递过,不过是薄薄一副卷轴。 杜夫人嗤道:“不知是哪来淘来的破旧字画,亏你拿得出手。” 要省钱也不是这等省法,以为老夫人随便什么人都看得上吗? 哪知石景秀揭开之后,却倒抽一口凉气,“纪姐姐你从哪里得来?” 纪雨宁:……郭胜说是赝品,难道不是? 周遭早有识货的围上前去,楚珏亦啧啧称叹道:“瞧落款,应该是虚谷先生的真迹,纪夫人果然出手大方。” 赏玩间不慎碰到了石景秀的拇指,石景秀脸上一红,忙缩回手去,正色道:“夫人大驾光临,是我疏忽,还请快些入座吧。” 毫无迟疑就把纪雨宁排在杜家前头。 杜夫人这下可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纪雨宁从哪里弄来这般贵重的贺礼?若是仿冒,何以石家会瞧不出来,连兆郡王也跟着帮腔? 难不成这女子当真神通广大、会七十二变不成? 李肃姗姗来迟,老远就听到前头传来嘈杂嚷嚷之声,也不知是何处的稀客引来骚乱,笑问那门卫时,门卫说道:“可不就是老爷的旧识,夫人小姐特意交代了,让咱们好生迎接呢。” “旧识?”李肃显然不懂。 门卫促狭地挤了挤眼,“就是大人你的妻房啊——当然现在不是了。” 一时间,李肃仿佛被人火辣辣地扇了一巴掌,前几天被石景煜打的痛楚仿佛卷土重来——虽然事后阮眉特意用热鸡蛋揉过,可浮肿却未完全消去,今日他特意抹了点脂粉才勉强掩盖的。 还说她与石景煜清清白白,人都登堂入室了,这石景煜也真是疯魔,难不成还想娶她过门吗? * 纪雨宁虽从那两兄妹口中得知了不少石家情形,可如今亲眼目睹,才知石家豪奢远远超出她想象,脚下的地板是用整块大理石铺设而成,光可鉴影,周遭的桌椅陈设,不是黄花梨,就是鸡翅木,恐怕一般的公侯府邸都未必能做到如此。 那道封妃的圣旨尚未公开,石老爷自然不会亲自来见她,那样太过显眼,也有碍身份。 不过石夫人倒是忙里偷闲来打了个照面,她对纪雨宁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怎么热情。 纪雨宁猜测应该是因为石景兰的关系,纵使皇帝纳她为妃,可石夫人心疼女儿,自然不愿凭空多出个“情敌”。 石景秀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姐姐您这般年轻,坐那席不合适,不如还是挨我坐吧。” 她有意在楚珏面前显摆一下持家的本领——楚珏不是喜欢成熟女子吗?那她就往成熟方向靠拢,不怕他不上钩。 纪雨宁微笑,“好。” 石景秀这一桌多是未出阁的小姐,对她的敌意倒不怎么重,而以好奇居多。实在纪雨宁如今也算得个人物,在李家最辉煌的时候选择和离,却并未因此变得潦倒,反而先后获得长公主跟石家的垂青——其中有些知道内情的,对此讳莫如深,那些不知道的就疑心公主是否要给石家做媒了。 毕竟纪夫人这样的才貌,哪怕曾嫁过一次,娶进门也是蓬荜生辉嘛。 酒过三巡,纪雨宁正盘算着要不要现在离开,她给楚珩做的衣裳才完成了一半,放在那里,还是趁早赶工的好。 何况这种筵席说是菜色丰富,真正可吃之物其实不多,纪雨宁孕中忌口,大鱼大肉亦非她所爱,因此略动了几筷子就完事了。 正要起身,眼前忽多了一个黑压压的身影,纪雨宁皱眉,“你怎么来了?” 男宾席跟女宾席是分开的,李肃能在乱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可见早就在注意。 李肃手里捧着酒,这会子倒显得格外斯文有礼,“许久不见,不知夫人可愿赏光?” 纪雨宁谅着此人来意不善,尚未开口,李肃便已轻笑出声,“哦,是我忘了,夫人如今不能饮酒。” 这话虽有些奇怪,众人一开始也没多想,及至见李成甫的目光直勾勾落在纪雨宁腹部的衣裳上,神色不由得微妙起来。 纪雨宁有点恼火,低低道:“你想做什么?” 没头没脑跑来说这些,简直不知所谓。 李肃晃了晃手中晶莹杯盏,眼角微微泛红,哑声道:“雨宁,你若肯随我回去,我保证不再多言。” 纪雨宁看出他有些醉态,这人的酒量从来就不太好,以前还险些把怀孕的眉娘给吓着——如今显然故态复萌了。 纪雨宁轻轻抿唇,正要说话,石景煜闻讯赶到,“你怎么又来,还嫌上回被打得不够么?” 早知道该让管事筛查一下请客的名单才是,这人真是贼心不死。 李肃醉中却禁不得激,斜睨着对面道:“怎么,你还想替她出头?看来真是做贼心虚,自个儿干了丑事,又怕被人说嘴,就先拿苦主泄愤是不是?” 石景秀觉得这状况真是出于意料,纪夫人不是皇帝的人么,怎么听李成甫的意思,倒好像误会二哥跟她……这事怎么越来越乱了? 石景煜却不耐烦跟这人饶舌,揎拳掳袖要大干一仗,石景秀苦劝不住。 李肃非但不避,似乎也不打算还手,反而将脸伸过去,趾高气昂地道:“你打,你打呀!我倒不信国公府能一手遮天。” 他这样惫懒,石景煜一时反倒不知该怎么办好。 眼看局面已不可收拾,纪雨宁盈盈起身,待要劝止干戈,外头黄门侍郎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驾到!” 这下众人可都顾不得看热闹了,齐齐拂衣跪迎,纪雨宁也不例外。在场诸人,只有李肃搞不清状况,像漂泊在湖心的一块孤岛,茫然不知所措。 还是石景煜及时踹了他一脚,他才随波逐流跪倒在地。 那缕明黄的衣角到了近前,众人愈发屏气凝神,既惊且喜,不应该呀,皇帝就算要赴石家寿宴,顶多在男宾席里打个招呼便走,为何会来此处? 说不得有些痴心妄想,许是皇帝瞧中了哪位,要带去宫中伴驾吧? 纪雨宁明显感觉周围的气氛紧张起来,姑娘们的腰也挺得更直了,她则因为蹲姿不太舒坦,正摇摇欲坠间,身子已被人打横抱起。 楚珩半握着她的腰,温声道:“夫人愿随朕回宫吗?” 仿佛他刚刚才认识她,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 纪雨宁:……戏演得太真,连她都差点信了。 追忆 追忆 皇帝难得玩兴大起, 纪雨宁也只好客随主便,而且她这个姿势根本没法从楚珩身上下来——他生得伟岸, 抓人跟抓小鸡仔似的, 又恰恰扣着她的腰,纪雨宁若拼命挣扎,闹得难堪不说, 没准还会摔个四脚朝天。 横竖两人不是头一遭亲近了, 纪雨宁索性埋首在他胸口,乌发半垂, 遮挡住面容, 如此便稍稍减去些羞耻。 落在外人眼里, 便好像皇帝真个见色起意, 而纪夫人也不顾廉耻地贴上去——可设身处地想想, 换做她们难道不会? 那可是皇帝, 君命难违呀! 李肃额上冷汗津津,想看看皇帝究竟何等模样,然而石景煜死死按住他的头, 他感觉颈子都快被掐断了——这个该死的, 分明在趁机公报私仇吧? 等到皇帝抱着纪雨宁大步转身, 李肃方茫然抬眸, 只觉得那方背影格外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 但,这怎么可能?他当上京官都没多久, 更别提参加大朝会了。 石景煜嗤道:“傻眼了吧?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纪夫人虽被你赶出家门, 如今却要进宫当娘娘去了,说起来还多亏你呢!” 这混账小子!净会说风凉话。 李肃待要反驳, 胃里却止不住翻涌起来,张嘴便是一团秽物。 所幸没吐到石景煜身上,石景煜嫌弃地捂着鼻子,叫人来清洁打扫。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忽然叫起来,“血!地上有一滩血!” 石景煜循声看去,果看到鲜红黏糊的一团,再看身旁李肃,早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唉,真没用啊! * 楚珩抱着纪雨宁一直出了石家庭院,纪雨宁只觉得脸颊都要烧起来来,固然两侧的人都低眉垂首,不敢直视天颜,但,这样的排场还是令她如坐针毡。 眼看对方几乎要一气将她抱回家中,纪雨宁不得不发话了,“放我下来。” 楚珩可不肯,好容易今日昭告天下,他巴不得多温存些才好呢,何况纪雨宁生得这样窈窕清瘦,别说一个她,哪怕十个都抱得动。 遂低声安抚道:“安心,朕不累的。” 谁跟他说累不累呀?纪雨宁怀疑皇帝根本听不懂人话——也可能是故意装作不懂。 她却有些恼了,张开贝齿,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楚珩不怕疼,但却格外怕痒,纪雨宁的牙齿没造成什么伤害,可她唇边呵出的热气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珩一个激灵,生怕将她摔着,只得握掌成拳,缓缓将她放到马车的靠背上。 纪雨宁恍惚又回到了做姑娘的光景,出阁那天,哥哥亲自背她上花轿——从那以后就跟无忧无虑的日子绝缘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纪雨宁瞪着眼,“我自己能回去。” 楚珩浅笑,“不是顺路吗?” 他这样彬彬有礼的态度,一改方才在石家的强势,纪雨宁倒疑心刚才跟现在根本是两个人。 可人都上来了,她也不能拿他如何,何况与之前的惊世骇俗之举相比,共乘一辆马车根本算不了什么。 纪雨宁只咦道:“你怎么会过来?” 听郭胜说最近朝政繁忙,皇帝分身乏术,恨不得连早午晚膳都就近在书房解决,何况石老太君不过是石老爷的继母,亦非皇帝嫡亲的外祖,根本不用赏这么大脸面。 楚珩轻声道:“若朕说是不放心你,你信吗?” 他这样直白,纪雨宁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了想,道:“我不知道石家也给他发了请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李肃——若早知李肃也会过来,她就不去了。 其实正常情况两人根本碰不上面的,哪晓得李肃酒品坏到如此,不但来女宾席中闹,还故意把话题扯到她身孕上,就连石景煜出来解劝,他仍不肯善罢甘休,反而言辞闪烁,含沙射影。 再闹下去,说不定石景煜真得被迫“接盘”了,他倒是不怕被泼脏水的。 纪雨宁浅浅道:“醉鬼的话是没人会信的,其实陛下无须太过忧心。” 楚珩面露愠色,“朕就是不想你被人误会。” 更不想孩子凭空多出个干爹来,哪怕石景煜并无私心,他也不能眼看着如此。 一定要说的话,应该算一种独占欲吧,好比小孩子得了一件心爱的玩具,既想在旁人跟前炫耀,又恨不得立时锁进箱子里,只许自己看见。 一种微妙的矛盾心理。 纪雨宁不解他的执念为何这样深,身为天子,本该见多了如花美眷,喜怒不形于色才对,何以在她身上却屡屡破戒? 她固然感激他对自己的情意,但可惜,她却不能以同等分量的爱来回报他——根本她已忘了刻骨铭心的爱是何滋味。 楚珩于她而言,是灰心时的安慰,阴翳处的阳光,可是也仅限于此了。她知道他们会一起生活得很愉快,这就够了,什么海誓山盟无疑太过遥远。 愈往兰花巷走,路面愈不平整——远离街市的坏处。 纪雨宁感觉臀下微微颠簸,刚皱起眉头,楚珩已发觉了,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到肩上。 两人的呼吸挨得这样近,简直咫尺可闻,纪雨宁忽道:“陛下也喝了酒么?” 楚珩面上赧然,“方才经过石家大门,被舅舅劝着干了一杯。” 哪怕身为皇帝,舅父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说完又小声道:“很难闻吗?” 他知道纪雨宁最讨厌醉汉,李肃跟她相处六年尚且如此,自己就更不消说了。 纪雨宁轻轻摇头,“还好。” 其实那味道也不太重,还有股淡淡清甜,应该是新酿的果酒——若不是在孕期,她自己倒想尝尝哩。 其实她也是对人不对事,李肃在她而言便是阴沟里的臭虫,因此连呼吸都是错的,至于其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珩捏紧她的手,温声道:“你若不愿见他,朕给他换个任所,再调去别处就是了。” 纪雨宁却静静道:“我知您为我着想,但,实在不必。” 又不是她做贼心虚,她为什么要害怕见人?何况皇帝才刚揭露与她的关系,若转眼就将李肃贬官,落在外人眼中,还当是她唆使的呢。 楚珩一想也是,“那,朕让人盯着他,省得以后再闹出乱子。” 纪雨宁笑道:“您只管放心用他就是了,您是君他是臣,他还能怎么着?纵使心里有恨,他说不定还得更卖力当差呢——前程和女人到底哪个重要,他还不了解么?” 楚珩失笑,“倒是朕狭隘了。” 他轻轻挠了挠纪雨宁的手心,神情温柔起来,“方才你答应过朕,那么几时随朕回去?” 纪雨宁算算日子,差不多有四个月了,正是回宫之时,若再不走,只怕兰花巷的大门都会被人踩破——今儿来赴宴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都知道她得皇帝青眼,岂有不来恭贺的? 尤其如今宫中妃位尚缺,若能得她提携,再添位贵人想必也非难事。 纪雨宁靠在他肩头,声音渺渺如在云端,“我倦了,让我歇会儿吧。”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楚珩窘着个脸,也只好将狐裘解下,为她搭在胸口,省得着凉。 两人的手仍保持交握的姿势,纪雨宁用拇指肚蹭了蹭他带着薄茧的虎口,轻声道:“很快,我明天就着人收拾东西,收拾完就走。” 一股狂喜从四肢百骸掠过,像过电一般,楚珩恨不得抱着她再亲两口,然而纪雨宁的眼皮半耷拉着,可知已经累极——这些天又要忙铺子里的生意,又要抽空给他做衣裳,实在也是筋疲力尽。 楚珩只能保持端坐的姿势,充当一块坚实的床榻,虽然他两腿也微微发酸,可跟此时宁静安谧的气氛比起来,完全就不算什么了。 马车在老宅门前停下,郭胜掀起帘栊,“陛下,到了。” 楚珩比了个嘘的手势,让他莫惊醒里头那位。 郭胜连忙噤声,顺便也把玉珠儿给拉走了,说是口渴要喝茶,自然招来一顿臭骂——黄汤还没灌够呢,又惦记起茶来,把她当老妈子使唤不成? 郭胜少不得做小伏低,又答应给她讲几个宫中新奇好闻的故事,玉珠儿这才恩准,请他喝了一壶残茶。 楚珩小心翼翼抱着纪雨宁下来,留神不惊扰她的美梦,然而那恬静的人儿却在梦里翻了个身,葱管似的指甲揪住他衣领,“阿显,别走。” 阿显正是他在扬州那段日子的化名。 楚珩身子蓦地僵硬,一时倒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感伤。欣慰的是时隔多年她还是忘不了那人。 遗憾的是,他早已不是年少时候的自己,纪雨宁爱的,究竟是过去那个影子,还是现在的他呢? 礼物 礼物 一缕阳光照进窗棂, 纪雨宁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习惯了满室刺目之后,方才缓缓松开。 玉珠儿早就准备了鱼片粥, “小姐昨晚没吃什么东西, 还是先垫垫肚子罢,待会儿再起来洗漱。” 纪雨宁并没有饮酒,但却有种类似宿醉的感受, 大概是睡得太沉的缘故——许久都没有这样甘美的梦境了。 喝了小半碗粥, 纪雨宁才想起,“昨天陛下仿佛去过石家了?” 印象中李肃吃醉了酒胡闹, 还跟石景煜拌起嘴来, 她尚未来得及解劝, 就被皇帝抱走了。 这么说, 梦里的事也都是真的——看来这兰花巷当真住不得了。 玉珠儿点点头, “小姐, 咱们如今就走吗?” 纪雨宁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何况那间绸缎坊差不多已步入正轨,离了她也使得。 “我想, 就让你爹娘负责打理, 如此我也省心。”虽然纪家不是没人, 可谁叫她嫂子手伸太长, 若让穆氏来打理, 不等于叫狼看羊窝吗? 比较起来,还是玉珠儿更叫她放心, “你家里若想参股, 写张文书与我便是, 手头无现钱也无妨,只当是赊账, 回头把本金还完就行了。” 玉珠儿却摇头,那两口子都不是很有野心的人,能混个温饱就不错了,何况她这趟跟着小姐进宫,每月光俸禄银子就是笔不菲的收入,总归要寄给他们使的,太贪心就不像话了。 玉珠儿在这点上倒有些像她,极有决断。纪雨宁一时也难劝动,只盘算等年底多发点奖金好了,不然总觉得对不起人。 纪雨宁把这意思说了,玉珠儿想了想,只得答允。 她对宫里的兴趣可比生意要大,“小姐知道么,昨夜是陛下亲自抱您进屋的。” 纪雨宁诧异,“那他怎么没留下歇宿?” 其实不过顺嘴一提,这样说倒好像她希望皇帝留下似的,纪雨宁有点不好意思。 “大抵是还要上朝吧。”玉珠儿倒是很能理解皇帝感受,小姐生得这般天姿国色,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哪个男人受得住?又不能动手动脚,一夜干躺着,能睡着都算不错了。 哎呀她都胡思乱想些什么!都怪郭胜寻来的那些话本子,害得她脑子都不干净了。 纪雨宁可无心理会这丫头的想法,只皱眉道:“我没说错什么话吧?” 她其实有点梦魇的毛病,但不严重,也只是偶尔才犯。昨晚上心潮起伏的,她就怕无意间得罪人——虽然皇帝按说没甚可得罪之处,她平时那样失礼他都海涵了。 玉珠儿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听郭胜说皇帝走的时候也未生气,只是有点儿沉默——大概是没亲上嘴儿的关系。 纪雨宁:……行吧。 草草洗漱完后,她就决定先带玉珠儿去街上看看,交割一下铺子里的生意,再兑点散碎银两。 虽然郭胜说宫里什么都有,可她初来乍到,人情方面还是得打点一下才行,那些老油子惯会狗眼看人低的。 院子里的丝瓜长得真好,可惜已经显出老态,只好留待做种了。纪雨宁静静地出了会神,想起她腹中怀着的这个,不出意外,该是明年夏天出生——新生命是永远不会断绝的,真好。 待要折一把白菊花晒枯了泡茶,却被玉珠儿的呼声惊醒。纪雨宁忙赶去时,只见巷子里围了乌泱泱一长列马车。 粗略估计总有数十辆之多。 “这都是哪来的?”不知道还以为家里开起了赌场。 玉珠儿正要随便揪住一个车夫踹上两脚,问他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挡路,就见杜夫人等人颤颤巍巍过来。 她生得丰满,偏偏这巷子又窄,被马车一堵,简直无处可行。穿过车辕时,杜夫人险些被卡在里头,多亏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一左一右拽住她手臂,拔萝卜一般将她“拔”了出来。 纪雨宁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来了?” 昨天在石家是没办法不得不客气,这会子私底相处,纪雨宁才懒得讲究礼数。 杜夫人倒是一改平日傲慢,对她毕恭毕敬的,“好妹妹,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嘛……” 话音未落,玉珠儿便啐了口唾沫,“我家夫人姓纪,你自姓杜,谁和你一家子,攀亲戚也不带这样攀法!” 死丫头越发牙尖嘴利,仗着有皇帝撑腰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杜夫人虽然恼火,可这会子她还当真得罪不起,只能努力陪笑道:“我知道妹妹与我素日有些嫌隙,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妹你大人有大量,定不会与我计较的对不对……” 纪雨宁似笑非笑,“夫人要说什么,就只管说吧,我这会子可没太多闲工夫。” 她这样倨傲,杜夫人愈发不敢怠慢,拿帕子揩了把额上黄豆大小的汗滴,讪讪道:“实不相瞒,我这回确实有事请求妹妹……” 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玉珠儿双臂抱于胸前,冷眼看这人如何惺惺作态。 杜夫人催促身后两个女孩子上前,一面艰难地微笑着,“妹妹初进宫中,必定缺少人手,你看她俩如何?” 心里埋怨姑娘们不善表现,明明在家里教得好好的,怎么一见面就缩手缩脚起来,这样子将来如何争宠? 纪雨宁望着她这副老鸨派头,深感世事无常,“杜夫人,你知道陛下不爱女色,即算是我……” 杜夫人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并不敢劳烦妹妹做些什么,只是,妹妹若不嫌弃她俩当个粗使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 纪雨宁着实佩服她这番破釜沉舟的决心,看来杜家真是濒临败落,否则她不会出此下策:一个家族的前程要靠罗裙来维系,这是何等荒唐的笑话? 对方这样恬不知耻,纪雨宁反倒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好在玉珠儿气鼓鼓地先开口了,“不行!” 想伺候小姐,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配不配,她才是小姐的心腹,这些人凭什么后来居上? 杜夫人认定了主仆俩一搭一唱哄抬身价,这会子她也不惺惺作态,直接道:“妹妹,你有何条件,只管开口。但凡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诿。” 哪怕要她当众给纪雨宁下跪赔礼道歉,她也愿意——虽然费力了点,可有那几个仆妇帮忙架住一身肥膘,她想也不会太困难。 纪雨宁笑语盈盈,“哪里就用得着肝脑涂地了,一千两足矣。” 杜夫人松口气,这个价钱虽然也颇昂贵,好歹她还应付得起。 待要让人回家拿银票,纪雨宁却轻轻摆手,竖起一根食指,“杜夫人,您别弄错了,我说的不是白银,是黄金。” 杜夫人的嘴张开不响了,黄金?她可真敢狮子大开口,那就等同一万两银子,把她全部的头面变卖了都未必有这个数呢! 杜夫人的笑容不免勉强了些,“妹妹,你是开玩笑吧?” 她肯让家中女儿去做宫婢,已经算卑躬屈膝,纪雨宁不说体恤,反倒趁机勒索,这种贪婪冷血的女人,也配当一国宠妃,皇帝究竟怎么看上她的? 纪雨宁淡淡道:“拿不出银子,此事就免谈,夫人请回吧。” 杜夫人踌躇再三,到底下不定决心参加这场豪赌——宫里的女人千千万,能得宠的却寥寥无几,怕是一千两金子没听到响声就打水漂了。 倒是白便宜纪雨宁这个贱人。 计划无疾而终,杜夫人只好怎么来的仍旧怎么回去,至于其他跃跃欲试的夫人们,见状也打起了退堂鼓,此女貌美心毒,纵使将女儿送到她身边,恐怕也未必能得好结果——不被人暗害就不错了。 于是也纷纷离去,不过那些聪明点的却还是将礼物留下,买卖不成仁义在——万一这位纪妃娘娘来日修成正果,只要念着这点好,那她们这趟就不算白来。 纪雨宁四平八稳地命玉珠儿送客,眼见着巷子渐渐宽敞起来,惟剩下一个瘦怯凝寒的身影,“眉娘?” 看着她手中包装精美的方盒,不禁笑起,“你也是来送礼的?” 阮眉窘得手足无措,却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是。” 昨晚听说了消息,本来凌晨就打算过来,哪知有人比她来得还早,拉拉杂杂挡在巷口,她反而被堵得进退两难。又因为杜夫人占了先,只好落在后头,等人散了再过来。 纪雨宁跟她虽算不上挚友,可到底在李家有过些交情,又是从生死路上走来——阮眉难产的时候还是她在一边帮忙呢。 遂轻声叹道:“进来吧,咱们里头说话。” 阮眉却决定先献上礼物,她是以李家妾室的身份出面会客,自不能空手而来。 纪雨宁接过那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掂了掂,只觉得分量异常轻微,“是什么?” 打开瞧时,却是一沓雪片样的纸张,像是药方子,与寻常所见的又似乎不大一样。 阮眉嗫喏道:“金子宝石那些我也拿不出,唯有这些东西是我昔年所得,或许姐姐正用得着。” 纪雨宁低头瞧时,见一张写着缩阴方,备注产后所用;另一张则是香身方,说是可使女子肌肤香润,味如兰麝,这个倒是不拘于时令。 想必是阮眉的私藏,她别的不通,这方面自是了若指掌,所谓术业有专攻即是。 应该算好东西吧……不过,纪雨宁觉得自己很难摆出什么表情,只能肃着脸:“你太荒唐了。” 阮眉怯怯地抬眸,小小声道:“可是姐姐,男人就喜欢荒唐呢。” 纪雨宁:…… 进宫 进宫 阮眉态度这样真诚, 纪雨宁也不好不收,尽管她自幼所受的教导告诉她, 女子应以贞静端方为宜, 不该流连于这些事——但,比这更出格的事她都做了,似乎也不介意多条罪名。 本来是打算上街去的, 这会子却又让玉珠儿将门锁打开, “进来喝杯茶罢。” 阮眉有点不好意思,“没打扰您吧?” 自从皇帝在石家宴会上公然将纪雨宁抱走, 阮眉就知道, 纪雨宁在此地待不长了——也好, 她这样标致的人才, 居于陋巷未免太埋没了些。 阮眉是真心替她高兴的,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可以姐姐的聪慧,必然难不倒您,再者, 也不会也有人再寻您的麻烦。” 李肃这些时日的种种, 阮眉皆看在眼里, 她也苦劝不住, 到底只是个妾, 老太太都拿儿子没辙,她能怎么样? 原本替纪雨宁担着心, 直到昨天那件事冒出来, 阮眉心头大石方才落地。 纪雨宁微微笑着, “你今日过来,应该不止为这件事。” 似她这般善解人意, 本不该这样着急忙慌的,想必是受人之托。 阮眉不禁脸红,“其实,也有相公的意思。” 从昨夜酒宴上回来,李肃一夜都没睡好,总疑心隔天皇帝就会派太监来传旨,把他从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踢下去,再发配至辽远的西岐或北疆——皇帝只一眼就被纪雨宁迷住,可不说什么都得照做? 他实在是怕极了,因此天尚未明就催着阮眉过来,纪雨宁向来吃软不吃硬,又是个怜贫惜弱的脾气,只消阮眉向她诉说一番家里苦衷,唱两句冤,好歹体谅一下自己的难处——若没他这根顶梁柱,李家老小恐怕都只有喝西北风去。 至于纪雨宁调换那批珍宝的事,他当然也不敢再追究了,只当舍财消灾,好歹别落井下石。 纪雨宁听到此处,唯有轻哂,李肃还是一样的没胆色,凡事皆仗着女人出头。 这种事便真是弄得他家破人亡也没什么意思,纪雨宁只淡淡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不来招惹我便罢,我犯不着去作践他。” 阮眉温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相公总小人之心……” 忽然意识到不该这样说李肃,忙住了口。 限于出身之故,她对李肃的崇敬烙印在骨子里,一时也难改掉。纪雨宁只蹙眉道:“怎么不把悦儿也带来?” 听说眉娘产的孩子已经立名,是李肃亲自给取的,自然是希望他今生今世快活无忧——他不是个好丈夫,对孩子倒算得用心。 阮眉讪讪道:“妾出来得早,悦儿正贪睡呢。” 看她模样,纪雨宁便知是李肃的意思——怎么,生怕她会对孩子不利不成?她倒不见得将对他的恨意转嫁到稚子身上。 只能说李肃自己是什么人,看别人就是什么样。 虽然她如今已不算是嫡母,可纪雨宁还是从腕上褪下一串虾须镯,“这个你拿去,就当是我给悦儿的见面礼。” 阮眉慌忙推辞,“不成的,怎么能让您破费……” 纪雨宁执意要她收下,“兴许是咱最后一遭见面,只当留个念想,以后别忘记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阮眉只得揣进袖中,她窘迫地擦了擦手背,小心望着纪雨宁道:“姐姐,其实你以前遇到的那个楚公子,就是陛下对不对?” 纪雨宁失笑,“你怎么知道?” 若说是因为姓氏,李肃都没联想到这点。 阮眉羞涩地垂眸,露出一口细白的小米牙,“我只是觉着,姐姐素来是极自尊自爱的人,若与陛下只是初识,就算他怎么强求,姐姐也不会轻易答应跟他回宫,思来想去,除非姐姐早就与之相处过,识得陛下为人,否则,陛下焉能如愿以偿?” 纪雨宁不禁感慨,她在李家过了六年,可李肃对她的了解尚不及一个新来的妾室——到底是错付了。 幸好她陷得不深,也并未因此蹉跎掉最好的年华,再迟些,别说皇帝,兴许连贩夫走卒都未必瞧得上她了。 眉娘在纪家喝了两杯茶,又吃了一碟子酸甜开胃的小点心,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玉珠儿脸颊绯红,捏着那两张纸道:“小姐,您要留着吗?” 秦楼楚馆里的东西,按说大家闺秀是挨都挨不得的,不过她还真有点好奇呢。 纪雨宁想了想,“找个郎中看看里头药材,若合用,便留下。” 她都已经做出淫奔之举了,再谈什么节烈未免有些可笑,何况,光是楚珩对她好,她不做出点回应也不行——这世上不对等的感情是最难持久的。 在此之前她尚未学过如何取悦男人,但,不妨试着去做。 玉珠儿手脚极快,早上便着人向家中递了口信,等主仆俩来到绸缎坊时,那两口子也已赶到。 听说纪雨宁委托他们照看铺子,老人家激动得不知所以——其实也算不上太老,左不过四五十上下,因为长期操持农活的缘故,模样仿佛沧桑些,身子可结实得很。 又把年纪稍大的那个小子推出来,“他叫榆钱,别看今年才十三,人小鬼大,精明着呢。” 榆钱其实姓余名钱,生得还真有点像榆树叶子,干干瘦瘦的,一双眼睛却大而分明,甚是机灵。 纪雨宁当场考了他几道算术题,居然对答如流,遂满意道:“行,那就让他帮忙当个账房先生罢。” 榆钱当场就跟她磕了个响头,脆得跟西瓜皮似的,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玉珠儿有些落泪,在宫外还能一月见上三五回,进了宫恐怕没这般便利。 那两口子则竭力安抚,说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逢年过节差人报个口信,道一声平安,如此也免得他们牵肠挂肚。 纪雨宁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父亲若见到她今日苦尽甘来,是否会高兴?可惜他老人家早已登临极乐,再不知人间琐碎了。 玉珠儿擦了泪出来,眼睛红红的道:“小姐可要回纪家一趟?” 纪雨宁却轻轻摇头,“罢了。” 关于进宫的事,她已悉数在家信里报知了兄长,纪凌峰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亦未深劝,只叮嘱她千万小心——他自己没本事挣个功名,为家族光耀门楣,让妹妹以平民之身进宫,实在是他的错处。 纪凌峰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因此纪雨宁才愈发怅然,她自己不在意这些,但包括哥哥在内,似乎所有人都认定她走上一条刀山林立的道路——宫中美貌女子不少,但要屹立不倒,却非得家族做倚仗不可。 她没有家世做后盾,所能指望的便只有皇帝的心。纪雨宁抬手轻抚冰凉的脸颊,她是什么都不怕的,未来再怎么难过,不见得比现在更糟。 至少宫里那个人是值得信任的。想到楚珩温和的笑颜,纪雨宁感觉胸腔暖热起来,像凭空添了把火。 她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 因着纪雨宁的固执己见,皇帝被迫放弃那半幅皇后仪仗,只以妃礼迎她进宫。纪雨宁自己是宁可低调点儿,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若现在就把风光都占尽了,岂不只剩下盛极而衰? 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石家,虽然石家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御史台那些言官毕竟不是吃闲饭的——尽管纪淑妃已然跟李成甫和离,可前后间隔还不到半年,皇帝这么快就夺人之美,难免引来流言蜚语。 石太后也劝儿子把重心着眼在宫殿上,先把人接进来再说,何苦同那些腐儒置气。 因着三面声音都众口一词,皇帝才被迫改了主意。 纪雨宁虽没盼着皇帝过来接她,可见到来者是长清公主时,眼神还是不自觉地黯了黯。 长清嬉笑着揉了揉她肩膀,“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只恨我不是个男子,否则,只怕还轮不上皇弟呢。” 面对这样“吃豆腐”的举动,纪雨宁无奈,“公主莫开玩笑。” 长清这才收敛嬉容,“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今日陛下临时召了内阁议事,分—身不暇,所以让我过来,你总不会盼着郭胜那个老太监给你引路吧?” 纪雨宁本来也没纠结,听长清解释完便释怀了,其实不过是封妃,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的,是楚珩对她太过偏爱,让她不自觉地逾越分寸。 纪雨宁觉得这应该算一个危险的信号,遂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公主还请先行,我跟随您之后便是。” 长清却惯会淘气,“我偏不!” 提着裙子就坐上马车,与纪雨宁紧挨在一处,“皇帝交代我的差事,我自然得尽职尽责地完成,他让我眼睛一刻都不许离开你呢!生怕你被人拐了去。” 这还真像楚珩可能说出的话。纪雨宁放弃抵抗,“行罢。” 长清笑眯眯地望着她,“其实你有点怨我对不对?怨我不曾早点把他的身份告知。” 纪雨宁不说话,先前在静园住了那么些日子,长公主若是有心,早就私下透漏了,或者暗示也行。 然而长清并没有,显然这姐弟俩是联合起来诓骗她。幸好当今不是个贪欢好色的昏君,否则她早就以死明志了。 长清委委屈屈的道:“那时我与夫人不过刚刚相识,与陛下却有二十余年的姊弟之谊,夫人你扪心自问,我究竟该帮谁?” 不得不说,楚家两兄妹都很懂处世之道。尽管长清还是在帮她自己开脱,可她的用词这样坦率,态度也这样坦白——设身处地想想,纪雨宁也不忍苛责了。 长清见她皱着的眉心渐渐放松开来,便莞尔道:“还是夫人心胸豁达。” 要不怎说人善被人欺呢?平时看她仿佛冷淡难以接近,可唯有相处久了才知道,纪雨宁实在是再容易讨好不过的人。 比较起来,皇帝才是看着明朗,心却比她黑十倍呢。想到之前皇帝故意暗示蔡国公府李家有一批“巨款”,让舅舅去找李肃催债,长清就觉得心情复杂。 如今李成甫是再没还手之力了,纪雨宁也如愿落入皇帝毂中,但愿他能长长久久地对她好——若他变了心,长清想自己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李肃撑着醉后虚浮无力的身子站在街角,看着那辆深青色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外,只剩下车轮辗轧的辘辘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远去了,永不复返。 * 且说纪家这头,因穆氏素日往来的多为商贾之妻,并没那个荣幸步入国公府的宴会,因此她也无缘得知那头消息。 这日闲暇方想起,“许久不见雨宁了,不知她近来如何。” 要说穆氏对这位小姑子,实在是既敬服又觉得可惜。生就一副清丽脱俗相貌,却偏偏嫁给了穷书生,好容易以为熬出头了,丈夫偏偏又带了个外室回来,孩子还不许自己养;纪雨宁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可惜刚刚和离,李肃就升官了,叫人夸都夸不出口——这么大起大落的人生实在罕见。 细想起来,纪雨宁简直没有一步路是走对过的,都说红颜薄命,难道真是一语成谶? 穆氏啧啧道:“那个楚相公到底如何?之前说是回老家,之后再没见过人影,雨宁不会又被骗了吧?” 小伙子生得一表人才,不成想又是个斯文败类,若真是有心求娶,怎么现在还不带聘礼上门? 幸好自己收了那两枚金锞子,也不算毫无所获,只可怜纪雨宁被人骗去骗去,过得跟水深火热一般。 当然穆氏只肯嘴上同情两句,要她拿出实际行动是不肯的——她自己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纪凌峰嗤道:“谁稀罕要你帮忙?阿宁如今可比你强多了。” 穆氏听这话口气不对,咦道:“怎么了,莫非李家要来接她?” “真真妇人见识!”纪凌峰拨着珠算轻快的道,“那李肃算得什么东西?跟皇帝比起来,简直如足下尘泥一般,妹妹哪看得上他?” 穆氏忽然感觉脑子不够用了,这怎么跟皇帝扯上关系?纪雨宁怎可能遇得上? 可看丈夫神情不似说谎,穆氏遂抓着他定要问个仔细。 纪凌峰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把石家宴会那场风波原原本本道来,“你也别想着过去攀交情,给雨宁添麻烦,我告诉你,今早宫里的仪驾就把人接走了。” 穆氏呆若木鸡,纪雨宁居然真个飞上枝头变凤凰,而自己先前还百般疏远怠慢,早知如此,她肯定要把人接到家里来的——纪家出了位娘娘,那得是多风光的事啊,够她炫耀半辈子的了。 一时间既痛且悔,死命埋怨丈夫,“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害她错失良机。 纪凌峰白她一眼,“你也没问哪。” 穆氏:…… 不晓得离宫有多少行程,纪雨宁素性靠在马车上浅浅打个盹。头一回出嫁的时候倒是不敢懈怠,心耳意神都牵挂在周遭锣鼓上,大抵也是因前途未卜。 这回却谈不上害怕担心什么的,她跟楚珩已结识了大几个月,彼此性情洞若观火,不可能再出错。若说他都是装出来的,那这人演技未免太精湛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格外安静,显然已离了闹市,而马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莫非已到了么? 纪雨宁看向身侧,长清公主已不知所踪,不知是更衣还是先觐见皇帝去了,这倒糟糕,她不熟悉宫中路径,怎么走啊? 正踌躇间,就见杏色的轿帘拉开一角,一只修长手臂轻轻伸来。 纪雨宁尚在半梦半醒间,稀里糊涂地握住那只手,那人用力一拽,便将她带出马车。 之后便落入一个清冽的怀抱。 纪雨宁正诧异这人的胸膛格外坚实,仿佛比长公主高大许多,一抬头,便看到楚珩笑意澹澹的俊容。 这也是姐弟俩策划好的么? 楚珩见她怀疑,忙道:“皇姐可没说谎,朕方才确实朝会去了,这会子方散,因想着你初次进宫,必然样样都觉得生疏,有朕在,多少会安心一些。” 纪雨宁确实挺感动的,浅浅施礼,“多谢陛下。” 楚珩微微嗔怒,“早说了在朕面前不必拘束,怎么还这样?” 纪雨宁原打算进宫之后便依照宫里的章程行事,可看皇帝的架势,私下也只好散漫些了——但愿有些人别往外传才好。 幸好宫里的奴仆皆训练有素,早在皇帝说出那句话时便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泄露出去对他们也没好处嘛。 楚珩牵着纪雨宁的手,慎之又慎的道:“小心。” 宫里为了整洁美观,多半都是石子路,御花园的一条夹道更是整个地由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铺设而成,平时坐轿不觉得如何,今天楚珩带她遍观宫中景致,自然还是走路为宜。 遇上实在难行的地方,他索性俯身将纪雨宁抱起,混不顾身后太监们碎裂的目光。 纪雨宁重新体会了一遍三岁婴儿的感受,虽然她的重量远非婴孩所能比拟——比起月前所见,她应该又涨了几斤,真难为皇帝还能脸不红气不喘的。 楚珩惋惜道:“可惜这时节枫叶都落尽了,若早些进来,朕还能领你去枫林逛逛。” 纪雨宁笑道:“明年总有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越往里行,花木渐渐稀疏,宫室则愈发巍峨,之前大概是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里头。 纪雨宁尚不知自己住哪座宫殿,本想提问,可看看皇帝端凝的脸色,还是默默住口,本来这也由不得她挑拣。 有太后把关,想来也不至于太过奢靡的。 到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屋舍前,楚珩指着朱红的门户道:“此为承乾宫。” 听名字就很不简单,纪雨宁默默消化了一下,指着另一处更大气些的建筑道:“那个呢?” 楚珩回过头,温柔地道:“是朕平日住的勤政殿。” 挨得这么近哪……纪雨宁打死也不相信会是尚宫局的主意,若无皇帝授命,谁敢贸然与之比邻。 她倒是想推辞,可再想想,为她一个妃子大兴土木已经够靡费了,这会子又弄出些新花样,闹着换地方住,那更不得了。 干脆应下。 楚珩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怕她累,还时不时回身询问,“要不要坐下歇歇?” 当着许多宫女太监的面,纪雨宁无论如何不能露出娇弱之态,只道:“还好。” 殊不知她这种态度才更叫人吃惊,看淑妃娘娘的态度,仿佛不是那种会主动邀宠的,皇帝究竟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这般俯首帖耳? 纪雨宁在外头看时,觉得分外古朴典雅,可进了里头才觉得内有玄机,虽然有意地往清流方向靠拢,可见到屋内陈设,比起石家仿佛都要强出许多,那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她认得好几个是从汝窑出来的——她爹从前得了个汝窑的双耳瓶,不过巴掌大小,一直还舍不得卖呢! 纪雨宁很明白自己不该露出小家子气,但这会子她真真切切被惊着了,“陛下布置这些,可有经过太后娘娘的允准么?” 楚珩促狭地挤了挤眼睫,“朕的私藏为何要经过母后?” 就好像那副虚谷先生的字画一样,他爱给谁就给谁,谁还能谴责不成? 纪雨宁发觉楚珩也有不通情理的一面,大概这才是他作为皇帝的本相。 她今天刚来,一时也不便打击他的热情,只屈身揉了揉膝盖。 楚珩立刻发觉,“伤着了么?” 纪雨宁摇摇头,“腿脚有点发麻。”应该是坐车坐久了的缘故,休息一会儿就无妨了。 楚珩立刻将她抱到榻上,又蹲下身,帮她褪去鞋袜,用掌心缓缓搓揉略显浮肿的脚踝。 纪雨宁怪不好意思的,小声道:“他们都看着呢。” 楚珩立刻转头,像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凶神恶煞道:“谁在看?” 众人立刻乖乖地对着墙,动作之整齐,步调之一致,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纪雨宁:……长见识了。 迎客 迎客 纪雨宁尚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如此亲近, 虽然楚珩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没把这些当“人”,纪雨宁却办不到。 等腿上的酸麻稍微缓解了些, 她便拨开他的手, “好多了。” 楚珩往她膝上吹了口凉气,笑道:“等晚上再用热水泡一泡,应该无碍。” 当然是故意的, 纪雨宁感觉皮肤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刚见面的时候这人多有礼貌啊,才过去半年不到, 就……虽然是调情, 纪雨宁倒不十分讨厌。 因她内心亦是欢喜的, 便更觉不好意思, “你不忙吗?只管办正经事去罢。” 楚珩卷起她鬓边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 在指尖绕了三匝, 认真道:“伺候你就是正经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 纪雨宁脸上都快烧起来了,应该是这殿中的热气太足的缘故。 说起来也没看到火盆、炉灶等等, 是在哪儿取暖的? 楚珩笑道:“枉你一向博闻强记, 岂不知有种东西叫地龙, 既保温, 又没有烟气, 正合这时候用。” 纪雨宁只在说书先生口里听过这玩意儿,倒觉得怪新奇的, 说是在宫殿底下开凿出地道, 外边烧火, 热气就能源源不断传到里头来,室内生春一般。 据她自身体感, 倒和传闻不谋而合。 纪雨宁不禁起了好奇,“能带我瞧瞧吗?” 楚珩捏了捏她的脸,“改天吧,如今外头风大,等时气和暖些,我再带你出去看个仔细。” 纪雨宁发觉进宫之后他就有点爱动手动脚,难不成主场优势?在外边他还怕她不成? 听到墙上的自鸣钟响,楚珩抬头望了望,道:“该用膳了。” 其实他倒不怎么饿,但纪雨宁自从有孕之后,胃口格外稀奇些,有时候一天四五顿都属常事,虽然每餐用得不多,但那个点就是难熬。 纪雨宁便默认了他的提议,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为了腹中这块肉,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她以为所谓的传膳就是随便叫点东西,然而等侍人们捧着几个硕大的红木托盘过来,上头共有八荤八素,并几样热腾腾的汤品。 纪雨宁:……她家过年都没吃得这么丰盛呢。 楚珩道:“因你有孕的缘故,冷碟这项蠲了,否则还得多几道菜呢。” 纪雨宁沉默了,这就是妃位的份例么?比较起来石家都不算奢靡了。 她看着倒有点冒汗,“不见得非要吃完吧?” 楚珩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呆呆模样,觉得甚是可爱,忍俊不禁道:“当然不必,你宫里的规矩当然由你做主,便是随意添减些也使得。” 譬如皇帝自己的定制是一餐四十八个菜,难道样样都得尝一口吗?自然随心所欲便好。 纪雨宁这才安心,虽然闹了笑话,总比什么都不问的好。 有几道实在认不出什么菜色,也不晓得对孕妇相不相宜,纪雨宁便谨慎地避开,只舀了一碗鸡蛋羹慢慢抿着——要说这宫里的大师傅还真有本事,炖得格外嫩滑,她自己的小灶怎么都做不出来。 楚珩亲自给她盛了碗瑶柱淡菜粥,“且尝尝鲜不鲜甜。” 纪雨宁挖了勺放进嘴里,神情骤变,忙让玉珠儿倒水来。 楚珩慌忙喂她喝水,“烫着了吗?” 早知道自己该先试试的——是他糊涂了。 正愧悔间,纪雨宁却调皮地伸出嫩红舌尖,上面分明毫无伤损,“谁说烫着了?是太鲜了,连舌头都差点化掉。” 楚珩没想到她也有如此顽劣的一面,一时间倒目瞪口呆。 等反应过来,纪雨宁已将那碗粥喝完,向他展示空空碗底,“没有你的份了。” 楚珩不免好笑,越性走上前来,“好啊,你这样淘气,朕可不能放过你。” 纪雨宁本来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见他疾言厉色,心里反倒怯了,“你想做什么?” 楚珩托着她滴粉搓酥的下颌,轻轻摩挲着手底下柔腻肌肤,转瞬间,唇已靠了过来。 纪雨宁这才明白他是何意,敢情是要亲自尝尝那鲜甜滋味,遂坦然仰着脸,抱住他强劲的腰身——她当然是不吝于分享的,毕竟连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了。 一旁布菜的郭胜简直没眼看,虽然是陛下起的头,可淑妃娘娘也实在不够矜持,这让太后娘娘知道可不得了。 他便小心戳了戳玉珠儿的胳膊肘,示意她劝劝自家主子,还在用膳呢,这种事好歹等入夜后再做。 玉珠儿可不懂得宫里的人情世故,只皱眉望着他,“发羊癫疯了?抽搐什么?” 郭胜:……聪明人与蠢人的对话,就是如此艰难。 好在纪雨宁怀着身孕,楚珩也不敢造次,怕伤着她。等尝够了那“粥水”的滋味后,他便喘着气将她松开,“菜都凉了。” 纪雨宁差不多也饱了。 让人撤下碗碟后,纪雨宁才想起,把随身带的包裹找出来,摊在床上,正是她先前答应做的衣裳。 外裳不消说,用的玄色绸缎,配玉色腰带,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 至于寝衣……因那时她尚不知他身份,自然也未按照宫中规矩裁制,是最简单的交领中衣,饰以淡白云纹。 模样是极清雅的,料子也服帖,就是不够霸气。纪雨宁道:“等有功夫再给您绣条金龙上去罢。” 因为没有参照物,她也不知该绣哪种为好。 楚珩突发奇想,“不如绣只饕餮。” 纪雨宁诧道:“有何寓意么?”倒不是嫌图样复杂,现成的年画在那里,照着做便是了。 不过饕餮自古相传都是贪婪又邪恶的凶兽,意头恐怕不太好。 楚珩一本正经地解释,“朕白天是真龙,晚上不就变成‘贪吃’的凶兽了?” 纪雨宁:…… * 得知纪雨宁已经进宫,石景兰纹风不动,只让侍女准备好茶水点心,随时迎客。 已经正午了,还是不见消息,采墨不禁有些焦躁,“娘娘,纪淑妃会不会忘了?不如奴婢过去提个醒儿。” 妍书忙制止,“不可。” 这种事若得德妃娘娘亲自传唤,那就太不通情理了——纪淑妃但凡懂点规矩,就该亲自来拜访才是。 虽然一样是妃位,可总有先来后到之别。何况宫里可不是光靠宠爱就能生存的,德妃娘娘随便使点绊子,纪雨宁都得栽个大跟头,在此之前,德妃娘娘掌管后宫多年,那些个宫女太监自然是服气她居多。 若非必要,石景兰并不想跟纪雨宁发生冲突,但正因如此,今天这顿下马威才必不可少——皇帝她可以让,但地位却万万不能,只要纪雨宁答应从此奉她为尊,她相信两人还是能相处得很好的。 日色渐渐西斜,石景兰都有些沉不住气了,那纪雨宁莫非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视她如无物?还是仗着有皇帝撑腰,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 妍书摸了摸银质的茶壶,为难道:“娘娘,茶水冷了。” 石景兰抿着坚硬唇线,“再去沏一壶来。” 她必须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战,为了这个,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生怕水肿。 妍书:……看起来娘娘比那位新进宫的还紧张哩。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幕渐渐被深蓝的夜色包裹,琼华宫内鸦雀无声,侍女们皆面面相觑:还要等下去么? 娘娘不饿,她们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石景兰望着门外漆黑回廊,看不到一点灯笼的亮光,已近就寝的时辰,纪雨宁当然不会再过来——倒是是她小瞧了她,此女外做贤良,内藏奸狡,看来是真不打算同自己好过了。 既如此,她也不会白白受人欺负。石景兰咽下一口冰凉酸涩的茶水,沉声道:“传膳吧。” 妍书等人俱忙碌起来,脸上皆写着不可置信,琼华殿头一遭坏规矩,还是为了一个根本不肯露面的客人,这纪淑妃可真厉害呀! 拜见 拜见 纪雨宁倒不是存心怠慢, 是压根想不到还要去拜访琼华宫。当初眉娘见她,那是妾见主母, 份属应当, 她跟石景兰算怎么回事? 太客气了不妥,太恭敬似乎也不对,横竖宫中时日长久, 要见面总能见上的, 何必急在一时。 何况楚珩也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打从她进了承乾宫, 他就跟只叭儿狗不住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一刻都不得闲。 用完晚膳, 两人便如常安寝。因天越发冷了, 不便时常沐浴, 纪雨宁只简单用热毛巾擦了擦, 怕身上有味道,本来想赶他走的。结果楚珩用那双大狗般的眼睛可怜兮兮一望,纪雨宁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好将就着歇息。 她有点认床的毛病, 因换了地方, 闭着眼总是东想西想, 怎么都泛不起困意。 只得再睁开, 却发现一旁的楚珩也是神采奕奕, 纪雨宁无语,“原来你也没睡。” 楚珩坦言, “兴奋得睡不着。” 再想不到能有这番奇遇, 去了皇姐府上避暑一遭, 就遇见了佳人,还如愿将这朵奇花采撷回来, 简直像撞大运。 纪雨宁也觉得挺巧的,倘若楚珩并未出现,或许她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与李肃和离,和离了也未必会找上他。 一个单身女子,在外过着孤苦流离的生活,说不定已经被卖入烟花了。 黑暗里,纪雨宁隔着棉被拥抱住他,温声道:“我也是,很高兴。” 楚珩碰了碰她的头发,小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便把自己在扬州那段遭遇改头换面娓娓道来,当然,加了点小小的变动——不过是将身份换成寻常的书生小姐。 纪雨宁听得直皱眉,“这姑娘也太糊涂了,三更半夜地翻墙来见她,不是登徒子是什么?不说立刻报知巡抚衙门,也应让双亲知晓才是。” 楚珩讪讪道:“许是两情相悦也说不定……” “那就更不应该了,真爱一个人,更应保全对方的名节才是。”纪雨宁淡淡道,“依我看这位也傻得很,那姑娘若真对他有意,也不会立刻改嫁他人,看来皆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楚珩艰难道:“其中或许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纪雨宁匆匆定了亲,还举家搬离,弄得他措手不及——他料定里头有何隐衷,但,为何不能好好跟他说明呢?若是因那一夜的事,他大可以负责的。 纪雨宁并不知这故事是针对自己,她早就习惯遗忘过去,只向前看,年少时的无知与轻狂,都使她羞于提及,反正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聚首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人的勇气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换做现在,她断不可能做到当初那样决绝,牺牲自己,以免成为另一个人的负累,只有小女孩子才干得出这种傻事。 楚珩轻轻抚摸她柔弱无骨的手背,原来这么久过去,她根本从未变过。 尽管口口声声说自己冷心冷情,可几个月前得知有身孕时,纪雨宁仍选择一力承担。幸好现在的他已有了足够的能力来呵护她,不必再为假象所蒙蔽。 老天爷待他是宽厚的,兜兜转转,他们还是走到一起。楚珩轻吻着她的手臂,心里奇异地安定下来。 * 浅浅打了个盹,虽然未能深眠,楚珩还是按照固有的时辰钟醒来。 郭胜早预备着为主子穿衣,见他进来,楚珩轻轻摇头,示意别吵醒里头那位。 郭胜自不敢怠慢,轻手轻脚替他将长袍披上,等到外头,方小声道:“太后娘娘那里,陛下可要先打声招呼么?” 依着规矩,纪淑妃今日是必要去慈安宫请安的。 楚珩轻轻皱眉,他只想与纪雨宁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在宫里人多眼杂,似乎不由自主。 好在太后早就见过,不至于临时生出嫌隙,不过纪雨宁恐怕会吓一跳就是了——在此之前太后都是以乳母的身份见她,纪雨宁哪晓得命里都是贵人? 想到那般景象,楚珩倒觉饶有兴味,遂甩手道:“先别提了。” 何况自古婆媳难相处,自己特意去太后那里提个醒,只怕母后心中吃味,反而看不惯。 以纪雨宁的本事,自是能够应对裕如的。 郭胜望着皇帝这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便再没话可说,横竖纪淑妃在陛下眼里貌比嫦娥智赛诸葛,别说一个太后了,古往今来加起来怕是都不及她呢。 纪雨宁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次早便醒得略晚了些,先诧异于室内为何不及以往亮堂,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宫中,不是在家里。 急忙唤玉珠儿来,“什么时辰了?” 玉珠儿倒是挺悠闲,宫里的床又大又软,她简直不想起来呢,总算她记得自己的使命,天光一亮便赶来伺候。 “娘娘是先洗漱还是先用点粥水?” 纪雨宁看看窗外,这时候估摸着去慈安宫已经晚了,干脆垫点肚子再说。因草草用青盐漱过口,玉珠儿便奉上一碟花卷并几个蒸饺来。 纪雨宁三下五除二地咽下,这才披衣出门,头一遭会客,自然得打扮得隆重点儿。 承乾宫的侍女们眼看她还有工夫挑拣头饰,俱讶异不已,其中一个便小心提醒道:“娘娘,该去向太后请安了。” 纪雨宁莞尔,“我知道,所以不能有失仪容啊。” 侍女:……貌似是这个理。可淑妃娘娘仿佛淡定得厉害,当初德妃进宫都没她这般自在呢——那位还是真亲戚。 殊不知纪雨宁只是心宽罢了,若太后来势汹汹,她再怎么样都能挑出点毛病来;反之,若石太后是个宽和慈霭的老人,自然既往不咎,不会跟个小辈过不去。 乘步辇来到慈安宫,纪雨宁制止侍女通报的打算,自个儿带着玉珠儿施施然走进殿中,尚未觌面,便恭恭敬敬俯身下拜,“妾承乾宫纪氏,拜见太后,愿太后长寿安康,福绥绵长。” 石景兰立在姑母身侧,听见这一串只觉得牙酸,原来她还知道点规矩,既如此为何不去走访琼华宫? 害得她一夜没睡,今早又巴巴地赶来,就怕错过这次照面——到底谁才是新来的那个? 石太后平静无波的道:“起来吧。” 明明早就见过,这会子偏要装作初识,石太后只感到怪难为情的。 纪雨宁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抬起头时,倒像是见鬼一般被吓住了,“阿……阿娘?” 一时倒忘了眼前是太后,只记得对面是公主府的乳母,不自觉就把长清对她的称呼给带了出来。 石景兰不免分外恼火,谁许她这样套近乎?见了面就直呼爹呀娘的,不知羞! 石太后却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好了,说起来都怪当初一时糊涂,做什么要听长清劝告,弄得现在这样难堪! 早知如此,当初在兰花巷就该自报家门的。 纪雨宁倒是及时反应过来,皇帝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将一个乳母奉为上宾,还让她住进慈安宫,享太后尊荣——眼前这位可知是皇帝生母无疑了。 她又被人摆了一道,可想而知是楚珩跟长公主合谋的。 纪雨宁有点薄怒,可当着外人自不会发作,只含笑道:“娘娘的面容好生眼熟,倒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石景兰才不信她认不出来,她并不知太后曾假借乳母之名,只当纪雨宁装模作样,故意弄这么一段开场白。 遂轻哂道:“娘娘丰仪出众,气度高华,岂是常人所能比拟?淑妃长在市井,这话未免有些轻率了罢?” 石太后叱道,“淑妃不过讲她心内感受罢了,你又何必咬文嚼字、咄咄逼人?” 又温声向纪雨宁道:“进宫路上是否颠簸?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知怎的石太后就有点负罪感,她堂堂皇帝之母还去骗人,尽管是有缘由的,可心里还是闷闷的不太好受。 好在纪雨宁为人体贴,并未戳穿,只含笑道:“谢娘娘体恤,臣妾觉得很好。” 石太后这才放松地舒展眉头,“你以后得闲,还得常来哀家宫里坐坐才好,皇帝朝政忙碌,哀家总没个说话的人,无聊得很。” 石景兰听着分外刺心,她不算人吗?当然因为教养之故,她欣赏不来那些粗俗的戏文,可陪姑母下两局棋还是挺乐意的。 殊不知石太后因为眼睛不太好了,最腻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就盼着有人陪她说说话解解闷,从前在静园时就听长清说纪雨宁腹中有无限的新鲜趣谈,石太后还真想见识见识。 纪雨宁当然却之不恭。 眼看两人聊得投机,石景兰感觉自己就像多出来的那个,简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遂强笑道:“说起来淑妃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我还特意备了一桌筵席,就等着淑妃赏光呢,偏偏淑妃不来。” 石太后面色果然凝重起来,纪雨宁果真倨傲至此,连石家的面子都不给? 笑容淡了淡。 纪雨宁诧道:“有这回事么,玉珠儿怎么没和我说?郭公公昨天也在,若琼华宫的人过来,他该知道才是。” 石景兰怎好说自己根本没具拜帖,她以为纪雨宁该有点眼力劲才是,还得别人三请四接的? 石太后听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景兰那点小心思,固然她能理解,可这事着实办得不地道——若是外头女眷,或许得凭家世分个高低贵贱,进了宫可不讲这个,再高能高过皇帝? 皇帝都没发话,她自个儿倒摆出东道主的架势了。 石太后便缓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有缘再聚便是了。” 石景兰的笑容却如云遮雾罩一般,叫人看不分明,“淑妃以后有陛下陪伴,恐怕更不得闲了。” 这话简直酸掉牙,石太后都想不到侄女能小气到这份上,圆都圆不回来。 满以为纪雨宁会露出愠色,哪知她却启齿一笑,秋波嫣然,“娘娘这话说得很是,那就谢您吉言了。” 石景兰:……这人听不懂反讽吗? 石太后:……忽然发觉自己担忧得太早了,她不该担心纪雨宁,应该担心自家侄女才是。 若说纪雨宁是大智若愚,景兰就只剩下愚了。 失踪 失踪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石太后倒暗暗诧异。 纪雨宁若是个有心计的,进宫后就该表现得谦逊虚心些才是, 装也得装得好相处点。 可她偏不, 依旧我行我素——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景兰以私心度人, 故意弄些弯弯绕绕的说话之道, 怎叫纪雨宁不看轻她? 石太后叹道:“行了,既进了宫, 伺候皇帝才是第一要紧事, 有这会子吵闹的功夫, 不然想想如何讨好皇帝, 早日得个皇子才是。” 这话自然是说给石景兰听听的, 然而石景兰脸上依然愤愤不平, 让石太后看得直摇头——她是为怕侄女丢脸才如此,可在景兰眼里,恐怕就成了她对纪雨宁存心偏袒了。 糊涂啊糊涂。 又说了会子话, 石太后就命二妃告退。 差不多已到了该用膳的时候, 石太后故意将她们支开, 自然是免得伺候用膳。石景兰又有点微微的不甘心, 当媳妇的伺候婆婆是常事, 嫔妃服侍太后更是情理之中,当初她虽以太后亲眷的身份进宫, 石太后却也没蠲了这项, 如今纪雨宁不过大着个肚子, 石太后反倒处处优容起来。 可她也拿纪雨宁没辙,若真闹出个好歹来, 她也吃罪不起,姑母更得迁怒于她。石景兰只盈盈笑道:“淑妃昨夜大约睡得不好,今早才来得这样迟,幸好太后不见罪,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纪雨宁没拿身孕当挡箭牌,坦然施了一礼,“是,妾以后知道了。” 自然是对着石太后说的。 石太后暗叹,这么一对比,更显出纪雨宁懂事。然而她岂会不知侄女的意思,特意挑出这么点错漏,若不叫她如愿以偿,以后更得寻纪雨宁麻烦。 遂沉吟道:“淑妃,念你是初犯,哀家从轻发落,你回去好生抄十篇楞严经过来。” 纪雨宁容色不变,“诺。” 石景兰则唇角微弯,姑母到底还是心疼她的,虽然这惩罚略显轻微了点,不过……有身子的人不宜太过苛责,只要姑母站在她这边就好。 出了慈安宫,石景兰心情明显舒畅许多,“淑妃妹妹,眼下有空,不如去琼华宫略坐坐可好?” 看相貌她应该比自己还年轻些,但,石景兰偏要故作老成,纪雨宁也由得她——正好,她巴不得被人称作小妹妹呢,算起来也是她占了石景兰的便宜。 遂盈盈含笑,“那便有劳姐姐了。” 昨天事忙没顾上,这会子当然不能再驳她面子——石景兰这样较真的性子,记仇恐怕也记得格外深刻。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纪雨宁向玉珠儿使了个眼色,暗示她稍安勿躁。 她并不觉得石景兰会公然为难自己,尤其琼华宫是她的地方,更得避嫌。 玉珠儿得了指令,这才将紧握的拳头松懈开来,却仍虎视眈眈望着石景兰身边那几个侍婢,以防稍有不逊,她就重拳出击。 采墨妍书等人都捏了把汗,没见过这样剽悍的侍女,纪淑妃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身边净是些硬茬子。 纪雨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石景兰闲话,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勤政殿上,这会子皇帝下朝了没? 之前在宫外看他挺随性的,进了宫应该不得自由罢,尤其照皇帝的脾气,面对那些个迂腐古板的老大臣恐怕只有大眼瞪小眼——难怪皇帝年年都要到静园避暑呢,想必也是想呼吸口新鲜空气。 她才过了一天,都有点想念外头了。可惜如今正是北风朔朔,只好等开春再出游,那时候,他们就能公然出双入对了,谁不夸一句神仙眷侣? 纪雨宁唇边衔着一缕矜持的笑,以致于都没听见石景兰的呼唤,“妹妹,妹妹!” 好容易回过神来,纪雨宁忙正色,“何事?” “到琼华宫了。”石景兰好生无语,自己跟她说了半天为嫔为妃的规矩,她好像压根就没听进去——不会是故意的吧? 纪雨宁却很真诚地道:“不好意思,昨夜没睡好,刚刚打了个盹,姐姐不妨再说一遍?” 石景兰:…… 这会子已经口干舌燥没力气了,只能无奈道:“改天我派个掌管礼仪的嬷嬷去你那儿,你跟她学吧。” 本来是想亲自当一回严师,趁机也好立立威,偏偏遇上纪雨宁这种学生——说轻了没效果,说重了只怕转脸就得去皇帝跟前告状。 石景兰只觉分外棘手,这些年不是没遇见过想进宫的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但都被她轻轻挡了回去,最终要么羞愧另嫁,要么就此死心,这个纪雨宁却是无懈可击,滑不留手。 更糟的是她根本不知何为羞耻,以致于石景兰要用她出身商户或者嫁过人这两件事来攻讦她都毫无作用,说不定对方还会以此为荣呢——山坳里飞出了金凤凰,可不正是值得炫耀的事? 二人入了座,石景兰便让人倒茶来,满以为纪雨宁会主动为自己斟上一杯,哪知对方却纹丝不动。 依着民间旧俗,妾见主母、或者贱妾见良妾,都是该主动敬茶的,石景兰想借此压她一头,哪知对方根本不接招,她也没辙。 她自己一路行来却有些渴了,加之说了半天的话,石景兰实在耐不住,只好命侍女奉茶来。 又因她是东道主,将客人干晾着不像话,只得让采墨给纪雨宁也倒了一盏。 这回纪雨宁并未拒绝,反倒轻轻接过,“多谢。” 自顾自地品尝起香茗来。 石景兰:……这样子倒好像她矮人一截似的,凭什么? 偏偏纪雨宁安之若素,你很难在她脸上找到窘迫或难堪的神情。哪怕石景兰特意将几个最珍贵的摆件放到大堂里,纪雨宁也没有半点羡慕嫉妒的模样。 石景兰只知她是做生意的,却不知她自小就在铺子里打杂,见多识广,虽然家境不算显贵,也还不至于被这点东西吓住。 纪雨宁闲闲打量着屋内陈设,果然如石景秀所说,墨香四溢,看来她称赞家姊的言论倒并非夸张。 石景兰应该是个素养极好的人,品味高雅,也正因如此,八仙桌旁边那座镜台就格外突兀了——虽然是一整块的和田玉雕琢而成,这种东西不是该放卧室里吗?谁会把它摆在大厅啊? 不伦不类,实在叫人夸不出口。 两人实在没甚共同话题,短暂的沉默后,纪雨宁开口道:“我听说姐姐膝下抚养着诚亲王留下的一双儿女?” 还是皇帝先前提了一嘴,她念念不忘——纪雨宁是顶喜欢小孩子的,因为家中姊妹少,独一个纪凌峰年岁比她大,还是个男孩子,打小就没个伴,后来嫁到李家,尽管与大嫂张氏不睦,可看到大房接二连三地添丁进口,纪雨宁还是怪艳羡的。 石景兰也如释重负,她入宫以来精心准备的种种,都被纪雨宁击了个粉碎,也就这一双儿女能压过她了。虽然不是陛下亲生,可诚亲王乃皇帝长兄,又与他一向交好,因此皇帝还是将两个孩子视若己出。 这在石景兰看来,便是她跟皇帝的结晶。 能对纪雨宁炫耀一番还是很不错的,石景兰就让乳母们抱着孩子出来,一壁含笑介绍道:“带玄色虎头帽的是阿沛,穿绿衫子的是他姐姐楚忻,两人一母同胞,出生前后相差不到半天,可惜王妃她……” 说到此处,便以帕拭泪。 妍书连忙劝解,“娘娘别太伤心了,小郡王和郡主养在您膝下,不也过得很好么?诚王妃若泉下有知,必会感激您这番深情厚谊。何况,陛下金口玉言让您照顾两个孩子,这正是对娘娘的信任呢。” 此话自然是说给纪雨宁听的,暗示她别仗着腹里有块肉就得意,德妃那边可有两个现成的呢。 面对这番毫无意义的警告,纪雨宁懒得理睬,只留心两个孩子的反应。当石景兰说及生母时,楚沛依然神气活现,只缠着石景兰问她要玩具,一旁的楚忻神色则黯了黯,却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 石景兰被楚沛磨得没法,只能答应午后陪他玩一会儿,一面抱歉地望着纪雨宁道:“这孩子真不懂事,壮的跟小牛似的,还成天要我陪他作耍,幸而是我处惯了的,若换做妹妹,还不知怎么样呢。” 采墨道:“原是娘娘待小郡王太好的缘故,换做旁人,小主子才不肯跟她亲近呢。” 主仆俩一搭一唱,玉珠儿听得只翻白眼,恨不得把鄙薄两个字写在脸上——说这些怪话给谁听呀?小姐有亲生的,才不稀罕领养呢。 纪雨宁淡淡一笑,“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手头只有一点小东西,拿去给孩子们消闲吧。” 说罢,让玉珠儿从衣囊里取出,却是两个狮子滚绣球的挂件,不过拳头大小,却做得十分精致,外表金黄璀璨,里头想必是镂空的,还放了滚珠,摇晃起来声音清脆,叮当作响,既能放在廊下当风铃顽,还可当球踢。 不知是镀金还是真金……这样薄薄一层,真金也费不了多少,倒会投其所好。 石景兰很好地掩饰掉眼中那点不屑,含笑道:“妹妹破费了。” 因让楚沛楚忻一人一个分了过去。 楚沛也不过来打个照面,兀自欢呼一声,把那东西当鞠球踢了起来,楚忻怀中抱着礼物,怯怯地上前道了一声,“多谢娘娘。” 纪雨宁认真瞥了她两眼,小姑娘眼中有种不和年纪的消沉意味,她是王府遗孤,又得天家重视,谁还敢欺侮她不成? 到底人家家事,纪雨宁不便深问,只柔柔起身,“德妃姐姐,这会子陛下恐怕已等得不耐,我得先回去了。” 石景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不会看不出这是纪雨宁对她的反击,是啊,就算她有两个孩子又怎么样,皇帝恨不得从早到晚都留在承乾宫里。 这个女人! 可巧楚沛已将那绣球踢得脏兮兮的,满头大汗地进来,“德娘娘,那个脏了,我要换一个。” 石景兰以往是最疼爱他的,可这会子心情坏极,哪有工夫敷衍他?只能勉强道:“沛儿乖,婶娘改天再帮你买个新的,比这个还大还好。” 楚沛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嘛,我现在就要。” 说罢一指身边,“她那个不就干净得很?跟我交换就行了。” 石景兰松了口气,今天倒是省事,遂招手示意楚忻过来,“好孩子,你是姐姐,得让着弟弟,来,把这个给阿沛好不好?” 小姑娘微微摇头,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觉蕴满泪水。然而楚沛哪里容她拒绝,早已蛮横地抢过去,又把已经变形的鞠球塞给她。 石景兰失笑,“这孩子,真真顽皮!” 好在男孩子活泼点也不算坏事,本朝文武并重,皇帝也是最看不得死读书的,等开蒙之后好好学习就成了。 听见石景兰轻描淡写的口吻,楚忻默默将话咽了回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从来都没争赢过弟弟,而德妃娘娘也只会避重就轻——其实在她心里,根本只有弟弟是有价值的吧? * 纪雨宁回到承乾宫,就看到皇帝已经焦急地踱着步子,见她回来忙问,“母后有没有难为你?” 敢情他以为石太后是位恶婆婆哩。 纪雨宁笑着摇头,“没有,太后娘娘待我很好,方才不过到德妃娘娘宫里略坐了片刻,因此迟了些。” 楚珩便皱眉,“跟她有什么话好聊?” 石景兰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寄宿在家里的亲戚,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将来她若愿意许嫁,便请太后做主聘出去;若不愿,便做个太妃,到时候随楚沛一齐前往封地——横竖楚沛视她如亲母,总会尊崇备至。 皇帝虽然考虑得周到,纪雨宁却怀疑石景兰的野望远不止此,当然皇帝正值年富力强,尚不到立太子的时候,商量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她也懒得多想,横竖这胎尚未落地,到时候再考虑不迟。 纪雨宁嗔道:“您也别忙,我还没兴师问罪呢。” 楚珩便装起了傻,“胡说八道,朕有什么罪?” 若不看对面是皇帝,纪雨宁恨不得扯开他腮帮子,看看有多少谎言在里头。 遂没好气道:“原来太后娘娘就是长公主的奶娘,你怎么早些不说?” 楚珩笑着拥住她的腰,“原来为这个,朕也没说不是啊?何况皇姐她生母早亡,早些年确实是母后抚养她的,指不定还真吃过母后的奶水呢!” 纪雨宁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他脑门,“巧言令色,鲜矣仁。为人君的尚且如此,大臣们更不消说了。” “那可不同,朕再怎么诳你,都是心存善念,大臣们如若敢诓朕就是心怀异志了,朕总得让大理寺好好审审他们。”皇帝理直气壮地双标。 他这样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纪雨宁觉得非撕他的嘴不可了,然而手指刚伸出去,楚珩便啊呜一口含住她的指腹。 纪雨宁慌忙收回,指尖处一团湿意,还热热的,她不禁面庞微赤,“你做什么?” 楚珩笑道:“你想打朕,还不许朕还击不成?” 那也不是这等还击法,简直……跟调情一般。纪雨宁心下怪怪的,她平素所见的子弟皆没这般孟浪,要么被她容光所慑不敢造次,要么是碍于先父权威,就连后来嫁进李家,李肃待她也是规规矩矩的——当然他是不喜欢她。 可是跟楚珩在一起却不同,每每见到他,心底都会涌起饱涨的热情,什么女则女戒都抛到脑后——他是第二个令她如此悸动的人。 纪雨宁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摒除出去,楚珩已然牵起她的手,“走吧,朕带你看看那地龙是怎么运作的。” 之前听他解释了一番理论,纪雨宁就以为是像农家那种大灶,几个大汉站在灶口扇风,把烟气散播开去,可等到了近前才知道,原来规模比她想象中庞大许多。 望着直插云霄的烟囱,纪雨宁踮起脚还望不到头,烟囱都这么高,里头烧的炭火得有多少?百十斤恐怕都远远不及。 因炭气对人有害,楚珩不许她进去,只在外边远远看着,原本红墙的砖瓦已经被熏得黧黑,还未靠近便仿佛有热气扑面而来,难怪到承乾宫还能保持温热。 纪雨宁诧道:“陛下后宫就只有几位娘娘,如此不觉太靡费了么?” 准确来说也就她和石景兰,便加上太后,一天也用不着这么多炭吧? 纪雨宁出身商贾,凡事习惯从商人层面思考,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体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 尽管这些钱未必能到百姓手里,可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楚珩叹道:“朕所纳的嫔御虽然不多,可还有先帝留下的那些,总不能不顾着她们吧?” 先帝晚年纵情声色,所纳嫔妃不知凡几,有子的尚能跟着儿子去往封地,无子的可不就只好留在宫中?再者,有些人习惯了京城水土,怕远行不惯,也有愿意为先帝守着骸骨的。 纪雨宁想了想,“既如此,何不让她们住得集中些?” 东西六宫那么大,总能有地方安置,东一处西一处的,浪费资源不说,平时有点什么事通知起来都不方便,她就听郭胜埋怨过最烦那些太妃娘娘的差事,来来往往两处跑,腿都要累折了。 楚珩欣赏地望着她,没想到纪雨宁这么快就已融入当家主母的身份来思考问题,他笑道:“也不是没想过。” 当年石景兰刚进宫的时候,也打算锐意改革,在他面前好好立一立功,然而能进宫的岂会有傻子,那些太妃太嫔熬过了先帝末年的腥风血雨,更是刁钻古怪,难以对付。她们之中的大多数都算不上和睦,要她们住到一处岂不等于要她们的命?何况住的远点还能自得其乐,偶尔小赌一会儿都行;若搬进来,就得处处循规蹈矩,天天聆听太后训示了,想想都觉苦不堪言。 因此石景兰此话刚出,便立刻有不少人哭天抹泪,找剪子的找剪子,挂白绫的挂白绫,仿佛先帝一去就有人要逼死她们一般;更有甚者还联络朝中世家一齐施压,直言皇帝苛待庶母,任由嫔妃以下犯上,不遵人伦,有悖孝道,几乎逼得他下罪己诏才算完。 最后是石太后逼着侄女去各宫各处道歉,又亲自出资多发了好几个月的月例,这才将此事按下。石景兰之后足足一月闭门不出,羞愧难当——她还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哩,退婚那次不算。 有前车之鉴在,楚珩自然不愿纪雨宁再去碰壁,宁可多费些银子,只图省事。 纪雨宁皱起眉头,看来宫中积弊已久,皇帝因是晚辈,且到底后宫琐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石太后也不像雷厉风行的脾气,宫中没个能降得住的人,自然由着那些老油子兴风作浪。 纪雨宁因是初来,自不好大刀阔斧地伸手,这件事她暂且记下,总有一天得料理——李老太太那样蛮横,都没把银钱当流水撒,这些人白住着吃闲饭,倒动不动要这要那,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挟制起皇帝太后来,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从那间广厦出来,楚珩见道边梅花开得正盛,便欣然折下一支,放到纪雨宁怀中,又遗憾道:“可惜没带装的来,插在玉瓶里,可不就是一尊美人菩萨像。” 纪雨宁笑道:“昔年纣王调戏了女娲一句,就引来殷商倾覆,陛下如今以菩萨作此轻率之语,就不怕重蹈覆辙么?” 楚珩嗅了嗅她泛着冷香的脖颈,深情道:“为了你,朕甘愿做纣王。” 身后的郭胜情不自禁缩了缩颈子,这也太肉麻了,真亏陛下怎么说得出口,淑妃娘娘听了还很受用似的——这两人不成亲都没天理。 气氛融融间,一个宫女惊慌失措地过来,“陛下,不好了!” 郭胜忙拦在皇帝身前,皱眉喝道:“你是哪个宫的,做什么大呼小叫?” 那人这才发觉纪雨宁也在,嗫喏道:“启禀陛下,启禀淑妃娘娘,小郡主她……仿佛不见了。” 找到 找到 虽然被这丫头打断了岁月静好, 纪雨宁却也不恼,只温声向皇帝道:“这么要紧的事, 陛下快去看看吧。” 楚珩只得松开抓住她的手, 颇有几分懊恼意味,“朕去去就回,待会儿再来看你。” 好像他是齐天大圣, 能乘筋斗云腾云驾雾似的。 纪雨宁抿唇浅笑, 推了他一把,“去罢。” 等郭胜也随着皇帝离开, 玉珠儿方朝那头努了努嘴, “说不定是故意邀宠的, 娘娘您怎么不跟去呀?” 纪雨宁笑道:“若真是唱大戏, 我去了不就难以施展么?” 不过她不觉得石景兰会糊涂至此, 拿小郡主开玩笑, 要知楚忻楚沛姐弟俩从出生后就几乎住在宫里,又得皇帝太后百般重视,跟半个皇嗣差不多, 石景兰若用这个做借口邀宠, 等于是降低她在皇帝心中的好感度, 得不偿失。 退一万步, 若真是做戏, 纪雨宁就更不必跟去了。石景兰如若成功,这会子小郡主想必已被找到, 他们一家三口融融恰恰, 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看了刺心;若不成功,皇帝想必雷霆大怒, 自己看到石景兰狼狈一面,求情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与其两难,还不如置身事外的好。 当然她是信任楚珩的,若皇帝真对石景兰有意,只怕连孩子都有了,至今尚无消息,可知这两人根本不来电,石景兰出尽百宝也是白费力气。 玉珠儿慢悠悠地搀扶纪雨宁回去,一壁叹息道:“小郡主是个文静知礼的孩子,倒是她弟弟,瞧着顽劣得很,也不知在皇帝面前是什么样。” 纪雨宁笑道:“石景兰毕竟是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大体上不会出错的。” 楚沛收了礼而不道谢,那是家教有误,或者长久在宫中养成的傲慢,在皇帝面前当然不能如此——恐怕正因皇帝对他太过严厉,石景兰才百般溺爱,以致于娇惯出一副盗跖脾气。 但愿明年进了学会好些罢。 