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客紫明》 第1章 少年早夭,小鬼惹无妄灾殃 杨暮客坐在回家的大巴上困顿不已。 前半夜修改教授发来的稿件,后半夜开荒副本。并未休息直接坐上了大巴,耳朵靠在车窗上,依旧隐隐能听见dbm的提示音。他是一个话不多的潜行者,一个永远在野外保持潜行状态的烧点卡玩家。 杨暮客十八岁,性别男,身高一八一。竹竿一样的身材,留偏分,偶尔戴眼镜。长得秀气,但并不注意着装,也不拾掇打扮,所以谈不上出众。 丹华大学法学中文双料学位,现在上清大学法律系读研究生。嗯,算是个小天才。父母都在体制内上班,家境优良。因家中有了这么个小天才,那优秀的父母成了陪衬。但他们与有荣焉,却也提心吊胆。 一整日的动车票尽数售罄,杨暮客不想多等一天。与母亲通了电话,索性去客运中心坐长途大巴。 其实他并不喜欢坐大巴,他觉得这种中小型运输工具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更喜欢乘坐铁路动车,一直都是这样。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他不喜欢大巴里的味道,大巴座椅上那长久不换的皮套,所以他用湿纸巾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坐下。 车子已经驶进了直隶省内,沿海台风进入内陆,受季风影响直隶省内东部城市都开始骤降暴雨。 杨暮客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那黑压压的天空,打了一个激灵。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几分钟就进河间府了,要到家了。这让他稍稍安心。 雨水打在车窗上一缕一缕地流下,渐渐变成了小瀑布。车速慢了下来,天空一道闪光划过,咔嚓一声,雷声轰隆隆地顺着云层远去。 杨暮客终于醒了,他左手紧张地用拇指搓着食指。他是一个左撇子,这是他一贯的减压方式。 司机在前面大声骂了一句鬼天气,杨暮客嗤地一声笑了,他很认同司机的言论。 忽然轰隆一声,杨暮客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把重锤击中后背飞了起来。 他隐约看到后车窗上贴了一个载重车头,狰狞无比。 然后就是不停地翻滚,翻滚。 一身湿哒哒粘漉漉。杨暮客恨透了这种感觉,然后就是痛,钻脑的痛。意识越来越模糊,雨水好像冲走了自己的魂魄。 杨暮客的家中母亲正在洗菜,她特意从单位请假等着孩子回家。放暑假儿子留校整理材料,一直到昨天才打电话说处理完毕。几个月没见儿子了,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瘦了没有。她看着窗外的大雨有些焦心。怎么还不给自己打电话。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来,有些吵。杨母看到是市里的固定电话。她忽然感觉空落落的,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请问您是杨暮客的母亲吗?” “嗯。我是。”杨母在机关里早就养出了一种气度,她保持着自己的镇定。 “我是河间府人民医院的护士,燕河高速上发生了重大事故,您的儿子已经被送往我院进行治疗。请您尽快赶到医院,您的儿子正在抢救当中。” 窗外再一次雷声乍响,杨母甚至听不见护士后面的声音了。她匆匆地挂掉了电话,拿起桌面上的手袋就往外冲,甚至连围裙都不曾摘下。 她开车赶到的时候医院的住院楼大厅已经挤满了赶到的伤员家属。她走到前台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杨暮客的母亲。” “杨暮客的母亲是么?”前台护士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她也被这场车祸吓坏了。一个个遇难者被送进来的时候都血淋淋的,她已经被问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她还是谨小慎微地回答着家属的问题。她理解他们的心情。 护士在电脑上找到了杨暮客的名字,刚刚被送进来不久,头部外伤,颅骨受损。 “您的儿子已经被送往手术中心做手术,您可以去手术候诊厅等候。那里的护士站会受理您的需求。” “嗯。嗯。”杨母点了点头。匆匆地离开。 “手术中心在十八楼。”小护士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杨母匆匆地挤上了电梯。 她浑浑噩噩的,坐在椅子上已经三个多小时了。手里的一次性杯子已经被捏扁,她都忘了自己喝没喝过水,喝了几次水。 杨暮客躺在手术台上,他的脸被手术布遮住了。他好像能看到刺眼的白光,能听见呼吸机那嗤嗤的响声,一根异物插在自己的气管里,噎得慌。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脑子上抓痒痒,脑子好像凉飕飕的。 忽然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杨暮客!杨暮客!你阳寿终了,即刻随我们离去。” 杨暮客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脑子里走马观花一样,这一生,这十几年来的记忆像是过场电影,一遍又一遍地放。 “怎么两个魂?你可喊对?” “喊对了。就是杨牧恪。你看看生死簿,没错。” “那他是谁?” “你等我查一下。” 杨暮客好似听到了翻书刷拉拉的声音。 “糟了,同名,我以为这名字如此生僻便直接念罢,谁知还有同名之人。” “早就让你按照例律来,出事了吧。看看能不能送回去?” “完了,魂离体,身子又弱,死了。” “你呀,你。用那摄魂棒划拉几下能怎样?省那一点法力你也做不得无常。这次惹祸了,怕是我们鬼卒都没得做咯。”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先领回去,看看城隍有没有办法?” “走吧。” 杨父此时也已经赶到,杨母看着那憔悴的男人,心里说不出的痛。 “儿子,儿子怎么样了?”杨父哑着嗓子说。 “还在里面。” “嗯。” “市里面怎么样了?” “抢救工作还在继续,市长听说儿子出事了让我先过来看看。” “嗯。看看,看看……”杨母泪眼婆娑。 忽然手术室里走出来两位医生。 “请问杨牧恪的家属在么?” “我是!我是!”杨父搀着杨母的胳膊走了过去。 “节哀。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老人家还是去了。” 老人家? 杨父杨母有些糊涂了? “我儿子今年才十八啊。是上清的高材生。怎么是老人家呢?”杨父大声喊道。 这时那哭得泪人一样的老太太被几个子女搀着走了过来。 “我们是杨牧恪的家属。” 杨父杨母的心算是放下了。原来是同名。 忽然手术室的门又开了。 “杨暮客的家属在吗?” 这时杨父杨母知道说的是自己,凑了上去。 “你们是孩子的家长吗?” 杨母激动地问,“孩子怎么样了?” “抱歉……”医疗组长无奈地看着两位病人家属。 “儿子啊!儿子!”杨母大声地哭喊着。 杨父如遭雷击,痴愣愣地站在那里。 医生抓住了杨父的手,他愧疚,他难过。“杨先生,我们对不起你。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孩子的颅骨损伤过重,大脑受创引发脑疝。没能挽回孩子的生命。” “嗯。嗯。”杨父只是点着头。 手术中心的休息室内一位汗流浃背的医生仰头看着吸顶灯,他感到有些无力,几个小时的抢救让他精疲力竭,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的生命流逝,一点点,一滴滴,在自己的手中逝去了。他能感觉到,就差一点点,就是那么一点点…… 大悲无言。 两个鬼卒牵引着一串低头不语的魂,他们穿过一道道门墙。走进了一间明晃晃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有一个小神龛,神龛是个宫殿模样。宫殿前的小人打量了一下两个鬼卒,放他们进入了神龛之内。 一间颇为现代的办公室里,城隍正在整理夜游神昨夜的寻梦笔记。现代办公桌配备了电脑,复印机,扫描仪。好像这城隍庙也随着时代现代化了。 “城隍大人,出事了。”一个女秘书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怎么了?”城隍把笔记放在办公桌上。 两个鬼卒被带了进来,鬼卒甲低声喏喏道,“拘魂的时候多领了一个。” 鬼卒乙叹了口气,“还八十多年的阳寿。” 城隍脑子里嗡的一声,法力不稳,一身白西服,鸡血红领带瞬间消失不见,变成了古朴汉袍。房间内诸多幻化之法如潮水退去,露出了那朱红发黑的底色。破烂门窗,阴风呼啸。 城隍官威一现,大声喝道。“怎么回事?!” “那杨牧恪老儿名字乃是生僻之名,医院脑科手术病人并不多,我们就索性用招魂术喊道,并未用摄魂棒沟通天地写下姓名。所以就多招了一个同名之人。” “同名不同字?”城隍皱着眉问。 “是。”两鬼卒应声。 “那多招之人阳寿几何?阴德几许?” 鬼卒甲翻开生死簿,簿上文字如蜜蜂一样不断飞舞变换,“杨暮客,十八,未娶,因蒙祖上阴德,天生聪慧,亦或是大德之人,应顺天命,享阳寿九十九载。若造福于民,兑阴德以偿阳寿,可增寿至过百。” 城隍伸手一招,书架上飞来夜游神录。随着他手中翻动,杨暮客生前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现眼前。 此子聪慧异常,当世异才。幼时聪颖好学,十五岁得功名,入学府。心有大志,虽有时年少贪玩,却念少年心性,情有可原。平日少言,多助人,尊老爱幼。性情已成,将来定不会失大德而损阴德。 城隍伸手一招,大声喊道,“唤黑白无常将军。” 女秘书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白衣女鬼,拿起了办公桌前的电话,拨通了阴司专线。 黑白无常瞬间出现在地下室的办公室内。 “城隍老儿,出了撒事情,怎唤得这般急切?”白无常问道。 “我城隍下鬼卒外出拘魂,多带了一人回来。” “可是孤魂野鬼?”黑无常问。 虽然各地都有城隍受理这阴司之事,但是辖区总有间隔,这间隔内枉死之人就化成了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不得还阳。而这些孤魂野鬼就归这黑白无常管辖,黑白无常将军,是领阴兵作战的将领。 城隍摇了摇头,“还八十余载阳寿,唤得是同名同音之人。” “生死簿!”黑无常大喝一声。手中出现了一部厚厚的法书。书页自行翻动,忽然停在了一页。“荒唐!你俩鬼卒可知罪!”黑无常怒目而视。 只因两个鬼卒犯错,竟枉死一个大德之命,要知此人年岁定会过百。过百之人定有德行加身,死后不入轮回,可入职阴司,可为一方土地,可成城隍庙小神,随德行转化成道行,假以时日上达天听成仙也不是问题。这已经不是他黑白无常能够定夺的事情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说道,“城隍老儿,先将这两鬼卒收押,容后再审。额等要待他头七过后,将此人魂魄带入地府听判官定夺。” “谢二位无常。”城隍心里叹了口气,希望此事不要出大问题。否则自己这城隍怕是也要动一动屁股了。 他恨不得马上就一口吞了两魂,这两魂给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两个鬼卒虽隶属阴司,但是借调关系是挂在城隍衙门上,要杀要剐还是随他心思。但那白无常说了容后再审,那就需留着二鬼性命。 身为城隍府衙一把手,乃是授命于天庭。两个小小无常将军法力与他相比就是星星与皓月争辉,但是人家是阴司正式职工,独立于天庭系统之外。这三言两语间被人叫作城隍老儿,好一顿夹枪带棒。 阴司那些当官的最擅长的就是告黑状,而且护犊子的紧,整天和那些鬼物打交道人人都是心理阴暗。怕是十殿阎罗要拿此事做些文章。 他当年与现任六殿卞城王同时得道,在一个城隍县衙工作,最终他棋高一着得了那县衙城隍之位,而那卞城王因为阴司里的关系调入了地府任职。几百年过去,恩怨不但未解,反而愈加越深。府衙阴阳司判官本应自己的左膀右臂,却因是卞城王心腹和自己唱起了对台戏。整个阴阳司的仙吏没人拿自己当回事。那黑白无常敢叫自己城隍老儿也是那阴阳司判官的杰作。 “门神何在!” “属下在。”两个门神鬼差瞬间出现。 “把这两个鬼卒拿下,候审。” “得令。” 第2章 头七回魂,俱往矣心有不甘 杨暮客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知道,他清楚,自己死了。这七天他浑浑噩噩地跟在一个鬼卒身后就像是发梦一样,一切都不可控,不可触及。 外面天还没亮,那个鬼卒对他说。“该回家看看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是引路符,你去过的地方,能想到的地方,捏着它就能去。” 杨暮客看着手中的纸符有些不知所措。 “酉时之前回来,如果不回来就永远回不来了。”鬼卒又推了他一下。 杨暮客下意识地就想回家,所以他到家了。 父母不在家。 家里说不出的冷清。他看到了丢在沙发上的围裙,打开的厨房玄关,还有烂在地上的菜叶。 自己卧室里的被褥是新换的,墙上贴满了游戏海报和天文星座贴纸。 他喜欢的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柜里。 杨暮客看着一排排写着归类标签的书籍,他想抽出一本,却发现无法触及。 这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盖上了波纹滤镜,一片模糊。 他似乎坦然接受了死亡的事实。 这时候他下意识地问自己不甘吗?这算不算英年早逝。他还有大把的愿望没有实现,他还没有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他还有没背上行囊来一次不回头的旅行,他还没有完成对父母的承诺。 去少年科大就好了吧。他这样想到。如果当时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拒绝了少年科大的邀请,结局会不一样吧。 如果那些神明问他后悔么,他肯定回答后悔。 但是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们是对的,但是我也有我偏执的理由。 杨暮客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自恋的,自负的,偏执的,孤僻的,神经质的,孩子。 是了,我特么还是一个孩子。为啥就不能放过我呢? 他有些想那个在食堂里遇见的让自己喊学姐的大二女生,还有当她知道自己是研究生这个事实的惊讶表情。 他有些想游戏里那个温柔的女团长的声音,当然开团以后除外。那个指挥团本的暴躁女暴龙和那个日常做任务的知心姐姐怎么如此矛盾。 于是他想回到了大学,他看到了空无一人已经蒙尘的宿舍。 片刻惊讶。 有点厉害,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当鬼还挺方便的。 凌晨寂静的走廊里传来男人的咆哮,“你特么能不能打!我就问你能不能打。b区漏点了补位会不会,架枪会不会,等支援会不会!你闪光买了干什么的?烟雾干什么的?就知道冲,你冲个结巴,我告你别动了没?你特么也知道我告你别动了!那我问你你冲什么?你以为你能打过?你以为!你怎么不以为你枪枪爆头,你把把一打五呢!散了,散了!今儿不训练了,打个结巴,一个个都以为打路人局一样,回头都给看看demo,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蠢。” 杨暮客穿过了房门走到了走廊里,他知道对面住得那个大叔导师又在打cs了。三十多岁,整天胡子拉碴,也没见过他出校门,工资除了吃饭就是开箱子。 他走到了宿舍门外就发现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门开了,昏暗的灯光照着里面烟雾弥漫。 大叔站在门口叼上烟看了看房间,大概是想到放假没人就敞着门离开了。 他穿过了杨暮客的身体,仿佛杨暮客并不存在一样。 杨暮客看着那波纹滤镜的房间里一丝丝烟雾飘出,他看到了那台还开着的电脑。 他试着往里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只是原地踏步。他猜到了大概像地缚灵一样,只能在一定的范围活动。但是他非常渴望能触及那台电脑,他有很多话想说。他有很多话想和父母说,跟那个大二女生说,跟团长说。 他想说爸爸妈妈对不起,孩子没法尽孝了,想对那个女孩儿说我喜欢你,只是没法陪你吃饭了,想和团长说,说日常不能陪你做了,那个你身边的潜行者真的不见了。 他想到了那个鱼别丢的故事。 呐,团长,我送你的“提布的炽炎长剑”你装备了吗? 然后杨暮客就回去了,回到了那个鬼卒身边。 “这么快?”鬼卒那张阴沉沉的脸上终于能看到一些讶异的表情。 “嗯。”杨暮客点了点头。 “太阳还没出来,要托梦吗?”鬼卒再问。 “没必要让别人牵挂了,我死了,对吗?”杨暮客蹲下看着高高在上的鬼卒问。 鬼卒很人性化地耸了耸肩膀,“就像道别一样,说点什么也好。有些人你不去道别他们会牵挂你一辈子。” “鬼卒都像你这样吗?”杨暮客有些不敢相信。事实到现在他也觉得有些发蒙,真的有鬼,真的有神仙,真的有死后的世界。 “我们都是死过来的,生生死死看的太多。你想象的那些鬼卒确实是大多数,都死习惯了,也就变成了死人脸。至于我,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笑之何如?” “那也就是说你还挺喜欢这份工作咯。”杨暮客天真地问道。 鬼卒有些挠头,这个鬼是怎么回事,我想表达的是人生无可奈何,他怎么还觉得我喜欢当鬼卒。“你哪儿看出来我喜欢了?” “你不是引用的陆游书巢吗?陆游书巢表达了陆游对读书的挚爱,客人也大笑表示羡慕。没错吧。”杨暮客一本正经地说道。 “嘶。”鬼卒蛋疼地龇牙,“老爷子的文章是这么解释的?” “不然呢?”杨暮客歪头打量了下张着大嘴的鬼卒,一脸都写着读过书没有的表情。 “我爹没想这么多。”鬼卒摸了摸唇上并没有的胡子。 “陆游是你爹?”杨暮客惊得站了起来。 “嗯。”鬼卒点点头。 “霍哦!你得多少岁了?” “自己算。” “鬼都能活这么久吗?” 鬼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伸出一个巴掌,“有饷能活,五百年。不管神仙还是野鬼,有人送吃食就能活。” “神仙也有寿命?” “当然有。” “那你寿命不是超过五百年了吗?” “吃蟠桃,现在天庭开始把蟠桃汁作为福利待遇之一,我算第一批享受待遇的员工。”鬼卒说得很自满。 杨暮客正在讶异之中忽然想起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等等!你说陆游是你爹?” “是我爹。”鬼卒点了点头。 “那陆老爷子也活着?” “没。往生了,世上没这么号人了。尸身都成粑粑了。”鬼卒说得毫不在意。 “这么说你爸爸好吗?”杨暮客觉得这个鬼卒有精神病。 鬼卒只是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都死了。不管是他还是我。” 话都让他说死了,场上有点尴尬,杨暮客觉得这戏没法对了。 稍后鬼卒又问,“天真的要亮了,你确定不托梦给亲人?” “我死了。你不也说死了没什么好在乎的么?”杨暮客说完后觉得胸口疼。 “他们还活着。”鬼卒又说一句。 “那……好吧。”杨暮客痴痴地点了点头。 鬼卒一扯他的那身麻衣,画面就变了。 杨暮客看到父母正在老宅的后堂,母亲泪眼婆娑地摸着自己的照片,父亲坐在椅子上小憩。这几天他们肯定没休息好吧。 一阵风吹过,母亲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杨暮客看到了厨房里的母亲。 “妈。” “哎。儿子,要吃什么。” 杨暮客有些哽咽。“妈做的都好吃。” “嗯。我给你包饺子。”母亲坐在板凳上摘菜。 “妈!” “诶!”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这干啥,你就在妈身边,你不照顾妈妈么?” “我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妈知道,妈妈是大人,能照顾好自己。” “嗯。” “妈妈知道管不了你,但是生怕你学坏了走歪了。你那么聪明。” “妈,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之类的吧。” “说这干啥?” “国家不是要开放二胎了吗。再生一个吧。” “妈都这么大岁数了。” “妈你还年轻着呢。” “去去去。小孩子少管这些东西。知道的还不少。” “我爸那不是有文件嘛,我看到了。” “你以后少看你爸的东西啊,他可揍你。” “嗯嗯。你们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就行。”杨暮客蹲在了母亲的身边,抱住她温暖的腰。 “去去去,边儿上去。我忙着呢,多大了还这么腻歪。” “妈。再见。” “啊?儿子!儿子?” 画面再变,杨暮客看到了正在办工作埋头工作的父亲。他看到了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爸,忙着呢?” “嗯。” “爸,喝水。”杨暮客手中多了一杯热茶。 “嗯。” “爸,先休息一下吧。” “嗯。”杨父抬头看了看杨暮客,端起热茶抿了一口。“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 “少肉麻。我还不知道你。” “我说真的。”杨暮客觉得有块石头塞进了他的心房,堵死了动脉的血流。 “你好好学习就算想我了。路都是你自己走的,好坏我都不拦你,别后悔就行。” “知道呢。” “那就行。”说着杨父又低头看文件了。 “爸。” “嗯。” “我走了。” “干什么去?” “爸,我妈说家里能再添口人就好了。” “有你一个就够我们操心的了。” “爸,再见。” 又是一阵风,鬼卒带着杨暮客离开了。 杨母抱着照片醒了,“儿子。我的儿子啊。” 杨父捏着眉头撇了撇抽泣的妻子,叹了口气。 鬼卒带着杨暮客回到了城隍庙,“还有要托梦的人吗?” 杨暮客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她们也许不知道的好吧,就仿佛自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她们也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鸡鸣了,天亮了。 杨暮客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一切,他发现他不能。 “我怎么就死了!我怎么就死了!为什么是我!” 他愤怒地呐喊着,他多么不愿意就此离去。他多想陪着父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直到自己娶妻生子,直到自己的孩子也慢慢长大。 但是一切都没了,一场车祸,他已经一无所有。 “啊!!!!!我想活着啊!我想活着!” 两眼忽然一黑,便无知觉了。 终南山下大王庄村一个对天观象少年猛然惊醒,“师傅,我忽然心血来潮,算不下去了。” “那就歇息吧。”一个佝偻的老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师傅帮我算算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面相不改,不是家中之事。唇不裹齿,心火虚浮,皲裂见血,应该是你的某个好友离世了。” “好友?莫非,莫非是杨暮客死了?” “那就非为师所知了。” “师傅这是杨暮客的八字。”说完少年用记录天象的本子写下了字迹。 老头看了看,再抬头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叹了口气,“枉死了,此人理当寿数过百。这就是你要领入门的孩子吧,确实是好胚子。” “师傅,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您别乱说啊!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字迹虚浮,笔画方位与此八字相冲,对应你心血来潮,奴仆宫落雪。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吗?” “这……?” “去看看他家那边儿的新闻,大概,是人祸吧。” 少年掏出手机开始刷新闻,打开地域选项,终于看到了那个头条。 直隶省高速发生重大事故,油罐车与大巴车追尾,导致数十辆私家车相撞。 “怎么会……” 第3章 阴曹地府,无主乱成一团糟 话说杨暮客回到了城隍庙,老城隍正在和白无常谈天说地。看到杨暮客出现在会客室掐掉了手中的烟,“谢将军,杨暮客带回来了。” 白无常头戴“一见生财”官帽,长长的舌头耷拉着,口直不清地说了句,“额奏是来接你嘀,你还有啥肆么弄完地木?” 杨暮客努力地,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谢将军的话,他有秦州的同学,嗯,最后听明白了。“没了,我心愿已了。可以去地府了。” “走咧。”谢必安手里的勾魂棒儿一挥俩人消失在了城隍庙里。 老城隍又叼上了一根烟,看着陆姓鬼卒走了进来。 “老陆啊,麻烦你了。”老城隍递过一根烟,捧火点上。 “和我还说这些?”老陆吐了一个烟圈。 城隍凑了过去,“你说……我是不是要挪一挪了?” 老陆叼着烟打量了他几眼,“你知道我一向不干涉你们之间的事儿,你们府县判官大概也明白这件事儿扳不倒你,还得看。” “老陆。”城隍往前凑了凑身子,“你说你道行也够了,资历也够了,天天闲云野鹤地挂职。过几天你又要去西边儿了吧?你说我是不是向天庭打个报告,调整下分工。我跟着你混呗。你这个巡查使的名头好像比我这个城隍好使。” “先不说别的,你舍得你的官饷吗?我这儿可没香火用。” “现在有几个人供香火?每一劫能分上个蟠桃不就行了。”说到这城隍叹了口气。 啧,老陆咂了下嘴,“苍蝇再小也是肉不。” 城隍又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此时白无常带着杨暮客坐上了一艘小船。船下是忘川河,河里面孤魂野鬼熙熙攘攘,好像大夏天的游泳池一样。 “将军,他们为何不去投胎?” “奏他们?十八层地狱晓得不,他们排队下地狱呢。”谢必安站在船边抱着膀子,说话间勾魂棒一挑钓上来一个面貌年轻的小鬼,一张嘴裹成一个圈就吞了。 杨暮客瞪大了眼睛看着。 “额吃东西你瞪大眼珠子奏啥?你也想吃咋地。”说话间谢必安又用招魂棒随便挑起一个浑浑噩噩的小鬼引到了杨暮客面前。 杨暮客连连摆手,“这……这……我……我……不是,将军,他们不是要下地狱吗?” 白将军谢必安见他推让,又是一口吞下肚,摸着肚皮笑道,“下地狱?下地狱也要能过地了河才行。你看看,你看看。”白无常拿着招魂棒指着前面轰隆隆瀑布声里的白雾茫茫,“这些瓜怂从那落哈去还有几个能囫囵个儿地?额吃他一口是看地起他。” 话说间船到了岸边,谢必安脚也不抬飘了下去。杨暮客还没习惯当鬼,小心翼翼地迈过船沿落到地上。 杨暮客还在想着那片白雾茫茫,他旅游去过黄果树,对大瀑布的印象很深。这么大的瀑布,到了阳间一定是个人满为患的旅游景点。 两人走着走着看到了一栋恢弘古朴的琼楼,楼上挂着一个牌匾。 杨暮客以为那就是地府,走近一看。 忘川大酒店。 我了个去,这儿还有酒店的? 二人走到楼前,里面一个没腿的小鬼一颠一颠地飘着凑了过来,“哟,白将军,真是好久不见了。您这是忙啥呢?这位小哥儿是谁?老板可一直给您留着包间呢,上次黑将军来都是坐的前厅。” 谢必安用指头点了点臭贫的小鬼,“额上去带了个人哈来,等等还得给他发送好,你让那大师傅弄点像样的,让这小娃也尝尝鲜。” “诶诶,得着了,您二位里面请。” 杨暮客跟在谢必安屁股后面,也没上楼梯,也没过门廊,只觉得眼一花,就进了一个小包间。 “你要吃撒?”谢必安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把招魂棒随手一放。 “我不饿。”杨暮客摇了摇头。 “瓜怂,你知道球,我让大师傅多做一份油炸鬼好了。”说罢谢必安又拿起菜单指指点点地说道,“这大酒店的油炸鬼可出名的很。比那个油炸地狱的鬼都香,用地还是正经地供奉香油。鬼要从忘川河里现钓才行,不能太老地,也不能太年轻,不能怨气太大,也不能魂魄不全。那大师傅用斩魄刀一刀刀消掉了骨头,裹上一层上好大善人地骨灰,兹拉,在那滚油里转,嘶,想到都直流口水。” 说话间白将军看了不停干呕的杨暮客拿起招魂棒就朝着他脑袋一顿砸。 “你个瓜怂,你个瓜怂!你呕撒,你呕撒,额还咋吃嘛!” 哕。说话间杨暮客吐出了一大堆酸水。酒席之上谢必安胡吃海塞自是不说,杨暮客跟个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地看着谢必安酒足饭饱。 “走吧,额带你去轮回司。” 白将军此时法力充沛,无需节省抓着杨暮客一个缩地成寸来到了轮回司。 此时杨暮客脑子混混沌沌,他实在受不了血淋淋的舌尖上的地府。那当值的都市王在登记簿上勾勾画画,见到谢必安领着杨暮客热情地上前招呼。 先是抱歉他们工作失误导致事情的发生,然后体贴地问了问杨暮客还有什么需要没,最后说给杨暮客安排好往生以后的生活,并且关照他此世的生父生母。处理完这一切,就算是给杨暮客安排好了,随手就让鬼差带着他出了轮回司。 杨暮客从谢必安手里逃脱后又是一手换一手,那鬼差不停地带着他走过一座座阎罗殿。不知在这阴曹地府里走了多久,杨暮客来到了一个椭圆形的大锅炉前面。锅炉上还有灵气压力表,孟婆汤注水口。 一个穿着工作服带着口罩的鬼卒打开了锅炉的大门儿,“等着昂,下一趟是畜生界的,还得再等等。” 杨暮客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被绑着锁链的冤魂恶鬼排着队被塞进了那个大炉子里。然后鬼卒操作着手中的仪盘表,上面有一个八卦图,画满了天支地干。那鬼卒一通瞎操作,他看得云里雾里。 嗡的一声,杨暮客只觉得像看科幻电影。一道光从烟囱里喷出朝着天上飞去。 “诶。到你了,你这是加塞儿知道不,还是上边有人好。你看这帮畜生,用的都是最差的孟婆洗脚水,你肯定是用好货,都市王大人刚让快递鬼差把东西送到我手里。我看看你的投胎地址。嗯,富贵之家,文气斐然,好地方啊,兄弟,要不要带我一个?我觉得咱俩做个双膀儿挺好,我当哥哥,你当弟弟。以后有爸一口吃的绝对少不了咱哥俩的。” 杨暮客也懒得回答,全当自己是个拔舌鬼。 “诶诶,打起来了,快点儿。诶哟喂,这两个大老爷怎么又打起来了。”他也不管杨暮客就往锅炉边上就值班室里钻。 杨暮客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光头佛光万丈,和一个满头麻花的头陀打的难解难分。 那鬼卒见杨暮客呆呆地站在外头,大声地喊了一嗓子,“不成不成,你得等会儿,这两位大老爷打起来空间不稳,指不定就把你送到哪儿了!得等!” 杨暮客看着两个大和尚,大喊着,“两个人都是谁啊?那个是不是地藏王?” 鬼卒趴在值班室的窗户上,嘿嘿嘿笑着,“是啊。另外一个是色欲天魔王波旬。诶诶诶!你不知道吗?咱们地府是道佛合资企业,享受两家香火待遇,工作虽然辛苦点儿,但是架不住福利好啊。比如十八地狱年休旅游,没事去看看那血海,那火海,那刀林,知不知道什么叫气势,人界哪有这样的景色。还有啊,比如嘴巴馋了,你要是在人界吃一口人肉是犯罪知道吗?但是在地府,那些下地狱的鬼多一个少一个没人管,想吃就吃。知道鬼怎么长生吗,吃人,最开始哪个不是吃人吃出来的道行。咱们地府虽然不能无限制地吃,但是只要年终业绩达标,可劲儿吃。” 杨暮客忽觉地动山摇,脚下不稳哐当一声摔倒在地,想站起来都费劲,索性就躺坐在地上。 波旬大麻花一脚踹在地藏王肚子上,“王八蛋,老子说开荒,你说要野战。结果灭团散伙了,我就问我今天的dkp你算不算分。” 地藏王也不甘示弱在波旬脸上挠了一把,“副本门口被堵了,你要受那个气,老子不受。当年你说阻老子成佛所以来地狱,结果呢,天天吃我的用我的,没事儿就跑人界拉业务增加地府的工作量。大爷的,老子陪你玩游戏还得惯着你的毛病怎么着?还有,你个大黑手,前天活动摸boss,我就问,我的饰品怎么办?现在开荒进度已经落下那么多,你今天打副本能过是怎么的?不打打野战不发泄发泄你让那些公会的兄弟陪你灭团吗?” “啐,还不是你手底下罗汉操作水平太差。你看看人家天庭开荒团,合剂食物附魔珠宝全都是公会提供,就你个小抠,啥都要自备。”说罢波旬大麻花一把薅下脚上的麻绳凉拖照着大菩萨的脸上就呼了过去。 大菩萨也不甘示弱从怀襟里掏出一大根禅杖,舞得虎虎生风,对着大麻花的肩膀子一顿猛锤,“你不知道佛家不讲外物?你这魔王什么时候相信团队合作了?” 波旬眼见手里家伙事不好使,干不过那大禅杖,手指在脚趾间搓搓蹭蹭,对着大菩萨的脸和脑后的佛光就是一顿揉。 大菩萨被熏得两眼发昏,只听当啷一声,抱着禅杖乱舞起来。大麻花见势不妙,脚底抹油,心气不平的大菩萨见大麻花要跑路,把那臭烘烘的佛光往脑后一扔又冲了上去。 那地藏王的佛光好巧不巧地偏偏落在了轮转炉边上,佛力充沛的佛光发出了一道道光波。而杨暮客一个新生的小鬼哪儿受得了这种佛力,连滚带爬,眼见没处躲滋溜一声钻进了轮转炉里。 还没等鬼卒出声,轮转炉被佛光照的自动开启了。 波旬和地藏二人再次打在一起,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天崩地裂。 杨暮客在里面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哐当一下趴在了轮转炉的门口。他抬头望天,看见一道天篆降下,压住了地藏波旬二神。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人被众仙环绕,踏着云彩凌空飞行,耳边听闻那一众仙人里一个小厮模样的仙官喊道,“新任泰山府君出游,尔等佛陀不以礼相迎,却在地府间大打出手,真当此间地府成了尔等私产乎?” 杨暮客点点头,看来还是有大佬能制住这两个大和尚的。就在他看得有滋有味时,忽然感觉到狂风大作,那往生通道像是个大漏斗不断地吸入灵气与阴气。地藏王的佛光和天篆的灵光都被那庞大的吸力给扯歪了。砰的一声轮转炉的大门关闭,杨暮客被关进了黑乎乎的炉膛中。 不过片刻,那轮转炉喷出的光华一下被一道空间裂隙“嗖”地一声吸了进去。 鬼卒凝望天空好久,摸了摸怀里的孟婆口服液。啧?算了……嗯,任务圆满完成。对着看热闹的十殿阎罗拖着长音高声报道,“大善人往生投胎!愿……一生圆满!” 第4章 壮士寻贼寇,闹市知仙山 以前旁听课的时候经常听教授说世界是由极少物质与非物质构成的,非物质可以说是道家的虚空。 杨暮客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横渡虚空是什么样的,但是唯独没有想象到是这样的。 无尽的黑,还有冷,冷到思想被冻住,时间被冰封,然后开始热。 是的,是一种闷热,闷死人的热。那种你明明不需要喘气却逼着你喘气,明明你想要喘气却完全吸不上来一口气的感觉。 真热啊。 杨暮客像是一粒沙随着这股能量流不断地波动着,直到某一天他仿佛感觉到了一个太阳。那种暗红,像是闷烧的炭一样的太阳。然后他脱离苦海了。 目不能视,口不能说,触不可及。杨暮客只能稍稍地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苏尔察大漠的边陲小镇,季通坐在酒肆的最外桌,头顶的茅草不断地抖落风送来的沙。 店家伏在地上战战巍巍,“大爷,我们真的不知道十六杀往哪儿走了。” “不知道?”季通抽出一根挂在札甲护颈后的骨朵,压在店家的脖颈上,“那城门楼的告示挂了一年多了,你这酒肆人来人往,你不知道,可还有谁能知晓?”他又用骨朵轻轻敲了敲四方桌,“某家也不是真要为难于你,可你却为难某家,那十六杀恶行累累,在渔阳城绝了冯太爷一户十六口人,占山为王。整整四载,四载啊。我从渔阳城一路追捕于此地,眼见着就能拿他归案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那老板越听越是心寒,一把揪住季通的绑腿,“大爷,我是真的不知啊。你说那一伙人,就在我这吃了些酒,然后就走了。我连他们从哪个城门口出的城都不知,您是当差的,您去问问那守城的兵卒都比问我强啊。” 季通用骨朵撩起店家的下巴,“我知他们是从东城门进,西城门出。在城里呆了两个半时辰,一人去买草料,一人去买吃食,剩下的都于此地吃酒。你说,某家问你问错人了么?” 店家瞪大了眼珠冷汗淋漓,“大爷,您让我想想。” 季通听了嘿嘿一笑,“老板娘!你男人要想想。这晌午头日头太热,来碗烧酒,我解解渴。” 那酒肆里蹲在桌后的老板娘一听,也不吱声,匆匆地拿起一只海碗打开缸盖舀酒。 店家早听闻那绿林好汉十六杀一伙人,他们号称是劫富济贫,一路洋洋洒洒从渔阳城杀到了大漠边上,小猫三两只变成了好几十伙子人。路上出手甚是阔绰,你与他以礼相迎,他也定将以礼相待,但若是你寻衅或是报与官府,日后定是斩你满门。店家是知道些许信息,但是他不敢言语。 这季通就一人而已,那绿林好汉几十口子,这是如何追捕,又如何能拿住那些恶贼。店家左思右想,只是等着拖延时间。那守城军的校尉看上了自家小娘,只等着足岁就嫁过门去。这季通在这里为难于我,想那校尉应听到风声赶来解围。 季通接过老板娘战战兢兢递过来的海碗,大口饮酒,呼和一声,“爽快,爽快。某家想不到你这穷乡野肆也能有此等好酒。” “大爷说笑了。”老板娘强颜欢笑道,“我家小女打一出生那后院不知怎地就长了一颗桂花树,小女岁岁长大,那树也花开越来越多,愈来愈香,我们就用那桂花加上米粮酿酒,靠着酿酒的手艺日子也顺意多了。” “某家在那红沙屯就听过你家小娘的名声,叫阿桂是吧?说是这边苏郡出落的最水灵的姑娘。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该到岁数了吧,等阿爷我砍了那十六杀一伙人,把你那小娘娶回渔阳城,你们老两口也跟着某家吃香喝辣。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烈日炎炎,风沙呼呼作响。 “哪来的黄口小儿大放厥词,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季通寻声望去,只见路口走来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黑脸魁梧汉子,倒八字扫帚眉,满面短岔须发,一身金木札甲,与自己那竹片札甲一比,真是皇帝遇着了乞丐。