回到承乾宫,纪雨宁便叫人打水来沐浴,陪楚珩在御花园逛了大半天,纪雨宁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再加上那烧炭的烟气,纪雨宁觉得自己简直倒跟一只烤熟的火腿差不多。 这么想着倒该把衣裳放在香炉上熏一熏,好去去味,哪知刚打开衣箱,便与一对黑白分明的瞳仁撞了个正着。 纪雨宁眨眨眼,“郡主?” 楚忻一骨碌爬出来,小脸上满是胆怯与惊惶,“纪娘娘,我求您别告诉她们我在这儿!” 原来石景兰没撒谎,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虽然如此,她也不能立刻将人带走,还是得先问个仔细。纪雨宁顺手将房门掩上,又把屏风搬到窗前,以免有人从外窥探。 室内立刻昏暗下来,光线影影绰绰,可楚忻却放松了不少——小孩子最擅长分辨真假的,你只有让她先卸下警觉,她才能吐露实话。 纪雨宁察言观色,“要喝点热茶吗?” 看她的样子应该刚来不久,耳朵和手脚都冻得红通通的,得暖暖身子。 出于礼貌,楚忻本来想说不要,可当嗅到那茶水的甜香时,还是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原来里头加了蜂蜜和红枣。 热腾腾一杯蜜水下肚,小姑娘脸色缓和许多,不好意思地朝纪雨宁点点头,“多谢娘娘。” 纪雨宁此刻也寻了张贵妃椅坐下,降低高度,两人的视线几乎是平齐的。以这样平等的姿态,对方才不会设防。 纪雨宁只当随意聊天一般,“你怎么会到承乾宫来,这地方有何不同么?” 楚忻小心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她们都说,纪娘娘是皇叔的新宠,尊贵无比,若无皇叔允许,断不会有人敢来搜宫的。” 纪雨宁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说起来她跟这两姐弟又不熟,并没有窝藏贼赃的必要。 楚忻的肩膀晃了晃,显然也有点忐忑,但随即还是勇敢地站稳了,“我觉得娘娘您是好人。” 小马屁精。纪雨宁轻轻挑眉,就因为她送了一个狮子滚绣球?这理由可不太充分。 楚忻弱弱地补上,“还有,皇叔的眼光是不会出错的……” 尽管因为朝政繁忙的缘故,他俩与皇叔单独相处的机会都不多,可皇叔每每过来,都会给他们带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还教他们念诗词歌赋——楚忻背得最熟的那首静夜思就是皇帝手把手教下来的。 纪雨宁失笑,想不到她的人品倒得靠皇帝担保,“既如此,今日你为什么故意吓你皇叔,让他生气?” 楚忻低下头。 “想是德妃对你不好么?”虽然背后莫道人长短,可看这姑娘的表现,纪雨宁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楚忻轻轻摇头,闷声道:“德娘娘待我很好……她只是待弟弟更好。” 衣食住行,石景兰从来不曾亏待她,甚至要什么有什么,但,小孩子的心思是很敏感的,纵使石景兰面上一视同仁,楚忻还是觉出微妙的不同。 今天的绣球不过其中一件,反正楚沛抢她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石景兰每每都是表面安抚,劝她多让着点弟弟,再用自己的私房钱补上——看似两人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可对楚忻来说,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即便新买一个,也不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回楚沛染了风寒,她也被过上了病气,可石景兰就将楚沛移进暖阁里,亲自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而自己则被扔给太医,孤零零地喝着苦药。 凡此种种,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零零碎碎地加起来,还是让楚忻心里升起一点反叛的念头,她要逃离那个地方,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琼华宫就行了。 纪雨宁听小姑娘用认真的口吻谈论这些事,脸上渐渐收敛了玩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她忽然意识到大人眼里无足轻重的事,在孩子看来却可能如天塌地陷般。 纪雨宁倒是不曾尝过被冷落的滋味,因她是家中幼女,父母辈偏疼她多些,纪凌峰才是感同身受的那个——他就有一次开玩笑提过,自己恨不得将妹妹扔到小河里,省得成天在爹娘面前邀宠。 那时纪雨宁只觉得这人性子真是狭隘,如今想来,或许不是不能理解。纪凌峰还是个男孩子,摸爬滚打又爱淘气,如楚忻这般幼失怙恃的,心情难免更敏感许多。 当然她跟纪凌峰长大后日益要好,可楚忻或许没有这种机会。以石景兰对楚沛的偏爱,这种差距只会分化得越来越开,最终酿成难以遏制的后果。 纪雨宁望着对面清凌凌的眉目,“你既然想搬出去,为什么不跟你叔叔说呢?” 楚忻黯然垂眸,“叔叔又能怎么样呢……” 皇帝自然是没空照料的,太后又年迈体衰精神不济,若是丢到别的王府,只怕比留在宫里更糟——归根究底,只因她是个女孩子,她若有利用价值,人家也不会看不上她了。 楚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纪娘娘,您送我回去吧。” 纪雨宁诧道:“你不是在那边住不惯?” 楚忻难过地绞着手指,“云姑她待我很好,我再不出现,德妃娘娘一定会责罚她的。” 纪雨宁望着这个过早懂事的小姑娘,长长叹了口气。 * 琼华宫中,石景兰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如非必要,她根本不想通知皇帝过来,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又如何敢隐瞒不报? 望着楚珩阴沉得能滴出水的面色,石景兰愈发不安,嗫喏道:“都是臣妾不好,因这孩子素来贪玩,一时便没太理会,哪知才一会儿功夫就……” 皇帝此刻却没功夫跟她置气,只沉声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忻儿要紧,宫里那几处可都去过了,太后呢?” 石景兰不想为这个打搅姑母,太后虽然姓石,可对待自家人也极是严厉,上回为了北苑那些太妃的事,姑母压着她在众目睽睽下道歉认错,石景兰至今想起来仍留有余悸——等先把人找到,再请姑母她老人家来说情,那时就差不多了。 石景兰便讪讪道:“郡主跟姑母向来不怎么亲近,想来不会去她哪儿罢……” 皇帝皱起眉头,“试都不试就说这种话,你也太轻率些。” 言毕就唤来郭胜,准备亲自去慈安宫看看。 石景兰也急忙跟上,哪知刚跨过门槛,就见纪雨宁搀扶着石太后姗姗来迟,右手还搀扶着一个才及腰的女童。 石景兰当时便有点不悦,“纪雨宁,郡主怎么在你那儿?” 石太后叱道:“是哀家让她来的!忻儿今日碰巧来哀家跟前作耍,哀家倒不知宫里起了动荡,适才因见淑妃说起,便让她将人领了来,行了,不过一桩小事,瞧你们慌慌张张的!” 这个原是纪雨宁的主意,不管怎么说,楚忻私藏起来总是不对,纵使石景兰有些偏心,可到底不曾虐待过她,说出去也不占理,如今却贸贸然弄得阖宫震荡,小姑娘恐怕免不了一顿受罚。 推到太后头上就好多了,石太后心疼孙女,自然愿意帮忙遮掩。 石景兰不信这样巧,偏纪雨宁今日拜访过一遭就出事了,不是她诱拐的还能是谁? 这个女人看似温婉贤良,可历代商贾的哪出得了呆子?自己原打算跟她和平相处的,她倒好,先下手为强了。 石景兰便硬邦邦地伸手,“忻儿,到婶娘这儿来。” 小姑娘如愿回到她怀中,眼中却没了一丝鲜活气。今日她的这出“壮举”,以后恐怕都不会再见到了。 抚养 抚养 拜别了太后, 再回承乾宫时,纪雨宁便有些闷闷不乐。 楚珩咦道:“莫非还在为忻儿担心么?” 纪雨宁诧异, “你都发现了。” 其实她那点心思哪瞒得了人, 楚珩紧了紧她领口的披风,“方才忻儿是去找你的,难道不是?” 虽然不知侄女为何跟纪雨宁这般投缘, 不过以纪雨宁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去找太后聊天, 多半为了别的事——想必便是帮楚忻遮掩了。 “你一向喜欢小孩子,朕又不是不知道。”楚珩不知不觉带了点宠溺的口吻, 可正因如此, 尽管他御下严苛, 方才却没有拆穿, 正是不忍见纪雨宁难过。 纪雨宁踌躇了一会儿, 还是坦白将脑中想法宣之于口, “我想将小郡主接到承乾宫来。” 虽然这样做有点跟石景兰打擂台的意思,她刚进宫,本不该如此莽撞。但, 方才跟楚忻的一番谈话, 纪雨宁实不忍见她继续可怜下去, 有时候精神上的伤害比物质上的伤害更大, 再怎么锦衣玉食, 也抚慰不了她寄人篱下的创痛。 原以为要颇费一番口舌,哪知皇帝不过轻轻颔首, “好。” “您就这么答应了?”纪雨宁倒有些汗颜, 皇帝也不怕她故意邀买人心, 得手后再原形毕露,当个恶毒的后母。 楚珩亲昵地拱了拱她鼻端, “朕识得你的为人,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其用意,既如此,朕又有何不放心?” 语毕却又迟疑,“只是你如今怀着身孕……” 纪雨宁生怕他变卦,忙道:“承乾宫这么大,随便拨间房都够住了,又不要她跟我睡。何况忻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会小心的。” 皇帝不过拿孩子当借口,主要不想让侄女来打扰二人世界,听纪雨宁如此保证,也就安心下来。 “明天朕带你去向母后请安,顺嘴提一句就是了。” 至于石景兰肯不肯放人,皇帝根本不考虑这种问题——宫里当然他说了算,石景兰跟那孩子又没血缘,管得着才出奇呢。 纪雨宁不得不承认,皇帝这种强势作风还是挺吸引人的,虽然在外人眼里有些不通情理,但……谁叫他偏爱的是她呢? 再这样下去,纪雨宁觉得自己都快得意忘形了。 解决了一桩心事,晚间两人自是甜甜蜜蜜,好好恩爱了一番,临睡前纪雨宁方才想起,“糟糕!我答应太后的经文还没抄呢。” 明早空手去慈安宫,岂不显得理亏? 楚珩虽不觉得母亲会刻意为难媳妇,可见纪雨宁这样较真,一副杞人忧天模样,只得随之起身,“横竖时间尚早,朕先帮你写几篇罢。” 说罢点亮油灯,只穿着寝衣坐到书案前去,摊开案卷,笔酣墨饱地书写起来。他素日批惯了奏章,这点小忙自不在话下。 纪雨宁尚有些犹疑,“如此不妥罢?” 楚珩头也不回,“你以为母后真这么小气?你怀着身孕还连夜抄经,若急出病来,还连累腹中龙胎,你看母后是否过意得去。”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录了快大半篇,效果的确比纪雨宁自己动手要强得多。 纪雨宁看得啧啧称奇,更稀罕的是连笔迹也和她十分近似,“陛下也学过卫夫人之簪花小楷?” 楚珩含糊应了声,不肯承认另有别的来路——纪雨宁先前寄给他的书信,他几乎天天观看临摹,自然熟之又熟。 这种近乎病态的举动,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为了面子着想,楚珩只能隐瞒。 纪雨宁得了这位作弊高手,自个儿无所事事,便只在一旁端茶递水伺候笔墨。 望见楚珩奋笔疾书的身影,她不禁想起小时候,纪凌峰刚进私塾,分外淘气,每每下学之后就和一群狐朋狗党四处撒欢,以致于他的功课大半都是纪雨宁代笔。 “没想到如今也有人给我代笔了。”纪雨宁忍不住笑道。她以为只有兄妹间的感情才会如此,楚珩倒是令她大开眼界。 皇帝轻轻睨她一眼,“你若愿意,朕不妨为你代笔一辈子。” 这是深情的告白,奈何纪雨宁的脑回路偏偏异于常人,“太后娘娘不至于天天要我抄经吧?也没那么多典籍可抄啊。” 楚珩:……真是不解风情。 看看写了差不多有五页纸,再多反容易让母后起疑,楚珩便抻了个懒腰:“困了。” 纪雨宁从善如流地将他扶到床上,正要为他盖被,哪知他却忽然睁眼,淘气地用被子卷住她,两人一齐滚到榻上。 纪雨宁感觉暖热的身躯紧贴着自己,一时倒有些心慌意乱,“你松手。” 自从有孕之后,一直是分铺盖睡的,就怕擦枪走火,今夜他突然如此,纪雨宁难免不知所措。 楚珩轻咬了一下她的耳缘,哑声道:“就不放,又如何?” 纪雨宁很明白自己该做出愤怒的模样,但偏偏她平生甚少发脾气,对着楚珩就更发不出了。 结果两人大眼对小眼地互瞪片刻,还是楚珩扑哧一下破功,摆手道:“行了行了,今晚就先饶过你,好好睡罢。” 说罢将被子还给她,自个儿面朝着墙壁的那头。 纪雨宁却如游蛇一般滑过去,轻贴着他面颊道:“太医交代过,五个月满胎气稳固,那时便能行房,只消再等半月,陛下你就可‘开荤’了。” 她当然是故意的,楚珩心底好不容易平息的欲焰又被挑动起来,恼火地瞪了眼闭目假睡的纪雨宁,只得又去净房冲了个凉水澡。 纪雨宁躲在被窝里偷笑,简直乐不可支。她没想到跟楚珩相处是这么有意思的事,终于扳回一城,简直太好玩了! 隔天下完早朝,楚珩便陪纪雨宁去往慈安宫,当然没忘带上那叠抄录的经书。 石景兰没想到两人会一齐过来,倒不好发作,只能干巴巴地笑道:“淑妃孕中还如此辛苦,当真是可敬。” 纪雨宁从容道:“为太后尽力自是应该的,臣妾不敢说累。” 石太后其实一翻就知道是儿子笔迹——临摹得再像,当亲娘的岂会认不出来? 不过她也没打算认真迁怒纪雨宁,就迟到一事小惩大诫便是了。 遂轻轻揭过不提。 叙了两句闲话,皇帝便提起来意,“母后,昨日朕跟淑妃商量,想着不若将忻儿抱去承乾宫,交由淑妃抚养。” 石景兰一听便差点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 石太后微微蹙眉,“可是淑妃现有身孕……” 纪雨宁适时地接过话头,“不要紧的,横竖小郡主自有乳母照料,臣妾费不了多少心。” 说罢羞赧一笑,“妾也是听民间闲谈,先放个女孩儿在屋里,更有助于得男胎,所谓‘先开花后结果’即是。” 这话可真真说到石太后心坎上了,立马来了精神,“果真么?” 虽然皇子皇女都好,可皇帝都二十四了,膝下仍没一个亲出的子息,总是不妥。 纪雨宁笑道:“妾并不敢胡言,只是这些市井流言,可信可不信罢了。” 石太后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机立断道,“行,那今儿你就把郡主抱过去吧。” 石景兰这下实在坐不住了,昨儿刚说了两句话,今天纪雨宁就公然来抢人,不是针对她还能为甚? 可因着太后金口玉言,她也不敢公然反驳,只强笑道:“可是郡主一向跟我住惯了,乍离了琼华宫,恐怕……” 楚珩冷冷道:“也不见得比昨日更坏,连个人都看不住,还好意思说用心。” 石太后轻咳了咳,“景兰也是一时心急,她既知错,你莫揪着不放了。” 又劝侄女,“你不是常跟哀家说,抚养两个孩子太费精神?分出去一个,你也省事。” 石景兰倒不是舍不得楚忻,只是纪雨宁摆明了跟她作对,不见得会对那孩子好,太后跟皇帝怎就这样放心呢?真是当局者迷。 石景兰心里苦,嘴上却不好说纪雨宁半句不是,只能勉强道:“忻儿跟沛儿一向情深,好得形影不离,妾总不忍他们姐弟分开……” 皇帝性子急,干脆道:“那也容易,把楚沛一并抱过去就是了。” 石景兰:不是,这……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都快吐血了。 纪雨宁此时方款款起身,“德妃娘娘,您意下如何?” 石景兰还能怎么办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只能留下更重要的那个,遂强忍着憋屈道:“我知道了,午后我就把忻儿送来。” 纪雨宁跟楚珩相视一笑,虽然不是商定好的台词,但方才两人配合默契,如有神助。 石太后看在眼里,唯有喟叹。 阳谋 阳谋 楚忻正在摆弄纪雨宁送的金制小球, 虽然被楚沛弄得脏兮兮的,还踢得有些发扁, 洗一洗依旧锃亮光鲜。 楚忻撇了撇嘴, “嬷嬷你看,就是纯金的呢。” 王奶娘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确是狗眼看人低, 把人看扁了, 原来淑妃娘娘竟是个大方的,不肯拿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来糊弄人。但羊毛出在羊身上, 总归是陛下的私房罢了。 她只陪笑道:“郡主, 你成天摆弄淑妃送的东西, 若德妃娘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依我看, 你还是该向德妃娘娘道个歉儿, 就说以后再不会了。” 虽然那日推到太后身上,可楚忻偷溜出去也是事实,又因事涉纪雨宁, 王奶娘就怕石景兰心里有点疙瘩——她跟小主子在德妃府中过活, 寄人篱下, 自然还是要懂事点儿。 楚忻闷闷不乐道:“我知道, 可是奶娘……我就是拉不下脸来。” 因为一旦向德妃娘娘认错道歉了, 日子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比起从前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能察觉到石景兰这几天在刻意冷淡她, 想逼她服软。 可楚忻就是不愿意, 而且她知道,一旦这么做了, 定会沦为楚沛和一众宫人们的笑柄,她不想在弟弟面前丢面子。 “要是能进承乾宫就好了。”楚忻惆怅道。 王奶娘干笑了两声,“那当然是顶好的。” 但,也得人家看得上才成。纪淑妃腹中现有个亲生的龙子,人家才看不上他们呢。 楚忻也想到这点,长长呼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吧,咱们去见德娘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兴许等她再长大点,能帮德妃娘娘分担些庶务了,德妃娘娘便会多疼她些——可是离长大好遥远啊。 想到纪雨宁端凝如画的姿容,和她说话时既和气又体贴的态度,楚忻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要是淑妃娘娘早几年进宫就好了,那样说不定她能有幸分到淑妃膝下去,但是那样的话,楚沛也会被分到一块——他是府里货真价值的男丁,说不定淑娘娘也会偏爱他,那就又和现在一模一样了。 楚忻耷拉着无精打采的眉目,正要随乳母去向石景兰请安,哪知石景兰先一步推开了门。 王奶娘张了张嘴,待要说话,忽一眼看到旁边站着的郭胜,奇怪,陛下身边的近侍怎么过来了? 郭胜笑道:“咱家奉陛下旨意,特来接小郡主到承乾宫。” 纪雨宁原本想一并过来的,可这样就有点公然打石景兰脸的意思,遂还是按捺住迫切,只让郭胜走这一遭。 楚忻怯怯地抬眸,“淑妃娘娘要找我说话吗?” 郭胜含笑道:“不止,往后郡主您就是承乾宫的人了。” 王奶娘惊奇地张大了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小郡主还真个如愿以偿了,这孩子的嘴开过光不成? 石景兰分明看见这乳母的神情,愈发不悦,纪雨宁才进宫几天,一个个就想着攀高枝去了,吃着她赏下的饭,背地里却身在曹营心在汉,没见过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 当着郭胜的面,她也不好说得,只拂了拂楚忻的肩膀,温柔道:“忻儿,你若不想离开,只管告诉婶娘,婶娘会帮你想法子的。” 那只柔软的小手却坚定地拨开她的手掌,“不,我想跟纪娘娘住一块儿。” 石景兰的笑容不禁僵了僵,纪雨宁究竟给这孩子灌了多少迷魂汤,哄得她三迷五道的? 郭胜只跟没事人般站着,装作没注意她的难堪,等石景兰缓过情绪后,方冷声道:“德妃娘娘,得罪了。” 说罢,便将楚忻抱入怀中大步离开,行李也不用收拾了,横竖承乾宫什么都有——不够皇帝也会添上的。 王奶娘看看德妃阴云密布的脸色,本来还想致两句词的,这会子却吓得再不敢说话,忙忙地跟在郭胜身后出去。 只留下一脸懊恼的石景兰,她明明没做错任何事,这些人却个个背信弃义,一点儿都不记得她的恩惠,真是够了! * 纪雨宁早就让人将承乾宫西偏殿整修出来,看到郭胜进门,玉珠儿忙上前接过,道:“辛苦了。” 这句真心实意的感谢令郭胜如沐春风,却原来得她一句褒扬如此简单——看来主仆俩都很喜欢孩子。 楚忻刚一进来就嗅到股糕饼的甜香,还有炖得浓浓的蜂蜜水的气味。 纪雨宁不知她的喜好,看那天她喝蜂蜜红枣茶有滋有味的,便如法炮制。 结果真投了小姑娘的缘,楚忻软软地做了个揖,便扑到案前大吃起来。 纪雨宁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忍俊不禁,“慢点吃仔细噎着,又没人跟你抢。” 心下却觉得奇怪,石景兰每个月的份例那么多,石家又是巨富,不见得克扣小姑娘的饮食才对。 梳着两个丫髻的楚忻摇摇晃晃抬头,认真道:“德妃娘娘不许我多吃东西,说小姑娘胖了没人爱,要身形苗条,形如弱柳扶风,这样子才讨人喜欢呢。” 纪雨宁只觉得无语,这么看,石景兰对楚忻还是用了心的,只是心没用到点子上——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需要这么严格?不饿出毛病就算不错了。 当然或许石家家教如此,石景兰格外自律,可她也不应强加在别人身上。 纪雨宁爱怜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以后在我这里不必拘礼,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一样,不许不吃正餐,更不许撑坏肚子,若闹得要请太医,纪娘娘定是不依的。” 楚忻忙不迭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衣兜里拿出那个皱巴巴的小球,苦着脸道:“纪娘娘,我把您送的礼物弄坏了,可怎么好?” 其实是楚沛弄坏的,不过楚忻意识里模糊有些遮羞的观念,与其让家人出丑,还不如自个儿揽下呢。 纪雨宁认真瞧了瞧,“不妨事,改天娘娘为你带个新的来。” 这一类的东西,纪凌峰铺子里还有好多呢,她若喜欢,各式各样都能看个够。 楚忻听得悠然神往,“以后我也能出宫就好了。” 纪雨宁揉了揉她的颈子,笑道:“什么难事,本宫哪日再出去时,捎上你便是。” 她也没打算当个久居内帷的深宫妇人,别的不提,铺子里的生意总得看看,赚了还是赔了,心里得有个数。 楚忻怕痒,被她挠了两下,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连外头皇帝都听见了,“何事这般热闹?” 众人忙齐齐施礼,“陛下万安。” 纪雨宁亦松松坠下身去,当然不过做做样子,她如今有点显怀了,皇帝轻易不要她劳动的。 楚忻方才还有说有笑,这会子见到叔叔,却格外拘谨起来。 楚珩故意朝她扮了个鬼脸。 小姑娘尖叫一声,蹬蹬蹬跑到偏殿躲猫猫去了,看得出来,她跟皇帝相处得应该不错。 纪雨宁笑道:“您平时就是这么待孩子的?” 难得见一回面,见面就吓唬人,幸好楚忻跟他关系不错,要是个初来乍到的,岂不得惊出病来。 楚珩无奈,那他不是也没啥育儿经验么?楚沛太皮实,皇帝严加管教都来不及,以致于每每见到他都像老鼠见了猫;楚忻又是个女孩子,动作太亲昵了不行,结果皇帝除了教她念两句诗,就只剩下恶作剧了。 纪雨宁叹道:“这孩子看似内敛,心里仿佛藏着事,我想让她在承乾宫住阵子,先别忙教她规矩,等习惯了再说。” 她对石太后说什么先开花后结子,当然不过是托辞,只为了顺利将楚忻要过来。其实无论男女都好,若是位小公主,这时候练练手,等孩子生下来也不至于茫然无措;若是位小皇子,正好有人作伴,也算得儿女双全。 其实归根究底,只因她太过喜欢孩子,不愿楚忻在那边饱尝冷眼罢了。 楚珩知晓她心事,拉了她的手,温柔道:“那是否要将忻儿记在你名下?” 纪雨宁想了想,“还是不必。” 到底是诚亲王遗下的血脉,她代为抚养可以,占为己有就有些不厚道了。何况方才同王嬷嬷谈了几句,楚忻分明记得双亲,那日石景兰当面提起时,小姑娘眸中也隐约有些雾气——尽管那两人管生不管养,可血脉之亲自是斩不断的。 何况楚忻楚沛一母同胞,这个记到她名下,那一个是否该记到石景兰名下?皇嗣的事自不能马虎,未免厚此薄彼,也免得宗亲震荡,还是按部就班为好。 楚珩打趣道:“那这样你不就吃亏了?白养了一场,连个名分都得不到。” 纪雨宁轻刮了刮他鼻子,含笑道:“我有你给的名分不就够了,还稀罕什么?” 入宫以来,她还是头一回明白表达自己的心意,楚珩只觉狼血沸腾,恨不得将人按倒在榻上热吻一场,可念及青/天/白/日,保不齐有人在偷看——尤其当着孩子的面,楚珩勉强克制住了,正色道:“朕倒觉得还不够。” 纪雨宁知道在说立后的事,但她觉得不必操之过急,一来她毕竟资历尚浅,虽然有了皇嗣,男女尚且未知,不足以服众;二来,石太后能准许她进宫,却未必愿意她坐上后位,毕竟皇后之位非同小可,不知要触及多少世家的利益,包括石家在内,都不会轻易让这件事发生,皇帝总得考虑臣民的意见。 楚珩拉过她揽入怀中去,轻轻搔着她的胳臂,“可是朕简直连一刻都等不得。” 纪雨宁笑道:“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其他不够小事耳。” 自从经历了李肃那桩,纪雨宁把什么名分地位都看淡了,正妻又如何,楚珩若一定要移情别恋,她做了皇后也得濒临失宠;反之,只要他心里有她,他定会护她周全,并爱屋及乌呵护她的孩子,这个纪雨宁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倒是好奇那两姐弟的双亲是怎么过世的,诚亲王她知道是因为附骨疽,倒在沙场,可是诚王妃……说是难产,楚忻跟楚沛生下来可都好好的,看不出半点不健全的迹象。 楚珩沉默了一瞬,叹道:“大皇嫂……她其实是自缢。” 当初诚亲王战死的噩耗传来,京城为之震动,彼时诚王妃将近临盆,众人都瞒着不敢将消息告诉她,但估计她已经猜到,当时没表露出来,可当办完两个孩子的洗三礼后,诚王妃便将一条白绫悬挂在房梁上,当夜追随先夫而去。 因诚亲王夫妇一向恩爱,众人除了扼腕外,再不忍过于苛责,于是由皇帝做主,亲自修改了死因,只说是产后血崩而亡,也免得再被人指指点点。 纪雨宁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桩缘故,虽然感人,但恕她实在没法理解,为了成全夫妻恩义的美名,就牺牲掉一双儿女的幸福,这究竟算勇敢还是懦弱?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易地而处,是陛下您遭逢噩耗,我也不会起轻生之念,除却伤心难过外,更得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毕竟那是生前最后的念想,对不对?” 纪雨宁不想为了争宠就说些海誓山盟之类的空话,正因她看重楚珩,才更不愿意欺骗,毕竟人生除了爱情之外,还有许多许多,都是割舍不掉的。 楚珩自然理解她的想法,遂轻轻笑道:“换做朕也是一样。” “但,”他轻轻吻了吻纪雨宁的手背,“在将孩子养大成人后,朕会选择追随你而去,如此既成全了责任,也成全了爱情,不是两全其美?” 纪雨宁不得不承认,皇帝的情话比她要动人许多,这甚至不能从话本子里学来,更多像是一种天赋。 纪雨宁感觉脸上有些发烧,只得拿罗袖遮住面容,再轻靠在楚珩肩膀上,“还有一件事。” 也是她思之良久的,原答应石家要为爵位的事说一说情,后因皇帝在宴会上从天而降,后又忙着进宫事宜,纪雨宁不知不觉便忘了这茬。 如今想起来,却是再耽搁不得了。 楚珩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想是怕对不起石家?” 纪雨宁诚实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她抢走楚忻、害得石景兰丢脸是事实,何况石景兰养了楚忻多年,未必毫无感情,这回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她更该难受了。 再者,石老爷在朝中耕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他是皇帝舅舅,也该成全这最后一桩心事。 虽然石家获得的好处不少,近些年更是尾大不掉,难以打发,但,纪雨宁的考虑也不是毫无道理,若延搁太久,难保叫人议论他刻薄寡恩——横竖只是立个世子,撼动不了大局。 楚珩想了想,便点头应允。 另一边,石景兰早已在家书中悉数告知纪雨宁抢孩子的事,石家人无不义愤填膺,枉他们先前给了纪雨宁那么些好处,这人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人家费了多年的心血,她转眼就去摘桃子,简直横行霸道! 要命的是连太后娘娘都被她哄了去,石老爷简直痛心疾首,就算纪雨宁腹内揣了个宝货,那孩子身上毕竟没流着石家的血,太后就不能多为娘家人想想么? 当即整衣敛容,“来人,我要进宫,亲自去探望太后娘娘。” 石景煜劝道:“爹,您别这么冲动呀,依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纪夫人那样能干,没准是看姐姐辛苦,特意为她分担呢!” 石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没见过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他姓石还是姓纪? 石景业亦皱起眉头,“二弟,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没看纪淑妃已经踩到咱们头上了么?今日是德妃,明日就该轮到国公府,你指望爹网开一面,人家只怕要赶尽杀绝。” 石景煜撇着嘴不说话,心想这群人才是被害妄想症犯了,纪雨宁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跟石家过不去?她又没个好娘家,扳倒了国公府,纪家一个商户也爬不上去。 倒是大姐进宫多年还是这么小心眼,一味含酸拈醋,明明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偏要挑唆得家宅不宁——自个儿争宠争不过旁人,就让爹和大哥出头,这才叫扶不起的阿斗吧? 石景煜没想到自己也有旁观者清的一日,心里倒微微自得,既然爹和大哥上赶着要被人当枪使,他也懒得管了,等被骂回来才知道丢脸呢。 可爹说是见太后,指不定还会顺便找一找纪雨宁的麻烦,自己要不要向她提个醒呢? 这念头方一闪过,就见门外管事慌慌张张进来,“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石老爷一把胡子飘然而袅,不耐烦道:“又有何事?” 总不见得连小郡王也一并被抢走了吧?那景兰也太不中用了些。 管事连连摆手,猛吸口气道:“是喜事,老爷你先前请立世子的奏章,陛下已经批下来了,择日交由礼部办理。” 石老爷简直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石景业则按捺住狂喜,沉声问了句,“消息可靠么?” 管事重重点头,“自然,朝里都在议论呢,有几家已在准备贺仪送来。” 石景业讷讷道:“爹,这……” 石老爷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皇帝为什么这个时候同意,为何他早些不知情?莫非错过了什么内线消息? 石景煜此时方弱弱地举手,“其实,纪淑妃进宫之前,我曾向她提了一嘴,她答应帮帮咱家的忙……” 石老爷实在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小子不学无术,运气倒是贼好,怎么回回都瞎猫撞上死耗子,“确定是纪淑妃的主意?” 石景煜垂下头,“我想不会有别的。” 总不可能是石景兰说的情吧,她若管用,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石老爷神情复杂,纪雨宁帮了这么大的忙,石家再去寻衅就实属不智,何况纪雨宁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时候提起,足可见她光明磊落——打一巴掌揉三揉,这女人的作风倒是和皇帝如出一辙,难怪皇帝对她百依百顺。 比较起来,景兰那点手段就不够看了。 石景业多年美梦成真,这会子倒有些晕头转向,“爹,那咱们还要问罪么?” 石老爷轻轻咬牙,“问什么罪,该道谢才是。” 纪雨宁用的都是阳谋,所以石家也只能将她奉若上宾,哪怕再不愿,这个头都磕定了。 隔了几日,石家便派二小姐石景秀进宫,总归是女眷,方便说话一些。 石景秀循例先去看过太后,之后便去了承乾宫,带上一大堆贺礼,零零散散的,数都数不过来。 纪雨宁敏锐地从中挑出一个晶光璀璨的玻璃绣球灯,塞到楚忻怀里,“喏,拿去。” 这个比之前的狮子滚绣球更大更好,楚忻自然满意,欢呼一声便抱着灯笼回房去。 石景秀笑道:“小郡主自来到娘娘宫里,仿佛都变得开朗些了。” 以前她去石景兰宫中,那女孩子总是一副怯羞羞的模样,还以为她不愿见生人呢。 纪雨宁莞尔,“二小姐特意过来,应该不止为这个罢?” 石景秀便有些赧然,虽然爹爹的意思是让她谢一谢纪雨宁,可连请立世子都得别人帮忙,说出来倒像石府没用。 纪雨宁焉能不知她心事,含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石家以前待我不薄,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不管怎么说,她开那间铺子石景煜也出了不少力气,这点功劳还是要记给他的。 自从揭开误会后,石景秀也知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物,可事关长姐,石景秀不能不帮忙分辩一句,“我大姐为人其实不坏,只是多思多虑,若平时有哪里得罪娘娘,还望娘娘莫与她计较。” 纪雨宁笑道:“这是自然。” 她根本没将石景兰视作敌人——当然也无须成为朋友,井水不犯河水就够了。 石景秀这才放心,起身又去了姐姐宫中。 自然已有人先将消息报知了石景兰,见妹妹最后一个来看自己,带的礼物还是别人挑剩下的,难免有些气恼,“以前让你进宫,你总不愿,这回倒是肯露面。” 又道:“父亲怎么让你跟纪雨宁说的,她几时才肯将郡主还回来?” 石景秀诧道:“你不是常说养两个孩子太辛苦么,有人帮你分担不是更好?” 以前石景兰要她进宫,打的便是这种借口,石景秀心思单纯,难免信以为真。 如今倒好,她跟大姐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石景秀觉得纪雨宁才像一尊活菩萨呢,这种苦差事都肯接,说是圣人下界都不为过。 石景兰:…… 腊八 腊八 石景兰跟妹妹略多说两句话, 就觉得浑身无力的很,景秀这性子, 还真不适合进宫, 当不了帮手不说,没准反倒添乱。 她又跟纪雨宁这般要好,没准反被承乾宫那头拉拢了去。 可除了景秀, 石景兰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心里实在茫然得很——难道要她自己去争宠吗? 多年来修德自持,规行矩步, 贸贸然去效仿小妇行径, 倒叫她臊得慌。 可是纪雨宁的势力眼看着一日日坐大, 等生下孩子, 必然会压她一头, 来日后位之争……她能争得过么?虽然有石家和太后在, 可究竟立谁为后,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石景兰把已经半冷的茶泼到漱盂里,定了定神道:“听说你最近跟兆郡王走得很近。” 石景秀晕红了脸, “哪有, 听他们胡说!” 事实上她最近在街上跟楚珏偶遇了好几回, 虽然有刻意的成分在, 可也靠了不少运气。楚珏刚从西北回来时, 大抵是秉着男女之大防的思想,甚少跟她说话, 如今石景秀主动出击, 碍于礼貌, 楚珏总得表示回应,一来二去的, 两人滋味都有些微妙,仿佛重回到儿时两小无猜的光景——虽然没那么坦荡,可正因隔了层纱,反而朦朦胧胧饶有趣味。 纪雨宁跟她说烈女怕缠郎,还真是不错。当然在石景秀眼里,楚珏才是那守身如玉的烈女。 石景兰岂会不知妹妹想法,可她实在看不上楚珏做她的妹婿,虽然有个郡王名分在,可其生母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小小才人,既无根基,又无势力。将来即便定了封地,只怕也是个贫瘠荒凉所在,景秀跟他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先前左相府的公子不是很喜欢你吗,你没想过跟他相处看看?”石景兰对朝政倒看得透彻,石家虽好,可顶天也不过纯臣,仗着爹爹才能屹立不倒,可爹爹的身子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石景业虽沉稳不亚于其父,可论起聪明机警就差太多了。 不趁早另觅出路,早晚会面临败落,联姻便是极好的法子。若能与相府结盟,对她成为皇后也是极大的助益——当然这层意思,石景兰就不便对妹妹表露了。 石景秀撇撇嘴,“都说丞相府多好,我却看不上,还没成亲呢,屋里就放着三四个妾,将来净顾着内斗去了,哪还管得了别的?” 石景兰轻哂,“你是嫡她们是庶,再怎么越不过你的地位去,何况男人三妻四妾份属寻常,你这样斤斤计较,实在落了下乘。” 石景秀抬目瞥她一眼,“既这般,你为何要跟纪淑妃过不去呢?” 石景兰哑然。 “行了,我知道姐姐您自小主意就多,我既没你聪明,也不及你本事,如此,至少婚事让我自己做回主罢。”石景秀实在不想拿终身幸福来当筹码,不管最后她能否与楚珏走到一起,至少她为之努力过,这便死而无憾。 石景兰望着妹妹清凌眉目,不禁怅然若失,曾经她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比起被退婚的羞辱,她更恨那人没有眼光——宁愿追求一个落发出家的姑子,也不愿跟她成亲,她石景兰就这么不值钱? 此时的景秀恰如她当年一样天真,或许只有当她对心上人失望后,她才会真正改变主意。 石景兰懒得再说了,只道:“你回去吧。” 石景秀将欲离开,又殷殷叮嘱道:“爹和大哥都说这回请立世子是纪淑妃的主意,让你务必对那头好点,好歹别叫人议论石府不知感恩。” 石景兰有如芒刺在背,肌肤都生疼起来,可最后也只好忍着不适道:“我知道了。” 石景秀这才放心。 等她离开,石景兰方从家里送来的礼物中挑出几样珍贵又稀罕的,包装得整整齐齐再给承乾宫送去,心下倒觉得好笑——早知道这么费事,那会子何不一并留在承乾宫更好? 也省得两头跑了。 当然为表示诚意,石景兰还是亲自走了趟,纪雨宁也极有礼貌地接待她,虽然气氛仍有些生疏,比起刚进宫时那种皮笑肉不笑总好多了。 看到一旁自得其乐玩着玻璃绣球灯的小姑娘,石景兰倒颇有感慨,“妹妹将小郡主养得很好。” 这才过来几日,不但身形变得圆嘟嘟的,连皮色都红润了不少。 本来还想问问楚忻最近的饮食起居,可石景兰想了想,到底没好意思上前——万一这孩子没心没肺,半点不怀念以前的生活,岂不成了自讨没趣? 石景兰只能以袖掩面,匆匆离去。 经此一役,两宫也恢复了短暂的和平,楚珩来看纪雨宁时,还半开玩笑道:“朕看你最近倒是贤惠多了,听说前日还跟德妃一起陪太后听戏?” 纪雨宁白他一眼,“否则还能怎么样?” 太后盛情相邀,总不能不去吧,哪怕她不怎么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应酬。 说也奇怪,从前石太后以乳母的身份见她,两人倒能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今得知对方是太后假扮的,忽然间整个人都高高在上起来,也多了层无形的隔膜。 楚珩啄了啄她的嘴角,温声道:“这是你把宫规看得太森严的缘故,其实母后性子和软,只要不闹出格,你稍稍逾越些她也不会见怪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朕也一样。” 纪雨宁笑道:“陛下是在借机夸自己吗?” 楚珩吻了吻她手背,“你说是就是吧。” 他自然是真心实意的,可纪雨宁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异样。石景兰是他的表妹,石太后又是石景兰的姑母,若无自己,这仨可就真正像一家子般,而不管她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融入这种浑然天成的氛围里。 她与他毕竟认识得太晚了,早已过了青春放肆的年华,这样的爱,究竟能有多深刻呢? 心底一股邪火冲上来,纪雨宁忽然发狠在他虎口咬了下,因用力太猛,手上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楚珩有些发懵,“你做什么?” 纪雨宁无所谓地笑了笑,“妾以下犯上,冒犯陛下龙体,陛下该怎么处罚我呢?” 然后她整个人都偎傍了过去, 楚珩感觉心脏怦怦跳,他当然能读懂她的暗示,但还是理智拒绝,“你有身孕……” “五个月了,太医说过,小心些不要紧的。”纪雨宁的手隔着松软的白绸寝衣伸进他胸膛,仿佛还蹭了两下,“陛下不想与我亲近吗?” 楚珩虽是个定力很好的人,但这种情况他若还忍得住,就不是个男人。 听到里边窸窣响动,玉珠儿适时地将楚忻带到偏殿。 小姑娘眨巴眼睑,“皇叔跟纪娘娘吵架了么?” 仿佛动静还挺大的。 玉珠儿随性地一挥手,“没有的事,赶蚊子呢。” 郭胜:……大冬天哪来蚊子,这姑娘说瞎话的本领也太差劲了。 * 转眼已是腊八,阖宫都煮起了腊八粥好掸掸雪气。 石景兰一如往年,早早就准备了几样粥点并下饭的小菜送去慈安宫,以备姑母起身之后就能立刻享用。 石太后一边由宫人服侍穿衣,一边便叹道:“你只顾讨好哀家,皇帝那里何不多用些心?” 有时候看她似聪明,有时候又觉得呆呆傻傻——固然做媳妇的得孝敬婆婆,可丈夫也不能只当个神像供着吧?自个儿先把架子端起来,怎怪人家不来亲近? 石景兰垂下头,“难道我还要像个贱婢一样天天给陛下送汤送水么?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她是名门闺秀出身,甫入宫便打量要做皇后的,要她放低身段献媚邀宠,固然能得一时好处,可离她的目标却差之千里。一个贤后当堪为表率,并在皇帝犯错时适时劝谏,一味腆着脸奉承,等于把这项权利也放弃了,她不想因小失大。 “何况臣妾厨艺不及淑妃,今日正逢腊八,淑妃定会往勤政殿送汤饮,到时候相形见绌,臣妾更加难堪。”纪雨宁平时就爱自己捣鼓些吃食,还每每不吝同皇帝分享,这就阻了石景兰去勤政殿的路。 石太后简直恨铁不成钢,“厨艺不精可以学呀!难道谁都是天生就会的?” 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叫她听了都觉闹心。 石景兰黯然道:“为这个刻意跟她比赛,不是更落了下乘?” 本来她一个国公府嫡出跟商户女平起平坐就够惹人耻笑了,若还比赛着献艺,那些宫女太监更该当成新鲜热闹,她往日里的高姿态更成了笑话。 再说,她这双手生来便是要弹琴写字的,若被油烟熏得漆黑,再染上杂七杂八的葱姜气味,石景兰觉得自己就真和集市上捡蒜头的婆子差不多了。 石太后也无话可说了,自己不使劲,总指望哪天皇帝开窍忽然宠幸她来,还不如下辈子投个好胎呢。 回家 回家 其实石景兰纯粹自己吓自己, 承乾宫的厨艺也不见得多么高明。 往年都是纪雨宁自己煮好一大锅腊八粥,再分送去各家各院, 但今年她想换个玩法——不是一手包办, 而是各人自食其力,再比比谁的手艺最好。 玉珠儿这种学了半年庖厨的自然不在话下,可郭胜却叫苦连天, 其余的宫女太监也有点吃不消。毕竟宫里讲究的是各司其职, 会做饭的老早就到御膳房当差去了,哪还用得着干粗活? 郭胜看玉珠儿麻利地往沸腾粥水里撒入盐巴和火腿丁, 忍不住道:“姑娘, 你这是作弊吧?” 没见过谁家腊八粥里加火腿的, 这是吃粥还是吃肉啊? 玉珠儿朝他扮了个鬼脸, “谁让你想不到, 活该!” 郭胜只好自认倒霉, 也不好照做,那样倒成了学人精。何况他也控制不好咸度——火腿本就含有大量的盐分,再撒入多少盐巴合适?弄不好就真成东施效颦了。 早知道不该来凑热闹的, 可偏偏陛下有事要忙, 让他多顾着点承乾宫, 郭胜只好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精神, 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纪雨宁笑道:“莫怕, 我那儿还有多的,等会子分一碗给你就是了。” 郭胜心想还是纪主子好, 不过他哪里敢和皇帝争食?说不得还得求求面前这位娇小姐——至少玉珠儿的粥是陛下瞧不上的。 大抵是察觉到他的企图, 玉珠儿索性往粥里添了几把切碎的小米椒, 因为听说太监是不能吃辣的。 郭胜:……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位姑娘也是一碰到辣就嗷嗷叫吧, 这法子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纪雨宁正在教楚忻辨识各种豆子,五颜六色散落一地,小姑娘看得双眸晶亮。 尤其颜色很像珊瑚的那种豆子,她觉得分外好看,恨不得抓起一把就放进嘴里,嚼都懒得嚼。 纪雨宁急忙制止,“不许吃生食。” 又谆谆嘱咐她,这种是可以吃的赤小豆,还有另外一种颜色更加漂亮、鲜红如血的,唤作相思豆,那是剧毒之物,见到都该远远避开,更别提吃了。 楚忻似懂非懂,“所以越漂亮的东西,有时候危害反倒越大。” 纪雨宁颔首,很欣慰她的颖悟,“正是。” 郭胜不由得瞥了这位娘娘一眼,心想还好皇帝没听见,否则又有得辩了——要论姿容出众,宫里谁能比得过纪淑妃呢?纪淑妃可不是貌美心毒之流。 要说毒,也只毒倒了皇帝一个,还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纪雨宁亲自看准火候,待楚忻炖好了一瓮热腾腾的白米八宝粥,纪雨宁便让她盛一碗到勤政殿去,皇帝议政议到现在,必定唇干舌燥,喝点粥水解渴正好。 楚忻撒娇道:“您也和我一道去嘛,” 她对皇帝虽不像楚沛那样惧怕,可要一个小孩子在诸位公卿大臣面前露脸,也实在太难为她些。再说那盛粥的瓷盏有些烫,哪怕隔着蒸笼也有受伤的风险,纪雨宁想了想,只得陪她走这一趟。 可巧石景兰虚心听取姑母意见,亦端了食盒过来,两边颇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 石景兰淡淡道:“这么巧,妹妹也来送膳。” 纪雨宁笑道:“是啊。” 虽然自知不敌,可石景兰偏偏就不服输,腊八粥这种东西其实没多少技术含量,关键还得看材料。石景兰用的是最好的碧粳米,桂圆、莲子、花生等等也都是庄子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宫里都未必有这般新鲜。 若这般都不如人,她真可以去撞墙了。 石景兰便含笑道:“不如我和妹妹互换着先尝尝如何?” 如此一来胜负已分,剩下的那个也不用去皇帝跟前讨嫌了,岂非不战而屈人之兵? 纪雨宁虽不知她今日为何格外亲切,但这么点小事自然无须介意,遂点头首肯。 各自交换了食盒,石景兰用银匙略尝了一口,便觉汤汁格外的粘稠,几乎能挂到汤匙壁上,浑不似自己的清淡,稀稀拉拉不成模样,莫非是加了淀粉熬出来的,这不跟耍诈一般? 问纪雨宁时,才知是富有黏性的糯米,也不是什么很名贵的品种,不过熬粥很香。 石景兰脸上便有些发烫,再尝一口,觉得滋味格外丰富,且香滑软糯,全不似自己单调。 这回由楚忻充当了解说,“用了七八种豆子,都是先泡过再去皮的,还加了雪耳齐炖,如此才能甜而不腻,爽快入喉,且有补气健脾之效。” 石景兰尴尬地一笑,“你懂得倒不少。” 楚忻骄傲地挺起胸脯,“是我自己煮的。” 又好奇地问对面,“德娘娘,这碗不会是沛弟的手艺吧?” 石景兰哑然,这会子若承认是自己动手做的,岂不等于连小女孩子都比不过? 面对楚忻的质问,石景兰脸上阵红阵白,思量片刻,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早知就不该听太后的,皇恩没讨着,丢人都丢到大街上了。 楚忻看她满脸狼狈,倒是不解,“德娘娘怎么了?” 纪雨宁也不知所以然,心想古人有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看来石景兰也是如此——她根本就不打算让皇帝喝粥,只是随便走走锻炼身体罢。 等侍人通传过后,纪雨宁便带着小姑娘进去,可知她们来得巧,皇帝连早膳都没用,这会子正饥肠辘辘呢。 也不拘滋味如何,就将那碗粥和几块糯米糕用得干干净净,根本顾不上品鉴。 得知是侄女亲自做的,他才勉为其难夸了两句,不外乎“小姑娘长大了”“变得懂事了”等等。 纪雨宁心想:好没诚意。 楚珩正好有事要跟她说,将楚忻放到自己膝盖上,一面留心不让她碰到桌上涂满胶泥的印章,一面对纪雨宁道:“朕想着,几时和你出宫一趟。” 纪雨宁正打算向他提起这事呢,铺子里的账该收了,她得盘点一下今年的开支收益,顺便统筹一下明年的规划,若只是在宫里鸿雁传书,许多事不能亲见,总是疑神疑鬼。 哪知楚珩和她谈的却不是生意,而是归宁的问题。 皇妃也不是随便就能归宁的,通常叫做省亲,两边先得把归期商量好了,嫔妃娘家还得造一所大屋子,恭恭敬敬地迎女儿回去,通常也住不了几天——光前后繁琐的仪式就占去大半了。 因了这个,石景兰其实也很少回家,为怕给家里增添负担。 纪雨宁没想到这么复杂,一时倒有些发昏,兄嫂肯不肯出这钱还在其次,关键她也不想大着个肚子耀武扬威啊,累都要累死了,她还怎么看生意? 楚珩安抚道:“所以朕想和你同去。” 也不必说成省亲了,只当是一次微服出巡,正好他想以妹婿的身份亲自拜访一下大舅子——虽然上次也见过,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及这回光明正大的好。 纪雨宁看出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人随时随地都想秀一番恩爱的,宫里都是熟人,秀了也是白秀,到底不如在外客面前风光。 纪雨宁也有点扬眉吐气的念头,当初她跟李肃和离可是谁都不看好的,都打量她离了李家就会穷愁潦倒郁郁而终,但,她还偏得让这些人瞧瞧,自己过得有多好。 所以她立刻就答应了。 当然不能把楚忻独自留在承乾宫,最终决定一家三口一齐过去。 纪凌峰接到妹妹寄来的信函,紧张得一夜都没睡好,穆氏倒是精神百倍,很看不上丈夫的模样,“慌什么?这是咱纪家头一遭接驾,若是把妹妹和妹婿伺候好了,还怕以后没有风光之日么?” 她这声妹婿叫得无比顺口,纪凌峰简直瞠目,“你不怕皇帝?” 穆氏施施然道:“他肯陪妹子归宁,已见得他对雨宁多么钟爱,爱屋及乌,怎还会难为咱们?” 虽然上回来做客的时候确实小小地得罪过他,可不知者不罪,当皇帝的更要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怎可能跟一介妇道人家过不去?也不怕笑话。 纪凌峰:……能厚颜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不管怎么说,纪家两口子还是尽职尽责地收拾起来,穆氏还特意从街上搜罗来几盏红灯笼,挂在门口两个石狮子上,除夕到了,总得应应喜气。 因着纪雨宁不愿声张,两人出宫只乘了一辆简单的马车,身后更没跟着长长的仪驾,让穆氏险些以为传言有误——纪雨宁是嫁的皇帝没错吧?怎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 不过当看到那席玄色衣衫上的龙纹时,穆氏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颤巍巍道:“民女叩见陛下,叩见淑妃娘娘……” 纪凌峰:……原来这位倒是个银样镴枪头,先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子怎么竟露怯了? 他反而比妻子自在许多,大抵因楚珩与纪雨宁的神情都很亲切,虽然与那次的穷书生打扮迥异,纪凌峰很高兴皇帝这样的低调——这才是真心待人的好妹婿呢,那些出行定得前呼后拥、生怕显不出威风的,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 至少皇帝待雨宁的情意是真的,他便放心了。 纪凌峰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方才拉着穆氏含笑起来招呼客人,因见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不免有些诧异,“这位是……” 纪雨宁把楚忻转到身前来,正要介绍,哪知纪凌峰就稀里糊涂地道:“娘娘,您都生完了?” 不对呀,孩子刚出来哪有这么大,皇宫的饭菜再营养,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吧。 纪雨宁:…… 酒醉 酒醉 穆氏深怨丈夫糊涂, 这都说些什么话?还埋怨她粗俗呢,这话简直俗到家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圆过去, 却见皇帝微微笑道:“阿兄还是这般幽默。” 纪雨宁佩服皇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这么自来熟地攀交情真的好么? 幸而纪凌峰懂点方寸,忙嗫喏道:“草民不敢。” 以免皇帝又要哥哥弟弟拉扯一大堆,纪雨宁忙出来打岔, “大哥, 今年新打的麦芽糖还有吧?” 因纪家孩子多——这一点穆氏深以为傲,因她肚子争气——往回每逢年节, 纪凌峰都会专程留些麦种拿来熬制糖浆, 比市面上的新鲜, 更是哄孩子的不二之选。 纪凌峰忙道:“有的, 有的。” 因今年庄子上收成好, 他特意攒了许多呢, 熬出的饴糖,本来想包些给宫里送去,可又怕惹人耻笑——到底是贱物, 不值什么钱, 因此耽搁至今。 纪雨宁却知晓宫里人什么没见过, 反是这些乡土风情闻所未闻, 早在过来之前, 她就对楚忻讲述了一番饴糖的甜美诱人,小姑娘口水都快淌成河了。 这会子听说有吃的, 楚忻早忘了怕生, 提着裙子就跟穆氏往后院去。 纪雨宁这时才把那孩子的身世讲述清楚, 纪凌峰听后顿生恻隐,他一向悔恨自己跟妹妹的双亲去得早, 可跟这孩子比起来,简直像掉进福窝了——好歹爹娘是把他们养到成人才走的。 楚忻却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 纪凌峰豪爽的道:“就让这孩子多待几天罢,咱家也不短她一口吃的。” 言毕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满,怎么能代替皇帝做决定?那到底是一位郡主。 楚珩倒是不介意,兀自笑道:“阿兄这般慷慨,朕便放心了。” 纪雨宁本来还以为皇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肯假以辞色,如今瞧着,他仿佛对这家人很满意?就连穆氏的小气计较在他看来也成了待人直爽的表现,只能说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人傻钱多好骗——幸好那两口子的野心没多大,否则必闹出乱子不可。 纪雨宁默默下了结论,倒是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她是乐见皇帝跟兄长一家和睦相处的,趁两个男人交谈甚欢,她便提出要到城中铺子里走一趟。 楚珩简直形影不离,“朕陪你去?” 纪雨宁忙说不必,原本京城是没多少人目睹过皇帝真容的,可石家宴会上那么一闹,皇帝差不多已出名了,如今又正逢年下,再懒散的官家太太们也得到集市上转悠转悠,买点东西,纪雨宁可不想引起骚乱。 楚珩想了想,“不如朕打扮一番再出去?” 郭胜的易容技术还是很不错的,稍稍修饰一下,应该能和原本的模样大相径庭。 纪雨宁诚实的道:“可是一个人的气质是改变不了的,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让人见面则为之心折,再多的脂粉都难以掩盖。” 楚珩被说服了,还有点小羞怯,真有这么好么? 看着纪雨宁云淡风轻地离开,纪凌峰简直目瞪口呆,妹妹拍马屁的功力又进步了,简直炉火纯青。 还记得小时候他就被纪雨宁哄得一套一套的,原来这种伎俩对皇帝也管用啊。 正愣神间,皇帝已温声比了个请的手势,“阿兄,咱们进去说话。” 不知不觉间就反客为主了。 纪凌峰哪敢在他面前摆主人架子,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见皇帝似乎不是单纯客套,仿佛真有话要问,这会子他便福至心灵地领会过来,“陛下想打听舍妹的事吗?” 楚珩含笑颔首,“正是。” 纪雨宁的脾气,注定了她比任何人的口风都严,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可作为这世上她唯一的直系血亲,纪凌峰必然了解许多——他想知道,他不在的那六年里,纪雨宁究竟过着何等样的生活。 他不愿放过纪雨宁生命中任何一段空缺,假如有,那就由他来悉数填满。 * 纪雨宁并不知皇帝背地里干这些偷偷摸摸勾当,只是自顾自地雇了一辆车往原本的石家绸缎坊去。 至于为何不用来时的车马,自然是因太过招摇,怕有熟人认出过来寒暄,耽误时间。 玉珠儿有点小担心,她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虽然被纪雨宁抬举来监管商铺,可这种事非久经训练不可能熟习,再者做生意也需要头脑,万一没赚着钱反而亏本,那就有负娘娘的期望了。 纪雨宁笑道:“如今我也不靠这个谋生,便是拿四五百银子来试试水,也耗费得起。” 万事开头难,比起赚钱,她更看重商场的诚信。那两口子或许并非耳聪目明、难言善道,但,光是童叟无欺这四个字就足以帮她打响招牌了。 等进了铺子,纪雨宁便随意提出要看看账本,两口子便忙不迭地唤出榆钱来。 玉珠儿上前拧了拧弟弟的小脸,端详道:“稀奇!干了大几个月的活,怎么面庞还白嫩不少?” 榆钱儿朝姐姐飞个白眼,先前住在城外,整天捉鱼摸虾无所不为,如今正儿八经当起了账房先生,不见日光,自然慢慢就蓄白了。 他还宁愿黑点好,更显男子气概。 玉珠儿恨铁不成钢,“胡说八道!到时候娶不着媳妇,我看你往哪儿哭去!” 榆钱儿扮了个鬼脸,从柜子里开锁取出账本来,规规矩矩奉到纪雨宁跟前,口中跟卖唱的一般,“这个月卖出生绢五十匹,得银一百两,熟绢五十匹,得银一百五十两,茧绸三十匹,得银百十二两……” 纪雨宁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倒背得滚瓜烂熟。” 榆钱儿面有得色,“娘娘特意交代我的,我怎么敢马虎?” 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难免为那些达官贵人们所看轻,但这半年来榆钱儿也算渐渐打出名头,因他口齿伶俐,嘴甜舌滑,差不多的夫人太太们都愿意到这家。不得不说,这小子真是个人精。 纪雨宁看有额外标出的几家,用墨笔做了记号,不禁诧道:“这是什么?” 榆钱儿道:“都是到店里买东西最多的。” 纪雨宁草草看了看,便有国公府石家,林侍讲夫人,长公主府等等,都是在她入宫之前便已有交集的,末尾一个大大的李字,则令她沉默下来。 “那位夫人看着年纪轻轻,行头也不十分昂贵,出手却是难得的阔绰,也不讨价还价。”榆钱儿道,“快过年时,还特意差人送了节礼来呢,娘娘,您要看看么?” 纪雨宁知道他所说的该是阮眉,但,据她所知,老太太并未将财政大权全权交给一个妾室,阮眉从何支使得了这许多银子? 除了李肃的默许,没有第二条理由。 李肃为什么要来讨好她呢? * 纪家老宅中,郎舅俩言谈甚欢,纪凌峰被皇帝半哄半劝灌了几杯水酒,脸色酡红,乘着醉意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李家内宅中的琐事,他也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据他所说,李家的人都不是东西,妹妹嫁进去没享过一天福。老太太刻薄,妯娌整天无事生非,一家子全靠纪雨宁的嫁妆养活,就这样李肃仍不知足,埋怨雨宁生不出儿子,倒千辛万苦寻了个赎身的花娘回来,说是在外头有的身孕,是不是他的种还两说呢——没看雨宁一和离就有了孩子,没准是姓李的不能生。 楚珩听大舅子在这里大吐苦水,既好笑又感触万千,回想起来,他简直幸运非凡,设若李成甫没从临清带回个外室,设若纪雨宁早早与李肃有了孩子,他与她的结合都不可能这般顺利。 楚珩趁势道:“既然李家并非良配,当初岳丈为何要将雨宁许配给他呢?” 纪凌峰乜斜着一双醉眼,神志恍惚,“我妹妹遇人不淑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李肃之前她更吃过大亏呢!” 说起来也是内疚不已,那年元宵若非被几个狐朋狗党撺掇着喝酒,他也不会放任纪雨宁一个人在灯会上瞎逛,以致被人牙子掳去。 还记得听闻消息时,家中是如何慌乱,他跪在地上,狠狠打了自己十来个耳光,打得口角流血,若雨宁出事,他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幸好,一夜之后,妹妹还是回来了,虽然鬓发有些微乱,衣衫仍是整整齐齐的。 家里人都不敢多问,一个未婚女子彻夜未归,等同于清白已失,无论她再怎么为自己辩驳,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纪凌峰起初倒存了一丝侥幸,直到纪雨宁苍白着脸请他去药铺里抓剂牛膝时,他才知道,大祸确已铸成。 在纪雨宁的催促下,一家人草草搬走,路上遇到进京赶考的李肃和他老娘,纪老爷当家立断,将女儿许配给他,又出资供他求学,当时倒没指望他日后光宗耀祖,只当结一线善缘,为雨宁求个归宿便是,哪晓得……人心难料啊。 提到往事,纪凌峰又哭又笑,状若癫狂,“陛下您说,我妹妹是不是很傻?” 楚珩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是。” 然而他更傻。早知纪雨宁如此决绝,当初他怎么都要留下她才是,怎能放任她离开呢? 某种意义上,纪雨宁的不幸也是他造成的,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因此造就了六年的遗憾。 幸好,他们还有以后。余生,他再不会放开她的手。 楚珩长吁口气,看着醉成烂泥般、仍在喃喃呓语的大舅子,待要命人倒醒酒茶来,郭胜蹑手蹑脚地走近: “陛下,李大人来了。” 师徒 师徒 李肃其实一直在注意纪家动静, 尽管两边已不再是亲家,但不知怎的, 他就是没法视若无睹。 以前还没觉得如何, 甚至嫌弃纪家一介商贾辱没门楣,但,如今眼看着纪雨宁被皇帝接进宫去, 纪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李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尤其纪凌峰每每见到他都是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穆氏更是个嘴敞的, 恨不得把那点事嚷嚷得天下人都知道, 李肃反而怕了这家子, 从此见面都得躲着走——他一个上官竟会害怕庶民, 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 其实官场上的同僚都极有默契地不再提起, 一来是忌惮皇帝, 二来,李肃为人也颇周到,不肯落了他的面子, 但, 这些人饱含同情的眼色更叫他受不住——他宁愿这些人仍和往常一样噱笑打趣, 而非现在, 行动都得顾忌他的面子, 这不更提醒他被人戴绿帽子么? 他还不能装作介怀,说起来是光明正大和离过的, 男婚女嫁, 份属应当, 但,李肃心里总梗着根刺。 最近打听得纪家来了稀客, 他一猜就知道是皇帝微服出巡,纪家无甚远亲,除了宫里最尊贵的那位,还能有谁? 李肃心里便跟猫抓似的,他知晓自己不该去打搅那家子的其乐融融,但有些事却不吐不快,因此还是换上最好的服饰躬身前来。 他预感到皇帝会将他拒之门外,出乎意外的是,皇帝说的却是请进。 李肃在外磕完了头,心神不定地进屋,入目便是一对花纹精致的靴角。他识得纪雨宁的手艺,却想不到皇帝身上的一针一线都由她亲手织就——曾经,这是独属于他的殊荣。 楚珩淡淡道:“平身罢。” 李肃方敢抬头,虽然已听阮眉讲述过那番猜测,可当此刻正视天颜时,方知所言非虚。 原来在半年前那个茶寮里,他并未认错,纪雨宁与皇帝亦非在石家宴会上初遇——他们早就结识了。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李肃只觉舌尖上一点微微的苦漫上来,直到整个口腔都是苦涩,“臣久仰陛下威仪,如今方得一见,荣幸之至。” 若是寻常官家,他或许还敢开口质问,对上皇帝又能怎么样? 楚珩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朕知爱卿心中疑窦,不妨坦言告知,淑妃与你和离之前,朕虽仰慕其丰仪,却并未有过逾越之举。” 李肃唯有深深垂头,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益?纵使他半信半疑,纪雨宁也已经是别人掌中之物了。 楚珩冷笑道:“爱卿或许不忿,以为朕靠权利压迫,才掠美于前。不妨实话告诉,纵使朕未曾露面,淑妃也定不会与你长相厮守。你扪心自问,淑妃在李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们李氏,可曾给过她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好处?” “婚姻婚姻,当结两姓之好。不管淑妃闺中有何错处,她自嫁与你之后,事事以你为先,不曾有片刻私心,可你是怎么待她的?一味愚孝,任由婆母凌虐其下,连妯娌都无力约束,这倒罢了,还搜罗妻子的嫁妆在外豢养外室,朕听闻李氏族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莫非你竟忘了不成?” 李肃只觉额头冷汗浸浸,没想到皇帝对李家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那批贿赂的事莫非也知道了? 他哪里敢辩驳,唯有磕头如捣蒜,口口声声道:“臣知罪。” 其实不少人家都有类似的规训,但多是形同虚设,该纳妾的一样不少,只要打着繁盛子嗣的名头,旁人亦不好指摘什么。 若非要为纪雨宁出气,楚珩是不会单挑出这点的,此时就见他轻哼一声,“身为男子,无顶天立地之能,却要靠女子变卖嫁妆养活,你自己说说,朕要你这样的臣下有何用?” 李肃总算听出皇帝言外之意,原是为纪雨宁讨公道来了,本以为纪雨宁带走了那批珍宝,跟自己该是两清,可看皇帝这不依不饶的架势,恐怕还不算完。 李肃便讪讪道:“臣先前……确实向淑妃娘娘借了一批款子,因事出匆忙,未来得及立字据,一时竟浑忘了,如今淑妃蒙幸进宫,臣理当为其添妆才是。” 果见皇帝面容稍霁,吩咐随侍太监,“取笔墨来。” 李肃这回可真正自己挖坑给自己跳,骑虎难下,他其实早忘记纪雨宁进门时带了多少陪嫁,可看皇帝意思,若是太小气肯定不饶的,只得照纪家如今的生意情况,估计取了一个约数,在白纸上写下五万银——这已是他全部能拿出来的家底了。 皇帝仿佛仍有些不满意似的,亏得郭胜帮忙说了几句情,这才勉为其难道:“罢了,朕给你机会,只是今年的俸禄你也不必领了,只当是利息罢。” 郭胜催促道:“大人,还不快谢恩哪!” 李肃并不知主仆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故意让他往陷阱里跳,还当这人真心帮自己说话,遂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感恩戴德道:“谢主隆恩。” 楚珩办完这件事便懒得再理人,哪知姓李的仍赖着不走,他难免有些烦躁,“还有何事?” 李肃大着胆子道:“臣颇为想念临清水土,不知陛下能否……” 这是想主动放外任的意思。 楚珩懒懒摆手,“爱卿学识渊博,对朝中多有裨益,朕又哪里舍得放你离开?明年再说罢。” 李肃松了口气,他故意试探皇帝心意,好在皇帝并不打算刁难自己——京官当然比地方官舒服,前途也更广。 皇帝爱惜名声,自不可能在男女之事上惹人口舌。 但,兴许皇帝不过是想在眼皮底下牢牢盯紧自己,这种时刻担心会身陷囹圄的处境,也未必好过多少就是了。想到此处,李肃又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楚珩借口喝茶,掩去嘴角的一抹冷嘲。他固然有一千种法子可以置此人于死地,但,那未免太痛快了些,比起干脆利落的死,不若让他提心吊胆地苟活,如此,才是对这类鼠辈最好的惩罚。 看皇帝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李肃便知趣告退,哪知纪雨宁正好于此时回来,双方打了个照面,李肃躲躲闪闪的道:“微臣叩见淑妃娘娘。” 曾经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人,如今倒落得这般田地。纪雨宁原以为自己该是快慰的,此刻却发觉出奇地平静——原来她对李肃根本已毫无感情。 连恨都不必有。 纪雨宁轻轻一点头,便站到皇帝跟前去,跟他说起今日铺子里的见闻。 皇帝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打一两句岔,就好像一对寻常夫妻般,无话不谈。 彼此的心耳意神都牵挂在对方身上。 纪雨宁也会有这般小女人的情态,是他始料未及的,两人并没有太亲密的举动,落在李肃眼中却分外刺心。这等触手可及的幸福,原本他可以轻易拥有,但……却是他亲手放弃了。 脚下忽然趔趄,仿佛踢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子,趾尖钻心般疼。他眼眶不自觉地潮润起来,怕被人瞧见引来耻笑,忙掩面匆匆离去。 等他去后,楚珩方命郭胜拿来那张借据,展示今日的成绩——其实他本来没打算为难姓李的,谁知对方偏要送上门来,不宰他一顿都说不过去。 纪雨宁看到上面金额,不禁失笑:“五万银子,这是他和您说的?” 当初嫁妆也就两万银子,这都翻倍还不止了。 楚珩撒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他说是利息,朕总得承他这个情。” 纪雨宁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忽然想起她私自偷运出来的那批珍宝,如此一来,李家非被她弄得倾家荡产不可了。 当然她是不可能再还回去的,那样岂非承认是自己所为?只低首把这事对皇帝说了一遍,请他收归国库,如此她才不辱没良心。 楚珩沉吟道:“那就拿去赈灾吧,正好今年西南水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不枉他辛苦搜罗一场。” 纪雨宁忍笑答应,心想皇帝的口齿也是顶促狭的,嘲讽人还得把人夸出花来,这话李肃听见不得气死? 当然他是不敢气的,皇帝不计较他收受贿赂的事,已然是法外开恩,再不知足就真欠教育了。 至于那五万两面额的大票子,李肃一时肯定还不出来,纪雨宁也不着急,如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有他们着急的时候。 此时此刻,才真正舒心畅意了。 * 在纪家住了两三天,楚珩便吩咐郭胜备车,准备返程。实在宫里催得急,年关将至,哪里都离不了人。 纪雨宁本来想多陪陪兄嫂的,可看到皇帝那双湿漉漉的眼,忽然间就于心不忍起来——虽然她知道这绝对是耍了手段的缘故。 方才她就见皇帝使劲往嘴里塞了两颗麻椒呢,不辣出眼泪才怪。 纪家两口子虽仍旧恋恋不舍,可也不好强留,只叮嘱以后常来玩便是。穆氏不改朴素本色,这回送了好几坛自制的腌菜,有干萝卜脆豇豆等等,虽然皇帝不爱这些,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没准太后会喜欢,她老人家最爱吃粥的。 纪雨宁庆幸宾主尽欢,兄嫂也都知趣都没提别的,她本来以为穆氏会趁机要官——虽然皇帝不见得会拒绝,可这么打蛇随棍上总是不妥。 其实穆氏倒不是谦虚,她只是对朝中官职一窍不通,脑海里顶天就是到时候花钱给丈夫捐个员外,这一点,纪雨宁还是肯帮忙的。 马车架好了,纪雨宁发觉不见了楚忻踪影,耐心到前庭后院搜寻一番,才知她是被两个小萝卜头给绊住了,纪雨宁的两个侄儿少见世面,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美若天仙的姑娘——楚忻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轮廓已出落得相当标志,锦衣玉服,打扮得干干净净的,那两个还在流鼻涕的小子自然将之奉若神祇。 楚珩感叹道:“阿忻小小年纪就这般本事,长大了还得了?” 放在平时纪雨宁会觉得他夸张,但这回还真有几分道理。那两个小子一向顽劣,连穆氏的话不肯听的,却肯乖乖跟楚忻背诗,还把平时玩的玩具都送给她。小姑娘也尽显大姐头风范,“纳贡”之后,便认真充当起私塾先生的职分,小鬼们跟着她都学会认字了。 难怪这会子舍不得她离开。 皇帝叹道:“也只有小孩子心性单纯才会如此,再大些就不会了,朕记得十岁那年太傅辞官回乡,朕高兴得放了一挂鞭炮呢。” 纪雨宁:……这口气还挺骄傲的呀。 除夕 除夕 李肃回到家中, 只见阮眉披着件厚实的羊绒斗篷,正在院中捣年糕, 一时间倒有点恍惚, 还以为是纪雨宁在时。 纪雨宁从前每逢年节都爱弄这些吃食,年糕、饺子、汤圆等等,哪怕他远去临清的那几年, 她也不曾懈怠, 依旧会准备的好好的,再大包小包寄来——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 如今看来却弥足珍贵。 纪雨宁人虽然离开, 她的习惯却依然留驻。 李肃心中忽然多了丝温情, 上前为阮眉掸了掸斗篷上的雪珠子, “今日天色不好, 改天再做吧。” 阮眉摇摇头, “这糯米粉隔夜会变硬的,明天就不好吃了。” 李肃失笑,“这是谁告诉你的?” 以前也不见她精于庖厨之道。 阮眉天真地道:“夫人哪。” 她刚来那阵子, 看纪雨宁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简直佩服得不得了, 因此有事没事都跑去点卯, 纪雨宁也不吝赐教, 所知所学都倾囊相授,连家里每个人的口味都告诉得清清楚楚。阮眉虽还达不到熟记于心的境界, 可也慢慢历练着来。 李肃听罢不由得沉默, “她在这些事上向来最肯用心的。” 有些事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 纪雨宁去后这几个月,不是没找媒人说亲, 可挑去挑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不是脾气太过娇蛮,就是手脚过于粗笨,更甚者相貌欠佳——都说娶妻娶贤,可也得拿得出手不是? 大抵是回忆过于美化,如今想来,只有纪雨宁是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的,可惜物是人非,悔之晚矣。 阮眉打量他的神色,小心道:“大人今日去纪家了么?” 她也听说纪家门口停着辆极华丽的马车,却不晓得是哪来的贵客。 李肃苦笑,“是陛下带着淑妃归宁。” 阮眉眼中露出惊喜来,“夫人回来了?” 可看李肃神色恹恹,她便知晓此行不会太愉快,小声道:“陛下为难大人了么?” 李肃从袖中掏出那张字纸来,“你瞧瞧。” 阮眉看毕并不显出骇怪,反安慰道:“不妨事的,五万两银子,挤一挤就出来了,妾那里稍稍有些积蓄,好歹能帮衬一下大人,大不了多省吃俭用几年。” 李肃叹道:“我是怕你跟着我吃苦。” 阮眉温情脉脉地望着他,“妾能陪伴大人身侧,已是倍感荣幸,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不得不说,作为妾室,阮眉实在无可挑剔,可李肃心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紧紧握着那张借据,却感到一丝空泛的安慰——至少,这样东西是他与纪雨宁之间仅存的联系。 他宁愿她恨自己,也不要她挥着衣袖潇洒离去,那样,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 好容易将那两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小鬼头劝回房中,纪雨宁赶紧拉着楚忻坐上马车,本来还想到集市上买些新鲜菜蔬的,这会子再不敢耽搁,先打道回府为宜。 楚珩诧道:“什么菜御膳房没有?” 纪雨宁就说要些新鲜的菱藕,用来做藕粉丸子、炸藕合之类。 郭胜道:“这个好办,让人去御湖里刨两截就是了,奴才看那荷叶谢后,底下直挺挺地露出许多呢。” 楚珩恍然大悟,“原来菱藕就埋在荷杆下?” 这才叫不辨菽麦呢,纪雨宁拿眼前的少爷没办法,只能无奈道:“待会儿您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回宫之后,郭胜便穿上防水衣,踊跃的操作起来,纪雨宁自然是不到湖边吹冷风的,只让人将小厨房挪出块地儿,将这趟带回的熏鱼腊肉等等腌货取出,准备做几道农家小菜,请皇帝尝尝鲜。 结果主仆俩进门时,俱是满身的泥污苔痕,郭胜还好点,皇帝脸上则是一道一道的,活像被画了大花脸般,显然是不熟悉地形的缘故。 纪雨宁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寻了个干净的棉布,为他擦拭身上污渍,并及时躲开皇帝想要偷亲的动作。 楚珩略感懊恼,随即兴奋地举起那截脏兮兮的菱藕,“你瞧,我亲手抓的。” 不要说得像打猎一样啊……藕节又没长脚,还能跑了不成?可念在是皇帝的初体验,纪雨宁只能敷衍地拍了拍巴掌,“做得很不错。” 郭胜忽然间不知该同情谁好了,是缺乏常识的幼儿皇帝,还是有着慈母般心肠的淑妃娘娘? 不管怎么说,这趟任务算进行得十分顺利,等主仆俩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出来,香喷喷的藕合也炸好了——果然还是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又鲜又脆。 皇帝自个儿尝了两块,着实满意,且里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更显得意义匪浅,因指着分出的一碟道:“把这个送去太后娘娘宫里。” 郭胜领命正要出去,纪雨宁道:“等等,如此未免太寒酸了些,不如多送几样。” 因又做了一盘冬笋炒腊肉,一碗秘制熏鱼,至于其余各类酱菜,直接装盘就好。 楚珩担心那鱼太后咬不动,纪雨宁笑道:“您自己尝尝,可曾费牙?” 原来下锅之前先浸泡过,外边焦香,里头却是松软可口。 眼看皇帝不知不觉都要尝完了,郭胜急忙端走,“奴才告退。” 楚珩笑道:“这小子,如今也学着在朕面前捣鬼。” 纪雨宁心说也不知道捣鬼的是谁,连亲娘的饭菜都抢,这才叫带孝子呢。 她自个儿则挑出几样菜色另外装了食盒,向玉珠儿道:“你送去琼华宫罢。” 楚珩不解,“怎么想起她来了?” 纪雨宁温声道:“难得出宫一趟,也让德妃尝尝鲜,她久在宫中,必没见过这些花样,开开眼界也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石家这几个人不断光顾她的生意,她也得投桃报李才是。 琼华宫中,玉珠儿放下东西就走了,只留下一众宫人们面面相觑。 采墨捏着鼻子靠近那盘熏鱼,忍不住皱起眉头,“什么东西,气味这样难闻?” 若非知晓慈安宫也得了一模一样的,简直要怀疑纪淑妃故意给主子难堪。 妍书稍稍多些见识,迟疑道:“听玉珠儿方才说,好像是熏鱼?” 石景兰没见过这种东西,难免有些发愁,纪雨宁特意送来,若是不受,回头皇帝问起岂非难堪? 她已经失了表哥欢心,断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采墨道:“娘娘,不如奴婢先帮您尝尝。” 如此皇帝询问滋味时也有话好答。 石景兰轻轻颔首。 采墨便鼓起勇气沿鱼皮撕开一点儿,上头本就裹满了酱汁,弄得筷子上到处都是,但里头味道却不怎么难闻,鱼肉更是嫩生生的,如同新雪一般。 妍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凑过来道:“我也尝尝。” 夹起一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娘娘,挺好吃的。” “果真么?”石景兰仍半信半疑,可看到两个侍女大快朵颐的模样,又由不得不信,遂也跟着咬了口,这下她脸上的表情却差点破功,那股又香又辣的滋味着实超出她的想象,稀奇的是却又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让人尝了还想再尝。 不过片刻工夫,一盘熏鱼便被分食殆尽,主仆几个都有点意犹未尽,又不好意思去向承乾宫讨要——纪雨宁送的东西,不说扔出去就算好了,怎么还蹬鼻子上脸? 这种事石景兰也做不出来,只勉强道:“少食多有味,这种俗物,你们也无须惦记,有空多读两卷书才是正理。” 妍书采墨俱垂首称是,心中却忍不住畅想,若此刻她们是承乾宫的侍女就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书香墨香再怎么高贵,到底比不得饭菜香味养人呐。 * 转眼已到了除夕,宗亲都来赴年末大宴,这种场合,纪雨宁本来不打算出席的,因她身份特殊,与那些内命妇也并不十分相熟。 无奈楚珩执意要她露面,还将她座位安排在自己身侧,纪雨宁骑虎难下,直接以尽可能从容的姿态迎接众人神色各异的眼光。 实在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看起来就有五六个月大,跟她进宫的时间可不太相符——可见两人绝非在石家宴会上结识,指不定刚一和离就立刻勾上皇帝了。 众人心里难免有些鄙薄,虽然时下改嫁并非稀罕事,可短短几日就琵琶别抱,足可见此女生性风流,玩弄男子于鼓掌间。 原本就有人看不得皇帝将一商贾之女带入宫中,许以高位,其中更有与石家交好的,趁机为石景兰打抱不平起来,“敢问陛下,德妃娘娘入宫年久,这论资排辈,也该以她为先,怎的反倒居于淑妃右首?未免有悖礼数。” 其时以左为尊,看上去是纪雨宁高了一筹,但她估计皇帝安排座位时没想那么多——纯粹是想让她挨着自己,石景兰则贴近太后罢了。 又有与皇帝亲厚而看不上石家的,振振有词道:“淑妃娘娘身怀龙裔,莫非在仁兄眼里,皇嗣的分量还及不上一个妃妾么?” 两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于是齐齐将目光投向当事人,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两位娘娘都没有出来较劲的意思。 纪雨宁按着肚子,十分艰难地忍着将从喉间溢出的饱嗝——总觉得孩子越大越容易顶到胃,害她都不能好好吃饭了。 至于石景兰,她今日的胃口仿佛极佳,面前那盘熏鱼被扒拉得只剩汤汁了,连石太后都忍不住瞟了她好几眼,侄女一向爱惜仪态,今儿个莫不是饿疯了? 殊不知石景兰只是食髓知味,怕错过这餐就再没有了,哪还顾得上听人讲话。 两边的战火骤然熄灭。 教训 教训 不管怎么说, 侄女没有一时冲动,听信小人挑拨当场发脾气, 石太后感到极大的宽慰。至于那几位试图挑事的宗亲——石太后冷冷地睨了他们几眼, 或许今年该加一加封地的岁贡了。 宗亲们讪讪垂头,再想不到皇帝后宫竟这样平和,而向来心高气傲的德妃娘娘竟能与一个商户女和平相处, 这位纪淑妃的本事可真不小, 满宫里都被她哄得团团转,莫不是会下降头不成? 席散之后, 楚珩牵着纪雨宁往外走, 从方才就注意到她食欲不振, 可当着大臣们的面, 不好表现得太过亲密, 这会子方问道:“不打紧罢?” 纪雨宁含笑摇摇头, “不碍事的。” 顶多就是有点反胃,不过太医也说了,孕后期还是控制一下食量为好, 否则孩子在腹腔内长得过大, 恐怕生产不易。 两人继续往前, 纪雨宁忽然轻轻呀了声。 楚珩立刻面露紧张, “怎么了?” 纪雨宁停了好一会儿, 方按着衣裳,难以置信地道:“它踢我呢。” 虽然之前也听人说过胎动的知识, 可她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样小的一个肉团, 果真能有意识,果真能自己活动么? 楚珩也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当真么?” 情不自禁地俯身下来,轻轻将纪雨宁的衣裳掀开一角,耳朵贴过去。 纪雨宁有点小羞涩,“别人看着呢。” 楚珩不以为意,“黑灯瞎火的,谁瞧得见谁。” 郭胜和玉珠儿早已自发自觉地拦在外头,一旦有闲杂人等便立刻清场。 楚珩附耳听了半日,不自觉地露出欢喜之色,“真的有在动。” “都说没骗你哪,快起来吧。”纪雨宁嗔道。 楚珩仍有点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道:“要等到孩子叫爹,不知得多少时候。” 纪雨宁照地上轻轻啐了口,霞飞双颊,“怎么就叫爹了?正经该先学会喊娘才是。” “都依你,都依你。”楚珩柔声安抚,没想到纪雨宁的脾气会发在这种地方,还挺稀奇的。 趁郭胜和玉珠儿在前方打着灯笼,楚珩悄无声息地凑近来,呢喃道:“娘~” 纪雨宁心想这人倒是打蛇随棍上,正准备如他所愿认个干儿子,哪知皇帝已飞快地接下,“娘子!” 戏文里都是这么叫的,他早就想试试了。 纪雨宁还能怎么样呢?她早就发觉皇帝与自己单独相处时,心理年龄会不自觉地退行好几岁,这点虚荣,她也只好成全他啦。 纪雨宁于是也拖长音调,软软地唤了一声“夫君”。 迎接她的是漫长而绵密的热吻。 玉珠儿听到动静,忍不住戳了戳前头郭胜的背,向他使眼色道:怎么办,现在回去吗?那样会不会破坏气氛? 郭胜想了想,“再绕一圈吧。” 玉珠儿:……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耶。 * 回承乾宫服侍皇帝睡下后,纪雨宁方把玉珠儿叫到暖阁中,“那会子咱离开时,德妃娘娘是何模样?” 玉珠儿记不太清,盖因石景兰这回分外沉默,“不过奴婢见她还是有些郁郁之色。” 纪雨宁叹了一息,石景兰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儿,懂得是非轻重,纵使心内有所不平,可也不会贸然在大庭广众下给她难堪,因那也是给皇帝难堪。 这回的事,的确是自己有所疏忽,虽然座次是皇帝安排的,可若她主动推辞,或者提前对石景兰解释一番,也不会让那群小人有机可趁。 纪雨宁想了想,把梳妆屉子里皇帝赏的一斛南海珍珠拿出来,泛着淡粉色的光泽,极其漂亮。纪雨宁端详了一会儿,道:“你送去琼华宫罢。” 玉珠儿有些不忿,“咱又不欠她的,做什么曲意讨好?” 纪雨宁笑道:“与人为善,一盒珍珠算不了什么,你若是心疼嫁妆大可以放心,回头我另外置些与你便是了。” 话说到这里,玉珠儿自然非送不可——她才没想什么嫁妆呢。 琼华宫中,石景兰正准备洗漱歇息,冷不防听见纪雨宁派人来,只得重新整衣待客,含笑道:“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一宫人的心情都有些莫名。 当面自不便露出些什么,可当玉珠儿离去后,采墨便忿忿道:“故意让娘娘没脸,如今又巧言令色施舍些礼物,淑妃拿咱们当猴耍么?” 妍书比她持重点,因开解道:“未见得是恶意,大约是怕底下人会错了情,淑妃才特意来解释解释。” 石景兰唯有叹息,一开始她的确没留意那些宗亲的说话,可这种事只要一打听就能得知,纪雨宁便真是有心抢她座位,她又能如何?皇帝偏宠那边,她还能不让么? 至于眼下让人送来珍珠,无论示好或者示威,她都只好受着。 石景兰让采墨将礼物收起来,一壁默默念道:“比起这个,我还宁愿她再送几尾熏鱼呢。” 采墨:…… * 转眼已经开春,纪雨宁月份渐大,虽然不宜操劳,可先前跟皇帝商量两个孩子开蒙的问题也该打算起来了。 先生是早就定好的了,一位扬州来的大儒,因是同乡,纪雨宁还特意找人攀了攀交情,楚珩本来有点微醋,可当得知那位大儒年逾六十,颌下还有一把花白的大胡子,这才放心。 剩下的,便是将两个孩子送往书房。 楚沛那头自有石景兰料理,纪雨宁只管操心她的。她早就请纪凌峰为楚忻打造了一套十二生肖的砚台,个个惟妙惟肖,十分逼真,本来请她一天带一个,免得重样。然而小姑娘左瞧瞧右瞧瞧,只觉得哪个都舍不得。 最后纪雨宁迫于她哀求的眼色,不得不法外开恩,准她带上一个小老虎和一个小兔子——她最喜欢的两个。 可当楚忻出发去了书房后,玉珠儿悄悄回来道:“郡主把那十二个都装上了。” 纪雨宁其实早就看出来,光瞧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模样就知道——那样沉甸甸的包裹,怎么可能不费力? 今次吃点苦头,以后她就知道该如何取舍了。 纪雨宁美美地睡了一顿午觉,方才精神饱满地起来,准备给小厨房安置菜谱,楚忻头一天进学,总该适当给点奖励,她才有劲头发奋读书。虽然皇帝教她念过几首诗,可到底不比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正经读物,认真学起来是会有点枯燥的。 至于楚沛,纪雨宁倒是不怎么担心,石景兰给他准备的文具理应更好更贵,没道理看上这些小东西。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尚未到黄昏,玉珠儿便背着啼啼哭哭的楚忻回来,小姑娘脸上满是泪痕,手上还汪着血。 纪雨宁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玉珠儿将孩子放下,小姑娘便奔赴纪雨宁怀中,纪雨宁一面柔缓地为她拍背,一面用眼色质问玉珠儿,令其切莫隐瞒。 玉珠儿为难道:“原是郡王殿下看上了小郡主的东西……” 要说楚忻是不会主动招惹弟弟的,然而小姑娘总是有些爱美的脾气,课上趁人不备,便将几个砚台都摆在桌上赏玩,原本以为背对着楚沛该看不见,哪知楚沛是个不专心听讲的,早瞄上楚忻带来的那些“奇珍异宝”。 一堂课刚讲完,楚沛便麻溜地蹦过去,要把十二生肖占为己有,哪晓得砚台太多一时抱不完,楚忻也是当仁不让,两方正争执间,先生去而复返,眼看学生如此胡闹,登时大怒,也不问是非缘由,当即就罚两人各抄千字文十篇。 楚忻倒还是乖乖领罚,然而楚沛从没受过这等羞辱,立时就跟先生顶撞起来。 听起来也不大关她的事,纪雨宁皱眉看着小姑娘通红的手心,“那这血迹怎么回事?” 玉珠儿道:“郡王殿下把砚台往先生身上砸,砚台没破,先生的头破了。” 想是因小孩子气力不及,伤得并不很重,经太医草草包扎过,据说已无大碍。 纪雨宁皱起眉头,“那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玉珠儿垂目,“不知,只说要休养两天。” 江南来的大儒,必定还是有些风骨的,只是给皇帝当差却不比寻常,若为一时意气而辞官反倒不值了。 大约也未必敢去向皇帝告状。 纪雨宁深吸口气,“去请郡王殿下过来。” 玉珠儿知她脾性,小心道:“是否该先请示陛下?” 纪雨宁淡淡道:“陛下还在议政,非两三个时辰未必能回,正好我在这里,不如先斩后奏为好。” 她也拿不准皇帝对侄儿偏爱到什么程度,既如此,不如由她来当这个恶人,也省得士林非议。 玉珠儿只好带上对牌去拿人,可巧太后这两天卧病,石景兰也到庙里为姑母祈福去了,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 很快那小恶霸便被带了来,见面并无内疚愧悔之色,反倒狂傲非常,“你待将本王如何?” 纪雨宁懒得废话,直接吩咐侍从,“取竹板来。” 楚沛的小脸不禁白了些,“你敢!德娘娘知道了必不会饶你。” “你拿德妃来压我?”纪雨宁莞尔,“那看来我更不该放你走了。” 楚沛更加慌乱,他自然知晓东西宫两位娘娘不睦,早知道就不用这个威胁了,反倒激起对方脾气来。 可他也不是能认错的性子,兀自犟着脖子,“你这会子敢打我,用不了半个时辰,祖母必会知道,那时你却吃不了兜着走。” 纪雨宁轻快地一笑,“半个时辰,足够完事了。” 楚沛:……这人怎么抓不住重点啊? 眼看那厚实的竹板将要落在他臀上,纪雨宁忽然抬手,“算了。” 楚沛趴在春凳上松口气,心想这人到底还是惧怕太后,就说嘛,她再怎么得宠,也不可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哪知纪雨宁的下一句话却令他如坠冰窖,“换藤条来。” 敢情是嫌竹板还不够厉害。 楚沛这会子的小脸可真变成惨白了,原本还硬撑着不肯服软,可当被结结实实抽了两鞭子后,他忍不住呜咽起来,“纪娘娘,我知错了,您饶过我吧!” 纪雨宁本来也只是吓他一吓,这藤条看似吓人,其实伤在皮肉,比竹板造成的危害轻微得多——不如此,怎叫他心生惧怕? 这厢方好整以暇地住手,“以后还敢不敢?” 楚沛望着眼前美若天仙的姿容,却像看见魔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再不敢了。” 纪雨宁这才让连人带春凳抬回去——反正看他模样也不敢自己下来走的。 玉珠儿忧心忡忡道:“娘娘,若陛下知道此事……” 纪雨宁淡然道:“知道就知道罢,我敢做,自然就敢当。” 皇帝若为这个跟她置气,她也认了。 晚上楚珩过来,显然已听宫人们说了午后的事,他却并没有责怪纪雨宁的意思,只微嗔道:“你何须如此疾言厉色?平白坏了名声。” 已经问过侄儿的伤势,其实不十分严重,之所以下不了床,一半是耍赖,一半是被纪雨宁吓的——生怕又被叫来问话。 纪雨宁道:“郡王殿下的性子总得磨一磨,如此目无尊长,今日敢伤先生,明日就敢伤害亲族,对陛下您也不利。” 都说祸起萧墙不得不防,楚沛幼失怙恃,又长在皇帝近前,备受偏爱,来日若被有心人挑唆,保不齐能起弑君之念。 楚珩沉吟,“依你的意思,朕该远着他些?” “那倒也不必,宫中的恶人,有臣妾一个就够了。”纪雨宁将一瓶止血药粉交到他手里,含笑道,“如今,便是陛下您施恩的时候。” 楚珩恍然大悟,回头就去看望侄儿,连哄带吓地告诉他,宫中人人都能惹,唯独淑妃是惹不起的。 楚沛原本担心皇叔会斥责自己,这会子听见这些话,反倒颇觉感动。只是连皇叔也会害怕承乾宫那位,实在令他意想不到——常听大人们闲谈什么家有河东狮,这位淑妃娘娘便是河东狮罢? 从此对纪雨宁的敬畏更上一层楼。 因在病中,石太后稍远才得知消息,本来想找纪雨宁算账问个究竟的,哪知去了承乾宫一趟,却发现皇帝跟侄儿闻所未闻地要好起来,而楚沛也一改从前顽劣性子,居然乖乖抄起了千字文——听说先生跟纪淑妃是老乡,他可不敢再惹先生不快,万一再来一出告黑状该怎么办? 石太后就觉着,纪雨宁这脾气还是挺有用处的。不过传说皇帝惧内是怎么回事?没看出儿子这么软弱呀。 生产 生产 那位扬州来的大儒养好了伤, 收拾收拾就准备去书房里,倒也没指望认真求个公道——虽说天地君亲师, 可哪个当老师的敢认真同皇帝较劲?遇上这档子事, 少不得自认倒霉罢了。好歹要些赏赐,也不枉白来京城一趟。 只是这大儒的心肠到底冷了些,原打算好好教出个周公旦来的, 这会子多少有点敷衍塞责的意思, 遇上这等顽劣的徒儿,谁又有功夫认真讲学? 以致于当皇帝亲自压着侄儿去落脚的驿馆谢罪时, 方大儒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原本流利的口齿居然结巴起来, “陛下, 这……万万不可!” 皇帝一脸严肃地将楚沛摁到地上, 逼着他叩了三个响头, “舍侄顽劣,不堪教导,还请先生大人有大量, 千万宽宥则个。” 楚沛也怯怯地抬头, “先生, 小童知错, 您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好歹饶了我这回,否则, 淑妃娘娘定是不依的。” 方大儒:……这跟淑妃有何关系? 虽然是老乡, 方大儒可从不敢弄些沾亲带故之事, 不过看这小郡王的模样,那纪淑妃似乎在宫中颇有势力, 连皇帝都得听她耳旁风。 方大儒索性狐假虎威,“你知道就好,既然淑妃已经罚过,我便不再罚你,若再有下回,必定严惩不贷。还有,那十篇千字文必得如期交来,少一篇都不依的。” 楚沛俯首帖耳,再无二话。 石景兰从庙里归来,得知自己不在的时候,宫里刚平息一场风波,难免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纪雨宁此举看似公正,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但石景兰设身处地想想,换做是她,未必能有更好的解决法子,若真把先生气走了反倒糟糕,可要她狠下心责打楚沛,她也万万不舍。 稀奇的是,经历这出,楚沛跟皇帝的感情倒好了起来,兴许是皇帝这回公然维护他的举动扭转了些许印象,楚沛不再像以前一样怕他了,功课也肯乖乖拿给叔叔检查——这在以前简直想都不敢想。 分明是好事,可石景兰仍有些不是滋味,男孩子天性活泼爱闹腾,本来石景兰养着他就颇费力气,如今他跟皇帝亲近,相比之下,对自己的感情无形冷淡了许多,石景兰简直有种被人摘桃子的气愤。 这个纪雨宁也真是,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纪雨宁并不知琼华宫背地里的嘀咕,根本她也不在意楚沛对自己的看法,她只想肃清宫里的规矩。 要一个人听话,与其费心笼络,威吓也是种极好的方式,至少从此以后,楚沛再不敢违拗她了。 至于那套十二生肖的砚台,纪雨宁还是收在家里,不许楚忻再带去学堂。小姑娘扁着嘴,尽管有些不高兴,可还是乖乖遵命——听叔叔说,纪娘娘快生了,脾气有点不太好,凡事能让就让着些。 楚忻现在就盼着弟弟或者妹妹快点出来,她觉得刚出世的小孩子都是很可爱的,楚沛也一样——虽然长大后就不尽人意了。 纪雨宁最近确实有些焦躁,尤其看皇帝成天在那商量该请几个太医和稳婆,甚至连出世后的奶娘都找好了,纪雨宁就觉着,这宫里仿佛人人都盯着她肚子,生怕有个好歹似的。 更烦心的是听太医说头胎往往容易早产,那就没个确定的日子,万一夜里发动了怎么办?她又不像那些二婚妇人有过生产的经验,万一孩子迟迟出不来或是出来个头就卡在那里了……纪雨宁最近读了几篇志怪小说,觉得除非是妖怪,否则生孩子没有不千难万难的。 楚珩安抚道:“放心,朕在呢,朕会好好陪着你的。” 说归说,纪雨宁自不可能让他撇开朝政,一心一意留在承乾宫内,且听说有的妇人会生上几天几夜呢,简直什么事都不要干了。 遂还是迫令他按时早朝,并作了保证,一有消息就及时通传,绝不会迟误。 四月初的一天,纪雨宁刚送走皇帝,就感觉小腹处有些湿濡之意,其实方才便微微钝痛,怕耽搁皇帝上朝,忍着没说。 玉珠儿扶着她回屋,见她脸色发白,不禁担心道:“娘娘,您怎么了?” 纪雨宁嘴唇翕动,“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我怕是要生了。” 这段时间翻遍医书,纪雨宁大致对产前症候有所掌握,她估摸着此刻该是“破水”,当下且寻了个姿势躺好,好让疼痛稍稍缓解。 这生孩子可耽搁不得,玉珠儿忙吩咐人烧热水,清理各样器具,好在承乾宫月前就长住着两名稳婆,这会子正是用得上的时候,遂急急喊出来帮忙。 纪雨宁忍着眉间细汗,叮嘱道:“先别告诉陛下,等下朝后再去。”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顾念这个!”玉珠儿简直哭笑不得,可她深知纪雨宁脾气,皇帝那头姑且可以放一放,先请来太医再说。 然而到太医院一问,方知素日为纪雨宁看诊的太医却不见踪迹,玉珠儿不禁愕然,“周大人呢?” 明明交代过不许擅离职守的,怎么这会子却出乱子? 两位同僚也知她是淑妃跟前红人,战战兢兢道:“国公府特意持对牌来领人,周兄实在推脱不掉……” 好一个石家!玉珠儿银牙暗咬,这会子也顾不得算账了,径自吩咐道:“你们几个,带上药箱随我往承乾宫,若迟一刻,仔细你们的脑袋!” 众人这才知事态不好,想是淑妃要生了,虽然玉珠儿此举也于礼不合,可到底皇嗣为大,遂还是放下手头差事,鱼贯而出。 * 国公府里,石夫人看着女儿手中结不成结、线不成线的络子,实在瞧不上,“在宫里待了几年,手艺就都生疏了——还是有心事?” 石景兰烦躁地将那金黄络子扔到一边,“娘,我觉得还是该回去看看。” 听太医院说,纪雨宁的产期多半就在这几日。石景兰之所以到家中暂避,一方面是为避嫌,一方面也是怕听到消息,倘若纪雨宁平安诞下个皇子来,那她就真的前途无望了。 可这会子想了想,又觉得她还是该在场为好,不说照顾,好歹指挥宫人、呼奴引婢,多多少少能帮点忙。不然满宫里都盯着纪雨宁的肚子,独她回娘家躲懒,倒像见不得人好似的。 石夫人哂道:“原是你心肠太软的缘故,光会替别人着想,她可曾为你着想?初来宫中,不说安分守己,倒一味掐尖要强,还把手伸到郡王头上——她是什么身份,郡王殿下何等尊贵,也是她打得起的?” 石景兰默默垂头,“她原占着理,我又能怎么样?” 否则一顶不敬尊长的帽子扣下来,她可受不住。 石夫人轻嗤一声,“谁是尊,谁才是长?论身份,一介腐儒焉能与郡王相较;论资历,那纪氏也多不及你,你自个儿先把气焰堕了,难怪那纪氏的威望一日日水涨船高,谁都不放在眼里。” 石夫人深悔那日不该请纪雨宁来赴宴,早知她是狐媚祸水、妖冶之性,拼死也得将这祸害掐死在摇篮里。 “亏你竟能忍得许久,如今连皇嗣都快出世了,等这个亲生的到手,还有你和郡王什么事?” 石景兰没想到连回家都不得安宁,可她素来敬畏母亲,也不敢顶嘴,嗫喏道:“那还能怎么样,爹爹和大哥不也得陪着笑脸么?” 说到这里,石夫人也不禁沉默下来,老爷只求府里平安,自然不敢行轻举妄动之事。可景兰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有她清楚女儿过的什么日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纪雨宁继续这般恣意下去。 石夫人咬牙切齿的道:“也怨你没本事,早早料理了她,何至于引来今日之祸?” 石景兰听这话说得蹊跷,一时也没接茬。她自然是知道府里那几个小妾是怎么凭空消失的,但一来她在宫中也不过是个妃妾,算不得正妻,权力有限;二来,石景兰多少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凡事以大局为先,这才是当皇后的眼界,乱行阴私之举就落入下乘了。 何况纪雨宁入宫之后就备受娇宠,承乾宫都是皇帝亲挑的人马,她想插手也得插得进去啊。 母女俩对座片刻,各自无言。一个婆子过来传话,“太太,您方才叫的太医来了。” 石景兰讶道:“娘身子不舒坦么?”看脸色还挺不错的。 石夫人含糊应了声,“是些妇人内症。” 说归说,却不立刻请大夫过来,只吩咐那婆子道:“我这会子有些乏力,请他在花厅稍坐,你自准备些茶饮,我待更衣之后再来。” 石景兰心里忽然有些疑窦,太医院的大夫都是男子,既说妇人内症,为何不叫个女医来?况且,情况真如此严峻,怎么还有空更衣喝茶呢? 又过了一会儿,石景兰方讪讪道:“母亲请的哪一位,不知女儿是否认得?” 石夫人神色淡漠,“便是那位姓周的妇科圣手。” 太医院只有一位姓周的,石景兰呆了呆,“娘,他是伺候纪淑妃生产的呀!” 石夫人剜她一眼,“慌什么,我自然知道。” 若非如此,也不会特意将他留在府里,虽说太医院不缺这一个太医,可对于行将生产的妇人来说,只消稍稍紧张些,便容易闹出大乱子——虽不一定会难产,可只要落下些病根,让她以后无力与景兰争宠,石夫人便心满意足了。 石景兰听了这席话,简直如天崩地裂,再不敢延误,匆匆来到花厅找那周太医,“淑妃怕是要生了,你速速回宫,有这个便可不必接受盘查。” 说罢解下腰间对牌交给他。 周太医虽是一头雾水,可也知晓事态紧急,顾不上道谢,便匆匆坐上来时马车离开。 石夫人拖着“病躯”下来,不悦地望着女儿,“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放他走了?” 石景兰唇边漾出一抹苦涩的笑,“娘,你把咱们府里害惨了呀!” 孩子 孩子 玉珠儿将那几个太医连拉带拽地拖回承乾宫, 心里犹自惶惶难安,唯恐纪雨宁问起, 那她该怎么回话?若实话实说, 听了只会让小姐生气,而无丝毫帮助。 所幸纪雨宁这会子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光顾着照稳婆教的法子使劲去了, 哪还顾得上来的是哪个太医, 只要别帮倒忙就好。 玉珠儿轻手轻脚退出来,猛灌了几口凉水, 依旧无法平缓紧绷的神经, 想了想, 到底还是违背纪雨宁的嘱咐, 找了个小丫头来, 让她去勤政殿回话。 小丫头没料到这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固然淑妃娘娘平时待她们不错,御下也是极宽和的,但, 贸然干扰诸大臣议事, 可是杀头的重罪。 但, 设若办得好了, 必定能在娘娘跟前得脸——陛下到底是最爱重娘娘的, 没准能法外开恩不是? 遂咬一咬牙,攒着股劲往勤政殿去, 却不敢贸然闯入, 只在台阶下徘徊, 等着皇帝有空,她才好进去回话。 郭胜在廊下执着拂尘, 早注意到此女不对劲,起先还以为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妄想一步登天,及至瞥了两眼,发觉有些眼熟,像在承乾宫见过似的,方才招手唤她上前,“你有何事?” 小丫头不敢隐瞒,一股脑把什么都说了,不待回答便匆匆转去——横竖话已经带到,要不要传就看郭公公的意思了。 承乾宫倒尽是些人精,郭胜失笑,可也不得不接下这烂摊子。踌躇片刻,还是大着胆子掀帘进去,借口倒茶附耳低语了两句。 楚珩蓦地扔掉玉玺,连正在议事的几位三朝元老都不顾了,匆匆向殿外小跑而去,看他的架势,简直要飞起来一样。 众大臣面面相觑,为官几十载,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难不成是太后薨逝了?那也该听到云板响啊。 郭胜陪笑道:“淑妃娘娘要生孩子了,诸位大人还请多担待。” 说罢,赶在几位元老发怒之前,直奔皇帝脚步。 * 楚珩来到承乾宫,尚未问个仔细,便要闯进产房,郭胜忙拦着他,“陛下,娘娘此刻正在要紧的时候,您还是别打扰了。” 他知晓皇帝不信产房污秽那等说辞,可这种事男人根本帮不上忙嘛。 楚珩只得叫了玉珠儿过来,“几时发动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玉珠儿垂首道:“是娘娘交代的,让别打搅陛下议政。” 郭胜看她脸上似有泪痕,讪笑道:“你这丫头,大喜的日子哭些什么?正经该高兴才是。” 提醒她别忘了宫中忌讳。 玉珠儿抬手抹了把眼角,声调已是微微哽咽,“婢子还有一事,烦请陛下派人去石家将周太医请来,到底他是习惯伺候娘娘的,许多事离了他也不方便。” 楚珩诧道:“朕不是让他太医院待命么,怎么敢擅离职守?” 玉珠儿说不出的难过与气愤,“婢子也不清楚,只晓得奉了国公夫人的手谕,倒是赶巧了。” 郭胜就看皇帝的脸色成了青城山上的天气,黑云压城城欲摧。 楚珩深吸口气,极力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沉声道:“郭胜,你去,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来。” 这个带字,便是不计任何后果与手段了。 郭胜知晓事态严重,凛了凛眉眼,正要离开,可巧周太医满头大汗地跑来,浑身湿漉漉的,活像在河里跑了个澡,可知他多么急切。 眼看皇帝已然在场,周太医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楚珩待要发火,想起里边的人,这账且留着改日再算,只冷冷道:“快进去伺候淑妃生产,若有丁点差池,仔细你一家上下的脑袋。” 语气虽是轻描淡写,周太医却感觉周身的血液凝成了冰一样,早知如此,拼着得罪石家他也不会离开,这会子却引火烧身了。 拼着将功折罪,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周太医定了定神,大步踏入,哪怕耗尽全力,他也要保护淑妃母子的平安——也是保护他自己的平安。 楚珩听着里头断断续续的呻—吟,眉头不禁拧成一团,早知生产会如此辛苦,或许他根本不该要这个孩子。 原本因后嗣有继而产生的欢喜,此刻却无形中冲淡许多。楚珩头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纪雨宁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于胜过这个国家。 他微微偏头吩咐郭胜,“改天问问太医院,有什么法子可避免妇人受孕。” 想了想,补充道:“最好是用在男子身上的。” 郭胜一开始不解其意,还以为皇帝急糊涂了,及至听见后面那句,难免大惊失色。 一时也不敢深劝,只能委婉道:“还是等娘娘平安生产完再说吧。” 若太后知道皇帝这样不把龙体当回事,必会大动肝火——哪个男子不希望后嗣越多越好?何况生在天家,这是真有皇位要继承啊。 可看皇帝脸色,郭胜便知他决心已定,旁人再难劝得,唯有紧紧闭嘴,假做充耳不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原本温暖如春的室内热如蒸笼,方听到一声清脆的儿啼,随即就见稳婆抱着一个红通通的襁褓出来,道:“恭喜陛下,淑妃娘娘平安诞下了一位皇子。” 楚珩顾不上看那小东西,匆匆进去,这回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了。 纪雨宁正坐在床头慢慢喝着参汤,唇边挂着一抹劫后余生的微笑,“陛下,您怎么来了?” 又嗔怒地望着玉珠儿,“不是叫你迟些再通传吗?” 楚珩拉着她的手,在汗津津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你别怪她,是朕执意要过来。” 得知她一切都好,此刻心头大石方才落地。 纪雨宁看他额头流的汗都快跟自己一样多了,忍不住抬袖擦了擦,“陛下见过了他了没?好不好看?” 楚珩根本顾不上瞄那襁褓,此刻只随口道:“挺俊的,眉毛眼睛都像你。” 纪雨宁:“……可是我方才看脸上还是光秃秃的呢,哪有眉毛,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不禁对皇帝的说法产生怀疑。 楚珩闹了个大乌龙,这才重新让稳婆将小屁孩抱过来,认真端详了两下,“朕说错了,挺丑的,像朕小时候。” 纪雨宁:……也不用这么自卑啦。 * 石老爷悻悻然回到家中,忍不住对亲人发起牢骚,“皇帝今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听说淑妃要生孩子,就着急忙慌赶去承乾宫,一干老臣全都晾在那里,倒得我挨家挨户替他赔不是,哼,从没担过这样的差事!” 言毕才发觉屋内气氛有些异样,妻子女儿俱是一副面若死灰的模样,纵使淑妃要生了,也不必表现得这样明显,让人看到还得了? 正要说话,石景兰先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战栗,“爹,您说陛下已经赶去了?” “可不是!”石老爷挥挥衣袖,“招呼都不打,跑得比兔子还快!” 虽然知晓是皇帝登基后的头胎,难免寄予厚望,但似乎也用不着如此迫切,万一是个公主,岂非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石景兰却顾不上跟父亲共情,只是心乱如麻,皇帝脚程这样快,必然会发觉周太医之前被调走,说不定等他到时姓周的还未赶到——该怎么办? 纠结半晌,石景兰还是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无论如何都得请父亲拿个主意。 石老爷脸色亦惨白下来,再看一旁的妻子,简直难以置信,这个蠢妇,她怎能糊涂至此? 这些年他辛苦经营的一切,全完了,都完蛋了! 生怕石老爷会对夫人动手,石景兰忙劝道:“爹,眼下还是先亡羊补牢,其余的以后再说。” 石老爷到底是见过些大风浪的,微微定神,“景兰,你即刻回去宫中,速速向陛下请罪,至于淑妃……等她出完月子,便主动将宫权交给她罢。” 或许这是唯一能令淑妃消气的法子——但愿尚未酿成大祸。 此时此刻,石老爷比谁都更希望纪雨宁平安生个皇子出来,只有大赦天下,才能保住石家满府的平安。 虽然有点不舍,可事从权宜,石景兰只能答应,“女儿知道了。” 说罢,顾不得收拾行李,便赶紧带上心腹侍女回去。 这厢石老爷方疲倦地转向妻子,“你入府多年,我知晓你秉性颟顸,又爱斤斤计较,可念在你我结发之谊的份上,凡事诸多忍让,但这回,你害的不单是我,还有我们的儿子,还有景兰。我不想与你诸多掰扯,即刻收拾收拾,随我往宫中回话,念在你为我生儿育女,我会竭力保全你的性命,但等此事一了,你自个拿着休书回娘家罢。” 石夫人的眼泪流下来,“连老爷也不肯要我了么?” 石老爷冷冷道:“是你非得和我过不去。” 要算计人也罢了,用的还是这样拙劣的法子,若不趁早撇清干系,岂非连整个国公府都会被她拖累?面对这等蠢钝无知的妇人,石老爷唯有壮士断腕——不为那点情分,他自己就将人扭送到大理寺去了。 石夫人此刻倒平静下来,“老爷说的是,原是我不对,我自该一力承担,不必拖累府里便是。” 话音方落,便摸出袖内藏着的一枚金块,狠命咽到喉咙里去,等石老爷反应过来,妻子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 石景兰茫然站在承乾宫外,甚至不敢开口询问里头情况。只听见一片欢声笑语,想必纪雨宁该是平安生产?只不晓得是皇子还是公主。 无论男女都与她无干了。 石景兰深吸口气,整衣踏入殿中,甫一落足,便感觉室内变得落针可闻。 这样难堪的场面也是情理之中的,石景兰努力撑着脸上笑容,不让它中途垮掉,“听闻淑妃妹妹母子皆安,我便想着过来道喜,看来时候不巧。” 纪雨宁没接话,于情,石景兰特意表示慰问,她是该道谢的。但,方才已听玉珠儿说了周太医被人请走的事,无论有意无意,石家这事都办得不厚道,纪雨宁自然难有好脸色。 石景兰的心忽然沉下来,纵使她补救得宜,可在外人眼里,母亲与她就是一条船上的,没准还以为她故意作秀才会如此。 待要出言为自己分辩,皇帝已淡淡道:“你来得正好,朕为楚沛选定了一块封地,你带上他去那儿住吧。” 如今方知听太后的话将人留在宫里是个错误,纵使为顾念母子之情,可也给了石家许多不必要的奢望。 唯有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雨宁才会真正安宁。 取名 取名 石景兰没想到刚进来迎接她的就是这个噩耗, 这比丢了宫权还让她吃惊。 一时间连准备好的说辞都给忘了。 石景兰嘴唇翕动,“表兄要赶我出去么?” 她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哀恳的音调, 多年来不肯委身争宠, 此时却为了留在京城而摇尾乞怜,石景兰感到由衷的耻辱。 她只盼皇帝还有一念心软,说到底, 这种局面并非她乐意看到。若早知母亲会起如此念头, 拼死她也会将她拦住。 何况,纪雨宁不是根本没事么?为了一场莫须有的风波落下这般严惩, 石景兰怎么都无法心服口服。 然而楚珩决心已定, 他给了表妹两个选择, “要么, 你跟随沛儿去往封地, 要么, 就干脆收拾东西回石家,以后也不必进宫来了。” 两个都不是她想要的,石景兰默默望向床畔刚生产完的纪雨宁。 楚珩将她肩膀向身侧揽了揽, 木然道:“你也无须指望雨宁替你求情, 这是朕的旨意, 谁都不能更改。” 石景兰彻底死心, 没想到皇帝会对纪雨宁维护到这份上, 甚至不愿她有丝毫为难。 比较起来,自己这些年简直就是笑话, 原来世间真有一见钟情, 原来帝王之爱, 也有如此诚心如一的时候——皇帝把所有的包容都给了她,却把苛责留给旁人, 公平么? 不公平,可她也只能承受。石景兰微微阖目,“谢陛下隆恩,妾遵旨。” 她当然得选择前者,如此尚有一线生机,若皇帝哪日崩了,她好歹能当个衣食无忧的太妃;若任由人将她送回石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将欲离开,她却倏然回头,“陛下能放过我娘么?” 在她看来,她是代替母亲受过,无论如何,皇帝都该成全这份孝心——到底那也是他名义上的舅母。 然而楚珩只是冷静地道:“那得看石家怎么做。” 言下之意,他不介意石家自行处置,可要保住罪魁的性命却万万不能。 两行珠泪从石景兰眼角滑落,流到嘴边,苦涩难言,可她也只是默默咽下辛酸的泪水,再无一语。 看着石景兰窈窕身姿消失在外,楚珩叹道:“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绝情?” 纪雨宁拉住他的手,“不会。” 她不想在皇帝面前假做宽宏大量,而且,她觉得此举也是最合适的做法。打从她生下皇子,与石家的矛盾几乎激化到顶峰,长此以往,必会水火难容。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分开是最好的决定。 如果石景兰够聪明,就该知道封地才是好去处,在那里,她能享用最大限度的自由,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她,她又是楚沛名义上的母亲,孝悌为先,谁也别想干涉。 纪雨宁抻了个懒腰,柔柔叹道:“这么大的恩典,我都想出去了。” 说不定还能偷摸着养几个男宠呢,不像宫里四面都是眼睛,行动瞒不了人。 这本是她随口而发的感慨,哪知就见皇帝瞪大了眼,十足紧张架势。 纪雨宁扑哧一笑,“闹着玩的,我哪离得了陛下?也只好我这个烧糊了的卷子来配你罢。” 赶紧转移话题,让玉珠儿将襁褓抱来,端详着婴孩稚嫩的面容道:“陛下给他起个名字吧,要顺嘴的。” 楚珩早在未生产前已想了个“矫”字,若是男孩,就盼着他矫健结实;若是女孩,则望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两边都不耽搁。 纪雨宁以一种“你这人真狡猾”的表情看着他,也是巧了,当时她想的是“娇”字,虽然未知男女,她心里盼着女孩儿居多,因听说女儿是最乖巧懂事的。 哪知事与愿违,这名字便派不上用处。 楚珩安慰道:“照样也可以叫嘛,谁说男孩子不能娇气?” 郭胜心道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讲的,但作为皇帝最忠心的近侍,还是尽职尽责帮忙圆上,“奴才也听说,民间常以男作女名,女作男名,小鬼们怕勾错魂,如此才方便养活哩。” 多亏他一番巧舌如簧,娇娇儿这个小名才叫开了,当然,这是之后的事。 楚珩亲自喂纪雨宁喝了一盅参鸡汤,又用棉布揩去她唇畔污渍,方依依不舍地起身,“朕先到母后宫中去一趟,回头再来看你。” 纪雨宁知道他要报忧兼报喜,只轻轻点头,“去罢。” 玉珠儿轻手轻脚上前,将碗碟接过去,哪知纪雨宁不住捏腰间的软肉,还小声嘟囔,“一点儿都没瘦。” 肚子里少了那么大块东西,她以为该立竿见影才是。 玉珠儿嘴角抽了抽,“哪就这样见效,娘娘还是别太着急了,婢子听人说若瘦的太快,肚皮上顶容易起纹路呢。” 纪雨宁陡然想起那回阮眉送的两张方子,如今正是用得上的时候,便催促玉珠儿赶紧取来。 玉珠儿无奈道:“娘娘不是说这些都是奇技淫巧,懒得理会么?” 纪雨宁装起了傻,“我有说过这话?你必定听错了。” 玉珠儿:……总觉得陛下跟娘娘越来越像了,怎么回事? * 石太后老早就巴巴盼着承乾宫的消息,可碍于颜面,也不好亲自过去慰问。 好容易打听得纪雨宁平安生下孩子,石太后喜盈于色,正要让人准备辇轿,可巧皇帝过来,倒是省事。 唯一遗憾的没把孙子顺便抱来,可念在初生的孩子不宜吹风,石太后还是大度地原谅了他,只急急道:“是皇子还是皇女?” “是皇子。”楚珩说道。 石太后按着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并非她不喜公主,实在皇帝膝下空旷已久,好容易有了亲生的,比起公主,自然还是皇子更能安定民心。 可看皇帝的脸色仿佛不那么好似的,石太后诧道:“莫非淑妃有何不妥么?” 此刻倒有点微微内疚,说起来她对孙儿的关切在媳妇之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纪雨宁拼死拼活为天家诞下骨血,凭心而言,石太后还是挺动容的。 “淑妃很好。”皇帝沉声道,“母后,朕有话和您谈,咱们里边说罢。” 石太后嗅到一丝反常的味道,既不是淑妃出事,那就是……石家?方才就听宫人们说太医险些耽误什么的,寻常人哪请得动太医,只怕…… 等到了殿中,皇帝将前因后果清晰讲完,方才静静望向座上,“母后,您觉得朕此番处置是否妥当?” 石太后简直无言以对,再想不到嫂子能干出这种蠢事来,连阴谋都称不上,这事究竟对她有甚好处? 虽然不觉得石家默许她如此,可要不是为景兰,大约她也想不到这出。皇帝关心则乱也难免,石太后长叹一声,“你已想好了么?” 以往也不是没有皇帝健在就将嫔妃赶去封地的例子,可那多数是对失宠又倍遭君王厌弃的妃子而言,景兰心气这样高,未必承受得住。 楚珩淡漠道:“朕碍于孝道,先前已经成全了母后一次,这回,也请母后无论如何都成全儿臣。” 那时若非自己迫他纳景兰为妃,他也未必答应。想到这里,石太后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只能打感情牌,“可是景兰禀赋柔脆,小郡王的身子也不太好,你放心他俩去那种地方?” 石太后已看过皇帝划出的那块封地,算不上荒凉贫瘠,可离京城离得老远,设若有个万一,连传太医都来不及。 楚珩面无表情,“正因为身娇体弱,才需要多历练历练,昔年母后与朕流落扬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也照样熬下来了么?” 当然是带了点夸张的,可石太后忆及母子俩同甘共苦的日子,不自禁亦有些伤感,自打成了太后,她对娘家的关心实在太多,放在儿子身上的精力反倒少了。 这时候若还存心偏袒,难免引得母子失和,石太后唯有叹道:“你既已拿定主意,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只是一样,你路上须遣人好生护送他们,万勿出什么差池才好。” 皇帝应了声,又道:“淑妃这回受了惊吓,母后是否该有所表示才对?” 石太后:……她还没想怎么样呢,儿子就替媳妇来讨债了。 面对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举动,石太后唯有咬牙,“把后殿那尊金佛抬去,送给淑妃压惊。” 皇帝逼着她破财消灾,她就故意送个最俗气的,倒要看看纪雨宁作何感想。 然而楚珩脸上并无不悦,而是爽快地指挥仆从将东西搬走——纪雨宁爱钱如命,这东西没准正投她眼缘呢。 石太后:…… 午后,石景兰一脸凄惶地来找姑母诉苦,石太后却将她拒之门外,只让宫人转告了一句善自珍重。 看来已是无可挽回了,石景兰只能哭成个泪人,再回屋收拾东西。 国公府里,石老爷麻木地看着那具已经青白的尸首,继而解下头上乌纱——这妇人临死还摆了他一道,落下个畏罪自裁的污名,眼下也只有辞官一途了。 石家终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辞别 辞别 国公爷辞官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朝野。 实在石老爷还称不上太老, 虽然时常七病八痛的,总是喝两贴药就熬过去了——这样来得快又去得快的病症, 简直闻所未闻。 有些人难免猜测是否石老爷是在故意示弱, 石家势大,若还狂得跟什么似的,难免引来皇帝猜疑。石老爷便做出一副久病缠身模样, 指望皇帝看在甥舅情分上, 能怜恤他些。 这戏码玩了也有百八十回了,屡试不爽, 但, 这回石老爷可是认认真真地辞官, 且并非私下递的折子, 而是拜托御史台转达——这要是做戏, 未免也太凶险了些, 谁能保证御史台递上去的奏折不会多几条弹劾的罪证? 若说是因为纪淑妃生了孩子才急流勇退,似乎也不应该,到底只是个皇子, 能否立太子还是两说呢, 怎见得石家就必败无疑? 直到石德妃奉旨携郡王前往封地的消息传来, 众人才恍然大悟:唔, 原来如此。 楚珩捏着那封字字血汗的批文, 向纪雨宁轻哂道:“你怎么看?” 虽然舅舅这回言辞恳切,仿佛再不同意就得去上吊似的, 楚珩仍觉得对方在作秀——这头老狐狸实不该如此。 只怕又是留有后手, 待辞官之后, 便要发动士林攻讦,说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 迫使他重新将舅舅迎回朝中。 纪雨宁不爱掺和朝政之事,她对石家也没多大仇恨,根本她也不觉得石老爷会笨到这份上,贸贸然对她肚子下手。 但,纵使主意是石夫人自个儿定的,石老爷作为枕边人,没有及时发觉妻子这等龌龊心思,也有失察之过。 所以纪雨宁亦懒得帮他说好话,只淡淡道:“陛下掌权多年,自个儿决定就是了,至于那些言官的意见,爱听则听,不爱听就随他们去。” 从没听说笔杆子还能杀人的,纵使骂得唾沫横飞,可能伤着皇帝分毫?给点颜色真就开染坊了,大不了换一拨新血就是。 楚珩笑道:“你倒和朕想得一样。” 于是叫来郭胜颁布口谕,“舅父风烛残年,病痛加身,每日还强撑着上朝,朕看在眼中,心如刀割,实在不忍,今特奉皇太后慈谕,准其返乡归老,勿再以朝政为念,以免朕之悬心矣。” 这封看似牵挂实则包含讥诮的圣旨,纪雨宁觉得石老爷看了定会气得半死。皇帝这出顺坡下驴还真是高招,未免舅舅变卦,连继任者的名单都拟好了,叫石老爷回都回不来。 纪雨宁看着眼前笑面虎似的皇帝,深沉地夸了一句,“陛下圣明。” 石老爷接到圣旨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颤巍巍地谢了恩,无论如何,皇帝还保留了石家的爵位,这在他看来已是万幸——也可能因着太后的面子, 经历这出,石家必然元气大伤,要恢复往日的辉煌,不晓得多少工夫。 石老爷望着眼前子女,深深叹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石家还有起复之时,你们也不可就此灰心。” 石景煜和石景秀都没说话,唯独石景业低低应了声,“儿子受教。” 他毕竟是长子,虽然庸碌,也欠缺才干,这个家还得靠他撑起来。至于次子,石老爷实在已不抱希望,如今局面,做个风流纨绔都嫌勉强,但愿他学着自立些罢。 石景兰得知父亲官职罢免,惊得连夜从宫中赶回,更令她错愕的是府里一片缟素,连匾额上都多了几朵白绢花。 能令阖府震动,除了……石景兰忍住心内酸楚,牙关颤颤的道:“爹,娘她是否……” 石老爷此刻却没有安慰女儿的心情,只认真告诫她,“景兰,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你娘她既已知错,咱们只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息,听爹一句劝,别深究了好么?” 石景兰的身躯像钉在地上,唯独晃动的衣袖泄露她心中情绪,她何尝不知母亲是罪有应得,但,家中接连遭逢变故,试问她怎么能安心接受? 忍了又忍,石景兰努力将眼泪憋回到眶中去,哑声道:“爹,陛下让我带楚沛去并州,您可听说了?” 石老爷很平静,“这是好事,如今纪淑妃锋芒毕露,你留在宫里,难免与其相争,也容易让陛下与太后猜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反而安全得多。” 石景兰痛苦地道:“可是爹,并州是个不毛之地……” 石老爷端正脸色,“正因如此,才更不应气馁,若连这点磨难都经受不住,你还怎么做石家的女儿?” 如今瞧来,还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石老爷却只顾自己奔波,家人们却纵得软弱驽钝。若他早发觉妻子的不驯,也不至酿成今日之祸;若儿女们能学得更坚韧刚强些,也不至于惶惶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便吓蔫了。 不过顷刻之间,石老爷已有了决定,“我陪你去并州。” 本来想让景兰跟纪雨宁争一争皇后之位,如今瞧来是不成了,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楚沛身上——哪怕藩王也分三六九等的,若能将楚沛调—教成个人才,在并州发展壮大,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再不济,也多条退路,总好过跟现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 楚忻得知弟弟要跟石景兰去往并州,整个人都安静许多。 纪雨宁见她每日趴在桌上练字,也不出去活动,便知她因为什么,“想是舍不得你弟弟?” 楚忻轻轻摇头,“我觉得他该去并州。” 虽然才刚刚启蒙,楚忻却继承了先父的聪明,天生就有种政治敏锐。她觉得楚沛留在宫里不是个好去处,一来皇祖母太过溺爱,把他养得比女孩儿还娇气,丁点儿苦都吃不得,这样子如何兴复王府? 且如今纪雨宁有了皇子,那可是叔叔的亲生骨肉,再留个侄儿在府中,难免有阋墙之祸,也让言官起口舌之争;而且楚沛亦是个心眼窄爱吃醋的,万一看小弟弟不顺眼,楚忻可不敢保证皇叔会像自己一样包容他。 纪雨宁很惊讶她能想到这些关窍,倒是刮目相看,“都是谁教你的?” 小姑娘娇憨一笑:“以前皇叔和诸位大臣议事,我常躲在帐子后面偷听。” 虽然是囫囵吞枣照猫画虎,可这份领悟力已经很了不得了,纪雨宁原打算照一般的闺秀那样教她些琴棋礼乐,如今觉着,还是继续读书为宜。 但楚忻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尽管分得清利害,情感上难免有些不舍,她巴巴地抬头,“娘娘,您不能教我怎么刺绣啊?” 她想做一个香囊送给楚沛,听说并州那儿尽是沼泽湿地,蚊虫颇多,楚沛天生体热好出汗,顶易遭蚊子叮咬的。 纪雨宁笑道:“这有何难,玉珠儿,把我匣中的丝线拿来。” 但因为她尚在坐月子,玉珠儿说什么也不许她拿针动线,宁可自己来教。 结果就成了一个半吊子教另一个半吊子,亏楚忻还听得聚精会神,结果最后成品出来,两人俱是大眼瞪小眼——上头的针脚歪歪扭扭似蜈蚣,有几处线头还脱落了,属于白扔在地都不会有人捡的那种。 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另做,楚忻还是抱着礼物送行。因姐弟俩骤然分离,气氛倒比以往和平,且楚沛脸上仍是一副骄骄之气,原来他根本不觉得并州是个苦地方,且石景兰给他描述的场景奢华无比,还说到那里再没有先生盯着,想怎么玩闹就怎么玩闹好了。 楚忻认真打量了弟弟两眼,发现他还和从前一样蠢,这种鬼话都信,但,或许对他倒是好事吧——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楚忻蓦然想起先生念过的那句诗。 她轻轻将荷包塞到楚沛怀中,“喏,送给你。” 楚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什么东西?一股怪味。” 可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大约想着姐弟一场,最后一遭见面,怎么也得顾着点面子情。 楚忻知道他不会用的,兴许等过两日便会弄丢了,但,只要尽到自己的心意便好。 从前她一直希望楚沛日后出人头地,方不负爹爹和娘亲临终所托,但,或许不必寄望于旁人,她自己也能办到——想到纪雨宁一如既往的鼓励,楚忻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 临走之前,石景兰循例往各处辞别,尽管皇帝和太后皆没有见她,一个是不肯,另一个则是不忍。 在承乾宫外徘徊良久,石景兰还是叩响那扇刷了朱漆的大门,红艳艳的一片,倒让她想起家中满地素白,喜乐哀愁,如此而已。 纪雨宁秉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并没将她拒之门外,尽管平常有些罅隙,可人都要走了,总得准她进来话个别,慰问慰问才是。 看到纪雨宁的好气色,石景兰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此刻多么憔悴,哪怕不用照镜子,她也知晓自己难看得像一株枯草,纪雨宁则是春来盛放的牡丹花。 她几乎下意识就想落荒而逃,好容易才忍下了,强笑道:“妹妹生完孩子,风韵倒更胜从前了,难怪陛下对你爱不释手。” 纪雨宁淡淡道:“承姐姐美意,我自不敢辜负陛下厚爱。” 永远如此,这女人大概是不知羞的,可谁叫皇帝宠爱她?她再怎么跋扈轻狂,旁人也只觉得她实话实说。 石景兰就做不到这般自信,打从皇子降生,石家出事,她更失去与纪雨宁角逐的资本。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一股难言的怨愤充塞了心胸,石景兰蓦地说道:“妹妹就不好奇我是否承恩过么?” 纪雨宁甫一入宫便享专房之宠,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介意这个的,就算皇帝平时表现得再疏远,可在纪雨宁进来之前,她明面上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宠妃,太多的机会,谁能保证两人没发生点什么? 石景兰决定好好对她讲述一番自己曾享有过的恩宠,哪怕她仍是完璧,纪雨宁毕竟不知情。 而不管她爱不爱听,只消留下丁点疑影儿,便足以让纪雨宁跟皇帝的感情产生裂痕——石家因她而分崩离析,石景兰自然想小小地报复回去。 然而纪雨宁却并不按她划出的道走,还未等石景兰开始那个香艳动人的酒醉故事,纪雨宁已干脆打断她,“你这样言之凿凿,我看不如调来敬事房的记档,也好叫人信服,你说是不是?” 石景兰忽然变得窘迫,哪晓得纪雨宁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只好改口,“那日酒后情切,并未记档。” 纪雨宁笑道:“那也好办,只消请稳婆过来验身便知,正好她们都在。” 因怕月子里出状况,皇帝将人强留在承乾宫里,以备随时传召,什么事能瞒得了这些人精的双目? 看着纪雨宁了然于胸的神色,石景兰发觉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丸药 丸药 石景兰跟她爹走得无声无息, 仿佛在参加完石夫人的葬礼之后,两人就凭空失踪了一般。 对于石夫人的死因, 众人并未深究。石夫人在京城的名声算不上好, 从前石家煊赫之时,她的派头比谁都大,差不多的人家都被她甩过脸子, 如今斯人已逝, 虽不至于额手称庆,可同情心也难免打了折扣。 加之石老爷声称妻子患了痨病, 便更无人敢往近处巡视, 只送了些花圈香烛纸钱吊唁, 连超度的高僧都未请。 石家仿佛忽然间变得冷清枯寂许多。 太后怜惜娘家人, 也曾叫了几个子侄辈到身边叙话, 碍于礼数, 石景秀与石景煜也到承乾宫来请过安,只是,到底不及从前亲热, 多了几分生疏之意——两人虽对石家这些动荡的由来一知半解, 想也知道跟纪雨宁脱不了干系。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就算不是她干的, 也很难回到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气氛。 纪雨宁自然觉得兄妹俩情绪有异,便只留他们喝了杯茶就算了, 此外再无二话, 连礼物也退了回去——石景兰走时带走了大批的金银, 此时的石府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纪雨宁懒得占他们便宜。 二人自不会因此而感激, 只沉默着告辞。 楚珩过来时,发现纪雨宁坐在床头发呆,因笑道:“想是累着了?今日景秀跟景煜进宫,朕特意让他们来陪你说说话,早知道该分拨才好,省得只有一天热闹。” 纪雨宁笑了笑,“您虽然是好心,可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楚珩察言观色,眉间不由得带上些怒火,“莫非他们竟敢迁怒与你不成?” 皇帝是念着亲戚情分才给他们面子,若这样不听人话,真是白抬举了。 纪雨宁忙嗔道:“他们才多大呀,你就要求他们事事妥帖、毫无错漏,怕是世子都未必能有这般圆融。” 纪雨宁看他们,总有一种长嫂看待弟弟妹妹的心理,纵使这回事出有因,可在外人眼中,石景兰就好像被她赶出去的一般。虽宫闱斗争输赢乃常事,可石景兰毕竟是二人长姐,于情于理,对纪雨宁都会有点隔膜。 楚珩小心翼翼坐到床头去,拉起她的手,“朕只是担心你受委屈。” 纪雨宁把他耷拉着的嘴角往上扯了扯,莞尔道:“我当然不委屈。” 她只是有点惆怅,原来这世上的感情大多数都是有期限的,友情是,爱情或许也是。 但此时此刻,她却有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爱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顶好能是一辈子。 楚珩被她盯得脸上发热,亦且多了许多带颜色的想头,可太医交代过,哪怕做完月子,还得再休养十天半个月的,免得落下病根,因此他万万不敢造次。 只设法转移了话题,“朕听说德妃走前来见过你,她跟你说些什么?” 不晓得皇帝在她宫里布置了多少眼线,这种私密之事都能知道……论理纪雨宁是该感到不快的,可看到皇帝紧张的神情,忽然间那点不悦就烟消云散。 若非太在意一个人,何至于这样寸步不离地盯着?他也是为她好。 纪雨宁想逗逗他,故意卖关子,“陛下觉得她会说什么?” 这样虚虚实实,更让皇帝提起心肝,女人说谎的本事一流,何况石景兰饱读诗书,素来又以贞静端方著称,她若是故意捏造些谣言,恐怕杀伤力不小。 楚珩不由得坐得更近些,气息都喷在纪雨宁脸上,“无论她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她。” 纪雨宁笑道:“可是德妃让我好好伺候陛下,与您双宿双栖,白头偕老,难道这也不听?” 楚珩哑然,他不觉得石景兰会如此好心,可看纪雨宁神情不似作伪,难道真是他狗咬吕洞宾? 楚珩便闷闷地垂头,“这句还是该听一听的。” 纪雨宁就觉得这人实在太有意思了,正因皇帝在她面前向来坦率不加掩饰,所以她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说话——他说与石景兰只有兄妹之情,就断不会有错。石景兰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实属不智。 至于她为何确信石景兰仍为完璧,则因为经验之谈,一个女人有没有经历过那种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何况石景兰每每与皇帝见面都生分得不得了,别说兄妹了,简直比远房亲戚还不如,石景兰疯了才会扯这种谎。 当然她之所以在这方面做文章,也是吃准了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时,无法不介意。 纪雨宁确实是介意的,她甚至怀疑皇帝也介怀她跟李肃那段过往,纪雨宁本想过告诉他自己与李肃并无肌肤之亲,可每每聊及此事时,皇帝都顾左右而言他——固然他是照顾她颜面,纪雨宁反倒更不好开口了,皇帝表现得如此大度,难道她还要主动承认自己守了六年的活寡么? 一来太过羞人,二来,倒好像她疑他似的,只好搁置不提。 所幸如今“娇娇儿”出世,这点误会也无足挂齿了。 纪雨宁一边撩起前襟,让孩子躺在衣裳里喂奶,一边问道:“听说国公爷主动要做郡王殿下的老师?” 楚珩努力克制眼神不往那鼓膨嘭的衣裳乱瞟,正色道:“他执意如此,朕也没奈何。” 舅父这人毛病不少,可文采真真没话说,昔年也是从状元考上来的,说起学富五车,不比江南那些大儒差。他又当了几十年的栋梁,论起治国之能,也比纸上谈兵的腐儒更合适。 得他教导,或许对楚沛的成长更有利。 纪雨宁点头,“倒也是,只这么一来,方先生不就失业了?” 巴巴地从扬州赶来,如今却空手而回,总有些倒霉。 楚珩道:“不如咱们多赏他些金银,或是留他在京城多住几年,等娇娇儿长成,再请他教导也是一样。” 纪雨宁望了眼胸脯边上的小团子,等他长成还早着呢,纪雨宁也不希望孩子过早开蒙,耽误童年之乐。 她遂突发奇想,“不如仍旧请他教导郡主如何?忻儿一向醉心诗书,总不能让她成天闷在屋里绣花,那也太难为人些。” 楚珩笑道:“你觉得妥便妥罢,只是方先生未必肯答应。” 世道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方大儒虽不见得如此迂腐,可耳濡目染,总会有些成见。 楚珩想了想,“也罢,朕来聘他,想必他多少得赏点薄面。” 纪雨宁登时欢喜鼓舞,“那我就先替忻儿谢过陛下。” 又殷勤望着对面,“不知陛下想要什么谢礼?” 楚珩偷偷望了眼还在吱吱吃奶的小崽子,心里忽然有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可又怕纪雨宁埋怨他抢孩儿的口粮,只能遗憾打消,要了一个金累丝香囊完事。 他哪晓得,纪雨宁最近正嫌奶水涨得慌,每日还得悄悄挤了扔掉,根本用不着节省哩。 有皇帝出马,方大儒很快就同意了,虽然遗憾少了个郡王当关门弟子,可楚忻悟性之高,着实出乎大儒意料。方先生也是惜才之人,纵使女子能力有限,可若他倾囊相授,未必不能使名声响彻闺中,也算是另一条成名的捷径。 于是楚忻只陪了小弟弟两三天,就被迫去书房听课,回到案牍劳形的日子。方大儒讲究因材施教,因见她心思敏捷,情致婉转,便先拣了五经里的诗三百讲给她听,于是纪雨宁在屋内坐月子,每每听到窗外传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等,弄得别人还以为承乾宫的宫女齐齐怀春。 楚珩只得又找了一回方大儒,请他颠倒一下讲课的顺利,七八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思无邪,也不用教她如何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吧? 于是纪雨宁窗外的声音变成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固然主题上严肃了不少,可也更令她昏昏欲睡了——如今坐月子整天躺着,夜间反而不容易睡着,纪雨宁索性叫来小姑娘背论语,听她念诵个两三篇,就能顺利沉入梦乡。 可见皇帝的主意不错,论语才是最实用的。 如今周太医还是如常为她请平安脉,虽然照皇帝的意思该将他驱逐出去,可纪雨宁念在宫中人才不易,要培植个把亲信更难,若辞了他,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接掌,便干脆留下,只罚了他三年月俸完事。 周太医自是感恩戴德,又道是愿肝脑涂地为淑妃娘娘尽忠。他这人本事是有的,无奈胆子实在太小,但经历石家那出,周太医自然再不敢犯——他也是看着石家和德妃娘娘是怎么倒在纪雨宁手上的,自该引以为戒。 纪雨宁在宫中无形树立了权威,虽然她其实什么也没做,一定要说的,便只有运气太好罢。 阮眉先前给的两张方子,虽然也请宫外的郎中瞧过,可为了稳妥起见,纪雨宁还是让玉珠儿拿给周太医过目。 周太医自不敢马虎,认认真真查验完,又添减了其中一两味,以最大限度保卫娘娘的玉体,这才恭恭敬敬地还回去。 但回头想了想,淑妃娘娘此举或许并非无的放矢,而是让他给皇帝提个醒儿,好让陛下做足准备,遂又准备了几剂壮阳的丸药,蝎蝎螫螫往勤政殿送去,以备房中助兴之用。 结果自然是被郭胜给打了回来,没见过这般没眼色的,瞧不起人不是?陛下年轻力壮,哪用得着这个。 他自己倒是可以补一补。郭胜扔了一枚放进嘴里,嚼吧两下,酸酸甜甜倒不难吃,遂欣然笑纳。 晋封 晋封 没生之前总盼着快生, 生完了才发现也有生完的坏处,至少坐月子就是个大麻烦。 纪雨宁从前看着隔壁阿嬷家的小媳妇, 成日做牛做马为夫家操劳, 生了孩子才能喘口气,那小媳妇还怨得跟什么似的。 当时纪雨宁只觉得这人真是个劳碌命,等她亲身经历, 才晓得这月子有多难熬。饮食就不消说了, 产后辛辣刺激的东西都不许吃,说是不利于创口愈合, 且因着她坚持给孩子喂奶, 小厨房里恨不得丁点盐都不加, 生怕把奶水给收回去了——其实纪雨宁这几天涨得根本吃不完。 但就是这样糟心的食物, 她还得被迫咽下, 营养固然是营养, 会不会补得太过了点?她看着整碗的火腿炖肘子就害怕,明明腰围还没减下来,这么胡吃海塞, 又得粗上两圈了。 再就是洗澡的问题, 老人们都说月子里不能见风, 但凡受点凉气都能酿成天大的事故, 承乾宫也都以此为圭臬, 但凡纪雨宁透露出一丁点想要沐浴的意向,眼前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个个恨不得以死相谏。 为了她们的项上人头着想, 纪雨宁只能做一个虚心听劝的好主上, 只让玉珠儿每天睡前拿热毛巾给她擦一擦身完事。 无奈天气渐渐变热,纪雨宁觉得自己都快馊了, 还好阮眉送的两张方子是及时雨。那张香身方,玉珠儿已请人照方抓药,再送去太医院研磨成膏脂——这本是他们的职能——每日涂在肌肤上即可。 纪雨宁起先还有点顾虑,据她经验,越是身上有味,再弄些香香粉粉的,味道只会更加熏人,且黏糊糊的不太舒服。但阮眉送的这方子却有奇效,沾肤即溶,且味道十分清淡,并不似熏香浓烈。 她担心是自己躺久了嗅觉失灵的缘故,又请玉珠儿仔细闻了闻,“可有异样?” 玉珠儿正要动作,就见皇帝进来,忙屈身下拜。 楚珩早瞥见这主仆俩鬼鬼祟祟的,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他知晓北苑那些久旷的太妃娘娘会跟宫女闹些假凤虚凰的张致,但纪雨宁不应如此。 可除此之外,又能为什么呢? 纪雨宁一眼看出这人又多想了,当皇帝的疑心病重是正常,可楚珩在此之外还多了股醋劲——连女人的醋都吃,没见过这样小心眼的! 纪雨宁暗暗腹诽,将玉珠儿支使出去倒茶,这才招手让男人上前,跟他说了搽那香粉的事。 楚珩从善如流的道:“朕帮你测试。” 说罢脱靴上榻,大狗一般在她身上拱来拱去,末了方抬起头来,“很好啊,跟从前一样,有股天然幽香。” 纪雨宁嗔他说谎不打草稿,皇帝索性用她袖子蒙住脸,用力吸了两口,一副如入桃源的沉醉模样。 纪雨宁被他逗得啼笑皆非,正色甩开衣袖,“行了,起来罢,被太后娘娘瞧见,又该说咱们胡闹了。” 自从石景兰离开,石家沉寂,太后也多了许多的不痛快,每日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因纪雨宁尚在坐月子,并不十分好难为,且但凡说上两句,皇帝就有长篇大论反驳,太后赌气便不来了,只让乳母每日将孩子抱去慈安宫瞅瞅——这项差事自然由皇帝担当。 楚珩不愿见母亲跟媳妇整天僵持,便想从中说和,然而石太后根本不想听到承乾宫的任何消息,每每见了面便让倒茶送客。 结果弄得楚珩两边不是人。 纪雨宁很能体会皇帝的难处,不过她觉得无须操之过急,太后因为石家之事迁怒于她,这是无可避免的。此时若忙于解释,等于火上添油,不若等石太后慢慢先冷静些,等出完月子纪雨宁再设法沟通,那时便容易多了。 她只担心一件事,“你没告诉母后我在自己喂奶罢?” 宫里规矩是不许嫔妃亲自哺乳的,起源于太宗朝时主少母壮、女祸干政之时,且寻常嫔妃为了尽快复宠,也不愿浪费时间在养孩子上,纪雨宁可舍不得。她认为孩子只有吃亲娘的奶水才能长得强壮结实,至于那几个乳母,平时负责照看就好,太贴身的活计纪雨宁是不让她们插手的。 楚珩很赞同她的看法,固然娇娇儿的出生是件大喜事,可也碍了不知多少藩主的眼,宫中防范得再严,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凡事捏在自己手里是最好的。 因此他倒帮纪雨宁瞒住石太后那边,只说孩子怯生的缘故,每晚必定挨着娘睡,石太后也没多疑。 纪雨宁这才放心,哪家的婆媳都免不了在育儿问题上发生分歧,往后兴许还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要打,若这时候就露馅了,还有什么胜算? 楚珩揉了揉她仍有些浮肿的手背,说道:“朕想,还是得晋一晋你的位分。” 虽说以纪雨宁进宫的资历来说未免太快了些,可宫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人,楚珩也不愿委屈她们母子,若非贸然立后难度太大,他都想令尚衣局赶紧缝制凤袍算了。 如今,还是先封为皇贵妃再说。剩下的,可徐徐图之。 纪雨宁担心太后不会轻易答应,石景兰刚走她就晋位,这不明摆着占石家便宜?石太后不可能看着它发生。 楚珩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放心,朕自有主张。” 仍旧低头摆弄纪雨宁那几根晶亮的指甲,因月子里懒怠修剪,又无心妆饰,只让玉珠儿染了些凤仙花汁上去,浅浅的一层粉,像映着朝霞。 本是自娱自乐的把戏,皇帝却认真端详,纪雨宁不免有些害臊,咬着唇道:“您别看,肿还没消,跟猪蹄一般哩。” 楚珩随口接道:“那也是朵楚楚动人的白玉蹄花儿。” 纪雨宁:……她该高兴吗?听起来倒像菜名。 干脆收回手去,“过会子该喂奶了,您先请回吧。” 楚珩眼疾手快,早瞥见枕边撂着的一摞字纸,“那是什么?” 纪雨宁哪好意思承认,只道:“不过是随手乱画的玩意儿,仔细污了尊目。” 这个倒是实话,虽然是正正经经用来锻炼的一套操,那姿势可比五禽戏不雅多了——难怪阮眉千叮咛万嘱咐要躲在床上练。 眼看皇帝仍有些怀疑,纪雨宁只好道:“总之不是坏事,等出月之后您再过来,我会好好解释给您听的。” 楚珩蓦地想起周太医那日言语,说什么淑妃娘娘准备了惊喜之类,看来竟是实话。 楚珩于是从容迈步,“好罢,那朕便静候佳音。” 等他离开,纪雨宁才松口气,又有种被逼上梁山的紧迫,这么看她非得加紧练习才行,好在上头的图谱已烂熟于心,便烧了也使得。 如此看来,她还是适合当个宠妃,皇后是没脸练这种房中秘术的,简直有伤风化。 楚珩先向尚宫局下了一道口谕,等底下人适时地将消息透露给慈安宫后,他才施施然前去报道。 石太后又惊又怒,“你让尚衣局给她绣凤袍,想气死哀家么?” 石家已经元气大伤,纪雨宁固然称不上罪魁,可石太后还是难免将情绪集中到她头上。正因如此,她才刻意回避了晋封这个问题,就算她不能阻止皇帝宠爱纪氏,稍稍冷处理还是可以的。 哪晓得皇帝表面不声不响,背地里却做出那等惊人之举,石太后都快气炸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瞒着哀家立她为后,哀家不妨告诉你!” 虽然封后乃皇帝家事,可按照惯例都得加一句仰承皇太后慈谕,以示首肯。当然皇帝也可以一意孤行,但如此一来,纪雨宁的名声势必岌岌可危,一个得不到婆母承认的儿媳是无法登堂入室的,遑论祔享宗庙。 再不然,石太后也可以适时的病倒,皇帝总不能在她病中办喜事,而只要她一天未好,纪雨宁就只能老老实实来座前侍疾,石太后有的是法子敲打她。 这一通杀手锏下来,皇帝只能屈服,“那照母后的意思该如何?淑妃辛苦为朕生下孩子,朕不能不有所表示。” 石太后就觉得儿子的态度还是挺不错的,看来那狐媚子并未完全将他迷住,还有商量的余地。遂也缓和口气,“你要抬举淑妃,多的是法子,何必定要立她为后不可?如今那孩子年幼,淑妃地位也不稳,贸贸然引来口舌非议不说,只怕福重难享。依哀家旨意,不如先晋为皇贵妃,你觉得何如?” 和皇后之位比起来,皇贵妃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石太后这般安慰自己。 楚珩假惺惺地“为难”片刻,皱眉道:“也罢,母后执意如此,朕自当依从,只是那衣裳……” 石太后生怕他变卦,忙道:“这也好办,皇贵妃的服制比起皇后亦差不了许多,大不了做得华丽些便是,如此,尚衣局也不算抗旨。” 楚珩含笑道:“到底母后足智多谋,儿子这便交代下去。” 晋封之事就这么轻松解决。郭胜来承乾宫报喜时,满眼写着对皇帝心机的佩服,亏太后娘娘还以为自个儿占了便宜,哪晓得皇帝根本就是温水煮青蛙,一桩接着一桩,打得慈安宫毫无还手之力——先放个烟雾—弹,太后娘娘一着急昏头起来,便想着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跳进了陷阱。 郭胜喜孜孜道:“还请转告皇贵妃,奴才向她道喜啦!” 玉珠儿并没认真听他说话,反而专注望着他面部,“你怎么长胡子了?” 郭胜下意识抹了把唇下,那其实不能叫胡子,顶多是些浅金色的绒毛——听说净身净得晚的还有机会长出毛发来,无奈他进宫的年纪太小,早已错失良机。 现在这样很不错了,可见那周太医果真有点本领。 郭胜略含得意地道:“好看吗?” 玉珠儿:“……要听实话吗?像老鼠。” 郭胜一瞬间耷拉下去,玉珠儿只得安抚道:“其实你从前白白净净的就挺好看,何苦乱吃些丸药,没的把身子给弄坏了。” 这人算还有点良心。郭胜吸了吸鼻子,“那你觉得我比小顺子如何?” 小顺子是御前新来的一个太监,因相貌俊俏,脾气温柔,动不动还脸红,每每引来一众宫娥的竞相追捧。 郭胜虽然不甘自降身价去跟个新人比,可男人有时候就是好胜嘛。 玉珠儿就觉得这人实在缺乏自知之明,刚夸他两句就飘上天了,要不要这么能? 可鉴于两人认识已久,玉珠儿还是给他一点同情分,遂郑重道:“我觉得他样样不如你。” 对面正要吹响胜利的号角,哪知玉珠儿偏又补刀,“只除了年纪。” 郭胜:……所以是在嫌他老么? 待遇 待遇 好容易过了四月, 纪雨宁也算顺顺当当做完月子。 解脱后的第一件事是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及肩高的浴桶里白气氤氲, 还撒了不少玫瑰花瓣, 乍看起来,很有几分美轮美奂的情致。 纪雨宁哪怕不是自恋的人物,此刻望着那面穿衣镜都觉得自己像仙女——只除了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儿仍稍显丰腴了些。 盖因她没法通过节食减肥, 只能靠习练阮眉那套纤体操——虽然主要功能不在于消瘦, 可纪雨宁认真练了大个半月,觉得轮廓的确清减不少, 至少骨肉匀称总比痴肥好得多。 玉珠儿一面拿棉帕子为她擦背, 一面笑道:“娘娘这是太过苛求的缘故, 殊不知上了年纪有点肉才好看呢, 瘦骨嶙峋地像什么样。” 倒也是, 真如小姑娘那般风吹吹就能倒, 还怎么奶孩子。纪雨宁想了想便释怀了,只睨着对面道:“最近没怎么看你往御前去。” 她当然也知道新来了个小太监的消息,实在宫里的空间太过逼仄, 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阖宫尽知了。 宫娥们又都在怀春之龄, 不说如蜂蝶般扑过去, 大饱眼福却是人人都愿意的。也是因玉珠儿在她面前提了两次, 纪雨宁才会留神。 玉珠儿便低下头, “一个宦臣,有什么看头。” 实则是为了照顾郭胜的情绪——没见过这样大老爷们, 跟年轻小伙子争风吃醋, 亏他做得出来。 可谁叫疏不间亲, 为了稍稍弥补先前的失言之过,玉珠儿只好远着些了。 纪雨宁颔首, “如此甚好。” 宫中虽从不乏对食之事,她却立意要为玉珠儿寻一门好人家,也不枉主仆俩相伴多年。一个太监哪怕生得太好,靠脸面毕竟没法当饭吃,成不了家,立不了业,往后多的是辛苦日子。 玉珠儿眸光微微躲闪,小声道:“我是不想早早出嫁,倒没说嫌弃对食。” 真如此也不算太坏,譬如郭胜这种,人又老实,家境又简单,虽然相貌欠奉了点,真成了家必定一心一意,岂不比嫁给外头儿郎受气的强? 当然这层意思她是不便向纪雨宁吐露的,一来太过惊世骇俗了点,二来郭胜到底是御前近侍,他的婚事还得陛下做主——况且,人家还未必肯娶呢! 所以玉珠儿也只好想想罢了,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男女之情,根本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小姐身上了。 楚珩进来时,主仆俩刚结束谈话,眼看纱幔上现出一个高大影子,纪雨宁急忙起身,让玉珠儿快些为她穿衣。 等出来后,楚珩见她头发上还滴着水,不免笑道:“害怕朕会破门而入么?” 亲自接过玉珠儿递来的棉布,一点点将湿发绞干净,“放心,周太医叮嘱过,哪怕坐完月子,还得再休养十天半月,以免发生不虞,朕自然不会不顾你的身子。” 纪雨宁就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讪讪道:“你不早说……” 自己都没发觉这话有点恃宠生娇的味道。 楚珩倒是不介意埋怨,他宁可纪雨宁在自己面前任性点儿,那表示她将他当自己人看——夫妻间相敬如宾就真成唱戏了。 端详了一番对面新月似的脸庞,确定她没趁自己不在偷偷节食,楚珩这才放心,“朕来是想和你商量满月酒的事。” 册封礼的吉服已经做好,自然是按照纪雨宁的身量来的,因是夏天,材质分外飘逸,倒是不担心藏肉的问题——其实那种严丝合缝的衣裳才容易显体态臃肿,纱越软,料子越轻,看去反而影影绰绰,有种朦胧韵致。 这个描述让纪雨宁打消了五分戒心,本来想满月礼上露个面便撤退的,此刻倒觉得不能辜负皇帝一番美意——毕竟吉服也只有大场合用得上,只穿一刻钟未免太浪费了。 纪雨宁欣然领命,“那宾客的名单陛下拟好了没?” 先帝子嗣繁多,再加上前头留下的那些,零零碎碎能堆满整本册子。她是没搞清这一窝姓楚的,遑论负责请帖,且鉴于石太后如今处于单方面冷战状态,纪雨宁也无法去向婆母请教,只能劳累皇帝,她觉得怪遗憾的。 楚珩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郭胜早就打点好了,他只需要在每封帖子上盖个印鉴就好——但这也不妨碍他来纪雨宁面前居功自傲。 楚珩轻轻捻起她的发梢,确定已完全干透,这才放心把玩起来,“朕叫人给你兄嫂家中也发了帖子,让他们有空不妨来宫中一聚。” 纪雨宁这回可扎扎实实惊着了,“他们也来?” 并非她看不起自家,可纪凌峰跟穆氏实在不像能应付这种场合的人,纪凌峰只知埋头做生意,碰上稍微刁钻些的客人还会气得红脸,怎么能跟那些达官贵人交际? 穆氏的口齿虽然不错,可那也是小市民的精明,遇到真正的贵族往往便露怯了。让他们来宫里吃酒,还不如去戏楼里喝茶呢。 纪雨宁只盼着这两人知难而退,别为她全家丢尽脸面——想也知道不可能,纵使纪凌峰不愿凑热闹,穆氏必会撺掇他上门,这人本来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楚珩倒是对大舅子很有信心,“放心好了,有朕盯着,不会有事的。” 看来他竟认真将纪家视作岳家,纪雨宁倒有些感触,比起石家的地位,纪家何止弱了百倍,可在皇帝心上的重量却截然不同——所谓爱屋及乌,大抵便是如此吧。 * 纪家两口子接到那封烫金描红的请柬,确实有些不知所措。纪凌峰本打算差人送些见面礼就完事了,算是舅父对侄儿的心意,哪知传旨的太监根本不收,说是请他自己料理——其实一般的人家,这些老油子不讹些就算不错了,可郭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占纪家便宜,因此银钱的事他们碰都不敢碰,唯恐招来嫌疑。 纪凌峰捏着请帖简直坐困愁城,他倒是认得几个当官的朋友,或者请他们代为推辞?