那骑马汉子身后是杀气腾腾的守城军,约么二十人。手持裹着油皮的长矛,虎虎生风。 季通把海碗放下,将手中的骨朵使劲往地上一锤,从怀中掏出一块黝黑的鬼脸令牌,“某家乃渔阳城刑部衙门七品马快捕头季山塘!” 那校尉瞪大眼珠瞧了又瞧,“七品?捕头?马快?” 骤然间哈哈大笑,校尉啐了一口浓痰,“你这七品马快捕头就这一身破烂,连匹马都没有。就这副穷酸相还想让阿桂跟你回渔阳吃香喝辣?”说罢身后的兵卒也跟着起哄,一时间全都前俯后仰,再没了刚刚萧杀的气势。 季通双目瞪得滚圆,大喝一声,“你这匹夫!又是何人!” “吾乃此地守城军校尉周燕朗!” 正当说完,周燕朗身后的兵卒齐声喝道,“嘿!嘿!嘿!” 那周燕朗大手一挥,兵卒瞬间禁声。“啐!你说那阿桂小娘……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你脚底下跪着的阿爷,是我未来岳丈。来我的地盘闹事,你可想明白后果了?” 季通张了张嘴,搓了搓手,好像没什么话好说。右手抄起地上的骨朵,左手拔出了颈后的另一支骨朵。大喝一声,“呔!” 那季通像是一阵狂风就朝着军阵冲了上去。 周燕朗也没想到这匹夫这就要打,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就要冲上去,还没等他抽出马鞍上的陌刀季通已冲至面前,只见那两个骨朵的小铜锤砸向了自己的右腿,扯着缰绳就要避让。季通浑身运劲,不敢砸实了校尉的大腿,更怕伤了他那胯下的军马,肩膀一耸就是一个铁山靠。砰地一声那连人带马飞出了丈许,季通顺势一转,两个骨朵夹在腋下,冲到人群中,狠狠地向上一撩,军阵中的两个士兵一个被击中腹部连连后退,踩了身后的兵卒好几脚,另一个被砸中了大胯躺在地上哎吆哎吆地叫个不停。 身旁的士兵有人见那捕头打了自己的弟兄,身形蹲下就要摘去矛刃上的油皮。季通将手中的骨朵挽了一个花,甩手就朝那个兵卒掷了过去。咚咚两声,铜锤一前一后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胸口,兵卒口吐鲜血。手中没了骨朵的季通一拳怼在了身边兵卒的眼眶上,双手抓住他手中的长矛向下一扯顺势夺过,舞得狂风阵阵,一棍接着一棍将那十来人打的屁滚尿流。 被撞飞的周燕朗从马下抽出自己的大腿,拔出横放马鞍的陌刀向着季通冲了过去,季通拧身回转,双手托着长矛当开了陌刀的利刃,长矛顺着刀锋木屑纷飞,就连那裹着矛刃的油皮都刮成了两片。 后退中的周燕朗堪堪泄力站稳,却见那矛刃已经抵在了札甲的领口上。锋利的寒光让他的脖颈瞬间满是冷毛汗。 “后果我想明白了。”季通单手持矛抬着下巴说道。“你这尿货给某家磕几个响头,叫声阿爷。然后某家带着你们将那群恶匪缉拿枭首。你可满意?” 周燕朗咽了口吐沫,“你没有兵符,亦没有节令,要么斩了我,要么就此离开。我等军士有保家卫土之责,定当不能随你剿匪。” “嘿嘿?”季通听了一乐,“尔等明知那十六杀一众被通缉悬赏,却玩忽职守,让此等恶徒在城中随意补给粮草,现在某家让尔等随我剿匪你又扯起了官话。” “不不不……”周燕朗连连摇头,“那十六杀有通关文牒,这又不是县城,没有捕快。我等知晓他们被通缉在案,但也无权将他们羁押。” 季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手中长矛一松,随手抽了回来。 周燕朗长吁一口气,不敢再言语。 季通指着一个轻伤的兵卒,“兀那尿货,将阿爷的骨朵拾过来。阿爷追了一年有余,路上马生瘟死了,却叫尔等跳梁小丑笑我这没马的马快。现今某家见你的军马威武雄壮,就暂且征用,你可有异议啊。” “没有,没有。” “去,将那马给某家牵过来。”季通又是嘿嘿一笑,把那长矛矛刃朝下狠狠地扎进地里,接过兵卒递过来的一双骨朵。又朝着那跪坐在地的店家走了过去。 “老丈,某家现在可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十六杀在这酒肆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给我细细道来。若你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拆了你这酒肆,割了你的头充在那十六杀的同伙里算军功,你看可行啊?”季通再次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那酒桌之前。 店家大声嚎哭着说,“大爷,大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那一群人个个凶神恶煞,我送酒的时候两股打颤,一路洒了些许,挨了一耳光,那耳朵嗡嗡响了好几天,我哪里听得清他们说什么。” “你是挨了一个耳光?” “嗯。” “嗡嗡响了好几天?” “嗯。” “那你另一只耳朵呢!你挨了一个耳光两个耳朵都能嗡嗡响不成!” “大爷!” “你说!还是不说!”季通也不想听着店家再啰嗦,两眼一瞪大喝道。 店家吓得趴在地上尖着嗓子说,“他们说要去仙山,找到了仙山就能成仙!” 季通两眼一眯,仙山!原来这些坏种存了这样的心思。若是真被这些悍匪成了道,那还有谁能治他们。他一把夺过周燕朗手中的缰绳,一个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杨暮客看不见,也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到底长了什么模样。更何况这些人说话他竟是一句不懂。那古里古怪的发音和咬字让他头大如斗。但是他确确实实地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不知身处何处的迷茫让他迫切地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想和那个距离最近的声音去沟通。 第5章 白日梦一场,誓要雪深仇 西北风吹着炎炎灼日。 快马加鞭,季通咬着囊吃着沙。抢来的战马身上那一身披甲被他丢到典当行换成了银两,典行的掌柜不收也得收,只剩那柄陌刀留用。没了披甲那马后的驼的包裹装得是满满的草料,还有几个水囊。相比那沉重的披甲,此时那骏马感觉身上轻快无比,撒了欢地跑着。 杨暮客此时正在那空间中无聊地听着那遥遥传来的呼呼风声。好奇心像是一只小手勾弄他的心尖,外界的未知不断地挤压着他的耐心。长久的孤独与寂寞没能压垮他的神经,自由的希望却让他近乎疯狂。他开始用回忆与想象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忽然嘹亮而粗犷的歌声传入了空间之中。 杨暮客听不懂,却隐隐能感受到那狂歌中的愤怒与悲痛。 季通气运丹田,张开皲裂的嘴唇,那血丝随着风灌进了嘴里,是腥甜的。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季通唱完哈哈大笑,笑罢又痛声大哭。 风沙在鼻翼团成了泥。 那渔阳城冯家三公子冯玉与季通是总角之伴,在冯家祠堂结成异姓兄弟。待二人束发之年时,冯玉得字济民,季通得字山塘。 冯玉诗书礼乐皆是出类拔萃,而季通则喜欢舞枪弄棒。二人相约一人入朝为官,一人行伍为军。待有朝一日站在这世间的权利之巅,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却不料那东城之牛贼羡于冯家之财,恰逢冯玉求学归家之时伙同几个江洋大盗入宅行凶,将那家中财宝洗劫一空。十六口人皆遭毒手,那城东泼皮牛贼自此自号十六杀响彻四方。 季通沐休之日请假归家,听闻噩耗便辞去军中职务,拜于县衙门下,从捕快做起。一路追查十六杀一行悍匪,手中鲜血人头无算,十六杀一路屁滚尿流仓惶逃窜。季通因抓贼有功从不入品的小吏升至下七品有马捕头,直属渔阳城刑部。 那十六杀见季通不死不休,恰巧抄家冯府时得了一道仙篆,便生了逃离渔阳之心。几人一合计,竟异想天开要去那苏尔察大漠外的仙山寻仙。 季通离开渔阳追捕十六杀亦是三年有余。眼前这茫茫大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季通的复仇之路。 日上三竿,季通寻了一处庇荫的沙窝,等那日头落下。 他挖了一个小坑,垫好皮子往里呲泼尿,解开一个骚臭无比的马尿水囊也将马尿倒了进去。然后他又用札甲的皮面裹住沙坑引导水汽流向一个空水囊。转身又喂给马浇了水的草料。嘴里念叨着,“你这家伙吃的可好,都是大把的黄豆,阿爷只能啃那硬邦邦的囊。快吃,快吃。”喂饱了军马,季通躺在沙窝里边不过片刻呼噜声阵阵。军马伏在地上抖了抖耳朵,抬头看了看天,打了个响鼻用尾巴盖住了口鼻。 季通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了冯玉。冯玉身后隐隐约约还跟着一个鬼影。那鬼影青面獠牙,舞弄着鬼气森森似在大呼小叫。 “玉郎,是你吗?” 冯玉点了点头。 “玉郎,某家正寻那牛贼为你报仇。你若泉下有知便随着我,看那牛贼授首之日也可安心往生了。” 冯玉死死地盯住了季通,忽然两眼流下清泪。口中似乎说着,有人要吃我,救我,有人要吃我,救救我。 季通大惊,向着冯玉冲了过去。“是你身后那青面鬼吗。玉郎,别怕。我定杀那鬼怪保你平安!” 季通一身血气与正气恍若天神下凡般,一阵狂风大作,吹的冯玉鬼影飘忽不定,那鬼气森森的青面鬼嗖地一下钻进了冯玉的魂魄中消失不见。 季通大呼不要! 他睁眼一看,夕阳西下,一身冷汗淋漓。那军马被风沙盖住了半个身子睡得正香。季通大叫一声不好,这沙漠里出了这一身冷汗可如何是好。他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间好似火燎一般。 从背囊里翻出一个满满的水囊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水囊渐渐空瘪下去,季通抹了抹下巴上的泥,爬到那个沙坑前看看里面的尿液蒸发干了没有。撩开札甲的瞬间骚气冲天,季通憋着气侧脸看了看,里面已经干了,那皮子上面一圈又一圈的黄渍。他转头看了看接水的水囊,拿过来闻了闻干呕两声捂上盖。 对着那醒来睁开一只眼看着自己的军马说,“这个水某家是喝不得的,倒是你肯定是不嫌弃。” 军马打了个响鼻前腿跪地站了起来,好像催促季通快点上路。 季通拿起那块皮子翻过来在沙子上蹭来蹭去,直到那些黄渍都不见才折了几下扎在腰间。然后又故技重施蹭起来札甲,把满是土腥味的札甲穿好,牵着马走出了庇荫的沙窝。 大漠狂风四作,通红的太阳挂在一个沙包上面,天空灰蓝一片,几个星星点缀其上。季通看了看星星,拍了拍马鞍,一个翻身上马。 “驾!”他朝着那传说仙山所在的方向纵马狂奔。 杨暮客一番挣扎终于保持住了心中的理智。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空间中的一丝变化。而且很明显。那泡在死水一样的感觉不见了,他反而能感受到身边的漆黑如墨涌动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空间产生了变化他不得而知。但是至少现在他感觉到了希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心乱如麻,脑子却无比清醒,越是清醒越是害怕,杨暮客心中哀叹,完了,还是要疯了。就在苦苦挣扎之间,他忽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片明亮。杨暮客清醒过来,难不成自己还能做梦吗?他在这白雾中一直往前走着。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一个翩翩公子,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 他问那翩翩公子是谁。 公子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但是杨暮客一句没有听懂。杨暮客细细想来他是听过这样的话的,但是并不是原来所在阳间的语言,也不是阴间小鬼所说。似乎是前不久才听闻的语言。 是了,是轮转炉送自己来到这片虚无才听到过的语言。 听着那翩翩公子叽哩哇啦地说着他嘿嘿一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那翩翩公子见杨暮客摆着手走了过来,吓得连连后退,竟后脚绊前脚坐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杨暮客走到近前,抓耳挠腮。蹲下握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身,指了指自己,说“我叫杨暮客。” 翩翩公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杨暮客再次指了指自己,说,“我叫杨暮客。” 那公子也指了指自己,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 这一来一往,杨暮客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话。他叫冯玉。杨暮客虽然不知道他名字的意思,但是他终于知道了“我是”怎么说。 在这梦境里,杨暮客似乎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一句一句地跟着那翩翩公子学着这个世界的语言。 他通过手势,渐渐学会的数数。然后通过在这梦境里的地面上画画学会了吃饭睡觉等等简单的词语。在学习语言的同时他也在学习文字。这个世界的文字竟然与大篆有些相似。因为没有比照物和相应的知识他只能学习一些简单的文字。但是这也让他能与这个翩翩公子交流了起来。 他此时终于知道这个公子叫做冯玉,字济民。这是一个像是中国古代的世界。这里没有汽车飞机,没有现代科技的一切知识。但是有着更奇妙的思想文化。他们除了为官治世外还可以求仙问道。 杨暮客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封建迷信之类的偏见了。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城隍地府,泰山地藏,他还亲自钻过轮转炉。再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也能够坦然接受。 二人越聊越是投机,恨不得举杯高歌。 那冯玉也第一次听说有那样一个天外世界,常人可以飞天,一郡与一郡相隔万里也不过些许时辰便可到达。 而杨暮客也知道了冯玉已死,和自己一样是鬼魂。也知道了他一直听见的模模糊糊的声音是季通在追凶为冯玉报仇。 好似一梦千年。杨暮客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那冯玉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他又睡着了。 季通一直这样披星戴月地赶路终于追到了一个绿洲边上,此时距他刚入荒漠已经过去了两月之久。马背后的草料已经吃完,没有补给季通就挖那戈壁石块下的草根。一人一马就这样坚持着。他不止一次动过杀马饮血吃肉的念头。但是那马肉自己又能带多少呢?他指了指马头,说,“只要马兄你还有一口气跟着我,我就带着你。我季通此生最恨忘恩负义之人。待有朝一日我报仇雪恨,带着你走出荒漠,定让你过混吃等死的神仙生活。”那威武的高头大马此时已经骨瘦如柴,却也颇通人性,竟然打了响鼻点点头。 走了许久,季通闻到了青草的味道。战马似乎也有些兴奋,开始扯着季通往前跑。绿洲越来越近,他顺着风声听见了些许人言。 季通一把拉住缰绳,藏在了沙丘之后。 那沙洲里十六杀一伙人正围着火堆议论着。 “牛哥,我们的马也杀光吃完了。这绿洲后一段路要如何走?” “我见那沙洲不远处有一群野骆驼,它们见我们占了这绿洲不敢过来。但想必饥寒交迫的时候,定要冒险到此饮水吃草的。我们只要能抓上一两只,这沙洲后半程也不是问题了。” “牛哥果然高明。” 但这一群人此时却分成了两伙,篝火将他们相隔。一伙坐在十六杀一边,另一边围着一个玉面美髯的汉子而坐。 那玉面美髯的汉子摇了摇头,“十六杀!你说你要来寻仙求道。我等也跟着你落到如此地步。我也不想说什么风凉话,只是你可知道那仙山距离此地到底还有多远?最后我们这一伙子有多少能活着走到那仙山?我在那边城里打听了几番,这绿洲北面十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绿洲,那是商路的必经之地,我们大可以掳上几个娘皮以此为为巢,当个沙匪也不逍遥?” 这一伙人也得意一笑附和道,“是了,胡大哥说的不错。我们都是刀头上舔血的人,那仙人能收我等为徒吗?与其做那大梦不如在此当那沙匪逍遥快活。” 十六杀眯着眼看了看与自己唱反调的那一伙人,笑呵呵地说,“胡大哥说的是,那我等也要等那骆驼凑近以后再好好商量。我看那群骆驼里的领头的已经兜兜转转好几天了,我们今日起便熄了这炭火,也让此等禽兽放下警惕。” 那胡大哥闷声点点头,和另外一伙人钻进了皮袄里蒙头睡觉。 十六杀招呼了几声,几人用尿泚灭了那炭火。 “啐,真他娘的臭。”蒙头睡觉的一人闷声喊道。 “哈哈哈哈。”十六杀几人哈哈笑过也找了一块地方躺下。 那胡大哥虽在皮袄下鼾声阵阵,却睁着眼紧紧握着怀中的刀柄。 第6章 为首者二心,乱中取敌酋 季通牵着马趴在沙丘后,看着不远处火光熄灭的绿洲。他默默地摸了摸战马的鬃毛,“待在这,天亮以后绿洲里的水你能喝个够。” 战马趴在了沙丘上,闭上眼睛不做声。 季通将马鞍上的陌刀取下,斜背在身后。将挂扣上的两个骨朵抓在手里,猫着腰爬上了山丘,然后从侧面快速滚下,没发出一丝声音。 绿洲越来越近,季通只能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蹭。一只蝎子从他面前爬过,季通大喜,捏住尾巴塞进了嘴里。 冷风袭,沙洲冷,恨字当头,但愿枭敌首。 股累身虚心怯胆,渐进徐徐,紧握刀前望。 露水凉,根茎苦,没入湿泥,切齿杀机起。 再忍少时复气力,闭目歇歇,骆驼声还远。 一声闷哼打破了平静的夜。 美髯汉子撩起了被子,看着自己兄弟冲上前一刀捅死了十六杀那伙中一个正熟睡的伙计。二话不说提刀冲向了惊醒的十六杀。 一双冷眼静望着纷乱的匪。 季通从泥里向前爬了爬,冷冷一笑,未曾料这些尿货竟然起了龌龊。吃了露水和草根他早没方入绿洲时的身困体乏。只等两败俱伤的时候纵身杀出。 十六杀那八尺身长在人群中甚是显眼,季通两眼通红盯得目不转睛。 “胡大哥,尔等怎敢!”十六杀拿起刀叮叮当当地拦住美髯汉子的刀。 “有何不敢!你用那仙篆蒙骗与我,至今仍是支支吾吾,可曾有一句实话。等到了那仙山,怕是我等兄弟命丧黄泉之时。”美髯汉子大叫一声,举刀便砍。 “胡大哥,我那仙篆乃是真物。”十六杀急急辩解。 “那仙篆确是真物,可那仙篆可曾说明是谁的仙缘?是吾等所有人,还是只有你十六杀一人。就算吾等人都有仙缘,那仙篆于你手中,谁可成仙还不是你说的算。某家夺了了你的仙篆,自去成仙也罢。” 十六杀听得此话双眼一眯,本来的三分本事举手便使出了十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十六杀狡猾至极,打斗中还不忘扰乱敌心,“胡大哥你怕是自开始就有了杀人夺宝的念头,这一路鞍前马后侍弄物资的都是我等兄弟,就连那通关文牒都是我家兄弟舍命盗取。我等兄弟这一路身心俱疲,身后还有那渔阳捕快一路追捕。上下团结一心只为寻仙,而你却脚踏两船,既有那占地为王的心思,也有那寻仙求道的心思。只是你与你家兄弟可曾相商妥协?” “我家兄弟自是和我一条心。”美髯汉子一个滚地躲开了十六杀的劈刀,两脚一蹬,刀柄捧在胸前,那刀尖寒光阵阵扎向了十六杀的心口。 十六杀向后一个纵跳躲开了美髯汉子的刺杀,单手持刀兜头画了个圈,谨防他人偷袭。“胡贼,你那兄弟真的与你一条心?路上众人都知我牛某人仁义,可你呢。听闻我等向西,弃了你那一寨的老弱病残,可牛爷我这一路可曾弃过一个兄弟?胡贼的弟兄们听好了,那寻仙路上自是千难万阻,我等入了大漠这才刚刚开始。我牛某人曾发誓绝不抛弃自家兄弟,但尔等大哥冷血无情,这一路他舍了多少兄弟你们心中没数吗?今日他欲夺我仙篆,此乃不仁不义。他日路上遇事尔等一样会被他抛弃。尔等还不明吗?” “牛贼!休言受死!”那美髯汉子大怒冲锋向前。 “你做得,还不许某家说得?”十六杀哈哈大笑,“儿郎们,休要与那胡贼的兄弟打生打死,速速后撤。那牛贼的兄弟们也都听着,夜黑风高,某家不知谁杀了谁,现在住手某家自当他是自家兄弟。” 说话间叮叮当当,十六杀挡开了美髯汉子的劈刀,一个侧身冲向了两个相互较劲的人。他手中大刀向上一撩,“还不住手!” 两人闻言一愣,那十六杀的兄弟速速后撤,胡贼那一方的伙计呆愣当场,似乎也在咀嚼十六杀那番言论。 “十六杀,你乱我军心,该死!”美髯汉子气急败坏,手中的刀更是势大力沉。 十六杀拼死反击险象环生,拼刀的过程中臂膀被割开一尺多长的口子,血流不止。 但此时那火并的众人都渐渐边打边退,拉开了距离。此时场中只剩那美髯汉子与十六杀二人。 “胡贼,你看到没。你的兄弟都停手了。想必你那忠心耿耿的部下都死了。”十六杀忍痛哈哈大笑。 “老二!老二!”美髯汉子见无人动手有些心慌,大喊着自己最忠心的兄弟。 “大当家,二当家刚刚被乱刀砍死了。刚刚牛大当家说的也有道理,你说今晚杀人夺宝,兄弟们跟你干了,但是这夺宝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和牛大当家说的那样。你也要给个说法。” “老五,我胡某人可亏待与你?你怎能如此轻信他人!”美髯汉子往后撤了两步,此时十六杀已伤,他占了优势,要先稳定军心才行。 “大当家,你没亏待与我。可你也没有恩与我,咱们都是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当初上山你说兄弟们下山一人抢一个娘们。你如今三房小妾,那二当家也娶妻生子。现在你说舍了家业就舍了,我等跟着你连口汤都没喝上。今日那牛大当家似要与你一决胜负,你若胜了,我等自然跟着你。你若败了,我等也不想与你一同送死。” “老五!”那美髯汉子大喝一声。 “胡贼。你看,你那兄弟是最知你的。他说的也对,今日你我二人只有活下去的那个才能去寻仙问道,其他都是虚言。至于其他兄弟也就不用打生打死。” “好!牛贼,今日你我二人就一决胜负。”美髯汉子闻言心中一定,脚下迈开马步,深吸一口气摆好架势。 十六杀扯下伤口的破布,搭在伤口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然后也摆开架势冷冷看着美髯汉子。 几乎是同时二人大喝一声,冲向对方。 你砍我挡,你劈我架。火光闪烁,呼啸连连。 季通手中握紧了骨朵,查了一遍人头。那数十人现在也已经仅剩二十来口子。他需要等一个机会,一击必杀。 那十六杀因伤渐渐不敌,开始辗转腾挪。二人打得你追我赶,外围的人群也跟着打斗的范围慢慢移动。他们渐渐与季通那个湖泊边的泥潭拉开了距离。 季通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决斗的二人身上,一蹿,钻进了灌木丛,摸着黑滚到一颗沙枣树下。 跑在前面的十六杀听声辨位躲过一刀,一个翻滚在地上抓了一把干沙,回首便扬了出去。美髯汉子只见那十六杀手臂一挥,也没看清怎么回事,瞬间被沙子迷了眼。 一个弹跳靠在一棵树上,闭着眼睛怒喝,“牛贼,你竟用腌臜手段。” 十六杀嘿嘿一笑,“你趁夜偷袭就光明磊落吗?” “狗贼,你定不得好死。” “我死不死与你无关,反正你今日是要死了。”十六杀握着刀慢慢地靠前上去。 美髯汉子听闻这话有些慌张,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拿刀在面前乱画。 十六杀左右看了看,见众人与自己距离已经拉开不少,悄悄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弩。嗖的一声射住了美髯汉子拿刀的肩膀。 十六杀大喝一声,“胡贼受死!” 那美髯汉子肩膀中箭就要大声呼救,却只觉脖颈一凉。 人头飞起,血溅五尺。 众人都看到了那颗飞起的头颅,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今夜终于能安稳了。 “胡贼已死,那林棍山的兄弟还不放下武器言和。谁现在说话当数与某家速速相商。这一夜死了众多兄弟,我们还得从头计议。” 十六杀刚刚喊完,就听见身后风声乍起。季通一骨朵砸在那十六杀端着弩的肩膀上,一骨朵砸在了他的喉头。 十六杀胸中一闷两眼一黑,季通抡起骨朵又砸在了他的脑门上。咚咚两声。那十六的额头凹下一个大坑,眼见活不成了。 季通一蹿又钻入了灌木丛,来来回回地跑着,天黑他们也看不清是谁。 只听见季通沙哑着嗓子说,“那十六杀已死,他的手下都是臭鱼烂虾,我刚刚为大当家报了仇,伤势太重活不成了。你们快杀了那十六杀的伙计搜出那仙篆,哪怕不去寻仙也可换成银钱。”说罢季通朝着那绿洲中间的湖泊跑去,咕咚一声钻了进去。 围着观看十六杀与美髯汉子决斗的众人都看见了三个影子,但夜黑风高也分不清谁是谁,却知道有人钻进了湖泊中。于是两拨人都围到了那季通跳水的地方。 “林棍山的五当家,我们老大生死不知,我等先去看看老大伤情。”十六杀一伙人有人高声道。 “尔等放心,我们也要为大当家收尸,”五当家也领着手下与十六杀一伙人泾渭分明地走向那二人的尸身之处。 十六杀的手下围在他的尸身边上,有两人摸摸索索,找出了那用羊皮裹着的仙篆。 五当家眼尖看到了有人在十六杀的人上拿走了东西,他料定了那是仙篆。大喝,“且慢。” “尔等想要如何?”十六杀手下领头的冷冷回应。 “那仙篆归属要如何分配?”五当家冷冷地说。 “这是牛大哥的物品,如今牛大哥死了自当是我等的东西。” “那我林棍山的兄弟难不成跟着你们一路来喝西北风不成。” 双方大战再次一触即发。 “五爷,大当家的死了。如今这林棍山,你就是当家的了。为了这仙篆死了这么多弟兄,您说句话,我们趁他们群龙无首杀个片甲不留。” 五当家回首一个大脖搂子,抽得那人踉踉跄跄。“混账东西,今夜死的人还不够多么?还群龙无首,他们是龙吗?就我们这一群流寇,最多就是没头的苍蝇。”教训完手下五当家又朝着手执兵器的十六杀一伙人朗声道,“今夜你我两伙人都因这仙篆死了头领,如今难不成还要为了仙篆拼得两败俱伤不成?” “那五当家你说怎么办?”十六杀的手下冷声道。 “仙篆我们可以不夺,但是你们也要立下规矩,我们一同寻仙,就要同心协力。不能再起龌龊了。” “好!五当家是明理之人。只是这规矩要如何定制。” “尔等立下血誓,绝不因这仙篆自相残杀。若这仙篆只可供一人修仙,我等人只看仙缘,听天命。若这仙篆可众人成仙,我们双方人数要均等,不得你多我少。” “可!” “若剩下的兄弟不能成仙,我等要想法从他们回来,不能放之任之。” “好!五当家仁义!我同意。” “你同意不成,要立下血誓才行。” 那季通潜在水里听到这些心知无法等他们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哗啦一声蹿出水面,手里两把骨朵掷出砸向了那鹤立鸡群的五当家。 五当家眼疾手快手里长刀挡住一只骨朵,另一只却噗地一声砸进了裤裆。 “啊!我的卵子!啊!疼死我了!” 季通嘿嘿一笑,没想到砸中了那腌臜地方。他一把抽出了后背的陌刀,双手紧握刀柄,冲向了人群。 那五当家见刺客来势汹汹,顾不得下身疼痛难忍大呼,“那是谁人!可是你十六杀一伙?!” “不是!” “儿郎们,夜黑风高,凑近一些当心那贼浑水摸鱼,快快围成铁桶阵。十六杀的兄弟也快快凑过来。” 季通刚刚要冲到人群前听到这话步子却慢了下来,那五当家的话也提醒了他,夜黑风高,他也看得不甚清楚,若是狠下心来以命换命自当是为兄报仇死得其所。但若就死于此地,那又有谁知他斩了那十六杀呢。 第7章 凉夜杀声起,恶鬼伏肩头 季通缓步停下,在原地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左脚向前迈出,右股下蹲一手担于刀背,一手紧握刀柄举在头顶。 五当家隐隐约约看着那坐地举刀的架势,忍痛高呼,“对面的是哪家的兄弟,我曾屯田于西岭猫儿窝,鹿四海是我们把头。” 季通胸口好像风箱一样呼气喘气,渐渐鼻息间在这微凉的夜竟冒出丝丝白气。 五当家见敌人不做声,悄悄对身边的手下说,“告诉十六杀的弟兄,那人举刀的架子乃是西岭军阵的陌刀起手式。大刀挥舞起来竖斩马首,横斩腰间。看那人脚下好似生根,定是军中好手,不要乱战,要包围他耗他体力。” 众手下知晓厉害皆应声答道,“醒得了。” 季通眼睛微闭,此时昏暗视力反而不如听力有效,他担着刀背的手将刀尖向前慢慢送出,手掌托到了刀柄顶端,大叫一声“呀喝!” 陌刀狠狠地挥出围着周身转了一圈,叮叮当当,当开了几柄从背后悄悄贴近的长刀。 喊痛声四起,那陌刀不止斩断了长刀,还削掉了欲偷袭于他的人手。 季通挥刀顺势收力双手握住刀柄顶在腰上,一脚踩实一脚踮着脚尖。 五当家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兄弟,我看你也是行伍之人,我等也不欲与你为敌。我们双方就这样各退到绿洲两端何如?” 季通嘿嘿一笑,“我从渔阳一路追捕十六杀一伙,那路人马与我乃是老相识了。你想要止戈于此,他们肯么?” 那十六杀的手下也大呼道,“牛哥已经死了,我等又有什么仇怨呢。你还不是为了那军功悬赏,我等将牛哥的尸首置于此地,你待天明来取,何如?” 季通闭口不言,却是往后退了一步。 “退!”那十六杀手下与五当家一伙人看着手持陌刀的汉子往后退步,心中稍定,也往后撤了两步。 躺在黑漆漆的雾中,杨暮客好似闻到了一股香气,他用力地吸着。胸口起伏不定,却依旧是一口气也喘不到。好似鲨鱼嗜血,心痒难耐。他连抓带吸,好巧不巧他一发狠竟觉得有股引力从鼻孔直冲眉心,不知怎地使了一个巧劲,那鼻孔吸力瞬间加大。竟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 霍!好似吃了一把芥末似的,瞬间泪涕横流。 但是那外面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楚。 杨暮客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见过谢必安吃生魂的,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公子哥冯玉为何与自己谈天说地许久身形越来越淡,最后消散于那梦境之中。他怕是将那公子哥给吃了。而刚刚那股凉意定然是有人的生魂又被自己吞了。 那黑雾开始变得淡薄,他看到了十几个青绿色的影子。青绿色的影子好像火焰一样跳动摇曳。杨暮客试着迈腿走路,却发现自己好似鬼打墙一样,在一个跑步机上原地踏步。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着急,那饥饿的感觉拼命地催促着他去吞掉那十几个青绿色的影子。终于,那黑雾全部消散而去,杨暮客看到了一个淡淡发光的出口。心中只是生出了钻出去的想法,霎时杨暮客看到的世界变了。 吃了几个生魂以后脑子也灵光了不少,似乎那些陌生的语言没那么难懂了。 那青绿色的影子愈加清晰,而杨暮客感觉自己好似坐在一个人的肩头。他低头一看,自己骑在了一个青中带红的影子上。低头想了想,学着那冯玉的口音,“你听得见么?” 季通双眼微闭,忽然觉得耳边凉风阵阵,一句“你听得见么”好似惊雷乍响在耳边,握刀的手都抖了一抖好险没丢出去。 杨暮客见那青中带红的影子竟然红光大盛,知道那人感觉到了自己。那红光带着灼热的感觉,让杨暮客好似骑在了火炉之上,他安慰道,“莫惊,我是冯玉的朋友。” 季通感觉脖颈的寒意更甚,他想回首看看,但是眼下他不敢做多余的动作。一群人围着他虎视眈眈,身后还有一个厉鬼尾随。季通霎时觉得我命休矣。 杨暮客见季通那火红的光芒渐渐消去,“你与冯玉兄弟相称,我自不会害你。反而还会帮你哩。你只需顾眼前的敌人,后背可交于我。我会给你警示。” 季通思虑片刻,渐渐定下心来。原来我那兄弟还有手段助我。重新开始搬弄气血,周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力。 杨暮客见那红光又起,只觉得燥热不安,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忍受下来。 “当心身后,有人悄悄凑了上来。你前面的人虽然退后,却是诈降与你。” “明了!”季通点点头。 五当家见那阴影里的人退了一步便不动了,他有些犹豫,不知是继续退下去还是让兄弟们一拥而上将其围住。正当他进退维谷之时十六杀的手下大喝一声,“兀那凶贼,你快快退些,站住不动是还有追杀我等之心吗?”说着十六杀的手下带着他们的兄弟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季通见人群渐渐围了上来深深吐出一口白雾。他感觉气血已经到了巅峰,他需要杀戮,他需要鲜血来熄灭心中的怒火。 十六杀的兄弟们见其不动,刚刚喊话那人再次呼和,“这凶贼是在装腔作势,我等人多势众,怎能让这凶贼如此欺辱我等!上!” 五当家亦觉事有可为,也呼和兄弟们一同围了上去。冥冥中他们也有些许配合,与那军中战阵相差无几。 “你身后有五人渐渐围了过来,他们没有要冲上来的意图。你左手方还没有形成合围,可以从此处突破。” “明了。”季通听到那厉鬼的话心中大定,双手紧握陌刀长柄一横,前脚画了一个半圆,右腿一登向着左方冲了出去。只见那四尺长刃凌空划过,一贼横刀便挡。一时间血雨纷飞,那人竟从胸腔半身飞起斩做两节。季通借势躺地一滚,起身的瞬间高举陌刀,起跳力劈,又是一贼刀断人亡。 “散开,快散开。”五当家见那贼刀法势不可挡,扯住身边的兄弟停下脚步,他要让兄弟们包围圈扩大一些以游斗的方式消耗他的体力。 季通见那包围圈扩大了起来,甚至有些人伏在地上或藏于树下。绿洲中瞬间安静了。正当他准备寻面前一个未能躲避起来的贼人时,杨暮客那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右前方有人用弩箭瞄准你了。” 季通一个铁板桥双手抱着刀柄躺下,嗖嗖两声两只弩箭从他的鼻尖上方飞了过去。他左边因为刚刚杀了两人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季通一手举刀一手撑地一个鹞子翻身大开大合向着左前方飞了出去。 左前方一人躲在树后听见那札甲在空中噼里啪啦的响声,握紧了刀柄侧身歪头探出。只见一道寒光划破夜空。 大好头颅高高飞起。 噗噗两声,又是两支弩箭射在了树干之上。 季通下蹲一个矮身藏于灌木之中。那无头尸身伏在了他的背上。他肩膀一抖抹干净淋在脸上的血,透过草丛看看了前方。 “趴下。”杨暮客再次警示。 季通干脆地趴在了地上,一个滚地,手中拾起那刚刚斩杀贼人的长刀顺势甩了出去。他也不管那长刀有没有扎中放冷箭的家伙,蹿出灌木又冲向了左方合围的最后一人。 杨暮客鼻尖一吸,那刚刚战死的生魂便被他吞了去。他只觉得瞬间神清气爽,那季通体内透出的红光也没方才那般炽热了。连着吞下几个生魂之后他只觉得鼻尖越来越痒,他似乎看到不远处还有隐隐约约的淡青色影子,那些影子跌跌撞撞呆呆地徘徊着。这次他没有用鼻子吸,学着谢必安的样子像是吃面条一样对着那些影子吸了一口气。这次那些生魂竟然没有直冲天灵盖,反倒是化作一团雾气在腹中滚来滚去。 说时迟那时快,季通刀再次砍到到左侧最后一人的身旁,那人只是躲闪再不似前面的贼人一样要与他斗狠。 杨暮客见季通几刀下去都未能杀敌,有些贪婪地看着那影子。“快斩他。快点。” 季通心中也有些着急,这人滑不溜丢,他如此搬运气血此时腹中咕咕作响,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再如此耗费气血他定然会变成强弩之末。大喝一声“呀!”刀刃紧紧追着那连滚带爬的贼人贴了上去。 咔嚓一声,陌刀嵌在了那贼人的腰间。 季通刀势已尽却未能尽功,他用脚狠狠地踹飞疼得大呼小叫的贼人。站在原地看着右边向左渐渐围过来的贼人。 杨暮客使劲吸了吸,却见那影子躺在地上挣扎抖动。怎么没死呢,怎么还不死。他心中迫切地期盼着这个家伙快快死掉。 五当家忽然觉得那家伙没有方才如猛虎下山一样的气势了,他知道这人一定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慢点,慢一些。不要让这个家伙趁机逃了。”接连折了弟兄,他对这个家伙起了必杀之心。 十余人渐渐围合成一个包围圈,看着季通在那昏暗中喘着粗气。这些贼人都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柄,他们知道这个家伙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只有趁着人多势众杀了他才能活着走出这绿洲,否则连夜逃出这绿洲也在这茫茫大漠毫无生存的机会。 “听我号令。”五当家摸着裤裆喊了一声。就在喊出这句话后,他马上感觉气温骤降,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季通一脚踩向那哀嚎不停的伤者的咽喉,然后用力踏出,以左脚尖为轴心握住刀柄的尾端像是狂风一样转起来。 寒气袭人,围着季通的敌人呼出白气,眉毛上都挂住了白霜。那杨暮客两眼绿光看着这些活人,他如今饥饿难耐,满脑子想着要有个法子让这些匪类束手束脚,却无师自通地对那些贼人用了些法力。 “退!”五当家一咬牙喊了一声。忍着裆下的疼痛他向后一跃。只见那以圆形逼近的贼人们都快速后退。 季通这次出刀毫无斩获,以他为中心丈许半径枝叶纷飞。 “朝他扬沙子。”五当家果断下令。 一时间尘土与树叶弥漫了季通的四周。 杨暮客吞了那被踩断气管的生魂后对季通说道,“你要先杀了那个下令的人才行。” 季通两眼一眯,防止沙尘入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告诉我他的方位。” “右手前方七步,有两个人护着他左右。” “晓得。” 嘶。季通牙缝里慢慢吐出白烟,刀柄左手捣右手,刀刃随着手腕转动寒光飞舞。小碎步原地用脚跟踩了几脚,然后足下一蹬飞了出去。 “他向着右边逃了。” 五当家见那人向着自己冲了过来,一把推了一下身前的手下,然后夹着裤裆朝着右边蹦了出去。 季通长刀向上一撩与被五当家推过来的人对刀,然后脚下一滑,毫不理会那人朝着跳开的五当家冲了过去。 “救命!”五当家回首见那凶人咬定自己,慌忙逃窜。 刚刚摆好的合围之势因为五当家自己逃命反而有溃散之势,甚至有人悄悄地开始后退。想着藏在这绿洲某处装死。 季通的陌刀当真是一寸长一寸强,无人可与他做一合之敌。四尺长刃刀刀见血。五当家转着圈逃窜,渐渐他的兄弟们与十六杀的手下见他过来都四散而逃。 终于季通追了上来将五当家捅了一个透心凉。 季通将陌刀向上一挑从五当家后背贴到他的耳畔,“好好的屯田不做,偏偏上山坐那贼人。”也不等五当家作答,向后一退一挑,五当家变成了两片。 此时因为五当家逃窜那十余人匪徒只剩下了七人还持刀追逐着季通,而季通前方已无活人。 杨暮客闭着眼睛享受着冰凉的夜色,那美味的魂魄在飘荡间不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十六杀那个手下见势不妙呼和一声,“休矣,逃啊!” 