可谁知这些人见不见得着皇帝呢。 穆氏是个有主意的,当机立断,“这是姑奶奶给咱家的面子,老爷你可不能不承她这个情。姑奶奶在宫里多不容易啊,千辛万苦生下皇子,就盼着娘家人能陪她说说话,老爷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未免也太无情了。” 纪凌峰被她说得晕头,“那就还是去?可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穆氏倒也没指望跟纪雨宁暌面相谈,她思量未必进得去,不过能吃吃皇家的席还是倍有面子,回头跟那些夫人们炫耀起来也脸上有光。 因此一力撺掇,“怕什么,一家人哪有两家话?只管向姑奶奶道喜便是了。” 为这般,穆氏还破例下血本,请工匠打了一串金灿灿的长命锁,分量之沉重,纪凌峰觉得恐怕能把侄儿脖子勒断——这样看下来,穆氏真称得上一位好舅母了。 知晓宫中规矩森严,穆氏自不放心带两个孩子同去,只把他们寄养在外祖家,猴儿崽子们本盼着能见到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姐姐,哪知穆氏如此安排,顿时垮下脸来,一副惨遭棒打鸳鸯的情状。 纪凌峰差点笑出声来。 两人穿上簇新的衣裳上路,连马车也是租来的,装潢十分精致。穆氏知晓今日免不了一番评头品足,无论如此都不肯失了面子,样样都拣最好的来,只除了荷包在淌血——她一年花的钱都没一天多呢。 纪凌峰不习惯那滑溜溜的绸缎,总觉得挂不住似的,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穆氏看了简直害眼,最终只好给他换了身旧衣,又为了相称,自己也卸了些妆饰——简直像乡下人进城。 到了宫门口,不巧却是冤家路窄。李肃一身玄色官服,腰束玉带,冷不防见了行色匆匆二人,不免有些纳罕,“你们怎么会来?” 既无官职,又无品阶,按理是不能出入宫禁的。 纪凌峰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为自己壮胆,“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李肃哂道,“我是朝中要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算什么东西?” 根本他就不愿与这家人有任何牵扯,到时候吃席若坐在一处,岂非人人都会提起旧事? 纪凌峰被他藐视的口吻给激怒了,从袖子里掏出那封烫金请帖,用力晃了两晃,“你看清楚,我是奉命而来,咱们谁也别瞧不起谁。” 穆氏拉了拉丈夫衣袖,撇嘴道:“不必与他理论,自个儿干出龌龊事来,还有脸朝咱们发火,谁给他的底气?” 又嗤笑道:“怎么不把阮姨娘带来?都知道她是大人您的爱宠,莫非如今也成了故旧么?” 明摆着说他喜新厌旧。 穆氏从前对这位“妹婿”还是有点逢迎之意的,可见他这半年来不闻不问,人也毫无长进,连那点崇敬也消失无踪, 如今更是肆意取笑——这是在皇宫门前,他待如何?何况,自己说的原是实话。 李肃下意识攥紧拳头,原本还觉得皇帝将自己留在京中是宽宏,可看到周遭那些窃窃私语的嘴脸,他才发觉自己有多傻——想必皇帝早料到他会成为一个笑话,根本用不着出手,他就成为街头巷尾唾弃的谈资了。 纪凌峰不欲与他掰扯,拉着妻子转身要走。 正好郭胜带着一干徒弟出来,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在内宫设宴,就等着您过去呢。” 专程指了一个徒弟在前方开路。 夫妻俩简直受宠若惊,一路上连脚步都是晕乎乎的,像飘在云端。 这厢郭胜方来到李肃跟前,含笑道:“大人,淑妃娘娘要的东西。” 原来年末写下那封借契后,纪雨宁每月都会差人要一笔银子,到现在正好满五万两。 幸好李肃有备而来,从袖中掏出那封银票,脸色早已涨得通红。 人人还以为他是被宫中太监勒索,不免更看低他几分——还以为他多清高呢,原来不过是个到处钻营的混子。 可怜他还无从为自己辩解,总不能说这钱是分手费吧? 郭胜拿了银子正要离开,李肃小心陪着笑脸,“公公,不知陛下请纪家夫妇到何处赴宴,为何与咱们的座次大为不同?” 他实在不懂。 郭胜哂笑道:“里头都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大人您扪心自问,自己算哪门子的亲眷,可不只有坐外客席么?” 言毕,将怀中拂尘一甩,鼻孔望天而去。 李肃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原以为今日赴宴是场殊荣,哪知纪凌峰遍身铜臭,待遇却远在他之上,纪雨宁特意来这么一出,是存心羞辱他罢? 敬酒 敬酒 纪家两口子跟在那小太监背后, 简直不知身在何方。 虽然早知皇宫富丽,可眼前一切似乎都超乎他们想象, 从未见过这样巍峨的殿宇, 高得一眼望不到头,像传说中海市蜃楼之类的奇观。 那些个奇花树木,一株株香馥馥甜滋滋的, 光闻着都能中人欲醉, 穆氏深吸两口,恨不得将这气味藏到肚里, 带回家中去。 她忍不住埋怨丈夫, “让你穿那身丝绸的, 偏不肯听, 这样子如何面圣?” 纪凌峰扯了扯麻布衣衫的领口, 亦有些自惭形秽, 他是个粗人,从来没跟上流社会打过交道,怎么应付得来? 那小太监似乎察觉到夫妻俩不自在, 回头笑道:“贵人勿忧, 陛下和太后娘娘是最和气不过的, 定不会为难二位。” 纪凌峰活了大半辈子, 还是头一遭被称呼为贵人, 惊得差点咬断舌头,忙道:“不敢, 不敢。” 及至打听得眼前这位亦是苦出身, 倒松了口气——看来宫里也不见得都是人上人,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凡家境殷实些的也不必当太监了。 到承乾宫外, 小太监责任卸尽,分别时,纪凌峰执意要送他两锭纹银,那人却不敢收,只道:“皇贵妃平日最是宽仁体下,给咱家的赏赐都不少了,实在不敢令长者破费。” 等他去后,穆氏便喟叹道:“倒是个实心肠的,看来姑奶奶在宫中人缘不错。” 一半也是因为省了银子,令她胸怀大畅。 纪凌峰则郁郁道:“兴许是外头光鲜,里头难熬。” 纪雨宁生产的时候遭了多少罪,玉珠儿都写信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如今石家虽然去了,可京中仕宦林立,和石家差不多的又不知凡几,纪凌峰着实忧心如焚,唯恐妹妹被人欺侮了去。 可恨他只是个行商,但凡当初多用心读点书,熬出个功名来,也不至于被人瞧不起了。 穆氏虽觉得丈夫有点小题大做,可方才一路走来,眼看周围森严气派,两条腿都是软的,纪雨宁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未必能十分如意。 思及此处,亦多了些恻隐,强笑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还是别叫人看笑话了,快些去向妹妹道贺罢。” 正愁无人引路,玉珠儿匆匆出来,“舅老爷舅太太,你们来了。” 穆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诧道:“好丫头,差点认不出你!” 比起上回去纪家轻装简行,今日玉珠儿换上宫内装束,一袭天水碧的衣衫,愈显出那窄窄的腰、修长的颈,俏丽若三春之桃的脸庞,寻常小门小户的姐儿都未必能这般贵气呢。 不怪穆氏艳羡,她家里虽然开有布庄,自己是舍不得花钱买天水碧的。 玉珠儿抿唇一笑,“多亏舅太太调—教得好,婢子才能有今日。” 她虽不大看得起穆氏的为人,但远来是客,总得表示欢迎。且纪雨宁也交代过,不过请夫妻俩来充充场面,哄着些就是了。 一通恭维下来,穆氏果然心花怒放,悄悄向丈夫道:“到底这丫头心思简单,还知道念旧恩,不肯忘本。” 纪凌峰:……他看妻子倒是挺简单的,三言两语还当真了。 到了里间,纪雨宁上身一袭荔枝红的贡缎,下束月白挑线裙子,整个人融贵气与清雅于一体,脸面虽比生产前略圆了些,却不减美丽,反多了丝亲和,不似以往凌厉。 纪凌峰亦放下心来,拱手施礼,“草民拜见皇贵妃娘娘。” 纪雨宁含笑道:“哥哥无须拘礼,且落座罢。” 筵席开始还须一会儿,先叫人奉了点心和茶来,纪凌峰因见剥好的松子仁香脆可口,不自觉就把一盘子吃得干干净净。 纪雨宁看在眼中,只笑着命人添上,并未阻止。 穆氏深怨丈夫糊涂,留着肚子到席间多好?这会子塞得饱饱的,待会儿哪吃得下? 她懒得再看,只忸怩望着纪雨宁,问能否看看小皇子。 纪雨宁道:“自然没问题。” 因让乳母将楚矫抱出来,刚满月的孩子虽还看不出什么,可褪去那身皱巴巴的红皮,显得白嫩精致许多。 尤其见生客的时候也不害怕,黑白分明的瞳孔就那样望着,不哭不闹,比兔子还乖。 就连穆氏这样挑剔的人物都不得不承认,纪雨宁确是个有福的,娇娇儿比自家那两个无所不为的小魔星强太多,因从衣囊里掏出那挂长命锁来,要亲自为侄儿戴上。 纪雨宁只掂了掂就知道是真货,难为穆氏这样破费,可惜分量实在过于沉重,怕把肌肤给压坏了,遂让玉珠儿收进抽屉里,等长大后再戴。 穆氏望在眼中,还以为纪雨宁看不上她的礼物,难免有些愀然不乐。直至纪雨宁将前日得的一斛淡水珍珠分来给她,穆氏方重新展露笑颜——原来她只怕吃亏。 纪雨宁习惯了这副做派,倒也不怎么介意,说到底穆氏反而容易打发,用金银就可收买了,真换成那种欲壑难填的娘家,才叫无底洞呢。 因今日特殊,楚忻也蒙先生开恩早早下学,听说有客人造访,乖乖前来请安。 穆氏对这小姑娘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加之家中两个毛头小子成日惦记,私塾也不肯上,穆氏实在焦头烂额,只盼着楚忻哪日能过去帮着劝劝。 为此,还特意从腕上摘下一个掐金红玉手镯,算是请她挪驾的谢礼。 纪雨宁本不欲担这差事,楚忻小姑娘却是成竹在胸,满口答应下来。穆氏喜悦之余,对姑奶奶也越发亲切,要论养孩子纪雨宁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早知她如此厉害,穆氏当初怎么也不能让她嫁去李家——哪怕是当老姑娘,也强如烂在沟渠里哩。 不一时郭胜来传口谕,请纪家两口子入席,纪雨宁便让兄嫂先行,她自己随后便至——娇娇儿也只有当着客人的面才乖,折腾起亲娘可毫不手软,这会子又嚎啕着要吃奶了。 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脾气,纪雨宁觉得很像皇帝。 虽然侥幸进宫,夫妻俩都以为坐在角落里远远地喝杯酒就行了,哪知郭胜领他们去的坐席却格外不同,竟是对着正中的。看衣服上的图纹,仿佛多是皇亲国戚之流。 纪凌峰不禁有些慌乱,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怎么敢跟绣龙的坐在一处,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搭话呀。 无奈郭胜忙碌得很,将他们引来此处便不见人影,纪凌峰又不敢随便换地方——谁知道是不是预定好的?万一再起争执,反而让娘娘蒙羞。 两口子只能将就入座,对方那位胡子拉碴的胖子亲王问道:“敢问可是皇贵妃亲眷?” 纪凌峰拘谨地应了声,“是,敢问您如何得知?” 胖亲王笑了笑,“阁下风姿洒落,不拘一格,也只有皇贵妃娘娘的家门,才能养得出如此人物。” 本意嘲讽纪家是不通礼数的下九流,哪知这两口子却都是听不懂反话的,反而喜孜孜地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胖亲王:…… 只得喝了口闷酒。 石景煜收回视线,嘴角已是不自觉地翘起,看不出来纪家人都如此有趣,不比石家总是沉闷闷的——父亲和大姐走后就更无聊了。 石景秀冷冷道:“一个笑话就让你倒戈了,难怪大姐总说你无用。” 石景煜摊开两手,“我就是无用嘛,若世上人人都才干卓绝,像我这样的才稀罕。” 石景秀:……真是对牛弹琴。 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开始搜寻纪雨宁的所在。因是太后母族,且石家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兄妹俩被安排在靠近太后的地方,只是太后今天头疼,没法子露面——想必也是不知该怎么应对这场热闹。 石景秀就觉得姑母实在仁弱,都这样了还要避敌,岂不让皇贵妃占尽风光? 纪雨宁出来时,全场的宾客下意识停滞了一刹。虽然除夕宴上也见过,可当时是夜间,烛火昏黄,难免有照不到的地方,纪雨宁纵使丽色夺人,也难免以为是光线作用。 如今白日青天望去,方知真正的美人根本无须惧怕任何环境。纪雨宁有一种天生的风度,她不怯场,哪怕家世低微,她也能在这些自诩高贵的人面前谈吐自如,何况母凭子贵,如今的她,早已无人能诋毁半句了。 石景秀努力想在她脸上找出些许瑕疵,然而终是徒劳,纪雨宁的鼻子不大不小,鼻弓的弧度也恰到好处,一般的女子,嘴小了显逼仄,嘴大了显粗卤,纪雨宁却完全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唇似绽桃,秾纤合度。她远远站在那里,便是对人比花娇最好的诠释。 石景秀一时竟看得失了神,等回过意识,纪雨宁已到跟前来,手里遥遥举着一杯酒,“二小姐可愿赏光?” 想必因她是唯一到场的石家女眷,纪雨宁才特意来向她示好。 石景秀却还牢记着颠沛流离的姐姐,冷声道:“抱歉,我起了风疹,不能饮酒。” 仿佛如此就捍卫了石家尊严似的。 纪雨宁莞尔,“正好,我喝的也不是酒。” 说罢晃了晃杯底淡绿的液体,却原来是一种新酿的果子露——她刚做完月子,本来也沾不得那些。 石景秀无法,只得接过她递来的瓷盏一饮而尽,道了谢,再挺直腰杆坐下。 石景煜有点跃跃欲试,“好喝吗?” 石景秀瞪他一眼,“还不错。” 心里却觉得纪雨宁真是狡猾,这么一来,不就好像石家与她冰释前嫌了一般么?虽然接不接受也没差,可外人眼中就成了国公府墙头草两边倒,她石景秀则是倒得最快的那个。 好气哦。 耍赖 耍赖 纪雨宁挨个碰完了杯, 并未受到多少抵触,一般的夫人无论心里作何感想, 面上总还是客客气气的——如石景秀这般倒是个异数, 石家的女孩子,大抵太过心高气傲,无论如何都不能折节下士, 委曲求全。 纪雨宁想, 她之所以对石景秀这般包容,一部分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忍不住想去提点她。其实纠结外因有什么用呢, 要紧的, 是重振石家, 还有她自己的姻缘——如今母亲逝世, 父亲远行, 她在这京中可谓孤立无援,不自己想些办法,哪户人家还肯要她?她从前对楚珏又是一盘火似的上赶着。 如今因她固步自封, 一味地自怨自艾, 连楚珏都疏远了, 好不容易才拉拢些, 莫非又要前功尽弃? 纪雨宁不由得想起那段初恋, 当初她若再勇敢些,或许便不必嫁给李肃, 如今也不必进宫, 虽然眼前的日子再和美不过, 忆及过去,总还是有些怅惘。 不由得多看了座上皇帝两眼, 楚珩只一副标准的对付宾客的微笑,唯独看向她眼睛里才有光,像流动的湖泊。波光粼粼,潋滟无比。 纪雨宁不禁心神一晃,纵使在座人人皆为她倾倒,可对她来说,只要能迷倒一个就够了,这才是要与之共度后半辈子的人。 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纪雨宁起身朝角落里走去,那里端坐着一位素色衣衫、梳妇人发髻的女子,是月前才从北羌国回来的,因孀居之人不宜进入产房,纪雨宁之前并未与她有过言谈。 长宁公主原也是一位宗亲,比长清小好几岁,两人份属堂姊妹的关系。当时羌人作乱,两国干戈不止,权衡之下才议了和,羌人愿意缴纳岁贡,条件是必须迎娶一位公主,先帝因舍不得长清出嫁,才将侄女记名膝下,加以尊号,代替长清和亲北羌。 偏偏长宁也是命途多舛,嫁过去不过三四年,老汗王就暴毙了,按照北羌风俗,便该嫁给继任的新王,一般由兄弟或子息接手。但一来那位新君已有正妻,长宁留下只能给人作妾,二来聚麀之诮也与大周礼法相悖,楚珩不愿皇妹被人耻笑,因此无论如何要接她回京城,这回也是商量许久,费了大几个月的功夫,总算磨得北羌愿意放人。 但纵使回归故土,对长宁而言也是物是人非,难怪长清今日称病不肯出席,想必也是怕勾起昔年憾事。 纪雨宁定一定神,迈步向前,“公主。” 长宁木然举杯,亦无其他说辞,仿佛喝这杯酒对她不过应付差事。 她现在不过二十出头,脸上却没有丝毫青春气息,纵使容颜依旧,心却早就枯死了。 纪雨宁忽然意识到红颜易老是句多么可怕的诅咒,其实长宁本可以过得很舒服,她是大周的有功之臣,无论皇帝太后还是长清都自觉亏欠她,但凡她想要什么,那几人定不会拒绝,但,若连她自己都丧失生之意志,旁人还能如何补救呢? 纪雨宁让玉珠儿端来一盘金黄的栗子糕,上头洒了厚厚糖霜,十分诱人。 “公主,请尝一点罢。” 长宁却不过情面,只得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习惯了塞外茹毛饮血,此刻久违的甘美细腻滋味,倒是让她脸上难得多了些动容。 她却是不轻易恭维人的,只皱眉道:“太甜了。” 纪雨宁含笑道:“遇事不顺的时候,吃点甜食却能让人心情愉悦,公主以为呢?” 长宁轻哼一声,“果然能说会道,难怪皇兄对你爱不释手。” 初初听闻皇帝纳了个二婚女为妃,她心里是有些瞧不起的,加之此女犯了自己名讳,纵使无意之过,总叫人不痛快。 如今见了面,虽与想象中狐媚祸水的形象不谋而合,却到底改观了些——人人避她如蛇蝎,唯独这位会主动来安慰自己,不管是做戏还是真心,长宁都承她这份情。 纪雨宁就让人将那盘栗子糕包起来,送到公主府上去。 长宁道:“不要这样甜的。” 北羌人口味重,因糖粉难得,倒成了王亲贵族炫富的手段,连浓茶都拼命加糖,喝起来跟喝浆糊似的。 长宁本来也非嗜甜之人,自回到京城,便渐渐习惯以往的清淡口味,只是毕竟远嫁多年,又背了个“克夫”的名声,人人看她像看异类,因此她也躲着不愿出来交际。 纪雨宁另外让人准备一份减了糖量的栗子糕,用冰袋封起来,免得路上风味损耗,又劝道:“公主有空,不妨常来承乾宫说说话,咱们长日无聊,彼此解解闷儿也好。” 长宁淡淡一笑,“算了罢,你要照顾一双儿女,皇兄也离不得你,我这个不祥之人,还是各自安生地好。” 说罢,仍低头静静地啜饮美酒。 纪雨宁也没法子了,纵使她以长嫂自居,可到底相处未深,做不到面面俱到。不知长宁在北羌经历何事,看来所受的伤害不小,短时间都不可能走出阴霾。 那一边,楚珩径自来到纪家夫妇跟前,“敬大哥大嫂。” 两口子慌得连酒杯都差点碰倒,也不知该不该拒绝,虽说皇命难违,可若径自受下,岂非又有些没大没小? 穆氏眼巴巴望着丈夫,末了还是纪凌峰横一横心,拿出路遇流寇的气概,梗脖咽下,豪气干云地道:“再来!” 穆氏倒为他捏了把汗,这是真不怕杀头啊? 哪知皇帝没有半点不悦,竟像是被逗乐了,挥手让小太监满上,兀自夸赞道:“大哥好酒量!” 一众亲王们看得瞠目结舌,原来皇帝喜欢这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粗豪做派,这么说,他们是不是也该练起来了? 石景秀嘴里瞧不上纪家,眼睛却还是不住地往那儿瞟,心想这家人真会作秀,一个纪雨宁还不够,这会子更是联起手来哗众取宠,把皇宫当成戏台子么? 本想跟二哥一起吐槽,哪知石景煜憋了半天,却由衷冒出一句,“好厉害。” 石景秀:……怎么,你还挺羡慕? 她果真不懂男人的友情。 纪凌峰本意是为了化解尴尬才故作洒落,酒量其实不算高明,然而那会子骑虎难下,少不得舍命陪君子。 结果两条腿出宫门时已软得跟面条般,稍不留神就会滑落下来,多亏几个小太监一前一后地搀扶他。 嘴里还呢喃道:“五魁首、六六六……” 亏得方才在皇帝跟前没喊出这些市井俚语来,否则穆氏简直会吓死,“不会行那些高雅的酒令就别行,谁逼你来着?” 什么射覆、诗钟、飞花令,她看了都头疼,更别说一团草包的相公了,不被人喝倒才怪。 本来还想去纪雨宁宫中辞个别的,这会子满身酒气,穆氏只好先送他回家,改天再以书信告罪。 且喜皇帝并未露出异样,可君王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真有什么,也不会当庭发作,只好请姑奶奶帮忙说说情就是了。 此时外间差不多也到了散席的时候,李肃远远看到那两口子从御花园出来,因此故意延挨,想说要不要顺便载他们回家,哪知穆氏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坐上由皇帝安排的马车,扬长而去。 这拜高踩低的愚妇,浑忘了先前是怎么来巴结讨好的。 李肃气得牙根痒痒,也只能含恨整衣,正要转身,却差点与一头戴幂篱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侍女眉立,“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着些?” 帷帽下的女子轻声喝道:“些须小事,算了吧。” 扶着侍女的手姗姗离开。 李肃呆了一瞬,方想起自己忘记赔礼——京城贵女颇多,似这般气度沉静出云的却少之又少,加之她身量与纪雨宁相仿佛,李肃方才还以为纪雨宁偷着出宫来了。 听声音才知道误会。 于是悄悄问一旁林侍讲,“她是谁?” 因先前纪雨宁瞒着自己跟皇帝往来,林辉身为好友却知情不报,李肃着实有些怨怼。然而这一年来看着林辉平步青云节节高升,他自己却原地打转,蹉跎至今,李肃心中固然不平衡,可他到底是个能屈能伸的,遂又曲意逢迎,两人总算冰释前嫌,至少外表和好如初。 林侍讲乜斜着一双醉眼,指着他笑道:“劝你别打错主意,二公主虽是嫁过人的,可也不是谁都能高攀得起,你先摸摸你有几个胆子!” 李肃自然听说过那位和亲公主从北羌归来的事,却只知其婚事不谐,不晓得原来如此年轻。 固然尚主不是件好差事,但凡有点抱负的都不会选这条路,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顾虑呢?皇帝嫉恨,纪雨宁又与他有隙,他可选择的路本来也不多。 且因为那克夫之说,长宁公主在京中名声多多少少有些瑕疵,只怕她也冷了心肠,不肯轻易再嫁。这个时候若自己趁虚而入,蓄意温存……虽不知结果如何,他总得试一试。 李肃举杯仰头,任凭火辣辣的酒液滑入喉中。一种类似灼烧的刺痛点燃了他的斗志,沉寂许久,他终于不必在纪雨宁的阴影下苟活。 这才是他真正该走的路。 * 纪雨宁吩咐侍从将皇帝抬到承乾宫,按理是该去勤政殿的,可念在那里无人照拂,纪雨宁只好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却免不了噜噜苏苏埋怨,“不会喝就不要喝,谁叫你跟人拼酒来着?” 玉珠儿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舅太太跟舅老爷好像也这么说来者,可见普天下的夫妻都一个德行。 楚珩有个坏毛病,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外表一点也瞧不出来,他拉着纪雨宁的手势也和平常一般,“朕是高兴,郎舅俩久别重逢,还不许咱们找点乐子?” 俨然被妻管严的抱怨。 纪雨宁嗤道:“天子脚下,几时不能见,用得着这会子逢场作戏?” 知道皇帝要给纪家脸面,可也不必喝坏身子,倒叫她悬心得慌。尤其两个人的酒量都算不上好,却偏要撑着不肯露出败绩,叫她偏帮谁好? 还要继续絮叨,楚珩却将头一歪,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纪雨宁怀疑地望着玉珠儿,用眼色提问:是装的吧? 她怎么不曾拥有这种秒睡技能? 玉珠儿默默低头,这种时候当然保持沉默为宜,换做郭胜肯定要赌神发誓为主子遮掩,可她事事以小姐为先,又不好开罪皇帝,只能装傻啰。 纪雨宁再度确信,娇娇儿那些坏毛病都是跟皇帝学的,尤其当他不想喝奶的时候,父子俩耍起赖一个样——演技太差了。 宠爱 宠爱 纪雨宁让人将皇帝抬进房中, 笔直地扔到床上,方才假惺惺地打了会儿盹, 这会子定睛看去, 倒好像真睡着了。 但其实也不稀奇,皇帝这个月为了石家之事焦头烂额,又得平息朝中动荡, 太后那边也需要安抚, 加之纪雨宁刚生完孩子,总不能无人照看, 他纵是个千手观音也得累出病来。 今日与大舅子拼酒, 一半是为了活跃宴上气氛, 一半大约也是为了纾解心中压力。纪雨宁摸了摸皇帝微微红热的面庞, 心里不是不感慨的。 若楚珩不迎她进宫, 大约不至于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不必急着处置石家,太后那边也有了交代。再退一步,设若他不是对她这样偏爱, 本来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不见得非得跟母家撕破脸皮。 纪雨宁自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 就打算将他分成两半看, 一半是理性至上的君王, 一半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喜怒形于色的穷书生,但, 楚珩却扎扎实实给了她惊喜, 他用行动向她表明, 纪雨宁的地位是横亘于皇权之上的。 这对她而言是殊荣,也是甜蜜的负担。自打晋封皇贵妃之后, 就陆续有人向她进言,对皇帝重提选秀之事——皇贵妃虽说位同副后,但要真正成为皇后,就非得具备与之相配的品德不可,一个贤惠不吃醋的皇后,不止能获得臣民上下交口称赞,也能大大降低太后她老人家的戒心。 纪雨宁本打算照这些话去做的,但,此刻她却改变主意。为什么她不能独占一个男人,就因为他是皇帝? 既然他将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她必然要以同样的热情来回应。至于能否封后却无关紧要,太后一定要难为她,她吃不吃醋都一样,既如此,还不如照自己的心意肆意而活。 纪雨宁整理好情绪,自个儿便先到净房洗漱,至于皇帝,只好请郭胜帮忙擦一擦身就算了,谁知道进了浴桶还起不起得来,纪雨宁可不想担上个弑君的罪名。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玉珠儿悄悄道:“太后娘娘将二小姐留在慈安宫。” 纪雨宁抿唇不语,她约略知道石太后的用心,不外乎见不得一家独大,但,石景秀她却不担心——此女的容貌比起石景兰还逊色些,石景兰都未能获宠,怎见得她就能成功? 何况,她倾心于楚珏多年,纪雨宁不觉得石景秀这么快就会变心,若石太后果真能在短短两日劝服她,那这世上的爱情未免太不牢靠了些。 纪雨宁去暖阁看望了熟睡中的儿子,又考较了一番楚忻的功课,这才重回寝殿,此刻了无睡意,皇帝倒闭着眼跟块木头似的,纪雨宁便大着胆子练起那套操来。 因阮眉叮嘱过不许外传,纪雨宁连玉珠儿也支走——且她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许多姿势看了难免害臊。 许是今日太过热闹的缘故,纪雨宁精神奕奕,居然越练越起劲,连平时几个极难进行的动作此刻也游刃有余,有一种吃了仙丹般通体舒泰的感觉,不出半个时辰,已是香汗细细。 纪雨宁看看身下,得换套床单不可了,正要去柜中找寻,猛一回头,却发现皇帝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纪雨宁有点窘,“你没睡?” 随即反应过来,不该她难堪,皇帝偷看才不对吧?哪本典籍都没教人做登徒子的。 楚珩摸了摸鼻头,很是无辜的道:“本来已睡着了,谁知耳边喘得厉害,还以为发生何事,朕便扎挣着醒了过来。” 纪雨宁脸色微红,虽然不是故意,那套操练到某几处时,因为脱力难免发出喘息吟哦之音,不知是勾栏里的姑娘故意以此为诱,还是这方子本身的副作用,纪雨宁平日四下无人还没觉得什么,如今被皇帝指名道姓点出来,难免有些羞恼。 好在楚珩反应迟钝,再想不到那档子事,只诧道:“你在练武?” 通常意义的武学有两种,一种强调技法,诸如拳脚棍棒之类;另一种则注重强身健体修身养性,至于纪雨宁练的这个,他不但从未见识,而且横看竖看都看不出门道来。 且她为什么只着贴身小衣,行动间两条玉臂晃来晃去,加上衣衫被汗浸湿,几缕乌发沾在脖颈上,绵绵往下,实在由不得人不往深处看去。 楚珩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纪雨宁看这模样实在难瞒下去,只好据实相告,但她可没脸像阮眉那样,直接说成取悦男人,而是另换了种委婉的说辞,可以预防生产后遗症,诸如漏尿等等——都是为了锻炼那块肉,大体上差不多麽。 楚珩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想早日恢复身段窈窕,才勤于锻炼。” 纪雨宁:……早知道他这么正直,就不必什么都说了。 这会子却是悔之晚矣,楚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不继续练。” “练完了。”纪雨宁仰头躺下,拿被子蒙住脸,就不该抱有侥幸之心,被玉珠儿看去都够羞耻了,何况当着皇帝的面,她大概只有投胎转世才能化解尴尬。 楚珩蝎蝎螫螫地平移过来,“你好了,我可还没好。” 纪雨宁:…… 虽然皇帝说话的方式比她还委婉,她倒不至于听不出来——果然这种事就不可能瞒得了人,皇帝虽不见得去过青楼,朝中却不乏以此为乐的臣子,有他们当老师,还能不明白那几个动作是何意吗? 纪雨宁觉得脸上更热起来,也不敢将被子拿下,依旧蚊子般嗡嗡道:“你忘了,周太医交代过,还得再休养一阵子。” 楚珩引着她的手往他身上探去,“朕知道,那些是正餐,但,你总得容朕先吃点开胃小菜吧?” 纪雨宁忽然发觉皇帝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正直,大约这便是多读书的坏处,再下流的事都能说得清清白白。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 * 不出纪雨宁所料,石景秀在慈安宫住了两天,石太后简直没一刻放松过,不住地鼓噪她取代石景兰的地位,与承乾宫分庭抗礼。 石景秀无法,只能承认她对兆郡王楚珏情有独钟,她把心给了做弟弟的,再去侍奉哥哥,那她可成什么人了? 何况这在京城也不算秘密,几个手帕交都知道,只怕她前脚刚去勤政殿,后脚就得流言如沸了。 石太后嗤道:“人言何足畏惧,等你做了宠妃,她们巴结你都来不及,谁敢在背后诋毁,哀家就让掖庭狱治她们的罪!” 石景秀沉默一瞬,“您能堵住悠悠之口,可您管得着天下人怎么想么?如今姐姐被赶走,外人看来是皇贵妃难辞其咎,倘若我趁虚而入,兴许罪名便落到我头上,旁人还以为是我占了姐姐的位置,陛下才如此狠心,石家姊妹内斗,名声更不会好。” 尽管她条分缕析,石太后却知晓这些不过是托辞,真为了家族利益哪还顾得了许多?只怕仍对楚珏那小子念念不忘。 楚珏的身份倒没可以可指摘的,石太后放心不下的是他前程,这小子又天生倔强,扬言先立业后成家,可他入了武行,这样磨磨蹭蹭得到猴年马月?如今又逢太平盛世,想立下军功何等艰难,怕是再过十年都未必能有出头之日。 身为女方,又不好主动请男方来求亲,设若他迟迟不提,景秀的光阴不就蹉跎下去了?权衡之下,还不如嫁给皇帝来得实惠。 石景秀却固执地抿着唇,“他会娶我的。” 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石太后扶额,“也罢,那哀家与你约法三章,若一年之内仍未完婚,你就听凭哀家安顿。” 石景秀猛地抬起头颅,骇异不已,“姑母,您这是逼婚!” 石太后冷冷道:“他如果真对你有情,就不会看你身陷囹圄,还是,你信不过他?” 石景秀闭口不答,少女的骄傲,不容许她诋毁自己的情人。但,此事毕竟是拿不准的,何况两人尚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想楚珏开口说爱她都难,遑论立刻迎娶她? 石太后望着她阵红阵白的面容,心想侄女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是对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昔年在扬州时,她亲眼看着儿子对那个小姑娘念念不忘,如今不是照样移情别恋,独宠一方?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嫁给皇帝,至少能得一份稳妥的生活,也保住家族今后的平安,这才是聪明之计。 * 石景秀离开时的心情并不十分美丽,但纪雨宁还是精心准备了各色礼物让她带回家中,不外乎是些时新绸缎、金子宝石等等,尚未登记入库,变卖也容易——她听说石家如今有些捉襟见肘,除了当家人不善经营,庄子里的收成也比往年少了许多,向来锦衣玉食过惯了的,哪里挨贫挨得住? 石景秀虽不便讲述姑母的不是,却半吐半露提醒了纪雨宁一番,暗示除她之外,太后还有几个备用的人选。 纪雨宁笑道:“太后又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石景秀道是以丞相府为首,如今石家凋敝,赵家自然异军突起,其中又有好几个适龄的小姐,迟迟未肯嫁人,想必就等着钻空子呢——还真被他们等到了。 满以为纪雨宁脸上多少会有点紧张,哪知对方依旧气度舒徐,“也好。” 石景秀诧道:“你不害怕?” 或者先假模假式地将人请进宫中,再伺机除掉,来一个杀一个,来一队杀一双——也很像这位的作风。 纪雨宁并不知自己的形象如斯恐怖,含笑道:“也得她们进得来才行。” 石景秀有点无语,“你就这样自信?” 还以为多么了不得的计策,却原来不过仗着皇帝宠她——真是靠脸吃饭呢。 纪雨宁盈盈转向她,“这不是事实吗?” 石景秀:…… 诡计 诡计 纪雨宁没太将石景秀说的放心上, 她固然是有独占欲的,但, 就算要抓牢一个男人, 似乎也不必将其他女人都看成敌人。京城闺秀何止千万,她若个个都跟防贼似的防去,岂不要忙坏了? 纪雨宁决定还是将心思用于整顿公务, 自从石景兰去了封地, 石太后又卧病,宫中冗杂事情属实多了不少。先前借着身孕尚可推脱, 如今连月子都做完, 再推辞便说不过去。 何况也不是该谦逊的时候, 楚珩封她做皇贵妃, 她自然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得承担起分忧解劳的职能来, 否则石太后更有借口选秀了。 第一件事自是盘点宫中历年来的账目,石景兰这方面做得还是不错的,每个宫的流入流出记得井井有条, 只一桩, 北苑的帐似乎管得格外疏松。 连太后和皇帝宫中每天几斤肉几两油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道理北苑反而糊涂——记倒是记下了, 可大部分都是用约数含糊过去, 笼统得很。 纪雨宁不由得皱眉,账目上的问题早几年就有了, 石景兰没道理放到现在故意刁难她, 可见积弊难除, 但,究竟是何缘故呢? 玉珠儿轻轻为她打扇——因怕产后失于调养, 皇帝特意交代过短期内不许用冰,起初纪雨宁烦躁得很,还是郭胜想的法子,屋里多放些刚打出的井水,再用风轮转动汲取其凉意,连纱帘都换成冰晶石做的帘子,摸上去寒浸浸的,如此方觉得好过些了。 只是近处仍免不了微热,故而玉珠儿手里的扇子没一刻停过,又见小姐看账本看得心浮气躁,她自然得设法提点,“娘娘,您忘记北苑住些什么人了?” 纪雨宁蓦然想起,刚进宫时跟皇帝去看那地龙构造,皇帝就说起过这群太妃娘娘有多难缠,让她们住得近些还不愿意,天高皇帝远,可不就使劲折腾呢。石景兰想必正因在她们手中吃了亏,才步步退让到现在,以至于许多事不敢张扬,多要份例都还算轻的,甚至于私下酗酒纵饮,聚赌为乐,石景兰还得帮忙瞒着,粉饰太平。 “横竖入公家的帐,她自然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玉珠儿撇撇嘴,“如今德妃娘娘扔崩一走,倒把这烂摊子扔给您,想必她还更自在呢。” 还有一事玉珠儿未说,这回喜得皇子,各宫各处都送了贺礼来,皇帝和太后自然是头一等的,北苑那些是先帝时候的老人,论理也不该多苛求些什么,但送不起可以不送,心意尽到就可,偏偏其中有不少滥竽充数的,送来的绸缎生霉生虫不说,连金子宝石都是假货,一咬就裂开,是打量库房里的人不会盘点么? 玉珠儿悻悻道:“这真叫倚老卖老,打量承乾宫该忍气吞声呢。” 纪雨宁听着亦有薄怒,倒不是贪图那点财物,实在此举有些可恶,更有甚者,可能是在投石问路,试探她这位皇贵妃态度如何。若这回宽纵,只怕她们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干出许多有违宫规的事来,且若只是银钱上做点手脚倒罢了,如酗酒赌博这些,最易滋生罪孽,设若以后闹出乱子,岂非还是她这位皇贵妃该担的干系? 只是,纵使站住了理,这事也不容易解决,百善孝为先,到底她们也是皇帝庶母,皇帝都不能如何,纪雨宁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妇就更不好辖制了,石景兰就是前车之鉴。 贸贸然跑去兴师问罪,讨不着便宜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 纪雨宁想了一顿晚膳的功夫,夜间皇帝过来,她就跟他说想请戏班子进宫奏乐,好好热闹几天。 楚珩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这才刚协理六宫,就想着以权谋私了?” 纪雨宁打落那只贼手,嗔道:“我要中饱私囊,还用得着借这个名头,多的是机会。” 别人或许不懂,她可是这行子里出来的,如何做账,还做得不显山露水,她可谓门儿清,何况如今皇帝宠她,太后又不管事,但凡她有这心,小金库里都该富得流油了。 楚珩轻吻她的发鬓,含笑道:“朕知道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宫中诸事交给你,朕自然放心。” 纪雨宁发觉出月之后他更爱见缝插针与自己亲近了,应该是憋狠了的缘故?早知道就不告诉他自己在练那套操了,倒无端多出许多遐想来。 这会子却不是有空亲热的时候,纪雨宁偏了偏头,正色道:“说真的,我也想让母后她老人家散散心。” 纪雨宁自己其实不怎么爱听戏,嫌那些唱词拖腔带调又拗口,总以为上了年纪的人才有这份耐心,她说请戏班子自然不是为贪图娱乐,这个楚珩也是知道的。 楚珩不免感慨,“我以为你在生母后的气。” 毕竟这一个月石太后对纪雨宁的冷落是显而易见的,连册封盛典都未出席,若非为着孙子,只怕她连纪雨宁一面都不愿见到。 纪雨宁微笑道:“我哪敢生太后娘娘的气,且她毕竟是您母亲,为了您,我愿意一试。” 总不能就这样僵持着吧,总得有人先迈出一步,关系才能有缓和的可能,否则,皇帝夹在其中只会两头为难。 楚珩拥着她柔弱无骨的肩膀,轻叹道:“让你受委屈了。” 纪雨宁其实并没觉得多么委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石太后的特殊也不过在于其身份,并不见得比寻常人家的婆婆更难伺候,且她对自己的心结归根结底在于石家——往常她看石太后是个明智的妇人,不会为家族荣辱争得头破血流,但,既入了外戚这条路,似乎就难以免俗,站得越高,摔下去的时候便会越失意,石太后之所以耿耿于怀,想必就是因为如此罢。 因这般,纪雨宁宁愿兄嫂只当个商户省事,尽管近来皇帝屡次旁敲侧击,要赏她娘家一个爵位,纪雨宁都推辞了。她并非不慕荣利,只是足够警醒,人只有坐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才能稳当,纪凌峰的才智,能把生意做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实在无须要求更多。 戏班子招来之后,纪雨宁就让人往北苑各处发帖子,请她们同乐。 其实比起纪雨宁来,北苑这阵子提心吊胆的人更多,虽然天下事再大大不过一个孝字,可据说那纪雨宁也不是好惹的,虽然家世浅薄了点,可谁叫皇帝宠她,石家都成了手下败将,德妃还被赶出去了,可见此女心机颇深,不是人人都有和她叫板的底气。 朱贵太妃听着耳畔窃窃私语,嗤道:“怕什么,皇贵妃也是人,还能吃了咱们不成?便是刀架在头上,还有本宫顶着,要你们操什么心?” 她是这群嫔妃中位分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个,虽然朱家早就大不如前,朱贵太妃却不肯因此堕了气势,当初家里将她送进宫来守活寡,熬到老皇帝死了才终于解脱,这点清福可不能容人破坏掉。先前正是她将北苑这群人纠结起来,给了石景兰一个大大的没脸,从此噤若寒蝉,再不敢管北苑的事。 纪雨宁再厉害,还能强过国公府出来的不成?左不过外强中干,逞一逞威风罢了。 坐在下首的常太妃讪讪道:“但,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皇贵妃初初掌权,恐怕……” 朱贵太妃就等着纪雨宁来挑衅呢,不来反倒不好收拾,只有一鼓作气把敌人的气焰给下去了,纪雨宁才会知道北苑的厉害,那些人是她惹不起的。 朱贵太妃已准备了数十个倒打一耙的计谋,就等瓮中捉鳖,此刻兴头上来,索性让人将烛火都点亮,骰子也都找出来,准备来一场通宵达旦的豪赌。 可惜的是,纪雨宁并未抓住机会,朱贵太妃白输了几百两银子,也没等到敌人,心里不禁疑疑惑惑的:莫非纪雨宁真个放弃了?这样大的动静,不至于听不出来呀。 常太妃奉承道:“兴许她是害怕姐姐您的威势,不敢惹恼咱们吧。” 朱贵太妃也觉得如此,看来这纪氏倒是个机灵的,知道惹不起,就干脆躲着,只可惜自己一番布置白费功夫——还以为能大干一场呢。 大伙儿各自称愿。 等承乾宫的帖子下来,众人更是确信,皇贵妃的确有意示好,这不,还专程请她们去园中听戏呢。 朱贵太妃虽对那班小戏兴致缺缺,却觉得不失为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趁热打铁,挫一挫纪雨宁的脾气,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舒服——论位份两人虽相差不离,可到底占了一个老字,想也知道小辈必须得尊崇长辈。 一行人兴兴头头来到约定的地点,果不其然看到高耸巍峨的戏台,四角插着颜色各异的旗帜,弄得光怪陆离,很有几分味道。 纪雨宁果然已恭迎在此,闻言笑道:“还以为我的面子太薄,娘娘们都不肯赏光呢!” 朱贵太妃慷慨地一挥手,“怎么会,皇贵妃难得相邀,咱们高兴都来不及。” 说罢就要寻座位坐下,秉着地主之谊,应该以她为尊吧? 哪知到了台下,却发现正中已坐着一个云髻高耸的妇人——当然是掺了假发的——装饰虽不怎么华丽,却气势非凡。 朱贵太妃当即便有点恼火,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跟她打擂台,及至那人转过脸来,她登时化为石像,“姐……太后娘娘。” 石太后也有点纳罕,原来纪雨宁把北苑也给叫来了,不过听戏总是人越多越热闹,她便随性道:“都坐吧,不必拘礼。” 众嫔妃只得蝎蝎螫螫挨着她坐下,心中叫苦不迭。盖因石太后是个省事的,往常极少召见她们,她们也早忘了还得在太后面前立规矩——嫡庶有别,当着纪雨宁她们敢摆长辈的架子,可谁叫石太后跟她们一样长呢?还占了个嫡字,光名分就能把她们压死。 纪雨宁愉快地看着这群叽叽喳喳的老八哥顷刻变成缩手缩脚的鹌鹑,她自己只略说了两句话就借故离开了,石太后本来也不愿她在眼前,要讨论戏文,还是跟这群老姐妹更带劲。 殊不知朱贵太妃压根不想跟她做好姐妹,她自己在北苑称王称霸多好,到这里反而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至于其余嫔妃也称不上轻松,石太后每每说一句话,她们就得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石太后要喝水,她们就得争先恐后地起身效劳,这哪是听戏,坐牢还差不多! 以至于纪雨宁离开时,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几乎说得上恳请了,皇贵妃的“讨好”简直叫人消受不起,根本她们就不该答应嘛。 纪雨宁头也不回来到勤政殿,楚珩正在任劳任怨地批折子,见了她倒喘口气,“你怎么有空出来?” 纪雨宁含笑上前,一双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搓,力道软硬适度,“母后自有人陪伴,哪里需要我伺候?” 楚珩略一想就明白过来,失笑道:“你倒促狭,但,我想她们上一回当就够了。” 太妃们毕竟不是傻子。 纪雨宁却摇了摇头,莞尔道:“谁说我的目标是她们?” 她再如何智计百出,对付北苑那群人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能降住她们的只有太后,纪雨宁的目的,就是让石太后发现这群人的好处。 还是她从李老太太身上发现的经验,李老太太自从儿子封官之后,就越发喜欢找亲戚们聚会,看似联络感情,实则是一种变本加厉的炫耀。连李老太太这样的愚妇都能被人众星拱月捧着伺候,石太后凭什么不行? 等她发觉这种模式令她更舒服时,用不着纪雨宁安排,石太后也会自动把这些人叫来点卯。那时,才是朱贵太妃等人真正的末日。 楚珩倒吸一口凉气,想起从前每逢休沐,太傅们还要加班加点让他背书的情景,真的很可怕。 他深深望了纪雨宁一眼,“阿宁,你太坏了。” 纪雨宁平心静气享受他的恭维,“过奖过奖。” 谋划 谋划 恰如纪雨宁所说, 太妃们不过陪着看了一天的戏,就已经苦不堪言。本以为第二天能缓过劲, 哪晓得石太后兴犹未尽, 盛情又邀了她们过去,仿佛生怕人少不够热闹似的。 一时间,倒齐齐有生病的, 因夏天不好说是风寒, 只说是中暑,石太后原本还将信将疑, 谁知纪雨宁二话不说就派了太医过去, 挨家挨户也要把这病治好, 众人见实在瞒不过, 只得扎挣着爬起来, “不药而愈”。 如此三日之后, 石太后听了一箩筐的戏文,可谓满意至极,众太妃心里则憋着满肚子火, 从前先帝在时得伺候先帝, 皇后也拿她们呼来喝去的, 如今好容易两座靠山都倒了, 原以为能自在些, 哪知石太后反倒变本加厉,天天找她们谈心, 哪有那么多心事可说? 石太后算过足了戏瘾, 她们可都快被折腾得没人形了, 尤其那块地方西晒严重,石太后有凉亭挡光还好, 外边的恐怕得晒成黑炭头——比较起来,还不如认真中一回暑呢。 眼看石太后听完了戏还要办什么赏花会唱诗班,仿佛忽然间找回了老年生活的意义,众嫔妃实在耐不住了,只得向她们原先看不起的皇贵妃娘娘服软。一时间,承乾宫来了许多送礼的稀客。 玉珠儿认真检视一番,“不错,比上回强多了。” 纪雨宁闲闲道:“礼物照收,除此之外,一句话都别提。” 对付这些老油子,就得攻心为上,轻易就让她们如了愿,反而觉得纪雨宁容易拿捏,倒不如干脆吊足胃口,横竖宫中时日长久,纪雨宁又比她们年轻,耗都能把这些人耗死。 对外只说儿女应尽孝道,因此不但不加制止,反而想方设法地帮石太后找乐子,太妃们看她的眼神不免更加怨念。 但,偶尔纪雨宁也会抱着孩子过去打岔,此时太妃们方有告退的理由,趁着石太后忙于含饴弄孙,她们终于也能回屋轻松点儿,如此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纪雨宁勉强也算将这些人驯服了,至少再无争夺份例等事,连夜间吃酒赌钱的也都消停不少——想必生怕纪雨宁拿她们扎筏子,再带到太后跟前献祭。 后宫波平浪静固然是好事,一来二去,石太后也察觉些端倪,敢情纪雨宁是在借她的势,固然算不得什么大错处,但此女聪明得过了头,还是令她不太舒服,何况纪雨宁事前并未告知,这不明摆着将她也视为局中一环么? 可她知晓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即便摆到皇帝跟前,皇帝也只会道“横竖雨宁也是想为您解闷儿,您还不高兴”“若早些说了,您还肯答应么”诸如此类的言论,石太后听得都快起茧子了,自然懒得白费气力。 娶了媳妇忘了娘,似乎是一条贯穿至今的准则,要说石太后对纪雨宁其实没什么不满的,只怪她家世那样低微,人却那样优秀,皇帝对她的爱意里兴许还掺杂了一丝怜悯,因此才这样牢不可破。 男人专情不是坏事,做皇帝的太过独断却有碍观瞻,尤其经历过生产那出之后,石太后发觉儿子对纪雨宁的重视更有甚于子嗣,还偷偷请太医院调配避孕的药物,若非她发现得早,这会子只怕已铸成大错。为了一个女人,以至于楚家大统断绝,若真如此,石太后觉得自己恐怕会沦为千古罪人。 一个皇子当然是不够的,既他舍不得纪雨宁受苦,就该允许别的女人来生。石太后决心已定,也没糊涂到往皇帝跟前碰壁,而是先召见纪雨宁,“哀家知道,你这段日子捧着哀家,不过是借力打力,想给北苑那群人些许颜色瞧瞧。” 纪雨宁熟练地屈膝,“臣妾贸然行事,还望母后恕罪。” “你做得很好,哀家并没怪你。”石太后当然是分得出轻重的,先帝留下的嫔妃既不老实,自然须适当弹压,放眼宫中,能做这件事的唯独自己,纪雨宁的心思虽然取巧,却也是情理之中。 然后她就看到那女子脸上露出种腼腆羞涩的笑容来,不得不说,生着这样一张脸孔,当她蓄意讨好人时,是极容易办到的。 可惜她不是自家侄女,而皇帝又对她太过钟情,这便是她的过错。石太后凝神片刻,“你如今当了皇贵妃,宫里的事自当抓紧,可也该注意为皇帝绵延后嗣才是。” 纪雨宁爽朗地道:“臣妾已请周太医帮忙调养身子,不出数日即可圆房,太后娘娘无须太过挂怀。” 她说起这种事倒是毫不脸红,石太后瞪了两眼,一方面欣慰她有如此觉悟,但,自己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石太后沉声道:“你一个人未免太过辛苦,不如多请些姊妹分忧。” 本意是想让她主动提起选秀之事,哪知纪雨宁却笑呵呵地道:“母后的意思妾明白了,但妾敢问一句,在母后心中,是陛下更重要,还是皇孙更重要?” 石太后不假思索,“自然是皇帝重要。” 孙子毕竟是隔了辈的,哪怕她与楚珩如今颇有龃龉,可到底母子连心,石太后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纪雨宁莞尔,“这就对了,母后既然心疼陛下,便不应不顾陛下的身子,若广纳嫔御,固然对龙脉有助,却只怕陛下太过辛苦。” 皇帝勤于政事,自然无暇顾及六宫,这人的身子毕竟不是铁打的,纪雨宁这话倒也冠冕堂皇。 石太后哼声,“先帝纵情声色,亦未见得如何。” 纪雨宁这回倒没正面反驳,只清波流转,“母后您真这样想么?” 石太后陡然像泄了气的鞠球一般瘪下去,先帝正因沉迷于声色犬马,因此寿数才不长久,年方五十便仙逝了,且晚年依仗丹药为助,夜御十女,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虽史家妙笔代为遮掩,可仅仅流传在外的只言片语,已足够使先帝颜面蒙羞,亦使得石太后蒙羞,若皇帝果真沦为跟他老子一样的德行,石太后会更加后悔。 纪雨宁见挡了面前这关,便及时告退,以免石太后又要拉着她闲话家常,虽然有先帝为佐证,可石太后毕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媳妇时总盼着丈夫越老实越专情越好,做婆婆的却没有哪个愿意跟媳妇拧成一股绳的。 石太后过后也回过味来,纪雨宁分明是在诡辩,什么为龙体着想,根本是逃避选秀的借口。只是儿女们皆不愿配合,此事硬做亦是不妥,还是得另辟蹊径。 隔天纪雨宁就听闻慈安宫召了赵四小姐作伴,捏着丝线的手不禁顿了顿,“这赵四小姐,可是丞相府那位?” 石太后留人歇宿并非罕事,以前石景秀进宫陪伴姑母的时候不少,只是这赵家非亲非故,石太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她来了? 玉珠儿拧了拧眉毛,“正是呢,看来这两家已经结盟了。” 石家垮后,丞相府赵家自然想补上,奈何苦无门路,如今石太后抛出橄榄枝,他们岂有不喜出望外的?也怪石家实在没有出色的女儿,唯一一个石景秀还铁了心要吊死在兆郡王身上,石太后无人可用,只好拉外援。 “不知赵家允诺了太后哪些条件,太后又打算如何帮她们。”纪雨宁故作镇定地道,指尖捏着的针头却微微发涩,下意识在衣服上擦了擦。 忽然间就没了做衣裳的兴致,孩子长得太快,一天大一个号,根本顾不上来,恰如这宫中的情势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天了。 她能拦着皇帝宠幸别人,可她能拦着皇帝遵从母命么? 这晚楚珩过来,就见侍人汇报纪雨宁已经歇下了,他有点诧异,“这么早就睡?” 按说今天也不是小日子。 玉珠儿老实回话,“娘娘身子有些不舒坦,许是近来照看小主子太累了罢。” 倒是有可能的,只是楚珩仍有点迷惑,纪雨宁性子刚强,并非轻易喊病喊累的人,且若是真病,怎么会不叫太医呢? 等回勤政殿后,郭胜方讪讪道:“许是跟太后娘娘有关。” 就将慈安宫召赵四伴驾的事说了。 楚珩甚觉无语,母后要找人作陪,怎么也不跟他商量,楚家多的是亲戚,长清长宁两位公主都还闲着呢。 旋即看到郭胜脸上微妙的表情,他才恍然醒悟,“母后是为朕?” 郭胜:……不然呢? 楚珩倒始料未及,如此看来,雨宁她身子不爽也是因这个——口里说不吃醋,行动倒比言语诚实。 不知怎的嘴角便微微翘了上去,皇帝正色道:“慈安宫岂容外人擅入,你请赵姑娘回去。” 郭胜可没这个胆子,太后叫来的人岂能说带走就带走,他现在若敢请赵四小姐出宫,明儿太后就敢请他出宫——永远都别再想回来。 郭胜苦着脸道:“爷,您饶了小的吧。” 其实他倒想劝皇帝干脆从了便罢,反正只是给个名分养着,太后总不能逼皇帝跟赵家的圆房。但,眼看皇帝跟皇贵妃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怕是名分都成奢望,他两面不是人,也只好当缩头乌龟啰。 楚珩也觉此事有些棘手,若太后真起了此念……他不能等母后真提出来再去面对,且那赵姑娘若在宫里住久了,恐怕母后会以名声为由逼自己纳她,那时反叫雨宁难做。 他得想个斩草除根的办法。楚珩微微定神,招手道:“你过来。” 郭胜本想置身事外,哪知皇帝偏拖他下水,只好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待附耳听了两句,他脸上便绷不住了,“可行么?” 办法虽是个好办法,但,活脱脱像戏文里的故事,怪吓人的。 且他终免不了要面对太后娘娘的怒火。 楚珩冷漠道:“你若不想担这关系,今晚就可以收拾东西回老家。” 郭胜:…… 别呀,他遵旨就是了。 惊吓 惊吓 皇帝虽然慷慨地将任务交给他, 郭胜却很清楚,这事并不易办。且最要紧的是机会, 难道他能孤身去寻那位赵四小姐? 他是皇帝近侍, 不为自家主子思虑,倒想方设法结交外臣之女,怎么想都很可疑。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刚动起念头, 慈安宫那边就来人了。 石太后也和他一样犯愁,人虽然接进宫里, 怎么处置是个问题, 她总不能贸贸然把人往皇帝身边送, 堂堂大家闺秀, 总不能效仿淫奔无耻之流;若是直接请皇帝到慈安宫来, 皇帝甚少在此留宿, 一则容易生疑,二则,万一这丫头做得不好把皇帝惹恼了, 只怕连她这位母后都会恨上。 因此石太后也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冲动, 奈何人已经进来, 赵家又是一盆火似的赶着, 她若背信, 岂非大失面子?石太后着急得几天没睡好,嘴角都长了两枚燎泡。 还是经身边侍女提醒, 她才想起郭胜来, 到底是自小服侍皇帝的, 脾气性情一清二楚,有他帮忙或者会容易些? 听石太后说出来意, 郭胜先假惺惺地露出为难,“太后娘娘的思虑亦是奴才的思虑,但,这档子事小人怎么好插手呢?” 石太后知晓他想自高身价,又或者怕担干系,不耐烦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哀家顶着,即便不成,哀家也会帮你说清,总不至于让皇帝把你赶走便是。” 郭胜这才放心,“有娘娘此言,小人自当肝脑涂地。” 忽一眼瞥见屏风后闪烁眸子,心里便洞若观火,含笑道:“小人不才,倒是有个主意……不如,让赵姑娘充作勤政殿的宫女,先服侍个几天,伺机接近陛下,若两方皆有意,岂不正好水到渠成?” 石太后有些犹豫,“但,阿珩规矩是不让侍女在跟前服侍的。” 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来不及让皇帝看清长相就送回赵家去了。 郭胜笑道:“也只好辛苦赵姑娘些,先在廊下伺候洒扫,等渐渐熟习了,奴才便借机出来,再换赵姑娘进去,娘娘您看如何?” 石太后听着简直和戏文里的安排一模一样,她并不知郭胜也是受了那几折戏的启发,只以为这偷梁换柱之计如同天意,看来竟是赵家的运气好,一来就赶上了。 虽说她不觉得姓赵的会安心当个宠妃,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算赵家日后野心滋长,到时候再收拾也无妨,当务之急还是制衡纪雨宁要紧。 她便向屏风后轻轻挥手,一个妙龄女子轻盈地转出来,如水清眸望着对面,“公公安好。” 郭胜就觉得这女子实在机灵,连个太监都不忘笼络。但,见惯了玉珠儿主仆那样直来直去的,眼前人却莫名有些虚假——看来在宫里待久了,诚实竟成了最稀缺的品质。 简单听了一番赵家境况后,郭胜便唱喏告退,自然,身后已跟了个拖油瓶。 那赵四姑娘颇有些弱柳扶风情状,望着人的时候模样更是娇怯怯的,乍一看像是含情,仔细瞧来竟有点斜视——大概是绣花绣出的毛病。 郭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话,三五句间就把这姑娘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这赵四不过是庶出,在家中亦并非最得宠的一个,前头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姐姐,之所以叫她进宫,纯粹是投石问路,若皇帝好伺候呢,姐姐们也有了着落,如若不然,则另寻出路。 看来这家人倒不傻,只是聪明过了头,反而惹人讨厌。 郭胜便笑着停下脚步,“你当真想服侍陛下?” 赵四姑娘轻轻咬唇,她不想让嫡母掌控自己的命运,进宫虽是不得已的选择,对她而言,却也是最佳的机会。 “那,你当真愿意在廊下伺候洒扫吗?你可知日晒雨淋最能摧残一个女子的美貌,只消在庭中曝晒几日,你这身欺霜赛雪般的好皮子……”郭胜故意睨着她,“况且,什么时候陛下才能注意到你呢?若一直无传召,你就只能当个宫女了?” 赵四姑娘只觉双膝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急急道:“公公救我!” 郭胜声音轻邈,似飘在云端,“咱家倒有个主意,就不知,姑娘可敢一试?” 赵四咽了口唾沫。 * 日上三竿时,赵四姑娘已经躲在勤政殿的衣柜里了,这样的大毒日头,竟连冰盆都未准备,衣柜里更热得跟蒸笼一般,她在赵家都未尝过这般辛苦! 尽管苦不堪言,赵四姑娘却连一动都不敢动,更得忍受腹内阵阵饥鸣,为了在皇帝面前维持良好仪态,她连早膳都没用,但,这会子已经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皇帝怎么还没下朝? 好不容易听到外边传来异动,赵四姑娘忙往里缩了缩,连裙摆上的流苏都忍痛剪断,以免让人发觉端倪——再一个,待会儿扯起来也方便些。 原是郭公公跟她商量的主意,等会儿故意避开,她再趁机出来自荐枕席,虽说自己还没做过那种事,但,皇贵妃刚出完月子,皇帝恐怕早就忍得狠了,是男人就没有不馋的。 就算皇帝把持得住,她还有一招,自行解开衣裳,再故意被郭公公撞破,如此一来碍于颜面,皇帝必须得纳她,就算这会子有些憎恶,可能摆脱赵家对她来说就是万幸,何况,宠爱这种事是最说不准的,皇贵妃毕竟年纪大了,她却正当芳龄,假以时日,还不一定谁争得过谁。 赵四姑娘微微定神,勉强给自己打了点气,偏偏皇帝今日格外难缠,一会儿说要研墨,一会儿又嫌宣纸没了,一会儿又要吃点心,把郭胜支使得团团转,赵四姑娘侧耳听了半日,才知是殿里的风轮坏了,尚宫局还未送新的来,难怪皇帝格外心浮气躁。 那,她今日会否来得不是时候? 赵四姑娘不免多了点惴惴,虽然都说当今性情沉稳,是个极易相处之人,但,瞧他处置石家雷厉风行的做派,赵四姑娘倒不敢太相信传言了。 正忐忑间,郭胜从缝隙里向她投来安抚的一瞥,示意稍安勿躁。 赵四略略定心,好容易那边郭胜也得了机会,借口如厕出去——这个也是两人商量好的,皇帝秉性好洁,太监身上又多有些秽气,这一解手一洗濯,起码得两刻钟才回。 赵四姑娘可不敢耽搁,急急便要出去,奈何衣柜空间狭小,她蜷缩着身体蹲了半天,两条腿早就麻了,好容易将柜门推开,哪知却有人先她一步。 一个清脆如黄莺啼啭的声音娇滴滴道:“陛下,奴婢奉郭公公之命前来奉茶。” 赵四姑娘眼内冒火,望着这个半路截胡的狐媚子,她可真做得出来! 双拳不由紧张地握起,生怕皇帝上当。 幸好皇帝正眼也没瞧那人一下,只冷冷道:“出去!” 这侍女约略是个不懂得好歹话的,又或者初来乍到,不清楚宫中规矩,皇帝如此疾言厉色,她反而涎皮赖脸地凑过去,“陛下还要批折子么?奴婢帮您研墨。” 皇帝实在没耐性了,将书卷一收,放声道:“郭胜。” 幸好郭胜尚未走远,闻讯急忙赶来,陪笑道:“皇上。” 忽一眼瞥见侍女在那扭扭捏捏的,立刻拉着胳膊往外拖,“糊涂东西,谁许你进来的?” 待要撵出去,皇帝却淡淡道:“等等。” 侍女面露喜色,郭胜则呆了呆,难道皇帝真有心收用这个绣花枕头? 赵四姑娘不由得攥紧拳头,长长吸了口气,她不能急,一急等于自乱阵脚。 但,皇帝却并非贪图这侍女的美色,而是漠然道:“冒犯圣驾,你难道想就这么算了?” 郭胜恍然醒悟,忙道:“奴才这便施以仗责。” 皇帝却似厌烦已极,“不必,上生剥之刑。” 闻听此言,赵四姑娘只觉呼吸都停滞下来,虽知道皇帝不会宽纵,但,此等发展却是她料想不到的——她也曾读过几卷书,亦知道宫中流传着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多用于处置罪大恶极的犯人,即从头顶凿出一个孔,往里倒水银进去,水银太重,而又无孔不入,以至于皮肉分离,最终完整地剥出一张人皮来。 此法不但费事,而又血腥之极,因此太宗皇帝起便已取缔,岂料当今却又复辟,还是为这种小事?父亲口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帝王,当真与眼前是同一个么? 赵四姑娘只觉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细小的疙瘩,冰冷而又刺痛,明明衣柜燠热难忍,她却从骨子里凉透起来,下意识抱紧肩膀。 那侍女尚不知要面临何事,直到郭胜耐心解释完,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凄楚地流着眼泪,但,又能怎么办呢,仅仅因为一丝攀龙附凤的愚蠢念头,就要面临如此代价,她知错了,可惜错得太晚了。 眼看那女子浑身瘫软地被拖出去,赵四姑娘紧紧捂着嘴,生怕发出一丝响动。手心早已洇湿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那个家,跟冰冷的皇宫比起来,至少家里还有真正爱她的人,而非像现在这样,每一刻都在锋利的刀尖上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郭胜捧着一张血糊糊的东西前来复命,讪讪道:“剥得不是太好,胳膊那儿缺了一块。” 听起来倒像是挣扎中被扯掉了……赵四姑娘肩膀一歪,手肘撞在坚实的木门上。 皇帝敏锐抬眸,“谁在那里?” 郭胜忙道:“不晓得哪来的耗子罢了,陛下无须介怀。” 赵四姑娘紧紧团着身子,不敢揉搓方才碰伤的地方,生怕闹出动静。 然而皇帝似乎格外多疑,“勤政殿每日有专人打扫,何来鼠患?怕是贼寇也说不定。” 说话间,已是抬步走了过来。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赵四姑娘浑身都叫冷汗湿透,此时哪还有半分承宠的念头,只恨不得离了这地狱。 郭胜苦劝不住,只能由着皇帝拉开衣柜门,然而下一刻,就见那貌美如花的赵四姑娘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怪味,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纪雨宁心事重重躺了一宿,次早醒来倒是想开了些,不管石太后打算如何举荐人手,既来之则安之,有这会子自怨自艾的功夫,不如多想想以后才是。她是有儿子的,原就比别人多条退路,若这样还担心失宠怎得了? 她想阮眉有句话说得好,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一个人只等着坐享其成,那自然会处处陷入被动。她得主动出击,不能等敌人到了跟前才迎战,那未免太迟了。 纪雨宁认真梳洗完便去了太后宫中,本想见一见那位赵四姑娘,可惜石太后一味地打太极,偏不肯将人请出来,纪雨宁心里便有些疑疑惑惑的,难不成已经送进勤政殿给皇帝享用了? 回宫枯坐半日,到底静不下心来,纪雨宁于是亲自备了一盅冰镇过的甜汤,打听得皇帝下朝,亲自送去勤政殿里。送膳是假,打听消息是实。 然而还未靠近,就看到一乘软轿从里头出来,郭胜还陪伴在侧。 这样子倒好像送刚侍寝完的女眷出来,玉珠儿难免不平衡,嚷嚷道:“好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枉我们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纪雨宁倒察觉那轿子有股骚臭味,以袖掩鼻,皱眉道:“怎么回事?” 玉珠儿的脑筋已往天马行空的方向想去,这人不是来侍寝么,怎么倒尿裤子了? 郭胜面对这般情况也是一个头两个头,只得先将玉珠儿拉到旁边,简单解释一番——他也不晓得这赵家姑娘这么不经吓,当场晕倒还失禁了,脏了勤政殿的地板,回头他得挨一顿臭骂呢! 可巧身后小太监提着那血乎乎的东西过来,“师父,您忘了这个。” 郭胜生怕玉珠儿再给吓着,忙抢先道:“放心,不是真的人皮,是面衣做的,染了点颜色罢了。” 玉珠儿一听便来了精神,“面衣?能吃吗?” 郭胜:…… 名声 名声 郭胜是彻底服气了, 早知道这姑娘脑回路异于常人,却不晓得她心理素质好成这样, 只得叹息着将那张“人皮”收起, 又正色道:“当然不能吃。” 那上头的颜料可是朱砂,虽然有一等方士靠这个炼丹,还夸口称能延年益寿, 可他跟着皇帝自然不信这些——生怕再吃出毛病来。 玉珠儿见他大惊小怪的模样, 却扑哧一笑,“我不过说句玩话, 你倒当真了, 血不拉几的, 谁稀罕这个?” 郭胜刚起了点怜香惜玉的念头, 立刻又被摁了下去, 那赵四姑娘胆子太小, 眼前的这个偏又胆子太大,天底下怎么就没有一个合心合意的女人呢? 可知物似主人形,再看那边, 皇贵妃已施施然从台阶上去了, 可知那人皮是吓不倒她的。 纪雨宁正打算叩门, 却见楚珩捏着鼻子从里头出来, 虽然已经清扫过, 那股子味道仍挥之不去,他在金兽里埋了一把龙脑香, 等那袅袅的烟气发挥作用尚需时日, 见到纪雨宁倒想见着救命稻草, “你来得甚好,朕正想到你那儿坐坐。” 纪雨宁只觉好笑, “原来您也知道兹事体大,既如此,为何还要装傻弄鬼吓她一遭?” 楚珩理直气壮,“不如此,如何能打消赵家心思?” 赶走一个赵四,保不齐还有别的赵五赵六蜂拥而上,既如此,不若一劳永逸,等赵四姑娘回去说出所见所闻之后,保准赵家再不敢将女儿往宫里送——谁家愿意花朵一般的孩子变成血淋淋的尸骨,他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 纪雨宁看出皇帝想警告的不单是赵家,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赐死一个宫女,还施以生剥之刑,虽然是做戏,外头人可不知情。尤其楚珩一直都是仁君的形象,此番却暴戾如斯,固然令那些门阀士族望而却步,但同样对他的名声不利。 等于将矛盾从纪雨宁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如此以来,纪雨宁固然免于指责,可皇帝却保不齐被人非议。 纪雨宁微微低眉,“为了我,其实不值得如此。” 她当初随他进宫,其实小半怀着负气的意思,并不全是真心。但,如今他亲手将她捧到如此高位,盛宠之下,纪雨宁却觉无以为报,如果——她是说如果,为了朝政稳固,皇帝必须纳几个世家女子为妃,她想她也能接受。 也许会短暂地难过一阵子,但,世事大多难两全,寻常人都少见一夫一妻,身在皇家,她又怎好太过固执? 只要他待她的心是纯粹的就够了。 闻听此言,楚珩面上不禁冷了些,用力抓紧她的手腕,“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纪雨宁:……? “除非世上还能找到比你更绝色的,否则,朕哪里瞧得上别人?”楚珩指着她手里提篮道,“譬如这盏甜羹,也许不见得是最好的,但因出自你之手,又正逢朕酷暑干渴之际送来,在朕眼中,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味。” 说罢,捧着碗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 虽然是个奇奇怪怪的比喻,纪雨宁还是很感动,脸上也悄悄冒出两朵红云来。掩饰着将提篮合上,“走吧,我那里还备得有,想喝多少都由你。” 楚珩露齿一笑,“这算是邀请么?” “算。”纪雨宁坦诚道,她觉得这时候再羞怯就太不像话了,她送点心、送汤,本来就是为勾引人的,何不干脆大方些? 楚珩笑着往她面皮上刮了两下,“这会子倒不扮贤惠了?” 原来他也看得出她的改变,自从晋封皇贵妃之后,纪雨宁虽未刻意守什么规矩,当着人却无形中检点了许多,或者说拘束了许多,她知道这个皇贵妃是他顶着太后压力封的,因此愈发不能叫慈安宫那边看轻,以免贻笑大方。 但,这么以来不就跟李家一样了么?她发誓要摆脱那套束缚着她的枷锁,而楚珩最欣赏的,也正是她轻松愉快的笑容。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粉碎,纪雨宁只觉周身舒展开来,牵着皇帝的手也更自在了些。她想她确实不必拘泥于什么名位,但并非由于名位不重要,只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她只要做好他的女人就够了。 * 赵家小姐回到家中便病倒了,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效,只说是风邪内侵,积郁于里。常听说宫中多冤魂厉鬼作祟,难不成竟撞了邪? 赵老爷当即就请人去庙里烧些香纸,原还要请僧道做法事,赵夫人好容易拦下了——她可不信这个小妇养的狐媚子,怕是打量攀上高枝,故意在府里装模作样地拿乔,傻子才肯上当! 但,香烛纸钱烧完之后,赵四姑娘的病果然大好了些看,只是眼圈仍是乌黑的,人也郁郁寡欢。 几个老的问不出什么来,倒是小姐们前去探病时,赵四姑娘抓着她们的胳膊,拼命诉说宫中可怕——打从那日回来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闭眼就是那光溜溜红糊糊的人形,赤条精光地走到她跟前来,一边走还一边淌着血,地板都被洇得透湿…… 姊妹们怀疑她做噩梦了,皇帝在民间素有美誉,哪会这样吓人? 赵四姑娘赌神发誓,“我若有半句假话,管叫天雷轰顶,不得好死,”一面捂着脆弱胸口,又有些羞惭,“你们是没亲见,若和我一般,只怕也会吓得当场便溺……” 众姊妹想起那日马车中闻到的怪味,不禁沉吟不语,四妹是她们之中心气最高也是最重仪态的一个,如非确实受到惊吓,怎可能出这样大的丑? 一时间心情都无比沉重,也有不肯死心的,“那毕竟是个宫女,遇上咱们,还能说杀就杀了?” 不信皇帝会不顾赵家。 赵四姑娘撇了撇嘴,眼睛望着头顶纱帐,“宫女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敢赌,你去试吧。兴许陛下看在赵家面上不肯赐死,若打成个残废,岂不比死还难受?” 众姊妹听她脑筋活络,言语利索,倒不像是发疯的迹象,心里已然信了八分,虽不敢明着对父母说早点找人嫁了,只是进宫的热情难免大打折扣。 又因为赵四并未让她们保守秘密,于是在相好的手帕交造访时,姑娘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这故事讲述了一遍,其中添油加醋,自然又是别种滋味。 不到半月功夫,皇帝的盛名已然传遍京城,比起佶屈聱牙的朝政新闻,这种暗自流传的宫闱密谈无疑更能激起民众的热情,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多了几出新鲜故事,从他们口中,皇帝不但不近女色,俨然已成了暴君,谁家要是想不开想做国丈,无疑于将女儿往火坑里送。 幸好皇帝只是私德有损,而大节无亏,因此这等传言除了让京中风声鹤唳外,对朝廷运转其实无甚影响,更无损皇帝威名——甚至威力的幅度还增加了。 等石太后发觉流言的严重性时,事情已不可收拾,难怪赵家最近都没个消息过来,她派去的人也都无功而返,敢情是被皇帝吓破了胆,真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石太后毕竟是看着儿子长大的,焉能不知楚珩为人如何,他那个脾气别说剥皮,叫他手上沾两滴血都像要他的命——这等不干不净的东西看了岂不伤眼? 石太后自觉其中有异,便叫了郭胜过来垂询,郭胜自然不敢隐瞒,一股脑推到皇帝头上,本来他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让他配合演一场戏,他还能不干么? 石太后根本拿不住他的话柄,当初郭胜也是她派去服侍皇帝的,打小伴着长大,还特意强调一个忠字,若郭胜对皇帝都阳奉阴违,她又怎么敢用他? 因此石太后简单骂了两句,倒并没如何,她觉得问题的根源还在纪雨宁身上,定是她花言巧语哄着皇帝,皇帝才不惜自毁声名,也要成全两人爱情的坚贞,这个妖冶祸主的女人! 还不待石太后兴师问罪,纪雨宁却主动上门了,每逢旬日她都会抱着娇娇儿过来,跟祖母玩上一会儿,美其名曰联络感情。 今日也不例外。纪雨宁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入座,还让人端了点心和茶来,十分怡然自得。 石太后看她脸上没有半点愧疚的意思,心头乌火更旺,“皇贵妃,你没什么想跟哀家说的吗?” 纪雨宁愣怔片刻,随机露出恍然神色,让玉珠儿取账本来,一字一句念与这位老人家听,免得疑心她中饱私囊。 石太后被一连串嗡嗡作响的数字吵得头疼,不得已喊暂停,皱眉道:“谁管你这个?哀家问的是赵家。” 纪雨宁拍了拍裙子上的点心碎屑,含笑起身,“如此就更有得说道了,敢问母后,赵姑娘擅闯勤政殿,还弄脏了衣柜,连同一件真丝软袍和两匹流光锦都不能用了,该怎么处罚才好?” 一双大而圆的杏眼望着对面,“母后,人是您召进宫的,这干系您得想法子撇清吧?” 石太后的眉毛几乎蹙成两道竖线,本意是想问罪纪雨宁撺掇皇帝吓人的恶行,可是经她这么一说,那赵四倒成了图谋不轨的刺客一般,自己则成了窝藏贼犯的祸首,岂有这样颠倒黑白的? 石太后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皇帝的名声……” 纪雨宁立刻附和,“正是,若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只怕人人都以为陛下软弱可欺,个个都到勤政殿埋伏暗箭了,为了陛下安全着想,妾以为宫中目前不宜增添人手,反而得清查一波才是,母后以为呢?” 石太后才发现陷阱在这儿等着呢,嫔妃进宫自然得使奴唤婢,纪雨宁此举旨在掐断选秀的可能,而清查宫中仆婢,更有助于她在宫中立威——这也是她跟皇帝商量好的? 书信 书信 其实争论这个又有何益?她今日敢来跟自己呛声, 必定是有十足把握,若无皇帝允准, 她哪有这么大胆子? 以她眼下的盛宠, 莫说要独霸皇帝一人,便是将自己这个太后的权力架空了只怕也是有可能的。 石太后久久无言,半晌, 却出神道:“哀家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以为仗着男人疼惜,在宫中便可无往而不利, 什么都想要, 什么都想做到最好。” 但事实证明她是错的, 一个女人的心气太高, 占有欲太强绝非什么好事, 她自己那时候多得宠呀, 在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无人敢不尊着捧着,若非如此, 她也不会早早得了个皇子。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 变化会来得如此之快, 仅仅因为一封匿名的揭发信, 无数的冤案落到她头上, 顷刻间,荣宠化为乌有, 而她则不得不带着阿珩远走扬州。 彼时她才幡然醒悟, 男人的喜爱是最不牢靠的东西, 得宠的时候,便是要他摘天上的星星都使得, 她撒娇撒痴,她任性吃醋,他都笑呵呵地既往不咎,但,一旦他对她失去兴趣了,这些琐琐碎碎的点滴却成了她不贤无德的明证。 石太后从扬州转了一遭回来,整个人已然脱胎换骨,她学着察言观色,学着揣摩先帝爷的心意,更要紧的,是千万不能嫉妒,纵使他雨露均沾,她也不能露出一点儿不悦来,反而得曲意迎合——男人年轻时或许会欣赏刚强脾气倔强的女子,可柔情似水才是他们最终的归依。 石太后如今算熬出头了,可她看到纪雨宁时,情不自禁地就想起那段经历来,因此忍不住加以提醒。 纪雨宁却一笑而过,“娘娘的意思妾自然明白,但,娘娘您是否想过,并非您当初做得不够好,而是先帝爷不懂得欣赏您的内在呢?” 她不觉得皇帝跟先帝爷是一样的人,便真如此,也犯不着为了迎合他而改变自己,这样得来的宠爱有什么意思?她要的是不染杂质的感情,可以不多,但必须干净,否则,宁可没有。 石太后心头一震,没想到纪雨宁竟是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这番话自然是大不韪,但,石太后一时间却不忍斥责她。她其实很欣赏纪雨宁这样脾气,敢说旁人不敢说的话,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这些,都是她自己办不到的。 正因如此才想劝她,许多事不必如此固执,就算石太后想扶持几个人跟她打擂台,可论起皇后之位,却是无人能与之争竞的,只要纪雨宁表现出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和贤德,她那边也会适当松口——毕竟是二嫁之身,要登临后位,总得臣民都心服口服才行。 但,纪雨宁非但没察觉她的好意,反而对自己诸多同情,这种眼色更令石太后受不住。她千辛万苦走到如今这位置,不想听人说什么情比金坚的鬼话。 纪雨宁心想,石太后大抵是爱着先帝爷的,因为爱之深,才会这样的不甘心,得不到先帝全部的爱,便用权力来补足,她以为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更不愿自家儿子成为那个例外——说到底,这算是一种情绪的投射吗? 纪雨宁安静地施了一礼,便抱着娇娇儿告退,粉团般的婴孩抱着她的食指轻轻吮着,这样清闲安宁的幸福,石太后想必曾经有过,可到底还是叫权欲迷了眼,这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无论如何,今后看来都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要打,纪雨宁倒是不担心,她坚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石太后并非无情之人,终有一日她会尝试从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那时,才是母子二人破冰之日。 