七人撒丫子便跑。 季通紧追不舍。 呼喊声,求救声,劈砍声,倒地声,随着风迎着沙,散在夜色里。 这一追一赶便从黑夜追到了天明。季通眼前已只剩一人,他早就经杀红了眼,吓得那人屁滚尿流。 忽然那人停住转身跪下,“好汉饶命。” 季通不管不顾只是憋着一口气长刀掷了出去,噗嗤一声,将那人扎在了沙丘之上。鲜血涓涓地从刀刃流下。 季通只觉得头晕目眩。那树枝割开的伤口,断刃劈开的札甲露出了鲜血浸湿皮革。疼,钻心的疼。尤其他一夜不停地搬运气血造成了很大的亏空。此时已经油尽灯枯。 他看着朝阳跃出沙海。 旭日染青河,金红耀万里。风扬黄沙阵阵,墨蕴星空点点。胸中一口郁气一扫而光。张开皲裂的口,嘶哑着迎着旭日喊着。 “玉郎,我已经手刃仇人。你若在天有灵亦可安息了。”季通低着头踉踉跄跄地朝着绿洲走。 天越来越明,眼却越来越暗。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至。 自己战了一夜,这家伙倒是好似吃饱喝足了一样。季通抓住了缰绳,跳了几下,竟然跃不上去。最后抱住战马的脖子攀了上去,坐在马鞍上一歪头嘟囔了句。“你到底是谁?” 杨暮客在日出的那一瞬只觉得好似周身都变成了火海。他冥冥中感受到了他出来的那个洞口,此时那个洞口竟是黝黑一片。他明白自己若是不快点钻回去怕是要被烧成灰烬。往里一钻也不管不顾最后杀死的生魂。听见了季通最后的那句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隐隐约约能听见鼾声和马蹄声,杨暮客在黑雾中叹了口气。 第8章 油尽灯枯,恶鬼终见仙缘 季通睁开眼睛时晌午的日头正烈。他是饿醒的。 他从树荫下爬起,看到了那战马正围着一群野骆驼乱转。季通手指塞进口中一个呼哨。 那马回首腾腾地跑了过来。 他摸了摸马颈,然后拉着缰绳让马俯身跪下,从马鞍侧包中掏出烤熟的蛇肉干和水囊。他的手在抖。抖落了沙,也抖碎了心。 季通明白自己的功夫废了一半。他甚至捏不稳那水囊袋子,又如何再持刀呢。 吃饱喝足他倒头就睡。 午夜中他的冷醒的。 季通这次看清了那个鬼影,那个鬼影坐在自己的肚子上。抬头仰望星空,双眼迷离。鬼影青面獠牙中还带着一些稚嫩,没有蓄发,露出额头向后梳着齐耳碎发。身着一身奇怪的开襟白袍。那白袍的袖子很长很大,亦没有束带将袍子扎起来。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衫。 杨暮客也发现季通醒了。低头看了看他,有些尴尬地说,“我不是想要坐在你的身上。只是我只能坐在你的身上或者骑在你的身上。” 季通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苦笑着说,“某家难不成是你的坐骑不成?” “我大概是通过什么东西附身在你身上吧。你气血太重,我不能附身在你的身体里。” 季通看着杨暮客手轻轻穿过了土地,划到他身边的时候反而不能寸进。他摸了摸胸口的一对玉坠。耳畔不禁又响起了玉郎的话。 “我父亲听闻你我结为兄弟,把家传的一对阴阳鱼赐予我。这对阴阳鱼乃是仙家之物,祖上有言,若是我冯家有根骨之人可以凭借玉器与仙篆到那西方的沙洲里去寻一座仙山。这是我冯家的仙缘。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阴阳鱼从未感应到我冯家有根骨之人出生。所以我父亲也便传与我。虽然你我都没有根骨,但是这物件却有奇处。佩戴之后神清气爽,百病不侵。所以这阳鱼归我,诗书华气自迎九天而上。这阴鱼则给你,山神土地冥冥之中自会佑你平安。” 杨暮客见季通久不言语,“你可知是什么物件?” 季通见杨暮客殷切的样子摇了摇头,“不知,或许是我兄弟的某些遗物作怪吧。” “我不能一直如此在你身边不能离去,你倒是想法子让咱俩都自由才行。”杨暮客觉得季通有些言不由衷。 季通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兄弟遗物都是极普通的凡物,何况我不识法术,如何能得知到底是什么物件束缚于你。对了。我追杀那十六杀曾在我兄家中得到仙篆,他此行正是欲往求仙。也许到了仙门我们就能知道如何让你解脱,可好?” 杨暮客点了点头,“也对。” 季通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上的恶鬼,心中有些厌烦。虽然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但是他还是不想像个坐骑一样被人坐在身下,他索性翻了个身。杨暮客不能稳稳地坐在他的肚皮上,只能弹腿一跳站在了他的腰间和大腿上。季通用余光观察着这个不知底细的恶鬼。他依旧记得那个梦。玉郎向自己求救的那个梦。他不清楚此鬼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否真的害了玉郎。哪怕他在昨夜帮助自己斩除了敌人,他依然不敢轻信于此鬼。 杨暮客依旧抬头仰望着星空,今夜是他第一次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小学的时候曾经是天文爱好者。他想努力找出一片自己熟悉的星空。但是他失望了。他看不见北斗,也看不见金星,没有四象,也没有猎户,更没有天鹅,仙女,等等显眼的星座。 在他的眼中这片星空是怪异的。上一刻还静止的星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片陌生的星图。那通透的夜空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光膜。没有月亮,却有乳白色的光洒向大地。 杨暮客想问季通你如何分辨星空,但是他马上压下了心中的疑问。他不想让季通知晓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他的秘密,也许是压在他心底一生的秘密。他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想用杨暮客这个身份活下去。因为他父母给他的只剩下杨暮客这个名字了。他带来这个世界的也只有杨暮客这个名字。 “你是哪里人?为何你口音如此奇怪。”季通闭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 “忘了。”杨暮客依旧专注地仰望星空。 “你一直透着灵炁看那星空脑子不会乱么?”季通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专注的杨暮客。 “不知身在何处,也只有这浩瀚的星空能一解心中烦闷。” “你看那边,天权星出来了。能判断自己所在的地方距离你家有多远么?”季通并不相信杨暮客的话,追问道。 杨暮客随着躺在地上的季通伸出的手看去。一颗明亮无比的星星不断地闪烁着,然后又忽然消失在一片繁星之中。“人本过客来无处,休说故里在何方。我生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也许是久不言语,当初遇到你朋友冯玉的时候话都不会说。是他一句一句地教我。” “那不是朋友,是兄弟。”季通闭着眼睛轻声道。 杨暮客渐渐听到了季通的鼾声,他盯着那天权星看着。数着心跳,十五分钟,天权星出现了。然后不过片刻,天权星又消失了。在众多行星中那天权星绝对是最亮的一颗,但是如果没有长时间的观察怎么会注意到它呢。 杨暮客哀叹一声,这世界真是太奇怪了,他并不奇怪没有月亮。毕竟不是每个星球都会有一颗卫星环绕。他也并不奇怪这个世界的语言和文字,每一个文明的发展形势都不一样。但是他奇怪这绿洲中竟没有一只飞鸟。一整夜,尤其是这沙漠中的绿洲里竟然一只过夜的鸟都没有实在太奇怪了。他和冯玉聊天的时候也从没有听闻过飞天这样的词汇。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出现过恐龙,所以没有飞鸟。但是人类又如何出现的呢?这个世界的人类应该也是智人的后代,但是为何没有猿猴这样的词语?难道没有灵长类的近亲么?还是自己学习的时间太短了,并没有了解到这些词汇? 他看到了灌木丛中爬过的蝎子,他竟然感受不到蝎子的魂魄。他依稀记得在地球的时候刚刚死亡的时候能看到那些迷雾中的魂魄。所有生物都是有淡淡的影子的。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他没有感受到绿洲里有蛇,有爬行动物。 杨暮客开启那种迷雾模式已经搜索不到一个魂魄了,如果有仙,那么也应该有妖才对。他以已知推断未知得到的只是更多谜团。 第二日季通起身后走到绿洲里将尸体的耳朵割下来,然后一只只腌在生石灰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当捕快留下来的遗憾,但也许更多是为了回乡养老留下些钱财。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晚杨暮客和季通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聊。两人都在提防着对方。 季通搜索那些盗匪的尸体找到了冯家的仙篆。他们知道求仙之路就在眼前了。 经过几日的研究杨暮客可以依附在季通的衣袖上不用现身观察外界。他可以一个光球的形态存在,季通说不用看那副青面獠牙的面孔心里舒坦多了。 在季通大仇得报九天之后,太阳刚刚下山。杨暮客迫不及待地从那个黑雾空间中钻了出来。 “准备好了么?” “嗯。”季通牵着马往绿洲的出口走去。 迎面寒风带着沙吹散了绿洲的湿气,季通将仙篆拿出来,对着天权星平放掌心之中。那仙篆竟然亮起光芒显出一座仙山。杨暮客好奇地看着季通掌中的仙山,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法术。天地之间的炁都在缓慢地向着仙篆流动,而仙篆则缓缓地过滤掉那些灵炁,它一点点转动,渐渐指明了方向。 季通暗下决心收起仙篆揣进札甲之中。他知道自己没有根骨,冯家早就说明了整个渔阳城都没有可以修仙的人。否则这个仙篆也不会蒙尘至此,被那牛贼夺取。其实那牛贼也是个呆货,竟然以为凭借一个仙篆就能走上求仙之路。想到此处季通也暗自叹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希望就在前方,试一试又如何。自己功夫半废,哪怕修仙不成让那仙长调理一下身体也罢,总算不枉此行。 一日日过去。一人一马一鬼。三者趁着夜色赶路,终于抵达了沙漠的最中心。此处已经毫无生机,有的只是烈日晒得滚烫的沙,还有夜晚刺骨的寒风。昼夜温差极大,季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此时水囊也没剩几个,季通靠着与马同吃草料坚持着。而那仙篆不知怎地竟然开始不再运转。任凭季通如何尝试都没反应,用水,用火,用血,用风,用光照,读口诀。 又是一夜过去。 杨暮客在季通的袖中感受着夜色渐白的沙海,“也许你会死在这里。” “本来吃喝不足的时候我就该半路折返,死了也好。我已经尽力了,只怕我是真的没有仙缘。”季通虚弱地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赌徒心态害死人。一次不行就两次。那绿洲不会走,只要回去补给总有一天你能走到的。” 季通沉默地坐着,他摸了摸马颈,“算了,我想明白了。所谓仙缘是真的只能是有仙缘的人才行。”他心怀愧疚地摸着马的鬃毛,“马兄,对不住了。你要和我在此陪葬了。” 杨暮客张了张嘴,然后缓缓地说,“我以为我逃出了那黑雾空间,前途一片光明。此时却与你同在这沙海里。如今你要是死了,我不知还要在此困顿多少年。亦或者你也成了鬼,陪着我聊聊天也好。” “我为何死了还要化成鬼?要给你这青面獠牙的恶鬼做小卒子么?嗤。”季通不屑地说。 杨暮客被季通的话激怒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救了你多少次。你怎么就不知感恩呢?你快想想你还有什么心愿!如果有心愿未了……莫不成就会变成鬼的!” “我心愿已了。兄弟大仇得报,只恨未能查清……”季通后面虚弱的声音杨暮客听不见了。他只恨自己没法知晓自己兄弟是否是这恶鬼吃掉了。为何那玉佩出现的是这个恶鬼而不是自家兄弟,季通又不是傻子,怎能不疑。不过把这恶鬼困在这里也好,听他言说那夜吃人魂魄如塞牙缝一般,也绝不能把他带出这沙海让他在世上害人。 夜色中杨暮客百无聊赖地显出身形,踩着季通仰望天空。 杨暮客抬头看着那太阳初升的地方出现了几个女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女人跳着舞,木鱼声,编钟声,由远而至。 “这就是仙缘么?”杨暮客喃喃道。 第9章 仙山有仙,鬼亦知恩图报 那一众舞女在一丝银光中缓缓走来。 杨暮客伫立在那,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好似梦幻的西域奇景,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这是不是海市蜃楼? 木鱼和编钟声中有萧声渐起,舞女们就在这沉闷但恢弘的音乐里起舞。步子妖娆婀娜,一行人渐渐清晰起来。杨暮客看到了厚重的双螺髻,看到了那粉白的脸颊,他又有一个疑问,此时怎会有人如此盛装? 舞女身着轻纱罗裙,宽袖短衫,肩上挂着飘逸的帔子。粉白的面上是双月弯眉,血红的梅花唇瓣,额上还点着凤纹花钿。赤橙黄绿青蓝紫,衣袖缎带尽婀娜。 那打头的女子碎步走上前来,音乐声停了,舞也停了。她盯着杨暮客看了一会儿,有些吃惊,但还是矮身作揖,“小楼,见过公子。” 杨暮客先是喜笑颜开,然后眉心渐锁,疑道,“你如何见得我?又不惧我?” “我如何见不得公子呢?又为何惧你?”小楼捂嘴窃笑。 杨暮客用那学会噬魂以后特有的方式观察一番,“我是鬼物,常人不能视之……” “公子既然已经替小楼作答,那小楼自不需多言。不过,若说有什么小楼见不得,却唯独那奸诈狡猾居心不正的腌臜物,小楼是见不得的。” 这句话说完太阳跳出了沙海。东方红得透亮,西方逃的灰蓝。 杨暮客没有任何的灼痛感,他的脑子有点乱。有惊喜,有惧怕,有希望,有怀疑。只能怔怔地看着小楼,无言以对。 “公子来此可为求仙?”小楼笑颜问着,她围着杨暮客转了圈。又捂嘴笑笑,“公子可要快些回答,莫要木讷错过了机缘。” 杨暮客回神,拱手苦笑,“鄙人杨暮客,乃是孤魂野鬼,求仙者非我,而是这位。”他的手指指向了脚下的季通。 小楼此时才看到杨暮客脚下那蜷身的季通,眉头一皱,这人怎地如此肮脏。皱眉问道,“他可有仙篆,信物?” 杨暮客点点头,“自是有的。” 小楼回首招呼道,“小兰,小宛,你二人架起这浑物,我们一同回山。”说罢小楼媚眼如丝地摘起杨暮客的手,“公子要赶快与我一同回山,外面日头如此之大,小楼不能护你周全。” 杨暮客只觉指尖冰凉滑腻,然后脚底一轻,那季通竟然与自己分开了。只是恍惚中,脚下似有云雾托起飞身向着那朝阳飞去。 他看到了沙海上金红色的旭日。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昼日间的沙漠。他脑海中想起了大漠孤烟直,想起了大漠沙如雪,更有那平沙莽莽黄入天。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如此真实,他在黑雾中无数时间只有回想读过的书才不让自己发疯。此时这景色让他兴奋不已,一切都是值得的。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不自觉,脑海里就响起了extreme ways的前奏。 他们一众人飞进了一片风沙,耳畔狂风呼呼作响。然后是一片白雾,此时杨暮客听见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然后一座漂浮的独峰出现在了杨暮客的眼中。 他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树,有满是青苔的石,有飞檐的红亭,有碧瓦的宫殿。宫殿上挂着一块闪着金光的匾额,巍峨殿。正是灵炁于山中,万物皆有灵。 通过和冯玉的学习那巍峨殿三个字杨暮客是认识的。巧的是这三个字的字形字义都与古汉字相差无几。但是杨暮客却感到有些怪异,这从右往左看的三个字似乎内有文章。心中的怀疑以致他错过了感受自己身在灵山上的变化。 一行人飞至殿前,小楼松开了杨暮客的手。小心翼翼地退至他的身后。 不过片刻,从门廊里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贫道心血来潮,用易法卜卦,得卦象乾下坎上。婢女们日日都出山门巡视,终于等到贵客来临。” 杨暮客听到此处就惊了,他是中文系的,易经自然也是读过的。乾下坎上,为需。 他回想季通与自己的这一路经过,不是正应了这需卦么?有沙则小吉,有泽而遇匪,而此时这老道备好了酒菜,既说明了他们是不速之客,也说明了老道也有求于他们。最让他吃惊不在于此,而是这个世界有易经。 乾下坎上这四个字让杨暮客振聋发聩,他蒙了。这个世界和自己生活的地球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道抚须一笑道,“小友可是心中有疑?你既以鬼魂之身存于世间,又来此地求仙。又为何瞠目结舌呢?” 杨暮客苦笑一声,“只是没想到老神仙料事如神罢了。” 听到此话老道眉开眼笑,“你我既有仙缘,我亦不会吝啬。只是能否修成仙法还在于你自己。也罢,尔等一路奔波劳累,快快随我入偏殿进食。” 听到此处杨暮客拱手作揖,“老神仙误会了,求仙的非是我,而是他。”杨暮客再次指向了被那小兰小宛架着的季通。 老道听到这话眉头微皱,“他?根骨五行不齐,又没有宿慧。如何习得了仙法?”说罢他手上一掐法决,一道光芒打出。 季通茫然地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身边的杨暮客。此时他眼中的杨暮客竟然不再青面獠牙的样貌,而是一个翩翩佳公子。惊道,“我也死了么?竟和你一同做了鬼。这宫殿也是你的妖法么?” 杨暮客讪笑一声,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仙长在此,你不是求仙么?” 此时季通才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老道,迟疑片刻。咕咚地跪下,“仙长请受我一拜。” 那老道对于季通的跪拜欣然接受,“我已查看你的资质,你魂魄根骨五行不齐,灵台混沌一片。与仙路无缘。” 季通听到这话先是茫然,然后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曾经知晓自己不能修仙,但是到了这仙山之上被仙人告知后还是不能接受。咬牙坚持道,“请仙长受我长生之法,我为来此地油尽灯枯,身负重伤。怕是做个凡人也活不下去。” 还未等季通说完,那老道恼道,“与我何干。” 此时气氛尴尬无比。杨暮客看了看季通,又看了看那一直打量着自己的老道。莫非?莫非这老道以为我能修仙?杨暮客扯住还要求情的季通试探地问,“老仙人我可否修仙?” “你根骨资质极佳,灵台清明一片。就是魂体间有股莫名的戾气,怕是你死后吃了不少生魂。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自有法子化解。” 此时杨暮客心中大定,他是聪明人,于是躬身作揖说道,“老仙人,我叫杨暮客,他叫季通。我这同伴带着我来到了仙山。我的仙缘,亦是他的仙缘。您言说我有仙缘,那我亦要将仙缘分于他。若没他,我今日也见不到您。他虽不能修仙,但是他一身伤病却要治好。此事对您的仙家手段来说乃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罢了。” “荒唐,仙缘怎可分得?”那老道一脸的不耐烦,“罢了,我刚刚已经渡过一口真炁与他。待日后调理一番身体自然无恙。至于修身武法,你会了再传于他又如何?” 杨暮客此时才跪下大礼拜之,“小人在此谢过仙长。” 老道闻其言观其行,哈哈大笑。 杨暮客推了推季通,此时季通才反应过来。也叩首道,“谢谢……仙长……”他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遗憾。 老道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那婢女们身后那匹安静的马,眉头一挑,“小楼,你带这匹马去那后山安顿一下。这马儿倒是有些灵性,切莫让他乱跑,搞乱了灵田。”说罢老道抚须转身,甩开大袖向着殿内走去,“二位随我来用膳吧。只需少食即可,切莫暴饮暴食,于身体无益。” 杨暮客疑问道,“仙长,我乃是鬼魂之体,也能用膳么?” “哈哈哈……我殿中膳食乃是灵炁精华,非是凡俗谷物,怎能相提并论。让尔等少食是因为你们还不适应这灵炁膳食,需慢慢滋养你们的身体慢慢适应。”说罢老道摆了摆手,“以后莫要叫我仙长,我是修行之人,还未能羽化飞仙。我乃是上清门阳神真人,道号归元。你们叫我归元真人即可。” “是。归元真人。”杨暮客和季通异口同声地答道。 三人走至偏殿。杨暮客看到了一桌酒席想到了谢必安请他在黄泉大酒店的那顿饭。他此时感到有些可惜,那大师傅做得灵食与那生魂的味道有何不同,这可能是他此生的遗憾了。 归元真人大方地坐在了主位,杨暮客自觉能离开季通,来回踱了几步,才施施然坐下。还对着季通嘿嘿一笑。季通见杨暮客落座才谨慎地坐下。 三人落座,杨暮客和季通端着筷子久久不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要客气,每道菜都尝一尝。”老道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口。 听闻此话,二人好奇而谨慎地开始品尝桌上的菜肴。 食物从口腔流入腹中,杨暮客眼中带泪。他是鬼,从他死后他就妄想着能像人一样再活一回。 那轮转炉前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他知道自己若是投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那样的人还是自己么?对于自己这个词他是有偏执的。只有杨暮客这个名字才是自己,只有知晓自己的过往一切才是自己。哪怕魂魄不变,那也不是自己了。哪怕有天他能回想起过往种种,但是那个人会认为那过往种种是自己么?所以自己依然还是自己真的太好了。噗嗤,上清……但愿不是一场梦。 季通吃的有些急,看到表情有异的杨暮客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归元真人的话,开始收敛了一些。他腹中自有一番心思,这恶鬼如今入了仙人的法眼。那自家兄弟托梦的真相又要如何去查呢? 第10章 茕茕孑立,终知天地一角 一席餐毕。 归元真人摊手对着季通索要仙篆及玉符。“此物你留之无用,反而带在身上是个祸害。或许它们让你得到了益处,但是要知道,这些益处是用你的气运换来的。” 季通从胸前取下那对阴阳鱼,他带着迟疑,言道,“真人,你是世外之人。此物乃是家兄赐予我的信物,我一向视之胜于生命。今日你言之取走,我是不舍的。” 归元真人摇了摇头,“你视它如命,可知它视你如草芥。如我所料不错,它一直未沾人身,这对玉佩上面的人气沾染不久,却内涵吉运。已经有人因它而死。你还不醒悟吗?” 此时季通听闻此话如雷霆贯耳,原来,原来冯家的灾祸是如此而来。原来自己因它而飘零在外,无家可归。他颤着嘴唇说道,“真人,真是冤枉啊……”说罢泪如雨下。 杨暮客在旁眨眨眼睛,他自知自己穿越此界多半因为这对阴阳鱼而来。“真人,此物如此邪异为何还要流入凡间?” “我曾云游四方,得遇一方福地。那荒山上竟有人家,我观天数此户人家与我有缘,就将那浊灵之炁产出的一块奇石一分为二,赐予此户人家。那奇石一分为二以后自会相互纠缠抵消浊炁产生的邪异。我亦留言与那家主人,此石放置于宅中可自成一片方圆,吸引天上炁脉流经时的溢散灵炁,宅内之人神清目明,不为外物所惑。当有缘人出现,可持着仙篆与玉石一同来此地寻我,两物同时在身而行于路上短时间自会无恙。六百余年,我一直等着那人家的有缘之人到来。”归元真人接过季通递上来的阴阳鱼,叹了口气。 杨暮客豁然开朗,原来自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他试探地问,“那我为何出现在玉中,又为何成了这有缘人?” 归元道人嘿嘿一笑,“你可记得生前之事?” 杨暮客低首摇头。 归元道人眼底含了怀疑,但也不表露。他已经知晓了杨暮客的真身,自是不相信这鬼魂的片面之词,于是叹了口气,“上天自有定数……看似偶然的事情,往往有着必然的因果。却不可测,不可知。若是强行探知,自然有天数反噬……”说道这里归元道人挣扎了一下,闭口不言。 季通此时悲上心头,未能听出归元真人话中有物。杨暮客听出来了,却不敢追问。 归元真人内心挣扎过后,再次向季通说道,“福祸双依,有些事情定不能如愿,还是心宽一些。我亦是话至如此,现在你将那符篆归还与我吧。” 季通点了点头,又在怀中寻找一番那水火不侵的仙篆递给了归元真人。 此事完了,老道安排了季通休息的禅房。 偏殿的走廊之中只剩下归元道人和杨暮客这逃出藩篱的恶鬼。 归元真人手中掐诀,一道仙光刷过杨暮客的魂魄。“你与这对阴阳鱼共生许久,这气机勾连我无法解开。按说六百年不至于此,想必另有因由。我方才施法解去了玉石中的符篆,此石从此不再有囚困鬼魂之能。你既然能凭借自己的机缘从囚牢中逃出来,说明此石也是奈何不得你的。这是你的缘法。但当我解去这石中符篆以后,它两块碎片会重新融合。你要在他们融合之前自己斩断与它相连的气机。这点老道我无法助你,一切都看你的修行。否则其中的浊炁会反噬你的魂魄,后果不堪设想。” 杨暮客躬身作揖,“多谢真人。敢问真人,我如何才能斩断与其相连的气机。” “炼神化虚,或者修成无垢之身。皆可与其气机勾连相断。” “斗胆再问真人,如何才能炼神化虚,或修成无垢之身。” “哈哈哈……你倒是心急的很。你言行胆大妄为,当真是放浪形骸的性子。”归元道人抚须笑着。 杨暮客身子再低,恭敬道,“真人,我困与那迷雾中不知时日。纵然有些性子,也早已磨得干净了,若不是逃出藩篱,或许就心智不全,消散于那雾中。” 归元真人听得此话一愣,“这倒是你的机缘了。修行之路讲的也是一动一静,与做人,做事毫无区别。动要随心,静要无心。这修行路上第一个难关,你已经过了。” 杨暮客听到此话心中欣喜,“多谢真人解惑。” 归元真人点了点头,将玉石递给了杨暮客。杨暮客木讷的接过入手之后杨暮客只觉石头两半之间轻轻转动,仿佛活的一样。他有些惊讶,摸索的几下,却发现石头并未活动,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归元真人见此点了点头,“此石本来就是介于虚实之间,我解去了符篆只不过是还它本来样貌。你的确对炁敏感,我也是阳神之后才能感知到这一层变化的。” 杨暮客再次俯身拜谢,他不知如何感谢,唯有行动。 归元真人知道自己的有缘人此时已经有了入道之心,点点头。“那一间禅房就归由你用。明日寅时于殿中修习早课。” 杨暮客心中一动,“弟子明了。” “哈哈哈哈哈。孺子可教也。”老道甩着大袖离去了。 杨暮客默默地推开了自己的禅房的门。木床一张,方桌一张,木椅一张。桌上有厚厚一摞书本,有茶壶,白釉瓷碗,有香炉,青烟袅袅。三面墙都是青泥灰,没有任何装饰品,对门的墙上窗子开着,窗台上摆着一盆盆景。干净,安静。杨暮客走到床前,他试着轻轻坐下。硬邦邦的,就像他当年在地府的时候可以触碰物体一样,此时他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不,是从到了仙山以后他就可以脚踏实地了。不再像附身于季通身上一样,飘荡在空中毫无触感。他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看到外头日头正烈。原来自己还活着。他莫名的兴奋起来。自己真的还活着! 那是太阳,那是蓝天白云。不是那地府中的灰雾蒙蒙,不是那黑雾空间中的无边无际,无处安身。他脑海中忽然有一个疑问,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么?会不会是自己在那迷雾中已经疯了,这一切都是臆想的。 杨暮客起身疾步走到桌前默然坐下。 他是学法律的,首先要理清其中的逻辑。要如何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那就要证明这一切不是虚假的。语言,对,他是重新学习的语言。他没办法直接掌握一套完全陌生的语言系统。还有那匹配的一套文字,也许他可以在臆想中慢慢创造,但是有些东西他不能根据已知来推测未知。生前的他完全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比如那老道对于炁的解释他完全不通。这一点证明了他对于修行这些东西完全都是陌生的,无知的。他没办法自己推测出一套可以自洽逻辑的语言文字。 杨暮客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胸腔中有气体在流动。原来魂魄也能体验活着的感觉。 兴奋的杨暮客在房中来回踱步,然后痴痴地坐在的桌边。他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书上写的是些人物志,一些修行中人的小故事,倒也有趣的紧。看着看着,便是日落之时。 他从书中得知,这世上有鸟,鸟行于天际,生而为妖。只要是在天空中飞行的,都容易受灵炁浊炁影响,久而久之,则更容易修行。然后他闭眼总结了一下今日获取的信息和人前的表现。 此方世界历劫有二。 一劫前为虾元,历寒劫而亡。高等虾虫皆暴毙陆地之上,所以那绿洲中的蝎虫有魄无魂。 二劫前为龙元,历陨劫而亡。所以这个世界的鸟类与现有的龙类都是劫后留存。 这似乎与地球物种大灭绝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 寒劫起因是龙类夺天地之通,打落了虾类神只。并降咒世间。 而陨劫却是外来神只之争,天崩地裂。绝地天之通,所以一众神龙落尘,飞龙羽化成鸟。 而某些大法力大神通的龙类依旧存活了下来,直到道祖重开天地之通。复了三十六天,龙类重现天外。 神兽化为神只,独一无二。也就是说苍龙,烛龙,朱雀,等神只有且唯一。但这些神只也有自己的族群繁衍生息。 这个世界巨大无比,而且很明显他们有着自己的科学体系。他们知道天外有星,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不过也是,人能飞,又怎么能不知地表是有弧度的呢。 天外有罡风,所以星空会因为灵炁折射是不断变化的,只有修行之人才能透过罡风探求天外星空。所以易经一定是修行之人才能懂。 世间也有城隍有地府,有山神有土地,但这些神祠皆由修行宗门管理。而且修行宗门总量与世上生灵相比少得惊人。更从侧面说明了修行之难。 当他放下书卷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默默地回到床上,像是在那虚空中一样,入定了。 不到寅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隐约有些星星闪烁。杨暮客醒来了。他能感觉到归元道人应该在殿中等着自己了。 他推开房门朝着那大殿中走去。黑色的夜中他看到殿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散发着青光,并不会不能视物。 归元真人见杨暮客来到,点了点头,指着自己身前的一个蒲团,“坐吧。” 杨暮客跪坐在蒲团上,“弟子见过真人。” “滑头。”归元笑了笑,“昨日种种,观你言行我笃定了你就是我预见的有缘之人。所以这一声弟子我认了。” 杨暮客听完这话回想了昨日种种,听归元如此一说确实处处充满了考验。 那小楼姑娘出现的时候颇为神异,言语中也表达了对腌臜龌龊之人的不屑。归元热切相迎想必也是演艺,若是自己表现不合心意定然也无当下了。 想到如此杨暮客忽然满头冷汗,幸好,只是前奏。 “弟子幸运之至。” 归元点了点头,“今日早课我需教你,何为修行。炁存于天地间,神魂知之,方能入道。 这天地间的炁于天地初成之时,一次天崩而于界外而至。炁有清浊,浊者染万物,无序,无理,无我。而清者自然长存,明序,明理,明心。一清一浊是以为道。而修行则需化己之清,理己之浊。是以,修行需习得观想之法。 修行之人又因观想之法不同而修行方式不同。老道我昨日与你言说,你要想斩断与玉石的气机,需修成炼神化虚,或修成无垢之身。这是修行的两大分别。炼神化虚,乃是修习自然之道,最终合道而羽化飞升。而无垢之修法乃是自我之道,摒弃一切外物,知本我而成就地仙。 老道我修习的是自然之道的内丹法。讲究性命双修。你是魂魄之身,能修性而没有命。需得夺舍之物方能筑基修行。” 杨暮客静静地听,五体投地道,“请真人赐予弟子修命之物。” 归元听到杨暮客的话眉毛一挑,“你可知你拜我为师,要承接与我做师徒的因果?” 杨暮客高声呼道,“不论有什么因果,弟子愿意承担!” 他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来自地球现代社会他完全明白师长的重要性。有人教授与自行摸索之间可谓云泥之别。 “既然如此,你需拜过我派祖师。然后再行拜师之礼,我受你度牒,此后你我之间自有因果缘法相连。你可明了了?” 杨暮客再拜。“弟子明了。” 只见那归元真人大袖一挥,整个殿堂瞬间变得金碧辉煌。归元道人身后是灵台,灵台最上为太上道祖金身,道祖身下还有数个牌位,牌位前香案贡品一一备齐。 归元起身转向道祖金身,五体投地跪拜道,“上清门弟子归元,今日收徒,拜见道祖诸位祖师。此人根骨极佳,具向道之心,与我有缘,今日开坛收其为弟子,望老祖与诸位祖师应准。” 话音刚刚落下那灵台之上的道祖金身和牌位都是光芒一闪,一道清光投入了跪拜着的杨暮客头顶。 杨暮客忽然看到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一个面目不清的神像。 神像开口言道,“吾辈为何修行?” 杨暮客不知如何作答。 那神像再次开口,“问道求真。” “道无尽,何为真?唯长生者可知。天地不仁,人道有律,若心术不正,歪门邪道,自有劫数加身,尔等需谨记。” 杨暮客叩首,“弟子谨记。” 归元起身拿起香案上的一块道牒,推演了时日然后手中掐诀,“杨暮客于元道八百四十三甲子壬辰年拜入上清门,为紫字辈第九徒。授予道号,紫明。” 杨暮客只觉的脑海中有人命令自己,向着那灵台叩首,然后转身向归元真人叩首,“弟子拜见师傅!” “徒儿起身吧。”归元放下道牒,殿中又回到了那散发着青光的晦暗空间之中。 第11章 传法塑新身,师徒心有隙 远在万泽大洲的御龙灵山上清门内,一道童忽然从阳华殿中飞奔而出,高声呼和,“师傅,师傅。出大事了。” “你这顽童,不在阳华殿里值守供奉祖师修习晚课,大呼大叫成何体统。”阳华殿外的山峰上有声音传出。 那道童对着山头跪拜,“师傅,归元祖师座下有新弟子入门。那道牒金光显像,有个叫紫明的师叔入门了。” 那山峰上一个黑发长须的道人盘坐于石上,起身观朝霞,脚踏罡步,以术法演之。一时间峰顶灵炁倒旋,他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不能成卦,不得因果。 此人正是上清门当代掌门,紫乾真人。 紫乾盘膝坐下,理清阳神灵台。脑中纷乱复杂的信息一一剔除。不禁喃喃道,“师叔,你身死魂消十余甲子了,弄出来一个小师弟是怎么回事呢?” 他只觉今日望霞之法不得寸功,索性收了那石上的蒲团,飞身而下。当年归元真人入邪之事应还有隐秘,需重新探查才行。 那沙漠仙山中的巍峨殿里,杨暮客刚刚对归元行完拜师大礼。 归元拿出一个木鱼,咚的一声。 杨暮客霎时间凝神入定。 归元朗声道,“你乃是我修行路上第二徒,你师兄道号紫晴,俗名姬祁。我那徒儿修行之路坎坷,于元道七百二十一甲子丁巳年出阴神未果,殉道了。你师傅我修行已有三千余年,却终不能合道。说此番话乃警告与你,修行之路坎坷,往往天不如人愿。你莫要急功近利,一切当顺其自然。否则最终只会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杨暮客本心应道,“明了。” 归元再道,“我届时将《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传授与你。此法乃源自《太一观星感应篇》与《上清太初观炁经》,当你习得此法修行将至筑基之时,可到万泽大洲去寻御龙灵山,我上清门山门就于此地。拜入山门,可得金丹修习之法。” 杨暮客本心再应,“明了。” 归元伸出手指向天外一指,那巍峨殿的穹顶消失不见了。外面是黎明前浩瀚的星空。 杨暮客不知多少次仰望,他曾试图找出这片星空与地球相似的地方,却一直徒劳无功。 归元脚下八卦图现,二人仿佛漂浮在了宇宙之中。他对着杨暮客轻声道,“世人都知天权星乃是此间定数,皆以它定密枢。却不知这天权星乃是太一宗的宗门。尔等凡人未习观炁之法怎能看透被灵炁罡风遮掩的星空。你此番再看……” 杨暮客从入定中解脱,他抬头望去。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他看见了那恒久不变的星星。不再忽隐忽现。 归元抚须一指,“你再看。” 杨暮客忽然看到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河流一样的灵炁。 归元从炁脉中引下一缕,“这灵炁纵横交错,乃是一条条炁脉编制成了一张大网,遮天蔽日。人们因无根骨而视而不见,又因无宿慧视之而不知。你且再看。” 杨暮客这次看到的不止是那一条条灵炁河流,还有狂烈无比的罡风。黑烟阵阵,好似要将自己的魂魄吹飞了。终于他透过炁脉看到了天权星。 一座巍峨大殿漂浮在罡风里,金光四溢,然后隐隐约约还有些飞山楼台时隐时现。 归元将手中的灵炁送入罡风之中,“观星法乃用四象二十八星宿为图,将炁脉纵横分辩,你习得此法后可入定观星以引炁入体,凝练自身。你可看到那星图了?” 杨暮客眼中的黑色罡风消失不见了,依旧是浩瀚的星海。他随着归元的手指望去。 “那是白虎,这是奎,娄,胃,昂,毕,觜,参。此象乃是我们所在西耀灵州之地的灵炁星图。你要牢牢记住。那是朱雀,那是井,鬼,柳,星,张,翼,轸,此象七宿乃是万泽大洲的星图。你若前去寻山门必定要以此图修行。那是苍龙,这角,亢,心,三宿于灵土神州之上,氐,房,尾,箕四宿于那灵土神州之东的蓬莱仙海之上。那是玄武,这斗,牛,女,壁四象于济灵寒川之上,那虚,危,室,三宿因交界于浊炁之域不可用。” 杨暮客脑子中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一个球面,那四象二十八星宿坐落其上,一条条灵炁炁脉好似经纬线一样穿插其上。他只看得清小半个球体,也就是有四象标注的星空,其他的依旧是一片混沌。自此他又找到了这个世界与地球的共性,四象二十八星宿名称是一样的。 