回到承乾宫后,楚珩自然有点紧张,“母后没把你怎么样吧?” 仿佛要将她剥光了从头至脚检查一遍。 纪雨宁含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不止石太后心存疑虑,连她有时候也在想,她跟楚珩的进展会不会太快了点?短短一年多从相识到相爱,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民间的盲婚哑嫁都不见得这样迅速。若皇帝只是因她的美貌一见钟情,那当她花容残损之时,便是情义消退之日。 茫茫出神间,却不料手指头被娇娇儿吐了一嘴的口水泡泡。 楚珩掏出腰间手帕,珍而重之地为她揩去,一壁说道:“朕倒觉着跟你认识很久了。” 纪雨宁愣愣道:“是么,在哪里?” “梦里。”楚珩用一句玩笑话掩盖了真实,他其实早就想告诉她,从扬州的那一面起,他就对她情不能已。但,毕竟是太过久远的事,纪雨宁都未必记得,与其徒增伤感,不如留待怀念罢。 * 借着整饬宫仆的事,纪雨宁差不多已对宫中内务了若指掌,石太后向来不大理政,自从与赵家断绝往来,如今更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每日领着一众太妃太嫔看戏文听评书,日子倒也自得其乐。 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除了…… 纪雨宁从皇帝那里听说李家要尚主时,脸上的表情可谓大出意外,“是二公主?” 这倒奇了,不是没想过李肃迟迟不肯再娶,是存了攀龙附凤之念。但,她以为李肃至多将主意打到长清头上,长清是不至于被人骗的,顶多当养个男宠玩玩,可是长宁……她才回来几天呀,李肃怎么就盯上她了? 虽只在满月礼上见过一面,纪雨宁对长宁的印象并不算坏,个性固然冷傲偏僻了点,那也是因远嫁异乡颠沛流离的缘故,如今又逢新寡,纪雨宁倒是不在意另嫁,她自己也是二嫁之身,但,这新驸马的层次会否太差了点? 其实李肃的官阶算不上低,才貌亦堪称双全,只是纪雨宁与他相处日久,早已洞悉那张人皮之下多么卑劣,自然不愿长宁往火坑里跳——虽说她是公主,李家人欺负不了她,可也犯不着寻这么一桩婚事。 楚珩冷哼道:“说是在诗会上见了几面,长宁就嚷嚷着非君不嫁,哼,朕倒不信这样巧!” 李肃那个人确实有点小聪明,尤其当他想曲意讨好的时候,更舍得下血本,这两个月被他到处钻营,打听得长宁公主去哪儿,他便去哪儿,还真被他来了几回浪漫的偶遇。吟几首风花雪月的情诗,再诉说一番自己辛苦打拼的身世,长宁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岂会不动心?她见多了北戎莽汉,似这等文质彬彬正合她胃口,轻易便被勾上了。 如今大有干柴烈火之势,虽尚未过明路,外头已盛传李成甫是二公主的入幕之宾,长宁又不像长清那般以挥霍游戏为乐,眼看流言俞传俞烈,她便决心下嫁李家为自己正名,如今已催着石太后请礼部打造婚书了。 纪雨宁蹙眉,“不然,我去跟公主说说?” 匹不匹配还在其次,她就觉得这桩姻亲怪尴尬的,李肃若真当了驸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存心膈应人么? 楚珩深深叹道:“她连朕的话都不肯听,还能听你的?” 纪雨宁也无法了,她发觉生在皇家的公主都很像叛逆的孩子,因保护太过,永远不能长大,长清如此,长宁也是如此。大抵这也是她们婚事不谐的缘故。 如今长宁正跟李肃打得火热,只怕她劝了也是火上加油,作为追求者,李肃又不知在公主耳边吹了多少耳旁风,兴许长宁对她的印象并不会好——攀龙附凤总是为人所诟病,似这些金枝玉叶更是格外清高。 纪雨宁只得放弃插手其中,长宁要嫁便嫁吧,究竟碍不着她什么,人只有尝过苦头才知道醒悟。她倒想瞧瞧,李肃这一石破天惊的举动,到底会不会引火自焚。 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但等回到宫中,玉珠儿却面容沉重地递过一封信函来,问她是谁也不说,只道:“娘娘看过便知了。” 纪雨宁将信拆开,却是阮眉那格外秀气的笔迹,她在李肃面前装得大字不识,也只有纪雨宁知道这个秘密,如今却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纪雨宁匆匆看罢,心头不禁火起,忙喝了几口凉茶才镇住。 玉珠儿早知怎么回事,不禁骂道:“这李成甫也真是!当初千辛万苦将人接回家里,还埋怨娘娘不能相容;如今倒好,他自己要娶公主了,却又将人撵出去,没见过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 原来李肃生怕尚主不成,他平生自认清白,唯一的污点便是为阮眉这个烟花女子赎身,又纳她为妾,当初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一时也难隐瞒,未免公主着恼,李肃干脆先将阮眉送到一处偏远的庄子里,甜嘴蜜舌地哄着她,这边才好给家里腾出位置,风风光光迎公主过门。 阮眉与他相处数年,固然颇识其为人,却不料他会狠心至此,恩情说断就断。几番苦求无果后,阮眉也冷了心肠,不指望回去伺候,只希望能把儿子接出来团聚——他既然要娶公主,日后自有尊贵的嫡子继承家业,何必非揪着一个庶子不放呢? 殊不知李肃因为年岁日长,子嗣又格外稀薄,难免有些恐慌,若他与公主也生不出孩子来,岂非二房血脉断绝?因此说什么都要将悦儿留下,至于公主那边……大不了暂称是大哥的孩子便是。 眼看骨肉分离,千辛万苦产下的孩儿连个正经名分都不能有,阮眉着实心如刀割,她在庄子里日夜泣血写下这封书信,又辗转托人送到宫里来,可想而知,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夺子 夺子 玉珠儿虽也同样义愤, 可见纪雨宁怒形于色,恨不得即刻去李家大闹一场, 她却有些犹疑, “娘娘打算帮她么?” 她觉得不必趟这趟浑水,娘娘跟李家都是过去的事了,从此断绝往来, 很不必为了一个妾室惹来流言蜚语, 何况,阮眉或许并非故意, 可她破坏了纪雨宁的婚姻也是事实——就算纪雨宁嫁得比之前更好, 也不代表这些恩怨就能一笔勾销。 但纪雨宁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知晓玉珠儿真心为自己着想, 可是……她深深叹道:“玉珠儿, 阮眉从未毁掉我的姻缘, 问题本就存在,她只不过挑明了罢了。” 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想的,为了一个男人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斗得死去活来, 她做不到, 从一开始她便了解, 这桩婚姻失败的根源不在于阮眉, 而在于她跟李肃都未认清楚彼此——其实她该感谢阮眉,给了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离开李家的机会, 就为了这份知遇之恩, 她也不愿见阮眉被李肃如此伤害。 且同为母亲, 她很明白一个女子被迫与亲生骨肉背离的滋味,阮眉本就失了李家庇护, 若连孩子都一并失掉,她会活不下去的。 纪雨宁来不及向皇帝请示,只让小太监对郭胜报个口信,她自己则带上玉珠儿准备出宫,哪知楚忻这小姑娘闻听消息,小脚哒哒的过来要跟她走。 纪雨宁啼笑皆非,只得同她解释,自己是出去办事的,哪知楚忻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我也是,娘娘忘记我答应舅太太什么了么?” 纪雨宁方想起满月礼那天,穆氏过来道贺,顺便请这小姑娘帮忙劝劝她家两个孩子,好让几个混世魔王安心念书,没想到她还惦记着呢。 楚忻光荣地挺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娘娘,咱可不能食言。” 这小丫头竟用她教过的东西来反攻自己,纪雨宁一时倒被噎着,只能服气。当然信守承诺是种美好的品德,楚忻小小年纪如此担当,万不能误了她这番心志。 一行人顺顺当当离了宫门,侍卫们自不敢拦阻,别说玉珠儿手上有承乾宫的令牌,便是没有,皇贵妃劳动大驾,他们还能不让么? 只是没听说最近宫外有甚新闻,除了……便有机灵的暗自记下,准备往御前报信去。 纪雨宁明明瞧在眼中,也懒得理睬,她跟皇帝虽算不上情比金坚,可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生出嫌隙来,这个,她还是有把握的。 因纪雨宁提前通知了家里,纪凌峰已等候在外,见到楚忻,双臂一挥将人抱到车上,向纪雨宁正色道:“妹妹,你自个儿放宽心,别怄坏身子。” 他以为纪雨宁是不忿李肃要娶公主,才特意过去算账的——其实纪凌峰也看不大惯,这姓李的心气未免太高了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真让他当上驸马,妹妹以后的处境岂不尴尬? 因此他是支持破坏这桩婚事的。 纪雨宁只笑了笑,不多解释,其实李肃要娶谁与她何干,她才犯不着为这个生气,之所以出头,不过碍着阮眉那封信的面子,等事情办完就功成身退,到那时候,李肃与长宁爱怎么海誓山盟吟风弄月都好,她自有她的活法。 叮嘱楚忻好好在纪家待着,不许胡闹,纪雨宁便只身去了李家。 李肃今日恰逢休沐,打听得纪家来人,本来是想避开的,转念一想,自己马上是要做驸马的人了,做什么要怕那家人?他们若敢与他过不去,便是与皇家过不去,正好送到京兆府治罪。 可他却想不到纪雨宁会亲身前来,一时间反倒怔住。 眼前人与从前并无半分分别,纪雨宁并未因身在富贵而着意装饰,倒是比平时还简素些,脸上亦只淡扫蛾眉,唇上轻轻涂了点膏旨,亦无损她的美丽分毫。 李肃自听说她产后发福,那时倒存了许多妄想,以为再见时会是一个身材走形的妇人,而他却娶了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妻,那时便可好好炫耀一番。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纪雨宁非但不丑,风韵甚至更胜往昔。以前她是天上的神女,美则美矣,看过也便忘了,如今却多了一份从容自在的随和,像庙里的观音像,人人顶礼膜拜,渴望她的福泽庇佑。 纪雨宁周身的气度,证明她在宫中过得十分如意,而那个孩子想必也是皇帝真正所喜欢的——不知是母以子贵还是子以母贵,如今瞧来,这两人都是自己毕生越不去的坎了。 李肃忽然间就有些羞惭,哑声道:“皇贵妃娘娘怎么肯贵步临贱地?” 纪雨宁不与他打官腔,只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听说你把阮眉赶走了?” 李肃没觉得有何不妥,可在纪雨宁面前气焰无端便低了三分,“你都知道,何必多问?这也是为了公主颜面着想。” 民间三妻四妾虽是常事,堂堂公主可不能与别的女子分享男人,尤其这女子还是个贱籍,更加有辱门楣。 李肃知道纪雨宁跟阮眉感情好,他以为纪雨宁会据理力争一番,哪知纪雨宁却只淡然点头,“你决定了也好,只一样,把悦儿也送到庄子上去,他年纪尚小,不能离开生母。” 李肃断然拒绝,“不行。” 他就这么一根独苗,怎么能让阮眉带走,万一那孩子被她教得从此不认生父,那这番苦心不就白费了? 纪雨宁很奇怪李肃怎么能理直气壮说这些话,“你又不曾经历十月怀胎的艰辛,以为得个孩子就跟天上下雨一样简单么,那可是阮眉唯一的指望。” “但也是我的指望。”李肃正色道,“我放弃阮眉是迫不得已,你不能让我连悦儿也一并放弃。” 都这个时候还不忘用爱情来为自己势欲熏心粉饰太平,纪雨宁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既如此,那你写下一封文书,声名日后李家家业由悦儿继承,旁人不得沾染,我便再无二话。” 她吃准了李肃不肯,根本他就没将这个孩子视为爱情的结晶,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又怎肯让他居于嫡子之先——假如有的话。 倘若长宁与他有了嫡子,李肃自然要大力扶持这个孩子,悦儿则是以防万一的准备。 他蓦地望向纪雨宁,眼中带上一丝恳求,“皇贵妃娘娘,您一定要与微臣过不去?” 若是萍水相识,纪雨宁兴许就信了,可她与李肃相处六年,对对方性情自然再清楚不过,豺狼吃了人,叫啃掉的骨头发慈悲,她早已不是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就能打动的了。 纪雨宁兀自冷冷说道:“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那本临清账册……长宁眼中的李肃至少是一个清高的文人,一个不慕荣利的志士,虽然是他故意塑造成这样的,可恰恰正是这些击中了长宁的芳心,倘若她看到那本收受贿赂的账本,李肃所有的形象都将破灭。 这一出是他没想到的,李肃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先前被皇帝设计,足足给纪雨宁上供了五万两银子,那些事不该一笔勾销了么? 但纪雨宁显然不这么认为,“先前那些,不过是还我纪家的嫁妆,别的还没和你算清呢,何况银子是银子,贿赂是贿赂,凭什么混为一谈?” 李肃被她这种无赖态度给惊呆了,可到底不得不受人胁迫,忍气吞声让人将李悦抱出来,端到纪雨宁怀中。 纪雨宁望着粉团似的婴孩,大抵是因为阮眉身子不好,这孩子生下来也格外瘦弱些,不似娇娇儿强壮,可得好好养养——庄子上虽说偏僻了点,可环境幽雅,举动自由,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李悦乍见生人有些哭闹,纪雨宁便娴熟地搂在臂弯里哄着,还真叫她办成了,不多时,这爱哭鬼便闭上鸦羽般的眼睫,在她怀中轻轻睡去。 李肃一旁看着,着实有些喟叹,“阮眉毁掉了你我的缘分,你倒是一点都不怪她,连对她的孩子都这样好。” 纪雨宁冷冷抬眸,“大人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我之间本就隔着鸿沟,哪用得着旁人诋毁?至于你我和离原因为何,我想大人该心中有数。” 李肃无言以对。 眼看纪雨宁抱着孩子欲坐上来时马车离开,李肃忽然感觉一种不可遏制的感情从腔子里出来,蓦地握紧缰绳,定定望着对面,“你不问我为何要娶公主么?” 纪雨宁淡淡道:“郎情妾意,不过如此。” 李肃唇边溢出一抹苦笑,轻声道:“若我告诉你,只要你现在说一个不子,我便主动推掉这门亲事,你待如何?” 纪雨宁像看傻子似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最终却只是漠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公主真心相爱也好,因利而和也罢,都与我无干。” 言下之意,她并不打算插手。说罢,便催促车夫快些离去。 李肃望着面前滚滚烟尘,心里固然松了口气,可也多了种难以言说的悲凉——看来纪雨宁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六年夫妻之情,对她而言也可弃若敝履。 可他呢,难道便可就此放下了?想起今后要与另一个女人度完余生,李肃的脚步无端沉重起来。 李家老太太和大房张氏听说皇贵妃驾到,一个个着急忙慌赶来,皆以为纪雨宁是来找麻烦的,生怕府里登临灭顶之灾。 及至见儿子一切安好,地上也无械斗迹象,李老太太那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地,就知道纪雨宁不是个小心眼的,她若要害李家,老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老太太便苦口婆心劝道:“还是快些与公主成亲罢,等两边联了姻,陛下多少会对你改观些。” 一旁张氏悄悄撇了撇嘴,真是个粗俗贪婪的老虔婆,以为娶了公主就了不起了,走着瞧吧,那些个金枝玉叶哪有好伺候的,恐怕府里免不了一场动乱。 心里不忿归不忿,张氏面上仍故作关切,“二弟,从方才起就不见悦儿,可是到哪里玩耍了?” 张氏替二房养这个便宜儿子着实心塞,奈何连老太太都发了话,千万把这事瞒过去,以免触怒公主,她也只好勉强应允——真是的,公主又没嫁给大房,凭什么要她操劳受累呀?死老太婆就会偏心。 提到儿子,李肃面上更显神伤,但这事瞒不住,他也只好娓娓道:“皇贵妃的意思,是先将孩子送去给眉娘照拂,等养大些再送回来。” 后半句是他自作主张加上去的,怕老太太禁受不住。 然而老太太岂不知纪雨宁的脾气,当初说和离就和离,这孩子到她手里,还能要得回来么? 本待催促儿子去追,然而李太太情绪太过激动,一口痰逼到心口,兀自晕了过去。 府里顿时人仰马翻,张氏一面大叫让请大夫,脸色的喜色可掩盖不住,连眉毛都翘到天灵盖上了——哎,有命娶公主没命享福啊,可怜的二房! 剖心 剖心 阮眉现住在京郊一所偏僻的荒宅里, 嫁到李家之后,她着实养了点肉, 自生下悦儿, 脸面也比先前圆润多了。 然而这半个月对她的摧残却是巨大的,纪雨宁见到她时,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孔已瘦得凹陷下去, 正合胳膊的一对虾须镯, 原本能稳稳待在臂上,如今却已能塞进去两条手绢了——大抵她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又不思饮食, 才这样消沉。 唯独在看到儿子的时候眼里却倏然有光, 几乎是一跃而上, “悦儿!” 纪雨宁将那豆芽菜似的粉团子交给她, 皱眉道:“瞧你, 自个儿都不吃不喝的,还怎么养孩子?” 来的路上本来还想雇个厨子,可看这模样, 恐怕再好的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 倒是玉珠儿随手买的一碗馄饨被吃得干干净净, 阮眉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妾身失态, 让姐姐见笑了。” 在纪雨宁面前, 她不知不觉就恢复了那个胆小卑微妾室的模样,这是她一辈子的习惯, 怕是难改。 纪雨宁也没脾气纠正她了, 只沉吟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阮眉对未来却是一片茫然, 本来她写那封信也不过出于侥幸心理,哪晓得纪雨宁二话不说就出宫来帮她, 阮眉除了感激无言以对,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下辈子结草衔环以报罢。 纪雨宁忖度其神色,说道:“其实你想回李家也简单。” 只要破坏这桩亲事就够了,虽然她对李肃说不会插手,但,一言九鼎那是君子该做的事,她是女子,自然可以例外。 阮眉轻轻摇头,“罢了。” 她认识李肃的时间,甚至比纪雨宁还长些,然而这么久的情分换来的也不过一间破屋,一张卖身契,纵使李肃回心转意再接她回去,他们还能和从前一样么? 阮眉爱怜地抚着儿子头顶漆黑发旋,叹道:“相公要娶公主,是他的福气,我只要有悦儿就够了。” 好聚好散,是她对这份感情最后的仁慈。 纪雨宁望着她白皙如瓷的肌肤,清灵如水的眉目,心想李肃大概是天底下最不识货的人,这回,他把唯一深爱自己的女子也给弄丢了,外人看来尚公主自是无限风光,可对他来说,会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呢? 临走前,纪雨宁执意留下一些银两,她知道阮眉不愿接受施舍,可李肃先前为了还那五万两的嫁妆银,如今又忙着讨好公主,家境早已入不敷出,阮眉也攒不下多少积蓄。一个女子身边若无余钱过活,处境未免有些难堪。 眼看对方还想推辞,纪雨宁板着脸道:“就当先前你送我那两张方子的谢礼,如此总行了罢?” 阮眉愣了片刻,讷讷道:“您已经用过了?” 她以为照纪雨宁的脾气会束之高阁,没想到像她这种大家闺秀也会用得上。 纪雨宁微微偏过头去,一个女人为了取悦心仪的男人,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她不屑对李肃为之罢了。 从她眼中,阮眉看出她如今过得很幸福,可见当初离开李肃是个好主意——她若是早有这般决心,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幸好,今日之后,她已彻底清醒,不再沉湎于另一个男人为她编织的温柔的幻梦。望着纪雨宁挺立如竹的背影,阮眉仿佛从她身上汲取到某种勇气,这世间的女子,不见得非要像菟丝花一样过活,她会写字,会绣花,还会唱小曲儿,往后的路即便再难再辛苦,她也会坚持不懈的走下去。 从娘家接回楚忻,纪雨宁心情大好,纪凌峰还以为她得偿所愿报仇了,笑道:“李祭酒可曾断了念想?” 纪雨宁却宽宏大量,“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哥哥,别人家的事咱们就别操心了。” 她开不开心也跟李肃无关,不过能看到阮眉成功从阴霾里走出来,纪雨宁就觉着不枉自己一番栽培。至于李肃是否跟公主郎情妾意,谁爱听呀?反正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找到阮眉这样温顺体贴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子了。 纪雨宁牵着楚忻的手,顺道也看望了两个侄儿,出乎意料的是,两个熊孩子居然规规矩矩坐在板凳前温书,目不斜视,比上私塾的时候还认真。 纪雨宁啧啧称奇,楚忻则满脸得色。 纪凌峰望了望她身边的小姑娘,本想张嘴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 回到宫中,承乾宫已掌上了灯,纪雨宁方才醒悟已经这么晚了,该提前请人通个口信才是,但看他的模样,估计已经知道了。 楚珩坐在案前,背对着光源,脸色隐没在一片黑暗里,纪雨宁凭直觉知道这人又在生闷气,上前轻轻摇晃他的肩膀,“陛下用晚膳了没?不如我再陪您用点罢。” 楚珩闷闷道:“你今日是否上李家去了?” 还说不会吃醋,她出个门都恨不得百八十双眼睛盯着,说好的心思都放在朝政上呢? 纪雨宁顽皮地拥着他修长有力的脖颈,“原来您在意的是这个?” 她坦白承认自己去过李家。 楚珩肩膀一颤,如今还能为什么,自然是长宁公主的婚事,纪雨宁这样耿耿于怀,甚至于千方百计地破坏,莫不是仍对李肃有情么? 他不愿细想那六年里两人是如何恩爱的,但,如今雨宁已经是他的人,从身到心都应属于彼此,容不得旁人玷污半分。 楚珩蓦地扣住她的腰,双唇亦是蛮横地压了下来,这样颇具占有欲的姿态旨在传递一个信念——他很不高兴。 纪雨宁被亲得意乱情迷,好不容易从背后抽出手肘,楚珩却又气喘吁吁捏紧她的腕骨。 一番抵死缠绵之后,她才得以缓口气,慢理云鬓道:“你吃错药了?我做什么要跟公主的终身过不去?” 楚珩愕然,“不是为李肃?” “当然不是。”纪雨宁很怀疑这人脑子怎么长的,明明当初两人愉快合谋,狠狠坑了李家一把,就这还能看出她对李肃有情?那李肃未免太倒霉了些。 缓缓将前襟最上头的盘扣一一扣上,看着皇帝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纪雨宁才算找回点面子,莞尔道:“虽不是为李肃,却为了他儿子。” 因将阮眉写信求助的事娓娓道来,并解释自己为何会逗留一整天,阮眉那个样子自该加以安慰,否则难免起轻生之念。 楚珩又吃起了飞醋,“你待她倒是极好,以德报怨。” 纪雨宁付之一笑,人人皆以为她跟阮眉该势同水火,但,天底下每多痴心女子负心汉,她为什么要放着罪魁祸首李肃不管,而去刁难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呢? 纪雨宁一边为皇帝按摩背上僵硬的肌肉,一边缓缓道:“我与李肃婚姻不谐,不能归咎到任何人头上,无论您或者阮眉,都不过是条导火索而已。” 沉吟一瞬,还是横心说道:“您大概有所不知,那六年里头,李肃一次都没碰过妾身。” 楚珩着实被惊着了,瞪圆的眼说不出话来。 纪雨宁脸上则划过一丝难堪之色,她一直以此为耻,并始终未能向任何人吐露。丈夫在新婚夜不碰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后也陆续歇在妾室房里,谁听见不会传为笑谈? 比起受人冷落,精神上的压抑才是更叫她不可忍受的,而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最初天真的一点想头,她以为自己对李肃坦白,换来的会是对方的呵护与关爱,哪晓得会是作茧自缚呢? 李肃看她就像看一块脏掉的抹布,他宁愿与秦楼楚馆的名妓吟诗作对,却不肯同自己的妻子多说一句话,施舍一个笑脸。 她就这样过了六年。 纪雨宁微微阖目,她以为说这些话自己将摧伤至极,但出乎意料的是,她连一颗眼泪都没流——大约早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流干了。 楚珩本不忍揭她疮疤,但此时却是印证身份的最好机会,遂试探道:“到底为何……” 纪雨宁稍稍别过头去,哽着嗓子道:“我不是清白之身。” 十六岁那年,她就将她的纯贞交托出去了,固然是场意外,但回想起来,她未必全然无辜——至少她离开那个人的时候是全然清醒的,哪怕日后再不得相见,她也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楚珩听她以平静的口吻诉说往事,思绪却恍惚回到那年的花灯会上,仓促之中她逃进他的卧房,他帮她避开几个人牙子的耳目,但当抱着那人虚软无力的身子时,他已清楚地知道,她被下了药。 他知道身为一个正人君子不该趁人之危,当务之急是该送去医馆才是,再不济也该避嫌。但,当她温热的唇舌缓缓贴近时,楚珩还是不可自拔地沦陷下去,隔着半条街的对门,他们已经认识许久,他知晓她对自己并非无意,而他呢——难道还有毅力抗拒眼前的一刻么? 两人皆在情窦懵懂之年,尚不知铸成大错,然而楚珩模糊里已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打算明日就请母妃去纪家提亲,但当他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样,前街上那户人家一夜间走得干干净净,有说是犯了事的案首到此避难的,也有说是生意倒闭卷款潜逃的。纪老爷的口碑虽然不错,可谁叫纪家银子钱盛,难免有一等仇富之徒肆意污蔑为乐。 楚珩望着那扇空空荡荡的大门,头一次察觉人生是这样无常,他明明有能力庇护好她,她却根本不给他机会证明——世间事总是这样阴错阳差么? 婚嫁 婚嫁 纪雨宁尚在喃喃自叙, 楚珩声音低沉,“不必多说, 朕都知道。” 纪雨宁一怔,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桩事她对谁没提起过,除了家中至亲,爹娘死了, 纪凌峰亦不可能不顾她的名誉, 拿这种事到处嚷嚷。 楚珩定定望着她,“阿显。” 这个熟悉的名字刹那勾起了纪雨宁的回忆, 眼前人的轮廓与记忆里渐渐重叠起来, 她下意识重复, “阿显, 你是阿显?” 楚珩默默点头, 当时他跟母亲被贬扬州, 未免先皇后残害,只能遮头蔽面勉强过活,阿显便是当时用的化名, 起初不过念着好玩, 哪知对门绸缎铺的小姑娘却叫上了劲, 回回见他就笑眯眯地喊他“阿显”, 再给他一把松子糖, 跟唤家里那条大黄狗似的。 楚珩那时还有些郁闷,及至见小姑娘并无恶意, 反而自来熟地做出许多示好的举动, 他才渐渐敞开心怀。 凡此种种, 都证明皇帝所言非虚,纪雨宁忽然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数年前所见那个瘦不拉几、面容阴沉的少年,怎么也难以与眼前英气俊美的男人联系起来,细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差别也太大了! 她一直还以为对门是个穷的要饭的臭叫花子,岂料会有这番身世呢? 楚珩赧然道:“你若还不信,朕还有一物可以证明,你身上该有一块玉佩?” 纪雨宁不假思索进寝殿找了出来,原来她一直都好好收着。 当时两人情之所至,不能自已,而楚珩又太过害羞,不懂得说什么情话,思量下,唯有将随身携带的玉佩塞进她衣兜里,表示他会勇于担当,决不食言。 偏偏纪雨宁没有领会出这层意思,只顾仓皇逃离,事后虽然发觉,还以为那是家传的宝贝,倒也不曾多想——她知晓爹爹绝不肯让自己嫁给这样穷要饭的,又怕一旦事破,爹爹会上门问罪,因此反设法隐瞒了下来。 哪晓得一瞒就瞒到现在。 如今灯火之下细细端详,才发现那块璞玉不俗,哪怕经年日久,光辉依然莹润。 楚珩道:“这是九龙珮,用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非宗室子弟不得擅用。” 纪雨宁想起那日偶然在楚珏身上所见,难怪,若早知为皇室之物,她也不必反复疑猜了。 如今时过境迁,楚珩唯有百般喟叹,“可惜,咱们六年前就可以成亲的。” 纪雨宁短促地笑了笑,亦颇有物是人非之感,但,当初她真嫁给了楚珩也未必能好到哪儿去,彼时母子俩前途未卜,上有虎视眈眈的先皇后,下有一众皇子皇亲,谁能保证他们的爱情不会在颠沛流离中消磨掉呢? 当然重逢总是好的,至少证明她并未爱错人——难怪第一次在佛寺见他就格外眼熟,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叹息。 纪雨宁蓦地抬首,“那,我跟李肃的事,您也知道?” 楚珩忙道:“这个倒是不知。” 他还没那么闲去打听大臣们的内宅琐碎,况且,他若早知纪雨宁嫁进李家,老早就将人抢回来了,谁叫李肃当时名声不显,数年都没能出人头地,无用的东西! 所幸没让这只癞吃着天鹅肉,否则,楚珩真恨不得扒他的皮!他倒不是介意清白二字,只是似李肃这等小人,委身与他都像亵渎。 楚珩轻轻捏着纪雨宁的手,“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她没在李家失身,还是高兴她此刻愿意告诉他全部的事情真相? 纪雨宁却没心思再问了,只恹恹道:“我累了,想睡了。” 尽管证明眼前人与昔日朝思暮想的少年郎是同一个,纪雨宁却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们太熟悉了,也太陌生了。 纪雨宁只好用一个拖字诀,借睡觉敷衍过去。 然而楚珩岂能轻易放过她,双手拖着她的肩,用力一旋,人便到了怀中,“怎么,不敢看我?你也知道当初不辞而别有多可恶?” 他故意留着唇上一层薄而青的胡茬,贴着人便是密密匝匝的痒,加之萦绕在耳畔的炙热气息,纪雨宁只觉心跳都被调动起来。 偏偏她还挣脱不得,只能直视他的眸光,“陛下现在是要以权谋私,借机跟我算账吗?” 他是皇帝,他要处罚当然只好认下,但,未免有欠厚道。 然而楚珩却比她想象中还狡猾,只是引着她的手往他身上探去,“你也看看朕,和从前有何区别?” 事实胜于雄辩,结果纪雨宁当然还是被抱到床上了,他要身体力行将自己与回忆里那个虚影区分开来——皇帝不但爱吃别人的醋,连自己的醋都吃哩。 可当酒浓情热之际,纪雨宁却蓦地嘀咕道:“明明都一样,哪有区别?” 楚珩:……爱妃讲荤段子的本领也进步啦。 * 次日起来,纪雨宁明显感觉殿内气氛融洽了许多,其实并非布置改变,而是她自己的心态变了——从此以后,她不必再纠结自己对皇帝和“阿显”哪个的情意更深一些,因为两者根本是同一人。 连承乾宫的小丫头都忍不住悄悄咬耳朵,“娘娘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呢!” 玉珠儿呵斥了那两个嘴碎的宫婢,一面却忍不住扶额,就算李老太太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小姐也不用这样喜形于色啊,到底婆媳一场呢。 是的,据可靠消息,因为有人到李家大闹了一场,还抢走了李老太太最疼爱的宝贝孙子,老太太心如刀割,吹了点凉风,当天就病倒了。她老人家虽说干惯粗活,身健体壮,可毕竟上了岁数,许多事不光靠人力,还得看天意,加之不知是哪儿来的庸医乱开了两贴药,吃得老太太上吐下泻,“寒毒”虽然排出去了,可命也去了半条。 当然,李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现在就死,得撑到儿媳妇过了门,她在地底才好向李家的列祖列宗交代——那可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啊。 纪雨宁听到这里,就实在很想告诉这位老人家,长宁并非先帝爷所出,不过是宗室之女,但,为了避免刺激老人家敏感的神经,让她一命呜呼,只得算了。 李肃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孝子,当然得含泪遵从母亲遗愿,越发加紧施为,想快些迎公主过门,不然真要是守三年的孝,这婚事变数也太大了。 长宁欣然答应,她当然也听说那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但,有什么关系呢?上头没有婆婆顶着倒是好事,连石太后都道:“从来婆媳间是最难相处的,那一个去了也好,你便自在多了。” 长清在一旁当陪客,忍了又忍,好歹没有开口反驳,母后最近说话越来越古怪了,这话让皇贵妃听了该怎么想? 纪雨宁则站如松坐如钟,一味地装聋作哑便是,世上便是有这种人,永远不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当然石太后是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恶婆婆的——分明是儿媳妇太过刁钻,她才受气呢。 大周朝规矩,女眷出阁之前,相熟的姊妹要为其添妆,长宁没有同胞姐妹,这项任务便由长清和纪雨宁代劳。 纪雨宁早就准备了一对硕大的红宝石耳坠和一对玳瑁簪,鲜红的饰物映着雪肤乌发,越发显得新娘子美艳动人。 长宁望着镜中脸孔,轻声道:“你是否怨我不听劝告,执意要嫁进李家?” 纪雨宁为她梳发的手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长宁笑了笑,“你大约以为李郎会在背后数落你的不是,其实没有,他在我面前,从来只说你的好话。” 纪雨宁并不意外,李肃这个人要装深情也容易,谁叫皇帝“抢”了他的发妻,简直有无数委屈可以倾诉。在这先天优势下,他越表现得对纪雨宁情深,长宁只会越上钩——女人天生喜欢专情的男人,哪怕对象并非自己,她也会自我感动。 纪雨宁不露声色,“公主就没想过,李祭酒可能是骗您的么?” “想过啊,”长宁将涂了蔻丹的手架到梳妆台上,端详甲片上朱红的色泽,语气却是怅然的,“就算是装的,我也心甘情愿,只要他骗我一辈子。” 她自小和亲北戎,饱尝了异国的风霜与异族的冷眼,似李肃这般温存实在罕见,就算那人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有何关系?人与人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她是公主,他得捧着她、护着她、纵着她,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 纪雨宁发觉这位公主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清醒,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什么,为此极力争取,毫不退让。 但,恐怕李肃未必会令她如愿,长宁公主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问题,那便是李肃的自尊心。他出身贫窘,千辛万苦走到如今这地位,不是要让人呼来喝去的。 纪雨宁放下木梳,端详着那把乌黑柔亮的头发,认真道:“公主,祝你们白头偕老。” 本来还想说一说阮眉的事,如今看来是不必了,长宁要的只是那个在她面前“一往情深”的爱郎,哪怕他私底下纳十个八个妾,想必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只要不闹出格就好。 只是这层意思就不必转告李肃了,他正沉浸在尚主的激动心绪中,何必让他喜上添喜呢? 所以纪雨宁还是诚挚地祝福这对新人。 长宁柔柔一笑,“谢你吉言。” 从慈安宫出来,纪雨宁吐出一口浊重的空气,只见楚忻小跑着过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原来她也想看看新娘子。 可惜石太后不放心闲人擅闯,且楚忻的个性究竟活泼了些,恐怕将长宁的妆弄花了或是衣裳弄乱了,因此纪雨宁好说歹说才哄住她,又安抚哪日再有这样的盛事,必定会带她前去。 楚忻扁着嘴,“娘娘就会哄人,那时候说不定连我都嫁人了。” 玉珠儿等人皆掩唇,“小郡主真会玩笑。” 楚忻却道:“我是认真的,我跟大福二福都这么说呢,还说他们哪个先考中举人,我就嫁给他。” 纪雨宁:……所以这才是那两个小萝卜头认真学习的原因吧? 忽然觉得楚忻的人生观需要纠正一下,不晓得是谁教她的,这样下去可不太好。 纪雨宁回头严肃地跟皇帝提了一嘴,哪知楚珩却并不放在心上,只道:“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难道定得嫁进宗室才算门当户对,你哥哥家里也算得好去处。” 楚珩对纪凌峰一家的印象向来很好,一半也是物以稀为贵,宫里太过约束,纪家那种活泼的气氛无疑令人神往。 纪雨宁垮着脸道:“可是她这样告诉两个小子,回头嫂嫂知道恐怕要闹呢!” 穆氏可眼里揉不得沙子。 楚珩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我若是你嫂嫂还要高兴呢,岂不比请了个先生还划算?” 且皇帝是不在意门户之见的,若楚忻当真有意,他也不妨将侄女许配给两兄弟中的一个——若真的中了,那更是亲上做亲,喜上添喜。 纪雨宁瞪眼,“那万一两个都中了呢?”总不能把人劈成两半吧? 楚珩:…… 决绝 决绝 还未等楚珩想好如何解答, 纪雨宁倒是自己缓了过来,“没事, 肯定考不上的。” 她哥哥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 穆氏也一肚子草包,这两人生出的孩子如能中举,除非文曲星转世。但凡有一个能进仕途, 都算祖上烧高香了。 不过她还是得好好教育楚忻一番, 虽然她这个年纪未必懂得男女之思,那两个小萝卜头也未必瞧中她的“美色”, 但, 总得提前加以防范, 女子生来面临更多的诱惑, 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她并非需要楚忻去做贞静典范的淑女, 但, 一个人若投诸太多心思在情情爱爱上,眼界便窄了。 纪雨宁计议已定,便准备整衣出去接待宾客, 再看纹丝不动的皇帝, 不免有些意外, “您不来么?” 好歹是亲妹妹的大婚, 怎么着都得赏点面子。 楚珩却恹恹摆手, “朕身子不爽,你去罢。” 纪雨宁就知道他打算装病到底了, 没想到皇帝是这般性情中人, 因为劝不住长宁嫁给李肃, 干脆连婚宴都不出席了。纪雨宁很明白,作为万人之上的皇贵妃, 她本该劝皇帝顾全大局才是,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喜欢。 纪雨宁发现自己对他有了更多的包容,大抵因当初自己贸然出走,而他并未迁怒,甚至于这些年也从未间断地思念着她……她当然也是思念他的,只是程度并没有那样深,可每当午夜梦回,枕冷衾寒的时候,她总不由得想起,那时候从家里偷拿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半给他,两人并坐分食,本来不过是随手而为做点善事,但,看到他纯然不加掩饰的笑颜,纪雨宁仿佛心情也大好起来。 分分合合,终得聚首。这一次,她再不要与他分开了。 大殿里早已灯火通明,宾客人头攒动,依石太后的意思,先在宫里摆酒,宴请王亲贵族,等回到李家,再请几十桌,那时才是李家自己的亲眷。 众人对这桩婚事虽想法不一而足,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来捧个人场,而他们也享受到了最好的招待,酒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酿,而那盛酒的容器亦非瓷质,而是工匠精心打造的琉璃盏,一时间,众人都对李驸马多了几分敬重,或者说羡慕——虽是二婚,却能哄得公主为他布置出如此排场,也算了不得了。 其实这个倒是他们会错了意,长宁公主是正经出嫁,又非找小白脸,自然犯不着倒贴,在她看来那是玷污她的爱情,而石太后尽管有意包办,也被李肃咬牙拒绝——他这回颇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明明家底已经入不敷出,却还到处欠外债,愣是要办一个风光无限的婚礼,偏得让纪雨宁瞧瞧,他过得一点都不比她差! 可惜纪雨宁眼中看不到半点仰慕的情绪,倒有几分同情。她出身商家,算账比谁都精,又在宫里掌了几个月的事,只消用眼睛一瞟,各处的花费就清清楚楚了。 她觉得李肃此举实在不智,弄这些花架子,半点好处也没得到,到底图什么呢?总不能指望长宁公主日后替他还债吧? 思及此处,又让玉珠儿过去提个醒儿,警告他若敢把债条寄来宫中,仔细他的皮! 李肃差点没叫这主仆俩气死。 纪雨宁这厢静静地陪长清喝酒,要说郁闷,数这位长公主最郁闷了,她明明劝了长宁数回,让她把男人当玩意儿都使得,就是不必动真情,偏偏这傻姑娘总不肯听!又因为之前和亲的事,长清自觉有负于她,翻起旧账就更不好说话了。 “我知道她埋怨父皇从前所为,但,也不必用这种法子来报复吧?挑上这么个男人,你说她是不是有眼无珠?”长清乜斜着一对醉眼,埋头又饮了一盏甜酒。 纪雨宁心想她真是醉了,浑忘了对面坐的是谁。但细想想,她当初若非有眼无珠,也不会在李家受了六年的辛苦,如今还被个阴魂不散的李肃缠着——真是自作自受。 幸好她遇见了楚珩,而今迈步从头,只当过去是做了场梦,但愿长宁别落得她这般才好。 凝思间,那头身着鲜红喜服的新郎官大步过来,温文举杯,“臣弟久仰皇嫂风仪,今日终得相见,实乃毕生之幸。” 他今日特意修剪髭须,还敷了眉粉,比平日更显儒雅,风度翩翩。哪怕在纪雨宁看来那不过是一张画皮,拿来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很佩服李肃能有这样良好的心态,眼都不眨说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因是吉日良辰,纪雨宁也懒得与之计较了。 但,她就不懂李肃为何还要专程来向自己敬酒,虽然大伙儿面上总是和和气气的,私底下可都知晓她曾是他的发妻,多避着些嫌就是了,非得找不痛快么? 看到对面成竹在胸的模样,纪雨宁蓦地醒悟这人多么可恶,他故意要让人以为皇贵妃对他余情未了,以此给纪雨宁上点眼药,至于长宁——反正她欣赏的也是他的痴情,他骤然变了心才奇怪呢。 纪雨宁这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真是骑虎难下,因是大婚,也不好扫宾客们的面子,正要咬牙认了这哑巴亏,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只胳膊来,继而便听到楚珩冷漠的声音,“皇贵妃酒量浅薄,不宜多饮,朕代劳可否?” 说罢便举杯一饮而尽,拉着纪雨宁就走,留下一脸尴尬的李肃立在原地。 纪雨宁小声道:“你不是身子不爽么?” 楚珩哼了声,“不爽也得来。” 譬如方才那状况,难道他真能让纪雨宁喝下李肃敬的酒?这妹婿之名哪怕坐实了,皇帝也只打算拿他当外人,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可没认真当亲戚呢。 纪雨宁心想这人真任性,定是自己惯的他。但,偶尔这么来上两回,她也不讨厌。反正罪名有皇帝担着,她哪怕怠忽职守也可以原谅了。 其实这人酒量比她还差,方才喝得又快又急,纪雨宁看他脸上都烧起来了,只得找了一块冷毛巾来为他敷脸,又吩咐人熬解酒汤来。 此时外边锣鼓喧天,他们所在的这间宫室却格外幽僻,夜风里能闻见桂子的清香。 楚珩拉着她的手,缓缓说道:“告诉朕,你当初到底怎么想的?” 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要离开,连个口信都不给他留下? 就那么没信心吗? 纪雨宁望着他亮若星辰的眸子,许多思绪忽然涌上心头,她平生做过许多错事,只有这一桩是至今耿耿于怀的,但,她并不后悔。 那时候她们都负担不起以后。 身为女子,纪雨宁太知道名声的可贵。那天她被人牙子拐去,哪怕仅仅过了一夜,对她而言也是难以消灭的污点,日后无论她嫁给谁,这段阴影都免不了反复提起。比较起来,她宁愿嫁给一个心理负担没那么重的,因此她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李肃,此人需要借纪家的钱,纪家的势,这在她看来是一桩公平的交易,谁能想到李肃比她想象中更贪婪,拿了她的嫁妆,却还嫌她不够清白,因此一步也不肯踏进她的房门,更不肯给她一个孩子。 纪雨宁的身子在夜风中有点发抖,楚珩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柔道:“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想过找我?” 他可是无数次的在找她,奈何人海茫茫,总是不见消息。 她找他总是容易得多,虽然时间过去样貌也变化了,可当初石太后母子在扬州是外客,来往者并不多,只要抽丝剥茧地找下去,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纪雨宁沉默片刻,怆然道:“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如果依旧贫贱,便无法带她脱离苦海;他如果富贵了,她更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负累——爱一个人,不是该尽量为他好么?这沉重的泥沼,有她一人被困就够了,她怎忍心让他去对付功成名就的李肃? 只是没想到楚珩的身份比她想象中还贵重许多,又让两人在机缘巧合下重逢,不得不说,这也是老天爷对她的眷顾,她很该知足。 楚珩吻了吻她细腻脖颈,蓦地道:“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朕什么?” 刚跟审犯人似的审她半天,这会子又弄什么新花样,纪雨宁不满地瞪着他,“还有什么?” 难道是石太后那番嘱咐? 楚珩为爱妻的记忆力叹口气,道:“你忘了要带朕回扬州扫墓了?” 没进宫的时候对他百般要求,进了宫怎么处处妥协?他是皇帝,可也是纪家的女婿么,分内职责该尽到的。 纪雨宁不意他这样虔心,也没驳他,只垂首道:“随你便罢。” 楚珩看她两靥生晕,很有点不胜羞怯的模样,倒是福至心灵明白过来,隔着衣裳轻捏她腰间软肉,“好啊,你脑中成天捣鼓些什么?朕倒被你蒙过去了。” 纪雨宁哪好意思说她想起石太后催生孩子的话,只推了他一把,“今日宾朋满座,快别耽搁了,待会儿公主还得您看着上花轿呢。” 楚珩不以为意,“半个时辰,也还来得及。” 半推半就就把纪雨宁给抱起来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月上中天,等抬轿子的人都觉饥肠辘辘时,才见郭胜扶着皇帝姗姗过来。 李肃被—干晾着虽不耐烦,当面却不敢有所表露,只陪笑道:“敢问陛下,为何不见皇贵妃娘娘?” 难不成是心里不痛快,干脆就不露面了——也是,纪雨宁从前对他这个丈夫还是颇有情义的,如今他再度成婚,她哪里受得住。 楚珩淡淡抬眸,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不过是累着了。” 李肃先是愣怔,等看到郭胜脸上含蓄的表情,仅有的得意便消失无踪。看来他高估了纪雨宁的痴情,此刻还有工夫做那种事——女人一旦狠心起来,当真比男人决绝得多了。 远客 远客 再怎么如鲠在喉,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婚事也只好进行下去。 无论如何, 长宁公主总是位美人, 李肃如此安慰自己。纵使下了血本,可到他这把年纪还能享点清福艳福,也没什么好介怀的了。 但, 令他意外的是, 新婚夜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在家里宴完宾客,他踏着踉跄脚步准备进新房安抚一下久等的新娘, 却被那几个面若严霜的侍女拦在屋外, “公主已经歇下了, 大人明日再来吧。” 李肃不信, 哪有人成亲头一天就早早休息的?何况那屋里还掌着灯呢, 从窗户看得清清楚楚。 他这副惫懒模样却激怒了对面, 许是从未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为首的侍女冷冰冰地道:“公主最厌男子身具酒气,大人要同房, 请沐浴更衣后再来。” 李肃可听说那北戎部族讲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长宁在北戎时都能百般忍耐, 怎么对他却诸多规矩? 可谁叫对方是公主之尊, 金枝玉叶, 君臣有别,李肃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悻悻往净房沐浴去, 奈何这一日的应酬实在太多, 喝了满肚子酒,身子早跟软泥一般, 又被桶中热水一泡,困意早袭上来,最后没奈何,只能在书房将就一晚。 次早老太太打发人来,尚不知儿子坐冷板凳,李肃也只能含糊敷衍过去,万幸两人都是二婚,也不必验元帕,否则更有得说嘴了。 只是老太太病入沉疴,唯一牵挂的就是这桩亲事,李肃之所以着急忙慌想要尚主,一方面是争面子,一方面也有冲喜之意——貌似还真起了点作用,昨儿老太太还躺在床头咿咿呀呀的,今早听说已能坐着喝点粥了。 李肃就想带爱妻去寿安堂请安,礼不可废,长宁既为李氏妇,这该尽的职分还是得尽到的。 李肃料想她知道轻重,然而倩人到正院一瞧,方知公主仍未起来洗漱。 这都日上三竿了,李肃不免有点火气,哪怕纪雨宁跟他闹得最僵的那段时间,对长辈也还是客客气气的,哪像长宁这样恣意骄纵? 那几个侍女简直如门神一般,将新房保护得水泄不通,“大人好糊涂,公主万金之躯,怎能去伺候病人,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奉劝大人还是快请大夫来为宜,那才是认真懂治病的。” 不怪她们瞧不起李肃,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靠着点运道跻身名门已经是他的福分,还指望公主来李家当牛做马吗?至于寿安堂那位,说句不中听的,倒是趁早准备寿材为宜,想在公主面前摆婆婆架子,简直做梦。 李肃被人夹枪带棒排揎了一顿,也无言以对,好男不与女斗,何况那几个宫娥单论品阶比他都差不了多少,想斗也得有底气啊! 只得亲身往寿安堂解释了一番,只说长宁公主累着了,身子有些不痛快,实在懒怠动弹。 老太太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无奈这儿媳妇是她亲自挑的,指望靠她光耀门楣,就不得不忍辱负重了点。 但理解归理解,老太太心里可受不住,胃里一阵倒腾,早膳才用的两碗粥便尽数吐了出来,脸色也苍白了些。 李肃少不得劳神费力地折腾半天,才算让老母免入黄泉,因襟上沾了些秽物,少不得再度沐浴更衣再回正院——以免又被那几个贱婢讥刺。 长宁见到他倒是笑眯眯的,没有半点跋扈模样,还问他寿安堂那边如何。 可见只是下人们自行其是,李肃心里安定了些,也不强求她在榻前侍疾了,只叮嘱她有空过去瞧瞧老太太,长宁满口应下。 趁机再说起圆房的问题,长宁却狡黠一笑,“我以为夫君是如柳下惠般的君子,为何对此事这般迫切?” 李肃哑然,只怪他在长宁跟前装得太好,却忘了男女敦伦才是正道,这会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倒好像肉—欲熏心一般。 长宁则表示理解,“我知夫君仍忘不了皇贵妃,既如此,不若暂缓些时日,等夫君真正放下了,我也准备好了,那时再行周公之礼,不是两全其美?” 李肃:…… 他怀疑自己先前深情得过了分,固然他忘不了纪雨宁,但,也不必因此什么都不干吧?何况悦儿已被送去阮眉那里,他膝下迫切需要一个嫡子来稳定地位,长宁却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待要与对方说清利害,长宁却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我累了,得回屋再睡一会儿,夫君若一定挨不得,就请到妾室那儿歇息罢。” 然而府里的几个妾早被李肃送的送卖的卖,哪里还剩有别的?长宁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婢倒颇为美貌……但,李肃又哪里敢肖想? 他知晓长宁此举旨在考验自己的真心,愈发得做出个洁身自好的榜样,于是一连数晚在书房歇下,连小厮都没要。固然证明了他的“清白”,嘴角却因为上火起了一连串的燎泡,碰着就疼。 这般模样,三朝回门自然无法随长宁进宫,长宁脸上可没有半点遗憾之色,依旧高高兴兴的。 石太后先还有些诧异,待问清缘由,便嗔道:“你也是,这点小事值得什么?一家人还避讳。” 长宁只掩唇道:“驸马虽是内亲,可到底身为男子,在宫中常来常往诸多不便。” 石太后想起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宫婢,倒是能理解长宁的不放心,也便不再提起。 纪雨宁察言观色,就觉得这位公主比自己想象中还聪慧许多,她非但不会被李肃利用,倒是李肃受了她的挟制——用吃醋的借口杜绝李肃进宫实在是个妙招,看来她也晓得此人并非真心。 李肃攀上公主无非是为了好处,可若真让他将好处到手了,长宁的分量必将大减——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吊胃口,他一日得不到好处,便只能受制于人,也就更舍不得离开长宁了。 某种意义上,她也像长清那般在豢养男宠,不同的是,她的法子更隐蔽也更高效些——吃一堑长一智,看来在北戎的那几年里,这位公主已经历练出来了。 至此,纪雨宁再无牵挂,转而将精力用在纠正楚忻的坏毛病上,小姑娘最近忙于跟纪家人通信,那俩萝卜头书读得没她好,字也不够漂亮,可回信上歪歪扭扭的笔迹都很认真,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都是些缠绵悱恻而又荡气回肠的诗句。 虽然一句话能错好几个别字,楚忻小姑娘仍看得津津有味,当然她也会认真回信,并指点那两人注意笔画,尽量减少错误,谁的情书最为工整,谁的分数就高。 虽然能理解她在用一种另类的法子引导那俩小子学习,纪雨宁觉得此法并非长计,她告诉楚忻不该拿婚事当砝码,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小姑娘却严肃道:“我没逗他们,我是认真的。” 皇帝叔叔早说过,将来的婚事让她自己挑拣,楚忻就想,与其到时候找个形同陌路的,还不如从小知根知底、对她言听计从的,她认识的亲戚不多,年岁相当的更只有纪家那两位,万幸两人都长得不丑,楚忻便从容地将他们列入择偶范围。当然,教不严师之惰,为了今后的幸福,她现在就得督促他们进学,好好调理出个模样来。 纪雨宁算是彻底败给这小姑娘了,也罢,她这样深谋远虑,纪雨宁也不好打消她的热情,只娓娓道:“那也不能给两个都写情书呀。” 这又不是在鱼塘养鱼,幸好小孩子还不懂得嫉妒吃醋,将来再大些,不定得怎么闹呢。 楚忻微微睁大了眼,“不行吗?” 纪雨宁斩截地道:“当然不行。” 待要告诉她一番从一而终的道理,楚忻却先说话了,“为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行?” 不消说了,定是跟长清待久了的缘故,长清最会这些理论。纪雨宁无力扶额,现在跟楚忻讲述这个社会的规则无疑过早了点,她只谆谆道:“你看,你皇叔只有我一个,不是也过得很好么?” 楚忻望了她一眼,小小声道:“那是因为皇叔跟您两情相悦的缘故,可天底下不是两情相悦的更多呢。” 言下之意,若纯粹为男女之欢,则不必有数量限制。 纪雨宁:…… 她觉得该跟皇帝商量,给长清公主放个假了,这位长公主留在京城,危险性实在太大了点。 至于先前商议回扬州扫墓的事,好容易到年底腾出空闲,可惜两人还未来得及动身,便又被远道而来的稀客绊住——北戎国新王登基,特遣王妹前来致礼。楚珩作为东道主,纪雨宁作为东道主的内眷,自然得表示热烈欢迎。 这拓跋焘亦是长宁公主名义上的庶子,依照北戎旧俗,原本他该纳长宁为妻房,但因长宁厌倦异乡,楚珩又执意接回长宁,这事便耽搁下来——他之所以没有拦阻长宁嫁给李肃,也是谅着拓跋焘不会轻易死心,如今长宁有了归宿,一桩心事也便了了。 纪雨宁沉吟道:“想来北戎不会作罢。” 两国联姻是旧俗,拓跋焘倒不一定是爱慕长宁美色,多半是看中她的政治身份,恰如他如今送皇妹拓跋燕进京是一个道理。 如今拓跋燕表面是为道喜,怕是也免不了要为自己找一个新郎。 楚珩不用去看就知道纪雨宁脸色什么样,抓着她的手温文道:“放心,朕不会纳她的,且朕已经让阿珏做先行官去接待她了。” 楚珏没有旁的优点,唯独一样,生得极好,皇帝自然得善加利用。 纪雨宁:……忽然为石景秀掬一把同情泪。 落水 落水 得知皇帝让楚珏去给那远道而来的北戎公主当陪客, 石景秀眼圈当时便红了。她虽然不问朝政,可到底长在父亲膝下, 耳濡目染, 多少有点政治敏感度。这拓跋燕一个未婚女子,孤身来到异国,不为招婿还能为什么? 石景煜纵使有心劝慰妹妹往好处想, 但事实摆在眼前, 他总不能置之不理。纠结一阵之后,提议道:“不如去请皇贵妃帮忙?” 如今纪雨宁总领后宫大权, 宗室子弟的婚配多少得经她手, 若她开口, 皇帝多少肯听进去几句。退一万步, 纵使无可避免, 若消息确实, 他们也好有个准备。 石景煜知道妹妹打小就对楚珏情根深种,要她放弃无异于登天,因此尽管此事千难万难, 他也得帮她的忙。 然则石景秀却断然拒绝, “不要!” 打死她也不愿去看纪雨宁的脸色, 虽听家里的仆从议论, 父亲和大姐远走别有隐情, 似乎不能全部归罪到纪雨宁头上。但,先前她可是什么豪言壮语都撂下了, 纵使为了爱情, 石景秀也不能摒弃自尊, 让纪雨宁看她的笑话。 石景煜心说皇贵妃可没这般气量狭窄,但妹妹生来牛心左性, 脸皮又薄又爱闹别扭,石景煜总不能押着她去宫中求助,且此事未必就严重到那份上——说不定那位公主只是想看一看京城的风光呢,石景煜乐观地想。 可当楚珏领着拓跋燕在京城转悠三天之后,兄妹二人实在坐不住了,若真为致礼,为何不早早进宫,倒黏着郡王殿下不放,恐怕这位北戎公主也知晓皇宫水深,因此退而求其次,打算嫁个王室宗亲罢了。 看着妹妹一天比一天消瘦,石景煜还是收拾收拾,整衣进宫。他没去找石太后——因知晓姑母向来看不起楚珏,巴不得他成了婚倒好——而是直奔承乾宫而来。 纪雨宁没请他入座,口称身子不爽,不宜见客。皇帝现在虽不大有吃醋的功夫,可谁叫石景煜是有案底的,最早又对她百般殷勤,纪雨宁总得避着嫌。 就算知道他是为他妹妹的事,那也没甚可说,纪雨宁又非保媒拉纤的,还能逼着皇帝赐婚不成? 侍女回报,石景煜在阶下跪了两个时辰,双腿肿了才走。 玉珠儿不免有些感慨,啧声道:“二公子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当哥哥的能为妹妹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了不得了。 纪雨宁也惊异于石景煜的成长,这当然是好事,尽管石家已不复昔日光辉,她也不愿子弟们得过且过消沉下去,到底都是皇帝亲眷,若他们不先学会自立,纪雨宁跟楚珩想放水都难。 如今看来,至少石景煜还有一点扶持的价值。 至于他所要求的事……纪雨宁不打算轻易答允,她再怎么良善,可也不是毫无脾气的,石景秀多番出言不逊,纪雨宁看在她年岁的份上不与之计较,但,如今既有求于人,好歹得拿出点诚意来——这时候还让亲戚替自己奔波代劳,未免太没担当了些。 况且,北戎公主的来意尚未摸清,纪雨宁不可能贸然行事,敌不动我不动,她得静观其变,才能后发制人。 纪雨宁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问玉珠儿道:“陛下今日几时下朝,可有说过来用晚膳?” 玉珠儿熟极而流地回道:“陛下忙于招待使节,怕是来不及。” 纪雨宁不由得打量了她两眼,尽管如今已是皇贵妃,她其实甚少打听皇帝动向,总觉得夫妻间保留些私密为宜,但,不论她何时问起,玉珠儿总能飞快答出——就好像她养了个背后灵一样。 不消说也知道是谁透露给她的。 玉珠儿被自家小姐盯得发毛,生怕她刨根究底,借口去小厨房准备点心,一溜烟地跑开了。 纪雨宁唯有叹息,入宫一年来,她约略也察知了这丫头的心事,倘若说之前还有些抵触,不放心郭胜的人品,但郭胜用自己有力的言行证明了这点——至少他对玉珠儿是掏心掏肺的。 若两人一定要成婚,纪雨宁也愿意玉成其事。但,每当她试图挑起话头时,玉珠儿总是支支吾吾,或是借故避开,纪雨宁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 楚珏陪拓跋燕从会宾楼里出来,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怔忪之色。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这两天总感觉有人鬼鬼祟祟跟着自己,照理他是不会跟人结仇的,拓跋燕一个外乡人更不可能在本地与人有隙,那么,会是谁这样盯着不放呢? 想到自己还未去石府递个口信,楚珏心内愈发不安。他跟石景秀虽未交换拜帖,两边差不多已是过明路的了,本想今年过了就去石家提亲,但……她会答应吗?虽然自从石家出事后,她对自己更热切了些,楚珏却拿不准那是否因为爱情,倘若只是昏头昏脑下选了个支柱,等她发觉自己一事无成时,她必然会看不起他。 男儿志在四方,他立意要给今后的妻子一片安宁自在的天空,就不知景秀能否忍得住清贫,受得住辛苦? 愁肠百结间,身畔女声娇声道:“郡王殿下,何事这样出神?” 拓跋燕的脸几乎撞到跟前,倒叫楚珏唬了一跳,连忙后撤,偏偏叫地上小石子硌了脚,差点栽倒,多亏拓跋燕及时接住——当街来了场美救英雄。 拓跋燕生得高大健美,肌肤虽然微黑了点,却别有种辛辣刺激的吸引力。哪怕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她也穿着一身骑装,勾勒出高耸的胸脯,细细的腰肢,把一众弱不禁风的本土闺秀都比下去了。 此刻两人半偎半抱,她也没有丝毫不适,反而谑浪笑敖,态度极为轻亵,“郡王殿下走路都走不稳,不会是见到我便心神不宁罢?” 楚珏简直尴尬得不知所以,又不能明指对方自恋——其实拓跋燕说得不错,他确实心神不定,却非被美色吸引,而是生怕拓跋燕硬赖上她罢了。 皇兄将这任务交给他,楚珏只想快些交差,到时候一拍两散,再无瓜葛。 拓跋燕仿佛爱极了他害羞模样,于是吐气如兰,“你们大周人未免太虚伪了些,明明男欢女爱是寻常事,做什么非得压抑自己,不觉得太辛苦些么?” 便要伸手去扯楚珏的衣裳,光天化日下欲行非礼之事。 楚珏慌得连忙作揖,为了维护清白,要他当众认这北戎公主当娘都可。 拓跋燕方乐呵呵地道:“跟你闹着玩呢,何必这样认真?没趣儿。” 一壁走还一壁叹息,仿佛大周男子皆开不起玩笑似的。 楚珏:……要是这样的幽默感,他宁可不要。 茶楼上的男装丽人遥遥望见,银牙几乎咬碎,想不到这北戎公主如此放得开,看她意思,仿佛一个男人都嫌不够似的,没准还真叫她得了手去! 楚珏的举动也只能说中规中矩,石景秀可不放心他的定力,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禁得住波翻浪涌的诱惑——看看拓跋燕那鼓囊囊的胸口,再看看自己的一马平川,石景秀一口老血都差点喷出来。 这几天把京城的酒楼茶寮几乎逛遍,拓跋燕也差不多倦了,对身旁男仆埋怨,“都说京城人杰地灵,风光甚好,据我瞧来也不过如此。” 那男仆一路上沉默寡言,唯有对自家公主的提问才偶然回应两句,除此之外,简直像个死人。 遇上这样的稀客,楚珏简直心累无比,正要劝说拓跋燕进宫向皇帝致礼,这姑娘却忽然兴兴头头道:“那边有水塘,咱们过去瞧瞧!” 她所指的地方是一方湖泊,波平如镜,往来穿梭有不少小舟,都是采摘菱藕的匠人,秋来以此为生。 楚珏本想说那些个光秃秃的荷叶有什么看头,可念及这姑娘长在大草原上,兴许少见水源,干脆让她看新鲜看个够。 到了湖边,拓跋燕迫不及待除下鞋袜,要试试里头深浅,顶好能亲自拔一截鲜藕上来。 楚珏看那湖水不深,估摸着不打紧,哪知拓跋燕甫一入足便惊呼出声,半边身子亦且下陷——却原来那浅浅池水下有几丈深的淤泥,遇上不识水性的人,实在难以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待楚珏有何动作,一袭月白身影流矢般直坠下去,等把拓跋燕救上来,她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块好地儿,全被泥浆糊满了。 楚珏看着眼前面容熟悉的“公子”,一时倒有点不敢辨认,“你是景秀?” 石景秀苦笑了一下,“是我。” 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会这样莽撞,当时实在来不及思考,她只晓得,若让楚珏与北戎公主有了肌肤之亲,哪怕隔着衣裳,这婚事也非定不可了。 她不能,不能就这样拱手将他让给旁人。 楚珏望着这个自幼相识的姑娘,从未想过她会有这般勇气,相形之下,倒是他稍欠磊落——方才他还犹豫要不要救人呢。 另一边,被泡成落汤鸡的拓跋燕湿淋淋地走过来,目光晶亮地道:“这位公子,敢问您贵庚?” 石景秀:……她明明是个姑娘呀,浑身湿透都还看不出来吗? 太惨了。 择偶 择偶 石景秀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又因为太过羞耻,干脆两眼一闭, “晕”了过去。 最后是楚珏亲自将她送回府中, 至于拓跋燕则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她虽然没在水里泡多久,可天寒地冻的,没准也会冻出毛病来呢。 纪雨宁早就为她准备好一间洁净的宫室, 又请了最好的太医为她看诊, 务必要让这位远客感到宾至如归。 拓跋燕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施了一礼,娇媚的大眼睛轻轻从纪雨宁面上掠过, “皇贵妃娘娘, 方才那位姑娘是郡王殿下的情人么?” 纪雨宁微感诧异, “你认出来了?” 还以为石景秀伪装得很好呢。 拓跋燕抿了口茶, 旋即却又蹙眉, 身旁男仆早已知趣的递过一方丝帕来, 让她吐于其上。拓跋燕皱眉道:“什么烂茶,味道这样寡淡!” 纪雨宁神色不改,只从容地让玉珠儿去换一盅酥油茶来, 口中道:“是我疏忽, 忘了公主口味。” 一般人作客他乡, 总想着尝尝新鲜, 纪雨宁此举无疑已展示了东道主的诚意, 对方接不接受就是她的事了。 这些绵里藏针的功夫,拓跋燕不至于听不出来, 当下也不好发作, 只盈盈说道:“我还不至于辨不清男女, 不过,那位姑娘当真与兆郡王有情么?” 事关女子名誉, 纪雨宁不便说得太透,只含糊道:“大致如此罢。” 如若是个知趣的,这时候就该放弃楚珏另寻目标,然而眼前的北戎公主态度殊为坦荡,“可有成婚?” “未曾。” “可有定亲?” “尚未。”纪雨宁斟酌刹那,还是添上句,“快了。” 拓跋燕轻轻一笑,“那就还有变数,在我们北戎,只要尚未正式拜堂交换信物,纵使另娶另嫁,那也是可以接受的。” 纪雨宁此时方觉得这姑娘有些棘手,她不受大周礼教约数,一切从心所欲,恣意而为。纪雨宁不得不提醒她,“莫忘了,那位姑娘刚救过你的命。” 拓跋燕面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我也没让她救,谁叫她自个儿冒出来的?” 言毕,便赌气一挥衣裳,“我累了,娘娘先请回吧。” 纪雨宁只好离开,本来想问是否该添几个侍女,可看拓跋燕正眼也不瞧殿中人,一举一动莫不让身边那个健壮男仆伺候,纪雨宁也便打消了请她入乡随俗的念头——这才是刚来,照这位公主的脾气,往后只怕还有得闹呢。 * 楚珩刚下朝就得知纪雨宁将人接进宫来了,见面后连声埋怨,“何不让她在外头多住两天?” 纪雨宁也嗔道:“她一个独身女子,人生地不熟的,您就不怕出事?” 还拿亲弟弟做挡箭牌,怎么看都有欠厚道。 楚珩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她能出什么事?” 纪雨宁就把拓跋燕差点落水的事说了,语中颇有责怪之意,明知道这位娇客生性顽皮,还放任自流,她不出事谁出事?皇帝起码得担一半的干系。 哪知楚珩听罢却诧道:“怎么会?朕记得她颇识水性。” 他手里就有一份来自线人的密报,记载了这位北戎公主种种脾气爱好,量来不会有错。 纪雨宁沉默半晌,“您的意思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细想想的确可疑,明明两人一起落水,石景秀仍躺在床上未起,拓跋燕却跟没事人般,能跑能跳——若说她故意涉险,引诱楚珏去救她,倒很好解释了。 只是没想到石景秀动作比楚珏还快,燕子般直冲下来,只怕拓跋燕正恼火呢! 皇帝此时也发觉这位公主不通情理之处,“你是说她故意赖上阿珏?” 原本皇帝对这桩婚事也是乐见其成,可那毕竟是他亲弟弟,倘北戎公主真如此顽劣心机诡诈,他反而不放心让阿珏当这个和事佬了。 纪雨宁忖度,“我倒觉着拓跋燕秉性不坏。” 当时她本可以揭穿石景秀的身份,让“情敌”狠狠栽个跟头,但拓跋燕却选择不发一语,默认了这桩救人的功绩。要么,是她尚存一丝良善;要么,就是她对楚珏的感情没那么深。 纪雨宁希望是后者,这世上的佳偶本来就少,实在不必再多一对怨偶了。 隔天醒来,纪雨宁本想问问那位贵客住得如何,哪知玉珠儿却回报,在殿门口发现了一大捧刚采摘下的鲜花,还带着露珠。 她喜滋滋道:“倒是个知礼的,晓得礼尚往来。” 虽然这些花都是从御花园采的,算不上多么稀罕,但礼轻情意重,拓跋燕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纪雨宁笑道:“别高兴得太早,未必一定是送给本宫的。” 在菊花丛里翻了半天,果然寻出一张字纸,上头歪歪扭扭两行细字:“给敬爱的皇帝陛下。拓跋燕留。” 纪雨宁脸色当时便黑了下来,早听闻北戎风气开放,但,似乎也不必做到这份上,她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呢,怎么就真心爱上了? 可巧楚珩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目睹此情此景,还以为那花是纪雨宁亲自为他摘的,乐呵呵地接过,“何必这样费事?让下人们代劳就行了。” 说归说,他倒是不排斥这种新花样。 哪知转脸就听纪雨宁酸溜溜地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是公主送的。” 楚珩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肇事者并非自家皇妹,而是那位远客来的稀客,急忙将花扔在地上,仿佛里头会钻出一条蛇来咬了手似的。 拓跋燕立时惊叫出来,“我的花!” 随即委委屈屈看着阶上,“陛下,您不喜欢吗?” 纪雨宁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她,拓跋燕比昨日何止温柔可亲了数倍,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唯一的相同是仍穿着那身骑装——大早上的也不嫌勒,虽然的确很有料就是了。 最为稀奇的是,昨天她还说想嫁给楚珏,今日就对皇帝发起进攻,移情别恋这样迅速,她真的是来找丈夫的么? 虽然皇帝不至于被这点三脚猫伎俩迷惑,可纪雨宁看着对面两个甜甜的酒窝总觉得有些不放心,遂一反常态地挽起皇帝胳膊,“陛下该上朝了,我送您过去罢。” 楚珩倒觉心情复杂,本觉得这位北戎公主来此是个祸害,可看纪雨宁的模样,未尝不是因祸得福——天知道他多久没看她吃醋了。 于是当拓跋燕提出要送他一件上好的狐皮做大氅时,楚珩破天荒地应下了。 纪雨宁怨念地望着他。 楚珩捏了捏她的手,表示礼物可以照收,人坚决不会要。 纪雨宁:……这不是骗财又骗色么? 可谁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得算了。 之后拓跋燕又在御花园与他们偶遇了几次,纪雨宁寸步不离守在皇帝身边,不给一丝单独相处的机会。忽然间她明白了石景秀的感受,不是不放心爱人的人品,实在世间变数太多,万一拓跋燕又来个落水可怎么好?也不能不救。 幸好这姑娘没再兴风作浪,大抵她也知道宫中耳目众多,添乱不易,反而容易给自己找麻烦。何况君上万金之体,也不是她能轻易赖上的。 石太后则只当看笑话似的,异族来的女眷为嫔为妃,生的孩子也不能承继大统,因此石太后根本不做指望。不过仗着她远来是客,又能给纪雨宁添点堵,才多少赏她点薄面罢了。及至见了两三回,发觉此女言语粗糙,做派张扬,石太后也便失却拉拢她的兴致——何况她光顾着给皇帝和几位亲王处送礼,半点没有照顾到慈安宫的面子,想想实在可气。 纪雨宁也是才知道拓跋燕送给皇帝和兆郡王的礼物是一模一样的,独立于众人之外,她不由得啼笑皆非,这姑娘两边下注,难不成还想兄弟俩为她争风吃醋么?未免低估了这些人的气量! 玉珠儿不禁起了好奇,“那她到底想嫁谁?总不至于两个都要罢。” 纪雨宁也一头雾水,大周女子以矜持为上,纵使心有所属,也不可能光明正大表露出来,顶多相看几次之后,便堂而皇之请媒人提亲。拓跋燕却没这忌讳,她对谁都示爱,四处留情,却又把真实的心意牢牢捂住,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西暖阁中,拓跋燕慷慨打发了几个来探望她的宫婢,方才一骨碌倒在床头,面露倦容。 她朝窗前勾了勾手,“过来帮我按摩。” 仆从顺从地走过去,面无波澜,口中却道:“主子,您该定下来了。” 拓跋燕失笑,“定,怎么定?” 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和亲的工具,注定没有自己的思想,哪怕京城如此繁忙,她也不可能融入其中,他们看她就像看一个异族的怪物……想到今后几十年不见天日的时光,拓跋燕不自禁的倒抽了口寒气。 可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拓跋燕哀怨地拉了拉仆从的腰带,明显感觉对方呼吸急促了些,尽管如此,他却依旧正襟危坐,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出来,只垂头道:“公主,我只是个马夫。” 拓跋燕慢慢伸回了手,她能跨越世俗的偏见,却不能打破他心中的藩篱。她明知道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又能怎么样呢?他不可能带她私奔,不是胆怯,是怕她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何况以哥哥的脾气,若她这回逃了,天涯海角也得将二人追回来——光是想想,拓跋燕都觉不寒而栗。 她只能微弱地道:“阿牧,等我成了亲,你便回北戎去吧。” 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况且眼不见为净,没有他,或许她能死心塌地留在这里。 阿牧为她按揉脚踝的手停顿了一瞬,继而沉默应道:“好。” 床上人翻了个身,将面容埋在柔软的枕巾里。拓跋燕并没有哭,她只是模糊感觉眼角有些潮润,一定是京城的风沙太干,她得习惯。 * 国公府中,石景秀昏迷了两天两宿,终于从混沌中醒来。 她却想不到楚珏会守在床边,眼睛都熬红了,一时间倒有些无言,“我以为你该陪公主赏景。” 那是皇帝交代,不能不办。 可楚珏此刻哪还顾得上皇命不皇命的,石景秀一回家就晕倒了,他怎么也不能放心离开,拼着抗旨也要看护她痊愈。幸好大夫说只是呛了点水,若留下什么后遗症来,楚珏万死都难辞其咎。 眼看他对自己这般重视,石景秀心里既甜蜜又委屈,也只能强忍着酸涩道:“她是万金之躯,我怎么敢和她比?” 倘若拓跋燕向皇帝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楚珏不娶也得娶,到底这也不是他一人的事,干系两国和睦呢。 然而楚珏分外坚决,“明日我便向皇兄上疏,表明心迹。” 经历此事他才知道石景秀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义无反顾,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拯他于水火——除了早逝的娘亲,世上不会有第二人这样在乎他。 楚珏铭感五内,至此也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先立业后成家,景秀是能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若再耽误,他未免也太有眼无珠了些。 石景秀望着他默默无言,大悲大喜来得如此之快,她根本没机会反应,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况且,就算楚珏信誓旦旦,难道美梦就一定会成真么?石家不复从前,她也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面对美艳而强势的番邦公主,实在有些自惭形秽。 一旁的石景煜愤愤道:“这个拓跋燕真是不知廉耻,二妹好歹救了她,她倒好,还黏着郡王殿下不放,竟赖上了不成?” 至于他为何得知,则因为王府老仆一天三趟过来报信,一会儿说送了几张皮子,一会儿又说送了整炉的烤肉,虽不算很名贵的东西,可这北戎公主太懂得攻心为上,就等着俘虏男人的胃呢。 阿珏不在眼前,她还见天儿的刷存在感,等出去还得了?石景煜不是个很有脾气的人,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且事关妹妹婚事,怎么着他这个兄长都得尽点力。 那厢两人还在你侬我侬,这边石景煜已暗暗做了决定,他得找那位公主谈谈,若她愿意放手呢,自然一切皆好;若不能,就只好威逼利诱了。 自从目睹了拓跋燕献殷勤的热乎劲儿,纪雨宁如今走到哪儿都把娇娇儿带着,要么自己抱他,要么交给玉珠儿——郭胜要是在呢,那当然更方便,他力气大,抱起孩子又稳当又舒坦,别提有多轻松了。 娇娇儿有一点好,那就是不怯生,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要不然就两眼放空流口水儿。哪怕拓跋燕和那几个侍从都一副异族装扮,与宫里人迥异,娇娇儿也不害怕。纪雨宁觉得这孩子没心没肺,照楚珩看却觉得颇有乃父遗风,就得这样胆大包天的才好呢,身为皇子太怯懦了怎么能成? 纪雨宁模糊领会出皇帝是什么意思,可她觉得为时尚早,现在就立了继承人,恐怕年纪小小未必禁受得住。 