归元脚下的八卦开始上浮,穿过了归元的身体和杨暮客的魂魄,“我方才传授你的为观想法的观之法,观想法还有修行之法。修行,要合乎天道。天为乾,地位坤。” 那八卦一下子立体起来。 “兑为泽,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震为雷,巽为风。是以引炁入体之时要合乎天道,炁脉自有灵炁降下入体。灵炁经灵台而入,经泥丸宫行于躯干之间,最终宿于丹田气海。当你气海满溢之时需寻道心以筑道基。此乃筑基。你可明了?”归元说罢,那八卦重新变成了普通的八卦图,然后冲进了杨暮客的魂魄内消失不见。 杨暮客一睁眼,殿堂还是那个殿堂。星空八卦全都消失不见了,但是那一幅幅图像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不知为何,当他回想观想法的时候,还有一篇道经存于脑海,却无以言之。他默默叩首道,“弟子明了。” 归元哈哈一笑,此子当真聪慧异常。只传授一遍观想之法他就能铭记在心,果然是一个修道种子。 归元叹了口气,“你现在是魂魄之体,此法你只能观,而不能修。此处仙山有一棵树,名为牵魂木,可引魂入木,魂木同修。为师可将此木炼化为根,灵泥为骨。以合你神魂根骨。你夺舍与此物之上可骨肉渐生。如此,你即可再世为人,性命双修。” 说罢归元起身抓住杨暮客的肩膀脚下一迈,缩地成寸。杨暮客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对此他并不陌生,那地球上谢必安白将军曾经多次带着他使用。眨眼间二人便来到了一棵巨木之下。 杨暮客仰望着参天巨木,他能感觉到一股吸扯之力。 归元划手为爪,掌心一吸,那巨木树干中噗的一声一颗树心被他抽了出来。另一手掐诀招引,四方灵土飞至树心之上将其包裹起来。 杨暮客眼见那个树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泥人。泥人干了之后跟常人无异,倒是一副秀气小道士的模样。他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自己么? “还不快与身相合!”归元大喝一声。 杨暮客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踏步,嗖的一声他就钻进了那个泥人里。他怀中的那块玉石不知怎么一回事开始往泥人的身体里钻去,一直钻到了树心之上。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杨暮客能感觉到那玉石和树心化成一体。此时那树心就像是生物的心脏一样。 咚。 咚咚。 心脏跳了起来。 杨暮客一睁眼,他伸出手在眼前探了探,然后握紧了拳头。咔吧咔吧地泥土落了一地。 归元忽然一问,“紫明,你生前多大?” 杨暮客再次下意识地回答道,“弟子年方十八。” 那归元眼中红光一闪,“好。果然钟灵秀气。” 杨暮客没有看到归元眼中的红光,他还沉浸在重获身体的兴奋之中。 归元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吧,跟我回殿。路上我有些话要叮嘱于你。” “嗯。”杨暮客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猛然觉得不对,他一直都说自己记不得生前之事了,而刚刚却说自己年方十八,一时间胆颤心惊。 归元慈祥地说着,“你此身方成,最忌讳水浸,暴晒,火烤。你魂身之中吞噬生魂的戾气在刚才我引你入道的时候都已经全部化去了。当你肉身长成的时候就是你修道的时候了。” 杨暮客急忙应道,“知道了师傅。” 归元继续说道,“你修行以后,金身不漏之前切莫妄用法力,这夺舍外物的身躯经不起灵炁法力的冲刷,你每每动用法力,身魂相合的过程就慢上一分。严重的话身与魂还会产生间隙,此时你就真的入道无门了。” “弟子记住了。” 二人从山上慢慢走下来,归元就在前面慢慢引路。杨暮客在后面跟的很吃力,他只觉得这个身子笨重无比。从心口的树心那里总有一种麻痒难当的感觉。 “天就要亮了,你好好感受下日升之炁。”归元停下面朝着东方。 此时杨暮客才发觉自己竟然可以黑暗中视物,他听到太阳初升,发现自己竟然在黑夜中走了许久的山路。 他看着那红霞,看到了白虎下的七宿,也看到了东方苍龙的七宿,只是苍龙七宿距离太过遥远,那炁脉根本观察不到。他默默地感受到了有一股炁从昂宿缓缓地向着自己降下,他与昂宿下的一条炁脉建立起了联系。 明亮,灼热。这种感觉不是单纯视觉或者触觉上的。而是一种自内而发的感觉。杨暮客感觉到了清者升而浊者降。清炁升与天地之间,而浊炁滚落成泥消失不见。他接引到了第一股灵炁进入身体。脑门一阵火辣辣的感觉,然后觉得浑身发烫。 “呼。”杨暮客口鼻之间吐出三股白烟。原来这泥胎还是留不住灵炁的,全部都在身体中转了一圈又漏走了。 归元笑了笑,眼睛一歪,盯着北方看了看然后又重新看着杨暮客。归元好像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睛歪了。他说道,“你肉身未成,自然是留不住灵炁的。这就是我说的性命双修。性,乃人心,命,乃长生。无仁心者不成道,无长生者不成活。此乃金丹之法。既然你无法修命,可以先修性。到这世间之中摸爬滚打,历凡尘而寻道心。” 杨暮客看着归元的眼睛向着北方歪着,不看自己。俯身拜道,“弟子愿陪伴师傅左右,待肉身长成之后,再下山历练。”此话并非推脱虚假,杨暮客见到这仙山竟然空旷无人,就好像那山间小观,想必师傅也会寂寞的吧。 归元此时眼睛正盯着杨暮客,然后叹了口气,“为师不日将要远行,也许,你我师徒后会无期。”他努力地不让自己眼睛向北方看去,只是死死地盯着杨暮客。“一年,为师允你在这灵山之上逗留一年。我将会传你七十二变武法,你自可以选一些这七十二变的凡人可用武法传与那季通,你这一路上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遮风挡雨。” 杨暮客抬头痴痴地看着归元,发现他的眼睛又向着北方飘去,然后眼珠里全剩了眼白,而师傅好似浑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师傅在看什么,这眼珠都不见了,能看到什么。 归元挣扎着,红光将起欲起。他猛地定神,他发现了自己的异样,然后迫切地说,“休要言他,本真人还有要事要办。”说罢归元脚跟一跺拂袖而去。 杨暮客只能凭着感觉小跑下山。回到了那巍峨殿,门外飞入一捆玉简,归元传音说此物就是七十二变,你且自学,用神魂观读自能读懂其中经文。 杨暮客抱着玉简发呆。这便宜师傅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有种危机感涌上心头。他此时已经明白这叫心血来潮。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盘坐在蒲团上杨暮客唉声叹气,他始终无法入定观读玉简。只是呆呆地看着灵台上太上道祖真君的金身。他放下手中的玉简对着金身叩首,“弟子杨暮客,道号紫明。今日方得入道修行之法,在此叩谢祖师爷。我师父似有事却不曾向弟子言说。师父对弟子有再造之恩,请祖师爷保佑师父。无量寿福。” 杨暮客抬头望去,只觉得心中清明,烦忧皆去。道法自然,遇山修路,遇水修桥,此时烦忧亦无用处。他抱着玉简入定了。 七十二变,乃是用灵炁锤炼身体的七十二般变化。命修以不漏金身使用这七十二般变化可徒手搬山填海。身体可大可小,修炼到极致,大可伸手摘星,小可如同芥子。 这一坐就是一日,归元始终没有见他,好似在躲着他一样。 待七十二变的经文烂熟于胸之后他便回到禅房休息。 第12章 猜忌无所用,心定道不移 观想完七十二变的杨暮客回到了精舍。庞大的信息量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想着梳理一番。 莫名的穿越,莫名的附身,莫名的师傅。莫名的世界,莫名的功法,莫名的重生。 种种迹象都说明他已经陷入了未知的泥潭。他想要主动把握住未来的机会,那么就要了解自己所在的环境。 首先,他能确信的是这个宇宙是完全不同的,根据师傅修行的时间线上来说,三千年,智慧生命对生存环境的开发和知识的储备,信息的爆炸性与指数级成长,让这个世界不应该处于一个类似于封建王朝的社会。那季通在路上说过衙门里的趣事,说明他们的官僚系统还是科考举荐,不存在普遍性基层的上升渠道。而这个世界竟然与地球上的文明产生了纠葛,那就是易经和相差无几的文字系统。 杨暮客首先对于这个世界的高层统治者定下一个假定标签,知识垄断者。只有人为垄断了上进的道路才会让社会固化。另外一个就是绝对的武力,绝对的武力让不满与不安现状的人无法做出反抗。然后他在脑海中给平行世界打上了一个问号。 第二点,自己对环境的认知已经完全崩溃。星空是假的,这个世界的飞行生物,竟然都是妖精。根据新获得的知识解释是,灵炁的存在让高空存在了狂烈的罡风。由此可以推断这个世界的基本元素结构与地球是完全不同的。 第三点,他的重生。师傅言说肉身可以再造。这一点他是存疑的。拘魂,地府,穿越,吞魂,一系列经历让杨暮客知道生命可以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但是这个世界的魂魄去到哪里了?师傅所传的经文中没有解释。如果肉身可以再造,那么生命岂不是没有止境?这不符合自然之道。 杨暮客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了肉身重生。师傅的诡异表现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远方的原因是什么。这些杨暮客都无法理解,但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去询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知进退,那是寻死之道。 翻来覆去,看着房梁的杨暮客根据已知的线索做了两种假设。 其一,师傅是别有用心之人。他预见了一切,求仙的有缘人,自己的到来,再造肉身,然后借由自己达成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 其二,自己背负了某种特别的使命。这让他获得了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待遇,可以让他快速进入一个发展的状态中。 但是很快这两种假设都被推翻了。 那殿中拜师礼时的冥冥不真实感,却说明道祖和祖师他们的的确确存在。他们怎么能允许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安排一个人入道。所以师傅不可能欺瞒道祖和祖师们收自己为徒,师傅收徒这件事上他是真心的。 然后就是自己怎么可能带有某种特殊使命?自己进入这个世界完全是一个意外。是地藏与波旬大麻花的争斗让自己钻入了那轮转炉,是新任泰山府君让地府的灵气紊乱让轮转炉的投生线路出错。这完完全全是个意外。 想到这里杨暮客嗤笑一声,真特么是倒了血霉,大善人的命数就这么悲惨的么?苦笑一声杨暮客只能继续整理线索。既然自己身上找不到线索,那就想想其他人。 杨暮客回忆着与这个世界的人相遇的一幕幕。他们每个人的微表情都没有放过。冯玉的吃惊与畏惧,季通的怀疑与憎恨,小楼的欣喜与关切,归元的豁达与急迫。他终于明白自己犯罪心理学的旁听课没有白学。 冯玉是知道自己存在的。他第一看到自己的眼神就说明了他们不是初次相见。杨暮客马上痛恨自己为何如此大意,连察言观色的道理都不懂。而冯玉后面的表现更有一种解脱的意思。那么简单来说,自己到达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是自己听闻季通所在塞外小镇打斗伊始,而是更早的时候。冯玉死了四年,说明有另外一个自己和冯玉相处了四年,但是没有交流,反而让冯玉战战兢兢。 季通的怀疑与憎恨,说明自己在那阴阳玉中的所作所为,他是知晓一些的。他更像是一个引子,一个引路人,让自己达成了复生这件事的因。 小楼的欣喜与关切。说明自己的到来会让小楼的生活产生有利的变化。自己现在所处的仙山上只有归元和小楼七个侍女这种情况是不合理的。对,这个仙山的怪异之处就在于归元为何会让七个侍女陪伴自己等待有缘的寻仙人。另外一个就是小楼的地位问题,她表现的并不像是一个婢女。她对于归元没有下人对主人的敬重,也没有畏惧。另外一个就是小楼是有法力的,她带着季通和马匹可以御空飞行。这是一个关键的女人,但是在自己与归元相见之后她就不见了,自己没办法获得更多的信息。 归元,这个对自己可以说极为负责的师傅。从他种种的表现来看他教授自己的时候没有藏私,对于道祖和祖师们他也足够敬重。但是他在给自己重塑肉身时候的表现却出现了反复。杨暮客回想了与师傅之间的对话,豁然开朗,师傅用锚定法询问了自己几个问题,而自己下意识的回答让师傅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这是极为不合理的。那么可以对师傅的心态打上一个问号。师傅在得知自己有藏有秘密之后,产生了一个不符合师傅这个角色的行为方式,所以他将一个没能适应泥人身体的徒弟置于山路上而匆匆离去。这和他之前表现的性格截然相反。而师傅的这种矛盾行为更让初入道的自己产生了心血来潮的感觉。说明自己与某些意外产生了勾连,这些是今天学习的道经里面有说明的。 还有上清门,这个名字太巧了。巧到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思虑片刻又推翻了,上清是此方世界语言的意译,似是而非罢了。 他灵光一闪,盲生,你终于发现了华点。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杨暮客的心脏,那对阴阳玉。这个怪东西让自己有另外一种不自知的表现。他记得季通说自己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这点应该是事实。自己在地府中是照过往生镜的,照射映像自己明明是个小帅哥,那么一切都是阴阳玉带来的变化。自己守住心智应该是根骨和宿慧的表现。那么仙缘之说也能解释通了。归元是阴阳玉的主人,他期待的有缘人是阴阳玉的有缘人,他用牵魂木心和阴阳玉作为心脏为自己重塑肉身也应该是必然条件。那么是否能怀疑归元的变化与阴阳玉与自身结合后才出现的? 现在已知仙篆和仙玉的人只剩下仙山这几人,这个情况更像是灭口。这个阴阳玉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些,真的太可怕了。 杨暮客冷汗淋漓,他心相中出现了一条条线连接了起来。这是他经过已知条件推断出来了的结果。 自己误入了往生通道,久久不能投胎。这个阴阳玉吸引或者说捕捉到了自己魂魄,然后让自己处于一种反常或者说失心的状态之中。所以冯玉会畏惧然后求死而解脱。自己脱身之后竟然凭白学会了吞魂这个技能更说明了阴阳玉对自己产生了变化。然后小楼与归元在这里守候拿着阴阳玉的人让他们从现在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里看似是个仙山,其实是个囚笼。而小楼和师傅的表现都是说明他们想脱离阴阳玉的控制。 师傅那些简单的介绍背后,不知还隐藏了多少秘密。事情也许复杂,但眼下的路只有一条。唯有修行。玉不是玉,玉也不是心。我就是我,玉不是我的心。 杨暮客终于长吁一口气,入定了。 第二日寅时杨暮客去巍峨殿中寻师傅做早课,殿中却空无一人。供台前点上香,拜了道祖。捧起书架上的《静心经》坐在蒲团上念了一会。殿门外头开始放亮了,一缕金辉落在石砖上。起身茫然环顾。他想到了季通,也不知他昨日做了什么,所以杨暮客去寻季通的禅房。 杨暮客敲了敲季通的房门。片刻后,季通开门的时候还是一副困顿模样。 “我欲去殿外观炁,然后修习武法。你要一起么?”杨暮客低沉地问道。 季通一听愣了愣,“什么观炁,什么武法……你何时学的仙法,又何时学的武法?” “昨日归元真人已经收我为徒,为我再造身躯。我现在已经化身成人了。” 季通听完目瞪口呆,“昨日?我只是睡了一觉你竟得了如此机缘?” “睡一觉?”杨暮客听出了其中的问题。 “对,我进了禅房倒头就睡。却没想到你却已经成了仙人了。”季通说着双拳攥得紧紧的。 杨暮客摆了摆手,“我只是初入修行,哪里是什么仙人。我现在连凡人都不是呢。”说话间杨暮客努力地抬起手,然后向下一挥。 季通看到杨暮客挥手之间有泥土落下,攥着的拳头也松开了。“这是为何?” “我现在就是个泥人罢了,不能洗澡,不能晒太阳,也不能烤火。”杨暮客说完苦笑一声。 季通木讷地点了点头。“那走吧。我看你能教我些什么。” 二人一同来到了殿外,杨暮客让季通先以自己的练武方法熬炼身体。他坐在一个石墩上等着紫气东来。 观霞聚炁,精心凝神。和昨日一样,未能留下一口真炁。杨暮客淡淡地叹息,然后看着扎马挥拳的季通。糙汉练拳着实无趣。抬头远眺金光染色的云朵,风起云涌,那一瞬喃喃对上了那千年名对。 “云朝潮朝朝潮朝潮朝散 炁象相象象相象相象无”(朝潮同字,为朝。相象同字,为相。) “你在嘀咕什么呢!”季通见杨暮客收功大喝道。 杨暮客嘿嘿一笑,“没什么,我们研习武法吧。” 第13章 我仿姜太公,你愿咬鱼线 季通看着披着金霞的杨暮客,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们?” 杨暮客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不管是术法还是武法我都是门外汉。你至少还有一身功夫,我背书倒是流利,但是奈何不会实践啊。” 季通虽然听着杨暮客的话甚是别扭,但是实践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大致猜出来了。也不知这是哪一方哪一国的说法。 上清门入门三法,仙法,术法,武法。仙法杨暮客学得《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但是归元丢给杨暮客的玉简《上清七十二变》包含了术法,和武法两种。术法乃是易术占卜排兵布阵之法,武法简单来说就是命修的武功招式,但是暗合炁脉星象和九宫之术。 就在季通走向杨暮客越来越近,杨暮客忽然有心捉弄他。脚底连续踏了两步,然后疾步后退,每一步都暗合炁脉。季通只见眼前一晃,那杨暮客竟然飞身后退闪出了十余丈。 “你这是作甚?”季通完全弄不懂这个恶鬼的想法。“这就是你新学的仙法不成?” 杨暮客哈哈大笑,原来这武法也并不是糊弄凡人的功夫。“这便是武法,我也是第一次用。还真有趣的很。” 季通瞪大了眼睛,有点糊涂,这一闪而退的功夫常人如何能使得出来,“莫要骗某家,武功怎能一退十余丈。” “此法名曰七星天罡变,与四象二十八星宿相合,一共十六种步法。无需法力,只要铜皮铁骨受得住炁脉之压,何人都能习得。”说话间只听咔嚓一声,杨暮客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你腿!你的腿!”季通远远看着杨暮客像是坏了的雕像,左腿根部和躯干断裂分离。 杨暮客也是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左腿按在大腿根部。一时间心急如焚。这刚得的身躯别就这么弄坏了,要是以后生了肉身却是个残废自己要如何是好。 就在季通冲上来前,杨暮客只觉得心脏的树心生出一些枝条,顺着那骨架爬了下去,然后左腿根上枝条之间勾连了起来。杨暮客心中一惊,这不是内视之法么?这要筑基之后才会的东西啊? 季通跑到之后发现杨暮客的腿竟然自己接上了,这仙法还真是神奇。断手断脚这种伤患对于武人来说比失去生命还要严重,而杨暮客竟然自己接上了断腿。这武法一定要学到手,就刚刚那一退十余丈的功夫端的厉害。“这七星天罡变是怎么回事?那铜皮铁骨是个什么要求?无需搬运气血吗?” 不过杨暮客却没听见季通的大惊小怪,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现在有了泥塑的身子,可是穿衣打扮要怎么办呢?刚刚那左腿可是和裤子一起断开的,合上之后裤子完好如初,难不成今后就是这一身道袍模样了吗? “你倒是说话啊。”季通见杨暮客犯痴,一把把杨暮客从地上抓了起来。只觉得杨暮客的体重要比寻常人轻得太多。季通恼怒道,“杨暮客,你快说这七星天罡变是怎么回事?你只是用了一下就断腿断脚,我这凡人又怎么受得住?” 杨暮客回神解释道,“这七星天罡变乃是借由天地气机,脚踏罡步,与炁脉流动相合。一动一静间辗转腾挪,长可百里奔袭,短可飞身跃出。但是身体要强健有力才行,否则必遭反噬。” 季通听得不明所以,“那天地气机是什么?炁脉又是何物?这些都是仙人才能明白的东西,我又怎么感知?” 杨暮客只能再解释,“我再说一遍,我是修行之人,不是仙人。天地气机和炁脉的确是修行之人才能感受得到,但是只要使用七星天罡变脚踏罡步,自然而然就融入了炁脉流动。比如我刚刚跳起飞身,就是借用了头顶炁脉流动的灵炁之力。并非我自己的法力,况且我也没有法力。” 季通听到这里明白了,“你是说只要步法正确就能使出那七星天罡变?” “对,还得身体强健,不然就像我一样断腿断脚。” “嘿嘿,你看某家身体够强健么?”季通迫不及待地问。 “我怎知道,我既不通俗家武法,也不知这七十二变所言身体强健到底是何程度。我们一点点试试,莫要心急。”杨暮客理清了思绪,反省自己刚才的冲动之举。 着急的季通将倒在地上的杨暮客拉起,低下头瞧着那断裂之处。他当下是真的信了杨暮客的话,因为断腿之伤这白面郎君竟然不觉痛楚。若在外头季通定然觉得自己是撞了邪异。 待杨暮客站稳了,季通忙道,“快些,快些。快些教我。” 他非是杨暮客这文弱书生。他是打生打死里出来的,他一家三代都入伍为军。家中习的都是军阵杀伐之术,他最是明白那一跃几丈的身法乃是杀人之术。哪怕使用的人没有任何功夫,但是只要那一跃绝对可以杀人于不备。更何况杨暮客还说使用七星天罡变可以奔袭百里。这就更加厉害,虽然杨暮客没有说具体时间,但是他从渔阳追杀十六杀到此大漠,数千里,花了数年时间。如果他原来会这武法,那十六杀如何能逃得过他的追杀。人累了就骑马,马累了就舍马而奔袭。当真是无敌之术。 此时杨暮客觉得大腿接连之处已经融合牢固,所以拍拍身上,一时间暴土扬尘,想着刚才使用七星天罡变的感觉说,“这七星天罡变最重步法,脚下每踏一步,就觉得有气力在推动自己,方才我使出之时并非我自己跳出去,而是被那外力推飞的。所以等等我教你的时候你记得自己受不住的时候就喊停下。” “好!”季通干脆地答道。 “你且看我。”杨暮客也不啰嗦,重新开始脚踏罡步。 季通随着杨暮客的步子有模有样地迈出步伐。但仍无所感。 杨暮客看得心急,开天眼盯着那炁脉涌动,喊起了口令。 季通跟着杨暮客的口令迈开了步子,几步下来,他立刻感觉到了有外力轻轻推搡挤压着自己的身体。和搬运气血不同,这外力不能与身相合。难怪这书呆子会说要身强体健者才能修习。刚才他被推出那几丈远,至少要几十石的气力。普通人怕是会被打得气闷吐血。 似乎因为步子变慢,杨暮客觉得灵炁流动的速度变得缓慢,应该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他又踏了几步。只觉得好像进入了深水海域,全身都被那灵炁压得动弹不得。向后一退,果然海阔天空。他侧身看向季通,“感觉何如?” 季通已经满头大汗,见杨暮客退步,也马上退下来。“好厉害,这怎能是武法,这明明就是仙法。” “这武法的确非凡人可习。你一路向西,为复仇,但同时也为了求仙,最后让我得了仙缘,但上天何其公正,有得必有失。此乃你的因缘。只是这武法乃是不传凡人之密。其一是怕有歹心之人学去为祸世间,其二是怕有人不知进退习武伤身。你学去切莫外传,否则这一番因果将由你承担。轻则罪责子孙,重则血脉断绝。这是天地间的道,无人可解。”杨暮客也装作一副神棍样子朗声道。 “你倒是有些仙人模样。只是我既学来,如何不得外传,用于保家卫国,不是功德么?”季通不满地牢骚。 “你只为自己着想,却不为他人着想。你传与他人可知其人是好是歹?即便作为家传,你又如何保证你的子子孙孙都是好人?哪有歹人学会了加害于人,你对受害者又有何感觉?” “好了,我自然明理。习得如此仙法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别急,我要教你的可不止这七星天罡变。师傅授予我武法七十二变,其中还有两变凡人也可习得。日后我会下山修行,需要有人护佑身前。你只要随我同行,我自然会都传法于你。”杨暮客马上抛出了诱饵。师傅只给他一年留在仙山之上,一年后他离山如何能出得这沙海,出了沙海他又何如在这世上生存?这季通是现成的向导,自然不能放过。 听到杨暮客的夸夸其谈季通却心中有数,淡然地看着他,“你想用两种武法就迫使某家卖命?真是妄想。某家在西岐国有官职在身,学了武法之后自然是回去升官发财。跟着你不知又要流落何处。你那师傅定是让你去极远之地,你一个泥人,需得某家护你周全。我猜的是可不是?” 杨暮客倒没想到季通这个武夫也是心思通透之人,他只能继续诱导,“我的确需要有人护卫一时,这七十二变中说凡间武法搬运气血,人未老先衰,寿不过五十。你孤身在外,为了复仇拼死搏命,多少次险象环生都不见你退缩,如今却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此法不像七星天罡变这搏命之术,你如果想改变孑然一身的命数,我可传授你的武法之中自有长生之妙,你不想修习吗?” 听到这话季通心动了,“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杨暮客看到外面日头正烈,他学着师傅的样子甩袖而去。 季通看着杨暮客离去潇洒的样子一阵烦闷。他知道自己兄弟冯玉托梦定有因由,这杨暮客不是呆子,定然看得出自己对他心有芥蒂。如此这般他还想要自己追随于他,肯定还有什么隐秘。 季通想到家中三代皆是武人,这世界之大他何尝不想去看看。玉郎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其实细细想来这并非自己的理想,自己真正的想法是看看爷爷说过的那飞天大妖是个什么模样。口吞山河,长翅蔽日的妖怪是不是真的存在。 季通疾步追了上去,“你真的有长生之法?” “啧……自是有的。何为长生?人之寿数,百二十年。你以凡人之身,难道也想羽化登仙不成?此长生乃是还你原本寿数,如果坚持锻炼确实能活的比他人长一些。但也只是凡人而已。” 季通心有猫抓,“这长生之法什么法术,不是,是什么武法?” “说不得。”杨暮客走在前,一副逍遥模样,其实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你这人……某家……某家便随你去闯荡一番又如何。你快速速道来,我何时能习得那……长生法?” 杨暮客摇头晃脑也不作答,忽然驻足停下,朗诵道,“山中不知日,界外已千年。醒来一壶酒,梦回人世间。哈哈哈哈哈……”一时间念头通达,好不畅快。 “诶。你酸得什么打油诗诗。若是那玉郎,不知比你强多少倍。你快说啊,那长生法我何时能修习,我自学武以来不知多少次搬运气血,体内早已沉珂无数。你说武人寿数五十,某家自知我是活不到五十的,你早让我修习我就能早一点恢复寿命。”季通咬牙切齿,只是觉得这杨暮客真是拿捏的恰到好处,自己是怒不得,喜不得,一口气噎在胸口,好生难受。 杨暮客走到偏殿的走廊处停下,脸色严肃地看着季通,“随我下山,去那万泽大洲。” 季通只觉得杨暮客是个疯子,“你莫不是癔症了,那万泽大洲与西岐国相隔不知几千万里。中途更是国家无数,无尽的艰难险阻。” “你莫不成以为我真的修不成仙法?我这一路还真的要你一直护佑吗?等我肉身长成,几万里不在话下,更何况路上有水就顺流而下,有车马就乘风而起。你想想,这世间有多少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你从那渔阳走到这沙海你就觉得自己有些见识了。要是跳出你那西岐国,那又是怎样的光景。小小武官捕快,又算什么东西!”杨暮客只觉得自己就像原来世界的演讲家一样,画了一个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大饼给季通。 季通心动了。他脑海中只是想着杨暮客的话,有水,顺流而下,有车马,乘风而起。这是何等潇洒的生活。 第14章 成者成方圆,笑谈祛劫难 就在季通跟在杨暮客身后遥想未来的时候,他们却未发现这仙山的山峰之上阴云密布,却只有丈许方圆。 那小楼背生双翼飘荡在仙山山顶之上,围着打坐的归元转来转去。“你那便宜徒弟可是把你蛊惑人心的手段学了九成九。” 归元闭眼以元神相答,“我与他只是有授法之缘,未有教导之果。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缘法因果。” “既然是师徒,老道士你又为何只授而不教,让那小道士在此停留一年。”小楼手中掐诀,一道灵光冲向了阴云中的浊炁。 归元阳神黯淡无光,邪念从心底挣扎欲出。但还是分神回答,“老道心中有数……我那因果无人可解,既然孩子前途无量,拖他下水作甚?老道只愿他走的越远越好。” “嘁,你送块浑石与他融为一体,他的因果难道不是你的因果么?” 听到此话归元冷汗淋漓,沉默许久终于醒悟,“老道的因果非是那浑石,将其炼化成阴阳玉以后它自然就是阴阳玉器。老道的因果在于浊炁之海,在于宏愿不成,更在于浊炁顺流而下酿成大祸。”说完此话老道心中的邪念似乎安定了一些。 “为那浑石迷了神魂,致你假死夺舍先天元灵。你还带着那浑石污了我家主人的真阳火界。若不是你这老儿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在此与你扮戏?”小楼见归元行功顺利,更多了手诀朝着天空的阴云打了出去。 归元心神安定许多,那阴云中蠢蠢欲动的雷劫渐渐销声匿迹。 久久,他终于睁开疲累的眼,开口言道,“老道我此生大道无望了,只是我那徒弟却因我而殉道。我心有不甘,上清观星一脉不能自我而绝,此乃我之执念。如今却成了邪念。我非要挟仙子,而是仙子于千年前就毫无进境,你化形之后为我同道,我要求尊主派遣仙子为我护法乃是助你修行。你心中自知。” 小楼收了背后双翼,缓缓落下,长袖一挥吹散了聚集而来的浊炁,她背对着归元走动间雾气朦胧,似梦似幻。“你倒是答得爽利,本姑娘因为你的道法执念陪你在此地蹉跎了六百余年,虽有小进,却不值得。若非主人命令,我早就吞了你这先天元灵,你还真想让我化身侍女护佑这小子周全?” 归元谨守本心声若洪钟,“迦楼罗,你乃是鹏妖所化人身。可是你这半生真的明白什么是人了么?” 小楼回转目光如电,“想引动本姑娘的凡心?本姑娘吞噬炼化的魂魄不知多少,化形炼心之时经历种种业障。这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乱我道心?” 只见那山顶狂风四作,小楼双目银光直冲斗霄,身后大鹏法相时隐时现。种种黑云邪念瞬间收紧。 归元见得日光,阳神显化于天穹,与本心相照,自是心相无碍。他闭目长吁念道,“真真假假,你非亲历者,又如何得知。凡人都知道百闻不如一见,面临合道之难之时,那天劫可会听你分辨?” “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可是为何要随那小道东行?本仙子化身凡人历练滚滚红尘不行吗?”小楼见归元神魂安定下来,收了法术神通。 归元长吁一口气,他差点因为道心执念而元神分化,真是危险至极。近两日闭关行功,堪堪压制沉疴,“多谢仙子护法。”他思索片刻呵呵一笑道,“送上门来的璞玉,老道实难舍弃。虽是个噬魂大鬼,却懵懂无知。老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让一个鬼王升仙。他的路是我指了,心念如此已经足矣!” 小楼眉头紧锁,“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呵呵。归元苦笑一声,“他神魂有异,仿佛天生地养一般,有因果庇佑。老道无能,并未推算出结果。结果?且看罢……” “还有这等奇人?莫不是谪仙?” “非是谪仙,他的确不懂修行之法。”归元摇了摇头。 “那你如何推断他心中想法?若是有心欺骗于你呢?”小楼眼睛一瞪,语气十分不满。 归元吹了吹胡子,“混账话,有谁能诓骗老道?这世间若有人能面见仙路而波澜不惊坦然受之,那他要么是生而知之,要么是真的毫不在意。无论紫明他是哪一种人,他都是万中无一的修道种子。老道相信,仙子也能通过他找到自己的缘法。” 小楼看着那灵田里撒欢的军马,噗嗤一笑。“这阉物倒是开心的很,本姑娘就骑着这畜生走一遭那人世间。” 且说这小楼跟脚,此女乃是蓬莱仙海之外,炁脉与浊炁相接之处的一巢鹏鸟所生。于卵中之时恰逢南方朱雀下界巡游沾染了一丝朱雀灵性,更在为妖修行途中曾获归元相救,一路向南,终在南方边界找到了朱雀行宫。成为朱雀神女坐下祭酒,收纳香火信力。不过自从随归元夺舍元灵出山之后,欲辞去那祭酒之职但宫主不允,遂留职外出。颇有些天高海阔任鸟飞的机缘。 妖化形为人修为相当于阴神修为,同理需是练气化神。正是归元带着小楼出山时候她的修为。如今六百年过去了,而此时小楼已经法天象地初成,人身稳固,相当于修士的阳神修为,也可叫做真人,修行需要炼神还虚。此阶段修行最紧要的是知本心,道心与本相相照,打磨一颗道心直至和光同尘,然后与天道相合。此乃合道羽化飞升。若到那时,小楼才会完成心中宏愿,当面拜谢朱雀所降机缘。 这也是小楼迫不及待地等候杨暮客到来的原因,她真的不想在此地蹉跎下去。女妖化形的她自知道心有瑕,必须经历红尘滚滚做到性命相合才有合道的可能。而如今归元又给她指出明路,小楼心中不疑,但却不愿。若事事都听从归元安排,还能找到自己的本心吗?能做到知行合一吗?更何况归元身染浑石厄运之气,他的意见会不会让自己与那浑石的因果勾连更深? 归元似乎看出了小楼的疑虑,“你既然愿意点化这马儿,又为何不愿帮助那紫明呢?” 小楼似笑未笑地回答,“我生而为妖,自然要提携后辈。而那紫明是你的徒弟,我又何故多事?我为你护法乃是回报救命之恩,有此因果所在可让那厄运之气寻不到我的跟脚。可若是相伴与你那徒弟左右,那你我之间的因果则不止于报恩。而是我有所求,那厄运之气自然见缝插针,你当年距离合道一步之遥都着了它的道。何况本仙子正欲前往红尘炼心?怕是最终会坠入那邪念之中无法自拔,最后与你一样身死道消。” 归元叹了口气,“我于一年后坐化,迦楼罗。我死以后,你我之间再无因果,你与那厄运之气,也再无因果。” 小楼蓦然回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既以这月桂先天之灵托身,就可以再入道,成就阳神圆满。” 归元仰望天空,他看到了那天崩之时的裂隙,看到了那浓烟滚滚的厄运之气,那些厄运之气不断地召唤着他。“凡人百二十寿,筑基倍之,阴神二十甲子,阳神五千年。反倒是成仙以后每五百年一劫,日日与死相争。活那么久终究还是逃不过死之一字。就连这天道亦有寿数。我以死之还以因果?你以为然否?” 小楼听到归元的话跳脚大怒咆哮,“本仙子与此地相伴你十甲子,我又怎能只是为报恩而来。你要知我自开智以来,那生父生母都是混沌妖物,死于浊炁之下。你救我之日我就视你为父。你今日却说你要去死。你问我了吗?你问过我了吗?” 归元诡异地笑了一下,“我不就在问你么?” “我不同意!”小楼干脆地回答。“你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你要与那厄运之气争命就快快去,你争不过死了,我成仙之后自然要下界为你复仇,打散那厄运之气,寻你那懵智的神魂。” “此番因果,因我而起,也因我而终。这是定数。” 小楼没等归元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道,“这因果有那杨暮客一份吧,我看他细皮嫩肉的。倒是一副好吃的模样。我若吞了他,你是不是就不需坐化了呢?”她眼中妖气四溢,当真是起了杀心。 “你杀他何用?我既等到了他,就说明我的命数到此为止了。” 小楼又打断道,“那月桂树与天同寿,你的命数自是与它同享。” 归元手指那月桂树的先天之灵,“你看那树心还在否?” 小楼顺着归元的手望去,心中顿时凉了一半,“那树心呢?那树心哪儿去了?那是你的命啊,你怎么能弄没了呢?” 归元哈哈大笑,“我的命?我的命怎能托生在一个死物之上。你可知我这十余甲子日日忍受道心煎熬,当真生不如死。那杨暮客神魂之体,缺的就是一个肉身。我将那浑石做成的阴阳玉化为火石,树心化为木,取土水,捏了一个肉身给他。他无厄运因果牵扯,这天下他可去得。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小楼眼睛一亮,“你要夺舍他,对不对。” 归元摇了摇头,“小楼,你不要再动妄念了。这与你道心有碍,我托生之物已经化作了杨暮客的心脏,他神魂之火不断地炼化土木,事已如此,毋需挂碍。” 小楼瞬间泪如雨下,“你这是何苦呢?既然你要坐化,为何不在那厄运之气缠身之时就坐化。为何不在那仙宫里坐化,你还能有一丝往生投胎的可能。你偏偏要把我骗到这里六百年。”说到这里小楼忽然明白了,这是归元带自己避难。这世上与归元因果缠身之人不是登仙,就是身死。唯独剩了自己还活着。 归元见小楼神色清明,“你既然明白了我的因果,那该去找你的因果了。我收紫明为徒,却不能教导他。你既然视我为父,那你自是他的师兄。此后这小师弟就由你来照料了。好了,你且下山去吧,我在此要和那天道聊一聊,看看我这一生做了多少错事,又办了多少好事。” 小楼此时哀莫大于心死,她一时间有杀杨暮客之念,一时间想到那杨暮客泥身乃是归元之命所化,当真两难。本来就被归元勾动的凡心此时躁动不安,她意识到自己要马上静坐摒除杂念,否则一颗道心蒙尘,是要损毁道基的。 眨眼间小楼就飞入了山中的一处洞府打坐冥想。 那归元于峰顶看着这一切,他眼中忽然神色渐起,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光芒。夺舍杨暮客?此法确实可行? 霎时间归元冷汗淋漓,那邪念竟然又趁势而起了。马上就要身死道消了你还不死心吗?他面色发白,身后金光一阴一阳,环绕游曳。归元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他需要为杨暮客安排好一切,否则多年的准备全都付之东流。 他一道金光打向天际,那空中星尘闪耀,似在呼应。 “上清门归元道人求见。” 第15章 我自有心向真道,求仙拜神铺坦途 “归元道人,你窃命偷生。还有何面目拜见群星?”天外之音如雷轰轰。 “上清门观星一脉源远流长,不能自归元起而断绝。归元之错由归元担当,望诸位星君见谅。”归元双目紧闭,以阳神法相作答。 “蝼蚁尚且偷生,我等自知你遭合道之难。但你之所作所为,有碍天道,夺舍先天之灵,此乃罪责一。诱惑凡人,此乃罪责二。蒙骗同道,牵连无数,此乃罪责三。众星君皆看在眼中,你今日拜见我等,皆因你治乱有功我等才与你相见,切莫提出要求。我等自是不应。” 归元以阳神法相五体投地叩拜。“诸位星君,我上清门乃自道祖门下分支,与太一门一脉相连。自祖师立派以来,本门誓不证星空寰宇之道。所以飞升之先祖只能聚于仙界,看似强盛,实则皆是无根浮萍,不能在天外天安身立命,必受五百年之劫。我师兄飞升五百年已死于天劫下,而诸位师祖大能也为渡劫奔波劳碌。望诸位星君怜悯,不要因归元之错而归咎于我上清观星门徒。望众星君在我上清门观星一脉起坛做法之时如常相待。” “你上清门与我等星君求得是同道么?笑话,自你们上清门开山立派之始就特立独行,说是性命双修,那观想法中有些道义竟然与净宗颇有相似之处。你真当我道宗先祖是不知情的蠢物不成?你那观星一脉更是与我等南辕北辙,我等自身化作星宿,为门派之基石。而你等竟然妄想窃天之体,修己之道。在你之前,我等鉴于你们上清门同气连枝,自然有些照应。现在你获罪在前,还想我们不计前嫌?” 归元展开了星图,光华游走在星空之中寂静恢弘,“性之修,在于修德,亦在于修我。我上清门祖师见我道门前辈修行之中迷心者众,以身试道者不计其数。遂借他山之石以攻玉,这未尝不是可行之路。而我等上清门徒亦是道徒,向道之心天地可昭,此事绝无动摇。而我观星一脉,见天道宇宙广阔无垠,安能无我修士安身立命之所?诸位理当同心,前辈们化作星宿之德我等亦感同身受。但此法终究非是良策,道祖成道之时重开三十六天,此非道祖所化,却能承载众仙。我等修士皆因道祖功德飞升成道成仙,而我等却因资源之限只能以同道之身立足于天外天上。万物皆需历劫,仙星万年一劫,历来道门祖师所化星宿历劫失败,所在门派众仙流离失所。此乃我观星一脉大恨。我观星一脉之祖宏愿要寻得采天外星辰炼化之法,此乃我道宗之万载大计。” 此话一出,众星君当真群情激奋,但有数仙却陷入沉思。 “荒唐,尔等怎可与道祖相提并论?” “道宗与净宗泾渭分明,尔等擅改道经当真是欺师灭祖。” “你以为我们都是顽固不化的蠢材不成?我等虽化作星辰亦在探寻超脱之法。但尔等想与天争寿,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天道!” 听着那天外雷声隆隆,那些指责好似刀锋戳在了归元的心上。但是他还是抬头坦然一笑,“众星君,天道可曾断我求道之人前路?” 雷声停下来,想听他如何分辨。 归元叩首道,“道祖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我等成道为仙,却依旧是人。是以当用圣人之德以偿天地。” “人云亦云。” “陈词滥调。” 归元并未被雷声打断,继续道,“天道从未让我等长生,但我等修士已然长生。天道从未禁我等采伐,我等却纳为私用。天道从未让我等报德,我等却铭记于心。上清师祖以向道之心,为天下茫茫修士谋前路。观星一脉,非是有违天道,否则早已在天劫下灰灰湮灭。真正的天道,正如道祖之言。不仁,有无,自然。我等观星一脉非是要采星利己,而是拓宇宙之天,观天道之真。诸位星君每每面临仙劫,却因化为星辰不能自解,皆要靠同门同道相助。我观星一脉,宏愿乃是为了解放诸君,也为了我道宗之未来。请诸君明鉴。”说罢归元叩首不动了。 天外星空元神交流热闹非凡。 终于,一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太一门的星君开口道,“归元,这番话本君非是新闻。你上清观星之祖曾与我举杯痛饮,而如今他已飞灰湮灭,而我证道长生。走不通,又何苦呢?” 那归元抬头望天,眼中的坚定贯穿寰宇。他朗声道,“道君,今日是我上清门观星一脉探路求道,明日定还有其他同道前仆后继。我观星一脉,无悔!我归元道人,亦无悔!我观星一脉,无惧!我归元道人,亦无惧!” 那太一门星君,叹了又叹,“你将死之身,有何事要托付我等。我等自是应下。做与不做,成与不成,道法自然吧。” 归元目光如电,喜道,“我之罪过,使我观星一脉斋醮科仪十之八九天地无应。我之因果,应由我独自承担,今日以我之死,了结一切。我那徒儿紫明,与我仅有授法之缘,不曾粘连厄运因果。望诸位星君宽于待之,莫要迁怒于他。” “你以为我等星君是小肚鸡肠的浑人吗?”粗犷的声音响彻霄汉,“我正法教下有魂狱,处罚罪孽深重的妖道邪人,里面不知关了多少妖邪鬼怪。你这家伙倒是避世偷生许多年岁。今日自投罗网,你还想一死了之,那些枉死的同道会同意吗?我那后辈为救你而死,你可知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既然你现身世间,那就去那魂狱抵消罪过。哼,若是你万载还能守住道心,自然还有向道之日。否则,哼哼……” 归元心中一暖,正法教星君以魂狱之罚解救于他,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但是归元还是叩首道,“归元之罪,除死,无以为咎。” “你这死心眼!”那粗犷的声音真是被气得三魂出窍,“你小子当真以为逮不到你?” 雷声方至,只见天光一闪,一道枷锁挂在了归元的脖颈之上。 此枷乃是正法教的锁心咒法之一,戴枷之人心中若有逃脱、自裁之意那施法之人会立刻察觉。而枷锁会瞬间制止戴枷之人的一切行为,让其处于迷魂状态之中。 “人间正法乃我教之本,今日你之罪,自有责罚。你想以死脱罪,我要再给你添上一笔,让你在那魂狱里好好吃些苦头。” 正法教星君说罢,太一门星君呵呵笑道,“事已至此,我等归位吧。” 归元只见天外星空重归黯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死都死不了,这因果要如何了结啊。还是先和门派说明自己的情况吧。 只见归元现身于天空的炁脉之下,凌空画符一道法旨打向了万泽大洲的上清门星域。 “上清同门无量寿福。 罪徒归元假死脱身于天劫之下,所作所为同道不耻,让师门蒙羞。 因心有所感,收徒于师门之外。上清门观星一脉传承不可断绝,此乃门派传承根本,亦是归元遗志。 归元以太上易术推算命理,损千余寿,得知因果解脱之法。此回现身既为了结自身因果,也为门派之根基着想。 弟子之徒道号紫明,想来师门殿中道牒应有对照。此子乃大道之子,命数不可推算。归元以太上易术推算其神魂损寿二百,却无所获。收其入我上清门下乃我上清之福。我于心相法殿中传他《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未传《上清混元道德真经》,所以此子并未获得我上清门真传。我因避其因果,让紫明速速下山寻道。 途中师门可以考察此徒求道之心,若此子心性品德有异,请师门清理门户。此子魂魄中有苍凉大鬼,以仙灵之阵迫其神魂可映照出我上清门观星一脉观想法,门派观星一脉自然可得延续。若此子志大才疏,可将其困于山门,让其教授弟子,亦可使我观星一脉不断绝。 倘若此子有修道之质望师门不要因其无师,而吝啬资源。师弟归云可代我授徒,归云师弟才华横溢,资质绝顶。弟子相信归云师弟定然能为师门培养出顶梁支柱。 弟子归元,已向寰宇诸位星君请罪。诸位星君不计前嫌,仍愿为我观星一脉显道。望师门与太一门,正法教,乾阳观修好,拜谢其三位星君。此事可交于吾徒紫明。 我上清门先师之志不绝,我等上清门徒理应赴汤蹈火。望诸君共勉。但师门亦应以罪徒归元为戒,载入道籍以明道典。 罪徒归元,绝笔。” 此符发完,归元只觉得天地之机大变。那北方的厄运之气竟然蠢蠢欲动。 他哈哈大笑,心中邪念竟然偃旗息鼓,消失不见。 刚刚在洞府之内安定好心神的小楼抬头有感,她以法相视物看到了空中放肆狂笑的归元。嗖的一声元神出窍化作大鹏飞到了归元的身边。 大鹏口吐人言,“老道士,你又发什么颠?看你神清气明,邪念竟然都不见了?” “老道我心中邪气尽去,此生无憾啊。” “不对,老道士。你那脖子上的枷锁是怎么回事?正法教的人竟然能找到这里?” “我已经向诸位星君请罪。这是星君降下的枷锁。”归元手中掐诀,带着小楼的法相重新降落在山峰之上。 鹏鸟摇身一变,化成了那少女模样。“我听闻正法教心锁之术可定生死,只要在那魂狱之中,偿还清罪责,还可以还魂入道。”说到这里小楼一拍手,高声惊喜道,“老道士,你是不是不用死了?” 归元笑了笑,并未作答。 小楼抬手掐算了一下。只见那白玉葱指灵巧纷飞,然后喜得飞了起来,“老道士,这沙海的天机全都被人蒙蔽了。真的是正法教的圈地之法,他们为了防止你逃跑真的花了不少功夫啊。” 归元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我又怎么会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结束了啊。” 小楼附和着点了点头,“只要你不死,叫我做什么都行。回头我得给正法教送上一份大礼。嘻嘻,哈哈!我之前还偷偷抹泪呢。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突然。” 归元看着调皮捣蛋的小楼,心里想,你哪儿是偷偷抹泪,明明是哇哇大哭好不好。“好了,别笑了。你自己说的让你做什么都行,那我可下法旨了啊。” “快下,快下。本仙子等着呢。” 老道手抚长须故作严肃地说,“你就做那紫明的卫道士吧。只要把他平安地送到了上清门,你以后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好。本姑娘保证他到上清门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嗯。”归元听着叹了口气,然后说,“发个誓。” 小楼一愣,然后竖起葱指,掐诀道,“妖仙迦楼罗,朱雀行宫祭酒,以天道起誓。护送紫明至上清门山门。” 迦楼罗说完只觉的神魂有感,天道降下雷符印入了法相之中。 第16章 此生宿命无遗憾,远眺弟子踏归路 杨暮客在殿中与季通研究七星天罡变不分昼夜,二人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少年郎,废寝忘食。直到季通饿得躺地便睡,杨暮客才发觉已经过去了两日。但就这短短的两日,那少年天才终于找出了一个教会他方法。 季通因为看不见炁脉变化,自然也无法掌握步伐时机,于是杨暮客想了一个笨法子。他给炁脉粗细变化编排了一个时间表,只有在白天的时候,根据太阳方位才能判断迈步的时机。季通人虽蠢笨,但是这种死记硬背的法子还是能记下来。虽说这步伐只能白天使用,但他也获益良多。 其实这种步伐在凡间一直都有流传,俗道中人学习的轻身功夫也大多源于此法,但季通不能得知。 在季通修习七星天罡变的时候,杨暮客还细细体会了七十二变的三大术法之基。 其首为《易术阴阳变》,主讲易经阴阳分化之理,共千零八十种术数变化。其次为《河图洛书变》,此变化是以易术为基准,进而用九宫八卦活用那千零八十术数之法。再次为《奇门阵道变》,此变化以天支地干为阵,大衍九宫八卦之理,实用于卜卦,军阵,符法,斋醮科仪。 杨暮客此时才觉得以前读易经真的是都白读了,原来此书之中蕴含如此奥妙。简直就是玄之又玄,及天地之众妙。用唯物主义的角度去看,这完完全全就是另外一种世界观,它以二进制描绘了世界的对立统一。将种种信息用集合概率法计算了世界的运行规律。学习这玩意以后自己不就是一个人型计算机了么? 那河图洛书由简至繁,将易经的信息进行更细致的分化总结,看似笼统,但其实包罗万象,虽然套用到一切事物发展之上有些牵强,但是可以给出一个相对标准来进行比对。这让杨暮客的眼光不再单调以科学发展的角度看待问题。科学发展观往往重视微观细节,而河图洛书的数学架构更宏观。这让他仿佛有了一个虚假的神之视角。与其说这是术数,不如说这是哲学。 至于奇门之法,那就更让人头大。遁去其一与易经一脉相承。天地之数五十五脱其五,衍四九,遁去其一。说明了事物发展的不确定性,随机性,这是世界不断发展的前提。更说明了天道不只是横加于一切事物的枷锁。而奇门遁甲正是以模仿天道的模式,将甲乙丙丁的“甲”掩藏起来,以探求天道对于事物发展的规律。 根据易经的千零八十种信息,然后以河图洛书为架构,奇门遁甲为算法。杨暮客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天道数据模型,而这个模型对于他来说,真的太难了。人不是计算机,主观思想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对于模型的看法。所以那模型好像一群蚂蚁,不停地爬来爬去。 寅时早课,杨暮客草草收拾了一下禅房,把他动过的东西都放回原位。然后来到了大殿之中坐禅修习。 他用归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的信息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乾下坎上,需卦。此卦有些像是乌云的样子,天在下面,水在上面。 杨暮客想到了自己在黑雾中见到了光,所以意识苏醒。有光,乌云自然而消散。 季通在追捕十六杀的时候,遇到阴天的天气,自然会影响心情休息。他会担心有雨之类事情多费神思,所以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当季通到达了塞外边城,水汽消散。也就是乌云不见了,自然一切顺利。但是他到达了绿洲之后,水汽重新出现。水泽说明了需卦中有寇至的可能。也就是季通与十六杀相遇的机会。 想到此处杨暮客不禁拍手叫好,真是奇了。按照易经这么一说,还真是一切都有天机。但是那遁去的一呢?杨暮客紧锁眉头,他弄不懂这一切都符合了需卦的卦象,但是却不见其中影响变化的因素。他摇了摇头,放弃了继续思索的想法。他明白这些东西没有老师教授自己是不可能弄明白的。 就在这时归元出现在了他身边,看着低头沉思的杨暮客。“想什么呢?” “需卦。”杨暮客老实地回答道。 “何处不解?”归元笑了笑。 “遁去的一找不到。” 归元两指并在一起,点中杨暮客的额头,“抬头。” 杨暮客看着归元一身道袍精神焕发,脑海中一片空白。 归元双指从杨暮客的额头上离开,朝着虚空一点,“此处为车利国的一处村庄,你能看到田地,看到山村,看到流水。却看不到什么?” 杨暮客皱着眉头,那细雨中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色极美。“太阳?” 归元点点头,“然也,太阳于乾。高空之上,此卷无法包含。那为何你知其不见太阳呢?” “因为阴天细雨。” “所以图应了需卦否。” “是。师傅。” “但是你漏了一件事。”归元再一指,那画卷瞬间变大,将山川密林都显示出来。 杨暮客看到了密林中火光闪闪,有行人走得匆忙。而村外军阵隆隆,大兵压境之象。 “这林中是人,那村外也是人。这遁去的一,你不可见之。是那太阳,也是那人。你用你的眼睛看到的是你眼中的需卦,而我用我的法相看到了我的需卦。遂,此卦分人而异。而你自己看到的需卦,应是你看不到自己。你知其有日,而不见日。然否?” “然也。”杨暮客叩首谢道。他明白了老道的意思,这图画说明了需卦因为视角的原因,人们得出的卦象其实是不同的。根据知识结构不同,得出的卦象卦辞也不尽相同。而杨暮客推算的是老道见面的那句需卦。而老道的需卦之中,他是在其内的。因为他知道了老道的卦象,所以他此时可以推算此卦。 杨暮客看不到自己,那么自己也变成了遁去的一。自己,其实是影响这一切变化的因素。是了,季通顺利从匪寇中杀出,是自己的帮忙。季通能顺利找到仙山,也是小楼发现了自己。 然后杨暮客猛然惊醒,归元其实是在告诉他另外一件事情,卜卦者,不能推算自己。 “师傅,阴阳易术难道都不能为自己推算吗?” 归元听到杨暮客的提问哈哈一笑,“当然可以。但你需明白,天之道,在于得失。你知自己缘法,所作所为皆不合天意。那当如何?” 杨暮客皱着眉头,“代价?” 归元点头,“聪明。寻遁去其一,当以先天元气视之。知天机,违天命,更甚。” “那先天元气为何物?” “人谓之寿数,山谓之高大,海谓之深浅,你既有所得,就要还天机于所有。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此乃天道其一。” 杨暮客嘿嘿一笑,“等价交换原则。” 听此言归元觉得甚是有趣,“嗯。却也不全对。” “溢价交换?” “为师只能告诉你,天无定数。”归元收了神通,细细打量着一身道袍的杨暮客。但愿他能走上正道,不要走自己的老路。从他敢吞魂噬魄来看,这个孩子的善念并不在根骨之内。 杨暮客皱着眉,腹诽着。等价交换不全对,溢价交换也无定数。那老天是得多贪心。刚刚想到这里归元用手打了杨暮客一巴掌。 “敬畏天道乃修士之本!失了这根本,就是无根之萍,那修的是什么道?”归元威严地看着杨暮客,“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你且记住!” “弟子受教。”杨暮客低头叩谢。 “你修行吧,那小楼你可称她为师兄,等等她会替我给你解惑,明年下山后这一路修行她也会护佑。”归元叹了口气,“记着,天道之下皆为蝼蚁,切莫忘了自己的根本。” “弟子记住了。” 话说时光荏苒,一年转瞬而至。 杨暮客已经习得了七十二变中大半变化之法。对于修行也有了一定的理解。 修行之人,可斩妖卫道,却不能随意逞凶。比如像诛仙,缥缈,蜀山那些故事动不动就门派相争,杀人夺宝,这些是不存在的。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道争。因为道争,争的是立身之本,修行之基。这种争斗必定是你死我亡的。可以大大方方上门论道挑战,亦可以收买妖邪下手,但最终都要承受杀伐因果。 杨暮客已经明白这个世界远比地球要大,土地更大,人口更多。 而且陆地面积更小,广阔的海域是灵炁蒸腾的起点,浊炁沉降的终点。所以海上如此严苛的生存条件,基本杜绝了各国海上自由行船互通。固定航道之外的那些海岛,反倒成了妖修与邪祟的乐土。 一年之期到了,归元站在大殿的高楼上看着整装待发的小楼和杨暮客三人,他随意上下挥挥手腕。 杨暮客此时已经不再是一副泥人模样,多少更像人了。他对着归元跪下叩首,三个响头嘣嘣砸完,地砖都裂开了。 眨眼间归元消失不见,小楼却出现在他的身后。“别愣着了,这里你留不得,还不随我速速离去?” “小楼?”杨暮客多少有些舍不得。虽然师徒二人见面机会不多,但是他很尊敬归元。 “叫师兄!”小楼一巴掌扇在了跪坐在地上杨暮客的后脑勺。 “是,师兄。” “起来!下山!”小楼甩袖而出。 杨暮客跳起来小碎步跟了上去,季通牵着马心中有些焦躁。不知怎地,他很想看看那酒家的小娘是什么模样。毕竟自己口花花说要娶回渔阳。 “愣着干嘛呢?”杨暮客扯了扯低头发呆的季通的袖子。 季通朝着大步往前走的小楼努了努嘴,然后又一脸害怕的表情使劲摇了摇头,压着嗓子,“这婆娘好凶啊……” 二人牵马快步跟上,三人走到了那仙山的悬崖峭壁上。小楼葱指法决一掐,三人一马腾云而起。 季通看不到仙山顶上黑压压的灵云,而杨暮客却看得见。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小楼身边,“师兄,是不是……” “闭嘴。”小楼冷冷地声音让杨暮客的话都噎了回去。 一条条铁链从天而降,与归元脖颈上的枷锁相连。而这一切没有法力的杨暮客看不到,那小楼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明白这是归元老道最后的生机,只能狠心离去。 而那峰顶的归元的阳神回到了法相之中,他看着小楼携着二人一马离去的背影,开心地笑着。然后抬头看着天空,“星君之恩,归元受之有愧。” 说罢,归元手中掐诀,开始演算起来杨暮客的神魂。 他看到了无尽的黑,看到了星辰的光。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座座怪异嶙峋的高楼大厦,一辆辆没有马牵引疾驰在路上的载具。然后他看见了城隍庙,看到了幽冥地府,看到了地藏与波旬的法相。然后是泰山府君那耀眼的金光。 归元明白了,这个徒弟果然是带着宿慧来的。他的寿元随着推演的画面越多越来越少,咔嚓一声,锁链断了。 天空中雷声阵阵,“归元!尔敢!” 整个仙山瞬间飞灰湮灭。那一棵月桂树枯死了,最后一片叶消散在了风沙之中。那树旁的七座仕女陶俑在死寂中静坐着,哪还有什么亭台楼阁,哪还有什么高山流水。 而带着杨暮客和季通离开的小楼却看不到,她只能看到那封锁天地的魂狱之雾。 青云之上,小楼冷声对着杨暮客说着,“我虽然算是你的师兄,也答应了老道士要护送你修行。但是除了你遇到了生死之难我不会出手,也不会教授你修行的心法。你若是自己作死,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明白吗?” “是。明白。”杨暮客听着她的话就觉得心底发凉,可惜没有一头冷汗,因为脑袋已经被太阳晒裂了。 “你肉身五行如今得了木土,有心火炼之。但是那肾水不能自生,没有肺气就不能初啼呼唤天心。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且下水喝个够……”小楼说罢,杨暮客就从那飞天云丛中坠了下去。 “啊!……师兄……救命……” 小楼在空中手中法印连掐,一道道金光打进了杨暮客的体内。归元赐予了杨暮客土木,让杨暮客以心火炼,但水不能自生,那又何谈生得肉身。而迦楼罗身为海外大妖,朱雀坐下祭酒,水火相济之法最是熟练,归元虽不能赐予杨暮客肾之精水,但小楼却能。她利用天地炁机循环,以绿洲里的池塘为炉帮杨暮客煅烧泥胎。 库嗵一声掉进了一片绿洲的湖中。杨暮客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那泥浆随着他的挣扎在水中飘散。 小楼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乱动什么,还嫌你身上的泥胎散得不够快吗?” 听到此话杨暮客老实了,任由自己沉入了湖底。 小楼那纤纤手臂一挥,引起的却是炁脉的疯狂涌动。灵炁仿佛大漏斗,钻进了池塘之中,灌进杨暮客身上的月桂树根里。 杨暮客看到自己身上的泥越散越多,体内出现了空腔。气泡咕咚咕咚地往上飘,然后水咕咚咕咚地灌进来。他的心口那个树心开始伸出更多根须,爬满了泥胎的内部。然后他就全然看不见了,只觉得自己身上奇痒难当。然后就是觉得身上轰地一把火烧起来了,口干舌燥。 季通和小楼踏云降落在湖边上。 季通挺着胸膛,一脸威武侍卫的样子站在小楼身后。额头上满是冷汗,这姑娘看着漂亮,心可真狠啊。那杨暮客听起来是她的师弟,竟然就这样随手丢进了湖里,杨暮客那师傅也是,山中一年没见几面就赶他下山。这修仙的人都这么冷酷无情。想着他的心思就飘到了那边陲小镇的酒家里…… 日上三竿,杨暮客噗地一声从湖里钻了出来。身子白净,长发披肩。他连游带爬钻到了岸边,哕,哕……使劲往外呕着那湖水。 季通看到了光着腚的杨暮客,哈哈一笑凑上前去,拉着杨暮客的双臂将他扶起来。刚摸到他身上的时候,季通冷得打了一个寒颤。 小楼看着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杨暮客,点点头,虽然灵炁全部都漏了出去,但是杨暮客的体内确实有肾水留下。她从芥子袋中掏出一件裙衫丢了过去。“穿上衣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杨暮客睁开眼看着闪亮亮太阳下的小楼,然后摸了摸地上的轻纱裙衫。“师兄……这是……” “轻纱罗裙……” “师兄……我是男的……” “我是女的。” 杨暮客算明白了,这师兄肯定没有男装。然后他看向了季通。 季通看着杨暮客的眼神,哪能不知他想什么。“某家就这一件札甲还有短衫,裤子也就这一条。”说完季通就窜起来重新站回了小楼的身后,又是一副铁面侍卫的模样。 杨暮客一咬牙,撑起裙口钻了进去,站起身一身罗裙套在了身上。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披头散发好似仙女出浴似的杨暮客。 哎哟,可惜是个带把的! 第17章 喝足水方可上路 沙旋起舞,太阳火辣辣地把大漠烤得金黄。 杨暮客看着前头迈着沉重步子的季通轻声哼哼,你牵着马,我挑着担。哼完就一脑门子官司,我肯定不是那挑担的角色,况且这也没担子啊。 倒是那马极有灵性地不时回首望望,打个响鼻。它怎么想不明白方才那个小道士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个俊俏姑娘。 小楼窃笑着拍了拍马首,军马老老实实地低头往前走。留下了一排蹄印沙坑。 越过了一个又一个沙丘,季通抬头看了看太阳。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样不断赶路的沉默让小楼觉得甚是无趣,她回眸对着杨暮客打趣道,“你这模样倒是过得去,化身的时候因为神魂那泥胎是个男儿身,若不然我使个法力给你变个女儿身。” 杨暮客打个哆嗦,“别……师兄!我真是个男的,千真万确的男的。” 哈哈哈哈,小楼骑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我逗你玩呢!你还真以为我有法子给你变了不成?不过你要是想变作女儿身将下面那腌臜物割了去也行。” “唔不不不……”杨暮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如今泥胎化成了凡胎,我方才告诉过你。你缺的是一口肺气初啼。没有这一口肺气,你五行缺金,神魂无法与身相合。最后只能变成一具活着的僵尸。这一路,你需找到你的人心,唤出那口肺气初啼,才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才能认你这个师弟。” “嗯嗯嗯嗯……”杨暮客点头如捣蒜。 季通喘着粗气,见缝插针驻足休息说,“仙子,你为何不带着我们飞出这沙漠。前面没多远就是小镇,让那群没见识的凡人也见见仙子的法术。” 小楼冷冷地看了看前面弯腰牵马的季通,高高在上地说给杨暮客听,“我使那凌空之法穿行于罡风之中极耗法力,师弟你且记住。不做斋醮科仪,擅自使用法术显现于凡人之中会勾连因果。而因果加身,皆是劫数业力。总有一天要清算的。世人皆知有仙,但不得机缘者无数。能见术法者,不是死人,就是有缘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杨暮客点头称是。现在小楼说什么杨暮客都得应着,他还在后怕小楼要给他动外科手术。 季通能听得出小楼对自己的态度,他明白自己就是蝼蚁。哪怕给小楼牵着马,也是蝼蚁。心中哀叹,自己终归是一个凡人。能见得那仙人仙法,只不过算是个有缘人罢了。是个有缘看见的人……嘿,总比死了强!他咬了咬牙,直起身子继续牵马前行。 观得人心的小楼淡然一笑,手中法决一掐,一阵清风拂过。季通瞬间都觉得身子轻了不少,那蠢马的蹄子也是甩得飞快。 前面走得越来越快,杨暮客娉娉婷婷地追着。 那风沙卷走了三人一马的所有足迹,终于到了一处高高的沙峰上面。一道城郭的高墙出现在了沙漠边缘,在灼热的空气中扭曲着。 “停下,进了凡人的城镇,师弟你我都要以凡人的身份与他人相处。”小楼郑重地说,“从此刻开始,我就是万泽大洲朱颜国的贾家大小姐,贾楼儿。师弟,你这打扮,就先装作我的婢女。至于你这粗货,且当个武师护卫吧。” “是。师兄。”杨暮客糙着嗓子回答,他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师兄看着师弟玩世不恭的样子眉头一皱,“你是个哑巴!”说完手中一点,一道灵光打向了杨暮客的喉头。 杨暮客瞪大了眼珠子,张嘴阿巴阿巴几句,一句声都发不出来。鼓着胸腔使劲张着鼻孔,喷出的凉气瞬间让嘴唇结了一层冰碴。 至于季通,他倒是想了想,觉得还是说明白比较好。谄媚地笑着,“仙子,我乃是西岐国的七品马快,有官职在身,办作你的护卫不如用本来身份。这一来路上我可以用官身行方便之事,少些麻烦,二来我那行囊之中有捕杀盗匪的证据,换得资财方便路上使用。” 小楼看了看季通,点点头,“如此这般更好。” “好嘞,贾家大小姐坐好。我们赶路了。”季通得令牵着马痛快地跑了起来, 到了城郭之下一行三人一马都变成了正常速度,看着那破落的城门,困顿的守军,还有风扯着垂在杆上的西岐国旗。 季通放下军马的缰绳,高声喝到,“周燕朗何在,某家从那沙海中缉拿匪徒归来,还不出城速速迎接。” 那守城门的军士见到牵马的人不正是那大闹城镇的捕快?屁颠屁颠地放下长矛从栅栏里走了出来。 “阿爷,莫喊。莫喊!周校尉奔丧去了。”说到这那军士愣了一愣,又期期艾艾地说,“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支支吾吾,痛快招来。”季通不耐烦地催促道。 “就是阿爷你说要娶回渔阳的小娘阿桂,今日早上忽然毙命了。也不知怎么一口气就没喘上来……”那军士的话是越说声音越低。 季通也是一愣,“你……说什么?” “阿爷,此事可无怪我们校尉。你说要娶那阿桂,我们军爷也就绝了和酒肆老板做亲家的心思。只是阿爷去那沙海中缉拿匪徒,这阿桂一家也要有人照料不是。所以军爷就时常去探望探望,并未有非分之想。今日早上军爷带着我等去照顾酒肆的生意的时候,那后宅的阿桂姑娘忽然就断气毙命了。真的与我家军爷无关呐!”那军士急忙撇清周家校尉与阿桂身死的关系。 季通脑子里有股绳缠缠绕绕,好似明白,又好似有些晕。他那未过门的媳妇怎么就死了呢?霎时间无名火烧的心疼,胸如风箱,那气血竟自己搬运了起来。 季通只觉得浑身燥热无比,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抬手就要一巴掌拍死这个军士。 就在此时小楼骑在马上唤道,“季壮士,莫要迁怒于此人。我们走出沙海,什么都还不清楚。你还是速速赶过去看看是个什么事态。” 季通听到小楼的声音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放下了抬起的手。“滚回去当值!” 季通也不管那松开的缰绳,前头带路。军马倒是慢慢地跟在了后面,它要比季通还熟悉这小镇。 几个街道弯弯绕绕地走完,他们来到了酒肆的街口。那酒肆老板两眼无神,傻愣愣地看着周燕朗拿着另外一套麻衣塞到了自家婆娘手里。 周燕朗唉声叹气地说,“桂儿命苦,若是与我早早成亲冲喜,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那季山塘去沙海中缉匪九死一生,怕是有去无回。如此倒好,两人做了同命鸳鸯。大娘你也莫要悲戚,快快穿好这麻衣,将桂儿的尸身送走。不然她这么一直停在家里,也不是回事不是?” 那老板娘木然地接过周燕朗手中的麻衣,披到了身上。 季通从街口疾步走了过去,他皱着眉看着此情此景。心中还在怀疑是周燕朗贪图阿桂的美色,要用诈死之法把那小娘皮送走。但他们也不知自己归期,季通又觉得没此可能。他走到了酒肆老板的身前,想了想,还是用晚辈之礼敬道,“丈人,某家……我……回来了。” 那酒肆老板两眼无神地抬起头看着身前的札甲壮士。周燕朗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毫发无伤的季通,眼睛眨么眨,不知道说什么。 忽然间,酒肆老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声大喝,“你这浑人。是你害死了我家桂儿,你看看你这嗜血杀人的模样,怎么能配得上我家闺女。我家闺女听说周校尉退了亲事,茶不思饭不想,只怕要娶自己的是个歹人。如今真让她猜着了!你说要娶她之后,孩子身子就越来越弱。哪知……今天早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走了……你这个杀星……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说罢那酒肆老板就使劲拿拳头捶打季通的胸口,砸得那札甲哗啦哗啦响。 那酒肆老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干柴,季通也不觉着疼。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通想到了自家之事。 那归元真人说仙玉夺人气运,冯家遭绝门户,自己本就孤苦无依,父亲出征未归,母亲病体早丧。自己唯独说了句要迎娶这阿桂小娘,莫不成就因这句话害了她不成? 那老板娘看到季通两眼无神,不知想些什么。但是她清醒了过来,拉住了满手是血的酒肆老板。“当家的!当家的!你别这样!是咱家的桂儿命不好,享不了那渔阳城的清福。你快停手,莫要打官家了。”说着说着二人就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周燕朗慢慢挪步过来,斟酌地低声说,“季兄,某……没能招呼好他们。还请恕罪!” 季通颤着嘴唇长吁一口气,“与你无关。我且去屋里看看那阿桂。我们……我们也未曾见过……你说?你说她怎么就死了呢?”说罢他也不理会周燕朗,直直地往那酒肆的后院走去。 小楼和杨暮客就站在街口远远地看着,大致也明白了事情的因果。 这小镇的一切都在小楼的阳神知觉下,看到了院中的枯树,明悟在心。对着杨暮客说,“那院中的桂花树乃是数百年前飞走的一片月桂树叶长成的。如今你师傅把那树心塞进了你的体内,那飘落在外的月桂树叶也就没了根系。想必那家的姑娘是与这桂花树魂木相连,桂花树枯了,她命数自然也就尽了。” 杨暮客抬头看着马上的小楼,眼中尽是不解。想到,师傅说牵魂木心,怎么又变成了月桂树心? 小楼却能听见杨暮客的心声,解惑道,“牵魂月桂,长生蟠桃,大梦菩提,火炼扶桑,黄钟李子,有灵人参,天雷箭竹,此乃七种先天灵树。”(这个世界没有月亮,月同等于肉,为活物的意思。) 杨暮客听完小楼的话一阵烦躁,这话岂不是说我才是害死那阿桂姑娘的真凶? 小楼也不理会杨暮客的胡思乱想,她继续用法相看着,七情六欲,细细体味。 那季通走进了西厢,看到了躺在土炕上的尸身。 阿桂穿着粗布长裙,晶莹剔透的脸上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挂在紧闭的眼皮上。原来这就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季通慢慢地朝着阿桂的尸体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手拿起那阿桂冰凉的小手,摸起来和那杨暮客肉胎的胳膊一样。冰凉的。这才死了这么一会儿人怎么就这么凉呢?他伸手摸了摸阿桂的脸庞,滑腻腻的,像是缎子一样。 季通看着那少女清丽的面庞,轻声说着,“我……我也没想着强娶你。再怎么说……我也干不出那强抢民女的事情。” 房中久久无言,直到季通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呐……对我好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啊……你说你跟我面都没见过,怎么就会这样呢?”说完季通站起来摸了摸身上所有的衣兜,一件像样的配饰都找不出来。往怀里的口袋一揣,是一把石灰。 这下他急得一脸的哭相,终究还是把他那官牌掏了出来。躬身放到了那停着尸身的床头,“阿桂……桂儿……我斩了那十六杀一伙,可是还没来得及换成财富,我身上唯一看得过眼的也就是这身札甲和官牌了。你要不嫌弃……这官牌就与你合葬了吧。这官牌虽是个鬼脸样子,其实这个东西叫獬豸,乃是上古的神兽。最是正义的神兽了……这身札甲你肯定是不喜欢的,上面都是那恶人的脏血,女孩穿起来也不漂亮。你要是喜欢这官牌,就睁眼看看,来,睁眼看看呐。这里面有金子呢,真真的金子呐。七品官才能拿到金打的牌子呐……” 说着说着季通两眼通红,一低头看到上面都是那酒肆老板的血,觉得自己真是一张臭嘴,便抿着嘴说不下去了。他使劲用两个眼睛往房梁上看,眼泪没落下来,都忍了回去。 许久,站立无言的季通重新低下头看着那少女,“就这样吧,嗯,就这样……”他把那官牌塞进了阿桂冰凉的小手里。回身看到了屋外站着的周燕朗和酒肆老板两口子。 那两口子此时哭得天昏地暗,他们也明白阿桂的死其实和季通没有关系。是真的自家闺女命不好。这季通应该是个好人,是能为了追杀恶人奔袭千里的真汉子。 季通走到厢房外红着眼睛看着周燕朗,“我……走了。本来就不该来,可还是来了。你以后就替我照顾好这两位老人家,这一口袋,是一伙逃民的耳朵。那马儿我要骑着回渔阳,军械也需带上,这些耳朵就算补偿,你拿了换军功钱财罢……” 周燕朗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季兄放心,你丈人和丈母我都会好好照料。只要我周燕朗在这镇子一天,他们就享一天清福。”喜笑颜开地接过那装着五当家一伙人耳朵的口袋。 “嗯。”季通点点头出了院子,朝着那路口停着的小楼和杨暮客走去。 小楼看着眼眶通红的季通,转头对着杨暮客说了句,“这样的情景,可有助你找到人心?” 第18章 照人心唯入凡俗 听完小楼的问题,杨暮客皱眉瞪大了眼珠。这师兄是真傻还是假傻的?一张小嘴怎么就能说出这么歹毒的话呢?合着我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能找着人心了?然后他低着头用余光看了看季通,吁,好在季通一脑门子心事儿,估摸没听明白师兄的话。 杨暮客的腹诽小楼都知道,但是她犯不上和杨暮客计较。 小楼索性脆生生地开口道,“季壮士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的亡妻我们也去祭拜一下。”说着小楼飘然翻身下马。杨暮客跟在香风之后。 周燕朗看着季通走出了院子,然后进来了一个面戴纱巾的女子。身后还有一个俊俏漂亮的侍女,那侍女胸脯平平,年纪不大的样子。嗯,个子倒是不小,披头散发,不似西岐国人。 小楼无视贼眉鼠眼的周燕朗,对着酒肆的老板和老板娘说,“季壮士将我与侍女从沙海中解救出来,没料想出了那凶恶之地,又遇到了这伤心事。我携侍女祭拜一下季壮士的亡妻。” 老板娘见二人衣着不凡,抹了抹眼泪,“二位贵人莫要进去了,里面停着我家闺女的尸体。不吉利。” 小楼轻声道,“无妨,我家中并未有这等忌讳。那季壮士身无长物,眼下自是没有随礼。我这有一袋香囊。就代季壮士赠与令女随葬。” 杨暮客在后头又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这天底下就你小楼姑娘最富裕…… “谢谢,谢谢。”老板娘弯腰拜谢。 那周燕朗就像着了魔一样,眼睛长在了杨暮客所扮的侍女身上。 酒肆老板想推脱一下,他比自家娘们有眼力,看到这香囊材料就知道此物非是凡品。放在自家闺女身上不是好事。那劳什子的官牌没甚大用,权当个陪葬金子,反正无人敢盗取官物。至于那季通丢失官牌之罪关他老头什么事儿。倒是这香囊如果入葬,定会有贼人惦记。却不想自己嚎哑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红着眼珠子对媳妇使眼色。 那老板娘却失了魂。以往都是以当家的为天,绝对干不出自作主张的事情,今日她却破天荒的也不理会在一旁的当家的,拉起小楼的手就往厢房里走,来至了阿桂的尸身面前。 小楼定睛一看,那阿桂的尸体已是一副空壳,里面什么神魂生气都不见了。看来真的无力回天,那就这样吧。 小楼把香囊系在了那粗布长裙的腰带上,带着杨暮客作了一个万福。她看了看尸身手里的那块令牌,觉得这个季通办事没有章法,这种东西怎么能拿来做陪葬呢?她对着老板娘说,“大娘,那令牌是恩公的官职证明,而且那獬豸可不是什么善物。虽是正义神兽,但是你们将其信物放入坟墓怕是会招惹忌讳。”小楼从腰间掏出了一个珠子,那珠子瞬间就照亮了昏暗的厢房。 小楼继续说道,“这官牌我用这颗寒珠替换,此珠乃是我横渡沙海的避暑之物,此时出了沙海也无用处。刚好可以用来保存令女的尸身。” 老板娘就傻愣愣地看着小楼将自家闺女的嘴巴掰开,把珠子放了进去。然后看着小楼从闺女手里拿走了季通的官牌。 小楼说完很干脆地转身离开。