楚珩经她几番推脱,只好暂缓立太子的心思,其实他也觉得早了点——最好是在封后之后顺理成章册立太子,如此方显得名正言顺。 纪雨宁把娇娇儿口中一串糖葫芦提溜出来,又揩了揩嘴边的唾沫星子——特意让人做得大些,吞不进去,免得呛着,便只能抱着舔。 糖葫芦又酸又甜,又不易化,够他玩上一整天的。 楚珩深恨自己幼时没这样福气,先帝孩子多,打娘胎里便竞争不断,侥幸生下来的也得提早迈入赛程,他那时候别说糖葫芦了,想吃点好的都不容易——石太后没读过多少书,就记得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加之宫中治病的法子就是净饿,因此宁可不让他吃饱,也要每日在耳边念一遍三字经,只盼他早日成才。 楚珩至今都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当然有夸张的成分,纪雨宁听着还是怪可怜的,因笑道:“不如改天给你做个糖葫芦好不好?比拳头还大。” 娇娇儿的饮食都由她亲自打理,纪雨宁不放心旁人经手,正好糖浆和山楂果子都有剩的。 楚珩已经成年,自然不稀罕那一口甜味,只含蓄地望着她颈下道:“朕倒想尝点别的呢。” 纪雨宁忙捂着前襟,照地上啐了口,“当着孩子,说些什么浑话?” 正好娇娇儿也有了反应,两只肉乎乎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嘴里咿呀作响,“姆妈,姆妈!” 纪雨宁便熟练走到廊下,将襁褓掀开一角,查看他是否尿了。 楚珩在一旁看着甚觉新奇,亦且注意到那个含糊不清的称谓,“他方才在喊你吗?” 纪雨宁唔了声,闲来没事她也会偷教儿子一些南边方言,哪怕娇娇儿还不会说话呢,那几个简单的字音倒是记住了。 其实在纪雨宁看来倒没什么好惊喜的,娇娇儿根本不解其意,不过是随口发出的几个音节,误打误撞对上了。 然而楚珩却十分嫉妒,“那有没有称呼父亲的?” 纪雨宁忍不住笑,“您也太强人所难了些,他才多大呀,您还指望他规规矩矩行大礼不成?” 等她抱着孩子进去换完尿布,娇娇儿已经惬意地打起呵欠,望着眼前恬静睡颜,楚珩也把方才那点不快抛诸脑后,转而一本正经地打量起儿子来。在他想象中,娇娇儿转眼便长大成人,而他也可以放心将皇位交托出去,幸福地陪纪雨宁游山玩水、安度余年了。 纪雨宁并不知他这番计划,只耐心地用小银剪子剪去娇娇儿刚长出来的指甲,免得玩耍时抓伤自己,一边闲闲问道:“关于北戎公主的婚事,您到底怎么想的?” 她不觉得楚珏愿意听他皇兄的摆布,且石景秀对他一往情深,京中人尽皆知,如今让拓跋燕在其中插一杠子,总是不吐不快。 当然让纪雨宁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她也是不乐意的,北戎公主身份尊贵,纵使她愿意分享,宫里也未必能太平。 楚珩沉吟道:“你觉得她看上谁了?” 正是这一点最令纪雨宁迷惑,京中不乏青年才俊,可拓跋燕却没有一点要相看的意思,诗会狩猎通通不去,只是自得其乐地在皇帝与兆郡王间迂回辗转,可要说她对这两个人多么情根深种,那也不见得,更像是为了拖延时间——兄弟阋墙总是丑事,如此一来,皇帝也不好轻易将她许配出去了。 赌局 赌局 她这厢反复思量也是白费劲, 倒是玉珠儿无意一句,“这北戎公主天天跟那侍从形影不离, 别是有何首尾吧?” 郭胜轻轻戳了戳她的脊梁, 示意别乱说话——其实也不止玉珠儿这么想,宫中来往的仆役无不颇有微词,只是念在远来是客, 且北戎向来风气开化, 不好怎么提醒罢了。 若真有什么,她来和亲也不过为个名分, 没人会认真查验她的贞洁。因此楚珩只听了一耳朵, 便闲闲抛到脑后。 纪雨宁则眉心一动, 待告退后, 便让玉珠儿多派几个线人, 好好留意拓跋燕的一举一动——她若是不方便, 请郭胜代劳也是一样。 玉珠儿自动忽略了纪雨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假装没听见郭胜两个字,只雀跃道:“娘娘是打算捉奸么?” 想想也是, 入乡随俗, 拓跋燕既然过来, 自当遵从大周礼法。明知身上背着和亲的任务, 却还不知检点, 做出许多丑事来——如此,就别怪旁人拿捏她。 纪雨宁只摇头感叹, “不到万不得已, 我不会走这一步。” 她尊重世上的一切有情人, 倘若拓跋燕愿意与她好商好量,她相信, 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的。 转眼已进了腊月,这段日子拓跋燕消停了些,也甚少来招惹皇帝,至于楚珏则干脆闭门不出来——他好歹是个王爷,不能干出卖身的勾当,就算是为了两国和平着想,这责任也太重大了。 纪雨宁先还有些疑惑,及至打听清楚,是石景煜将这位美人儿绊住,不禁笑出声来,“怎么,他也想当驸马?” 玉珠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他。” 郭胜则讪讪道:“二公子到底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往好处想,也只好如此了,且石景煜是在风月场中混过的,纵使油腔滑调惯了,对付女孩子却着实有一套,怕只怕,那位北戎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纪雨宁纵使有心做红娘,但拓跋燕性情倔强,这事非她能插手,且她模糊有种直觉,石景煜这回恐怕要栽个大跟头——善泳者溺于水,这回才叫棋逢对手呢。 因逢年关,纪雨宁要处理的琐事多了许多,除了核算宫中各处,铺子里的账也该理一理。她始终不愿抛弃这一亩三分地的利息,哪怕楚珩养她们母子绰绰有余,纪雨宁也不改初衷,楚珩见她如此坚决,只得算了。 今日正是铺子里送账的日子,一堆信件里,玉珠儿蓦地拎出几张灰白的字纸,“娘娘,您瞧瞧这个。” 纪雨宁只瞧信末的落款便知没什么好话,这个李肃真是蹬鼻子上脸,公然称起妹婿来。纪雨宁本待不看,转念一想,自己若特意避嫌,倒显得其中有鬼似的,倒不如大大方方。 遂让玉珠儿将信笺念给她听,若里头真有些不当词句,玉珠儿也会自己截断,以免污人清听。 事实证明主仆俩都想差了,那不过是一封求助信——求她借钱的。 原来李家如今的债务危机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先前为了偿还纪雨宁那笔嫁妆,李肃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已变卖,之后为了打点仕途和迎娶公主,更是咬牙出去借钱,又为了快些赚钱投资了几笔大生意,无一例外都是亏本——只怪他今年的运气实在太背,难怪总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了。 玉珠儿呸了声,“他算什么东西,也好来找娘娘要钱?既这般有志气,何不干脆求公主帮忙,那才是他枕边人哩。” 纪雨宁哂道:“他哪敢让公主知道他的窘态?” 好容易领教完长宁的脾气,但凡他敢哭一个穷字,只怕长宁就能立刻与他和离。且他迎娶公主本是为了风光,如今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要毫发无损将人送回去,他可受不起这份嘲笑。 且他以如今的地位,想节衣缩食也不容易,由奢入俭难,一家子都过惯了好日子,叫他们吃糠咽菜还不如去死,至于长宁公主虽有自己的食邑,如今新婚燕尔,小两口总不能各过各的,花销也是从公账里出——如此种种加起来,难怪李肃会病急乱投医了。 玉珠儿愤愤道:“娘娘,您可千万别心软!” 纪雨宁自不愿帮这个忙,她只怕李肃狗急跳墙做出些丑事来,纪家还好,到底有层皇亲的身份在,可是铺子那头……玉珠儿的双亲亦都是老好人,未必拗得过他。 其实以纪雨宁如今的积蓄,这笔账对她并不困难,甚至无须请皇帝开府库,只是李肃此人一向钝皮老脸,钱入了他的手,再想出来可不容易,都是亲戚,总不好请御林军催债。 如今,最好是有一个合适且体面的法子推脱,该找什么借口呢? 纪雨宁正沉吟间,门口的小太监来报,“石家二小姐求见。” 这一家子也是稀奇,放着正经姑母不要,倒跟她如胶似漆。纪雨宁虽不大欣赏这位二姑娘的脾气,觉得她固执得像块石头,但,石景秀难得来一趟,纪雨宁总得赏点薄面。 奉完茶,便开门见山道:“如果你想提赐婚的事,那便算了。” 拓跋燕的终身还未解决,楚珩不可能现在就给楚珏和石景秀赐婚——他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一位兄长,楚珏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纪雨宁因为太知道他的性情,所以根本不打算趟这趟浑水。 石景秀只默然道:“臣女知道,但此番臣女并非为自己而来,而是为了我哥哥。” 纪雨宁有些讶异,“石景煜出事了?” 石景秀颔首,眸中有着深深的懊恼,早知道兄长这般容易踏入圈套,她根本不该放任石景煜去寻拓跋燕的麻烦——石景煜自以为能对付得了这位番邦美人,却不知对方是猎人,他才是猎物。 如今已然身陷牢笼,不可自拔。 纪雨宁听罢来龙去脉,只莞尔道:“害人终害己,我看,你也别救他了,省得把这份家当都赔进去。” 纪雨宁也听说过赌石这玩意,看似比骰子之类风雅,其实风险远高得多,甚至不乏因此倾家荡产的。石景煜也算历过些世面,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怎么三言两语都禁不起激?纵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说话之间,石景秀已是缓缓跪了下去。她不敢让姑母知晓,知道沾了一个赌字姑母必会勃然大怒,但,她也只有这么一位二哥——石景业生性凉薄,从来只以世子之位为目标,比较之下,她跟石景煜更像相依为命的存在。 她深深低头,明知道自己从前太过不可一世,对方必会借机折辱,也只能含悲忍耻地道:“娘娘,求您帮帮忙,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纪雨宁状若不经意地道,“若本宫要你放弃兆郡王呢?” 石景秀震了震,却还是木然道:“臣女也答应。” 纪雨宁笑道:“你为了他,不惜跳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怎么这时候倒肯放弃了?” 石景秀沉默片刻,道:“有所失才能有所得,我哥哥已经危在旦夕,但是郡王殿下……他离了我一样能活,不,也许还能活得更好。” 她不过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女儿,除了真心一无所有,不比拓跋燕能带给他更多事业上的帮助——若牺牲她一个人的幸福,能换来皆大欢喜,她想这也是值得的。 纪雨宁望着眼前这个恳切到近乎卑微的女孩子,短短两月间,她似乎已脱胎换骨。从前她的爱是一往无前、热烈的占有,如今的她似乎已学会成全,但,何必如此呢? 纪雨宁亲自将她搀扶起来,淡淡道:“你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求全,在本宫这里,只要安心做自己便好。” 她所欣赏的便是石景秀那种青春鲜焕的朝气,自然不愿意她改变。 石景秀不意她忽然间这样亲切,难免有些忐忑,“娘娘,您的意思……” 纪雨宁已吩咐人备车,她得亲自去瞧瞧那拓跋燕玩的什么花样,鉴于娇娇儿午睡才醒,离了她怕是要哭,纪雨宁索性将孩子也带上。 玉珠儿婉转建议道:“娘娘,赌石场那种地方……” 纪雨宁爱怜地摸了摸孩子额头,“没事,从小多见识见识,长大了还更安全。” 玉珠儿便无话可说了。 马车辘辘驶到京郊一处荒僻的所在,乍看只是几个简陋的茅草棚,地上乱石嶙峋,只偶尔剖开几块石头的缝隙里,能窥见晶莹的亮光——那便是今日真正的赌注。 石景煜衣裳乱糟糟的被缚在一棵垂杨树上,乍一看到倒像是非礼了似的——但谅来拓跋燕也看不上这种小鸡仔似的身材。 只瞧他灰头土脸、形神俱灭的模样,也知他今日输得有多惨。看到妹妹领着皇贵妃前来,石景煜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所丢的脸已经够多了。 一旁的拓跋燕笑容则是既得意又妩媚,“娘娘是来帮他付账的么?” 早听说石家二公子是皇贵妃的入幕之宾,看起来可不大像,这人纯粹是个草包,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哪知三两下便撂倒了。看着一旁厚厚的借契,拓跋燕只觉畅快极了。 纪雨宁甚觉无语,石景煜想为妹妹打抱不平她能理解,可这人是不是自视太高了点?他想给北戎公主一点教训,殊不知人家早有防范,他以为他在骗色,人家瞄准的却是他荷包里的财——只怕这会子石家仅有的家底都给搬空了。 放以前纪雨宁是不会给这种人多点眼神的,可谁叫石景煜落魄时帮过她,哪怕只是滴水之恩,纪雨宁也得涌泉相报,这才不负她做人的本分。 纪雨宁坦然望向对面,“他欠你多少银子?” “不多,三万两而已。”拓跋燕狡黠地道。 这个数目已经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了,须知纪雨宁即便身为皇贵妃,明面上的俸禄也不过一年八百两而已,皇帝私下补贴她的不算。若非她自个儿另外做有生意,这笔钱一时未必拿得出来。 但即便如此,纪雨宁也面不改色地让玉珠儿将银票递过去——幸好她预备得充足,省得还要去票号兑换费事。 拓跋燕乐呵呵地接过,“娘娘果然爽快。” 正要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纪雨宁却话锋一转,“不知公主可有兴与本宫赌一局?” 她抱着孩子,说这话时却没有半点不安的神气,娇娇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眨也不眨盯牢对面。 拓跋燕虽有些狐疑,却不能在稚子跟前露怯,遂从容应战,“自当奉陪。” 输赢 输赢 纪雨宁要跟北戎公主打赌, 那边的人倒还没觉得怎样,石景煜却差点一蹦三尺高——但因为束缚着他的绳子尚未完全解开, 乍一看倒像只溺水的王八, 使劲扑腾。 纪雨宁本想让人为他松绑的,这会子却觉得还是先捆着为宜,以免扰乱心神。 石景秀往日纵使再对纪雨宁看不顺眼, 但今日她解了石景煜的危难, 又让石家免于一场灾祸,石景秀心底的成见早已摒除, 这会子见她负气而为, 不免饱含忧色地道:“娘娘, 这事可不能马虎。” 北戎盛产岩矿, 拓跋燕虽是个贵族小姐, 可她生性放诞, 对这些勾当必然门儿清,否则怎能连胜五局,让石景煜把底裤都赔干净了? 且这些原石本就是千里迢迢从北戎运来, 难保拓跋燕没作何手脚, 只怕她早已布置圈套, 就等着纪雨宁往里钻呢。 拓跋燕听两人噜噜苏苏说了半天, 面上早不耐烦, “要赌便赌,哪来许多废话!” 纪雨宁便含笑拨开石景秀的手, 迎难而上, “二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若害怕,就请先回吧。” 竟是完全不把她的劝告放在耳边。 石景秀气得干瞪眼, 眼看玉珠儿提着一摞银票准备过去下注,她忍不住道:“你素来是最忠心的,怎么也不拦着?” 一局六千两,只消三局,便足够把纪雨宁那点私房全都淘澄干净了。 玉珠儿连呸三声,“胡说八道,你是不相信我家主子的运气么?” 在她看来,纪雨宁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她只要坚决执行即可,何况,事实也是如此。当初小姐说要和离,果然就摆脱了李家那团污秽;说要与假扮书生的陛下在一起,果然如今恩爱甜蜜,既然小姐的聪明才智远胜与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遵从呢? 石景秀彻底被这主仆俩给击倒了。 另一边,纪雨宁已跟着拓跋燕来到那片乱石前。她其实不太懂翡翠,顶多能辨一辨成色好不好,水头足不足——那还得是加工完的,对这些光秃秃的原石实在看不出半点门道来。 恰如玉珠儿所说,她能倚仗的唯有好运而已。 相比之下,拓跋燕却成竹在胸,“皇贵妃娘娘,我并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可得想清楚了,当真要与我打赌么?” 这倒不是故意激将,她今日净赚三万两纹银已经够多了,也不想做得太绝——倘惹恼了皇帝陛下可不是好玩的。 在宫中这些时日,拓跋燕别的尚且了了,但皇帝对皇贵妃的宠爱却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除非她是瞎子才能忽略这些细枝末节。 纪雨宁知晓她的顾虑,莞尔道:“放心,今日不过是个小小游戏,陛下断不会如此气量狭窄。” 她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何况,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拓跋燕钦佩她的自信,但赌石这门生意还真不是靠自信就能办到的,她闲闲一挥手,“如此,就以六千两一局为限,娘娘先猜,如何?” 算是她对纪雨宁的小小优待,若纪雨宁侥幸蒙准了,便能带一块上佳翡翠回去,否则,也不过花六千两银子买了块破烂石头而已。 纪雨宁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若让拓跋燕先手,那结果必然无悬念,现在好歹还能赌一赌。 纪雨宁仔细查验了一番那几块毛料的外观,轻声问道:“可以用手摸吗?” 一般上好的质料是禁止随意触碰的,怕手心里的汗渗透进去,损伤玉质。可念在纪雨宁对此一窍不通,拓跋燕也不跟她讲行规了,豪爽地道:“随意。” 哪知纪雨宁却并不亲自动手,而是小心翼翼地弯腰,让怀中的娇娇儿挨次看个够——这孩子也真个古怪,往常多少新奇的玩具都引不起他兴致,这几块粗糙的大石头却把他给迷住了。 娇娇儿简直目不转睛。 拓跋燕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常听说小儿魂弱通神,能看见常人不能见之事,但,翡翠毕竟是死物,难道也有感知? 玉珠儿不知何时上前来,幽幽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咱这位小主子怪得很,前日不过往御花园走了一趟,里头那株枯死的海棠隔天就开出花苞来,连陛下都玩笑说,别是个神仙转世罢。” 她说的盆花拓跋燕也见过,大冬天的开得灿烂至极,着实诡异,难不成真有神通?听说大周皇帝皆由天授,自带一股龙气护体,这小子不会真这么邪门吧? 拓跋燕原本只是悠闲看热闹,这会子却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千年道行栽在稚子身上。每当那母子俩停留得久了些,拓跋燕也目光灼灼跟着望去,简直没一刻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纪雨宁终于有了答案,指着面前一块平平无奇的原石,“就它了。” 拓跋燕捏着汗,面上却还强撑着笑颜,“娘娘想好了么?六千两银子可非小事。” 石家兄妹也忧心忡忡,这样的豪赌,还真不是轻易能承担得起! 纪雨宁果然起了犹豫,踌躇一刹那后转了方向,她对准的这块表皮已开始松脱风化,一道浅浅的裂纹,隐约能看到里头晶莹玉质。 对嘛,这才是正常人的思考。拓跋燕松口气,暗叹自己疑神疑鬼,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催促道:“若瞧好了,就快些下注吧。” 纪雨宁正要说话,怀中婴孩却忽然嚎啕起来,纪雨宁哄不住,只好原地抱着兜起圈子,哪知来到方才弃用的原石前,娇娇儿倏然止了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纪雨宁跟玉珠儿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要这块。” 拓跋燕莫名觉得牙龈有些发酸,“想好了么?” 但看来那主仆俩极为相信神迹,默契地异口同声。 拓跋燕只得请匠人来将原石剖开,果不其然,厚厚的风化层下是磨盘大小的冰种翡翠,只这一块便远非六千两所能比拟,纪雨宁可谓赚翻了。至于方才那块有裂纹的原石,不过浅浅一小块嵌在里头,大半还是石料,如同鸡肋——可见纪雨宁蒙的有多准。 石家兄妹呆若木鸡,世上真有这样的好运气,怎么就没轮到他们呢?石景煜看着布满泥污苔痕的双手,很怀疑自己是否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才这样倒霉。 那边纪雨宁已吩咐仆从将战利品装车,笑吟吟地望着拓跋燕道:“公主,还赌吗?” 拓跋燕咬牙,“继续。” 她就不信邪了,纪雨宁一个刚入行的还能胜过自己这位老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事实胜于雄辩。三局之后,纪雨宁已是大获全胜,车上那三块晶莹翡翠已足够寻常人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其中更有一块质地上佳的玻璃种,万金都难买到,说是有价无市都不为过——恐怕只能送到皇宫的府库里作为珍藏。 看着如丧考妣的拓跋燕,纪雨宁笑吟吟地举起娇娇儿的胳膊,朝她挥手作别,“公主,承蒙您的美意,今日实在愉快。” 她虽花了四万八千两银子,但这三块翡翠足以抵十万之数,细算起来,简直太划算了。 难怪娇娇儿在她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连麦芽糖也比以往吮得有劲。 拓跋燕见这孩子却像见了恶魔,赢一局是凑巧,连赢三局,除了神迹再没别的了——大周果然藏龙卧虎,拓跋燕深深打了个寒颤。 知她要平复心情,纪雨宁也没顺势接她回宫,只让人给石景煜松了绑,好生送回家去,怎么说也是个清俊儿郎,弄成这副模样也太狼狈了。 石景煜蝎蝎螫螫道:“娘娘,我给您写张欠条罢。” 虽然不排除北戎公主耍诈的可能,可银子到底是在他手上输掉的,他还没无耻到一笔勾销。 玉珠儿白了眼,“你还得起么?” 自个儿惹的麻烦倒得娘娘帮他收拾烂摊子,还有脸说大话——若娘娘来迟些,只怕手脚都被人砍去,连舌头都被割了也说不定。 石景煜涨红了脸,他虽然没什么本事,好歹有些志气,遂强自借来纸笔,工整写下三万两银子的借契,一股脑塞到玉珠儿怀中。 玉珠儿还要说话,纪雨宁淡淡道:“收下吧。” 她并不指望石景煜还银子,但这样对双方都好——石家人的自尊心有时虽近乎无用,她却也不想就此抹杀,毕竟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值得流传了。 石景秀看起来则有些神志恍惚,犹豫片刻,还是斗胆问道:“娘娘当真是受了小殿下的指引么?” 纪雨宁挠了挠娇娇儿肉乎乎的下巴,逗得他乐不可支,她自己则忍俊不禁,“怎么可能,你当我生了个哪吒呢?” 事实上娇娇儿不过是个幌子,她真正予以判断的是拓跋燕的反应。先前玉珠儿的那些话已经让拓跋燕疑神疑鬼,难免担心纪雨宁懂些妖术,自然得牢牢盯着她——殊不知如此一来,倒让拓跋燕成了锁定的目标。只消留心她对每块石头的反应,纪雨宁就能轻松辨别出,哪些才是真正的稀罕之物。 至于娇娇儿为何会嚎啕大哭,纯粹是她在衣袖里藏了些胡椒粉罢了,趁机捏一撮在鼻端,娇娇儿不闹才怪。不如此,也不能骗过拓跋燕,令其自乱阵脚。 玉珠儿颇有得色,“也怪这北戎公主忒没见识,让花房培植出冬日盛放的海棠又有何难,她倒稀罕得跟什么似的,还当小主子非同常人呢。” 石景煜不由得捂脸,如此说来,不怪敌人太狡猾,只怨自己太愚笨——即便撇开身份,他跟纪雨宁也是云泥之别,智力相差太多了。 至此,他才真正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父子 父子 楚珩见到纪雨宁带回的那几块翠, 起初十分诧异,及至听说是打赌赢来的, 他不免笑起, “总是你的鬼主意多,连小姑娘都舍得骗。” 娴熟地从怀中将娇娇儿抱过去,娇娇儿还握着翡翠不肯撒手, 方才的麦芽糖已经吮完了, 这东西又不能吃,他倒执着。 楚珩端详片刻, “上行下效, 在他母亲耳濡目染之下, 娇娇儿怕是要变成财迷了。” 纪雨宁撇撇嘴, “创业不易, 守成更难, 提早让他知道些民生艰辛,有什么不好?” 至于借用儿子来骗人,这个, 纪雨宁的负罪感倒是轻微得多, 要说骗, 那也是拓跋燕先使手段的, 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楚珩轻轻睨了她一眼, “但朕却想不到,你会为景煜挺身而出。” 又来了, 躲不开的醋坛子。纪雨宁无奈道:“您还认他这个表弟不曾?” 楚珩故作大度, “自然要认。” 虽然舅舅和石景兰都可说是他赶出去的, 明面上他可不打算对这家子赶尽杀绝,到底有太后在呢。 纪雨宁摊着两手, “那不就结了。” 石景业虽为国公府世子,但素来体弱多病,纪雨宁看着并非寿征,若连石景煜也出事,岂非石家最后一线血脉都断绝了——为了母子俩不至于反目成仇,纪雨宁也得帮这一把。 楚珩倒没料到她想得如此长远,一时倒有些愧怍,“是朕误会。” “无妨,只您别见了个男人就往我身上扯就是了。”纪雨宁坦然道,又促狭地挤了挤眼,“您知道,我眼光很挑的。” 楚珩被她逗得失笑,总是如此,天大的事到了纪雨宁嘴里也能变得轻描淡写,在她眼中就没有隔夜仇可言。但不得不说,正因为她这份洒脱的气度,皇帝才能一直保有愉快的心绪。 正欲趁机说两句软语温存的情话,纪雨宁却拔脚无情,“妾还有点琐事要料理,陛下请自便吧。” 说罢就要离开,楚珩抱着怀中婴儿,目瞪口呆,“他怎么办?” “不是有您在吗?”纪雨宁妧媚一笑,皇帝朝政繁忙,难得有跟儿子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会子难得有空,正该他出力了——能力不足才要锻炼,她可不想进行丧偶式教育。 望着姗姗远去的背影,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还是郭胜小心翼翼道:“陛下,是不是该喂奶了?” 楚珩:“朕没奶。” 郭胜:……总觉得皇帝这会子脑子犯抽了,成大事者都容易小事糊涂吗? * 纪雨宁支走父子俩倒并非托辞,她确实有要紧事得跟拓跋燕谈一谈。 彼时拓跋燕正神色恹恹地往回走,准备请皇帝随意指一门亲事——她来大周日子已够久了,实在不必耽搁。 阿牧沉默片刻,涩声道:“公主不必这样着急,兴许还有机会。” 拓跋燕却已然丧失斗志,那几场赌局,原本她是打算在金銮殿上摆开来的,料定他们不是她对手,到时便可反将皇帝一军,避免和亲之祸。然而,纪雨宁带着一个孩子,轻轻松松便破了她的局,拓跋燕原本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会子却难免心生战栗——她连稚子都斗不过,怎么敢妄想同整个大周对抗? 输了翡翠固然可惜,她更惋惜的是自己的命运,原来从一开始,一切便已注定了。 见她如此伤怀,阿牧古铜色的脸颊上不禁泛出红晕来,他忽然牢牢抓住拓跋燕的手,“公主,您随我走吧。” “走?能去哪儿?”拓跋燕惨然一笑,“天大地大,并无你我容身之所。” 如今两国情势胶着,她若扔崩一走了之,势必遭到追捕。她也不忍让阿牧随她四处流亡——六岁那年,若非他将她从解冻的冰河里捞上来,她早死了。连这条命都是他的,还谈什么双宿双栖? 他对她的情谊里大半是仆对主的忠诚,拓跋燕也知道,之前她忍不住会去妄想,可这段时日的种种已经令她懂得,爱一个人,是该愿意他过得好的。 她也该放阿牧自由了。 “等我出嫁,你若愿意回北戎,我便派人送你回去;若不愿,就请皇帝陛下为你娶一房妻室,就此落地生根罢。”说完这些,拓跋燕只觉浑身轻松。 阿牧的身子却僵硬起来,眸中涌现浓浓的痛苦之色,他不忍心公主牺牲婚事,但,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终究只是个仆从。 纵使午夜梦回之时,他也会有着浓重的渴盼,恨不得……然而那终究是无力的,他连自己的命都摆脱不了,怎么能给她幸福? 主仆俩默默无言,直到一个绿衫子的姑娘蓦地现于身前,行了个轻巧的蹲礼,“皇贵妃娘娘有请。” 目光落在拓跋燕的肩膀——阿牧的手还搭在上头——继而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不留痕迹。 阿牧急忙缩回衣袖。 拓跋燕有些不自在,她认得玉珠儿的面貌,也不知方才瞧见多少,总不至于会去皇贵妃跟前告密么? 这会子拓跋燕只剩下无尽的惶惑,她连那几块上等的翠都输掉了,身边筹码早已一无所有,纵使纪雨宁真要为难她,她又能如何? 等进了承乾宫,屏退众人,拓跋燕鼓起勇气道:“皇贵妃娘娘,我……” 正要明说她绝没有抢皇帝的心思,只消随便指一桩婚事即可,纪雨宁却笑吟吟道:“公主当真想嫁吗?” 拓跋燕呆了呆,事到如今,她难道还有的选? 只当纪雨宁故意耍弄,不由得面露愠色,“愿赌服输,我自然无话可说,可娘娘也不该同我玩笑。” 说罢拂袖欲走。 纪雨宁闲闲抿了口茶,在她将要跨过门槛的刹那,蓦地开口,“若本宫有法子助你脱困呢?非但如此,还能让你心想事成,与所爱的男子喜结连理。” 拓跋燕明明疑心她在设局,这会子却仍不由得停下脚步,哪怕纪雨宁免不了试探她的嫌疑,一旦她承认了,只怕立刻会去皇帝面前揭露此事,让她身败名裂——但,拓跋燕却忍不住肖想那个万一,万一皇贵妃真的想要帮她呢? 她终于还是回头,静静地坐到纪雨宁跟前,狐疑望道:“你有何法子?” 纪雨宁红唇轻启,“自立为王。” 只要她一日还是公主,她的身份就免不了受到新王摆布,而据纪雨宁所知,北戎部族里其实是出过几任女王的,至今仍残存着母系遗留,百年前那位赫赫有名的乌苏女王,声势远震千里,若非她并未留下后嗣,这会子的戎部是何等模样还难说呢。 老汗王膝下只有拓跋燕一位公主,每常也随他出征狩猎,论声势未必输给几个兄弟。但拓跋燕一来志不在此,二来,老汗王去得太急了些,为了政权稳固,拓跋燕也无意相争,只得由着长兄即位。 哪知她容得了人,人却容不了她。大哥更是个心狠手辣的,甫一坐稳位子,就把她赶来和亲了。 拓跋燕想起来亦颇有恨意,纪雨宁所说的只是一团小火苗,却点燃了她心底的熊熊火种,甚至一发不可收拾。 “娘娘此话虽然在理,可军权大半都在我哥哥手中,我未必斗得过他。”拓跋燕说出此语,足以证明她心思活动,奈何实施的难度太大,她也只敢想想而已。 纪雨宁颐然道:“何不向大周借兵?尔兄王位初立,政权必然未稳,若能攻其不备,必然胜算不小。” 一句话让拓跋燕的眼珠亮起来,“能行么?” 纪雨宁反问,“不试试怎么知道。” 拓跋燕也听说过这位娘娘当初果断和离进宫的壮举,不知不觉就将对方视为一路人,看来即便身为女子,也不乏改变命运之可能——若果然成功,她便可光明正大地与阿牧在一起了。 原本还为那几块输掉的翡翠耿耿于怀,此刻拓跋燕才终于敞开心胸,因她有更大的目标要实现。 当时她不能现在就答应,那也太轻易、太好拿捏了,因此拓跋燕依然面露踌躇,仿佛很纠结要不要听似的。 纪雨宁却从这姑娘眼中看到了久违的野心,她也不催促,留给拓跋燕三天时间考虑,相信三天之后,她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至于拓跋燕能不能从她兄长手里夺权,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消她答应借兵,北戎必乱,到时,无论是扶持一个较弱的汗王,或是趁机一举吞并之,对大周而言都是捷报。 凭心而言,纪雨宁是盼着她成功的,为了爱人这样奋不顾身,老天有眼,也该成全她的衷情。 玉珠儿是看不出那黑脸膛的汉子有什么好,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既然拓跋燕喜欢,旁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自个儿出了会神,玉珠儿便欢欢喜喜道:“至少再无人拦阻兆郡王跟石二小姐成婚了。” 她是当红娘当惯了的,独不为自己想想,总不能真留成了白头宫女罢?纪雨宁暗自摇头,起身来到勤政殿中。 皇帝正手忙脚乱地指挥郭胜换尿布——娇娇儿并没有饿着,却无缘无故滋了他一身,龙袍上都是水汪汪的尿渍。 眼看纪雨宁进门,父子俩齐声告状,一个是笑,一个是哭——楚珩自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陪着笑脸准备痛诉儿子的顽皮,娇娇儿则没这顾虑,小嘴一扁,眼圈一红,直接干打雷不下雨。 纪雨宁默默地退出去,准备晚点再来,要化解矛盾,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父与子:…… 怨偶 怨偶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楚珩叹道:“自作孽,不可活。” 郭胜寻了抹布来, 要为主子善后, 哪知楚珩却拒绝他的帮忙,兀自抱着孩子收拾起来——他是皇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若连这么点小事都应付不来, 那也太无用了。 所幸娇娇儿知晓自己闯了祸,乖乖地闭起两只眼睛装睡, 未再添乱。 纪雨宁一直等里头整理好了才进来, 中间并无施以援手, 侍人们知晓她的脾气, 也不敢相劝——纵使皇贵妃娘娘严厉了些, 那又能如何?皇帝惧内的毛病明摆着,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她们就更不好说嘴了。 楚珩当了半天的“乳娘”,也累出一身大汗, 让郭胜寻了件新衫子换上, 仗着屋内生着地龙, 干脆打起了赤膊, 也不怕着凉。 纪雨宁随手将带来的披风为他系上, 又屏退从人。 楚珩笑道:“怎么,看一眼怕少块肉?” 这人的醋劲真是越发大了——不过, 他很喜欢。 纪雨宁无奈道:“哪儿的话?是有要紧事和您说。” 将娇娇儿接来怀中哄着, 一面就把自己和拓跋燕商量之事娓娓告知。 楚珩这下可真对她刮目相看, 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如此一来,不但免了和亲的风波, 还给新王拓跋焘送去一块难啃的骨头——亲妹妹率兵相侵,怕是这当哥哥的免不了焦头烂额罢? 纪雨宁见他一脸喜色,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到底如何,还得看公主的意思。” 她估摸着拓跋燕应该会答应,从她到京城来的种种表现,足以看出个她是个“不安于室”的,能把命运捏在自己手里,何必听凭他人摆布?何况,她钟爱的男子是黝黑健壮那款,满京城却都是白面书生,也难怪她不想嫁人了。 并未用到三日,仅仅只过了一夜,拓跋燕就来向皇帝辞行了,她采纳了纪雨宁的建议,决定借兵。 楚珩慷慨地将虎符与她,至于能不能用好这些兵马,就得看拓跋燕个人的能力与手腕。自然,皇帝是稳赚不亏的——北戎这场干戈无论鹿死谁手,最终都将元气大伤,势必无力进犯,今后,边疆最少也有几十年的太平。 比起一纸契约,还是敌弱我强更叫人放心。 得知拓跋燕已经离开,楚珏方才蝎蝎螫螫地露面,这段时间他一直称病躲在府里,就怕那位公主色—欲熏心抢他去做新郎,如今危机已经解除,他也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皇帝恨他没担当,说什么都不肯便宜这小子,只让人将他打发回去。 楚珏急了,只得求到纪雨宁门前,纪雨宁方缓缓劝解皇帝,“愿得一人之心,永结两姓之好。难得郡王殿下对石姑娘一往情深,石姑娘亦芳心有托,陛下总不忍让明月照沟渠吧?” 夫妇俩你唱红脸我唱白脸演了出戏,换来楚珏一句誓将忠心报大周,楚珩这才面容稍霁,开口允准两人亲事——不怪他给楚珏下套,先帝儿子虽多,真心敬重他这位兄长的却没几个,若不趁早将楚珏拉拢过来,让旁人占据先机就不妙了。楚珩还有一桩计划,得里应外合才能完成,这个,就连纪雨宁都是不知的。 两边说好,先换了庚帖,至于正式成婚得等一年之后。因石景秀年纪尚小,加之先前落水染了些毛病,得好好将养阵子才行,若男子太过猴急,怕对女方身子不利——楚珩说得隐晦,估摸着楚珏也是听不懂的,这小子比他年轻时候还纯洁多了。 消息下来,石家自是欢欢喜喜,独石太后有些不愉,她并不知那北戎公主为何忽然改变主意,放弃在京城寻位佳婿,只当纪雨宁妒火中烧才排除异己,如今又撺掇着皇帝给石家赐婚,不就是怕景秀步景兰后尘,进宫来抢她风头么? 偏偏皇帝桩桩都听她的,也不先来慈安宫商量,如今诏书已下,连石太后都回天乏术。 石景煜来宫中谢恩时,石太后便留了个心眼,借口喝茶的工夫,问他能否请皇帝收回成命。 石景煜不懂,“姑母莫非不赞成这桩婚事?” 石太后叹道:“哀家还不是为了国公府的前程,郡王妃也就听着好,那楚珏至今连块封地都没挣上,他也老大不小的了,至今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他娘也是个不中用的,位份又低,出身又弱,凭景秀的资质,本可以觅着更好的,何必辱没。” 石景煜笑道:“侄儿在民间倒是听过一句俗话,有情饮水饱,无情金屋寒。郡王殿下是二妹自己挑中的人,无论贫富荣辱,总是她心甘情愿的;您这会子要把您的意志强加给她,二妹忤逆不说,这婚事必然不会愉快,结婚倒成了结仇了,太后您细想想,如此真的好吗?” 石太后本来准备了十来个年轻有为的勋贵人选,却被侄儿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不免有些憋屈,“哀家的眼光岂会有错?纵使景秀开始有些抵触,日子久了总会渐渐磨合,也免得她将来失悔。” 当然最好还是嫁给皇帝,既是亲姑母,又是婆婆,石太后自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换谁她都不放心。 石景煜眸光黯了黯,轻声道:“当初大姐进宫时,姑母您也是这么说的,可如今呢?您真的没有一点后悔吗?” 旁观者清,他眼看着石家因为太后娘娘一步步壮大,可也因此变得骄傲自满,再无谨小慎微可言。母亲忘了她只是一个臣子的夫人,妄图对皇嗣下手,就连大姐也受到池鱼之殃;至于父亲虽不会这样糊涂,可这些年结下的仇家也不少,他自请辞官,又跟随大姐去往封地,焉知没有避祸的意思? 脱离了石家的光环,石景煜反而多了些清醒与理智,原来他们与寻常人家的子弟并无不同,甚至因为站得太高,跌下来的时候也会更重些。 吸取了这些教训,难道还要如飞蛾扑火般一味追逐荣华富贵吗?石景煜不是不敢,是觉得不智。 石太后没想到才说了两句就引来侄儿一篇宏论,以前景煜在她面前乖得像只绵羊般,从未有过顶嘴的时候,石太后不禁冷笑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难不成又是皇贵妃?” 石景煜平静道:“话无好歹,有理则听。姑母大约有所不知,前阵子若非皇贵妃帮忙,侄儿恐怕性命难保,早折在那拓跋燕手里了。这一年来,皇贵妃待石家之心如何,姑母难道还看不出吗?她若私心报复,老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咱们解围?自然,您一定觉得她私心藏奸,那也没奈何,但无论皇贵妃是否另有所图,我与景秀都是受过她恩惠之人,不说投桃报李,好歹不能再难为人家罢?姑母您细想想,是否这个道理。” 说完便屈身告退——他此番进宫,本来也只为打个招呼,至于嫁妆的事他自己会想办法,石家虽不及从前,东拼西凑总能挪出来些,总不至于非得靠人周济便是。 石太后不禁失笑,“这孩子,如今竟学得这样好强!”难道她当姑妈的还能不为侄女添妆?想得也忒小气了些。 语毕却又怅然,往常她百般疼爱几个小辈,结果却一个比一个更不成才,如今离开她的照拂,倒渐渐有了些气象,连一向吊儿郎当的景煜都知道自立了——难道真是纪雨宁的功劳? 石太后唯有嗟叹。 * 纪雨宁忙着宫里宫外的事,自然忘了回复李肃那些信笺,她以为此人得不到消息就该另谋出路,哪晓得李肃把那些狐朋狗党能问的都问了,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半分银子都拿不出来——往常他可没少帮他们周转,如今自己遇着麻烦,却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世态炎凉,竟至于此! 李肃只能将希望放在纪雨宁头上,指望她念在那点夫妻之情,好歹能施以援手,何况,这点银子对她算不了什么不是么? 眼看催债的越追越急,李肃连家都不敢回,索性日日在客栈里躲着,并时刻注意纪家那间商铺的动静。他知晓纪雨宁极为看重这项生意,隔三差五总要遣人过来看看,自个儿守株待兔,总能等到机会。 好容易这日赶上玉珠儿出来点货,李肃忙抽空迎上前来,陪笑道:“姑娘。” 玉珠儿早忘了那些信长什么模样,见到他才模模糊糊想起,“若是为借钱的事,大人您请回吧,娘娘手里也没银子。” 李肃不信,纪雨宁吃住都在宫里,金奴银婢地使唤着,她能有什么天大的花销?怕是故意哄骗自己的托辞。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唯有努力撑起笑脸,“我并不白拿,照样白纸黑字立下借契,娘娘无须担忧……” 事实上他可没打算还,都是一家子亲戚,还能到门上催债不成?再说,他也还不起,庄子上的出息一年少似一年,府里的开支却不见少,加上老太太的药钱,天天得喝参汤,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垫补的。 玉珠儿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像是听不懂人话。可巧她弟弟榆钱儿正连同二老小心翼翼捧着翡翠往里走——都知道是件贵物,并不敢让那些粗手粗脚的伙计添乱。 玉珠儿便指着道:“娘娘手头的几万银子,除了应付铺子里进货,便都用在这几块翡翠上了。” 说完便拿出拓跋燕盖章的文书来,上头写明清清楚楚。 本来纪雨宁是想送给皇帝的,然而皇帝并不贪心,令她自己处置,纪雨宁干脆就拿来铺子里当供奉了——这等天然开采的奇珍,据说钟灵毓秀,没准比财神爷还管用。 李肃彻底无言,纪雨宁花光了积蓄,就为了买这几块破石头?她是钱多得没处使么? 玉珠儿斜睨着他,“大人若是急用,我便借一块与你吧,连利息都不收的。” 自然是风凉话,这样上等的翡翠一时间到哪里变现?当铺都不肯收的。且这丫头嘴上说得好听,他若是真答应了,只怕转头就会以盗窃宫中财物的罪名,让御林军将他抓起来。 李肃一脸愠色离开,不管纪雨宁是否知道他要借钱,才故意花光银子,看来他在她心中已无半分情分可言。 六年的夫妻,终究是白做了。 李肃感觉心口微微地疼,想破口大骂,嗓子眼却像被浆糊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能骂谁,能怨谁?路是他自己选的,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再难挽回。 摸了摸衣兜,还剩下两枚铜子儿,也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罢。李肃晃晃悠悠往一间悬着青帘的酒铺走去。 这些天丈夫都不归家,长宁公主心里亦有点忐忑。她并不知李肃在外欠债的事,只当自己冷落得太过分了,就算是欲擒故纵,也不能只给他颜色看,这样下去,没准他没忘记纪雨宁,倒把自己忘了个干净。 得知几名侍女私下里颇有不敬,长宁便训斥了她们一顿,又把她们赶回宫中,只留两名亲近的服侍,如此以来,府里总算少了些矛盾,只是李肃未必知情。 这日长宁去寿安堂看望完婆母,亲自喂她喝了一盅参汤——李老太太的神智越发昏聩了,刚成婚那阵子还挺有精神,以为冲喜冲好了,如今瞧着却像回光返照,渐渐连人都认不出来,还把长宁当成大房里的张氏,拉着她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泰半是对纪雨宁的歉疚与愧悔。 长宁没想到纪雨宁从前是这么过日子的,本来对李肃的那点滤镜也脱了些,若他果真深爱发妻,怎会看不出她所受的委屈?让她含辛茹苦伺候公婆,还得受大房的冷眼与轻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因为李老太太快不行了,她才会忽然间良心发现,因为再不说,便永远没机会说了。 长宁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原本还觉得纪雨宁是个攀龙附凤之人,可如今瞧着,纵使她想攀附,也是理所应当,进了这样人家,谁不想逃出火坑?别说六年,一年都嫌长了。 侍女垂首道:“不过大人倒是真心对公主您好的。” 是啊,李肃这些时日的种种,足以见得他是真心在取悦她,她不愿做的事,他绝不会勉强。就算里头有因她身份的缘故……换一个男人,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天长日久,他们总会有点感情。 长宁定一定神,她才刚刚再醮,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来之不易,她得好好珍惜。 遂扭头向那侍女道:“我记得相公爱喝鸡丝粥,你去吩咐厨房准备吧。” 今儿是十五月圆,她预感李肃会回来——他们的新婚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此时他再向她求爱,她便可顺水推舟、无须再严词拒绝了。 满怀憧憬地期许着,可巧耳畔传来叩门之音,长宁欢欢喜喜地上前,果不其然看到李肃微微发红的俊脸。 令人不悦的是他身上有股浓重的酒气,活像在酒窖里泡了三天似的。长宁皱眉道:“你去哪儿了?” 独守空闺的妻子好不容易见到爱人,可不希望爱人是个醉鬼。 她决定打发他去洗漱,故作嫌恶,“别靠近我,脏死了!” 自然是带了点娇嗔的,可惜对面好像听不出来。李肃神情冷了些。 往常她每逢微怒,他都会诚惶诚恐地上来讨好,但今日似乎例外。李肃一手撑着桌角,目光肆无忌惮落到她身上,“脏?你以为你多干净!焉知你是自己想从北戎回来,还是被人赶出来的?连拓跋焘都多嫌了你,不肯要你当他正房,你还有脸嫌我脏?” 长宁气得脸上通红,“李肃,你嘴上放干净点!” 大抵是那几碗黄酒壮了胆气,李肃此刻见她并无怯惧之色,反而要将这段时日的积郁一股脑发泄出来,“你还想在我面前摆公主架子?你也不过是个冒牌货,要是真的,皇帝能放心让你嫁进李家么?说白了,你跟我一样,都是被人瞧不起的货色……” 长宁又惊又怒,不由得扇了他一巴掌。 李肃并未大发雷霆,反而笑起来,“说中心事了?你天天叫人守着闺门,不肯叫我碰,不就是想自高身价么?你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却还以为自己和黄花闺女一般值钱,这不太可笑了么?” 长宁还想扇他,手腕却被人牢牢箍住,李肃到底是个男子,哪怕醉中力气亦大得吓人。他将她抵在床沿上,发狠道:“凭什么不许我碰?你是我的妻子,难不成还想为别的男人守身如玉?” 恍惚间他将眼前人与想象中当成了同一个,仿佛纪雨宁言笑晏晏地出现在他身前,当时他不肯碰她,纯粹是一时赌气,想惩罚她的不贞,可是如今,他发现自己才是被惩罚的那个——因他从未真正得到过她,因此当失去她时,才会这样痛彻心扉的难受。 李肃不管不顾地在长宁脸上亲着、吻着,浑忘了眼前是他尊崇备至的公主,此刻他唯一的想法便是彻底占有这个人,如此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却不知在长宁眼中,此刻的他与一头禽兽无异。 眼看他将要除下衣衫,长宁紧咬着下唇,手腕的剧痛与被羞辱的难堪一并袭来,她蓦地拔下头上发簪,不管不顾地朝他身上刺去。 不知过了多少下,房中终于声息全无。长宁喘着粗气看去时,那人已如一滩烂泥般,躺在遍地的血泊中。 丧仪 丧仪 承乾宫两人睡梦正酣, 半夜里却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郭胜匆匆忙忙进来禀报,楚珩起先还以为来了刺客, 待听他说完, 便蹙起眉头,“这个长宁,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说罢便要披衣起身, 准备亲自接待这位妹妹——夜闯禁宫乃是重罪, 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省得御史台询问起来反而麻烦。 长宁并未说有何要紧事, 侍人们见她容颜憔悴、神情枯槁, 因而亦不敢擅专, 在皇帝看来, 只当她在夫家受了委屈, 好好安抚一番就成了。 纪雨宁却直觉有些古怪, 若真是家常琐事,大白天说不行,非得深更半夜前来?且长宁向来聪慧亦重规矩, 但今日却这样冒失, 可见此事已严重到难以处理的程度。 她便按住皇帝的手, “您好好休息, 我去吧。” 楚珩知她怕耽误自己上朝, 因含笑在她手背上拧了把,“还是夫人体贴, 那为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纪雨宁可没闲工夫跟他打情骂俏, 挣开他的手, 叫人把娇娇儿抱到这屋里来——皇帝处是没人敢打扰的,天大地大也不能闹着孩子。 自个儿且整衣出来, 来不及梳妆,只涂了些润肤的膏脂,她以长嫂的身份接待小姑,该有的礼数自然不能忽略了去。 然而见面之下纪雨宁却吓了一跳,原来郭胜所说并非夸张,长宁何止憔悴,简直苍白如鬼,跟丢了魂一般。 原本纪雨宁想让她在石太后处暂歇一晚,看这模样怕吓着老人家,只得先将人带到偏殿,吩咐玉珠儿取浴桶和热水来,转头向长宁笑道:“泡个澡,多少能松快些。” 长宁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让她为自己除下衣衫,将赤—裸身躯整个浸泡到冒着白气的木桶里,连羞赧都忘了。 纪雨宁屏退从人,让她好好放松,待四下里阒静无声后,方才温声道:“公主,这里没有外人,有何事你尽管直说吧。” 估摸着要么是在老太太、要么是在张氏那里受了气,不会是李肃——他巴结公主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冒犯? 然而在为长宁擦洗肌肤时,看到她手腕上一截紫青色的瘀痕,纪雨宁血都凉了半截,“这是他干的?” 长宁缓缓点头,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是喝了点酒……他好像发疯了一样,那时他完全是个不认识的人,只一味要在她身上逞纵他的兽—欲。 现在想想,那原是积怨已深的,他恨她,恨她的出身,恨她明明成亲却不肯同自己圆房,更恨她那种与身俱来的傲气——因是他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他才迫不及待想要征服。 细想想也是荒谬,直到此刻长宁才真正认清楚他的为人,他并非温柔可亲的翩翩君子,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牲畜。 纪雨宁已然平静下来,听长宁红着眼睛控诉着,她却只用冷冽的口吻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杀了他。”长宁的语气微带点迟疑,仿佛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做了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她记得自己用簪子在他胸口猛刺了许多下,鲜血浸透月白长衫,连地板都快捂不住了,茫茫地蔓延开去。 她无法面对那间充斥着罪孽与血腥味的空屋,只好到宫里暂求安歇。 “说来也是好笑,这并非我头一回杀人。”长宁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无奈,更似对命运的嘲弄。 半年之前,她面临的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老汗王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要她去伺候一个刚打了胜仗的部族将领。长宁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苦苦求他放过,然而那老东西只乜斜着醉眼看她,他一直渴望娶位真正的公主,对大周送了位宗室女滥竽充数而耿耿于怀,如今见长宁胆敢忤逆他的意思,不禁勃然大怒,拖着她的头发就向帐外走。 长宁吃痛恳求,他也不应,也是在那时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隐忍就像个笑话。她为他奉献了四年的青春,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施舍与怜悯,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定,用藏在靴中的牛角短匕,刺穿了他的心脉——这是他送来的唯一一件礼物,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会用在自己身上。 长宁至今都忘不了老汗王死前的目光,充斥着愤恨与难以置信,他以为她是个柔弱的女人,却不知兔子发狠起来也是能咬人的。过后长宁草草对外公布了丈夫的死讯,只说是意外身亡,拓跋焘也没追究——他虽是长子,却并非老家伙最疼爱的一个,自然巴不得早早即位才好。 过后拓跋焘有意向她示爱,长宁拒绝了,她看穿他跟他父亲没什么两样,一样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她以为回到大周能找一位合心意的夫婿,但事实证明是她错了,或许天下间男人都不过如此,又或许,她命里注定福薄,命若飘萍,无所依托。 许是情绪太过紧绷,长宁竟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只是那笑里却带了些苍凉意味,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 至此,纪雨宁也算摸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能说什么呢?李肃虽然倒霉了点,可谁叫他仗着酒醉对公主不恭不敬,如今也是咎由自取,当然纪雨宁也是有点责任的,她若早些告诫长宁那人酒品不好,大约长宁就会躲着不见了,也不至于酿出这场祸事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李肃靠着女人发家,也终究还是死在女人身上。 纪雨宁伸手探了探水温,已经半凉,“公主,可要再添些热水来?” “不必了。”长宁徐徐披衣起身,斜睨着她道:“他死了,你不为他难受?” 纪雨宁轻笑起来,“李家与我再无瓜葛,为何难受?” 何况,她与李肃那点夫妻之情早在日复一日的冷漠中消磨殆尽,如今他英年早逝,纪雨宁不说额手称庆就好了,难道还要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吗?她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长宁愕然向着她,半晌方叹道:“你真是个怪人。” 可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皇兄——她可以是至情至性的,也可以是冰冷无情的,这不正是一国之母应具有的质素吗? 纪雨宁取过架子上的干毛巾为她将头发擦干,一壁说道:“这件事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分,可是公主你也不能就此放着,该收拾的还得收拾干净。” 长宁在北戎已经历过一次,这次倒是娴熟许多,她看着白皙如玉璧的一双手掌,轻叹道:“我对不住他。” 纪雨宁分不清她此刻的伤心是真是假,也许长宁真的想过与李肃长相厮守,然而就算重来一次,她下手还会同样狠绝——李肃最大的错误,便是低估了她身为女人的意志,因而亦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纪雨宁遣人将偏殿收拾出来,让长宁暂且住下,等回到房中,就见娇娇儿在摇床里安静地躺着,楚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轻轻晃动摇床的扶手——非如此不足以让那小魔头睡着。 若非怕力道太重,他真恨不得用脚呢。 见纪雨宁回来,他自然问起李家情况。 纪雨宁只含糊解释了一番,说是李肃醉中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这会子情况严峻得很——总得明日公布死讯才好摆脱嫌疑,虽说当公主的杀个驸马算不得什么大事,且长宁本是出于自卫,但,毕竟人言可畏。 至于长宁为何不照顾病人而是先回了娘家,皇帝也没多问,他生性护短,即便驸马命不久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难道长宁还得为他守节吗? 因此皇帝只交代郭胜送些珍贵药材到李家去,便抱着纪雨宁沉入梦乡。 纪雨宁一夜辗转,也想起和离之前的种种,但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她得朝前看——往好处想,至少李肃再不能来纠缠她,纪雨宁自在多了。 次日长宁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李家,自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李驸马的死讯,众人虽扼腕于这位青年才俊的早逝,但也并未多么惊讶,有传言说李驸马在外债台高筑,恐怕这出意外有些蹊跷——但不管是畏罪自尽还是那些道上人物动的手,都只能自认倒霉罢了,谁让姓李的前后娶了两房娇妻,还都显贵无比,这人的福气到头了,自然会遭反噬的。 御史台本想弹劾长宁夜叩宫门,知法犯法扰乱宫禁,然而长宁公主却轻飘飘地落发出家,不给他们一丝弹劾的借口——她是方外之人,世俗的律法已然管不到她头上。 石太后本来还想劝她从长计议,然而长宁决心已定,她并非避罪,实在是觉得京城的一切了无生趣,她厌倦了。 想起她两场失败的婚姻,石太后只得罢了。做女人难,做生在皇家的女人更难,不如去庵堂里研习佛法反而自在。石太后于是成全了她的愿望,只当报答她这些年为大周所做的贡献。 长宁一走,李肃的丧仪无人操持,府里只得又将阮眉请了回来,虽然她只是个妾,但却是老爷生前最宠爱的妾室,又生了个儿子,无论如何这线香火都是断不了的。 阮眉苦尽甘来,脸上也只是淡淡,并无多少得意情状,除了在棺前掉了两滴泪,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看她这样冷静理智,想必对李肃已然心死。 也是在整理遗物途中发现了那些债条,原来谣言非虚,李肃真的在外欠下巨债,笼统一算,竟有数万两之多。大房的张氏当时便不肯了,凭什么二房闯下的祸事要她来承担?她才不干! 张氏便提出分家,老太太已然口不能言,决定权落在阮眉头上。叫人意外的是,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张氏的要求,将家产一析为二,张氏忙着割袍断义,倒没趁机占她便宜,不过老太太这个累赘张氏是不肯要的,说死又不早死,谁知道还得花多少药钱? 往日里的虚假婆媳情终于暴露,阮眉也不与她争竞,当天就背着老太太回到从前所居的旧宅,李老太太一双浑浊老眼沁出泪来,浸透衣衫——偏偏是她最看不起的一个如今对她最好,老天爷要不要如此玩笑? 纪雨宁得知阮眉一力担下那笔债务,遂托人带了口信,表示自己愿意帮点小忙,但阮眉笑着拒绝了——她不能事事都依靠别人,李肃的死反而让她看得清楚,她不必做婉转承恩的菟丝花,她是可以自立的。 没多久,她便卖掉了名下几乎七成的产业,只留下那间荒宅——因还有个病人,住得太简陋了怕是不利于休养。至于剩下的债务,她选择用自己的劳力慢慢赚钱偿还,也许五年,也许十年,谁知道呢?她有手有脚,能做饭,能洗衣,能刺绣缝补,总不至于冻饿而死。 纪雨宁这时便对楚珩说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她想开设一条以纺绩针黹为主的产业,从养蚕缫丝到织布绣花通通由女子经办,如此免去中间层层重利盘剥,也能有更多利润落入底层工作者之手。 其实南边一些自给自足的小城镇已经有类似苗头,只是尚未形成规模,大多数的女子依然得仰赖夫家为生,纪雨宁想给这些人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不管成效如何,但至少能试着解决一些问题。 楚珩表示赞同,他甚至觉得目前大周女子急于嫁人不是个好现象,许多人一辈子就被困在深宅中了,给她们机会到外边走走,多长些见识,无论如何总不是坏事。 纪雨宁一语中的,“这算是有感而发吗?” 皇帝抓住机会都要惋惜一番过往,仿佛那失去的六年能抵得一辈子似的——虽然有点遗憾,不见得逢人就拿出来说嘴吧? 楚珩被戳破心思也不气恼,只嘿嘿干笑了两声,继而抓起纪雨宁的手,郑重地道:“对朕来说,那就是一辈子。” 纪雨宁白他一眼,“那现在算什么?” “投胎了。” 汤 汤 玩笑归玩笑, 实事还是得办的。 楚珩对纪雨宁的决定一向支持,这回更提不出反对理由, 于公, 这桩功绩对天下女子皆有益处;于私,纪雨宁如今已是统领六宫的皇贵妃,唯独资历上欠缺了点, 要立后尚难服众, 而此事一出,便能彻底堵上言官们的嘴——可谓两全其美是也。 石太后自己生的孩子, 怎么会不晓得他的念头, 固然是桩利国利民的善举, 石太后也不想从中作梗, 只冷冷说道:“恐怕银钱艰难。” 先帝晚年靡费太过, 留给楚珩的只是个空架子, 饶是他这几年励精图治、开源节流,也不过恢复到太宗皇帝时的三四成,纪雨宁要做的却是笔大生意, 若这钱从国库里出, 一来有作秀之嫌, 万一折了, 恐怕将是个无底洞;二来, 这几年大周国运算不上好,天灾频发, 除了用于赈灾救急的银两, 军费更不可省——拓跋燕虽然举刀伐向北戎, 可她跟拓跋焘到底是血亲,谁知道兄妹俩会否握手言和, 再反咬大周一口,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石太后此语,旨在打消纪雨宁的热情,或许纪雨宁真是为百姓着想,可她这皇贵妃的位子尚未坐稳就急于立功,实在浅虑了些。 却不知纪雨宁已然筹至烂熟,当下笑吟吟地道:“母后无忧,银钱的事臣妾自会想办法,总不至于动用国库里一分一厘就是。” “是么?那哀家就等你的好消息。”石太后淡淡挥着鹅毛扇子,认准了纪雨宁在说大话——她又不会点石成金的法术,若真能叫她将这件事办成,那石太后倒不得不心服口服了。 没多久,便传出皇贵妃号召京中世家募捐的消息,这个原在石太后意料之中,亦不稀奇。但,她不觉得那些世家会乖乖听话,不同于赈灾能得个好名声,纪雨宁提出的设想不过是空中楼阁,能不能建成还是两说呢,谁会蠢到往里头扔钱?谁家的财富都不是天下掉的。 若没个起头的人,纪雨宁恐怕要尴尬收场。 如是过了两三日,京中果然鸦雀无声,石太后坐不住了,打算把纪雨宁好好叫来开导一番,细说利害——她主意原是不错,吃亏在太年轻,在京中又无人望,再过个两三年,没准还真能叫她办成了。 当然,石太后私心里也想树立一番婆婆的权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纪雨宁就是太自负了,殊不知做女人原该安守内宅的,她事事都想争先,事事出头,怎么能不迎来当头一棒呢? 石太后准备了满腹苦口婆心的言论,就等安慰受挫的儿媳妇,顺便取消这个孩子气的计划,然而诏令还未出慈安宫,事情便有了变局,侍人来报,承乾宫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且都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看分量,想必不是金子就是宝石之类。 石太后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谁出手这样阔绰?” 侍人亦满脸震撼,经她打听才知,却原来是两位公主起的头。先是长宁发话,她如今既已出家,名下一切产业皆与她无关,皇贵妃如若喜欢便皆拿去,若不喜,便扔了也使得——长宁一向性子冷傲,此举足以证明她对纪雨宁的信任。 继而是远游回来的长清,听说纪雨宁急需用钱,二话不说就将静园积存多年的珍宝捐了出去,用她的话说,金子银子堆着也会生霉,倒不如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有这两位公主做榜样,之后的事情便容易多了。楚珏为首的一干亲王郡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至于那些贵妇人向来最爱攀比,哪怕不知皇贵妃为何对桑蚕起了兴趣,可见大伙儿都一头热,便也不肯居于人后,唯恐落个小气破落户的名声——比起赈灾的热情也不差什么。 石太后听到这里便无语了,合着纪雨宁根本不问过程,只问结果,还以为她会做些慷慨激昂的宣讲,和那些臣子们斗智斗勇,那么此事便可顺理成章再拖上三五年,然而,她却是速战速决——这等杀伐决断的个性,也不知像谁,没听说纪家有过如此人物。 倒是有点像皇帝从前的脾气,许是近墨者黑罢。 侍人并不知这位太妃娘娘在腹诽儿子,只当她在为皇贵妃如此得人心而着恼,可还有更气愤的消息等着。侍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有所不知,二小姐和二公子亦捐了不少……” 石太后眉立,“他们哪来银子?” 石家早就入不敷出,当初景兰离京时又带走不少,这半年多若非石太后有意无意周济着,怕是连御田米都吃不起了。 竟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比阔,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纪雨宁望着来纳贡的石家两兄妹,也纳闷呢,她又没差人去石家要钱,要不要这么主动? 不同于其他世家都派仆役前来,石景煜却是亲自充当挑夫,并非石家连个仆从都请不起,而是石景煜生怕那些下人粗手笨脚的,摔坏了东西——两个深红的朱漆箱笼里,满满都是古董瓷器,不但价值不菲,而且分量沉重,石景煜一路过来,肩膀都快被压断了。 纪雨宁打趣道:“还以为二公子来送嫁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 扭头望着二人,“抬回去吧,我不要你们的东西。” 石景煜脸上便有些囧,辛辛苦苦才搬来,如今原样返回,会不会太累了点? 石景秀知道纪雨宁并非嫌弃,而是不忍看石家雪上加霜,遂坦诚道:“娘娘无须顾虑咱们,为天下人出力原是应该的,何况已经用不上了。” 石家的财富是怎么累积来的,大约也未必全然干净,她不能让过去重来,但至少可以少少地弥补一二——其实可供她们兄妹掌控的财富也不多,首先田契地契是动不了的,兄妹俩合计之后,便把各自房里的那套黄花梨家具变卖,换成散碎银子,至于不易脱手的花瓶、笔洗、餐具等等,干脆打包好了送到纪雨宁这里,也好过自己被外头黑市诓骗了去。 纪雨宁饶是见过些大场面,这两兄妹的行事仍叫她有惊世骇俗之感,“那你们房里还剩什么,岂不空荡荡一片?” 石景秀轻松地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有何不可?” 至少她还有个栖身之所,不过少了些富丽堂皇的陈设罢了。 玉珠儿忍不住道:“那你将来的嫁妆怎么办?就不怕郡王殿下嫌弃你么?” 如今她越来越关心这一类的问题,大抵心内也有个隐秘的渴盼。 石景秀莞尔,“他自己都两袖清风,有什么资格嫌弃旁人?” 石景煜亦鼓足勇气道:“娘娘,这些算是我个人出一份力,与那张欠条无关的。” 言下之意,三万两银子他还得如数归还,并不指望纪雨宁循情。 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纪雨宁此刻才对他真正改观,颔首道:“好。” 石景煜立刻满心欢喜,两排牙都并不拢了,直到妹妹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急忙正衿敛容——阿弥陀佛,今时今日他对皇贵妃可无非分之想,纯粹是把她当姐……不对,当娘看待的。 亏得众志成城,短短半月间纪雨宁就凑足了十来万银子,再加上她娘家私下出的力——纪凌峰在投资这方面还是颇有眼光的,不同于其他人泰半凑热闹,纪凌峰真心觉得妹妹主意不错,也许短期内会亏损些许,但,只要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加入这项营生,势必会对行业造成冲击,那时,便是他坐享渔人之利的时候了。 因此纪凌峰瞒着穆氏将私房钱全部投了进来,纪雨宁望着那些白花花的银票,实在想不到他竟能攒下这么多私房——还以为他是个颇为老实本分的男人呢,哪晓得穆氏也会百密一疏。 纪凌峰挠了挠头,不得不为自己辩白,“那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就不信,皇帝私下没有瞒你的事?” 多亏他这个挑拨离间的妙招,当天纪雨宁就杀奔勤政殿算账去了。趁楚珩未回,纪雨宁带领玉珠儿将勤政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真有所收获。床底下有几本姿势怪异的图画,枕边又有几个黑黢黢的物件,并些丸药散剂之类,散发着幽幽香味。 纪雨宁便疑心他迷上丹药,以史为鉴,多少帝王毁在这上头,待楚珩回来,她便痛心疾首地质问他,是不是真的想求长生? 楚珩先是懵懂,及至明白过来,便哑然失笑,“朕求什么长生,朕有你就够了。便真怕寿数太短,朕邀你一起服用不是更好,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纪雨宁呸了声,“那不倒成两个老妖怪了?” “你可不就是个妖怪,不止迷了朕的心,连朕的魂都勾去了。” 皇帝说起情话从来不嫌腻牙,纪雨宁却没打算跟他歪缠,更不肯令话题岔开,信誓旦旦指着道:“那这些是什么?” 楚珩叹了口气,一副你连这都不懂的架势,眉毛挑起半边,极有含蓄地望着她。 纪雨宁恍然大悟,继而内疚地道:“是我不对,可是您也不用太自卑的。” 一壁缓缓抬头,双目含情,仿佛很能理解对方的隐衷。 楚珩:……谁自卑了?把话说清楚,他只是想精益求精好不好? 郭胜站在廊下,隐约听到里头动静,只得向玉珠儿道:“晚膳让厨房添一道枸杞羊腰汤。” 玉珠儿:“……哦。” 归来 归来 资金问题解决, 剩下的便是人选。 纪雨宁本来想在老家扬州挑一个懂经济的绣娘,作往来沟通之便, 但思来想去总没个合适的——她离开故地已久, 认识的那批织女早已嫁做人妇,亦上了年纪,不肯操此辛苦营生, 可若是费心遴选, 她却没时间,石太后那边还等着交代呢。 也是在盘点库房时才发现, 慈安宫那边竟送了两箱足赤黄金来, 数额之大, 着实令纪雨宁瞠目。也许石太后此举纯粹为炫耀阔绰, 又或者是嫌石家出的礼太薄, 代为描补, 但无论如何,纪雨宁都得承这份情,愈发得做出点成绩来, 不能让这位老娘娘看轻了去。 玉珠儿道:“何不问问阮夫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阮眉的针线活是极好的, 她本身也是长三堂子里出来, 三教九流无所不见, 应酬自然不在话下,且她又耐得辛苦, 由她四处穿梭、往来打点, 自然再合适不过。 纪雨宁便命人将阮眉从京郊请来, 阮眉这段时间靠浆洗衣物为生,身上只穿了一件发白的褙子, 半根朱钗也无,当真有洗尽铅华之感。 纪雨宁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便指明来意,请她帮自己这个忙。 阮眉有点手足无措,嗫喏道:“民妇出身微贱,怎么敢担此重任?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肃虽早已为她赎身,骨子里她仍觉得自己是娼妓优伶一类,让她跟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打交道,她实在信心不足,哪怕是最低等的绣娘出身也清清白白,总觉得她们会瞧不起她。 纪雨宁有点着恼,“你若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能指望旁人予以尊重?难道因为曾深陷泥淖,就躲起来洗一辈子衣裳么?早知道你这样没志气,当初还不如将悦哥儿留给李家,省得跟着你吃苦受罪。” 阮眉面露惭色,打起精神道:“娘娘执意如此,那民妇尽力而为便是。” 纪雨宁斩截地道:“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眼看阮眉仍有些迷蒙,纪雨宁索性再添一把猛火,“你还有多少债没还?靠你浆洗衣物,也许勉强还清欠债,可悦哥儿的学业怎么办?束脩怎么办?你要他当个目不识丁的村夫,将来再生一窝浑浑噩噩的小崽子么?” 阮眉低头,“读书而不向善,不如不读书的好。” 也只有在李肃死后她才肯说他坏话,才肯承认他身上的种种鄙薄之处。李肃满腹经纶尚且如此,可见四书五经对熏陶人的性情毫无裨益。 纪雨宁哂道:“那是你的想法,你可有问过悦儿如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连试错的机会都不给他,既如此,干脆将悦儿送来宫中当伴读,本宫亲自抚养照料,省得成日碍你的眼。” 阮眉如今只这么一块心头肉,闻言惶然道:“娘娘,不可……” 纪雨宁看她满眼是泪的情状,于是放柔了声音,“你是他的母亲,将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全看你如何教导。是,你出身贱籍,并不高贵,难道你就不能教育自己的儿子么?你就像一面镜子,一言一行俱会反映在他眼中,你若立身端正,不偏不倚,他自然会以你为榜样,反之,若你一味固步自封、顾影自怜,我想悦儿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是这番话打消了阮眉心底最后一丝退缩之念,她接下纪雨宁的差事,也红着脸收下一笔款子——纪雨宁说这个叫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也是给她救急之用。 只消看她的衣着,纪雨宁便知道家中必定无米下锅了。 看着昔日盛极一时的花魁变成如今的朴素妇人,玉珠儿感叹道:“女人还是别成家的好,这才几年呀,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旋即注意到纪雨宁幽幽投来的目光,玉珠儿忙陪笑道:“自然,娘娘您天赋异禀,自然是个例外。” 一壁打量着纪雨宁雍丽如昔的容颜,其实还是有点变化的,眼角有了微微细纹,气质也显得沉静许多,但,因了沐浴在她脸上的光辉,却半点不显老态,反而别具魅力,似盛放在空谷里的百合,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看来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与她本身的年纪无关,端看她嫁了什么男人——陛下深爱着娘娘,也难怪娘娘容光焕发了。 就是陛下稍微憔悴了点,上朝又须早起,每每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想到厨房常准备的羊腰汤,玉珠儿决定隐瞒这个残酷的真相好了。 * 阮眉是个颇有恒心与毅力的人,起初的确碰了点壁,那些绣娘们并不配合——虽然是皇贵妃派来的,可鞭长莫及,还能个个拉去大理寺审问不成? 但阮眉并不气馁,她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一次不成,便多试几次,不厌其烦细说这件事的利害,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最终,她靠这股百折不挠的劲头成功打开了市场,第一个全靠女工支撑的缫丝厂建立起来了,之后的事情便容易许多,江浙一带本就有不少农家以养蚕为业,其中不少女子往往早早定亲,所得的聘礼用来供养兄弟,得知皇贵妃有意为她们另辟门路,自然喜不自胜;又有所谓“自梳之女”,矢志不嫁,靠织布为业,这些人甚至用不着阮眉劝说,自己便找上门去了,她们之中不少曾遭男子戕害过,或者目睹过类似的对待,因此非但不嫌弃阮眉的出身,反而颇有共通之感,无形中便站到了一条线上。 等到冬去春来,纪雨宁已收回了成本的三成,虽然仍然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至少是个好兆头。且从前这些女子替别人当差,如今皇贵妃却允诺,一分一厘都可入自己囊中,自然大大提升了她们的积极性,京中甚至出现了几种崭新的织布绣花工艺,一时间人人称叹。 值得庆幸的是,北戎那边也是捷报频传。要说纪雨宁对这桩战事并不及皇帝那样关心,无奈拓跋燕却忘不了她,每到一处,就要差人将拣到的战利品送来——或是一把牛角梳,或是一挂微微泛黄的象牙挂坠,东西事小,足可见她的诚意。 楚珩微带点酸意,“若非知晓她早有心爱的情郎,朕倒疑心她看上你了。” 纪雨宁笑道:“您当她傻,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过是跟咱们示好罢了。” 旨在提醒纪雨宁别忘了当初的承诺,更提防皇帝卸磨杀驴,再背刺她一刀。 其实这个倒是她多虑了,即便辛苦拿下北戎,皇帝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掌,不上不下的反而麻烦。倒不如索性让拓跋燕当这个领头羊,她得位不正,又是女子,自然得牢牢傍紧大周这棵大树,可比楚珩自个儿平叛轻松多了。 而拓跋燕也不负众望,一场鸿门宴,轻轻松松便俘虏了拓跋焘,令其沦为阶下囚,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兄长名下的军队,服我者用,不服者杀,办法虽然简单粗糙了点,却极为有效。 待到暮春之时,拓跋燕已顺利登基成为新王,又与大周订立合约,约定百年之内永不相侵。至于她“借”去的那些军队,自然原样奉还——如今她已培植出自己的势力,自然不再需要异族人马,买卖不成仁义在,杀又杀不得,拓跋燕又不愿白养着,干脆来个完璧归赵。 楚珩没料到这姑娘精明如斯,倒是有些称赏。无论如何,拓跋燕的脾气不似她哥哥那样蛮暴,从这一点上是好相处的——只要她今后别起异心。 至于那队人马,楚珩当然笑纳,拓跋燕虽然聪明,却到底不够细致,没抓到点上。他要安插探子也不会光明正大地用军户,早混在随行的商队里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当初要帮忙也不是无条件的。 自然,这些不过是有备无患,拓跋燕安分守己最好,如若不然,他自有办法应对。 纪雨宁没空理会两位首领的勾心斗角,娇娇儿的周岁宴到了,她得忙于布置。这可是宫里头一桩大喜事,从尚宫局到织造坊无不忙得热火朝天,谁叫当今就这么一位皇子?小主子头回的生辰自不能怠慢了。 楚珩更是提前去了趟慈安宫,告诉石太后,他想封纪雨宁为后,顺便立娇娇儿为太子,正好各地藩王都来朝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 石太后沉默半晌,“已经决定了吗?” “是。”楚珩静静望着母亲的眼,没有一丝退缩之意。 