倒是杨暮客手忙脚乱地凑到了老板娘身前,咿呀呀地比划着,指了指阿桂的嘴巴,然后拍了拍心口对着自己嘴巴指着,然后摇手,大概的意思是,“大娘,这寒珠乃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财不露富。你切莫外传。” 那老板娘痴痴地看着手舞足蹈的杨暮客,搞了好半天才明白。不能告诉其他人有这个珠子的存在。 “嗯。”老板娘狠狠点头应声道。 杨暮客松了口气,然后赶紧迈步走出房间,追着小楼碎步走去。 这屋里的声响一丝都没传出去。外面的周燕朗抻着脖子往里瞅,却是黑黢黢一片,一丝光影都没。他在院中傻傻地看着小楼和杨暮客离开的背影。那侍女可真是勾人啊,还有戴面纱的女子,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面容,身段看来,定然也是倾国倾城的姿色。 杨暮客待出了院子心中想到。师兄用那寒珠换回季通的官牌虽然可行,但是那珠子和香囊都是修士之物,怕是早晚要泄露出去。不过这也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了。 小楼知道了杨暮客心中所想,传音道,“那季通说他官身有用,但是他方才把官牌都丢了,没有信物行事多有不便。我最是不喜与凡人讨价还价,还是把那牌子换回来好些。至于那些所谓的贵物也不打紧。我虽不曾动用法力,但是真人言出法随,有些事情我既出口,自有规矩立下。” 杨暮客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三人齐聚,季通捏着缰绳指端发白。杨暮客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楼骑上高头大马,扯过缰绳调转马头说道,“去这城中采购一番。这小镇是我与师弟修行的第一步,食物和平日用度之物要皆备齐。” 三人来到了菜市口,季通典当了一把满是豁口的长刀。那陌刀和骨朵都是制式装备,典当行自是不收,就连本来的战马挂甲也被那周燕朗赎买回去。当然季通也不会典当两样兵器。那长刀是那五当家的武器,为一众匪徒中品相最好的战利品,遂季通未曾丢弃。 小楼一路上用法力庇护杨暮客的肉身,此时菜市口里有杂货店卖伞,所以买了两把油纸伞。一把递给杨暮客遮阳,一把放在了马鞍后面。然后三人又采购了干粮,水囊等等物品。杨暮客抓着小楼的裤脚指了指一家布庄,想买身衣服,小楼轻哼一声,“本姑娘的衣服不好看,不耐穿么?那把长刀的钱财现在已经用完,没有买衣物的余钱。” 杨暮客一撇嘴,撑开油纸伞遮阳跟在后面。 三人采买完后来到了城门口,季通回头看了看。 小楼懒洋洋地说了句,“出发。” 此句伊始,自是凡间痴缠怨悔爱恨情仇。一步步,一眼眼,不言。 那边陲小镇的城墙沉在了泥土里,阳光正媚,有人心寒。 眼中的绿色渐渐多了起来,虽是边陲,但仍有勤奋的农民侍弄田地。杨暮客打量着官路两旁黄橙橙沉甸甸的麦穗。 忙农的人们站在树下歇息,将身子藏在了斗笠后面。世人皆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繁华,却有人离群索居。 杨暮客沉默着,因为他现在是个哑巴。小楼沉默着,因为她在观想凡心。季通沉默着,因为他的心快死了。只有那马儿抬头望天打了个响鼻。 杨暮客看到了炁脉后有大妖飞过天际,他想起了庄子逍遥游。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那些忙农人日日抬头看天望日,只盼有个好收成。却不知那炁脉之外就有噬人的大妖,更不知那雾外仙山座座,有人论道登仙。修道,又为何要修个凡心呢? 小楼自然不会时时刻刻用观心术盯着他,遂不知杨暮客此时的想法。她也看到了那鸠鸟划过天际,只是淡然一笑。这样的妖,日日奔波只为噬血果腹,却不知修行,纵然活个千年,又有何用呢。想到此她拍了拍马颈,“你莫要羡慕,飞禽修行之难,远甚于走兽。自那大天崩以来,巨龙裹了羽翅妄想飞出天外,却也因此蒙了心智。而那灵猿褪了毛却成了个合道人身,化身这天地主宰。你若有心向道,待他日褪去这身兽皮,也能和本仙子一样修心向道。” 那军马极有灵性地打着响鼻点点头。 沉默中的季通却从迷茫中醒来,低沉而恭敬地问小楼,“仙子,您说兽化身成人方可修心向道。我生而为人却无道缘?望仙子解惑。” “哼。”小楼对于季通的不死心十分不屑,“天下间只要土地肥美之地,都有人的足迹。人口不可计数。虽那禽兽数目更甚,但钟灵毓秀之人大把皆是。禽兽却十之八九心智蒙尘。尔等生而为人天生寿数百二十载,而禽兽不成妖则仅仅三十载寿数。弱肉强食之中禽兽这个寿元还要再打折扣。你心有不甘又如何?” 季通此时心中戾气横生,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匹军马。在小楼的眼中,这军马似乎都比自己有道缘。可这道缘到底是什么?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根骨,那这军马就有了根骨不成? 小楼用观心术看了看那面露凶色的季通,然后回头无意中察觉了杨暮客的腹诽。 杨暮客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那季通没听出师兄的话外音,但是自己可算听明白了。这师兄不是人…… 小楼察觉杨暮客的腹诽心中大怒,这臭小子竟然骂我不是人。虽然本仙子的确不是人,但是也至少是个修成人身的大妖,真人修为。你这小子口无遮拦,看我到时候不收拾收拾你。 杨暮客喉头一痒,开口啊的一声。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小楼的意思,立刻上前拽住面色阴晴不定的季通,如沐春风地嘿嘿一笑,“季兄,这马胎生根骨,自是不凡之物。想你这一路追杀,它护卫你左右,可曾如同普通畜生不听人言?你且细细想来,是与不是。仙子说人身修道,是因人在这芸芸众生中修士数量最众,是以天道看似以人为本,只是因为人族慧者居多。说是人最有道缘,其实不然,万物皆可向道,但无根骨你如何向道。那道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你没有根骨自然恨不得他人,只是此生没有缘法而已。” 季通听完杨暮客的话心中怒气消解一些,但还是愤愤不平,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这马儿竟然有根骨,而我季通却无。 小楼摸了摸马背的鬃毛,“有些事情,追其因果是无用的。你恨你无根骨,你却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或物有根骨却修不成道。那些人连恨都不知。道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只知修道之好,却不明修道之难。有什么恨的……” 小楼的话好似清风,吹散了郁气。一路尴尬片刻,自是有人认命了似的,各归其位。 季通牵着马在前,杨暮客潜行在后。 那炁脉后的大妖盘旋一圈又一圈,找到不到落单的生灵飞去了。而那群路旁歇息的农人早已消失在身后大路尽头。 这一走就走到底了傍晚,此时荒无人烟,小楼元神飞出,鹏驰万里。双眼金光四射,八卦阵图轮转。她坐于马上的肉身开口道,“那远山过后是一条江河,滔滔大水,却无船只。西南可有城郭?” 季通此地并不熟悉,只是左思右想,终于在军中学习的《地理志》中想起此处的城镇分布。“苏查尔大漠以南,地底河破土而出,自西向东,过衮山郡入赤江。涛涛南下,福泽万土。此地以南正是那衮山郡。” “向西南。”小楼元神归位,纤纤细指朝着那太阳。“现在我等身无长物,你到了那衮山郡把那包袱里的耳朵都换成银两。杨暮客,你且把他的官牌给他。” 杨暮客一脸问号,然后只觉得胸口一沉,伸手去摸一块沉甸甸的牌子出现在了纱裙的裹胸里。问号瞬间变成了三条粗线。他把手伸到胸口,掏出那冰凉的牌子,走上前递给了季通。“喏,你的官牌。我师兄用寒珠把这东西换回来了。虽然辜负你的心意,但是这一路上用到此物的地方很多,你没了官牌有些事情不方便。” 季通接过官牌,脑海中又想起那躺在炕上的少女。“哎……” 穿山过水,涛涛雾起,地势起伏,顺流而下,是以水上而山下。艮下坎上,是为蹇。险在前,而利西南。 有风东来,天在上,水汽在下。乾上坎下,是为讼。有孚,窒惕,中吉,终凶。 小楼心中坠坠,此卦到底为何而起。谁之难?谁之吉?她总有种不祥之感,遂回首望了望那沙海的方向,然后低头看了看女相标志的杨暮客。 大路笔直,大道当前。路漫漫,三人且行且思。小楼终于定下心来,任他何灾何难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袖一挥,“我那婢女!你且看好,这一路路都是凡尘,这一程程都是凡心。可会唱那凡歌么?” 杨暮客一愣?“会是会,都是那乡土小调。怕入不得师兄法耳。” “唱上一曲。我们且行且歌,管他苦难良多……”小楼笑着闭上眼睛再次沉入了修心之法中。 杨暮客觉得这一路也是无聊,想来想去还是找到了一首应景的歌。他开口松了松嗓子,把歌词都翻译成了此界语言。使劲儿地嚎起来……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 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人生何其短…… 嗨…… 何必苦苦恋……” 第19章 唱着歌却无火锅 人世间,向千山。兜兜转转谁人还。 路难行,不知福。千言万语锄心田。 三人一马,路过了驿站,路过了集市,路过了山村,路过了夕阳正好。步伐徐徐,不停,却走了好远好远。 此时已无人烟,走至山脚下。星星洒在了黑锅底,马儿树下饮水,季通咬饼充饥。小楼迈着莲步走了一圈,看了看呆立树旁的杨暮客。 “今夜在此歇息,师弟你肉身还是尸身。夜间要入土补足阴气。我左右看了看,那处山包正合适。颇有些乾坤颠倒之势。若是埋个几千年,你蹦出来没准又成了妖王哩。”说完开始捂嘴轻笑。 杨暮客扯了扯自己的裙边,“师兄。师傅说我这夺舍之身可以性命双修。可是为何你却说我还是尸身。若是缺一口金气,你施法给我补上不就行了。倒是现在我人不人鬼不鬼,算是哪样?” 小楼瞥了他一眼,“我若帮你补上,那你可就是我炼化的傀儡。你师傅说你血肉渐生,说的乃是修行这一路之事。本仙子帮你化去了夺舍之身的多余土木之气。若非如此,你这一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日晒不得,碍手碍脚。” “可是这一口金气初啼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我还要去吃那些金铁之物吗?” “就像我修炼凡心一样,没遇到就是不明白。自家事自知,你问我你少的金气是何物我如何答你?倒是有了肉身虽然不惧烈阳,但是长久阳气存于肉身之中,阴阳不和,于神魂有碍。你可得抓紧修行。” 小楼说完又转头看了看抱着膀子发愣的季通,“愣着作甚,还不挖个坑将我这师弟埋了。这点小事儿难不成还需我动用法力?” 季通赶忙将挂在颈后的两个骨朵丢一旁,抽出陌刀当铁锹对着一处土坵挖刨一番。对着杨暮客说,“杨兄弟,快快躺了进去。” 杨暮客脱了身上那裙装,光着腚,跂着鞋蹭了过去。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把衣服放在上面,然后轻轻踢掉一双绣花鞋跳进了坑里躺下。 季通推了两把土,先盖住了尴尬之处,然后开始扬土。 杨暮客说道,“别盖脸,我俩且说会话。” 那小楼也不理会二人窃窃私语,只是妙手一摊,手中出现了一块蒲团。原地坐下冥思起来。 “杨兄弟,你今日路上唱得那是什么曲儿?”季通扬土哼哧哼哧地问。 杨暮客眯着眼闭着嘴,小心那扬起的沙尘,咬着牙说,“凡人歌。” 季通点了点头,推着土把杨暮客盖得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出外面,然后坐在土坵边上说着,“凡人歌,凡人歌……只是杨兄你不是凡人啊。” 杨暮客侧过头,却看不着季通的表情,“你看我那师兄,是有神通的仙子。还不是一样要找凡心。你也别丧气,看开一些。” 季通呵呵一笑,“想通了许多了。” 杨暮客叹了口气,“且说我吧,你看我这孤魂野鬼,算得上英年早逝吧。” “嗯。风华正茂。”季通点了点头,杨暮客自从褪去了那副青面獠牙的模样确实是个翩翩佳公子。 “虽然以前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或者说关于我自己来历的事情都忘记了。我想我死的时候父母一定很难过,我的亲朋好友也不能接受。但是还是阴阳两隔,他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是一抷黄土。我也不清楚。这世间只剩我孤零零一人。仙乡何处,无归路……湍湍流水,不知秋……你可有我此般痛苦?” 季通忽然觉得这个杨暮客要比自己还要可怜,但是想到了他的仙缘又摇摇头,“我俩不能相提并论。你是有仙缘的。” 杨暮客打断说着,“有仙缘又如何?吃多大苦,享多大福。善始者众,而善终者寡。我现在连个人身都没有,师兄说要寻一口金气初啼。她不曾告诉我如何去寻,如何初啼,我这活尸的身体能存在多久,你至少是一个人。人活着一辈子就只为了修行吗?那这世间的人都去修行了又有谁去种田耕地,有谁去传宗接代?有些人,虽是凡人却能活出千年的风采,有些人修道千年怕是也像是尘埃。你说是也不是?” 说到这里小楼插话道,“你倒是张嘴不怕风大,那修行千年的真人是你编排的?还没入道就大放厥词。哼,前面倒是说的不错,凡人亦有凡人的精彩,否则我入道之人又何苦去寻那凡心。”说完小楼的手腕贴在一起,两只手的无名指尖点在拇指的根部,手捏着兰花手印,像是翻书一样开始查阅起来明智以后吞噬的那些神魂阅历。 季通憋了半天也不敢吭声,直到杨暮客在旁咳嗽一声试探了下。 “师兄入定了,我们接着聊。”杨暮客笑嘻嘻地说。 “还聊什么,走了一天。就是个脚夫怕是也受不住了,更何况我这一路不知怎地气血几次无故搬运,虽然在那灵山之上仙长治好了亏空,但是还是熬受不住如此消耗。歇息吧。明早我还得给仙子牵马呢。”季通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皮子就要睡觉。 “文八段锦变……闭目冥心坐,卧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元神……” “你又念得什么经。” “煅身的武法变化,不想听么?” “继续。” “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摇天柱。赤龙搅水津,鼓漱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 季通翻了个身,瞪着杨暮客,“那元神是什么?天鼓又是什么?天柱,赤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文八段锦变到底是什么?” “嘿嘿,这乃是七十二变中给俗道延寿用的锻体之法。其实也通俗易懂,元神存于脑中,两手抱元神,自然就是抱住后脑,天鼓就是用手指敲打脑袋,天柱就是脖子,赤龙是舌头……”杨暮客忽然明白了修道为何有根骨。他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些文字会自动在脑海中形成一幅幅画卷,直白明了。那些没有根骨的人怕是读这些文字如同天书一般。 “你这说得不甚明了,一句话几个字,我又怎么知道要如何去做?还是到时候你边做,我边学。” 杨暮客睁着眼睛望着天空中的炁脉,他看着繁星密布,“你今日对那个小娘那么上心,可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人家吗?” “喜欢什么,某家今天也才见到那小娘的样貌。只是没想到才见面就是阴阳两隔了。”季通说完叹了口气。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杨暮客用朗诵腔念着诗经,“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季通不通平仄,他最喜的就是听玉郎吟唱诗经。简单,易懂。杨暮客说的他能听懂,移情入境,季通心痛不已。那阿桂小娘死的何其冤枉,豆蔻年华,若离了那风沙之城与仙人相伴。这是多少人妄想的,自己如今虽是凡人不得入道,却也见识过了。可那小娘却身死魂消,只能留在那边陲孤城。想着想着气血不自禁就搬运了起来。怨天之不公,怒命之不幸。 杨暮客只觉得身边暖洋洋的,真是舒服的很。他一路上就发现了这季通只要一搬运气血那心火旺盛,自己也有受益。虽然有些不仗义,但是又没什么害处,反而还帮季通熬炼身体。当然此话又不能明说,否则依着季通那疑神疑鬼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猜度自己。 小楼虽是入定,却也能听见二人对话。这杨暮客是个没善心的家伙,信口开河刺激这季通武夫,竟然用尸身收取活人阳火,倒是个鸡贼的小道士。哼…… 季通好不容易稳住了心血,大口喘息着问,“你可还会唱那曲么?我想听……” 杨暮客装模作样地摇摇脑袋,“睡了吧,你都说明日还要起早呢。嘿嘿嘿……” 季通狠狠地瞪了杨暮客一眼,都是你闹得某家心神不宁。一个翻身背对着杨暮客不吱声了。 夜风渐起,草木沙沙作响。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杨暮客闭着眼睛哼唱着。 “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生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的太早。 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道再难,不想逃,路再难也奋力跑,看我逍遥。 天越高,心越老,不问因果有多少,大梦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生骄傲。” 杨暮客睁眼看了看小楼师兄和那打盹的马。 “女人香,马儿笑,长夜漫漫我将梦乡寻找……” 季通装睡的鼾声渐起。 夜风渐去,草木卓卓弄影。 小楼放下手决看着闭眼哼歌的杨暮客,听着那歌声里的洒脱,他要找的是一颗什么样的人心?没有人心,他又如何去找那颗道心?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合道之难,难于知见之障。这师弟怕是入道第一关就是修行中最难的一关了。 第20章 小山路但有匪徒 山间云头暗压,空气粘稠沉闷。 杨暮客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就是知道这是夏的雷雨。到如今他也终于明白了此时的节气。在那仙山之上四季如春,在那塞外边城黄沙滚滚。只有这山中才明显能看到那四季变化,树下留着去年的枯叶,树梢还留着些许今年的春芽。 此地乃是衮山山脉的北峰,名曰大艮山。山中有柏木四季常青,也有杨柳飞絮。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大艮山的山头,山坡陡峭。小楼下马与杨暮客并行,季通牵马在前面开路。 那山中有几户人家,似是小小村落,却只有一户未生杂草青苔。 “阿母。家中粮食见底了,我今日就下山去寻阿爹去。” 床上坐着一个两鬓白霜的妇人,一脸的沧桑沟壑,苦着脸看着蹲坐在门口的儿子。“你阿爹上次回来说那衮山城里大户人家买婢子。”她低头笑着看了看炕里面躺着熟睡的女儿,“等雨停了,带着你阿妹去城里,找个好人家卖了吧。” 少年人先是一脸愁苦,然后淡然地笑笑,“阿爹早有这个打算,阿妹若是真的进了户好人家,定是比我们日子过得好些。” 妇人坐在炕上点了点头,她低头的瞬间泪就下来了。去给人家当婢子哪有什么好日子。女儿才多大,要让那些婆子欺压辱骂。她伸手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只是咧嘴苦笑了一下,泪水进了牙缝,又苦又咸。 “阿郎啊,你猎的那只兔子一会儿阿母炖了,你们哥俩上路前吃些好的。阿母炖完兔子就去侍弄侍弄西山的苗子。等你回来,那菜就长好了。若是在城里遇到了你爹,你爷俩要早点回来。”说着妇人就下炕朝着房梁上挂着的竹笼走去。 那少年人嘿嘿一笑,“阿母炖的兔肉最好吃了,我就去生火。” 山间炊烟袅袅,黑烟绕着黑云。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小楼手中轻纱化做华盖,遮住了头顶。杨暮客还撑着那把伞,季通被雨水砸得一头包。三人一马深入山林寻找避雨之地。走着走着,杨暮客看到了那遥遥的炊烟。 “师兄,那边有人家。我们往那边走吧。” 季通随着杨暮客的指向看去,在雨水的白雾中确实有灰色的炊烟升起。 小楼却摇摇头,“若遇到了那人家,我们遇着大雨,身上却干干净净。你如何解释?” 杨暮客一愣,就您在马上还干干净净好不? 季通继续低头开路,嘴里哼着从杨暮客那里学来的凡人歌。 轰隆隆,咔嚓。一道电光划破了乌云,瓢泼的大雨带着雾气笼罩了整个山头。 凡人不能视物,但那小楼的锐眼却看透了一切,指着前路对季通说,“往左边走,前面是悬崖,堵住了去路。” 杨暮客踩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学着女子的样子挽了挽鬓角的发丝,“师兄,你说那阴阳颠倒的土坵能让尸体成妖。这世上莫不成还有僵尸么?” 小楼瞪了他一眼,“别阴阳怪气的,恶心的很。” 杨暮客撇撇嘴,“你说让我装成婢女,我这不是移情扮演吗。” 小楼使了一丝法力,大雨哗地淋在了杨暮客的头顶。杨暮客甩开膀子使劲往小楼身边凑。 小楼看着婢女瞬间五大三粗地迈着步子呵呵一笑,“聚阴穴养尸身不腐,食人阳火以益修行。此乃尸妖修炼之法。至于你说的僵尸,怕是什么话本里乱说的叫法。” 杨暮客点点头表示明了,然后又问,“这尸体没有魂魄如何成妖?况且人的尸体成了尸妖,那不成了人妖。”说完杨暮客就嘿嘿嘿地笑。 小楼也不知杨暮客在笑什么,只是重新布好了避水术,然后淡然地回答,“不入道籍者,皆为妖。人也一样。尸身没有魂魄,但日渐通灵,那新生的魂魄却也不是人魂了。那些通灵野修,你说是妖也没错。至于人妖,这名词甚是难听。修士通常说那是妖人,这一正一反,却是顺耳不少。” 杨暮客腹诽,可不是吗,人妖在我那也不是什么好称呼。然后嘴里有点含糊地问,“既然不入道籍皆是妖?那入了道籍的妖又叫什么呢?” “妖自然还是妖,不过是讨了个好门路,不再被定为妖邪罢了……”刚想继续说下去的小楼却想明白了什么,转头瞪了他一眼。 季通闷头赶路,没听出来。但是杨暮客这话里有话小楼却是听出来了。这个便宜师弟在打探自己的根脚呢。不然他没事谈什么妖,他暂且入道不得,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杨暮客看到小楼那冷冷的眼神,讪笑一下,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师兄猜到了。这倒是和那西游记像极了。有后台的,都是神仙,没后台的,一棒打死。想到这又开口问道,“师兄,那若是妖怪受了道籍,又在凡间为非作歹如何?” 小楼冷冷地问,“什么叫为非作歹?” 杨暮客没过脑子就应声回答,“吃人啊。” 小楼蔑视一笑,“吃人就是为非作歹?那人间爱恨情仇相杀,死者几何?那朝堂争斗抄家灭族,死者几何?那国战之时,刀兵相见死者几何?情理之中,法度之外。修道之士,不问其他,只问因果。凡人弱如尘埃,又不似修士勾连天地。你若担得起因果,施法拍死多少人也无事,担不起,哼哼,那天劫之下自有苦吃。” 杨暮客打了一个寒颤,看来这师兄肯定没少吃人。 小楼巧不巧地使了一个观心术,看看这杨暮客到底想问什么,没想到听到了这句心声。恼道,“讨打!”手中一抓拿出一截玉尺,啪地一声拍在了杨暮客的脑门上。 杨暮客只觉得头晕目眩,魂都要飞了出去。踉踉跄跄几步,勉强跟上来,却是又淋了个通透。心中不敢腹诽,知道这师兄又使了观心术,嘿嘿讪笑,“师兄,师傅说修者修德,乃是根本。”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国家昏乱,有忠臣。知否?” 杨暮客点头,“知之。” “上下尊卑,弱肉强食,此乃自然。而人类因存利他之心独秀于万物众生。此乃修道之根本。若无利他之心,如何体会自然之法?只不过还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环而已。”说着说着小楼忽然眼前一亮,这就是凡心吗?利他之心,是了。自己修道千年,却从未考虑过积德修善。也许应该尝试一下。然后又耐心解释道,“因果与德,因果非是德行,而德行必得善果。” 季通听着二人讲着道法,却觉得并没啥出奇的。当年玉郎背书的时候也常讲那些大道理,听起来并没什么区别。 此时杨暮客眼前豁然开朗,修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修道千万条,当属第一条,道法自然也。嘿嘿,说破天也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顺着道心来。讲究的就是一个念头通达,不爽是不行的。一定要爽,一定要逍遥。杀人千里,伏尸百万,只要念头通达,没问题!再谈第二条,就是得小心天道因果。万物有报,老天爷会记账的,怎么说来着,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自己掂量好就行。 小楼观心术没收,听到杨暮客又开始瞎想,转手又是一玉尺。“修道不是让你为所欲为!” 杨暮客瞬间又是感觉魂飞魄散似的,踉跄的几步,这次师兄下手倒是没上一尺重。 小楼笑呵呵地看着雨云,施法将杨暮客身形定住,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仿佛对着老天说道,“修为是一把尺子,丈量这天地的法则。人间的法则也是这天地的法则,你若连人间的法则都不能遵守,那你这把尺子能丈量几许?什么伏尸百万……无辜屠戮生灵,那就是妖邪。妖虽无咎,但邪就人人得而诛之……但若是有取死者寻衅,自然无碍。” 若靡靡之音入耳,杨暮客如傀儡一般紧身相随,脑子轰隆一声打开了一扇窗,他明白了一件事情。修道者,先为人,再为山,后之为仙。仙人之道,乃是学天地万物,合天地万法。人云游四方,修身养德,隐于山间,观水自上而下,观石灰飞烟灭,观沧海桑田,观草木抽枝,观日出东方,明得本心,知晓天心,是以不动如山之心,化身为仙。老王说得好,心向光明。 而季通还是老老实实地开路,他一直在听。却没有杨暮客这种想法。或者说哪怕他能有这种想法,他也不明白什么是炁,什么道法。 老王是谁?心向光明?是个好词……小楼只听耳后呵得一声,那是一口长长的吐息。 杨暮客吐出了一口利金之气,浑身上下燥热不已。那心火烧的肺部滚烫。但是没有所谓的初啼,只是吐气。憋得他面红耳赤。 小楼微微一笑,一挥手打散了他心肺中聚集的金气。“错了。你这不是人心,是道心。早了点,若是筑基,当是一步入道。可惜你连个人身都没有,浪费了大好机缘。” 杨暮客舒坦不已,虽然没有金气初啼,但是感觉身魂愈加相合,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最直白地将就是他能感受到炁脉相通,那天地间游走的灵炁不在虚无缥缈,好似流水一般在指尖匆匆流走,而是溶于肉身,散于肌肤。这一进一出与指缝流水乃是天壤之别。 杨暮客定足躬身,“谢师兄……” “谢什么。一报还一报罢了。” 这时季通忍不住了,“敢问仙子。这根骨云里雾里,到底何物。为何有人有,而有人无。你们说的让我一直似懂非懂,憋得实在难受!” 小楼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季通,“根骨,乃先天之魂,先天之体。存于魂魄,显于皮肉。有根骨者天庭饱满,山根挺拔,中庭圆润,下庭稳健,唇齿相依,肤白玉润。这是面相。面相因魂魄而生,命数而定。而这种先天之魂又多为命宫中有六丁六甲之数者,千里之地,数百万之魂,却不得其一。先天得根骨者,实在寥寥。你看我这马儿,英姿挺拔,与那其他军马定然不同。否则你也不会择它当做坐骑,对不?” 马儿听了小楼的话,打了个响鼻,点点头。 季通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杨暮客。确实都挺耐看的,但这也不能就是有根骨的依据啊。而且这匹马还是他顺手牵羊夺那校尉的坐骑,怎么能算自己挑选的呢。他还记得初看杨暮客的时候,青面獠牙,吓人的紧。这也算是好看? “师弟,你解释一下。” 杨暮客跟在后面朗声道,“季兄你就别一直死心眼惦记着这件事了。简单来说,生辰八字,天干地支,出生年月很重要,地理方位也很重要。就是巧在那么一个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然后出生了一个对的魂魄。跟灵炁大势有关,跟星宫运转有关。老天爷赏一口饭吃,还得看机缘。” 季通点点头,搞了半天就是赌大运,于是乎继续闷头伐树开路。 其实杨暮客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颜值就是正义。丑不拉几的怎么修道嘛,不是钟灵毓秀之人,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看咱长得这么标志,那才是修道种子。 小楼观心术又听见了杨暮客的心声,嘻嘻一笑。颜值就是正义,这说法倒也有趣。然后咳的一声,传音道,“也不是所有修士都长得好看,或者说是你觉得的那种好看。” 杨暮客猛地点点头,他可不敢反驳师兄,怕又挨上一尺子,心里说着。师兄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根骨资质绝佳的那种! “哈哈哈哈……”小楼听得此话大笑不止,一阵花枝乱颤。 季通听着小楼的哈哈大笑声不明所以,也不敢腹诽,只是觉得俩人神秘兮兮地。 就在此时前路宽广起来,没有了树木挡路,右边是断壁悬崖,光秃秃的巨石无路可走,而左边则是一个缓坡,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了风雨,下面还有个小水窝子,山泉哗啦啦地流入其中。 三人一马行至石板下,里面还有个木桶,应是那山中人家取水用的。小楼一挥手收回了头顶避雨的轻纱,盖在脸上。 杨暮客眼尖,看到了暗处藏了些许木柴,抱了起来对季通说,“季兄,赶紧生火烤一下。你我都淋透了。” 季通也觉得阴冷的不行,应着,“好嘞,我刚好也拿出饼子热一热。” 这雨一下就是半晌,等到那一束阳光打穿了雾气,还有丝丝雨水落下。 此时已经未时三刻了。 那山腰上的少年背着女孩走出了村寨。转头对着女孩说,“妹子,到了城里给你找户好人家,吃好喝好。行不。” “比兔肉还好吗?” “好!” “嗯呢。” 第21章 人鬼神难分好坏 少年人背着妹子走在那湿滑的山路上。脚下稳步如山,快似风。 他不知走在这条山路多少回了。自是从那记事起,父亲便拉着自己从山中上下。十岁开始,自己背起了竹筐驮着日常之物上上下下。他还记得那时竹筐里的小丫头探着脑袋看着山山水水,如今她也是一个大姑娘了。 石板路的岔路口杨暮客三人一马恰巧拦在了前路。 少年人赶紧用脚跟蹉着小碎步降速,眼见要撞到了那高头大马前高高跃起,重重落在地上,踩了个深蹲马步,半个身子趴在石阶上。 季通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小兄弟没事吧,赶紧让姑娘下来。” 少年人听到此话猛地抬头用手护住了身后妹妹,“你们怎么走在这条路上的,走便走了,却堵住了整条路是怎么回事。骑着马不走那山边的官路,在这山道上碍手碍脚,若是让人跌了下去,你等不是害人性命吗?” 季通匹夫而已,若是让他打架杀人他在行。但是和这老百姓辩论他万万讲不来的。 小楼用了个障眼法,眼神瞥了一眼杨暮客。 杨暮客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小伙子,别急。我们看这大山景色优美,见猎心喜。小姐要游玩一番。” 少年人抬头看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身后走出来一个仙女似的姑娘,然后看到那高头大马上还坐着一个面戴纱巾的女子。心中腹诽,这个俊俏娘们怎么还能在这山路上如履平地,那马又是怎么回事?平时阿母上下都要父亲搀着才行。 少年人打量了杨暮客几眼,然后也不理那汉子,走到杨暮客身前。把妹妹放下来,说道,“这山中刚落完大雨,你们身上不沾雨水。莫要欺我,你们三人是不是什么过路的妖精。想要做什么坏事,我家中只有老母和妹妹。我们三人瘦的很,不好吃的。”他一手轻轻将妹妹拦在身后,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柴刀。 杨暮客看着少年的动作,眼睛一眯。呵呵一笑道,“小伙子不要乱说,我等乃是要回朱颜国的商人。况且这朗朗乾坤,哪有妖精敢害人。” “商人?”少年再次打量三人,“既无财货,又无护卫。你们算什么商人,倒是占用了我家修的山路,这是要交路税的。” 杨暮客眼珠一转,想起了那些书本里的知识,“擅自收取路税可是要按造反之罪抄家灭族的哦。” 少年人跳起来指着杨暮客的鼻子大声喊道,“还说你们是商人,连我西岐国律法都不懂。我西岐国开荒占地,收取路税理所当然,你等擅闯我家山田,已经违律了。”少年人心里一直记着父亲的嘱咐,这山中村寨的人都走光了,这山林就算他家的。若要有人强闯村寨就搬出那私地之法来说。 这时季通一脸黑线走到杨暮客身侧,谈论律法他就一点也不困了。一脸凶相说道,“小子,你说这山是你家开荒占地所得?” 少年人点点头。 “可有官府地契?” 少年人愣了愣,然后红着脸喊着,“自是有的。” 季通点点头,“那可有私治权契?” 少年人马上喊了,“有的有的。” 季通嘿嘿一笑,“荒唐,私治权契非藩王不可得。你这小子不通事理喊大话,可不知真的犯了造反之罪?” 少年人闭嘴了。 季通斜眼瘪嘴鄙视杨暮客,心说你这家伙懂个屁。其实这季通混淆了私税和私治的说法。占地收取路费租金并不违律,私治的话那便是占山为王,铁定要按山匪处理。 少年低头打量着壮汉,心里琢磨自己抽刀结果他的可能性有多少。这山林里杀人越货实属平常。父亲当年就这样做过。 季通常年办案,哪不知这种眼神代表了什么。又开口道,“杀人者按律当斩。我若宰了你乃是正当防卫,你可要想好。” 这一番话好似一盆凉水将少年人浇了通透。妹妹拉着他的衣角,他低头看了看妹妹。“妞妞,我们今日遇到了恶人了。那马踩坏了石板,还要我回来再修。到了官府报官,让那官爷判案。” 妹子诺诺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冷着脸,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小农心态。什么都是应该的,自己犯错无所谓,别人犯错就一定要官事官办。“本来还想带你下山入城,到了城里我们取了财物赔偿一二。小小年纪不学好,心眼里装的都是腌臜事情。报官也好,让那官爷看看你是如何是非不辨,贼喊捉贼的。” 这时倒是少年人冷汗淋漓,脸上臊得发烫。一着急大喊道,“你们欺负人。我家断粮了,阿母都饿了一天了,那只兔子还叫我和妹妹吃了。阿母就喝了几口汤,待我找着阿爹定饶不了你们。”说完气愤地重新背上妹妹就要继续下山。 小楼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脆生生地开口,“季壮士拦下他们,眼看就要天黑了,他背着妹妹赶路不安全。” “是。”季通一把按住少年人的肩头,搂着女孩的腰就把女孩夺了下来放在地上。 女孩吓得哇哇大哭,少年人慌慌张张踉跄几步连滚带爬,哭着喊,“阿爹,阿母,有人欺负人啊。” 季通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帖子,“喊什么喊,前面带路。到了城里给你工钱。带路!”他转身回去把嗷嗷大哭的女孩塞到了杨暮客怀里。眼神里说着,你哄着。 杨暮客一脑门问号。怎么着?这干嘛?强抢民女了?怎么还我照顾这小姑娘?抿着嘴眨眨眼睛,回头看了看小楼。 少年方才只觉得这壮汉武艺非凡,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夺走了妹妹。既然抵抗不得,那就老老实实带路吧。他抽抽噎噎地问,“你们……是……要去哪儿?” 杨暮客凑到女孩耳畔小声说,“别哭了,到了城里有好吃的。我们不是坏人。” 小女孩眨眨眼睛,这女的说话怎么就变成了男声了? 那小楼的障眼法只是改变了杨暮客说话传出去的声音,反而贴近他的身体露出来的都是原声。小女孩瞪大了眼珠看着这个漂亮姐姐。伸手摸着那冰凉的肩头,比哥哥阿爹的肩膀还结实哩。然后她转头看了看马上坐着的小楼。这位姐姐是不是也会那变声的戏法? 季通挺了挺胸膛,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背着的两个骨朵。“某家要护卫贾家小姐去衮山城。你且在前好好带路。” 少年点点头,他也是要去衮山城的。下巴抽抽噎噎地问,“那你们要赔马踩坏的石板。若是以后落雨,那石板坏了冲断了路我们就没办法上下山了。” 马儿听了这话打了一个响鼻。看不起谁呢,马爷我驼人走了这么多年路,脚下使力多少还没数么。踩坏你石板?笑话……往前迈了一步,前蹄落在了一块还有些积水的青石上。 咔嚓。石板裂了。 小楼哈哈大笑,“赔你就是。” 看到裂开的石板,马儿歪着头往后一看。卧了个马槽,竟然断了这么多石板。然后蹄子一倒腾,咔嚓咔嚓,又裂了一块。 看得杨暮客一脸尴尬,抱着小姑娘,悄悄地说,“赔,我们都赔。” 小姑娘梨花带雨地点点头。 季通推了推站住了抹眼泪的少年,“你家在这山上住了多久了?叫啥?现在官府让农家充实县城人口,你们怎么还在这山里过活?” 少年下山带路,哼哼唧唧地说,“这山上原来有个赵家寨,我叫赵喜。我阿爹下山在城里做木活,阿母得罪了城里的大户,进了县城怕要遭罪。所以我们就留在了寨子里种田过日子。” 杨暮客搂着小姑娘,低声问,“你叫啥啊。” “妞妞。”小女孩羞羞地回答。 “没大名吗?” 小姑娘妞妞摇了摇头。然后怯怯地问,“姐姐?……哥?……哥……叫什么?” 杨暮客感觉满脑子乱糟糟的,“紫明。” 妞妞凑到他耳边,“那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呀?” 杨暮客憋了半天……“你猜?” 几人趁着还没天黑下山赶路。有了熟人带路速度加快了许多。夕阳落山之前他们就到了山脚下,这里有一个荒庙,许久没人拜祭的样子。 赵喜一头钻进那庙里,推出了一个捆着皮子山货的独轮车。只见庙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沟壑的慈祥的老奶奶,垫着脚飘荡着。她看着低头干活的赵喜,摸了摸他的额头。一道灵光闪过,赵喜那头顶因久居山中的秽气都消散了不少。 杨暮客抱着妞妞冷眼了看了看那老太太,马上的小楼倒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山中的野神。 老太太只觉得有两道不善的目光,抬头一看。那杨暮客绿油油的眼光好似准备噬人一样,那小楼眼眸中带着金光。这山里什么时候来了两个修行的人物。那绿油油的眼光好像恶鬼一样,是了,这是个尸妖。然后她定睛一看,那马上坐着的女人背后竟然隐隐约约有金光展翅的法相。 老太太跪地叩首,“野庙山神拜见二位上仙。” 小楼传音道,“你护佑山林有功,待我到了衮山城的神庙道场为你求一个道籍。只是这荒山无人拜祭,你一直守在这山中没有香火祭祀,寿数不足二甲子。好好准备安排投胎之事吧。” “老朽谢恩。”老太太再次叩首。 小楼只觉得法相中噬人因果消解一分,微微一笑,“这是你的善缘。” 那老太太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山路尽头。 第22章 缘世道德行入土 几人南行六七里,日落西山,林中晦暗。近有虫鸣,远有兽啸。 季通生起一把火,随手投掷骨朵打了一只兔子和一只山雉。看得那赵喜目瞪口呆,这汉子果然功夫了得。自己山上猎只兔子都难如登天,他随手一掷便猎到了口粮。五人围着篝火吃食的时候赵喜还学着季通当时掷出骨朵的手势。 前文已经说过,但凡有羽翼的皆有凶性。这山雉与家鸡完全不同。家鸡是无数年驯化得到的最弱的鸟类,而山雉是能扑腾到灵炁高度的鸟兽了。 杨暮客吃了两口烤翅,如同嚼蜡。油脂到了口中就凝固了,虽然胃里有汁水消解食物,但是冰凉凉好似坠物一样。 小楼倒是吃的很开心,她已是真人不漏之身,很少再品尝人间食物了。这一路体味凡心下来,她觉得这吃凡间食物可比吞食灵物有味道多了。那灵物往往过口而入,消解成灵炁滋养躯体,毫无味道可言。若是吃恶人还有些血腥气味,难闻的很。 待几人吃饱喝足,季通听小楼的命令伐了一棵树横在篝火前,男女分开。杨暮客看着这个树愣住了。 小楼瞪了他一眼,杨暮客迈脚往季通那边挪了一步。 咳。 小楼咳嗽一声,“明儿,服侍本小姐休息。” 杨暮客一脸献媚地凑了过去,树干挡住了季通和赵喜的视线。 妞妞坐在草垫子上瞪大眼珠看着讪笑的杨暮客。他弓着身子,凑在小楼的耳畔小声道,“师兄……大小姐……咱们别这么玩下去了。好不好?” 小楼瞪了他一眼,“男为阳,女为阴。让你扮作女子是为了平衡你体内自生的阳气,不然你那点肾水早就被心火烧干了。” “哎哟……我的天。您就别糊弄我了成吗。咱不玩儿了行吗?我又不是季通那种木头疙瘩,我好歹是懂道经的。男女阴阳可不是换了身衣服就能改的啊。” 小楼一把掐住杨暮客的耳朵。 哎哟哎哟。杨暮客侧歪到小楼的席子上。“师兄……轻点……我可喊了啊!我真喊!” 小楼哼哼一笑,“你喊啊,看看丢脸的是谁。” 杨暮客正襟跪坐在小楼身侧,“师兄。我又不是真的婢子,男女有隔,我怎么服侍你休息啊。咱装装样子就行了。您就赶紧睡呗。” “大漠里我装成婢女接你,你坦然受之,现在让你装成婢女服侍我你还不乐意。” “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这就叫因果报应。” 好嘛!杨暮客明白了,这是师兄故意报复自己呢。“那咱也有个时间限制吧,我也不能这样一直这样扮成女人,一直这样我也没法修行啊。我怎么去找人心,金气初啼?对不对?” 小楼一指弹出,好奇宝宝一样的妞妞倒头就睡。然后她左手手腕一翻,两指并剑拇指按在无名指根上对着土地一指。嗖的一道光打在一棵树下,一个大土坑出现了。“去,还是躺在土里。” “诶。”杨暮客点点头垫着脚到了那树下的坑里。小心翼翼地脱了身上的裙子和鞋子放在了坑外。 小楼侧卧在席子上,左手翻腕顶着额头,右手在身前掐诀旋转。山神婆子,巡游野鬼都结伴而来。她传音道,“我那师弟入土安身,需地阴格局吐纳阴阳,你们去帮他正法。” 杨暮客在土坵中霎时口眼吐露金光。坤艮坎巽四方阴气袭来,而小楼恰恰截在了阳极生阴位,杨暮客所在位置就变成了阴极生阳,山神野鬼在少阴少阳位不断地推进着灵炁运转。不多时,阴阳转换颠倒。 若从天向下而望,只见以妞妞为中心,杨暮客和小楼变成了阴阳鱼眼。杨暮客躺在地下,阴阳交泰,一瞬间他白日吸入的阳气统统都化作了阴气开始滋养脏腑,尸身活性开始增加。 从戌时一直忙活到丑时。小楼手中法决一收,对着那些忙了一晚的山神野鬼挥挥手,好像打发下人一样。传音道,“此番因果上清门紫明道长受之。尔等法力内皆有他体内道炁灵韵为证,于修行益处尔等自知。散了吧。” 咔嚓。山中星空雷鸣乍响。阴阳颠倒之势的阳气在震位狂泻而出。一瞬间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若是杨暮客醒着,肯定想着富氧离子这么多,延年益寿的福山灵地啊。 天明破晓,杨暮客和小楼先于其他三人醒来。 经历了两次入土之后的杨暮客觉得太阳只是暖洋洋的,不复那种酷热之感。嗯,感觉那把遮阳伞都可以退役了。 小楼打量了一下杨暮客的合身夺舍的进度,点了点头,此时杨暮客行走于凡间,常人也看不出什么了。终于不用一直用法力庇护他,算是一劳永逸吧。 杨暮客从土里钻出来,把裙子套上。他现在就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或者说在这位师兄面前也谈不上什么礼义廉耻。拍了拍熟睡的妞妞,让妞妞去喊季通和赵喜起床。 五人一马吃饱喝足以后继续上路。 穿林而过,行了一天,又一天。杨暮客偶尔能感觉胸口有口气不吐不快,但终究都不了了之。他也曾再问小楼这金气初啼到底是怎么样的。小楼仍是说因人而异,终究是自己的缘法。 在第四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衮山郡城。 傍晚的夕阳让一个巨大的城池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好像是伏在地上的巨兽一般。 杨暮客见那高数十米的城墙不禁目瞪口呆。这是古代么?这是什么样的生产力啊。他看到那边陲小镇的时候还以为没有科技学说的世界定然是一副落后的光景。可那城墙上灯光闪耀,瞬间打了一个大耳光。杨暮客可以确定那不是火光,而是像是路灯一样的装置。 但那城墙也肯定不是为了抵御外敌的,因为没有护城河。当他们在城门楼鱼贯而入的时候杨暮客看到了地面上金色的轨道。轨道上每隔几丈就刻印着些许铭文符篆。叮叮当当,一辆像是货车一样的木质车厢远远驶来,停在了站台。有人上上下下。公共交通?杨暮客头皮发麻,这怎么解释?封建社会也玩基础建设经济?这说不通啊,物质发展定然决定精神发展,皇权贵族怎么能有造福大众这种异端思想呢? 杨暮客抬首看了看周围的亭台楼阁,诶呀我去。灯红酒绿的告示牌到处都是,这是封建迷信与时代共发展吗?道家课业修习……风水建筑商行……祭祀品专营……疯了……疯了…… 有些民生用品的广告牌子存在杨暮客能理解,但是那个“教坊司官营”是怎么回事?会所嫩模这么大方地跑到经济中心营业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读中文系的杨暮客哪儿不知道教坊司是什么机构。 季通看着杨暮客傻愣愣地看着教坊司的牌子。凑了过去,“想看戏?” “不是。”杨暮客摇摇头,他自己明白想歪了,中国古代青楼也不是都做皮肉生意的。然后他忽然傻了。诶?这些广告牌是怎么亮的?还有那些路灯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的没有电力系统吗?杨暮客在边城小镇的所见所闻被眼前的一切击溃了。他甚至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错觉。 “刚刚我看到灵车上有昭示说渔阳的教坊司戏班好像在这巡演。去看看也行,我以前沐休的时候经常看她们的大剧。” “不是,我就是好奇。”杨暮客摆摆手,浑然忘了他现在穿的是女装,大大咧咧地打量着一切。毫无教养可言,完全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诶?不是,灵车?灵车是什么鬼东西啊! 小楼在马上摇手一变,假意从马鞍上摸了一把,拿出了玉尺朝着杨暮客后脑勺就是一下,“老实一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人。” 杨暮客再次体味了魂飞魄散的感觉,然后揉着后脑勺。可不是就是没见过世面吗!这是什么玩意啊!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藏青色的长袍,袖子上带着金色袖标的人冲了过来。嘴里还叼着一个哨子。 “停!” 小楼拉住缰绳。 “郡府内骑马可有凭证?”那人走到五人一马前喊道。 小楼对着季通使了个眼色。季通心领神会地从札甲的藏兜里掏出令牌,“渔阳郡刑部七品马快,来衮山公办。” 那人检查了一下令牌,掏出一块木牒与令牌相合。一道金光闪过。抱拳拱手,“见过大人,打扰大人赶路,抱歉。” 杨暮客没在意他们的对话,只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人袖标。衮山郡府内街头巡视捕快,衮山郡警司衙门。衙门的职能分化这么详细的吗?街头巡视捕快?交警?还是片警?捕快不应该是那种喊威武……坐堂等案子的小吏吗?怎么都开始玩起主观能动性了? 他们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挂着金红色牌匾的“驿家客栈”。 季通小心翼翼对着小楼说道,“贾小姐,已过未时,衙门下班了。我们只能先在客栈歇息,明日我才能去刑事衙门领取悬赏。” 这时在门口的店家小二走了过来,牵过季通手里的缰绳。“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店。”季通狗脸变化,瞬间就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诶。那您几位可得打紧。店家空房不多,还请速速进去登记。这马我就给您照料着?” 小楼点点头,翻身下马。季通取下马上的包裹,虎步横行打头走了进去。 赵喜战战兢兢地牵着妹妹妞妞的手,低着头跟在杨暮客身后。 季通在掌柜那里聊了几句,然后走到小楼身边。“我用令牌抵押,定了天字号乙等的院子。一共三个厢房,有沐浴间,但是只有一个圊厕。” 小楼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倒是你们两个,怎么还跟着我们。你们不是要去寻父么?” 赵喜听了小楼的话红着脸,“你们说好了给工钱。这进了城了,也没人言语。是不是觉得我们山里人好欺负。” 小楼微微一笑,“我们就住在这客栈里,你明日来领工钱即可。还有人骗你不成?” “那不行。”赵喜昂着头,“谁知你们会不会赖账,这样的地方我们进都进不来,到时候你们让那店小二将我赶出去,我去哪儿找理。去衙门写状子还要讼师费呢。” 季通黑着脸走到赵喜身前,“你小子倒是鬼机灵,工钱某家明日领了悬赏就给你。虽说这一路上我等也没谈过价钱。我也懒得与你讨价还价,就一贯通宝。多了一个子儿都没有。” “一贯就一贯。”赵喜听着心里笑开了花,但是脸上还是一副你欠我的样子。忽然又想到那一路碎石板,“还有你们赔我修路的钱……” 季通最见不得这种见钱眼开的人,“那就再加一贯……” 不大会掌柜的拿来了五块牌子,递给了季通,“官爷,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入住了。” 一行人走进门廊,出了后面来到了一条青石街道。整整一条街都是这驿家客栈的客房。他们走到了天字号乙等戊门前。 赵喜从未住过这样的宅院。院子的路都是砖石铺好的,整整齐齐,路旁还有花圃池塘。他想着明日去阿爹的木工坊找阿爹拿钱买粮的时候肯定要显摆一下。每次来衮山城都住在阿爹的破工棚里,汗臭熏天,连个圊厕都没有,门口不断地飘进来腥臊的臭气。与这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就是阿妹马上就要卖到牙行里去,想着他就紧紧地攥住了妞妞的小手。吓得妞妞抬头看着赵喜。 小楼看着脸上阴晴不定的赵喜,“这小姑娘今夜就跟我们睡吧,你和季壮士一起。” 赵喜点了点头,松开了妞妞的手。往前推了一把送到了杨暮客身前。 杨暮客拉着妞妞跟在小楼身后进了正房,赵喜跟在季通身后进了东厢。 季通进房间还说,“你小子就应该住进倒座。东厢的外间都便宜你了。” 第23章 观新世界得证新知 杨暮客进了正房看到桌椅就随意坐下,他现在脑子完全一团乱麻。 不对啊。那边城小镇破落的样子,那周围村寨落后的不行,怎么这个衮山城竟然是这幅模样。这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一个还在古代的小农经济摸爬滚打,另外一个都已经赶上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了。社会资源分配如此不均,这是要出大问题啊。 小楼走进正房的卧室转了一圈,对于店家的装潢还是很满意的。然后看着坐在那发呆的杨暮客就一肚子气。“坐那发愣作甚?” “啊?”杨暮客愣愣地回首看着小楼。 “一路上装疯卖傻,哗众取宠,你是不是存心的?” “师兄?这衮山城和那小镇怎么不一样啊。” 小楼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蠢话,“郡府和小镇怎么能一样?”这师弟是真傻还是假傻的?虽说是魂魄之身,难不成死了几万年,比我年岁还大不成? “师兄,那城墙修的那么高,又没有护城河。怎么抵御外敌?那些亮着的告示牌是怎么回事,我没看到有明火啊?” “嘻嘻嘻,哈哈哈哈……”小楼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土人,莫不是从那蛮荒就死了不成? 杨暮客顾不得小楼的笑话,只能躬身作揖,“师兄,我是真的不懂。您就解释一下呗。” 小楼紧了紧嗓子,咳,“那城墙是收束灵炁,阻隔浊炁罡风的。灵炁喜附活物,城中人口众多。自然吸引天地间灵炁降下,可这对凡人来说就不是修炼用的灵炁了。而是灵毒。至于那没有明火的亮光,你是修士还不懂吗?阳气升而明,阴气浊而晦。城里收束的灵炁都用震诀道篆照明,用离诀道篆生火,坎诀道篆运水,道法惠泽民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说完她又哈哈大笑,全然忘了边上还有一个闭口不言的小妞妞。 妞妞见二人都不言语,才糯糯地开口,“城里有道观呢,可大了。我小时候父亲带过来过,上香祈福的时候老道士爷爷说我可以入道学,但是学费每年两贯通宝,阿爹交不起。” 杨暮客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口的妞妞,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师兄,道学还要收学费吗?” 小楼也不再嘲笑师弟,只是淡然地点点头,“财侣法地,在修士眼中是另外一个意思。但是在俗道之中却直白的很。有名堂俗道往往都在修行大派中挂单,岁贡香火信力也都是天文数字。没名堂的道观不鱼肉乡里,他们难不成找官家麻烦吗?” 杨暮客一点就透,财侣法地。修行人大多修自然之法,哪要什么金银财宝那些腌臜东西。 财,指的是花费的时间,精气,灵炁。也通材,看重修士自身的资质,心性。 侣,虽然与俗道大体相同,但是修士之数沧海一粟,两派距离也往往都是天南地北,所以侣表达的是交流,传承。 法,是基于财侣之上产生的修行方式,更重要的是不断总结更新的修行经验。这个法是动态的,而不是特指心法,道法,术法,武法。 地,自然是灵炁充沛之地,福泽之地,天地相通之地。同时也指修行环境,也算是动态的。 这么一对比,俗道和修士之间的差别就凸显了。想到这里杨暮客灵机一动,拉过乖巧的妞妞使用神魂之法探查了她的根骨。最终无奈叹气,妞妞是没有根骨的。 小楼明白杨暮客的想法,“你与季通说,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生出了对的人,这话你自己都明白。唉声叹气什么,有修行资质者千载难逢。这妞妞虽然没有根骨但是有宿慧,否则那所谓的老道长也不会说她可以入道学。” 听到这杨暮客一愣,“难不成俗道也有探查资质的手段?” “为何不能有?离为目,一个人的欲火,怒火,都能从眼神表达出来。你看妞妞的眼睛,平和灵动,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听到这话杨暮客转了个身,抱住妞妞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妞妞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形象,水汪汪的,杨暮客心生一卦。离上坎下,既济。 “师兄,有宿慧的人不是也可以修行吗?” 小楼一指,妞妞再次睡着了。甚至连刚刚杨暮客和小楼的对话都让妞妞都忘记了。 她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正襟,手掐法天象地印。“俗道得道者大多都是有宿慧而无根骨者,不得长生,死后成神。于道观中获取香火显化修行。五百年寿数,天寿尽而往生,忘前尘,福报造化因缘,得道果。但求一线,可纳天地灵气之根骨。是以为神道。” 迦楼罗真人仙音袅袅似从九天之外而至,冥冥中自有真意。杨暮客听得云里雾里,但心有所感。他脑海中不由得浮起一幅幅神道修士的画卷。 “衮山灵官见过真人,谢真人赐法。” 正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官身道袍的老者,杨暮客抱着昏睡的妞妞定睛一看,那老者法相青面獠牙,阴风阵阵,也定是恶鬼元神。 “我路过衮山城北十里外,有山神游魂不得道籍,香火寥寥。你这灵官怠惰而不修功德,那青灵门巡山道长竟然不责罚于你?” 听小楼说完那灵官双膝跪地拜道,“禀真人,非是我等不出游帮那野神野鬼入籍,而是自五百年前,衮山城北一直到苏尔察大漠罡风凛冽。宗门行走也多年未至,我等灵官受封都由王灵官代封,那土生土长的野神野鬼还好,不易引罡风降下。但若我们的巡游官出行定会被吹得魂飞魄散。我等灵官并非怠惰,而是无能为力。还望真人明察。” 小楼听到这话眨眨眼,嘶,这束土清灵阵好像还是自己帮那老道士布下的。就是为了防止有游神到苏尔察大漠探查。她还琢磨,怎么自己噬人因果在那沙海仙山里一直无法消解。原来如此。 想到此处,小楼开口,“我与师弟出游归山,路过苏尔察沙漠,已经平息灵炁之乱。以后那衮山以北尔等要好好治理。尔等速速为他们登记造册,免得生出恶神恶鬼为祸世间。” “灵官得令。”说完那老者消失不见。 杨暮客看看正襟危坐的小楼,然后看看空无一人的门口。“师兄,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小楼手在桌面上一挥,出现了茶壶水杯,拿起冒着热气的茶杯问,“怎么了?” “您下次施法的时候言语一声,我好做些准备。” “都是些道观供养的神官,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上清门紫字辈的修士,哪个不是大名鼎鼎的真人。他们见着你,自当是他们叩头拜礼。” “不是。师兄,紫字辈的师兄们是真人。等等?真人?” 小楼端着茶杯正经地点点头,“真人。” 杨暮客又叹了口气,“我……这……我师父辈分挺高啊。” “五百年开一次山门,你师傅应该算是当今入道小修士的师祖了。嗯,你我也是。” 杨暮客一脸黑线,“不对,师兄。你又岔开话题。”看着小楼一瞪眼,杨暮客开口,“不是,是我思路乱了。我刚刚是想说,您隔着我和那灵官对话,好像我就是个物件似的。您好歹让我准备准备,如果我站在您身边听您问话,不是体面一点儿么。” “切。筑基都没有的小修士,你要什么体面。就算你站在我身边别人能拿你当回事儿?” “那也不成,以后我也能成大修士。现在丢了面子,以后还不让人嚼舌头。”杨暮客一脸的不情愿。 “大修士。哈哈哈哈。”小楼又被杨暮客逗得哈哈大笑,“你倒是好高骛远。臭不要脸。” “嗯。您说的是。”杨暮客看着八方桌上的茶壶,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凉的,看看小楼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法力高了不起啊。 “行了,你去烧水。等等我要洗澡,既然是体味凡心,就要像凡人一样过日子。还有,等我洗完你也好好洗洗。虽然我给你用了避尘术,但是身上一股土腥味儿,好似盗墓的土夫子似的。” “师兄,你还知道有土夫子这种玩意呢?” 老娘当年吞了多少个想在朱雀行宫外挖坟掘墓的土夫子,一个个贪婪无度。若不是如此,自己度心劫贪欲那一关就要多花好多功夫。“啰嗦什么,本仙子知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当我这个真人是白修的吗?快快去烧水,还有,把妞妞安顿好。别让这小丫头着凉。” “诶。”杨暮客抱起妞妞向着外间的床走去,给她改好被子便去忙活着烧水。 如今杨暮客做起这侍女丫头的活计也是越来越熟练,烧水添柴,更衣梳发,倒真成了迦楼罗妖仙真人的婢女一般。虽是说男女有礼法相隔,授受不亲,但那贾楼儿不在意,杨暮客也装得人模狗样。面对肤白如脂的少女身躯,杨暮客心中痒痒,但无奈尸身阳气不全,半点男人的反应都无。 他心中倒是有个词汇形容眼下情况,靓女闺蜜。恰当不已。 待小楼穿衣离开浴室,杨暮客躺进浴桶里。脑子里想起了刚刚的心血来潮,既济。 事物发展圆满却未满,似吉实凶。师傅说卜卦不能推己,否则是要用先天元气消解的。那么自己没有感觉到寿数消减,此卦应该对应的是妞妞。但若用九宫天支地干来定象的话,杨暮客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结论。 爻性与爻位互相交错,成了变卦之象。 这就让他陷入了两难,到底如何判断哪个才是正确的。 浴桶里的水越来越凉,因为杨暮客的尸身是冷的,显然水凉得非常快,甚至白雾都不见了,全都变成了挂在浴桶上的露珠。桶沿上开始出现丝丝白霜。 “还不快滚出来,你体内自生的那点阳气都要散光了。”小楼的声音传入耳中。 杨暮客猛然惊醒,对了,这就对了。杨暮客看到的是镜像,全都是倒影,那么与爻位相反就是对的。所以此卦既是既济,又是未济。而自己正是卦中变数。 杨暮客从浴桶里跳出来,对着正房一个飞吻,“师兄,谢啦。” 好像做完一道高深数学题,杨暮客浑身上下通泰不已。哼着歌穿上了小楼留下的新衣裙,不是男装?没问题。女装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杨暮客还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发丝,啧,真漂亮,我自己都爱上自己了。哈哈哈哈哈。 季通正好从东厢的浴室出来,光着膀子耷拉着一条短衫,看到蹦蹦跳跳的杨暮客脸红心悸。某家,某家!没有问题!这货就是个妖精,带把的装什么女子!气血上涌,瞬间水蒸气都蒸干了。赤膊通红地低头往厢房里钻。 “季大爷,你洗完了,那我去洗了啊。”赵喜在外间的床上躺着看到冲进来的季通。那季大爷的脑袋上还冒着热气,好家伙,有武功的人洗澡身子干得都那么快。我若是能拜他为师就好了,我也修习武功,入武行参军或者去衙门做个小吏自然不在话下。 杨暮客回到了正房,歪头看了看外间熟睡的妞妞,然后向里面探探头,寝室内的拔步床帘子遮得严实。师兄定然不会让他同榻,可是那妞妞占了外间的床铺,自己去哪儿啊?杨暮客打量了四周,算了,打坐吧。 他学着小楼的模样坐到了太师椅上,扭扭屁股,还像模像样地掐了一个法天象地的手决。屁感应都没有。 第24章 叹旧人事行将就木 次日一早几人都在日出之前便起床洗漱。 季通在院子里哼哼哈哈练了一会儿行伍拳法,然后踩了几次杨暮客教给他的步法。赵喜在一旁捧着脸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跟着比划比划。 小楼在正房的卧室内对镜贴花,以往她都借由法力变化。但是近日她准备去那衮山城内的庙宇里行科,所以打扮起来。不多时,小楼身着坤道法袍,头顶道髻,戴紫金凤钗,眉间贴着五瓣金花,金花中朱砂一点。脚着绣花步云履,鞋尖上还贴着两朵粉色的绣球。 妞妞和杨暮客都在外间的门口盯着大美女化妆,妞妞偶尔抬头看下杨暮客。 “姐姐不化妆么?” 杨暮客低头看看妞妞,“不会,也没东西化妆啊。”然后他伸着脖子对着小楼说,“师兄,你这么打扮是要去干嘛。” “去衮山城里的道观行科,询问下带你回山这一路的情况。”小楼拿起朱红的唇纸轻轻一咬,唇尖与唇肚淡红一抹,煞是好看。 妞妞看着仙女一样的小楼,高兴地拍手,“姐姐真好看。” 小楼轻轻点头,表示本来如此。 杨暮客打量了一下师兄,然后问,“师兄,那我要不要也拾掇一下。” “你一个婢女,拾掇作甚?倒是待那季通领了赏钱,你叫他去那裁缝铺买一套道袍成衣。” “好嘞。”杨暮客一听终于不用女装,高兴地摸了一下妞妞的头顶,然后蹿了出去。 杨暮客走到了正房大门口,朝着院子里哼哼哈嘿的季通招呼一声,尖着嗓子,“季壮士。” 季通正思考步法,听到有人喊自己,皱着眉看着不男不女的杨暮客,“干嘛。” “你等领完赏钱给我买一套道袍成衣。” “知道了。” 杨暮客反身准备回正房看美女,却见装扮好的小楼已经牵着妞妞的手走了出来。 小楼坐在了桌旁,“去门口摇铃,叫那些小厮把早饭送进来。” 杨暮客转过脖子,对着季通说,“季壮士,去门口摇铃。让小厮送早饭进来。” 季通眉毛一立,对着赵喜说,“去!到门口摇铃喊小厮送早饭。” 赵喜愣神片刻,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外跑,“铃铛在哪儿?” 季通怒喝一声,“眼瞎吗?” 赵喜跑到院外找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铃铛嘿嘿地冲了进来。“摇了,摇了。” 不多会儿,小厮进来。“请问几位客官是要退房么?” 季通满身大汗,恼道,“谁要退房了,我们是喊早饭。” 小厮明白是摇错铃铛了,然后退出了院子去拿早饭。 季通对着赵喜怒喝一声,“摇铃也能摇错,送餐的大字不认识吗?” 赵喜背着手抓紧了裤子,“我,我不认字的。我就看到了一个铃铛。” 转眼间一行人用完早饭,分成了两拨。 季通带着赵喜和妞妞去领赏钱,给他们结工钱。而杨暮客跟在小楼身后往另一个城门的出口走去。 道观建在城外的山上,俯瞰整座衮山城。 杨暮客站在半山腰上看着城里的亭台楼阁,城中街道格局暗合奇门阵法。开天眼之后,可以看到天空中炁脉溢散的灵炁都沿着城墙流入,沿着街道为那些符篆提供能量。乙木束土阵法阻挡不时被罡风从炁脉中冲刷下来的浊炁。 原来如此,杨暮客一拍手。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城里金属制品那么少。 金曰从革。道家五行中的金其实并不是指代金属,而是指一种物质状态。但金属确实大部分都属于五行中金的物质属性。金代表了聚炁凝结,是制度的建立,而制度在纷乱的炁中是脆弱的,极易变化的。金虽利,却非坚。 那些城里流窜的灵炁和城外的罡风会影响金属的构造。时间久了金属就会加速自身的变化,改变其本身固有的特性。原来这就是这个世界没有电力科学的原因。千万年来,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磁能生电这么明显的自然现象呢。只是不实用罢了。 单纯的金属制品其结构简单,很容易就会生锈,腐化。这就造成了单一金属物品造价成本无限升高,除非有法力维持其结构不被灵炁改变。而陶瓷,琉璃,木头等等结构复杂的物品反而不容易被灵炁影响。 想到此处杨暮客决定回去看看季通的那把陌刀和骨朵,看看武器的冶金手艺到底是什么样的。 开了天眼的杨暮客一双眼睛就仿佛开了琉璃滤镜。艳阳当头,绿荫郁郁。 小楼也不理会在一旁耍宝的杨暮客,她心中自是有事。那路上巧遇山雨心生两卦,终究要问个清楚,路上还要求个路引避免些许是非。 二人踏着青石台阶,一拐一亭,清泉碧水,一弯一松,迎风摇摆。那山中烟云渺渺。终于看到了一栋高高的门廊,红底青漆,娄山观。 杨暮客嗅到了檀香,这观的前殿香火旺盛,稍显灵光。他通过天眼还看到了昨日见过的灵官,正站在店门口迎接。但小楼却皱紧眉头,她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进了道观,小楼也不再掩饰法力,伸手一探,一张道牒出现在掌中。见到那方丈说道,“福生无量天尊,见过方丈。” 方丈接过道牒看了又看,然后老老实实地躬身掐子午诀作揖,“居士慈悲。” 他倒不是了解了小楼的真实修为,而是道牒上就写着四个大字——敬香居士。别小瞧了这四字,进了道观烧一炷香,那顶破天叫香客。是客。能被发放道牒且称居士的,无一不是某座大道院录名的达官贵人。越是显贵,那道牒越是精美简单。毕竟做好事不留名是传统美德。 “我欲往先天元灵殿做法,你且安排。” 方丈拿着小楼的道牒,至于道祖画像前,取三支香点燃插入香炉,拿起木槌轻轻叩响木鱼。 梆的一声。道祖像前光华四溢,杨暮客身魂好似被洗涤了一番,天眼神通瞬间收了回去。回过神来,小楼已经走入殿后不见。 那方丈倒是笑嘻嘻朝着杨暮客走了过来,他头一回看到道祖显灵,心潮澎湃。 方丈驻足看着一身女装的杨暮客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男扮女装的人,只是头一次看到如此标志的。然后才想起方才那女居士的交代,躬身作揖,“福生无量天尊,见过上清道长。” 杨暮客也学得有模有样,躬身作揖,“方丈慈悲。” “居士已去先天元灵殿行科,她让我带着道长在庙中游览休息片刻。” “打扰方丈了。” “无妨,请道长随我来。我观中有清泉,灵茶在俗道界也颇有盛名。” 话说那小楼走过正殿的走廊,来到了道观的前院。正殿供奉的是道祖雕像,中殿供奉的是娄山观的俗道祖师排位,左偏殿为早课道场,右偏殿为灵官道场。 小楼走进灵官道场,登楼而上。 二楼楼梯出口为道场正中央,迎面而来的就是中央戊己土麒麟的神像。东南西北各方分别是东方甲乙木苍龙,南方丙丁火朱雀,西方庚辛金白虎,北方壬癸水玄武。 小楼先是盘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拿诀在四方位布下科仪大阵,此时道场似乎隔绝与天地之间,自成一方。她背后分神四者显现,手中拿诀游走四方,四方神灵皆无所应。小楼眉头紧锁,四分神云袖挥舞,聚成法相现于道场,真身起身开天眼望星象。唯有中央戊土群星闪耀。 她最终停在麒麟像前,然后手掌一翻,一盘仙果贡品置于麒麟像的供桌之上。锦囊中飘出一道空白玄黄符篆,法力从指尖荧光闪烁,在空气中写下敕令二字。二字附于纸上,飞向天外。 此敕令二字并非是命令麒麟的意思,而是敕令灵炁向周天等候供奉的麒麟传达信息。 只见那麒麟像光芒一闪,法相竟然睁开了眼睛。 “妖修迦楼罗,你不在朱雀行宫修行。何故在此行科做法?” 小楼五体投地叩首道,“小女于数百年前跟随义父出山,修行至今。当下入凡修行,并一路护送小师弟回上清山门。请麒麟元灵大仙指引。” “我非麒麟元灵,不受此礼。元灵大仙于天外天做客,由我等血裔受理供奉。”此话说罢,那麒麟上下打量了下迦楼罗的人身,“上清门徒,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口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腌臜龌龊。你口中的义父如今在仙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清理浊炁之时,为一己之私,断炁脉,致方圆数万里生机断绝,无数修行同道丧命其中。你乃朱雀殿座下行者,如何自污?” 小楼最是不忍有人污蔑归元,低首冷冷回答,“尊上贵为大仙,真君之能,怎可人云亦云。那太一门、正法教这般道家魁首都不曾责难于上清门,望元灵大仙慎言。” “呵哈哈哈,你这小妖倒是有胆。既然你不怕下界同道,为何又求我的路引呢?那上清门就在东南,自去即可。可是这一路有多少人与上清门徒有仇有怨,你说的清么?” “小女非是怕,而是不愿多惹是非。那紫明虽是归元之徒,却不曾沾染因果。这一路巡山过境门派众多,我等重修行而不愿多费口舌,不愿做意气之争。请大仙明察。而您若是赐下路引,我等自然感恩戴德。” “我需要尔等小辈的感恩戴德么?” 小楼抬头看着那威严的麒麟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她没说后半句,但是麒麟却明白她的意思。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麒麟乃是德行瑞兽。 “我等麒麟为地之灵,自当有君子之德。罢了,归元之事,自有上人纷扰,我又嚼哪门子舌头。” 那中央戊己土麒麟神像前蹄轻踏,烟云起,口中吐出一块仙玉,漂浮至小楼的面前。“路引于此,你身为我妖灵座下仙子,不可以力压人,以势欺人。” “晚辈谢过大仙。”小楼叩首。 那麒麟嘿嘿一笑,哼唱道。 向东南,路难行。一世一劫,情网纷扰。 断因缘,过情关。心有不悔,问道不凡。 化凡尘,褪凡心。六神七魄,一世合道。 了旧愿,天劫现。三花聚顶,朱雀殿仙。 “迦楼罗,你本修行已经圆满,但因牵扯归元之因果。劫数不满,因果不消。我说的你都懂,但终究知易行难,这一路你需用心体会,修性本就是舍得。若知行合一,劫数自然如过眼云烟。但若心中执念不放,胎光不显,爽灵不爽,幽精情迷,半生修为散于三魂。天劫下有命难逃。” 小楼再次叩首,“谢仙长指点。” “这一盘月桂仙果于我有大用,指点你几句不过顺便为之。你且记住,此玉乃是大罗天的一粒尘,不但是路引,还有抵挡天劫之用。你若合道失败此物可帮你抵挡些许天劫威力。至于你帮师弟护法东行,虽说是护法,却其实拖累于他。你真当你与归元那些勾当他人不知?我告与你不可以力压人,就是这一路不知多少人等着你露出破绽。如今你修行恰到门槛,需自封法力,好好体味凡心。自衮山城开始这一路你都要以肉体凡胎去走,不可取巧,不可放浪形骸,不可忘却初心。是以,有井,井收,勿幕,有孚,元吉。或乾,亢龙,有悔。” 小楼抬手看着那玉片,心中稍定。手持玉片叩首,“敢问大仙名号,小仙日后定有厚报。” “吾乃东岳门炳灵金仙座下玉麒麟,道号常平。”说罢一阵青烟消散,麒麟神像再无灵韵。 小楼将玉片收入锦囊,开始反复推演起常平元灵仙人给出的卦象。主卦井,上六,之卦乾,上九。 就在小楼入定推演卦象的时候,那方丈领着杨暮客来到了观众道人休息的禅舍。 一间禅房有人念着常清静经,木鱼声声。杨暮客听得津津有味,偏偏乐得其中之时听到了男女的喘息声。眉头一皱。 那道长嘿嘿一笑,“这是城中妇人在修习玄牝之法。道长勿怪,男女阴阳和合,乃是我道家修行之法也。” 杨暮客怒喝一声,“乌烟瘴气。” 这倒不是他多清高,而是道家庙宇之中确确实实是不能男女同房的。如果说俗道修行如同上班一样,那庙宇就是俗道的单位。每天需要上班打卡,也就是早课晚课。而这禅房其实相当于单位的休息室,或者接待室。道士们住的地方叫精舍,或者回家,有一个房间叫做靖室,也通常被称为静室,意思是专门修行的房间,这才算是真正的私人空间。而方丈的解释就更扯淡,道教里讲的玄牝虽然有那么些男女之意,但本质是虚而生实的虚。天地根的意思是天地的根本,可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这些东西杨暮客就是懂。自打他入修行以来,有些知识就是印在脑子里的。不用去学,一看便知。 那方丈撇撇嘴,“道长还请见谅,我们还是到禅房吃茶论道的好。”其实他心想你这男扮女装的道士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那富家女的闺中之乐。 二人走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禅房,里面的小道童已经燃好了上好的檀香,正端着茶壶站在卧榻旁。 方丈伸手躬身道,“紫明道长请上座。” 杨暮客拂袖坐在了右面的主位上。 那小道童看着这漂亮姑娘竟然是道士,心中满是奇怪。莫非这姑娘是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千万别让方丈给祸害了。 第25章 行将就木 杨暮客眯着眼睛,阳光透过纸窗,他透过充满颗粒感的烟雾看着方丈煮水,斟茶。 方丈满意地看着杯中晶莹的茶水,嘿嘿一笑。“茶香,配着熏香。这大概就是逍遥的味道了。” 杨暮客宛若闺秀一样并着膝盖斜坐着,歪着头想了想,“逍遥我不太了解,但是我闻到了财富的味道。” 那一旁的小道童惊了,这女子怎么这么说。这道观里怎么能说财富这种东西呢。 “道长说笑了,我们吃茶。来,请……”道长双手把茶杯推到了杨暮客面前。 杨暮客端起杯,抬袖掩面,抹茶味冰棍儿,挺好吃。温热的茶杯不烫手,乳白色的杯子的釉质充满了滑腻感。 两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暮客握着茶杯走神了。而那方丈不时用余光偷瞄他的容貌。方丈对着一旁站着的小道童使了眼色,让他离开。更用夸张的动作在桌下掏出一本书,仿佛特意引起对面杨暮客的注意一样,用那朱笔勾画起来。 但杨暮客神思飘然物外,脑子里都是衮山城中所见所闻。 一个时代错位,生产方式彼此脱节,律法之下人们德行不一的世界。怎能不让杨暮客去思考。 院外的常清静经唱了,妇人啼喊声止。神游的杨暮客开天眼一看,霎时间寒毛乍立。这哪是什么城中妇人,这是修行多年可化人形的大妖。 杨暮客的神魂开始产生了撕裂感。 他一半的脑子还在想修行之人对事物发展的干预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脑子里找不到一个能对应匹配的文明。华夏古代的传统文明显然与这个世界不同。如果说仁义礼智信这些共通的道德标准是一样的,那么这个世界的律法则充满了怪异。对,就是怪异。 而另一半脑子已经开始呼喊小楼,他在向师兄求救。因为他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黑白花纹的巨蟒法相,一双血红的眼睛闪着欲望的光芒。 “哪儿来的蛇妖作祟?这青灵门治下法地尔等妖魔胆敢在庙宇里显法相,不知敬字如何写吗?”小楼传音响彻了杨暮客的神魂。 “哟,这是哪家的姐姐。非是妹妹我私显法相。而是那女装的道士用天眼照出了本尊的法相。怎能怪得着我呢。更何况此地乃是青灵门安排小妖收取阳气的道场。我家的地方,有何不得?” 小楼丹成之后就在朱雀行宫修行,乃是妖修中路子最正的修法。自然与这蛇妖不同,大部分妖精修至妖丹成化人身之后要采凡人阳气补足自身,而这蛇妖话中也说明了她乃是青灵门下的灵妖。至于杨暮客的天眼如何能照得这蛇妖显像,还要再听那蛇妖分说。 小楼在元灵殿里,那麒麟大仙分神刚走,还有仙气残留。她一挥手收了仙气灵韵,下楼朝着杨暮客之所在禅房而行。 二人隔空对话。 “哼,胆大包天。待渡劫之日责罚降下,自有你受的。” “嘿,姐姐你这话说得。渡劫之日?我若是得了道,那便有那么一天。妹妹我可盼着那天呢……”这女妖画外音无非就是讥讽小楼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楼伸手打出一道法决,将那杨暮客被蛇妖妖气撕扯的神魂打回了体内。然后传音对那蛇妖说道,“我师弟筑基未成,如何能用天眼照出你的本相。