时至今日,他想不出反对的理由,纪雨宁不但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是亲力亲为,为天下人谋福祉,就连这回分化北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若非她鼓动拓跋燕,拓跋燕怎想到取兄长之位而代之? 她是大周的功臣,以后位做报答,楚珩甚至觉得还远远不够。 石太后也无话可说,倘若从前景兰还有一争之力,可自从石家衰败之后,便再无此可能。何况纪雨宁的优秀,早已弥补了出身带来的不足,世家里也许有比她更才华出众的,更美貌动人的,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眼界心胸,懂得民生疾苦,并真心实意地想为改善尽一份力。 石太后也只能无奈道:“随你便吧。” 楚珩俯身揖了一揖,时至今日,他不奢望母亲能与雨宁亲如一家,只希望母亲至少不要心存偏见,更不要为难她,如此他便知足。 石太后方才惊觉母子间已生疏到这份上,曾几何时他会对她用这样客气的口吻?是皇帝错了?为了一个女子忤逆尊长——不,纪雨宁从未恃宠生娇,更未对自己逾越本分,皇帝站她那边,不能说有失偏颇。 那么,难道是自己错了?石太后捂着心口,忽然间有些茫然。 * 圣旨虽未正式宣读,京中却差不多人人都已听到消息,实在是礼部尚书最近忙得过了分,听说一连几天歇在官署里,连家都没回——不是为了立后和立太子的事,有什么值得他毛毛躁躁的? 石景煜这天如常到外头找小工挣点零花,偶然遇见一个挑斗鸡的,指点了两句,居然旗开得胜,额外多捞了十五两银子,于是兴高采烈,美滋滋地要回家中报喜——如今他的账都是妹妹石景秀帮忙管着,攒够一定数目便送去宫中还债,虽然倍感压力,日子却也充实不少。 然而还未进门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穿过回廊,果不其然见到一袭熟悉的身影。 石景兰着蓝紫色衫裙,稍显老气,却很合她如今的身份。她端凝地坐着,向面前微笑道:“二弟,你瘦了。”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无出现,石景煜只沉着脸,“你怎么回来了?” 石景兰有些不悦,扭头向石景秀半开玩笑道:“听听这话,见到我他还不高兴似的!” 石景秀却不打算附和她的玩笑,只微微垂眸,“你不该来的。” 本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石家也跟皇贵妃恢复了和平,可是石景兰一出现,这种平衡势必会被打破。 石景兰没想到自己这样不受娘家人待见,倒气得红了眼,“好,我走——我走了,可别指望我再回来!” 说罢,提着裙摆拂衣而去。 兄妹俩面面相觑,半晌,还是石景煜犹疑道:“我看,得给娘娘报个信儿。” 石景秀揉着眉心,有种微微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来。 抓周 抓周 因石景兰来意未明, 石家兄妹也不好明着告状,只在还欠银的时候, 附带着送了一封家书, 影影绰绰提及此事。 纪雨宁当然一眼识破他们的意图——这两兄妹肯给她写信已经很神奇了,到底谁才是他们的长姐? 无论如何这消息来得及时,纪雨宁还是谢过他们的好意, 如今她才真正品出点京城里的人情味, 哪怕向来自傲的石家,也并非全然忘恩负义的。 不枉她素日舍出的小恩小惠。 做一个贤妻理当装作看不见, 避免再起波澜, 但纪雨宁转头就捏着那封信笺去找皇帝——她承认, 她只是想看看楚珩的反应, 设若他对石景兰余情未了呢? 楚珩只皱起眉头, “朕又没请她, 她怎么自己来了?” 石景兰如今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当初虽是被皇帝“请”出去的,名义上已废黜德妃的位份, 尽管膝下养着一位郡王, 可当今尚未驾崩, 她也不能称王太后——她若是知趣, 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封地, 何必还来参加娇娇儿的周岁宴?简直自取其辱。 纪雨宁面容沉静,“来者即是客, 她也算有心, 不如请她进宫来住罢。” 楚珩睨着她, “你当真这么想么?” “当然不是。”纪雨宁飞快地卸下伪装,红唇微微向下, 带了一丝不高兴与薄嗔——待在楚珩身边越久,她倒是越来越习惯撒娇了,像是越活越年轻。 想也是因他会无条件包容她的脾气,不像在李家,摔个碗都如临大敌。 太过自持的人,偶尔使点小性子便叫人禁受不住。楚珩的手不自觉地落到她雪白柔腻的颈子上,缓缓摩挲,看似在抚平她的情绪——实则是趁机揩油。 他忍笑道:“那不如朕命人请她回去?” 纪雨宁还没这么小气,来都来了,总得尽完地主之谊再走,她只是担心石太后的反应。好不容易慈安宫那边松了口,若石景兰得知封后的事…… “不如暂且缓一缓?”纪雨宁迟疑着道。 然则楚珩决心已定,他甚至连一刻钟都不愿耽搁。石景兰知道了也好,趁早死了这条心,总好过仍抱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楚珩倒后悔自己告诉得太迟,若早些分证清楚,也不至于有后来那些周折。 因皇帝金口玉言,礼部还是如期准备下去。石太后也辗转见了侄女儿的面,本来踌躇该如何将消息告诉她,哪知石景兰却颐然道:“姑母勿忧,我已尽知了,此番前来,是专程向表兄表嫂道贺的,只别嫌弃我身无长物就好。” 石太后方才释然,“你能想明白,那哀家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心下却有点感伤,看来这些年孤身在外的辛苦到底磨平了景兰的脾气——她若早如此该多好,当初若有这份豁达劲儿,必能与纪雨宁和睦相处,也不必连个妃位都挣不上了。 到底还是时候不对呀! 因得知景兰出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贺礼,石太后又命人开了库房,代为准备了好几样珠光灿烂的奇珍异宝,省得她在纪雨宁面前丢人。 石景兰满口答应着,转头却悉数命人送回驿馆,她自己则只带了几件土仪,堂而皇之地去拜访承乾宫。 纪雨宁正和玉珠儿试穿衣裳,几个仆妇伺候得团团转,也还忙不过来——那件凤袍的裙摆实在太长了些,得三五侍从才能勉强拉得动,不过颜色却是极正,远远望去恰如一团红云般,美煞人也。 石景兰定定的望了半晌,不着痕迹掩去眸中那抹羡慕之色,方才柔声开口,“皇贵妃娘娘。” 纪雨宁早料到她会过来,倒也不觉得意外,不慌不忙地让人奉茶,一壁熟练地寒暄起来,“妹妹在封地可还好?吃住都还习惯?” 从前两人皆在宫中时,两人亦姐妹相称,次序却是颠倒的。到了今时今日,石景兰哪还敢摆姐姐的谱,纪雨宁更是连谦逊都忘了,瞧她一口一个妹妹唤得多亲热! 石景兰暗暗咬牙,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含笑道:“姐姐如今可谓苦尽甘来,再无后顾之忧了。” 她所朝思暮想的一切,皇后之位,太子之位,全都落入纪雨宁囊中——不能说是她抢走的,而是皇帝心甘情愿奉送给她,但正因如此,才叫人愈发不平,怨恨起天道偏颇。 明明她一点都不比纪雨宁差,何以两人的命途会迥异至此? 石景兰轻轻转着手中杯盏,却一口茶都不肯喝,她怕下毒。纪雨宁已是皇后之尊,毒死一个宫里赶出去的弃妇又有何难——是啊,弃妇,石景兰从前还嘲笑过她这点,可如今自己不也一样?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没了身家,便只能用这条命去赌了。想起上京之前那些藩王给她的书信,石景兰神情变幻,终不免有所动容。 纪雨宁也瞧出来,却没往心里去,只当她因嫉妒才控制不了情绪,不过她与石景兰本非知交,也没有谈心的必要,略坐了一会儿,纪雨宁就叫人倒茶送客。 临别时,石景兰似有深意地道:“皇贵妃娘娘,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只怕您受不住这泼天富贵。” 以纪雨宁的出身而言,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已经顶天了,进宫未足两年便得立后,放哪朝哪代都是不敢想象的事——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 石景兰许是好意提醒她慎重,纪雨宁却只淡淡一笑,“多谢。” 她惯来如此,天塌了也不见有何反应。石景兰本意是想吓一吓她,顶好让她这段时间睡不安稳,没法安心准备庆典,然而瞅着纪雨宁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石景兰满腔的得意便消失无踪——看来只有真正让她吃了苦头,她才会知道教训。 最后瞥了眼这座巍峨富丽的殿宇,石景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发誓总有一日还得回来,那时,却得纪雨宁恭恭敬敬地俯首于她身前,向她行礼问好——正是靠着美好的愿景,她才能忍下西北的风沙,忍下吃穿住行的种种不适,等待扬眉吐气的那天。 * 时间飞逝,倏忽已到了四月下旬,办周岁宴的日子。作为宫里唯一皇子之母,纪雨宁更是早早起身忙活起来,这回的典礼盛大无匹,除了京中诸世家,各地藩王也会前来觐见,因此人选的决定就得颇费周折——如何安排,谁在前谁在后都是错不得的。 纪雨宁跟玉珠儿遴选许久,方才罗列出一张合适的名单,石家兄妹因辈分太低,不幸被排除在外。石景兰倒是荣幸跻身其中,只因诚郡王楚沛年纪尚小,不能无人照拂。 纪雨宁本来没把自家兄嫂考虑在内,然而当她拿着名单去向皇帝报备时,楚珩慷慨挥毫,在末尾添上两笔。 继而望着纪雨宁笑道:“朕知道你想替娘家省钱,可是侄儿的周岁,当舅舅的却不来道贺,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纪雨宁知晓他这样说不过是照顾她的面子,可她也只好承情。尽管私心怕兄嫂在一众稀客前露怯,可谁叫皇帝喜欢?纪雨宁也不好说什么了。 至于抓周的东西,纪雨宁早已准备妥当,满满地塞了一屋子,不外乎文房四宝、铜钱、乐器、短弓短剑等等。楚珩却别出心裁,叫人私刻了一枚印章,形制与玉玺一模一样,准备让儿子在抓周宴上拿到此物,正好顺理成章立他为太子,应曰“得天所授”。 纪雨宁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哪那么巧就抓着印章了?且娇娇儿脾气有些古怪,不爱发光发亮的东西,怕是他对算盘的兴趣都要大得多。 楚珩却成竹在胸,他早已想好,娇娇儿嗜甜,到时候在那块印上涂些蜂蜜,保险万无一失。 纪雨宁觉得这当爹的也没谁了。 转眼到了正日子,宫门大开,有幸得了请帖的百官一个个踌躇满志望里走去——不是谁都能目睹这种名场面的,本朝第一位皇后,且是二嫁之身,真真值得载入青史。 纪凌峰穿着一身簇新绸缎,明显觉得周围人待他客气许多,人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人——隐约瞧着有些眼熟,倒像是上回满月礼上见过的。 事到如今,哪怕他不敢以国舅自居,人人也当他是半个国舅,纪凌峰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 穆氏知晓他把私房钱都投进纪雨宁那个布料行业,本来正跟他怄气,然而宫中帖子下来,穆氏立刻就闭上嘴——若能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花点区区小钱也不算什么了。她娘家出过好几个家财万贯的富商,却没一个有幸进宫逛逛呢,她还是独一份。 穆氏觉得自己挑丈夫的眼光简直是传奇。 石景兰冷眼望着那对格格不入的夫妇,自个儿且默默落到后头,避免与之招呼。曾几何时,石家还是统领百官的存在,如今却叫一个粗俗不堪的商户给比了下去,真是笑掉大牙。 她自己却无心于此,若非想看看信上所说是否属实,她根本不愿前来受辱——月前,有人以信鸽告知,说能帮她一个大忙,让她拭目以待。石景兰猜到是那几个藩王的手笔,她倒想看看这些人能否成功,届时,她才能决定是否要跟他们合作。 对方并未吐露身份,她试图在今日来访的宾客里找出疑团,却一无所获,想来宫中禁卫森严,皇帝既然敢广邀宾客,必然已做出防范,难道真能让他们得手? 尽管有些不忍,她却是希望他们能成功。为了石家,也为了自身前途,她只能孤注一掷了。 * 宾客已经到齐,纪雨宁让人将娇娇儿抱出来准备抓周,哪晓得那倒霉孩子不知何时已把印章上的蜂蜜舔得干干净净,这会子已然失却兴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纪雨宁无法,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再抹上,只能拼运气了。 四四方方一张八仙桌上,已然堆满各式各样的东西,娇娇儿穿着一身红绸绞的衣裤,活脱脱是那年画上的福娃娃,说不出的漂亮与淘气。 看他爬向桌子正中央的花朵,纪雨宁不禁蹙起眉头,男孩子家家,太喜欢花儿粉儿肯定不行;好在娇娇儿临时变了道,拾起旁边的铜钱咬了口,仿佛要看它是否同米饼一样酥脆——纪雨宁捏了把汗,她自己也是爱钱之人,但世人显然不这么想,身在皇家太清高固然不行,太贪财了也不妙,尤其楚珩欲立他为储,那不明摆着要做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君么? 因着同样的理由,那堆玩具也不在入选之列,玩物丧志么。 娇娇儿眼花缭乱地挑了会儿,仿佛也有些犯难,索性两腿一伸,坐在桌上发起了呆,还把胖乎乎的手指头衔在嘴里咬着。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响动,生怕惊扰了小主子的思考。 纪雨宁就想着是不是该做点弊才好,谁叫皇帝心心念念那块印章,总不好太令他失望。然而还不待她动作,娇娇儿已然有了决定,飞快地捡起那块印,连滚带爬、摇摇晃晃来到皇帝跟前,珍而重之交到他手上,嘴里含糊不清道:“爹爹……给您……” 却原来他记得这东西的长相,知道皇帝天天用它,索性来个借花献佛。 众人皆为之捧腹,不管是否排演好的,他们都得捧个人场,于是争相夸赞起小皇子的聪慧来。 楚珩倒有些发呆,没想到娇娇儿会来这一出。以往因为朝政繁忙的关系,他跟儿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却原来娇娇儿并没有忘记他——这个,便是真正的血脉相连吧? 眼看皇帝如此作态,纪雨宁怕气氛冷场,便笑着上前,“陛下,这礼物您是收还是不收呢?” 楚珩方才趁势接下,让郭胜找个锦盒装起来,又高声道:“今日适逢众卿家都在,朕还要公布一个喜讯,皇贵妃纪氏,秉性娴淑,德冠后群,着立为皇后,入主中宫,祗承宗庙,至于皇后所出之子,自当立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承继祖业。” 石景兰隐没在人堆里,连头都不敢抬,然而那些话却无孔不入般,钻入她的七窍、脏腑,令她心如刀割。从未有过这样屈辱的时刻,看见纪雨宁那张美丽端方的面孔,她无端觉得自惭形秽。 她以为她是受得住的,但……终究是输了呀! 眼泪尚来不及落下,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一支流矢不知从何方袭来,直直向前飞去。 场面顿时大乱。 演戏 演戏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纪雨宁一时也有点六神无主,可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稳下来, 大声道:“护驾!” 一壁扭头望向皇帝, 那支流矢不偏不倚落在他箭头,楚珩脸色发白,指缝间渗出鲜血来——为了准头, 箭头做得极短, 舍弃了力道,想来伤势不重, 但不知是否淬过毒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伤情外泄, 以免朝中动荡。纪雨宁当机立断, 用长长的裙摆遮挡住皇帝身形, 一面着人将娇娇儿抱起来, 快速撤退。 周岁宴自然办不下去了, 客人们也被郭胜等内侍礼貌请回。石景兰站在人堆里,翘首以盼,只是望不到头——到底中了还是没中?以皇帝的脾气, 若当真无事, 必定会谈笑风生继续下去, 不会被区区几名刺客吓倒;换言之, 便是支持不住了。 熙熙攘攘间, 有人抽空将一封短笺塞入她手心里,石景兰不着痕迹纳入袖中, 她再想不到这件事能办得如此圆满, 众藩王想必是筹至烂熟的, 卧薪尝胆,方得今日。 可怜纪雨宁刚死了前夫, 恐怕还得再死一任丈夫,石景兰想到此处,几乎纵声大笑。她不敢逗留,趁着场面尚在骚乱之际,悄然离去。 * 纪雨宁有心看看皇帝伤情,然而此刻实在千头万绪,她只能顾全大局,一面着人安抚前来赴宴的宗亲大臣,一面亲身去慈安宫看望石太后——石太后在得知皇帝遇袭的那刻就几乎晕倒了,她上年纪的人本就受不得刺激,何况这样的事百年也难遇上一回,他们怎么敢! 纪雨宁虽亦猜到是诸位藩王做的手脚,奈何没有确实的证据,亦不能一一查证,且那混在御林军中的刺客不久便已服毒自尽,可见是安排好的死士,只图一搏,未留后路。 承乾宫中,太医来来往往,见面却俱是摇头。楚珏是最早来探视的那个,目睹此情此景,由衷生出股哀戚之感,若非真的伤势剧烈,哪用得着将整个太医院请来? 原本准备了满眶的眼泪,及至进里头一瞧,皇帝正悠闲窝在床头啃着一只梨,楚珏的泪水硬生生就给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满脸惊疑,“皇兄,你……” 楚珩从胸口扯出一块护心镜来,却原来他早有准备,箭头将将擦着镜边过去,仅仅擦破了点皮,虽然确是浸了药的,但中毒不深,将息几天就没事了。 “那您还把太医院都召来?”看外边阵仗,楚珏险些还以为皇帝要殡天了——那他跟景秀不就得守三年国孝?婚事也办不成了,想想就够倒霉。 皇帝轻轻踹了他一脚,这没良心的小子!一面没好气道:“你以为朕愿意躺着?不如此,怎能引蛇出洞?” 楚珏总算悟出点玄机,“皇兄的意思,是要削藩?” 皇帝颔首,“正是。” 从太—祖皇帝定下分封的规矩以来,他眼看着那些藩王如何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当初固然发挥了些作用,可随着属国国力愈强,却成了尾大不掉的麻烦,终有一日会惹出乱子。从前他不着急,是因为孑然一身,无需顾虑,可如今娇娇儿出世,他心里被温情占满,也愈发感到处理这些隐患的严重性——他想留给纪雨宁母子的,是一个太平天下,这样,即便哪天他遭逢不测,纪雨宁也不至于受人辖制。 何况,他的兄弟们也已然蠢蠢欲动了。上回娇娇儿的满月宴,皇帝就察觉这些人不怀好意——当初都以为他子嗣犯难,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继承人,自然看不入眼,个个都想取而代之。何况娇娇儿年纪尚小,便是再过个几年,也还是髫龄稚童,不趁此时下手,等新君坐大便来不及了。 “只是朕亦料想不到,他们连一年都等不及。”楚珩冷笑道,刺客的安排虽不在他意料之中,他却早有提防,若非这面铜镜在,此刻恐怕早已成了箭下亡魂了,到时候孤儿寡妇岂非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楚珏想到那般光景,亦难免心生恻然,当即踊跃地道:“皇兄,若有能帮得上的,您尽管吩咐。” 楚珩就等着这句话呢,当下命他附耳过去,低低交代了几句。 楚珏喏喏点头,他在京中人缘虽然不广,但却是与皇宫走得最近的一个,那些人要打听消息,必来找他,届时,便可伺机而动。 “只是,”楚珏犹疑道,“连皇嫂也要瞒着么?” 皇帝的意思是对外称病,营造一种命不久矣的假象,把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悉数钓出来。可是纪雨宁……她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听闻此噩耗,岂不得肝肠寸断? 楚珩苦笑了一下,“正因她太重情义,朕才不能让她走漏消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都担待不起。” 楚珏知晓兹事体大,只得应允。兄弟俩密密商量了几句,他方起身告辞,出门时,楚珏恰到好处的露出些哀戚,一副悲伤过度又强打起精神的模样。 纪雨宁正好过来,眼看如此,不由得多问上两句,“陛下还好么?” 楚珏说不出话来——怕露馅。落在旁人眼中,却仿佛嗓子都哽咽了一般,只红着眼摆了摆手,黯然离去。 皇帝从窗户那儿瞧见,可谓心满意足,六弟头一遭诓人,居然轻车熟路,半点看不出做作痕迹,当真天赋异禀。 待听到脚步声,知晓纪雨宁已经进门,楚珩赶紧将半个吃剩的梨扔进字纸篓里,又揩了揩嘴,搬出一副气若游丝的迹象。 满以为纪雨宁会大悲大恸,哪知对方的情绪却比他想象中平静许多,纪雨宁只拖着虚浮而清浅的步子过来,凝神道:“陛下可要妾帮忙换药?” 虽然伤势不重,楚珩肩头还是装模作样绑了块纱布,里头沁出斑斑殷红,乍一看是挺唬人的。 楚珩默默点头,忽然间想到“哀莫大于心死”这一类的话,纪雨宁不闻不问,是不是已经心死? 忍不住就想将真相告知与她,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则,他也想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瞧瞧,纪雨宁在自己濒临垂危时的反应——感情原是不需要试探的,可因为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太过来之不易,他总忍不住想去证明,证明她是真心爱他嫁给他。 原来坐拥天下的帝王也会患得患失,是不是? 说话间,纪雨宁已将那块染血的纱布取下,重新敷上药酒与金疮药,再裹上洁净棉布,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半分迟疑。 楚珩正要道谢,纪雨宁却重重一掌拍了上去,狠狠扬眉,“骗人很好玩是不是?” 女孩子再怎么生气,体格放在那里,打人也痛不到哪儿去。 楚珩满头雾水,本待佯怒,哪知纪雨宁却两手一摔,趴在他胸口痛哭起来,一壁还不断地用拳头捶他,“你知不知道方才我多害怕?母后倒了,你也倒了,指望我一人撑起这偌大的宫殿么?” 当时她真觉得天要塌了,甚至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若非一定要立她为皇后,或许他也不会遭人暗算?更不会受伤。 楚珩即便再糊涂,也知晓计划已经暴露,只能摸了摸鼻子,尴尬地道:“你怎么发现的?” 这还用细看?纪雨宁忿然抬头,做了两年的夫妻,彼此性情不会更清楚,皇帝若真身中剧毒,忙着安抚她还来不及,哪里有闲情打官腔?楚珏的表现倒是无可指摘,然而他一句话也不说,半分安慰的言辞都没有,显见得其中有鬼。 不怪纪雨宁生气,兄弟俩联起手来将她当傻子耍呢。纪雨宁忍不住又捶了他两下,“没心肝的,哪日你若真去了,我也不会为你哭丧!” 楚珩明知她在说气话,心头仍为之一凛,只得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又轻呲了一声,暗示肩膀很疼。 纪雨宁揭开棉纱布一瞧,果然红肿更深了些,心下亦有些自愧,嘴上道:“活该!疼了才知道教训。” 却再度拿了药膏来,轻轻敷在患处,用指腹缓缓按揉消肿。 楚珩心情大畅,“你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这事该怎么办?” 纪雨宁白了眼,“有什么可忧虑,六弟自忙他的,我自忙我的,保准不耽搁您的大计便是。” 论演戏,纪雨宁自认不会比任何人差,她自幼家教严格,又和兄长一起进学,每逢想偷个懒的时候,眼泪鼻涕无一不派上用场,回回都能让几个大人上当。 如今只会更熟能生巧。 纪雨宁从承乾宫出来,便拿手帕按在脸上,仿佛搵泪。 此时还来不及宣召诸位宗室侍疾,唯独长清最早得知消息,先去看了母后,便十万火急地赶来看望兄长。 她身后则跟着几个胡子拉渣的封地藩主,明明皇帝今日刚出的事,他们却好像几天都不眠不休一样——若说心里没鬼,谁信? 一见纪雨宁出来,几人忙团团围上前去,“娘娘,陛下可还安好?” 太急于打听情报了,这会子无论说轻还是说重,这些贼子恐怕都免不了要进去一探究竟。纪雨宁干脆不答,只拨浪鼓似的摇头,眼泪却如断线珠子般下来——迫真一个柔弱无助的可怜妇人,如今皇帝撒手人寰,她们母子只好喝西北风了。 美人落泪,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人生厌。众藩主称赏了一番纪皇后的美貌,好歹没忘记正事,忙忙再度追问。 纪雨宁仿佛叫一群牛棚里的绿头苍蝇围着,又闷又热,还有股难闻的汗味混杂着熏香气息,中人欲呕,她干脆两眼一闭,径自晕了过去。 长清大步过来,面露怒容,“皇后身子向来不好,你们想将她逼死不可么?” 众藩主:……不是,这还带碰瓷的? 流言 流言 借着晕倒一事, 纪雨宁无情谢绝了诸位宗室的探视问询,为了方便照顾, 她干脆自个儿也搬进勤政殿里, 美其名曰伺候病人,实在是牢牢盯紧太医院那帮人,以免走漏消息。好在能在宫中熬出头的多半是人精, 虽不知陛下与娘娘为何接二连三地装病, 但,人吃五谷杂粮, 哪有不生病的, 他们只管开药, 横竖治不死人就是了。 纪雨宁分—身不暇, 便把娇娇儿送去慈安宫, 石太后正为儿子缠绵病榻而悲伤过度, 如今照看孙子,多少能得些安慰——为了娇娇儿,她也得撑下去的。 不过在长清来探视时, 石太后仍免不了向养女埋怨, “她倒会躲懒, 将麻烦扔给哀家, 自个儿落得清闲!” 长清心想母后这脾气也是没救了, 明明纪雨宁是为她好,她还不肯领情——其实石太后未必瞧不出来, 不过是一贯嘴硬, 不肯承认儿媳妇的贤惠体贴。 长清便叹道:“她自己都拖着病体, 您还百般为难,我若是她, 趁早抱着孩子躲起来,何必担这干系!” 照顾皇帝说是件美差,其实风险颇大,设若皇帝在她手里出了事……纪雨宁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如不是真心相爱,谁肯在这关头挑大梁?横竖立后诏书已下,她如今地位稳固,本不必蓄意讨好。 想起自己几番去勤政殿,榻上的人面白唇青,石太后忍不住掉下泪来,“太医院尽是些庸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候,为何偏偏不见好?” 没人敢告诉她那支羽箭上涂了毒,怕吓着老人家。至于纪雨宁跟皇帝商量的计划,更是对外瞒得死死的,倒不是怕石太后替那些藩王求情,纯粹担心泄露隐秘——再者,石太后身为当今之母,她老人家流的眼泪愈多,外头瞧着也更逼真些。 好在石太后并非没经过风浪,便是皇帝真不成了,她还有孙子,她还得护着大周百年太平,不能辜负先帝嘱托。因此除了嘴上发发牢骚,石太后并没故意去找纪雨宁的茬——想找也找不到。纪雨宁不但行事妥帖,而且威望日盛,真个交锋起来,未必鹿死谁手。 她只盼着儿子赶快好起来,让这颗牵肠挂肚的心快些回到腔子里去。 * 宫里虽然瞒得密不透风,借由那些藩王的耳目,石景兰还是顺利得知消息。皇帝多半已病得下不来床了,连上朝都不能,这事焉能等闲视之?有传言皇帝神智昏聩,一日之内竟晕厥两三回,可见已是病入膏肓之相。 石景兰等不及了,眼前正有美好的前程等着她,上一步是仙宫,退后却是地狱,而她要做的无非举手之劳。 石老爷仍有些迟疑,“不妨再观望观望。” 总觉得皇帝这回的病太蹊跷了些,顺利得不像话——焉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老爷是谨慎之人,不想拿身家性命去冒险。 石景兰冷哂,“爹爹苦心孤诣随我去沧州,又千里迢迢奔赴京城,不就是为成全您的宏图壮志,好为石家光耀门楣么?如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您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国公爷?陛下可没把您当成国丈。” 她知晓父亲心里是有怨的,明明一片忠心为主,却偏偏要遭到如此猜忌。至于弄权,哪个外戚不弄权?难道他不也是在为皇帝排除异党、笼络人才么? 既然外甥不识货,那不妨另换个明主便是。 石老爷食指轻轻叩着书案,忖道:“既如此,剩下的便交由为父,至于太后那边,你须多做些功夫。” 石景兰痛快地应道:“诺。” 继而将楚沛从乳母手里带过来,怜惜地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因着水土不服,楚沛近来有些腹泻发热——他从未赶过这么远的路,本来不想来的,然而石景兰循循善诱,告诉他此番有机会步入金銮殿,甚至坐上那张龙椅。楚沛不晓得龙椅有什么稀奇,不过他倒是听人说过,当皇帝的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没有人能管得住他,他能享用最甘美的食物,最清澈的美酒——唔,虽然他还不能饮酒——至于玩具家什等等,更是想要多少就多少。 楚沛毕竟心智单纯,亦不知此举会对皇叔不利,只听说能得好处,便满口答应下来。 石景兰也不催逼着他读书了,如今且稳住这孩子,等顺利将纪雨宁拉下马,再来教导不迟——她知晓藩王们要的是个听话的傀儡,而她只需当个安分守己的皇太后,但,谁规定她就得照做?等借他们的手除掉纪雨宁,她再以清君侧的名义处死这些乱臣贼党,那时,倒要看看谁还敢给她气受。 未几,京中便传出皇后之子并非当今所出的消息。茶楼里的说书人谈得津津有味,道是从前的纪皇后、亦即当时的纪淑妃是大着肚子进宫,彼时李大人都还健在呢,虽然签了和离书,保不齐两人恋奸情热、死灰复燃,否则纪淑妃受了那些辛苦,为何不处置李家,反倒处处优容,可不正说明余情未了么? 一部分人觉得无稽之谈,另一部分却信以为真,他们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豁达大度的女子,何况纪淑妃婚后也不忘抛头露面,嘴里说是做生意,谁知道是否暗中与前夫幽会?保不齐长宁公主是撞破两人的奸情才愤而出家呢,至于李肃李大人的死,那当然也是不守本分,觊觎宫妃,才遭了天谴。 石景兰太知道群众的热情所在,比起皇帝是否真遭到刺杀,还是宫闱密谈更能引起兴趣。她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只是虚虚实实,引诱人往那方面遐想罢了。 当然,这些不过是引子,要紧的却是后手。石景兰带上楚沛去几位藩王行宫里转悠了一圈,于是人人皆知道她的委屈——却原来这位小殿下并非诚亲王遗孤,而是她当初酒后贪欢、珠胎暗结酿下的恶果,试想楚沛若非她亲生,皇帝怎么许她一直教养,连封地都让跟去?只可惜当时尚在先帝爷孝中,不能承认,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后来多出个纪雨宁,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将她们母子赶去西北受苦,实则是想让皇嗣死在外头。 石景兰声泪俱下,由不得人不信——若皇帝没出事,她当然不敢造这样的谣言,但,如今她已是孤注一掷,自然由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横竖楚沛跟皇帝也有几分相像,只要她咬死这件事,旁人也难反驳。 过了三五日,流言传入慈安宫里,石太后倍感恼火。外人不知情,她可是亲眼看着诚王妃生产的,怎么可能有假?于是传令侄女见面,冷冷地质问道:“外头那些闲话,想是你叫人传的?” 石景兰没否认,脸上已着了重重一巴掌,嘴角沁出血痕来。 石太后实在气结,没想到她在这风口浪尖上竟敢拿皇嗣做文章,当真是活腻了? 石景兰望着座上双目,认真问道:“母后,您难道就没有一丝怀疑吗?” 纪雨宁入宫之时便已身怀有孕,外人瞧来总是不妥。可石太后摇了摇头,还是否决,“哀家相信她不会。” 纪雨宁虽然脾气有时候讨厌了点,却并非不分轻重之人,何况她与李肃感情也不好,说她跟李家藕断丝连,未免太荒唐可笑了些。 石景兰用棉帕揩去唇边血渍,目光苍白而坚定,“到底也是她一面之词,不能作为证据,姑母,依我之见,倘要堵住悠悠之口,恐怕得验明正身才行。” 皇嗣决不能掺假,楚沛虽是她推出来的幌子,却是货真价实的亲王嫡裔,至于纪雨宁那个,谁说得准? 望见姑母脸上的动摇,石景兰知道自己已成功了一半。她太清楚纪雨宁的脾气,绝不肯与皇帝滴血相验,但越是如此,越说明其中有鬼。 石太后踌躇良久,还是婉转表达了这番意思,她当然是相信纪雨宁的,不过,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光靠嘴说可不行。 纪雨宁一口回绝了,但凡事涉皇嗣真伪,皆属宫廷秘辛,必得由史官载入起居注中。她可不想娇娇儿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个污点,孩子瞧见得多难堪? 石太后知晓她性情倔强,也不好强逼着她取血,那未免闹得太僵。 石景兰于是趁机建议,据县志记载,还有一种方法,那便是将娇娇儿的血滴在李肃骨殖上,若鲜血能渗入内里,则为亲生父子,毋庸置疑——事实上这个对石景兰来说更容易操作,死人毕竟不能说话。 石太后无言,面露疲态。石景兰便当她默认,喜滋滋地准备让人起出棺木,然而等出了宫才知,李家的坟茔着火了,别说骨殖,连一枚指甲都没剩下。 阮眉望着眼前升腾起的熊熊烈焰,眸中似暗似明。这坟冢里的人,是她毕生心之所系,哪怕他辜负又抛弃了她,她也愿守着他的尸骸相伴到老。 但,如今为了娘娘,这片墓园是留不得了。纪雨宁对她恩同再造,如今,至少她能小小地予以报答,愿她平安喜乐,永无灾殃。 阮眉轻轻抿唇,将最后一根浇了燃油的木柴投入棺椁中,之后决然离去。 伤肾 伤肾 不提石景兰气个半死, 得知李家坟茔走水,纪雨宁深觉纳罕, 她记得那处是片洼地, 远离林木,想来不至于遭雷火所袭。 想来也只有一个理由。 纪雨宁便找了阮眉来,不问别的, 只问了一句, “你是自愿的吗?” 她太清楚李肃对阮眉的重要,哪怕他死了, 他也是她唯一深爱的男子——当她深陷淖泥中时, 是他于绝望至极伸来了一只手, 于是她摆脱了前半生的灰暗, 趋向光明。 这个在阮眉看来曾救赎过她的天神, 如今却因为一个外人而落得尸骨无存, 纪雨宁知道阮眉重恩义,但,也不必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还有其他法子来应对石景兰的攻讦, 虽然费点周折, 但并非不可避免的。 阮眉只轻轻摇头,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办法。” 目中黯淡了一瞬, 旋即却又展眉, “自然是活着的人更加重要,相公若知晓娘娘身在危难, 我想, 他也会原谅我的逼不得已。” 纪雨宁不觉得李肃能有如此心胸, 不过斯人已逝,她也懒得道人长短, 只含糊敷衍了两句,便让侍从送阮眉出宫。 将行时,阮眉迟疑刹那,还是斗胆问道:“娘娘,宫里可还安好?” 她忙着染布厂的事,可京中满城风雨,她虽未刻意打听,也难免有三言两语传到耳边——正因不知那些人下一步会如何,她才想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干脆毁了李家棺椁了事,如此,便对纪雨宁的名声无碍了。 纪雨宁笃定地拍着手,笑意未达眼底,“放心,一切安好。” 尽管楚珩叮嘱她毋庸发愁,诸事早已安排妥当,可毕竟是削藩这样的大事,纪雨宁难免绷着根弦——若是成了,君权收回中央,娇娇儿以后也能少些麻烦;可若功亏一篑,面临的恐怕就是兵戎相见,尸山血海。 因此她也没法给阮眉一个准话,只徒劳地安慰人、安慰自己。 阮眉知晓她势单力薄,帮不上什么忙,却还是竭力劝道:“娘娘,不碍事的。” 至少京中诸世家多站在纪雨宁这边,李家、林家,还有公主府,就连石家那两位也在尽力辟谣——虽然谣言是石景兰故意散播开去的,她的两个弟妹却并不与她同心同德,使劲给长姐使绊子呢。 纪雨宁素来的施恩惠下,以及她掌权之后所做的种种,无不体现她的公正仁爱,也只有她愿以一个深宫妇人的身份,切实地考虑民生百态,流言或许能蒙蔽少数人,但对于大多数来说,评价一个人无须看她说过什么话,只需看她做过哪些事——这一点,纪雨宁可谓实至名归。 * 石景兰到底还是带着楚沛进宫来了,颇有几分登堂入室的意思。虽然滴血认亲的计划不成,可依照皇帝脾气,竟会放任流言肆虐,可见这回病得不轻——本来她也并非一定要将那孩子推到李家头上,只要有三分可疑便好,继承大统这样的重担,容不得半分孽脉掺杂。 相信此时大臣们亦在观望,看鹿死谁手,他们才好山呼万岁。 眼看纪雨宁迎面走来,石景兰放下手中牵着的稚童,让他且去玩耍,自个儿只草草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比起刚回京城时,她如今的气焰何止高了三倍,被逐出宫又如何,宫里的风向可不是一成没变的,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没有亲生子又如何,纪雨宁那个即便真是龙胎,也不会被承认,相反,她却能依仗众藩王的助力,名正言顺登上皇太后之位。 区区一个商户女,竟妄想同她比肩,无异于痴人说梦。 纪雨宁从她的神情便瞧出她毫无长进,就这样沉不住气,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她忍不住提点道:“石姑娘,你可知与虎谋皮的下场?” 公然称她为姑娘,显是不把她放眼里,竟好像她从未来过,只是个仍未出阁的黄毛丫头一般。 石景兰忍不住沉下脸,“娘娘在说什么?我竟听不懂。” 以为纪雨宁要趁机刺探她与那些藩王的往来,她可不会中计。 纪雨宁用折扇轻叩她肩膀,唇边挂着一抹似有如无的笑,“与虎谋皮,焉有其利?你以为自己是最高明的驯兽人,却不知老虎发起性来,可不管什么情义利害,只怕咬得你皮开肉绽。及时退步抽身,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她是认真规劝,然而石景兰早已被荣华富贵迷昏了头,哪里听得进去?眼看胜利在望,她更不能在这时候打退堂鼓,说什么及时抽身,纪雨宁都自身难保,倒叫她放手,放手被那些藩王一锅端么? 石景兰反唇相讥,“娘娘有时间教训别人,不如多为自己筹谋,听闻最近宫外流言纷纷,原来太子殿下与李家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只怕来日就会被开除宗室玉牒,娘娘就没想过以后么?” 纪雨宁淡淡道:“流言终究是流言,皇嗣的事只能陛下说了算,旁人再怎么上蹿下跳、挑拨离间,也不过白费机心罢了。” 听纪雨宁将她比作跳梁小丑,石景兰不由倍感羞恼,商户女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倒利索。本待驳回去,随即冷静一想,纪雨宁原来打的这个主意——的确,只要皇帝没发话,谁又能决定太子的归属?就算那孩子真流着李家的血,等他顺利即位,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了。 也许纪雨宁比她们更盼着皇帝殡天,想明白这层,石景兰不由浑身冰冷。不行,她得抓紧时间,不能让这女人捷足先登,坏了她的大计。 正要告辞,可巧勤政殿一个宫人过来,说皇帝有些不好,请皇后进去瞧瞧。纪雨宁匆忙转身,袖中却掉出一张东西来。 尽管她拾得飞快,石景兰还是迅速记下上头的笔迹——她自幼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 她虽不精通医道,却认得那是一张药方子,什么药如此珍重,得随身揣着? * 楚沛久不来京城,本该事事感到新鲜,然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无不熟悉备至,御湖和假山更是早就看腻了,百无聊赖下,竟信步来到从前的书房。 其实他也只念了两个月的书,先得罪先生,后又跟石景兰去往封地,根本来不及怀念,但不知怎的,他却蓦然想起这个堆满四书五经的地方,常听皇叔说,读书使人明智,可是他不用功也不见得就过不好——有人好吃好喝伺候不就行了么?人生在世,为什么要学那些辛苦而无用的东西。 高高的书案后忽然窜出一个梳了两条小辫的脑袋,楚沛先是唬了一跳,等辨认出那人相貌,方才呀道:“是你啊。” 若不是今日偶遇,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姐姐,但既然见了面,从前的回忆还是浮上心头。他忍不住愉快地炫耀起来,“你听说了么?王叔他们要联合起来废太子,让我当太子,将来没准还是皇帝呢。” 到底念及姊弟之情,想了想,“等我当了皇帝,就封你为长公主,像长清姑姑那样,要多威风就多威风。” 楚忻放下手中诗集,缓缓摇头,“我不稀罕当什么长公主,这不是我该得的。” 望了眼对面,“也不是你该得的。” 楚沛有点恼火,下意识就想骂敬酒不吃吃罚酒——石景兰教训起人来最爱这样说。当皇帝有什么不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人敢管束他,凡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得送来供他使用,他不要的再赏给别人,但凡是谁得罪了他,他一道圣旨,那人就得人头落地——想想再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事。 楚忻默默走到他跟前来,“那你忘了爹娘么?” 皇帝从未对他们隐瞒身世,姊弟俩自然知道他们由何人所生,他们的爹爹是英勇善战的将军,喋血沙场,为国捐躯;他们的娘亲则是一个柔弱而美丽的妇人,她也不是故意不要他们,只是她体弱,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现在,他却要认他人做父,认石景兰作母,九泉之下的双亲如何能心安? 楚沛有点不自在,人伦是先生教导的第一课,他自然还是知道的。面对姊姊的质疑,他强辩道:“等我当了皇帝,再认回他们也不迟,还会为他们上尊号,像太宗皇帝那样,列长长的一串,不是更风光吗?” 在他想象中,这些都是极容易的。石景兰为他描绘的那个纸醉金迷的远景,已经完全俘获住了这个稚童的内心,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能毫不费力获得美好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努力? 楚忻默默地看他半晌,虽然早知他去了封地会变,可也没想到会变得如此之快。他太愚钝、太不切实际了,以为听从石景兰的话,冒认了皇嗣就能一步登天,殊不知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艰难与挫折——想不吃苦就坐稳皇位,天底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他愿意当个傀儡,石景兰却未必愿意。 忽然间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因为根本就没用。楚忻看他装模作样地翻看书架,没几页便走马观花地过去,迟疑片刻,还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套文房四宝来,“喏,这个给你。” 楚沛一眼认出那是他的东西,新得跟没用过一样,“你还留着咧。” 尽管有些不以为然,他还是大喇喇地收下,毕竟姊弟俩说不定什么时候再能相见。 临走时,楚忻担忧地道:“无论如何,照顾好你自己。” 当初去封地她也是这样说,楚沛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看在姊姊情真意切的份上,他还是勉强敷衍道:“唔,我会的,你也是。” 他模糊觉得姊姊心中自己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仿佛他们是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不过这世上的一切他都获得太容易了,因此楚沛也想不到要去珍惜——他并不懂得,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 纪雨宁在门前掉了几滴眼泪,泪眼婆娑地哭了回,方才转身返回殿中。近段时间她总要假惺惺地演这么一场,于是宫中气氛一日沉重似一日,人人自危,生怕哪日就变了天。 楚珩早发现她当初并非夸大其词,看她眼圈红红鼻端肿肿地进来,楚珩竟也心里微酸,强笑道:“朕又不是真出事,何必伤心成这样?” 纪雨宁嗔道:“还不是你成天躺着,叫人看得心慌。” 好人也得躺出毛病来,何况皇帝并非只做做样子,每日还专程叫人煎了各类补药送来殿里,哪怕不喝,那股药气熏着也怪难闻——是药三分毒,纪雨宁就怕熏出毛病来。 所以她才想着加快脚步,催那些藩王快些动手,这桩心事也能早点了了。 楚珩沉吟道:“那张方子已让她看去了?” 纪雨宁轻轻颔首,她相信石景兰的眼力,必然不会令她失望——那张药方上头尽是大补之物,皇帝病体尤虚,哪禁得这样虎狼之药,只怕服下去不但于龙体无益,反而加速催命。 石景兰怕她先下手为强,自然得赶来制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藩王们也更师出有名些。 楚珩瞥她一眼,咳嗽了两声,“你如今倒也学着诡计多端。” “上行下效罢了。”纪雨宁不以为意,忽见皇帝面色苍白,间或还有些喘嗽,不禁担忧起来,“难道真被药气熏害?要不要挪个地方?” 楚珩摆手,“算了,省得麻烦,那方子是几位院判圣手斟酌着开的,都说无碍,只除了一桩。” 纪雨宁急问道:“什么?” “伤肾。”楚珩厚颜无耻地道。 纪雨宁:…… 结局 结局 纪雨宁没想到皇帝这时候还有空讲荤段子, 倒是侧面反映他心情不错。 她自己反正高兴不起来,一场硝烟迫在眉睫, 胜负尚是未知之数——众藩王盘踞已久, 谁知晓暗地囤积了多少兵马,楚珩所探听到的也不过是个约数,万一对方另有奇兵…… 楚珩握了握她的手, 双目晶亮, “别怕。” 这话多少有些死生契阔的味道,纪雨宁想了想便释然了, 也对, 顶多不过同生共死——这辈子她是认定他了, 便真落到如此下场, 也不算什么坏事。 纪雨宁给他掖了掖被角, 看他在安息香的气氛中沉沉睡去。躺了这些天, 皇帝倒消瘦了不少,可知他为削藩的事如何操心——为了娇娇儿和她的前程,他思虑得实在够多, 为夫为父, 都不见得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有他相伴, 这一生也该知足了。 纪雨宁回屋草草洗了个澡, 出来就见楚忻小姑娘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以为她功课遇到麻烦,因笑道:“若是太难的不妨先放一放, 改日问先生不迟。” 别看她年纪小, 读起书却刻苦得很, 难怪穆氏总抓着她去教导两个混小子,若非娇娇儿还未长成, 纪雨宁都想请她当先生了。 但楚忻发愁的却并非课业,她沉默片刻,坦白道:“沛弟方才来过了。” 因将两人的对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她推测众藩王会以清君侧的名义扶持楚沛上位,尽管她很清楚,沛弟并非皇叔的骨血,这是个弥天大谎,但,她又能怎么办呢?一个小姑娘的话是没人相信的,何况真相在那些大人们看来并不重要。 楚忻忧心忡忡道:“娘娘,我们会被赶出去么?” 稚龄如她,并不知道宫闱斗争是何等惨烈残酷,只以为最坏也不过落到石景兰从前那样,被赶出宫来,或是另择一块封地——但,这已经足够令她震撼了,自幼在皇宫长大,她从未想过会有离开的一日,外头的世界是不是很危险,会有人欺负她、欺负皇叔和皇婶么? 纪雨宁不欲吓着她,只温柔地拍了拍她肩膀,“放心,有你皇叔跟我在,不会有事的。” 楚忻松了口气,娘娘从未骗过她,这次当然也不会,才高兴一瞬,随即却拧起眉头,“那沛弟这回要空欢喜了。” 纪雨宁望着她这副小大人模样,心中一动,此前她一直想将楚忻培养成一个德才兼备、最合乎闺范的名门淑媛,等到了年纪,再寻一门匹配的亲事,让她嫁个才貌仙郎,但如今瞧来,似乎不必操之过急——楚沛眼看着已经被石景兰养废了,就算皇帝肯教导,他这样惫懒,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出息,王府却不能无人继承,与其从宗室里另寻一个旁支,倒不如…… 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宜硬做,还得和皇帝商量后再决定。且照目前形势,总得把众藩王那关过了再说。 纪雨宁于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让她仍旧回房温书,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她相信皇帝,不会让这些至亲之人受到半点伤害。 * 七月流火,转眼已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藩王们终于挂起旌旗,一鼓作气准备进犯。石景兰凭记忆默写下的那张方子,上头列的俱是猛药,一剂比一剂更催命,可想而知纪皇后比他们还着急——这个贪婪无耻的女人,满身都是商人的市侩气息,无情无义,唯利是图,想必小太子正是那位前夫遗下的孽种,不知怎的被她浑水摸鱼瞒了过去,如今眼看着阴谋败露,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治死皇帝,好让她的儿子登基,果真最毒妇人心! 原本藩王们还有点于心不安,到底那位也是他们的血亲,尽管隔了代的,同姓之谊不能忘。然而如今眼看着他引狼入室,把好好的朝廷弄得血雨腥风,他们自然有义务拨乱反正——至于是否真心想救皇帝出水火,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争论长短有意义么? 石景兰则早早换上了素服,极尽哀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为石老爷穿孝,断想不到她即将悼念的是皇帝。 原本众藩王让她在家等候即可,他们自己带着“小皇子”逼宫,然而石景兰可不放心将楚沛交到这些人手里,一旦没了筹码,她还如何谈判?石景兰等着儿子登基的当天就封她为太后呢。 因此宁愿冒着风险也要进宫一趟。 到了约定的日子,石景兰早早穿了一身深衣,看似低调却不着痕迹地显露身份。不出所料,今日之后纪雨宁就将沦为阶下囚,她自然得好好炫示,就连妆容亦精致得无可挑剔。 石景秀看她在镜前乔张做致,不冷不热地刺道:“偷来的东西,终究长久不了。” 石景兰不以为意,两兄妹已经被她禁足,没法再给她添乱——没见过这种蠢人,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一味往下贱里走;纪雨宁究竟给她们施了什么妖法,让她们这样乖乖听话,甚至不惜沦为两条走狗? 石景兰只施施然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是为了石家,但凡还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这样……” 说罢短促一笑,天底下岂有无本万利的好事,她能周旋于诸藩王间,靠的可不单是楚沛,还有她硕果仅存的美色——当初她看不起纪雨宁一介商户女进宫,可如今她却入了更下贱的行当,和娼妓差不多了,不过是卖身给更高等的嫖客。 石景秀微微动容,“姐姐,若是你……” 石景兰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没有一个字是她想听的,她只微微笑道:“景秀,我已回不了头了。” 对她而言,这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豪赌,往前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下半辈子的安稳无忧,往后,也不过舍掉她这条贱命罢了。 至少现下看来,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石景兰再不理会弟妹的劝告,坐上马车径直入宫。一路上,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心汪着汗,又滑又腻,然而过了今日,一切的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她先去了慈安宫,却并未见着石太后,侍人来报,太后今日身子不爽,正卧床休养,不宜见客。 石景兰便冷笑,前儿还好好的,今日就病了?纪雨宁果然居心叵测,倒先一步将太后软禁起来,她想篡位么? 然而不管纪雨宁打的什么主意,她注定要失望了。没有外戚的辅佐,没有军权,想妄图对抗十几个拥有私兵的藩主是不可能的。 石景兰望向身后,“留几个人在此看着,你随我去勤政殿。” 答应她的正是楚珏——对此,石景兰并不感到意外。男儿当自强,尤其对楚珏这种出身低微的郡王而言,更是迫切想要出人头地。皇帝至今尚未允他一块封地,可见兄弟间的感情原脆弱得很,他都快二十了,还这样默默无闻,怎么能不急,怎么能不恼? 也难怪他会跟众藩王集合起来,一同逼宫,皇帝的病情还是他泄露出来的呢。 石景兰轻轻睨他一眼,“你帮他们做事,就不怕景秀误会么?” 从前还以为他跟景秀一样脑子轴,如今瞧着倒多了几分聪明劲,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这样设计自家兄长,景秀知道定不会高兴。 楚珏默默道:“我也是为她。” 偌大年纪,聘礼都出不起,怎能不叫人笑话?新帝登基,好歹能封他一个亲王爵,总好过这样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石景兰倒是刮目相看,“还算懂得变通。” 不由得多了点欣赏,景秀倒是个撞大运的,要嫁的男子肯这样为她付出,而不顾天下人非议——景秀若为这个与他生分,未免也太糊涂了。 石景兰于是欣然道:“回头你俩若争吵起来,我会帮你劝劝她。” 楚珏垂头,俯身下拜,“谢娘娘。” 石景兰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亦不疑有他,少年人凭着一腔热忱本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何况楚珏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跟景秀的幸福,他若临时变卦那才奇怪。 马车辘辘,转眼就到了勤政殿前,和石景兰预想的一样,里头鸦雀无声,只有纪雨宁伫立在门首,身披一件雅青斗篷,景象萧索。 她脸上似乎并未带妆,或者淡到看不出来,不过她本就五官秾丽,素面也似画中人——雪白的脸,微微透出点血色的唇,是信手拈来的仕女像。 就算忙于侍疾,似乎也不必这样素淡,也许皇帝已经殡天了,里头躺着的不过一具冰冷尸身。 但这也无妨碍,石景兰抓起那张药方,畅快地道:“事到如今,娘娘还有何辩解么?” 出乎意料的是,纪雨宁脸上并没有半点心虚或害怕的神情,只讥讽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仿佛她做了天底下头等蠢事。 石景兰忍不住想笑,什么时候还在这里唱空城计?然而笑声未落,她却忽然感到有些古怪,按照计划,勤政殿外该已被甲兵包围,只待纪雨宁露面便上前将她擒住才是,何以她还能气定神闲站在这儿? 石景兰的喜悦戛然而止。 纪雨宁淡漠道:“很奇怪吗?还有更奇怪的。” 说罢拍了拍手,郭胜便和几名内侍搀扶着一个清瘦身影出来,那自然是皇帝——看不出半点垂危之相,至于为何不能行走,倒像是躺久了足趾麻痹的缘故。 什么时候开始,她已落入陷阱?石景兰下意识就想揪着纪雨宁问个仔细,然而颈间一凉,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她冰冷肌肤上。 楚珏已褪去那副低眉顺眼的形容,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凌厉。 石景兰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现在她当然已想清楚了,原来楚珏从未真正加入他们,他是皇帝安排的人,今日也是他提前通风报信,那些藩王想必已遭了毒手,被御林军扣押起来了。 她只能徒劳的道:“你忘了景秀……” 楚珏静静道:“为了景秀,我才更应该如此。” 他太清楚爱人的脾气,景秀宁愿跟他过两袖清风的苦日子,也不要他为了富贵名利阴谋犯上,沦为乱臣贼党。生在这世上,总有些规矩是需要遵循的,要紧的,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石景兰发觉他还是一般死脑筋,这会子却没了嘲笑对方的勇气,说他傻,自己不是更傻?还以为费尽心机能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不料从一开始她便是旁人眼中的笑话,任她如何腾挪闪转,都不过耍猴戏罢了。 石景兰微微瞬目,“纪雨宁,我输了。” 这是她第一次公然直呼其名,摆脱了虚伪客套,亦绝非肃然起敬,不过是平平淡淡讲述一件事实——原来她还是斗不过她,她注定要输给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纪雨宁缓缓上前,“你是输了,但并非输给本宫,而是输给你自己的野心。要的太多,做的太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大抵是被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口吻激怒,石景兰冷笑道:“你就不贪多?若真淡泊名利,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坐着皇后之位,你也配?” 她最想不通的就是这点,若说身份迥异还不足以成为理由,可两人的境遇明明差不多,纪雨宁是和离,她则是被退婚,她们当初有何不同?何以皇帝能接纳一个二婚过后的不洁妇人,却不接受干干净净的她? 明明她与表哥认识的时间要早得多,何以却叫旁人后来居上?她不甘心。 纪雨宁没想到她这时候仍执迷不悟,嗤笑道:“感情的事,岂是先来后到可以言说?何况,你对陛下当真有情么?” 石景兰闭口不言,在表哥面前她总是做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然而她很清楚,那些不过是手段,她唯一要做的不过是取得皇帝欢心,以此换来石家蒸蒸日上。 但这有错吗,纪雨宁有什么资格来讥讽她?石景兰忿然道:“你不也一样?若表哥并非天子,你恐怕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她总是以己度人,正如当初退婚之后倍感耻辱,她才想进宫成为皇妃,让那个男人瞧瞧她过得有多好,并且余生都将懊悔,纪雨宁的目的想来也没什么两样,李家给了她那些气受,她自然铭记于心,否则怎会放着好好的正室夫人不做,跑去跟皇帝幽期密约呢? 楚珩沉着脸上前,从袖子里握住纪雨宁的手,“你真是无药可救,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雨宁与朕相识于微时,后来再度重逢,朕还故意隐瞒身份,扮作贫寒士人,雨宁却殊无芥蒂,依旧全心全意地待朕好,换做是你,你能做到吗?” 石景兰睁大了眼,她再想不到里头还有这段瓜葛,简直像戏文里头的故事。可看两人神情,却不似捏造出来的,难道纪雨宁当真不是仰慕皇帝身份? 石景兰不禁有些动摇,在被那人伤过之后,她总以为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纯粹的感情,因此她也牢牢封闭自己的心,一切无利的事都不必去做,然而如今瞧来,这却是她最错的一个主意——她从未将楚珩视作自己的丈夫,他当然也不会将她视为妻子,更何况,他心里早就住着一个人了。 看着石景兰被赶来的侍人用锁链拷住,默然离去,纪雨宁想了想,道:“妾能否向陛下求个情?” 楚珩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过皇帝本来也没打算要石景兰的命,到底有那层亲缘在,若真个处死了,太后也禁受不住,因此只是判为流放——可对养尊处优的石家长女来说,这已是莫大的屈辱和折磨了。 至于石家,因着是太后亲族的关系,侥幸免于诛九族之祸,可楚珩还是下旨抄家的抄家,充公的充公,本就入不敷出的国公府如今更成了风刀霜剑严相逼,连同爵位一并掳去,只剩下几个小子丫头惶惶度日。 石景煜倒想得很开,他有一身傻力气,做苦力也能混口饭吃。且他翻看家谱时,发现他们石家祖上也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如此简单的手艺都能发家,他也差不到哪儿去——纪雨宁实在不忍心点醒他,做豆腐可是门技术话,他练十年都未必练得出来,何况就他那手劲,怕是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不过少年人有梦想是好事,纪雨宁姑且不去戳破了,她忙着筹备石景秀跟楚珏的婚事,石景秀本来颇有些自惭,觉得石家如今倒了,自己似乎配不上他,然而楚珏的态度异样坚决,哪怕没有彩礼嫁妆,他也坚决要娶她过门——话说应该不会一点都没有吧?宫里多多少少得讲点人情。 纪雨宁自然是不必这对小儿女操心的,哪怕看在护驾之功的份上,她也不允许婚礼太过寒酸。纪雨宁还抽空教石景秀如何化泪妆——女孩子扮得楚楚可怜些,会更招男人疼惜呢。 皇帝存心跟弟弟比赛,也让礼部加紧准备,册封礼虽然行过了,毕竟算不得大婚,他务必要同纪雨宁好好热闹一回。 纪雨宁起先有些迟疑,“太后娘娘肯么?” 楚珩道:“自然是肯的。” 事实上自从那日宫变之后,石太后就对纪雨宁改观了,倒不全是为了她的智谋,还因为她在百忙之中也不忘照顾婆母——所谓的软禁,其实是一种变相保护,万一藩王们当真带兵闯入,有纪雨宁布置的人手在,好歹石太后的安全是能够保证的。 百善孝为先,她愿意与皇帝同生共死,活着的人也不能不考虑周全。 因此对于皇帝这回擢升大婚的规制,石太后只是嘴上发了几句牢骚,就放手由他们去了。 纪雨宁想起上回赢的那几块翡翠,干脆拿来当婚房的布置,楚珩却道:“拿来装点一下使得,回头恐怕得送人的。” 却原来这回为了削藩,楚珩几乎耗尽禁卫军力,加之远处也有几处小国蠢蠢欲动,楚珩干脆请拓跋燕帮忙震慑一二——当然是做做样子,她若真敢犯境,回头楚珩就得跟她清算。 纪雨宁倒不可惜那几块翡翠,只笑道:“愿赌服输,咱们好意思还,她也不好意思收吧?” 拓跋燕到底是个部族首领,言而有信还是得讲的。 楚珩叹道:“正是如此,因此她寄来的国书里,特意与朕结为兄妹,回头再让朕以兄长的名义将翡翠送过去,当做为她添妆。” 拓跋燕也到了纳王夫的年纪,如今再无人能干涉她跟阿牧的结合,自然随心所欲。 纪雨宁于是让人将翡翠整整齐齐打包好,再派支精锐队伍护送,一面却忍不住睨着皇帝,“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楚珩涎着脸上前:“怎么,你也想跟朕论干亲不成?” 纪雨宁甩开他的手,“哼!谁稀罕。” 不过等洞房花烛夜那晚,她还是老老实实喊了几声“好哥哥”,实在这人太能折腾了,眼看着都快鸡鸣五鼓还不许她睡觉,妥妥的昏君做派。 纪雨宁唯有服软,耷拉着眼皮钻进被子里,准备简单打个盹。 哪知楚珩汗津津地也跟着钻进来,纪雨宁正准备将他踢下床去,他却小声说道:“雨宁,遇见你真好。” 纪雨宁忽然就心软下来,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她说:“我也是。” 楚珩在她肩胛骨亲了下,嘿嘿笑道:“现在总觉得朕比当时强多了吧?” 纪雨宁:……臭流氓!果然感动只能是暂时的。 (正文完) 番外一 番外一 帝后合婚乃大喜, 论理是该越隆重越好的,皇帝的意思也是如此。且刚平定诸藩王之乱, 可不得有所表示, 以定民心。 纪雨宁秉性不甚喜欢热闹,可她很清楚皇帝脾气,若潦草敷衍过去, 必不会善罢甘休——且楚珩原就耿耿于怀失去的那六年, 虽是二婚,务必要比头婚还风光, 这才合他的心意。 纪雨宁自是体谅他的, 但皇帝这回却打错主意, 宫里就这么点人, 想热闹也得热闹得起来, 且皇帝刚才削了一波宗室, 这会子又乘兴请他们来喝喜酒,不知道,还以为皇帝存心给他们难堪呢。 要说楚珩实在是个“慈悲为怀”, 哪怕兄弟们不尊先帝遗命, 犯上作乱, 他也依旧宽以待之, 只将几个罪魁圈禁了事, 并未祸延家人。非但如此,他还额外开恩, 颁下一道诏书, 规定从此封地王爵, 不但嫡长子可继承,凡同脉所出之血亲, 皆有权获得一块应属于他的封地,因此罪犯的家属不但不怨恨,反而感恩备至。 纪雨宁原本不解皇帝为何如何宽纵,直到听楚珏讲解了一番,方才明白其中关窍,所谓“推恩”推的可不是恩,封地就那么点大,人越多,所分的可是越来越少的。如此一来,皇帝不费一兵一卒就消解了诸藩王的势力,还笼络了民心——往后诸侯王忙于内耗,要对付他们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因了这道“喜出望外”的恩旨,子弟们自然得前来道贺。 难怪皇帝有恃无恐。 纪雨宁却笑道:“我若是他们,必不肯来。” 毕竟不是人人都看得懂里头关窍,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谁知道是喜是忧,万一皇帝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怎么好?他们若是称病,纪雨宁也不好强邀他们过来。 然而皇帝打定主意要办个普天最盛的婚礼,既然宗室子弟还不够,他干脆又传下一道口谕,请京中百姓都来宫里作客,若晚了没赶上的,也能分得一盅美酒——宫中的酒自然都是上乘佳品。 消息一出,京中顿时鼎沸。起先还有人疑疑惑惑,觉得流言是诓人的,皇帝怎能大方至此,这得把整个酒窖都搬空了吧?然而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等那人喝得醉醺醺的出来,满面红光,众人方知消息不错,于是一窝蜂地涌去,唯恐慢了就轮不到了。 纪家夫妇自然也得了请帖,因忙着置衣略晚了些,哪知一来就见到这副喧腾景象,跟下饺子似的,差点堵在门口进不去! 好在小黄门认出他俩,急忙放行。穆氏一面整理崭新裙摆,一面噜噜苏苏道:“皇后娘娘也太好性了,让这些卤人也来沾光,他们哪配?” 觉得自己身为皇后亲眷的威严受到践踏,说好的特权呢? 纪凌峰并未听到她的埋怨,而是忙于计算那些水酒的价钱,乖乖,这得上万银子吧? 阮眉搀扶着自家婆婆的胳膊,也正姗姗从角门过来,心下万般无奈,她本不欲来叨扰的,谁知李老太太不知着了什么魔,听说这回的宫宴许白身进去,她便非得瞧瞧——浑忘了两条老腿已僵硬得不能动了。 要说李老太太本就是一副风烛残年之相,儿子死后更是形容槁木,看去已是万念俱灰,若非阮眉还肯照顾她,这把老骨头早早该驾鹤西去。然而自从李家的坟茔失了火,李老太太却奇迹般清醒过来,疑心这是老天爷对李家的惩罚,让她连亲儿子的尸骨都保留不住,她更担心孙子遭殃——阮眉忙于生意,本就非时常有空,因此李老太太说什么也得从床上下来,耗尽这口气将李悦养大,否则,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到底年纪上来,老人家的记性已不太好,相熟的亲戚都不大认得,更别提其他。直至皇后大婚的喜讯传来,她才模糊想起,自己仿佛曾有位儿媳妇,后来和离了改嫁去宫中的。 这回过来到底是祝福还是赌气,只怕李老太太自己都分不清楚。 然而纪雨宁对她的态度却一如往昔,并没有格外亲热,当然亦不存在怨恨。她看着眼前这张苍老如橘子皮的面孔,忽然就只剩下怜悯——原来谁都敌不过时间。 李老太太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却还是抖抖索索递过去一方红布,上头绣着一对交颈鸳鸯。 她现在已做不得针线活,礼物当然是阮眉准备的,不过由她这位李家当家人的身份送出,其意味就有些微妙了。 纪雨宁只是含笑让玉珠儿收下,继而恭恭敬敬递过去一盅佳酿,“老太太,您高寿?” 李老太太脸上的肌肉颤动起来,忽然间她明白过来,自己,或者说李家对纪雨宁来说已不过是陌路人,她不会报复,因为心里早就忘光了。 李老太太勉强撑住发抖的手腕,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继而由阮眉搀扶着默默回去——对双方而言,或许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纪雨宁满宫里转了一圈,重点敬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寿星——她自己也不是很有酒量——方才回承乾宫与皇帝汇合。 承乾宫已更名为凤仪宫,加以整修,四壁都用花椒和泥,散发出温暖的香气,正合椒房之意。 楚珩亦穿着件深红喜服,领口微敞,白皙有力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他方才去看了兄嫂,这会子便说起,“朕想给你哥哥封个一等侯的爵位。” 纪雨宁蹙眉,“定是哥哥醉中说些胡话,陛下别理会他就是。” 楚珩摆手,“不是他的意思,是朕自个儿想的。” 历代帝王即位,虽不一定得加封皇后娘家,但楚珩总觉得自己得有所表示,不如此,怎能彰显妻子的特殊? 纪雨宁看他已微露醉态,忍不住上手抚了两把,果然脸上滚热,她只得哄小孩儿一般万分无奈地道:“您对我已经很好啦,用不着多做什么,我扶您进去歇着。” 楚珩趁势将两条胳膊都挂到她颈子上,娇娇儿也喜欢做这个动作,父子俩果然一脉相承——好在今日娇娇儿早就被乳娘哄着睡下了,否则这样热闹的气氛,更加磨人。 纪雨宁却支撑不住他那样庞大的重量,只能半拖半抱,好容易搬回寝殿床上。看他睡得那样酣甜,纪雨宁实在不忍心称他为死猪,然而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 想象中的洞房花烛夜并未发生,纪雨宁倒是松了口气,新娘子光应酬宾客都累得半死,哪里有工夫做其他事? 喝了点淡淡的果子酒舒缓神经,纪雨宁便准备宽衣入睡,哪知刚钻进松软的锦被,某人的双臂就将她牢牢抱住。 橙红的烛火下,楚珩一双眸子亮若晨星,“难得新婚燕尔,夫人想让为夫独守空闺么?” 纪雨宁挪了挪身子,哪知却被他抱得更紧,这锦被也不知是谁织的,又密又厚,跟天罗地网般。 哦,是她自己织的,那没事了。 纪雨宁扭头望着他,似带薄嗔,“昨儿是谁折腾大半宿,还嫌不够?” 真亏这人怎么有胆子胡闹的,还好她机智,晨起让玉珠儿帮忙多上了点粉,否则眼圈下的乌青一定会被瞧出来。 楚珩道:“你叫朕一声好哥哥,朕便饶过你。” 这又是哪学来的恶趣味?纪雨宁没好气道:“胡吣!喊你做哥哥,那我哥成什么,岂不全乱了套?” 楚珩轻咬她的耳垂,“你论你的,他论他的,又何妨碍?不过闺中情趣罢了。” 说罢,手已伸到她腋下来,作势要挠。 纪雨宁是最怕痒的,偏偏这人皮糙肉厚,也不怕她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纪雨宁只得服软,脸上却冒出晕红来,“说好的,不许往外头瞎传。” 楚珩重重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纪雨宁声如蚊呐,好半天才扭扭捏捏将那两个字唤出来,楚珩偏装聋作哑,“你说什么,朕听不见?” “不理你了!”纪雨宁用被子蒙住头,作势睡去。 结果可想而知,楚珩非逼着她念诗似的念了一大串才算完,纪雨宁觉得嗓子都有些使不上力了,“这都是你让我遭的罪!” 楚珩道:“朕白天遭罪,你晚上遭罪,不是很公平?” 纪雨宁:……好家伙,一语双关哪! 次早两人穿得整整齐齐去慈安宫请安,纪雨宁仿照民间规矩向石太后敬茶,石太后自然注意到她嗓子的异样,“怎么了?” 纪雨宁只得说昨天酒喝多了,将息两天便好,并不碍事,抽空却狠瞪了皇帝两眼。 楚珩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面壁。 石太后只能装作没看见,年轻人胡闹是常事,她原是经历过的,要训斥也没底气。只得轻咳了咳,嘱咐两人善加保重,不可醉酒误事——相信言外之意都能听明白。 楚珩趁机提起要给纪家加官进爵,石太后也没什么异议,区区一个虚衔而已,在京城这个贵族多如牛毛的地方实在不值一提,她倒是想恢复石家的爵位——因着石家父女参与诸王之乱,如今家族受到牵连,石父已于狱中自裁,石景兰流放,不但家产被抄没,连石景业的世子位也被掳去。 石太后可怜那些子弟,总想给他们留条后路,然而这个实在是她误会。楚珩本来想让石景煜降等袭爵,是石景煜自己不要的,他发誓要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来,不能光凭祖宗荫庇过日子。 石太后也无法了。 从慈安宫出来,楚珩便笑道:“这会子你该遣人向家中报知喜讯了。” 纪雨宁细想也知道他之前必做了不少功夫,否则石太后不会答应得如此轻易。受人之恩,她只好规规矩矩做了个揖,“那我便替兄长先谢过陛下。” 楚珩睨着她,“你兄长不就是朕,你替朕谢朕,朕听着咋这么绕呢?” 纪雨宁作势要打,楚珩忙捂着头,“你昨晚上亲口承认的,这会子又抵赖,亏你还是个生意人呢,不讲信用!” 这是在御花园里……纪雨宁实在耐不住了,非得给他个教训,两人一路打闹进勤政殿去。 玉珠儿正在台阶下赏花,零星几句从耳边飘过,她诧异抬头,“娘娘为何跟陛下兄妹相称?” 郭胜望着她刚摘下的腊梅,这姑娘怀里抱着玉瓶,倒好像观音座下的仙童一般,没想到心思也纯挚可人。 他自然不好去玷染的,只能含糊道:“这是一种亲切的表示。” “原来如此。”玉珠儿恍然点头,旋即粲然抬眸,“那,我以后也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郭胜:…… 番外二 番外二 成婚之后要处理的事情颇多, 纪雨宁倒结结实实忙碌了一阵,除了宫里琐事, 如今她正儿八经是各宗室的皇嫂了, 谁家夫妻吵架,都得请她从中调停——纪雨宁都不知自己的名声何时这般显赫了,她以为这些官家太太该瞧不起她出身才是。 却原来在阮眉的操持下, 那间缫丝厂的生意越做越好, 接连又开设了织布坊、染布坊,俨然有与京城最大的织造局别一别苗头的架势。实在是那些女工受够了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日子, 如今纪雨宁不但为她们提供了轻省行当, 还能凭实力拿分红, 不必受上头层层盘剥, 如此一来, 自然赚钱的动力更大。且织布绣花本就是个精细活, 但凡精锐些的都跳槽到阮眉这里,旁人哪还争得过她们? 眼看着阮眉的名头越来越响,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也蠢蠢欲动起来, 起初只是些鳏寡孤独之辈、或是贫贱无所依的女子借此混口饭吃, 渐渐地, 连平头百姓也将女儿送到坊中来, 能得一门谋生之计总是好的, 何况这里的刺绣师父免费教授技艺,可比外头那些招摇撞骗的三姑六婆强多了。 纪雨宁是凭着一腔热忱, 世家贵妇则是发现了商机, 当然其中不乏颇具慧根的, 看出此举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有利于擢升大周朝的女子地位——纵使她们出身显赫, 可面对同样自命不凡的丈夫而言,依旧矮了一截,身为女子,在世上总是要受些闲气的。 正因体谅这些人的苦衷,无论她们出于何种目的,只要真心入股,纪雨宁都来者不拒。她还额外请皇帝帮忙,修订了一条律例,凡此项所得分红皆视为妻子的私蓄,不必充归公中,就连丈夫也无权干涉。 兜里有了银钱,夫人们的气势自然大涨,也难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请皇后主持公道了——男人都是花花肠子,也只有皇后娘娘是跟她们真正交心的。 而对于来诉苦的兄弟或臣子们,楚珩则一律摆出爱莫能助的架势——皇后的意思,是连他都驳不回的,还是忍耐忍耐,等下辈子投个女胎罢。 如此以来,楚珩惧内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御史台也终于看清,想指望这位爷重振乾纲是不可能的,选秀的事,也只能无限期搁置下去了。 纪雨宁过完一个清清静静的新年,想起除夕石太后半吐半露问起,打算怎么处置楚沛那孩子,她也想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 楚沛是诚亲王遗下的骨血,虽这回遭人利用,险些酿成大祸,可他毕竟是个孩子,石太后的意思也不应太过苛责——人老了总是愈发心软的,何况太后已经在石家之事上让步,总不能连这点心愿都不成全她。 然而楚珩决心已定,“朕打算将沛儿废为庶人。” 杀鸡儆猴,方可立威。纵然楚沛年纪尚小不能明辨是非,可到底关乎国本,如不严惩,日后难免别有用心之人再拿来做文章。皇帝不容许一丝一毫的隐患。 纪雨宁听口吻便知他思虑良久,也难再劝,只道:“那陛下得给他找个好归宿才行。” 或是寻个家境殷实些的人家,保证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如此,石太后也能稍稍得些安慰。再就是爵位,诚亲王是战死疆场,纵然如今功过相抵,也不能让他这一支血脉断绝了,或是从宗族里再寻个合适的过继? 楚珩沉吟,“其实,前几日忻儿来找过朕,她自请搬出宫中,以女子之身支撑王府,至于沛儿的教养,她也愿一力承担,必定严加管束,绝不有负你我之托……朕想,不如干脆成全她。” 扭头看了看纪雨宁的脸色,皇帝恍然,“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纪雨宁一点都不惊讶,并非楚忻先来找过她,而是她也是这么想的。拓跋燕都能当个一呼百应的女汗王,大周为何不能出个女郡王?何况楚忻年纪虽小,却已格外沉稳圆融,她所欠缺的只是历练,这些,假以时日都能办到。 楚珩只觉得太早了点,“可忻儿今年虚岁才九岁……” 纪雨宁道:“多请几位嬷嬷照拂便是了,且王府跟宫里离得不远,有什么不懂的,只管过来问询,陛下还怕我不指点么?” 楚忻想早点脱离她的羽翼,纪雨宁尽管有些不舍,但却很能理解。人总是要在磕磕绊绊中学会长大,宫里对楚忻而言是个避风港,所有的问题麻烦都有人解决,但,她总得自己面对以后的——至少在她愿意主动承担的时候,纪雨宁不能当她的绊脚石。 楚珩便把这层意思跟石太后说了,石太后很有些不信服的神情,王爵可不单只是个头衔,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可叫石太后来说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只能先将就混着,总归这姐弟俩成人还得好几年,到时候操心也来得及。 楚忻也知道皇祖母的打算,这更坚定了她独当一面的信念,至迟五年,她必得让祖母看到自己的能耐。除了教导诗文经义的先生,楚忻又恳求纪雨宁,为她寻个管理账房的主簿。 纪雨宁笑道:“怎么,你也想学做生意?” 小姑娘摇摇头,“有些事不必去做,但是一定要懂。” 真是个人精,纪雨宁着实对她刮目相看,横竖阮眉的生意蒸蒸日上。纪雨宁已打算将从前石家那间铺子关掉,玉珠儿那位胞弟小猴子闲下来,正好可去王府管家,如此二老也多些进项。 迁宫那天,楚忻看着姗姗来迟的楚沛,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 楚沛本来还在啜泣,想着皇叔不定还将他送到哪户陌生人家,哪知面前却是自己的亲姐,他惊疑不定收住泪。 楚忻并没有哄劝安慰他的意思,只自顾自道:“叔婶的意思,往后王府由我接掌,你若肯跟我学呢,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先生,以后愿意考取功名,争取一官半职,那自是再好不过。” 顿了顿,“当然,你若只想饱食终日混口饭吃,也由得你。我会照顾你的衣食,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吧。” 楚沛恍然意识到两人的地位已经颠倒,再没了从前在姊姊面前颐指气使的底气,只怯怯地道:“你说真的?” 楚忻点头,“你是我弟弟,我当然得照顾你。” 更早一些的时候,两人也曾有过和平相处的时光。可随着楚沛渐渐长大,石景兰存了争权夺利的心思,宠得他愈发傲慢骄矜,那点情分便破碎得不剩什么了。 如今楚忻愿意收留,只是为让爹娘在九泉之下合眼,至于呵护与关爱,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做——她要忙碌的太多了。 看着仍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的稚童,楚忻探口气,再度伸手道:“上来。” 楚沛忙不迭抓住她胳膊,迈着小短腿一骨碌爬上马车,讨好般望着她笑,“姐姐。” 说也奇怪,尽管她对他此刻分外严厉,楚沛却模糊生出一股可供信赖之感,石景兰许诺他荣耀富贵,却不会像楚忻这样,将事实原原本本地摊开在他眼前,好与坏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人。楚沛吸了吸鼻子,望着端坐如松的姐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坐姿太过邋遢,急忙挺直肩背。 楚忻轻轻一笑,转脸望向窗外。娘娘说的果然不错,要对付小孩子,太纵容可不行,你稍稍冷落些,他自个儿倒黏上来了——她务必会将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绝不给娘娘添麻烦。 正月之后,楚珩便提起要带纪雨宁回扬州扫墓,原本早就答应好的,可那会子偏赶上北戎使节进京,加上长宁的事,千头万绪便搁置下来。 趁最近有空,楚珩可不想再耽误了——做女婿的不看看老丈人怎么能行?多不像话呀。 石太后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可脸上实在没法露出喜悦来,小两口忙着游山玩水,把她扔在偌大的宫廷里,岂不冷清。 纪雨宁察言观色,因笑道:“母后若不嫌弃,便随我们一同去吧。” 石太后的招子倏然亮起,“果真?” 楚珩颔首,“原是雨宁的意思,朕还怕您不同意呢。” 石太后怎会不同意?她老早就想回扬州看看了,当时所受的那些辛苦,如今故地重游,必定得一一找补回来。且她已是尊贵无比的太后,这回心境不同,方能真正欣赏扬州的繁华富庶之处——总比孤零零留在这儿强。 一家四口计议已定,皇帝便吩咐礼部准备出巡事宜,纪雨宁趁机又把长清请来,宫里没个主事的人,只能辛苦她半月,以免北苑那些太妃们又趁机作怪。 长清觉得这任务很是艰巨,奈何以往收受的好处不少——静园那块地皮,从前是皇帝照管,如今是纪雨宁照管,若非两人帮忙,早不知赔进去多少了。 长清只能勉为其难舍身取义,又叮嘱纪雨宁,千万得多给她带些土仪过来,越稀罕的越好,不能亲去,睹物思人也好。 纪雨宁道:“干脆请个画师同去,一路上所见所闻尽皆呈现,不是更妙?” 本是玩笑语,哪知长清却欣然抚掌,“如此甚好。” 又密密地同纪雨宁咬耳朵,“我听说小秦淮不止有女伎,亦有俊俏男子做此营生,若遇着出色的,记得留个口信,回头我好去造访。” 纪雨宁再度被她泼辣大胆的作风震撼了一把,说起来这位公主才像是先帝爷亲生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敬!可佩! 番外三 番外三 纪雨宁原本担心娇娇儿受不住旅途辛苦, 哪知这猴崽子皮实得很,随行的两名乳娘一路上吐得七荤八素, 娇娇儿还兴奋地扒着窗户往外看呢。 纪雨宁很不能相信儿子随了她的脾性, 她小时候可是文文静静的,比兔子还乖,一定是他老子造的孽。 楚珩不动声色地往身侧瞟了眼, 想起自己初见纪雨宁的时候, 那样活泼明艳,跟安静半点搭不上边——当然现在的她完全不会承认就是了。 越往南走, 纪雨宁的思乡之情愈烈, 都说故土难离, 她在京中过了有八—九年了, 每每回想起还是做姑娘时、梳两条丫髻走街串巷的日子——当然现在是不行, 尽管微服出巡, 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纪雨宁仍规规矩矩梳着妇人头,做端正打扮, 有板有眼。 楚珩几番想劝她改个样子, 纪雨宁总是不听, 觉得有失身份, 拖家带口的人还学小姑娘装嫩, 不怕笑掉大牙。 甫一入扬州,石太后才歇了两宿, 便抖擞精神去了高旻寺, 据传是禅宗坐香道场, 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礼佛的了。石太后本就心虔,加之出了石家的事, 愈发怀疑是否祖上积下什么冤孽,引来小鬼缠身,她帮不了石家,便只有向菩萨祝祷,好歹给石家多些庇护,别让一干子弟冻饿而死。 纪雨宁觉得石太后是个很单纯的人,她的思维是直线式的,因此很难用善恶做区隔,但无论如何,石太后的心愿也不过小小一点,纪雨宁跟皇帝也得成全——不能助石家恢复昔日的辉煌,帮着诵两遍经还是足够的。 不过楚珩自来了扬州便有些心猿意马,坐蒲团上也看不出多少诚意,倒是不住地拿眼去瞟纪雨宁,仿佛暗自比较她跟庙里的观音像哪一个更符合仙人的想象。 纪雨宁恨不得拿块布把他眼睛蒙起来,哪有这么参拜的?连累她倒被佛祖怪罪。 石太后向来气度宽宏,在外更得顾着儿子媳妇的脸面,因此并未申斥,只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自去作耍——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至于石太后自己,还得沐浴焚香,吃半个月的长斋,她老人家干脆就住在寺里,省得那对小夫妻碍事,偌大年纪还跟顽童似的。 从高旻寺出来,纪雨宁忍不住埋怨,“都怪你,香也没点着,这一趟岂非白来?” 楚珩倒是乐呵呵的,“成日听那些高僧讲经有什么趣儿?你若喜欢,改天我请他们来宫里,随便你听个够,如今且忙要紧事。” 纪雨宁想起皇帝此行原为扫墓,便不再言语。本来想将娇娇儿送去驿馆,怕沾了阴气秽气,哪知楚珩却道:“他若连这点都受不住,也不配当朕的儿子。” 看他如此积极,纪雨宁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趟出来得匆忙,她也未事先招呼,踌躇良久方记起路径。 以往那片墓园都是纪凌峰在打理,可这会子刚刚开年,他忙于生意,恐怕无暇自顾。 纪雨宁一面琢磨着等到了地方该说些什么,一面踏着荒草萋萋向前走去——初春之时,草色只是浅浅一层,拂在肌肤上软绒绒的,间或有沙沙之音,像一曲天然的伴奏。 这对楚珩自是新奇的体验,宫中祭祀皆是在太庙,排场极大,步骤极繁,尤其礼官每每都念上数个时辰枯燥无味的祭文,叫人连半分悲痛之心都升不起来。 此时行走在寂寂无人的旷野里,楚珩却自然而然地收敛了嬉容,用不着整理情绪,他仿佛已融入这片枯冢之中,亦或者是被纪雨宁的情绪所感染。 他蓦地想起,“是否该带些钱纸来?” 纪雨宁摇头,“不必,有这些就够了。” 晃了晃手中提篮,里头是几支线香,一瓶清酒,并几样热腾腾香喷喷的菜肴。 纪老爷这辈子赚够了银钱,但银钱却并未带给他许多快乐,亡妻早逝,女儿的姻缘也不幸福……想想真是愧对九泉下的那人。临终时纪老爷便交代了,那些金银俗物不必往他这儿送,他也懒得要,得闲时喂他喝杯水酒、陪他说说话就行了。 看似是自嘲般的笑语,楚珩却从中品出一丝凄凉,看来老爷子最牵挂的、最不放心的还是女儿,才会特意要她时不时来报个平安,只可惜生死两隔,纵使纪雨宁如今已脱离樊笼,老爷子却再看不到了。 思量间,楚珩已是轻车熟路跪了下去,又整整齐齐将酒菜码放在青石砖地上,响亮地道:“爹,小婿不才,来看望您了。” 纪雨宁拦都拦不及,堂堂君王行此大礼,还好老爷子是早就过世的了,否则岂不折福? 眼看楚珩还要声情并茂发表演讲,纪雨宁一手抱着娇娇儿,一手便拉了拉他的衣襟,“行了,快起来吧,我爹又不认得你,谁要你装熟?” 楚珩不好意思地搵了搵眼角,“我是想让咱爹放心将你托付给我,总得有所表示吧?” 纪雨宁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方才这么一跪,也算是给我爹送了见面礼了,还嫌不足?” 楚珩的意思,是想找人将墓园扩建,虽不能逾制,但这样寒酸看着总是不妥,纪雨宁忙道:“罢了,我爹就想安安静静躺着享点清福,你还给他添乱,就不怕他半夜三更来骂你?” 楚珩虽不大信服神怪之论,但老丈人却是得罪不起的,经纪雨宁如此一说,浑身便有些发麻,忙对着石碑作了两个揖,老老实实道:“小婿冒昧,以后再不敢了。” 纪雨宁唯有暗笑,再看娇娇儿,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虽然不大懂得,却也极力配合大人们的气氛——真是天生的人精。 从墓园回来已近黄昏了,正要回行宫暂歇,楚珩忽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集市影影绰绰挂着灯笼,在浓黑的夜色下如同地上星辰。 纪雨宁想了想,“今日仿佛是女儿节。” 女儿节也有赏花灯的习俗,虽不及中秋元宵那样流传甚广,可对于难得出一会门的闺中女儿来说,亦别有乐趣。 楚珩立刻来了兴致,“朕去为你买几盏灯笼,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还没陪纪雨宁逛过花灯会,难免有些跃跃欲试,早两年倒是有机会,可惜让楚珏占了先,还当了一回英雄救美的护花使者,皇帝想起来都耿耿于怀。 纪雨宁看他仿佛要将民间风俗一一尝遍,只得成全,“我要一个小兔子的,再给娇娇儿带个老虎灯笼,就差不多了。” 她自己则抱着孩子在树下等候,集市上人太多,怕娇娇儿被人擦着撞着,至于此地——横竖她看上去已是成了婚的妇人,不至于有人来讨嫌的,再不济,也还有暗卫从中保护。 往来穿梭的皆是些青年男女,或谑浪笑敖,或仪态矜持,皆可看出小儿女情状。纪雨宁不自禁地记起旧事,她甚少回忆十六岁那晚,因它极大地改变了她的一生,原本是该感到难堪的,然而隔着这些年的辛苦路往回看,纪雨宁却惊奇地发现,她最怀念的还是那段时光。 以至于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上前搭讪时,她竟未第一时间察觉,但纪雨宁也无畏惧,只坦坦荡荡道:“阁下看不出我已有家室了么?” 她梳着妇人头,还抱着孩子,再怎么看都不像黄花大闺女。 为首的那人面相风流,却兀自笑着,“小娘子孤身在此,莫非是新寡,又或者被夫家赶了出来?当然也无妨碍,只要哥哥我一句话,保准你们母子吃香喝辣,享尽荣华,你肯不肯?” 纪雨宁心想世道真是不一般了,她这样的还颇紧俏,此人看着倒还有些乐善好施,只是言语轻浮,令人不喜。 正想着该怎么避开才好,便听到一阵尖锐的痛呼之声,却原来楚珩不知几时回来,将那登徒子的胳膊反剪到背后,那人顿时杀猪般惨叫。 楚珩懒得与他歪缠,松开烂泥一般瘫软的身子,吩咐郭胜,“剩下的你去处理。” 郭胜自然有他的法子,管叫这人吃够教训,下辈子都不敢骚扰良家女子。 夫妻俩默默地往回走着,娇娇儿抱着老虎灯笼已在他爹怀中睡着了,纪雨宁看他一语不发,料想他有些生气,便道:“早说过不该在外头闲逛的。” 她梳着妇人头尚且如此,换回闺中打扮更不消说了,这张脸便是最大的坏处。若非进了皇家,恐怕下半辈子都难安稳。 楚珩叹道:“朕只是在想,那日朕若陪你去灯会将怎样。” 有他在侧,或许那些歹人不会轻易起了犯心,纪雨宁也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尽管如今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一起,可中间经历了多少坎坷歧途,叫人感叹造化无常。 纪雨宁沉默片刻,说道:“我想过邀请你,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当时的她,并不能确定楚珩对她的心意,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古怪孤僻的男孩,因为初来乍到,跟谁都处不好,纪雨宁接近他时也是小心翼翼的,虽然之后便熟络了,可最初的那一步,对她而言不亚于天堑。 楚珩讶道:“朕为何不觉得?” 他试着回想两人的初遇,的确是纪雨宁先来找他的没错,但绝没有对方所说的那样羞涩拘谨——明明乐开花了好吗? 他还没见过一个姑娘家能这样放肆大笑的,比起拓跋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他就觉着,呜呼,这姑娘肯定是个没心肝的。 纪雨宁瞪他一眼,她那是用笑容来掩饰尴尬,对邻居亲切点儿,方不负东道主的本分,哪晓得楚珩看她的眼神却颇为警惕,好像她不怀好意似的。 显然他不懂得女人,难怪这辈子也只捞着她一个——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回忆 回忆 许是连日舟车劳顿的缘故, 加之陪石太后诵了一大段经,纪雨宁回来安顿好娇娇儿便酣甜睡去, 楚珩却了无困意, 望着月色下清艳如昔的面容,仿佛时光从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楚珩忍不住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去,纪雨宁却误以为他在挠她, 皱眉拨开他的手, 嘴里还嘟囔道:“别闹……” 也只有睡梦里偶尔可见年少时的娇憨情态,楚珩轻笑出声, 笑完却有些怅然, 索性披衣起身, 到院中闲庭信步。每逢睡不着的时候, 他就爱一个人出来走走, 后来枕边多了个人, 往往一梦到天明,再无耿耿难寐的时候。 今夜许是例外。 月色透过斑驳树叶洒落地上,那庞大的影子仿佛被切碎了一般, 连同他的也成了虚无, 漫漫融入那片黑暗中去。楚珩下意识抬手, 想拨开挡着他的桎梏, 然而额上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打湿, 恍然抬眸,哦, 原来是下雨了。 * 初来扬州也是个雨天。江南的气候格外恼人, 说变就变, 连下雨都黏糊糊地不干不脆,打伞吧, 多此一举;不打伞吧,一身衣裳可就糟蹋了。 石太后脸上布满阴霾,那是她最怨愤的一段时光,若非皇帝听信王美人谗言,以为她阴谋害那贱人小产,她又怎么会被赶来这种地方——哪怕并非发妻,她也真心将他当夫君爱重,然而他呢,说散就散,多年情义还抵不过一个刚进宫的狐媚子! 里头当然也少不了皇后那老妇的手笔,嘴里假惺惺的,说什么让她到扬州来静静心,却阴自唆使内宦抢走她带来的财物,她即便和儿子死在此处,外头的人也只会称心如意。 楚珩自然知道母亲不甘,可事已至此,日子总得过下去。他望着那一大车笨重行李,坐困愁城,石太后有择席之症,加之从未远行过,这回干脆连枕头被褥之类都带了来,却比不得银钱实用,如今囊中羞涩,到哪儿去赁间合适的客栈?且,客栈许他们自带铺盖么? 正为难间,驿馆边上一个梳双髻的女子停下纤纤玉足,用一口又清脆又爽利的淮扬土话道:“你们是从外地来的?” 多年的宫中生涯让楚珩自幼颇具戒心,但这女子却不叫他害怕,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人便笑道:“想是在找地方住?正好,我对门那户人家刚刚搬走,你们若有意,我帮忙盘下来。” 无事献殷切,非奸即盗。楚珩脑中蓦地闪过这句话来,但经那几个内宦狮子大开口后,他与母亲也没什么好被人骗的了,只委婉道:“我身上余钱无多。” 言下之意,若为招揽生意,还是趁早打消念头。 那女子听后大为不屑,骄傲地扬起下巴,“我爹爹便是有名的富商,哪稀罕赚你银子,你知道纪家吧?” 楚珩还真听说过,早在出发之前石太后便打听清楚,扬州有个出名的纪氏商行,里头有各色时新料子,本来还打算做两身衣裳呢,当然这会子能省则省。 瞧她年纪,不见得敢冒认纪家名讳,也许是真的? 楚珩正思量间,女子已翘足向前,“想要住便宜又舒服的房子,就跟我来。” 母子俩面面相觑,都觉得天上掉馅饼,不太像真的,但……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等到了地方,里头却比想象中宽绰许多,就连家具什物都是现成的,且是上好的鸡爪木——在宫中也只有主位娘娘们才用得起这样奢华的布置。 可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石太后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楚珩沉声道:“开价多少?” 心里已预计这姑娘是个宰客的,无奸不商,再怎么家缠万贯,银钱可没有人会嫌多。 女子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每月二两银子,童叟无欺,要还是不要?” 楚珩原以为她说的二十两银子,心里正自犯难,虽然付得出房租,可这笔钱用了,其他方面难免捉襟见肘——早知道该多带些容易变卖的才对,扬州再好,无钱也寸步难行。 及至听清那句话的意思,楚珩不由怔住,这么便宜? 石太后也惊疑不定地收住泪,这价钱也太良心了,比客店还划算呢。 姑娘撇撇嘴,“看你们是外来的,估摸着付不出多少银子,我才行个方便。丑话说在前头,屋里的东西随便用,可但凡损坏一样我是不依的。” 那套家具还是她帮忙打的,虽不知原先那户人家几时回来,她也看不得心爱之物被人糟蹋。 石太后忙道:“自然,自然。” 喜滋滋地便回屋收拾东西去。 楚珩则沉默着说了声,“多谢。” 他并不擅长与女眷交际,在宫里除了主子便是奴才,平辈之间亦少来往,楚珩醉心诗书,难免落了些目无下尘的毛病,并非看不起人,单纯不知道有何话题可聊罢了。 这姓纪的女子却仿佛天生自来熟,小嘴叭叭地道:“看穿着打扮,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吧?是官宦人家过来探亲,还是获罪被贬的?” 后一句到被她说中了,楚珩微微沉下脸来。 女子却半点不觉得,依旧喋喋不休,“京城好玩吗,人多不多?扬州已经够挤了,京城不会还要喧闹吧?” 楚珩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么向往,怎么不亲自去看看?” 女子两手绕后抻了个懒腰,叹道:“我也想啊,可是我爹不让我随便乱走,说外头坏人太多,一不留心就会被拐跑呢。” 楚珩没注意听她说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纤柔腰身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有各式各样凸显自己的法宝,眼前这位便特意在腰间束了一截浅浅绸带,嫩绿的纱衫子,映着纯白布条,好似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一般清新怡人。 直到里屋的母亲连声召唤,楚珩方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我得去帮忙了。” 小姑娘依依不舍同他挥手,“好吧,我改天再来找你。” 也许不过是句客套话,楚珩莫名有些高兴,又有些恼火——她对谁没准都这么说的。 至于对方是否因为相貌才对他这样殷切……楚珩摸了摸脸,他约略知道自己生得好,但因为脾气阴沉的缘故,在宫中并不得人缘。 小姑娘初始也许会被他吸引,可当她碰了一鼻子灰后,她自己就会铩羽而归了。 来扬州的第一天过得并不愉快,住处问题虽得以解决,可石太后锦衣玉食惯了,饭食稍稍粗粝些便难以忍受。 一钱银子能换来什么好吃食?那家食肆还店大欺客,送来的菜色都是冷的,石太后气得饭都不吃就躺下了。 楚珩倒是默默扒了个干净,觉得滋味尚可——除了饭里偶尔夹杂有几粒沙子。 正准备端碗去厨房,院中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叩击之声,极有节律,不像是鸟雀所发出的。 这么晚还会有谁?楚珩本想装睡,无奈那人耐心极好,听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只得出去应答,结果还真不出所料。 小姑娘从围墙上探出一颗头来,若非她生得美,乍一看是有点吓人的——虽然现在也有点吓人,像志怪小说里的画面。 楚珩耐着性子道:“你有何事?” 小姑娘再度用手中工具敲了敲墙面,那原来是一根铁爪篱,爪篱上还系着绳索,底下垂着沉甸甸的物事。 她费力地将那东西运过围墙,嘴里连声嚷嚷着,“接稳,别摔了!” 楚珩身为凤子龙孙,还从未被人如此使唤过,但稀奇的是,这姑娘大喇喇的做派却不叫他讨厌。 他只木着脸上前,“什么东西?” 打开来瞧,却原来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肉,色泽浓郁,让人瞧着便食指大动。 姑娘乐呵呵地道:“家里做有多的,顺便分点给你们。” 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楚珩本待不收,转念一想,母亲近来胃口不佳,或许这个于她有益,遂还是伸手接过,又低声道了谢。 姑娘看他捧着碗往里走,巴巴问道:“你自己不尝尝么?” 楚珩本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似乎有点不近人情,遂还是从善如流地打开盖碗,正准备尝时,忽然怔住,他总不能用手吧? 姑娘变戏法地般从背后摸出一双筷子,“喏,给你。” 楚珩:……敢情都是设计好的。 他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因面前是位女子,楚珩举动愈发矜持,一口肉细嚼慢咽三五次方咽下去,末了只平淡地点点头,“很好。” 最熟练的老饕也不过如此。 自以为做得很完美,哪知对方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比女儿家还害羞?” 楚珩:……他那不叫害羞,叫文雅懂不懂? 话虽如此,面皮却不自觉地红赤起来,他觉得这姑娘也太可恶了,故意以调戏男子为乐,偏偏吃人的嘴软,他还说不得她。 楚珩唯有以袖掩面,匆匆向里走去,巴不得以后再也不见。 然而直到隔天他才骤然想起,盛肉的碗得还给人家呢。 看来是不得不见。 回忆2 回忆2 楚珩不喜欢占小便宜, 哪怕一只普普通通的白陶碗,该是人家就是人家的。 但, 怎么还是个问题, 虽然纪家就在前街,仅仅隔着一道陋巷,他总不能贸贸然闯进去吧?似这等乡绅富户, 尤其看重体面, 总得具了拜帖才是,可他该怎么落款呢?说自己是从宫中赶出来的皇子, 听起来就很像招摇撞骗, 尤其母亲那样好强, 特意交代过不许泄露身份, 他自然不能违拗母命。 楚珩尚在纠结提笔, 姓纪的小姑娘自己过来了, 她提着裙子整天爬上爬下,楚珩瞧见都有些不忍直视,得亏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 换做登徒浪子, 早被人将便宜占去了。 纪雨宁过来是特意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的, 初来乍到, 邻里之间自然得相亲相爱——且这对母子一看就娇生惯养, 纪雨宁怕他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哩。 楚珩婉言谢绝她的热情,随即便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交到她手中。 纪雨宁讶道:“你还记着呢。” 仿佛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楚珩板起脸, “不问自取即为偷。” 纪雨宁笑嘻嘻地接过去, 随即却发现碗碟卧着一袋桃酥, 香气四溢,她不禁眼睛亮起, “给我的?” 楚珩矜持地点头,“投桃报李。” 纪雨宁乐了,这位倒是个实诚人。她也不拒绝对方好意,喜滋滋地品尝起来,除了不似刚出锅的那样酥脆,色泽、滋味都比她以前吃过的强不少,“你从哪弄来的?” 楚珩岂好说那是宫中内造的点心——原本带着路上充饥的,然而石太后胃口不佳,楚珩又不喜甜腻之物,于是放到现在。 楚珩避开正面问题,只道:“你喜欢吗?我那里还有。” 纪雨宁自然来者不拒。 楚珩便返身回屋,把箱子里那些果干、饴糖、饼饵之类悉数卷走,出来看时,小姑娘捧着碗在院中巴巴候着,像个讨饭的小叫花子。 他忍不住笑起,“喏,给你。” 其实算不上很多,不过姑娘家正在发育,难免嘴馋。加之扬州城风气靡靡,纪雨宁虽然初通人事,也难免有些争强好胜之心,生怕吃成个难看的大胖子,往常有意约束饮食,然而物极必反,越想着不要吃,眼睛越是动不得了。 她只能悲喜交集地打量着,一壁好奇问道:“你们家以前很富裕吗?” 像她都吃不起这些贵价的点心——有钱也没门路,都送到县老爷府上去了。 看对面的服饰打扮,饮食又这样精致,纪雨宁很难不怀疑是哪个被抄家的显贵,又或者落网的巨贪。 楚珩被她逗笑了,“差不多吧。” 他越是神神秘秘,纪雨宁倒越发悠然神往,不过她也知晓这家人或许有些难言之隐,她作为外客,还是别去揭疮疤的好,因此只抱着点心碗施施然离开。 一来二去,楚珩跟她熟络不少,亦约略知晓她家中境况,原来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素来惫懒,不但不肯念书,连功课都要抄她的——等于她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难怪小姑娘怨言不断,总是来找他诉苦。 楚珩笑道:“尊兄想必也是明年举子,我倒想会会。” 往常在宫里还有伴读切磋经义,如今他闭门造车,许多地方难免模糊生疏,或许找个人参详还更好。 纪雨宁一听便大惊失色,“不行,我哥哥跟你合不来的,再说……” 后半句忽然断了下去,纪雨宁看看楚珩,再看看自己,闭口不言。 楚珩成功脑补出一个暴脾气的壮汉,怕是这纪大哥不但不学无术,而且嫉妒成狂,若误会他引诱自家妹子,恐怕会引发一场流血的惨案。 楚珩蓦然感觉颈子上有些凉凉的。 纪雨宁想了想,却欢天喜地道:“你要是不嫌弃,我来陪你切磋吧。” “你?”楚珩怀疑地望着眼前人,并非他心存偏见,实在过于美丽的女子很少有智慧非凡的——她们的精力也不容许用在干巴巴的诗文上头。 但纪雨宁显然不是绣花枕头,她不但能写字,能作诗,讲起八股都头头是道。虽然她用不着考科举,可谁叫纪凌峰动辄让她代劳,熟能生巧,纪雨宁比起那些正式进学的都不差什么。 如是三五回后,楚珩终于心服口服,也间接得知了这姑娘的芳名——何况她并不避讳,每篇讲义后必定署有落款,笔酣墨饱的三个大字,得意洋洋展示她不比任何人差。 这姑娘脾气大了点,但却不令人讨厌,尤其当她凝神写字的时候,淡淡的金光洒在白皙脸庞上,她习惯将一缕头发咬在嘴里来集中注意——雪肤,红唇,乌发,端的是美不胜收。 楚珩忽然间有些心中痒痒,他想正式拜访前头那家人,纪雨宁却急忙拦住,“不行。” “为何?”楚珩皱起眉头,莫非真是在玩弄他,连登个门都不许——不,他不该这样恶意揣测人的。 纪雨宁踌躇再三,才蝎蝎螫螫解释道,她对家里人撒了个大谎,二两银子的房费根本不够,她对家中所说的是二十两,倘见了面必定会被戳穿的。 楚珩:“……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想也知道,这其中的差额必然是纪雨宁帮他们补全的。 纪雨宁骄傲地叉腰,“当然是私房钱,你不知道我攒了多久。” 纪家虽然家大业大,儿女们成年之前却没多少捏在手里,纪雨宁单纯靠着过年时走亲访友得来的红包,才攒下这笔数目——幸亏她嘴甜,又比纪凌峰精于算计,如今纪凌峰依然两袖清风,她却已多了个小金库。 楚珩望着她有些无语,这姑娘究竟知不知道她做了笔多亏本的买卖?说她乐善好施都还轻了,这得是观音大士托生。 原本蒙在鼓里便罢了,如今得知实情,楚珩自不能让她吃亏,便道:“你借我的银子,等以后慢慢还清,先打个欠条罢。” 现在是没机会,石太后催逼着他加紧念书,又不许他做些苦力零工,嫌失了身份,楚珩便琢磨着等得闲拿些字画出去变卖,好歹能换回点银子。 纪雨宁慷慨挥手,“算了,我又不稀罕这十来两,你留着自个儿使罢。” 说完,便蹦蹦跳跳地离开,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楚珩望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小辫消失在墙头,不知想起什么,等回过神来,唇角已高高扬起,忙用手按捺下去——糟糕,他最近是不是笑太多了?不够庄重啊。 回忆三 回忆三 兜兜转转, 楚珩也在扬州过完了第一个新年,他以为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但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他跟母亲离群索居,没有亲眷可走访,也无人送节礼, 但, 他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和坦然,比起宫中你争我斗、波谲云诡, 也许现在还更好。 其实节礼也是有的——前门上的小姑娘没一刻忘怀他, 临除夕还专门送了打糕和炖得酽酽的牛肉羹来, 说是本地特产。 楚珩的舌头是被养刁了的, 略尝了尝, 觉得滋味不算很好, 但是很能暖身,在这连日大雪天里,很能帮助抵御寒气。 他依旧平静地道谢, 除此再无二话。当受恩变成种习惯, 仿佛连他都变得理所当然——楚珩很怀疑自己是否故意在吊这姑娘的胃口, 所谓欲擒故纵即是。 纪雨宁自然察觉不到这些小心思, 依旧喋喋不休地向他倾吐烦恼, 每逢过年都有走不完的亲戚,两条腿几乎累断, 童心未泯的大哥还得跟她抢压岁钱, 倒不如不过呢。 她之所以这样放心向他倾诉, 却是知道楚珩在此并无朋友,又最是守口如瓶。楚珩也自觉得奇怪, 往常他是不耐烦听这些八卦的,连对自家妹子都不肯假以辞色,何以在她面前却屡屡乖巧退让,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楚珩只能解释为入乡随俗,他远来是客,总得顾着主人家的面子,何况收了人家不少好处,帮忙宽解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牢骚上,只顾盯着对面粉团子一样的脸容,以及那两片花瓣般嫣红的嘴唇。 她今日应该特意搽了点口脂,否则色泽不会这般强烈。楚珩想到那句“女为悦己者容”,不经意倒心如擂鼓。 初七之后,石太后生起了病,她这一向脾胃不调,又总吃得少,楚珩就疑心是饿出来的症候,哪知纪雨宁瞟了眼,就肯定地道:“不对,肯定是小肚子那里不舒服。” 石太后离宫前刚刚小产,月子里想必没调养好,楚珩紧紧皱起眉头。倒不是缺钱——卖掉几样饰物还是付得起医药费的,只是石太后一向孤介好强,哪里肯让外头的大夫给她看诊,又是妇人内症,忒难为情。 纪雨宁想了想,“我知道和济堂有个女郎中,医术比起坐堂的也不差什么。” 楚珩忙道:“那我去请。” “她是不接诊的,除非上门。”纪雨宁一只手按在楚珩胸口,也许是无意,可楚珩却感到微微的不自在,亦且有些脸红,忙躲了开去。 正踌躇间,纪雨宁已朗然笑起来,“不过我爹常跟和济堂做生意,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也许会同意也说不定。” 石太后此刻疼得翻来覆去,自是不宜挪动,楚珩只好劳烦她跑一趟,纪雨宁自是却之不恭。 他看她还有些言犹未尽之意,心下倒泛起嘀咕,难道是等着自己开口? 元宵将至,少男少女惯例要相邀出游花灯会,楚珩自幼长在禁宫,于此道却生疏得很,万一他表错了情,岂非徒惹笑话? 况且,似这般美丽的姑娘,理当是不乏男子追求的。她今日许是心血来潮,自己如若当真,对两家的关系都不利。 楚珩唯有继续保持沉默。 纪雨宁看他久久不言,脸上仿佛有些失望,赌气转身离开:“我这就帮你去请那位医女。” 楚珩:…… 他模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虽然站在他的立场是全然无辜的。 没多久,和济堂那位女郎中果然登门,从她口中,楚珩得知纪雨宁三请四接、还备了厚礼,若非看在纪家面子,她是决计不肯劳动大驾的。 楚珩唯有汗颜,待要找个机会向纪雨宁答谢,却再不见她踪影。 直到元宵那天,他早早翘首以盼,想着她若来寻他,他必定主动邀她同去,然而直至天黑,巷子里都挂上彩灯,门前依旧杳无人迹,辗转打听才知,纪家大姑娘已经跟几个手帕交到集市上去了。 楚珩一时倒说不上什么心情,是失望,还是懊悔?他与她相识未久,情义本不到很浓烈的程度,然而几日未见,他便怅然若失,仿佛腔子里空了一块似的。 楚珩返身踏入幽暗的里屋,这屋子太大,太宽绰,原本是它的长处,可是如今,却也成了楚珩嫌恶它的地方——像一处远离人烟的幽冥洞府,处处都是飘飘荡荡的鬼影,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石太后今早刚施了针,半边身子仍是僵的,只能草草卧在床头,见儿子进来,她便说道:“你要是嫌闷,就到外头去转转吧,我这里不需人伺候。” 也怕把儿子催逼狠了,学业固然要紧,但只紧弦不松弦,恐怕倒憋出毛病来。 楚珩胡乱抹了把脸,“不用,我陪着您就好。” 说罢就将厨房里煎好的汤药端来,准备喂母亲喝下。 他是个孝子,这些年没有一丝一毫违拗过父母的心意,但,知子莫如母,石太后怎会看不出他的心事? 她缓缓啜饮着乌沉沉的汤药,却轻叹道:“那纪姑娘长得好,又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母亲也喜欢她,但……你们不该走得太近。” 当然是身份上的不合适,虽是从宫里被赶出来,可楚珩大小也是个皇子,他的婚事,自然得皇帝和礼部主张;别说只是一方富甲,哪怕纪家比现在还有钱十倍,她也进不了那道朱红的大门。 与其徒添烦恼,还不如早早认清楚这点。石太后并非棒打鸳鸯,可天底下许多事都不是人自己能做主的,生在皇家,更多了许多的不得已——若儿子贸贸然将那姓纪的女子勾上手,来日却又没法名正言顺地在一起,那才叫闯大祸。 楚珩心想,也未必。规矩是人定的,等他成了制定规则的人,谁又能说半个不字? 一时间倒觉得心潮起伏,连脏腑都滚热起来。然而现在说这些终究太早了些,他这厢想入非非,人家却未必对他有情——自作多情是最要不得的。 石太后喝了汤药犯困,戌时刚到就沉沉睡下了。楚珩本想回书房练练字,然而外边晴彩辉煌,火树琪花,照得人再没法集中注意。 楚珩烦躁地将写坏了的摹帖扔进字纸篓里,呆呆坐在窗棂边,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会否有不识趣的男子向她调笑作乐?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何况她白日里就够光彩夺目了。 若真如此,楚珩却也无法阻止,他又不是她亲大哥,自然没资格管束她。若说恐她被人诓骗了去,他自己的心思也不见得多正——真追究起来,外头偶遇的没准还更门当户对呢。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楚珩只觉脑中昏昏,困意也一阵一阵地漫上来,待要解衣上榻,窗边却传来轻微的叩击之声。 原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但这会子那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是玩得太累了,还是多喝了几杯酒不胜酒力? 当然他是没资格生气的,但他也可以选择装睡不见。 楚珩还是趿上木屐,沉着脸打开角门,一个软玉温香的身子直直撞入他怀中。 他觉得呼吸都仿佛凝滞,却还是及时将她推开,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自当避些嫌疑。借着月色,他看清她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楚珩在宫中也见过些机关,那些下药害人的伎俩,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轻轻搭上她脉搏,楚珩便知她中了计,只得喂她喝了点凉水,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这样不知爱惜,知不知道他担了多少心? 纪雨宁从未被人吼过,难免有些委屈,可她还是迷迷糊糊把什么都说了,她也不晓得怎么会跟几个姐妹走散,误打误撞拐入一条小路里,渐渐身子乏力,连意识都无法觉得。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之音,心里也猜到该是人牙子设下的圈套——这一带虽然太平,可每逢年关大开互市,鱼龙混杂之辈当然也有不少。 不晓得是在哪个小摊贩那里吃错了东西,纪雨宁也无暇追责,只能竭力逃跑,她咬破舌尖,总算让自己恢复了些许清醒,可到底是女儿家娇生惯养的,逃到这里便再无力气了。 好在只隔着一条街,楚珩道:“我送你回家。” 纪雨宁拼命摇头,又凄煌地望着他,“不行!” 她再无知,也明白女儿家的清白多么重要,这事一旦泄露出来,她等于是完了。且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持家愈发严厉,若知晓她闯了这么大的祸,必定会怒加责备的。 对于一个小城长大的姑娘而言,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楚珩虽无法感同身受,但也理解她的难处,遂道:“那咱们悄悄请个大夫,大不了多给些诊费就是了。” 正好那女郎中白日里刚来过,请她说情,想必能帮忙遮掩。 纪雨宁轻咬着下唇,整个人六神无主,与此同时,却有绵绵不绝的热意从下腹漫上来,像烧不尽的火。她忽然意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单是巧合,也不单是为了寻求帮助,或许……冥冥中早就注定的。 楚珩已经穿好靴袜,待要出门去请大夫,纪雨宁却仓促拉住他的手,声音喑哑地道:“别走。” 上元节的夜原是分外寒冷,但触着他肌肤的手却滚烫如岩浆,楚珩仿佛被烫着了,待要挣脱,却仿佛有种力量阻止他松开——也许是舍不得。 可他究竟是个君子,不能趁人之危,哪怕在她愿意的情况下,这到底是危险的。楚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雨宁……” 相识以来,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唤她的闺名,哀恳的、温柔的。纪雨宁很知道自己该见好就收,然而在那股强烈情感的驱使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开始宽衣。 回忆四 回忆四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灯油也快尽了,影影绰绰其实看不大清, 然而楚珩还是竭力移开视线。尽管如此, 那雪缎一般的肌肤几乎刺破他的眼。 他只能使出全部气力按住她的手,“雨宁,这是不对的。” 他相信她也知道不对。这个时候楚珩当然已经发觉, 原来他并非单相思, 她亦对他有情,但, 发乎情止乎礼,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应过早越过那道防线。 由于药性作用, 她或许神智不太清楚, 一味由着性子胡来, 可当她冷静下来之后, 她会后悔今夜所做的决定。 纪雨宁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你怕了?” 她或许故意激他,楚珩却并未被激怒, 他长她两岁, 面对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无论如何他都该宽容——并非他不想负责任, 只是这到底太仓促、太草率了点。 纪雨宁眼中划过一丝受伤, 楚珩也为她难过,或许她已然认定自己, 可两人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许多事终究不会那么容易, 他可以爱她,但不该误她。 就在他以为她会转身离去时, 油灯倏然熄灭,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贴上来——是她的唇。 不及想象中的缠绵,像两片晚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她在发抖,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保持住姿势。 飞蛾扑火也不过如此。 楚珩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斫了一刀,面对这样一个主动投怀所报的、亦是两情相悦的女子,他焉能维系理智? 纪雨宁轻轻拔下发簪,缎子似的秀发垂落下来,拂在他肩上,楚珩便觉得每一寸肌肤都被那密密麻麻的发丝搔着,痒且难耐。 在这初春的夜,他也开始发热,外边寒风叫嚣,屋内却仿佛燃起熊熊炭火,烫得人站都站不住。 他紧紧拥着她,她则绝望地回吻,不知是谁的脚绊住谁的脚,终于齐齐栽到榻上去,在黑暗中融为一体。 * 事毕之后,许是太过困顿,纪雨宁已然沉沉睡去。乌发被汗浸得透湿,腻乎乎贴在两鬓,越发显出那光润的额,秀气的颈,睡梦里,她再没了平日的锋芒,变得温柔且娇憨。 楚珩望着她的侧脸,心里很知道他该及时送她回去,但,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出,此时他也有点破釜沉舟的情绪:算了,就这样罢,横竖事已至此,无须再假惺惺地装佯。 明日清早,他就让母亲去纪家提亲,母亲当然会有所反对,但……她老人家毕竟是通情达理的,一个姑娘受了委屈,虽然罪魁不在他,可到底撇不开干系,他自当负起责任来,横竖他们母子已经落魄至此,还用得着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么? 至于纪家会否答允,楚珩也没把握,可他一定要迎娶纪雨宁为妻的,若是双亲那关过不了,他就偕她私奔——他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养活两口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楚珩脑中如走马灯般闪过那些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他竟有些异样的兴奋,能和心爱之人四处漂泊,仿佛也是一种刺激。他却料想不到,这些计划在旁人看来是最荒谬不过的笑话。 直到后半夜,楚珩方才依稀进入梦乡,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脑中也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个连着一个,仿佛这辈子都看不完似的。 次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楚珩下意识去摸枕边,空荡荡杳无人迹。 她虽然先一步离开,他却也并未忧虑,原是分属应当——尽管两人已有了夫妻之实,可在正式大婚之前,自然还是避些嫌疑的好,流言蜚语是最能要命的。 他当然不怀疑她会变心,昨晚差不多相当私定终身了,既然彼此有情,还有何可妨碍?他已准备向她坦承自己的身份,自然这会引起她不必要的惴惴,但,他愿意起誓,终身只纳她一人为妻,亦无其他妃妾,他相信他们会是天长地久的一对眷侣。 楚珩满怀憧憬整衣起身,准备先去纪家打个招呼,也好商量怎么下聘,然而到了门前,却发现往日热闹的宅邸变得凄零冷落,几个像似伙计的人物来来往往,肩上还抬着三三两两的箱笼。 不像是这家里的人。楚珩拦住其中一个,皱眉问道:“谁派你们来的?纪老爷呢?” 那人仿佛很看不上他的打扮,加之是外地人,只当又是个打秋风的,便哂道:“纪老爷已经搬走了,我们几个是奉命来清理杂物的。” 楚珩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之前,想必人已经走远了。”那伙计斜眼睨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早看出纪姑娘跟这小子不一般,难怪纪老爷防范于未然,宁愿举家迁走,也不肯让穷酸占便宜。 楚珩待要问他搬去那里,那人已抢先一步道:“俺们可不知情,这些家具什物纪老爷特意交代过,变卖了好周济穷苦的!” 说完,便撞开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楚珩怔怔回到家中,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想象中花团锦簇的一切,迎亲、娶亲、拜堂,如今全成了泡影。他甚至连心底是怨是悔都说不出来,只是空荡荡的一片,仿佛她走时把他的七情六欲也给带走了。 意外地在枕下发现一封书信,上头只有短短两行字“再会”“保重”。 楚珩忽然间懂得她的用意,她是真爱他的,当这番爱浓烈到一种程度时,便只有焚尽成灰,所以她选择了放手,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然而她又不甘心他就此将她忘却,昨晚那场荒唐,便是她临别时的馈赠,她要他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经过他的生命里,如昙花一现,却烟火般绚丽。 * 纪雨宁夜半被雨打之声惊醒,心想莫不是忘了关窗,哪知楚珩却衣冠整齐地立在床头,倒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牛头马面前来勾魂了。 纪雨宁嗔道:“你发癫了?大半夜的还不睡?” 忽一眼瞥见皇帝手里那张薄薄字纸,纪雨宁不由得脸红,立刻就要夺过,“你怎么还留着?” 她当然难为情,这可是年少轻狂的证据,不说过十年,哪怕现在看都尴尬得脚趾抓地的。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就像戏文里的爱情悲剧,只能口耳相传,对当事人却心如死灰。哪晓得现在她不但重遇上他,两人还终成眷属,成为天底下最美满的一对夫妇——真真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 楚珩任由她将书信撕碎,只轻叹道:“既然诀别,怎么不多写几个字,也好让朕得些安慰。” 纪雨宁白他一眼,“也得有时间!” 天知道那天早上她多么忙碌,又得向父兄交代花灯会上来龙去脉,又得迁居,忙里偷闲能向他告辞已经很不错了,何况那两句话可谓言简意赅,否则还以为他们一家被江洋大盗灭口了呢! 楚珩也只是嘴上念念,若真有埋怨,他也不会收藏至今。可念及过往,他终究有些遗憾,忍不住向纪雨宁道:“若那晚我便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纪雨宁想了想,“不会。” “为何?”楚珩决意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我是皇子?还是因我那时身无分文?” 身份不应成为阻碍,至于银钱……后来的李肃也不见得比他有钱。 大不了将娇娇儿抱过来,谁怕谁呀,她就不信皇帝能不顾面子。 结果第二晚郭胜便多了个任务,要他带着孩子睡觉,且时刻注意防范。 还没成亲便当起男妈妈的郭公公:……要不要这么倒霉? 只得又将玉珠儿请过来,换尿布这些琐碎活计,女人家应该更擅长吧? 玉珠儿倒是不辞劳苦,“白天我还能搭把手,可晚上……来来回回不太方便吧?” 郭胜立刻说道:“这也容易,你睡我屋里不就成了。” 本意是指两人换个地方住,哪知玉珠儿却立刻飞红了脸,将手帕子往他脸上一扔,气咻咻地跑开了。 郭胜:……他又说错什么了?女人真复杂。 结果还是辛苦他这位御前总管,好在帝后闹别扭也只是暂时的,没几日纪雨宁便又把孩子抱回去了,至于皇帝——只瞧他那神采奕奕的面容,便知最近过得不错。 石太后诵完了经,御驾也从扬州返回。等到了半路纪雨宁才想起,她忘了长清公主交代的任务,得给她寻几个出色的面首呢。 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得到画舫上逛逛,可惜一提起皇帝就打岔,三番五次下,纪雨宁就抛到脑后了。 此时她眼光如刀望着罪魁,楚珩只轻轻指着自己的脸,“要绝色的,这不就是?” 纪雨宁从前倒没发现他这样自恋,忽然担心起娇娇儿的前程来,男人自信是好事,但更要懂得谦逊,否则,是没法将媳妇儿骗到手的。 可惜她已经被套牢了,这辈子是逃不脱啰。 纪雨宁悄悄朝皇帝扮了个鬼脸,娇娇儿也配合地吐出口水泡泡,母子俩仿佛有志一同。 楚珩又被打击到了——他无非诚实了点,有错吗? 没错嘛。 玉珠儿x郭胜 玉珠儿x郭胜 回宫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 尽管纪雨宁没有顺利完成长清公主的目标,让她白当了这些天的差事, 长清却也不怪她——明知道皇帝那个醋妒性子, 想在他眼皮底下寻几个俊俏男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反而有些同情纪雨宁,别人看帝后是男才女貌, 她则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就算皇帝真个生得英俊, 可面对这张从小看到大的脸,长清也早就看腻味了, 可怜纪雨宁还得看半辈子呢! 也幸好她是个省事的, 没到亲弟弟面前指责他的悍夫行径, 只待纪雨宁一回来, 长清立刻退位让贤, 一溜烟地到外头遨游四海去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才不会像纪雨宁这样,傻傻吊死在一棵树上, 总得有对比才能有取舍呢! 纪雨宁也只好一笑置之, 假装没看到皇帝脸上的阴云。 楚珩气平了些, 回头对纪雨宁道:“今年的生辰不用给皇姐发请帖了。” 纪雨宁心想那位巴不得, 能省一份贺礼多好啊, 也就皇帝这种亲情为大的人,以为是个沉重的反击。 但, 谁叫纪雨宁就喜欢他重情重义的这点呢?看来真被长清说中了, 他俩是破锅配烂盖。 纪雨宁让玉珠儿整理宾客名单, 接连唤了三声,玉珠儿才恍然应道:“娘娘叫我?” 到扬州去了一趟, 这丫头愈发心事重重起来,时常望着栏杆发呆——二十五岁的大姑娘,时常有这种捉摸不透的情绪。 以年岁论,她都可以放出去嫁人了,尽管她早已向纪雨宁表明心志,这辈子情愿留在她身边伺候,纪雨宁却不愿耽误她,正好这会子是个机会,纪雨宁索性向她直抒胸臆,“我正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也该筹谋起来,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耽搁你的前程,回头你爹娘问罪起来,怪本宫不体恤你。” 玉珠儿垂眸不语,只轻轻绞着袖口一方手绢,上头绣着淡黄的并蒂莲。 纪雨宁缓了缓口气,“你每常跟着我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若朝中有合意的人选,只管开口,又或者想在今科举子里挑一个年貌相当的,本宫也由得你。” 皇后的贴身侍婢自非寻常宫娥所能比拟,大不了,请皇帝赏一个县主的封号便是,横竖宗室里女眷就少,上回削藩又去了一波,多个人正好热闹热闹。 玉珠儿知道小姐是真心替自己着想,但……她只是两泪汪汪的,哽咽道:“娘娘,我的终身您实在无须考虑。” 到了这个地步,纪雨宁还有什么不明白,尽管玉珠儿入宫以来颇有分寸,亦称得上事事妥帖,但,一个姑娘心里住了个人,那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纪雨宁只叹道:“早知你有此意,我虽然不赞成,但绝无阻你幸福之意。那郭胜虽是个无根之人,难为你瞧得上他,愿意委曲求全也罢了。” 对食之事在宫中虽然稀罕,但并非不可原谅。纪雨宁早先是怕误了她,可这段时日瞧着,玉珠儿离了那人仿佛茶不思饭不想似的,情之一字,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她自然得成全。 玉珠儿仍旧低眸不语。 纪雨宁察言观色,“也罢,想来你不方便说,那本宫去向陛下提及,择日为你们完婚,可好?” 玉珠儿匆忙抓住她的衣裳,含悲忍耻一般,“娘娘,别!” 她固然知晓郭胜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这与成婚究竟是两回事,他若是迫于皇命而娶她,这桩婚事宁可不要——女儿家到底是有自尊的。 玉珠儿擦了擦泪,“娘娘您且缓缓,我亲自去和他说。” 纪雨宁望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凄楚面孔,心头大石并未落地,反而升起沉重的隐忧。 * 这日晌午,玉珠儿并未如常服侍纪雨宁休憩,指派了两个小丫头侍奉,她自己则理了理妆来到勤政殿——适才哭花的脂粉已悉数洗去,又补了点胭脂,看去却是不搭调,跟生了冻疮似的。 郭胜执着拂尘在廊下驱赶蚊蝇,见她两手空空过来,不禁笑道:“你也愈发怠惰了。” 往常奉娘娘旨意来传话,玉珠儿总会带点吃食之类掩人耳目,如今却堂而皇之——当然她肯施舍是情分,也仗着两人关系好,郭胜才顺嘴玩笑罢了。 玉珠儿勉强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此处实在不是说话之地,台阶下还有几个偷懒的小太监在打盹,可她也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玉珠儿低低揉着衣角,轻声道:“你愿意娶我么?” 郭胜惊讶地张大嘴,仿佛能吞下一枚鸡蛋,这样滑稽的表情并没让玉珠儿发笑,只迅速重复了一遍方才问话,“你愿意娶我么?” 生活的戏剧性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郭胜断没有想到话本子里的故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看看面前那张风荷带露的清丽面容,梦里也不见得有如此佳人。 或许正是他期盼已久的,然而理智还是先一步战胜感情,郭胜只默默地退后半步,“我们不合适。” 他毕竟是个阉人,还比她大了八九岁,此时她看他或许不错,可再过十年、二十年,她就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本来有大好的前程,大好的青春,全都因他而耽误了。 他不能承当这个罪人,也担待不起。 郭胜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玉珠儿已无心再听下去,连失望都需要力量,她此刻却半分气力都没有了,只是茫茫然、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行着。 方才那两句问话已耗尽她全部勇气,她也得到答案,该放手了。 望着她踽踽独行的凄凉背影,郭胜心乱如麻。 然而日子终究要往前走的,未几,便传出皇后身边侍婢定婚的消息,对方是侍郎府的小公子,亦是今科新进的举人。礼部侍郎子孙多,这孩子也未必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将来分不了多少家产,然而,有玉珠儿带去的丰厚嫁妆在,夫妻俩的衣食是不用愁的,且男儿本当自强,比起那些依仗祖宗余荫、坐吃山空的,倒是现在这样还更适合。 郭胜本该心安理得为她祝福,然而脸上殊无喜色,玉珠儿近来也有意躲着他——想必她也后悔之前莽撞,早知有一桩天定良缘等着,还不如不说呢。 转眼到了出阁之期,远远地便听见椒房殿那头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热闹到不堪的境地。其实哪有这样清楚,只是郭胜站在廊下,眼睛总不自觉地向外头望去,那声音便飘飘荡荡,一直钻进他心里。 皇帝冷不防出现在他跟前,“后悔了?想错了?” 郭胜满面赧然,只是怔忪不定,“陛下快别取笑奴才,玉姑娘有了归宿是好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楚珩望着这个跟了他多年的仆从,郭胜心地当然是好的,只是有时候少了些决断,其实自私一点又有何错,他当初若不自私,光想着远远地守望,雨宁也不会跟他终成眷属了。 境地相似,难免感同身受。郭胜默默出神,尽管外头就将那位举子夸得天花乱坠,但,他究竟会对玉珠儿好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大人当初也是个谦谦君子,还不是尽给娘娘气受——他自以为是的牺牲,兴许却成了束缚着玉珠儿的枷锁,倘若她婚后并不如意,又有谁能来拯救她?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娘娘的眼光也不见得都是准确的。 郭胜忽然间如坐针毡。 楚珩看着他这副纠结模样,索性再添一把猛火,“你若现在赶去,兴许还来得及。” “现在?”郭胜痴痴道,“但,她马上要出宫了。” 抢婚这样的罪名终究是严峻了些,况且,她愿不愿跟他走呢? “你若不试一试,永远也难知道答案。”楚珩冷冷道,仍旧回房批阅奏章。言尽于此,能不能悟就得看个人了。 郭胜在廊下伫立良久,耳听得锣鼓声越来越近——宫中女眷出阁,一向是走西直门,也就是说,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心跳如同擂鼓,郭胜只觉手心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滑得连拂尘都握不住,他该去吗?这一个举动,兴许将改变两人毕生的命运,祸福难料。 但,恰如陛下所言,倘若他不试着迈出那步,却会抱憾终身。 郭胜终是拔足狂奔,气喘吁吁来到椒房殿,但,令他意外的是,眼前并无八抬大轿,亦没有披红挂彩,只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端端正正坐在庭中,莞尔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郭胜:……所以他又被人设计了是不是?就知道这对主仆是最信不过的,竟会设些圈套往里钻。 然而事已至此,郭胜却是心甘情愿地上当。他规规矩矩上前拉起玉珠儿的手,认真道:“我们成亲吧。” * 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纪雨宁给侍女择婿虽是个幌子,有一点她可没骗人,她确实为玉珠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当然郭胜也不缺钱就是了,这些年他瞒着皇帝偷偷攒下的私房,就连皇帝见了都会大吃一惊。 玉珠儿当然无心算计他的家底,只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老老实实罩着喜帕,等着新郎官来为她掀起盖头。 至于圆房她却没想过,人是她自个儿挑的,她自然愿意包容他的一切,无论优点还是缺憾。何况郭胜长得并不难看,除了不能敦伦,带回去走亲戚还是很有面子的。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郭胜应酬完宾客,又赶走一旁看热闹的闲人,甫一回到房中,便哼哧哼哧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大箱子来。 里头满是各色各样的玉势,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 看着玉珠儿目瞪口呆的神情,郭胜既有些害羞,又有些骄傲——这些东西可是他费心从行家那里搜罗来的,至于用途好处等等,则留待日后慢慢参详,无论如何,他总不至于让自家爱妻守活寡的。 然而玉珠儿的震惊却不在于此,只皱眉望着相公,“这些都是真玉真翡翠?得花不少银子吧,你怎么这样败家?” 一副遇人不淑的架势。 郭胜:……呜呜,娘子我错了。 只得试探道:“那不如改天卖掉?” 玉珠儿想了想,“算了,留着吧,有总比没有强。” 尽管她觉得多此一举——郭胜看着就笨笨的,这些年更跟个呆瓜一般,那些内宦的坏脾气一样没有,要他学这些歪门邪道,未免太难了些。 不过一月之后,玉珠儿就心悦诚服了。她回宫看望纪雨宁,纪雨宁悄悄问她过得如何,玉珠儿扭扭捏捏总是不应,她才不好意思开口呢。 另一头的郭胜则满面红光,连看皇帝都多了些底气——瞧瞧,他在这件事颇有天赋,论如何在床笫间取悦爱侣,皇帝还得跟他学呢。 石家番外 石家番外 随着娇娇儿日渐长大, 石太后拉扯娘家的心思倒是渐渐淡了,到她这把年岁, 什么荣华富贵都享尽了, 剩下的,便只有当一个平和的祖母。 祖母也不是毫无烦恼的,石太后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催生, 孙子虽然有了, 一个尤嫌不足,总得子孙满堂才叫畅意呢;再则, 石景秀没了双亲, 石太后拿她当半个亲女儿看待, 当初虽然不赞成她跟楚珏的亲事, 可既然成了, 总得和和美美的才好, 于是石景秀也进入被催之列,她都成婚两年了,膝下却还一点消息都不见, 石太后比谁都急。 石景秀每回来宫中请安, 都免不了向纪雨宁诉苦, 她也想要孩子, 可总得看机缘吧, 又不能跟母鸡似的一下下一窝,万一生出个混世魔王来, 日后还有得苦头吃呢。 纪雨宁睨着她道:“我让你行房的时候垫个枕头在后腰下, 你没照做?” 这还是她娘生前告诉她的不传之秘, 管不管用两说,总之纪凌峰貌似就是在这种情况诞生的——可能枕头偏硬了点, 脑子给撞坏了,生下来便不太聪明。 石景秀两靥生晕,情到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虽然成婚许久,按理该说是老夫老妻了,石景秀看楚珏仍是一副看救世英雄的神气,尤其楚珏练好武艺后常被皇帝派去戍边,两人聚少离多,小别胜新婚就更拆不开了。 纪雨宁还挺羡慕她的,不过要避免石太后絮叨,光送礼还不行,总得完成她老人家布置的任务,纪雨宁道:“会不会是他有何毛病,不然请个太医帮忙瞧瞧?” 石景秀吃了一惊,“这种事跟男人也有关系么?” 纪雨宁简直啼笑皆非,“当然,孩子又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石景秀也疑疑惑惑起来,尽管她很爱惜丈夫的自尊心,可也不能白担了虚名——万一真是他的毛病,石太后更有得说嘴了。 石景秀答应请大夫瞧瞧,临走前,循例放下几包银子——都是石景煜赤手空拳赚来的,陆陆续续攒了不少,估摸着最迟到年底就能全部还清了。 纪雨宁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知道自己不收这些人还不安心,便只让侍女拿到箱笼里去,又含笑道:“令兄的生意最近可好?” 石景煜真是傻人有傻福,本来家境已到了赤贫的地步,却误打误撞从地窖里翻出了几本秘书,上头记载着各色方技,包括石家当初赖以发家的制豆腐绝活。靠着这天上掉下的馅饼,潜心钻研数月之后,石景煜终于发明了一种卤汁,用这种卤汁炼出的豆腐不但口感细腻嫩滑,并且毫无涩味,比市面上售卖的强多了。 石景煜欣喜若狂,又借着石家从前的人脉渐渐打开门路,不但在京中站稳脚跟,还承办了京中诸寺每年的斋饭宴——纪雨宁陪石太后祝祷的时候也尝过,觉得名下无虚,俗话说得好,破船也还有三千钉,至少石景煜在厨艺这方面算另辟蹊径了,他原出身优渥,吃食比别人讲究,如今也算物尽其用。 只是以官宦之身行商贾业终难免为人不齿,昔日那些同僚肯来捧他的场,可也渐渐远着他。石景煜毫不在意,还给自己取了个“豆腐西施”的诨名,虽然他是男的,男人也可以倾国倾城嘛——据说他最近跟个麻油铺子的老板娘好上了,若真如此,倒是旗鼓相当。 石景秀亦风闻这桩韵事,心想若传到姑母耳里,太后必会大发雷霆,不过真让她老人家知道也不算坏事,至少她忙着约束侄儿,就没空来管她的肚子了。 至于纪雨宁的建议,石景秀还是委婉对丈夫提了提,楚珏倒没觉得什么,他对自己的身体质素还是挺有信心的,孩子这种事得看运气,怎见得非得是某人毛病导致? 尽管如此,他还是听了妻子的话,陪她去太医院问诊,还是五位国手一同查看,急得石景秀鼻尖都冒出了汗,早知道娘娘这样认真就不来了,多伤人的心哪。 好在结果安然无恙,石景秀宽怀之余,又鼓起勇气道:“请诸位也帮我瞧瞧。” 不能一个人丢脸,既为夫妻,自是要同甘共苦的。 话虽如此,石景秀还是捏着把汗,眼看那位院判把完了脉象,却沉吟不语,石景秀急得声音都哑了,“大夫,究竟怎么回事?您说呀!” 难道真是她的毛病,她命里注定生不出孩子……石景秀一颗心仿佛泡在黄连汤里,苦涩透了。 然而那位院判只是慢吞吞地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啊?”石景秀的嘴张开不响了,喜悦从一点一点从唇边漫上去,直至到达眉梢,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辉光里。 楚珏忍不住刮了下她鼻梁,“又是哭,又是笑,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石景秀埋在他臂弯里,多年心事终于放下,天知道她有高兴,她恨不得跟全天下分享,这第一桩自然得告诉皇后娘娘,再则…… * 西北边陲的一块旷野里,石景兰身着粗布衣衫,手里挥着锄头,正埋头奋力耕种。和她一并来的也都是各式各样的女囚,个个面容枯槁,连头发都花白了大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嘴上说得轻巧,等真真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多心酸。 负责看守的衙役挥手命她过去,“犯妇石氏,有你的信函。” 石家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姓氏已成了过眼云烟,哪怕当今太后仍是她姑母,石景兰也升不起半分骄傲,亦无愧怍——她只是麻木地生活着,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信上是她亲妹妹的喜讯,自然不是为了炫耀,只是景秀自觉有义务通知她,哪怕她对石家而言是个罪人,景秀也希望她能好好地过下去。 但,又能怎么样呢?她这辈子是完了,他们却还有大好的前程,云彩与淤泥,本来就不应搅和在一起。 石景兰谢绝了衙役要助她回信的提议,赤足来到土堤旁,有几名僧众正在分发食饮。对她们这群被遗弃的罪民来说,也只有方外之人才能毫无芥蒂。 石景兰接过对方递来的解暑汤羹,向那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点头,“多谢禅师。” 那僧人却愕然道:“你是……石家大姑娘?” 石景兰愕然抬头,冷不防撞上一对熟悉的眸子——其实她与他并没见过几次,不过两人早有婚约,相看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眼。她以为日子会按部就班地过下去,她会顺利嫁进韩家,成为一名交口称赞的冢妇。 然而,那纸退婚书却打碎了她的全部希望,为了追求一个女尼,他竟不惜落发为僧,不但不要她,连家都不要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受到这样羞辱? 石景兰设想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但绝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她以为他看到的会是金围玉绕的贵妇,哪成想她会比他还落魄。 生活果真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石景兰下意识就想避开,她以为他是来看她笑话的,然而僧人却只沉静地道:“我听说了石家的事。” 石景兰停下脚步,唇角牵拉了一下,“很好,你该称愿了。” 当初为了报复,她连同父亲一并摧毁了韩家,然而石家却也落得同样下场,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僧人轻轻摇头,“红尘俗世,皆与贫僧无关。” 倒不像是假装,他若当真介怀,也不至于一点情绪都流露不出,再说,在她面前又有什么好顾忌呢? 石景兰沉默片刻,“那么她呢,她也与你无关?” 僧人轻声道:“我也不知她去向,但,当初执意落发为僧,却不单是因为她的缘故。” 其实在离家出走的那刻他差不多已后悔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分不清来路的女子,就这样抛弃父母族亲,抛弃已有婚约的良配,果真值得么?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他仍旧愿意与她成婚,伤害也已经铸成,对她而言或许是更大的羞辱,与其如此,他宁愿她恨他。 日复一日的持斋中,僧人竟渐渐忘了这些纷扰,也许他夙性就有佛缘,又或者这些不过是逃避纷扰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入了法门。只是每当午夜梦回际,他凡心偶炽时,想起的并非那位女尼,而是曾被他伤过的石家姑娘,这段感情包袱,到底成了他的罪愆,终身也难放下。 石景兰木然听着,心底却说不上是何滋味,原来他还记得她,哪怕她鬓染霜花,容颜朽败,他看她的眼神与从前殊无二致,澄澈,明净,使人如沐春风。 但,到底是错过了呀。 石景兰听着自己喑哑而毫无感情的声音,“现在你待如何?” 僧人低低道:“我在此地还有些声望,或能设法将你赎出,再不济,换个轻省些的活计,免得你受尽辛苦。” 他望着石景兰粗糙如树皮的双手,目中有着深深不忍,很难相信这会是从前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石景兰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他以为她的堕落皆是因他之故,所以想要赎罪。但,石景兰并不需要他的同情。 如果一个男人因为怜悯才来爱她,那未免太廉价了些,就让她这段感情里保有最后的自尊吧。石景兰傲然地抬起头来,“我姑姑是太后,我妹妹是王妃,总有一天,她们还会接我回去,至于你,想都不要想!” 直到他离开,石景兰才蹲坐地上,掩面痛哭起来,她听到自己的眼泪落在酷热的土地上,发出沙沙声响。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在不断犯错,至少这回她是对的——她相信。 娇娇妙妙 娇娇妙妙 光阴荏苒, 转眼娇娇儿也到了六岁,虽然开了蒙, 纪雨宁跟皇帝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有了先生, 这小子反而更淘气了。 娇娇儿正式定了学名,唤作楚天骄,纪雨宁觉得这名字起得太大了点, 怕压不住, 因此满宫里仍唤他娇娇儿。这小子也的确惹人喜爱,乌黑的眉, 圆圆的眼, 皮肤白得跟嫩豆腐似的, 谁见了都想捏一把, 不过娇娇儿可不跟儿时那样好脾气了, 不但娇气, 甚至有些娇蛮起来。 石太后不消说,向来疼爱孙辈,又是宫里的独苗苗, 就连楚珩都拿这孩子没辙, 每晚洗澡溅了一身水, 弄得地板上湿淋淋的, 楚珩作势吓唬他, 娇娇儿半点不怕,反而挺着光身子哈哈大笑——他觉得爹爹这副模样怪好玩的。 楚珩身为皇帝的权威渐次低下去, 他也觉得头疼,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年岁小还好,倘娇娇儿不肯念书, 养出副骄奢淫逸的脾气来,那不就麻烦大了么? 当然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头也有软肋,娇娇儿翻遍宫中无敌手,也就纪雨宁能令他怯惧三分。 纪雨宁不打孩子,她自有她的办法,每逢娇娇儿犯了事,或是冒犯先生,或是忤逆尊长,纪雨宁都会请他吃一顿美味佳肴——不是“竹笋炒肉”,而是一碗香喷喷脆生生的凉拌苦瓜,美其名曰清热解毒,对小孩子成长最佳,就连石太后都挑不出错来。 娇娇儿立刻就服气了,他最怕苦瓜,偏偏饭桌上总是能多出这道菜来,真搞不懂,娘为什么那样喜欢吃? 其实他哪里晓得,纪雨宁也讨厌那股味道,每常多出来都进了皇帝肚子——他帮她育儿,这点牺牲是应该的。 楚珩一边用青盐漱口,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我看,还是得让他跟忻儿学学,忻儿多会管孩子。” 楚沛就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的,虽然因脑子的缘故,学业没多少长进,行事却也有了大家公子的风范,不敢胡闹出去惹事。 纪雨宁只瞥他一眼,懒得说话,这当然是皇帝一厢情愿的看法,楚忻这孩子虽然好,但就是太懂事了,让她教导旁人还使得,娇娇儿是绝不肯插手的——作为大周现下唯一的一位女郡王,楚忻对皇权尤其敏感,怎肯沾这些是非? 纪雨宁也不愿让她为难,自己倒是想起阮眉家里的李悦来,那孩子只比娇娇儿大一岁多,却是难得的稳重,逢人便礼貌周全,寒暄问好,尽管纪雨宁觉得小孩子不必如此早熟,但,娇娇儿要是学着点就好了。 当然阮眉是因为家境特殊的缘故,李悦在寡母膝下养大,才会习得看人眼色,纪雨宁当然没这种机会。 楚珩漱完了口,正要宽衣上榻,却发现妻子紧紧盯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纪雨宁赶紧摇头,总不能说自己想起那句升官发财死老公的浑话,也太失礼了。 楚珩显然误会错她的意思,立刻坏笑着拥著她,“你也想了是不是?” 自从纪雨宁发现他暗地找崔太医要那些药物,便立刻严令禁止,要避孕也不用这种法子,尤其损害龙体怎么使得?石太后知道更得怪罪。 当然她也知道楚珩为何不让她怀胎,无非是怕出事——头回生产时的情形着实将他吓到了。 纪雨宁自己尽管很想再要个孩子,可眼看皇帝如此,自然还是求稳妥为宜。从此便有意减少同房的频率,纪雨宁又额外算着日子,她特意请教过有经验的妇人,癸水前后有些日子是不易受孕的。 照历书上的标记,今晚似乎不大相宜,楚珩便犹豫松手,“还是改天吧。” 纪雨宁却吹气如兰,柔荑勾勾缠缠落到他身上,“你还真想让郭胜给比下去?连玉珠儿都在笑话咱们呢。” 一席激将法成功激起皇帝斗志,等他从亢奋中清醒过来,事情已经不可收拾。 两月之后,纪雨宁被诊出了身孕,皇帝慌得跟什么似的,让太医院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照料好这一胎。 纪雨宁自然喜出望外,也是成全娇娇儿的心愿——他老早就盼着能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宫里独他一个怪冷清的,连苦瓜都无人分享。 一时间多了许多道喜的人,阮眉早早地托人送来三尺红布,两位公主虽然远在异地,也都纷纷遣仆从致意,石景秀则带来弟弟新酿的一种豆汁儿,说是请纪雨宁尝尝鲜——出于礼貌,纪雨宁没当面告诉她这玩意像泔水。 不管怎么说,宫里总算又热闹起来了,到了十月临盆,更是喜气洋溢。唯独楚珩始终愁眉不展,上回纪雨宁生产的时候他只在外头听着,一颗心载浮载沉,这回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去。 石太后苦劝不住,只能撒手由他,自个儿且寻了一卷血盆经来,默默念诵,为纪雨宁祝福。 幸好产房内一切平安,许是因为夫君在旁鼓励的缘故,纪雨宁这回生得倒快,生完了也没晕过去,反而极有精神地喝了一盅参鸡汤——应该是皇帝亲自下厨熬制的,口味差强人意。 娇娇儿也迈着哒哒的脚步进来,迫不及待要看看襁褓里的妹妹,然而一见之下却难免失望,“妹妹长得好丑!” 他以为会是个粉团子般玉雪可爱的婴孩,可是这脸红得跟猴屁股般呢。 纪雨宁心想小孩子真是天真,让他早早认清事实也好,便道:“你以前也这样。” 娇娇儿瞪大了眼,他才不信呢!直到皇帝拿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图画来——纪雨宁会几笔丹青,那是她亲自描绘的,为求动人,并未妙笔藏拙,而是忠实于相貌。 显然又是一个猴屁股。 娇娇儿至此才心悦诚服,说道:“妹妹以后若是不好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纪雨宁跟皇帝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些欣慰。看来多个妹妹是好事,至少娇娇儿学得懂事些了——怕只怕长久不了。 数月之后,小婴儿褪去那层肉红色的胎皮,变得粉嘟嘟嫩生生的,一双碧清妙目尤其惹人喜爱,宫里于是俱唤她“妙妙公主”,连石太后都劳动大驾,一天三趟过来走动,看不够似的。 娇娇儿并未放弃他那番豪言壮语,虽然妹妹长得是不丑了,但太漂亮了也不行,以后容易被坏男人骗的,他这当哥哥的总得长点志气,方能负担起妹妹的终身。 自此娇娇儿便开始刻苦攻书,也不满处儿打滚撒欢了,一下学就赶紧来襁褓边守着,唯恐被不怀好意的人占了先去。 纪雨宁见状又多了层忧虑,“这个样子,以后妙妙恐怕真找不到女婿呢。” 驸马可不是好当的,妙妙生得这样出色,美到极致便只可远观,尤其有个虎视眈眈的大舅子,恐怕吓得没人敢来提亲。 楚珩道:“也不见得,女大十八变,兴许以后越长越难看呢?” 感知到妻子杀气腾腾的目光,楚珩连忙改口,“当然,那是不会的,有你我的底子在,总差不到哪儿去。” 纪雨宁轻哼一声,“说来说去,当初原是看上这张脸,倘若我貌若无盐,你还肯娶我么?” 楚珩面露犹疑。 纪雨宁炸毛了,“你还真犹豫啊。” 就算是毫无可能的话,女人有时候就想听听甜言蜜语,哪知皇帝连骗她都不肯,太无情了。 然而下一刻,她的唇齿便被人堵住,楚珩抵着她的腰,温柔道:“朕想的不是当初,而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朕都会第一时间找到你,自然更得娶你,就不知道你是否愿嫁?” 纪雨宁快被吻得没气儿了,半晌,才声如蚊呐地道:“……嗯。”她知道他是故意的,这种情况下怎么拒绝得了——太狡猾了。 她用力瞪他一眼。 楚珩低低笑了出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