我看你是贪图我师弟那元灵化身,有夺舍之念吧。” “元灵化身?我说你这师弟怎会如此勾人呢。妹妹倒是眼拙了,姐姐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我妖丹成就时日尚短,方才觉得元灵殿有真灵分神降下,而我行法之中不能中断。心中正忐忑不安,哪知有人用天眼术探查庙宇,那术法之中有种莫名的灵光,妹妹我这障眼的假身受不得灵光照射,自然起法相相抗。” 小楼听罢点点头,她明了了因由。这便宜师弟紫明在上清门辈分高绝,进入道观之后自有道籍庇护。虽然法力不济,但冥冥中有气运相伴,他开启天眼时与这道观炁脉勾连,再加上灵仙分神下凡,引动些许灵光也实属正常。 “我这师弟能引动灵光正说明他对你在道观里行苟且之事不满。你何处不能吸取阳气,偏偏要在这道观之中?” “哼,姐姐倒是说的轻巧。我若能出了这道观还需如此不敬道祖么?” 只见天地间黑白巨蟒法相展开了盘起的蛇身,一道道锁链钉在了她的身躯上。“这道场既是本尊修行的道场,也是本尊被收押的刑房。” 小楼开天眼又和杨暮客不同,她那一双鹰眼金光四射,好似要射穿苍穹一般。“好大的本事,你这妖精看来罪过不小。”语气略带嘲弄继续说,“甚么天地五行乾坤无极封妖咒算是青灵门看家的本领,竟然用在了你身上,还将你封在了自家治下的道场里。” 小楼眼中那蛇妖的法相本体并不在道观中,而是封在了这座山下。也就是借着衮山城的人气,道观的道炁,天地间的灵炁,形成了一座大阵将这蛇妖封在了道观山下的山涧中。 “本尊原是青灵门掌门护身灵兽,随他治理炁脉时护主不周,掌门死在了浊炁域内。这是我的罪,我自愿受罚。我本以为此生妖丹不成,只能转世重修。却于数年前心有所感,度过心劫丹成化人。现青灵门掌门特许我幻化假身在道观中走动,吸取阳气稳定元神。” 小楼哪管她分说什么,手掌一挥打散了她的法相,“尔等妖物作祟显露法相惊吓了我师弟的神魂,念你修行不易留你一命。还不快快穿戴衣物去给我师弟赔礼道歉。” 那蛇妖只觉气势压人,妖魂回到了那衣衫不整的化身体内。心中惊异不已,这女子竟然是真人大妖,怪不得元灵殿有灵仙分神降下。更是悲从中来,自己又如何落到此般地步呢,为了稳定人身竟然不得不行如此苟且之事。也不理那还想继续快活的俗道,一个耳光赏了过去。 若是赵喜在的话一定会目瞪口呆,这不是自己的娘亲吗。这蛇妖人身相貌竟然与那山中妇人年轻时样貌颇有相似,各种缘由外人自然不知。 话说那杨暮客身魂合一,脑子里纷乱的事情也渐渐清楚。小楼与那蛇妖谈话并未避讳他,而这道观中修行法力之人又只有这二妖一人,遂旁人都不得而知。 那方丈见杨暮客思绪回神,面上带着惊愕。不由怪道,“道长为何做如此表情,是茶水有异吗?” 杨暮客摆了摆手,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反而没了意思。这老道竟然不知观中有大妖修行,自然也没必要跟他细说。只是淡然笑道,“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茶是好茶,还请方丈续水。” 方丈收起袖口将茶杯斟满,“道长是富贵之人,所思所想皆与凡人不同。我等俗道自是不能理解,倒是老道大惊小怪了。” 那小道童在门外扯着耳朵听着房内的声音,只见那常在道观里修持房中术的女子从另一间禅房里走了出来。那妇人脸上还带着愁容。这是怎了?莫不是师兄侍奉的不好?师兄前些日子还说自己过些日子也能与这女子修习房中秘术呢。看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啊。 道童低头躬身,“小道士见过居士,居士慈悲。” 蛇妖点点头,“我欲见那房中的道长,你且带我进去拜见。” 纸窗什么都好,就是不隔音。杨暮客和方丈在房中听见了房外二人的对话,相视一笑。老道的笑容里带着古怪,而杨暮客则是冷笑。 小楼出了元灵殿,脚下一踏使出挪移之法竟然先蛇妖一步走进了杨暮客吃茶的禅房。 杨暮客起身拱手弯腰,“师兄。” 小楼点点头,走到杨暮客让开的座位坐下。 那妇人也借着小道童开门的瞬间看到了上座的小楼,心中咯噔一下。这真人竟然丝毫妖气不显,不知是哪家玄门正宗的灵兽。数百年来也未曾听说有这般道行的妖修同道。她也不理会道童,将门掩好。看都不看那道观方丈,径直走到杨暮客面前屈膝跪拜。 女妖叩首道,“小女子见过道长。不知道长道到此,在观中修炼房中之术,污了道长的耳目。叩拜请罪。” 杨暮客看了看这女妖,又转头看了看坐着饮茶的小楼。张张嘴,狐假虎威地说,“你这妇人既知不该,那便改了就好。日后香火庙宇之地再不行那些腌臜龌龊之事,也就算赔罪了。” “小女子记下了。” 那方丈小眼睛挤吧挤吧,这婆娘大手大脚敬香散财,修房中术美颜驻容也是她自己提的。为何如今认错上门?这不对啊,这二人也没见面言语。嘶,这女道士和她那女装师弟竟然有传音秘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啊。 小楼拿起方丈刚给杨暮客续满水的茶杯,沾唇饮了一口。嗯,还不错。然后开口,“你且下山去吧。” “是。”那女妖低眉顺眼地点点头,走出了房门。 小楼轻轻咳嗽一声,杨暮客心领神会好似婢子一样站到她的身旁。 “方丈这道观香火到是旺盛,不过我观想看来那宗家许久不来人打理。你且修书一封报上山门,让那宗家来人处理些许事情。我有事要与那青灵门道长相商。” 方丈挤了挤小眼睛。这些居士有病吧,什么山门?什么宗家?本方丈自打接过掌印以来就没见过青灵门的道长下山巡视,你让我咋联系?我要是有办法跟宗门联系上还在这衮山郡呆着干嘛,去那仙山福地长生不好嘛? 小楼用观心术一看,嗤笑一声。这方丈当真是个糊涂道士,身为下院俗道掌印,却连那上下宗之事都不懂。若是小楼带着杨暮客直接到那青灵门的山门之上,只有两个缘由,闯山门比斗,与同道结盟。而现在小楼两样都不是,自然是需青灵门自家弟子上山通报。这是礼数,是规矩。 小楼前后听闻那灵官和蛇妖的话语,自然推断出那青灵门不愿下山打理这衮山郡周边的布道俗务。那苏尔察大漠的束土清灵阵是老道和自己布下的,这道观山下的天地五行乾坤无极封妖咒是青灵门掌门布下的。两个阵法咒法都会影响周边的魂妖修行,自然也就懒得来这里布道收魂,反正都是歪瓜裂枣,没什么正经灵官入道。想到此处小楼有个疑惑,这束土清灵阵和天地五行乾坤无极封妖咒莫不是同时布下的?那老道是不是和这青灵门有什么勾当自己不知? 小楼思虑繁多其实不过须臾之间,开口对方丈说,“你莫不是不知那山门何处?” 方丈愣了一下,憨笑道,“确实如此,本方丈不知宗门何处。诶?不如还请居士赐教……” 小楼袖口一挥,仿佛乾坤倒转,仙云雾起。道观消失不见了,只见杨暮客方丈和她三人在山巅饮茶,小楼遥指西南天边,“下山顺着此方向行百里,遇滔滔大江,持你方丈道印叩拜,呼你家师祖道号,自有人下山接你入阵。” 方丈痴痴呆呆地顺着小楼的手望去,却只能看到重重山峦,哪儿有什么江水。迷魂法洗了神志,那方丈脑子里只剩下要去上宗这回事。 小楼伸出芊芊细指,“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方丈愕然,“三天?” “三天之后,此观鸡犬不留。”说罢衣袖一挥,小楼和杨暮客都不见了。 方丈回神,对面的杯中茶水水汽袅袅空无一人。 道观还是那个道观,门外的妇人却也早早消失不见。 第26章 尝凡间苦作非凡人 滚山城里早市刚刚热闹起来。 季通咬着客栈大厅里的清口叶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赵喜牵着妞妞的手跟在身后紧步追着。 路上的行人看到季通一身扎甲和背后的骨朵都避让开,一个出门倒水的妇人拿着水盆先是躲到门口,然后看到季通走过去对着距离季通几步远的赵喜兄妹啐了一口。 “跟在大人身后狐假虎威,没看到别人倒水呐。拾荒子,没眼力劲。” 啪叽,一盆水倒在了水沟里,但那污水还是有大半溅了出来。 赵喜把妹妹护在身后,脸上湿了一半。冷冷地咬着牙看着那个婆子。 季通竖着耳朵嚼了嚼叶子,然后驻足回头看了看那个妇人。指了指那婆子的脸,然后笑了笑。 那妇人也跟着赔笑。 “赔他一件衣裳。”季通笑着说着,手指收回到胸口,然后点了点那个门脸的窗框和半掩的门。“不然某家赏你点颜色。” 那婆子笑着笑着就愣了,然后惶恐地钻了回去。 季通就在那站着,街面上的人却越来越少,人群都是遥遥地望着。 不多时店里的男人出来了,手里捧着几个通元大子。递到赵喜手里,然后双手拢在一起对着季通拜着。“官爷,妇人家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见谅则个,见谅则个。” 季通点了点头,对着赵喜说,“跟着。” 赵喜捏着几个大子拉着妹妹狠狠地看了那店铺一眼,他没看那老板,也没看那躲在铺子里张望的婆子。 来到衙门的时候里面已经很热闹,衙门里办事的人很多。季通找了一个门口站岗的捕快说自己是来办公的,出示了令牌,告诉那个捕快让衙门里的刑吏出来迎接。 不多时那刑吏咧着一张笑脸迎了出来。 “下官褒义见过大人。” “某家不过是渔阳郡小小马快,当不得大人。” 那刑吏褒义拉起季通的手,躬身牵着季通往衙门里走。“下官已经多年未归渔阳,依稀记得当年游学之时的盛景。国神道观开院纳贤,整个渔阳郡熙熙攘攘,当真是天下无双。” 季通虎步横行,也不答。脑子里想起的却是渔阳郡冯家灭门案后的风声鹤唳。 二人走着走着来到了衮山衙门的刑事侦缉班房。 褒义走到木桌前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托着递到了季通面前。“大人喝茶。” 季通抬头打量了一下班房的布置,然后接过茶水走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某家域外斩了那十六杀一伙,你这衮山郡衙门离域外最近,我来领赏的。” 褒义小碎步跑到办公书桌前,拿起一份文件细细看看,然后抬头看了看季通的面相。脑子里想起来那苏尔察大漠驻军曾经上报有渔阳马快城中闹事的公文。 “大人,可有凭证?” 季通从扎甲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皮囊,一把丢在了办公桌上。 褒义打开皮囊一股臭气冲鼻,里面是石灰腌的耳朵,足足数十个。刑吏打了一个寒颤,捏住皮囊的封口,“大人稍等,下官去传讯班房验证核实。” 季通挥了挥手,然后继续饮茶。 再话说回在衙门外候着季通的赵喜兄妹。在季通进入衙门后,门口值班捕快就将二人拦下。询问了他们可有衮山户籍,然后再告诉二人衣衫不整者不可入内。 日上三竿,等了许久的孩子无事可做。心中惦念着阿父,也想起来阿母的嘱咐。 赵喜牵着妹妹的手打望着,他知道牙行就在衙门附近。他脑子里还想着母亲离别时候的话。“你阿爹在城里做工也只是勉强度日,咱们家住在山里日子过得难。家里就你一个男娃,你妹妹年纪小,若是遇着年景不好的时候,可怎么办啊……卖了好,卖了遇到一个好人家多好,在那衮山郡里入了籍,哪怕是贱籍,那也是衮山郡人了。” 赵喜躬身对着那捕快行礼,说,“官爷,我是随那位季通大人来的。” “那你也进不去衙门,不然到时候不但你要打板子,我……” 赵喜再躬身,喏喏地说,“官爷,我非是要进衙门。我来郡城一是寻父,二是要帮妹妹找户好人家。但是季通官爷曾许我一贯带路钱。我现在要领着妹妹去牙行,您若是见那季通官爷出来了,可让他在门口等一下,或者去那牙行寻我。” “嗯。行了,我晓得了。”捕快挥挥手打发了赵喜。 赵喜虽不识字,也没进过几次衮山郡。但如今跟着杨暮客一行人也算涨了见识,不曾像在山中那样不知礼。他心中本就知道城里的待人处事与那乡野是不同的。他领着妹妹离开了衙门口,脑子里回忆着阿母说的牙行的样子。 牙行门口一定有驮马进进出出,在出口还有人在发髻上插着草标,那就是牙行了。 果然,二人走过街角就看到了那人声鼎沸的牙行。有人推推搡搡忙着赶路,有人驮着大包闷头前行,有人双手插袖路过打量着赵喜和妞妞二人。 赵喜警惕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山林里的野兽。 他从未单独面对过如此多的人,耳畔传来的吆喝声,嘈杂声,打骂声,牲口的叫声。让赵喜不寒而栗。他觉得世上最恐怖的地方莫过于此了。那些人的眼神与林中的野兽不同,与父母不同,与杨暮客一行人更是不同。单纯的赵喜看到了愤怒,贪婪,狡诈,懒惰,欲望。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妹妹的手。 穿过了拥挤的人群,那小摊贩的吆喝声都被身旁的窃窃私语盖过了。赵喜看到了那阿母说的头上插草的人。 人们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赵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妹妹穿过人群,穿过审视的目光,走到了那群衣衫破烂的一排人里。从袖口里取出路上采的一朵小黄花,已经晒干了。他轻轻地别在了妹妹的耳朵上。 妞妞坐在哥哥的怀里,抬头看了看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哥哥是要卖我吗?” 赵喜听到这话耳朵嗡得一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两眼发白,两行泪瞬间就挂在了脸颊上。 如果说晌午的太阳滚烫,泼洒着灼人的阳光。那赵喜觉得那些走过路过的眼光更刺眼,更灼人。每每有人路过他都红着脸埋着头,不敢抬头看。 “这是你妹妹?”一个人来问。 赵喜点了点头。 “多少钱?” “十五……十五贯……” “我打听打听。”那人嘿嘿一笑。 赵喜不言。 那人又砸着嘴问,“你家喂这闺女吃什么长大的?就这面黄肌瘦的要十五贯?” 赵喜还是不言。 “嘿!大伙看昂。这儿有个哥哥卖妹妹的,要价十五贯。你们也瞧一瞧看一看,这小丫头片子值不值十五贯。” 赵喜搂住妞妞的肩膀,用两张手掌盖住了她的耳朵。 本来对这对兄妹感兴趣的牙人看到这一幕也都望而远之。 十五贯真的多么?其实不多。 赵喜身边一个车夫老头自己衔了一根草,身前写着,车把式老奴十贯。这读书识字的老头虽然只卖十贯,但是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人家十贯钱买他回去,说不上赶几次车出门,白吃白喝地养着,过几年还得买张席子裹了他找个地方埋了。所以这个老头十贯不贵,但也不便宜了。 赵喜不认字,不知这些。但是隔了几个人有人喊着,二八姑娘五十贯。 那姑娘膘肥体壮,相貌自不必详说。五十贯。贵么?不贵。娶媳妇彩礼得几十贯吧,大户人家的丫鬟下人总得干些粗重活吧。这五十贯不论这姑娘买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首先这是一个健康的人。人呐!买一个活的牲口还得十几贯呢。 所以这个人问妞妞价格不是成心的。他是闹事的。为什么闹呢?因为买人的人少。来来往往都是看看,停几步就走了。他想让这儿热闹起来。但是这一圈都是熟面孔了,他欺负不得。这一对小兄妹是新来的,又年岁小。他是地头蛇,觉得可以欺负欺负人。其实如果第二天小兄妹还来这儿,没准他还笑嘻嘻地给他们介绍买主。对,他也是牙人。还是这一圈儿牙人的头头。 卖儿卖女,卖爹卖娘的见多了。这人心呐,就凉了。不欺负你应该,欺负你活该。他就是这么觉得的。看着委屈地要哭了赵喜他没觉得有什么。都卖妹妹了。日子过成这样欺负你一下怎么了?杀人放火了?就几句话的事儿嘛……看着那木讷的小丫头他就更觉得没啥了。这丫头这么大点儿,也没长开,买回去当媳妇怀不上崽儿,当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得养多少年?十五贯还能压压价,抽抽水。 正当那牙人头头高声笑骂,呼呼喝喝的时候。赵喜松开了妞妞的耳朵,他默默地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赵喜把妞妞藏在了身后,捏着发白的指头一步步向着那个男人靠近。 脚步越走越快,下意识他摸了摸腰间。柴刀不在,所以他松开了拳头。 赵喜瞪着通红的大眼睛,憋着,憋来憋去闷着胸口从牙缝间露出一句话,“湿你母!” 那牙人眨眨眼,然后回望四周,哈哈大笑,“你们听他说啥了吗?他要湿我母。就这菜帮子一样的小娃儿要湿我母……” 山上的猴子是什么样的? 遇见的凶狠的野兽也会反抗。它们反抗的方式就是用牙,用爪子。那微乎其微的伤害就是一点点求生欲和尊严的装腔作势。 “嘶,这猴崽子咬人呢。” 赵喜流着泪,口中的血腥味证明他活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轻贱自己,站住了别动,别做声。” 那牙人忽然就不动了,像是犯了癔症。 于是那乱哄哄的场面静了下来,赵喜后撤一步放肆地而无声的哭,那牙人痴傻又木讷的笑。 天上的仙女就应该是这样的。 当小楼带着杨暮客在人群中出现的时候人们自动给她们让出了路。一阵香风拂过,小楼看了看卖妹妹的赵喜,挥挥手路过。 杨暮客只是装作婢女跟在小楼身后,打望了一下痛哭流涕的赵喜。走了。 小楼没有尘世间的钱财,自然谈不上买下娃娃。杨暮客则觉得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轮不到他做主。 于是做主的人出现了,领了赏钱的季通来到了牙行路口。 三人交错而过,无言。 第27章 真。行将就木 季通扒拉开前面挡路的人群,扣了扣脑门。 他看了看赵喜,看了看那个牙人。“啧。” 赵喜鼓着胸腔忍着泪,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 牙人看到季通身着扎甲,背后还背着两个骨朵,讪笑一声,“不知这位哥哥是要买丫鬟还是弄田的汉子?” 季通没有理那牙人,伸手按住赵喜的头揉了揉。“出门寻你,找不见了……问那门口的才知你来这。好好的,怎么就跑到这来卖妹妹了。”他转身看了看四周人群越退越后,“嘿嘿,要看热闹?血溅一身可不妙啊!” 说话间,人群推搡越退越远,并未散去。 季通满意地看了看空荡的场地,“某家不知你身后有哪位大人撑腰,也不知你平时做了什么勾当,但现在某家看不得你这嘴脸。掌嘴吧,某家喊停,你再停,不然某家的骨朵,你就要称量称量有几斤几两,你明白了?” 那牙人眉头紧锁,咬着牙,有那么一须臾,他怒火攻心,但是他还是抬起手,嘿嘿一笑,啪地一声扇了自己一巴掌。 季通笑眯眯地点点头,看着赵喜,“你妹妹怎么卖?” “十五贯。”赵喜唯唯诺诺地回应。 季通笑容化作了疑惑,皱眉问。“你家大人说的?” 赵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母亲告诉他,能卖几贯就几贯,进了别人家,给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了。 季通当了多年马快,哪里还能不懂,这个小子乱喊价被人笑话,倒也活该受欺负。正当他要出钱买下妞妞的时候,边上人群中走出一个道士。 “这位军士,这个女娃我们道观收了。您无需仗义疏财。” 季通看了看道士,一拍手,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嘿嘿地看着还在抽自己的牙人,“行了,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该去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吧。” 那牙人点头称喏,捂着脸跑了。 道士伸手作揖。问赵喜,“小居士,我出十五贯买下你妹妹,但是从此你妹妹便与你家再无缘法,你可愿意?” 赵喜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他的脑子里没有无缘这个概念,在他的认识中,妹妹卖给了别人就是别人家的人,自然与自己家人没有关系。但是这与无缘不同。若是卖了寻常的富家人,也许妹妹还有赎身或者回家探亲的可能。他没有意识到,当他的妹妹跟着这个道士走了以后,他的妹妹就不再是尘俗中人,哪怕两人见面,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再无交集。 “这是十五贯,小居士收好。” 季通看着道士将那商号钱票递到了赵喜的手中。 赵喜看着这薄薄的纸张,然后傻傻地望着季通。 季通苦笑一声,“这是存票,没人出门带十五贯钱到处溜达。你当哪个傻子出门提着一包包通元大子买卖?” 哈哈哈哈。外面的人群也哄然大笑。 然后季通指着纸张上面的大字,“这俩字念贰拾。嗯,贰拾贯,多给了。道爷心肠不错。” 赵喜愣愣地将纸张接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的衬兜。扶着胸口,然后看着自己的妹妹,“妞妞,跟着道爷走吧。以后就再也不用饿着了。” 妞妞瞪大了眼睛看着哥哥。“哥哥?” “你叫妞妞?”道士和蔼地问。 妞妞点了点头。 道士一把将妞妞抱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坤道了,师傅说他等你这个弟子很久了。” 妞妞不明所以地看着捂着胸口流泪的赵喜,她不明白哥哥是心痛还是怕那张存票丢了。 季通看着那抱着妞妞转身就走的道士,呼和一声,“道爷哪家道观修行?这女娃我可认识,改日还要探访。” “青灵门,道号平浪。” 季通记下那道人的门派与道号,然后对着赵喜说,“小子,如今你我缘分也到此为止了。这是答应你的工钱还有山路的赔款。方才已经告诉过你这是存票,我也不再解释,你拿回存票给你家大人看他们自会懂得,不识字也不要紧,这条街上就有钱号,你自去了解。如今你身怀财富,莫要乱跑,也不要轻信他人。抓紧去寻你那父亲。我与我家小姐此去便不会再回衮山城,所以你要好自为之。” 赵喜看着季通也穿过那群人让开了甬道离开了牙行。心里空了一块,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但是还是寻找父亲要紧。 再说此时那衮山道观的方丈掌印满头大汗,他与那一众俗道弟子正交代着自己离开后的俗务,也说了若是他三日后找不到那宗门山门,那这一众弟子就下山自谋出路。 就在这时,那青灵门平浪道士抱着妞妞挪移来到了道观。 “方丈可在?”千里传音秘术响彻道观。 “道爷忙着呢,供奉香火自行祭拜。” “贫道青灵门平浪,下山巡视。方丈掌印速来祖师殿拜见。” 这时那方丈一愣,才发现原来真的有青灵门人下山了。那迷魂术一时失了效用,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叫上宗,这衮山观又是个什么地方。嘿嘿一笑,果然天不亡我。 他匆匆来到了祖师殿,看到了抱着妞妞的平浪。 平浪将妞妞放在地上,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点,便有宗门规章传给了她。此刻妞妞陷入了一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入定状态。 做完这些,平浪轻轻拱手,“你便是这道观的方丈?” 方丈低眉顺眼,“见过宗门道长。” “免礼,贫道下山奉命带有缘弟子归山。此次来观中一是收取香火,二是探查封印。你将掌印交出,我要将这些年来积攒的香火和灵官都带回山门。你把方丈玺印归还与我……” “喏。” 那方丈双手交出腰间的锦囊,一方小小的玉印戳从锦囊中飘到了平浪手中。 只见平浪手中掐诀,祖师殿中的香火灵炁化作了一枚枚金玉宝钱,最后堆成了一座小山。平浪再掐手诀,那小山化作一枚符篆,符篆上写着通天灵宝四个大字。 这通天灵宝乃是修士中通用的钱财。平日里更能拆分成凡间大子一样掩人耳目。其效用一可供养灵官鬼神,二可与仙界通信。但唯有人间信奉拜祭后的香火与灵炁相合才能产出。此乃太一门道祖飞升后留下的法门,如今已经为所有门派修习。通天灵宝的数量有限,为天地间灵炁总量的十二分之一,所以常理而言一个门派的香火越是强盛,能够运筹的灵炁越多,则门派越兴旺。反之则越衰落。 青灵门之所以紧闭山门多年未派人下山,因为山门有道真人修士亡故,掌控运筹的灵炁太少,也因为掌教下令远离苏尔察大漠,衮山郡他们自然避之不及。如今山门中又有二人修成真人,山门之下灵炁尽在掌控,收取香火自然是情理之中。 就在平浪收取完香火之后,那方丈弓腰小步挪了过去。“道长,贫道有事禀报。” “讲。” “今日早课完后,一位叫做贾楼儿的坤道居士和一位叫做紫明的道长来到观中做客。那居士命我前往宗门汇报,有贵客登门,并且限时三日之内。您也知道,我自继位掌印方丈以来,宗门一直无人来过,我亦不知宗门何处。那居士指明路径,我却也知非凡力可为。如今道长下山刚好,我将消息报与道长。道长可汇报宗门。” 平浪听完后笑着打量了一下这位方丈,“那真人命你前往宗门汇报,我怎可僭越。” 方丈眨眨眼睛,没太明白宗门道长的意思。却只能说道,“那迦楼罗真人法术显化宗门在重重群山之外,还要寻一条滔滔大江。我自知凡夫俗子,如何能三日之内抵达宗门。”他越说脑子越清醒,瞳孔渐渐放大,心中尽是恐惧。 平浪点点头,“那迦楼罗真人可还说其他?” 方丈有些话不敢说,却也不得不说。“那迦楼真人还说三日若不能通报,这观中鸡犬不留……”说着话音越来越小,缩着脖子看着平浪的表情。 平浪呵呵一笑,“你这观中香火虽胜,却总是有股腌臜味道,半分灵气没得。想必尔等俗道也非成心修道,只是寻一口饭吃。如此的话,其余俗道弟子今日就下山吧。鸡犬不留……?嗯,这观中的财货统统带走,以后你也不再是我青灵门下俗道了。” 方丈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这如何使得。我自幼就在这观中长大,这是我的家啊。” “从今开始不是了。”平浪冷冷地看着那方丈。 方丈手足无措张了嘴却说不出。这? 平浪掐诀,拘灵遣将之术唤城隍游神。那城隍游神举《游神记事》细数这方丈生平,当真死得其所。终下定语,不得往生。看着心怀鬼胎的方丈,平浪微微颔首,“你言说这道观是你的家,那就做这道观的护法神吧。”说罢指尖一道剑气迸发,那方丈被枭首后能看到脖颈间的一丝血迹,一腔血引而不发,没了呼吸。 方丈魂魄被平浪一手掐诀引了出来,然后从腰间的斜挎口袋中掏出一张引灵符篆盖在了那尸首的天灵盖上。 尸首贴着引灵符渐渐开始变得干瘪,眼见就被炼成了一俱铜尸。炼尸无魂无魄,人魂被挤出了体外,其余魂魄都化作灵炁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道门从巫术中习得炼尸之法,最早是用来防止尸身成妖产生灵智。后来发觉炼尸可以制作道兵,也能驱使侍弄灵田,还可以大兴土木。各种各样的炼尸术法就被开发了出来。铜尸是炼尸最普通的一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是防止尸变而已。 人魂被引出来以后变成了道观的日游神,獐头鼠目,背上背着一张小幡。小幡上写着,天工造物,青灵日游八个大字。 平浪手中掐诀道,“去,向宗门汇报,朱雀行宫迦楼真人与长清门紫明道长前来访道。” 只是一道青烟,那日游神便飞向了青灵宗门。 平浪颠了颠手中的宝钱,前面的还好,越往后越是污浊,可以确定三百年开始的宝钱都是不能用的。信力混乱不说,近百年来的宝钱全都腌臜不堪,带着一股怨念。可想而知这些年来这道观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想必那迦楼罗真人如此情况下才说出三天内鸡犬不留的话吧。 做完这些平浪手掐迷魂咒,在道观中传音四方,“青灵宗平浪道人勒令,观中所有俗道就此遣散。一干财富尔等自行分配。三日之内,观中不留活物。” 说罢,那平浪道人脚踏缩地成寸,向着那山下的封印走去。 “晚辈平浪拜见玉香君,奉师长命,解开封印放你出山修行。” 那平浪从袖口掏出张罗盘向天空一抛,须臾间天崩地裂,炁脉浮动。一条吞天巨蟒法相现于山涧。 只见那巨蟒法相似云似雾,向着中心点聚拢。烟雾散去,那在观中行轻浮之事的女人走了出来。 “罪奴见过宗门行走。” “前辈莫要折煞晚辈。”平浪拱手下拜。 玉香道人亦弯腰托着平浪的双臂将他扶起,“宗门终于有行走来此地巡查,奴婢已经等了多年。”说罢,玉香道人微微一笑,怅然道,“幸不辱命,蹉跎多年终是结成妖丹。正是报效宗门的时候,何故叫我出山修行呢?” 平浪自幼便知这玉香君为宗门所做的一切,也曾为玉香君愤懑不平。为难地说,“晚辈只管传令,其余一概不知。前辈若是要问……大概与那东行的迦楼真人有缘罢……” “罪奴明了。”玉香道人点了点头。“方才我瞧见你驱散了那一众俗道。这衮山观要如何处置呢?” 平浪愣了愣,“那迦楼真人言说鸡犬不留,晚辈不敢违逆。如此只是下策罢了,待那迦楼真人离开衮山后再派遣俗道来传道解惑吧。” 玉香道人看着那山顶风云飘摇中的仙峰道观,妩媚地笑着说,“拆了吧,重新建一座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道观。何如?” “厄……”平浪不知如何作答。 玉香道人也不管平浪和那妞妞,迈步踏云而走,大袖招摇,芊手一挥,轰隆一声。那道人还未走干净的道观瞬间夷为平地。那群争夺厮杀的俗道哭喊不停。 玉香道人瞪着那些俗道,面目有些狰狞。她颤抖的手抬起,又放下。 平浪抬首远眺,久久不言。只见那玉香君放下衣袖双手抱在胸腹默然踏云而来。他觉得脚下有云雾浮起。一道灵光自云端落下,那众人俗道皆是如痴如醉,后而大梦方醒。 玉香道人传音言道,“走吧,我与你一同回那山门。多年不归,总有些事情要交代。” “晚辈听命。” 平浪怀中抱着的妞妞竟然从入定中自己醒来,空中炁脉浮动有星光坠下。她瞪大了眼珠看着玉香,大声喊了句,“妈妈!” 玉香歪头看了看女孩,心道原来是你呀,她笑了笑,“诶。” 此起此景,正当是。孤云飘万里,腔音怒难消。此归为离人,何方成大道。 第28章 揠苗助长,有害健康 季通与赵喜分别后,揣着赏钱逛了一晌午。他眼热地看着街边的摊贩店铺,这几年紧巴巴的日子终是过去了。路口的瓷器店有酒壶,他想买。工匠铺门前挂着马掌和马鞍,他也想买,但是想想那马的眼神,他摇了摇头,算了。车马行门前摆着一辆楠木两轮雕花前开门大挂车,季通一拍手,这玩意那小楼姑娘绝对喜欢。车马行对门就是一家布行。季通又钻进布行里买了几件成衣。他自己的,杨暮客的。他还特意到里间把那一身扎甲脱了,换上了一条大开襟云纹镶边长衫。倒是有一副往昔的俊逸面貌了。又转回一个摊铺前买了几双麻绳木屐和千层底布靴。后来还进了典行买了点贵重首饰,想着仙子也一定喜欢。就这么背着大包小包雇了一匹骡子拉着那挂车回了客栈。 明明看着那二人先一步离开却不见房中有人,无事可做的季通挠了挠额头,一拍手把那院子里的挂车拉到了马圈,将车套在了马背上。对着那马说道,“这车是给小楼姑娘坐的。带轮子,我觉得你应该不讨厌。是吧。”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点了点头。 季通哈哈一笑,“咱们也算是袍泽了,你啊,比我有福气,有仙缘。日后呢,你修行有成。若是我季某人死了,你就照顾一下某家的后辈。嗨……” 季通拍了拍车箱,拿出一壶酒,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就喝了起来。他随口和马儿聊着没头脑的话,有些话说了他也忘了,有些话说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说着说着就喝醉了。 本来买了这么多东西想卖个脸,结果却得了个冷落。真是有一肚子气没地方撒。 时间回到五人在牙行重遇的那一刻。 小楼杨暮客二人就这样路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俱是不言。 对于修行有成的人,时间是种很奇怪的概念。世界运动速度很慢很慢,所以他们能活好久好久。他们往往在思考中时间会过得很快,光阴似箭。也许坐下去,闭上眼,一个问题还没想通,外界已经不知多少春秋。须臾之间,世界万千已经不复以往。 当小楼使用缩地成寸带着杨暮客回客栈的时候出了问题。她眼中的世界像是托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在沙漠中行走。炁脉的流动很粘稠,让人恶心头晕。事物飞快地在耳畔流逝而过,但是他们却迟迟不能从炁脉中走出。相对的感觉让小楼看到了自己的法相,那只金翅大鹏与杨暮客青面獠牙的魂魄在光华中游动。 杨暮客的大脑在挣扎着。他还没有从庙宇中灵魂被撕裂的状态中抽离,这种状态很可怕。他看着周围的人群仿佛隔着一层膜。然后脑子里还反复有人和自己对话。 “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是吧。” 杨暮客赞同,但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赵喜就是一个路人。一个平凡的人,在阶级中不断想要挣扎的虫子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看到那一幕我想起了江户地震九点零。你呢?” 杨暮客恍然,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为什么是江户地震九点零呢? “因为我看到了世界的崩塌。看到了亲情的无间。还有惹人厌的熊孩子。” 哈哈哈哈。是了。杨暮客想起自己平时还蛮喜欢看动画片的。只是这个世界永远都看不到了,还有魔兽里的角色,自己也不能操作了。啧,真是可惜。 “你怎么能想到游戏那去呢?” 当然啊。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不是么?自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好像什么都是被人安排好的一样。那个叫归元的老头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按照他安排好的一切去走。至于走成什么样子,谁知道呢?还有身边的便宜师兄,漂亮是漂亮,但是那是妖精啊。而且还是修行几千年的妖精。 “你不是已经猜到那些人都不安好心了吗?挣脱枷锁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梦想么?你的反抗精神呢?” 切。凭什么去挣脱?我已经离开了我所眷恋的一切,我只是想活着。一直活下去,也许就有希望。 “你希望什么呢?” 杨暮客愣愣地问着自己,我希望什么呢?我希望世界和平……呸,别逗了。我希望回到原来的世界?啧,死都死了,回去吓唬人吗?我只是希望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 “不就是这样吗?” 杨暮客迷茫地看着头顶的炁脉。他依稀记得大刘有本科幻小说,讲当一个人开始仰望星空时,他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奥秘。但是无论他怎么观察这些炁脉,他都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子的。 一个种族开始不断探求未知,那么他们便开始迈向了智慧。如果迈向智慧的种族开始懂得记述规则,那么这个种族就迈向了文明。文明,是留存于基因之外的信息。 “你无法理解这个文明对吗?” 是啊!就是根本想不通。你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睁大眼睛看看,毫无逻辑可言,毫无规则可言。 “确切地说是你无法理解的逻辑和规则不是吗?” 所以我好矛盾啊。杨暮客的灵魂撕心裂肺地嚎叫,我想了解,但是我逃不出自己的圈子。我总是想套用原来世界的逻辑框架,对世界认知的崩塌真的好可怕。对不对……对不对! “你不是疯了吧。” 我怎么会疯呢。如果疯的话我遇见勾魂的小鬼的时候就应该疯了。传说变成现实不论什么时候都会逼疯人的。我只是无法忍受我死了这个现实。 “所以让你真的不甘心的是你已经死了,你没能读完你的学业,你没能娶妻生子,你没能孝敬父母,你没能在那个世界走完应该有的一生。”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我好不甘心啊。 杨暮客似乎感觉到了眼眶的泪,但身子行尸走肉一样,木讷的表情毫无反应。 一脸木讷的杨暮客引起了小楼的注意。杨暮客的状态在小楼的眼中神魂与身体交错分离,互相谈话。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状态,是无法用观心术探查的状态。 这样的情况下不能收束心神的凡人一定会发疯,至于没疯的人,他们都是天地间的大修士。大修士们管这个叫问道,因为对话那个人并不是真实的自己。那到底是谁呢?道祖说这就是天道,你们在和天道中的自己说话。 所以小楼看到了问道的杨暮客,心中一颤。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这么近。太早了,如果他能找到他的人心筑基问道,自己就能和他论道相互印证了。小楼一瞬间迷茫了。 杨暮客的心脏砰砰地跳动,那块玉石似乎活了过来。它准备逃离杨暮客的身体,白色的光芒里似乎有黑色的液体涌动。浊炁在玉石里化作罡风呼啸而过,杨暮客那青面獠牙的法相愤怒的吼叫。 杨暮客大喝一声,“什么是人心!” 求活者,求知者,为人。 “我想活下去为什么我还没有人心!我在不断的探求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没找到自己的人心!” 就在二人的法相在炁脉中挣扎的瞬间,金光降临。一声大喝打断了问道的杨暮客,让小楼从炁脉的挣扎中脱离。 于是乎,云淡风轻,此时已是日落西山。 “青灵门游神拜见朱雀行宫祭酒,上清门道长。” 杨暮客不懂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他恼了,于是乎他瞪着那客栈庭院上空的金光喊了一句,“湿你母!” 这是他从赵喜那学来的三字经,万千话语都汇成了这句短语。十分舒坦。 小楼瞪大了眼睛看着骂完人的杨暮客体内一点点汇聚着道炁,那就是人心的道炁。然后,啵地一声都烟消云散了。是这么回事儿么? 小楼觉得是这青灵门的道童打断了师弟悟道的机缘,于是乎小楼手中一道灵光甩了出去。很有章法,既不伤人,却也将那借炁脉显法的游神打飞回了青灵门。千里传音与那游神,“本仙子证就阳神,你们青灵门就派你一个小小游神来邀。未免也太小觑我迦楼罗了,尔等豢养的灵兽都太肥了吗。” 杨暮客抬头望天,他能感觉到血肉在发热,他觉得有一丝肺气从胸口涌出,然后又抽了回去。“诶额!诶额!”杨暮客拍打着胸口,还办着女装的他扎着马步像是一个山野村姑,毫无教养。 这一幕逗笑了正端详他的小楼。 “师兄,笑啥。” “噗……你这浪蹄子的模样。”话说一半,心有所感的小楼感慨,“可惜了那衮山观的清泉。” “怎么了?师兄?” “那腌臜道观没了,我收了些茶叶回来。这一路倒是有些清茶润口。” 杨暮客咂了下嘴点头,“我好似听闻轰隆一声?” 小楼笑笑不语,二人进了厢房。 一旁杨暮客眼珠一转,猜着了些什么,但他以为是小楼作法弄得。“是可惜了。那茶杯到是不错。” 小楼听后,小手一招,空中多了一壶清茶。手指对着杨暮客的桌边一点,“也收了回来。我也是看着不错。”一套茶具碎片一片片粘连一起,重新变得釉色饱满。 杨暮客嘿嘿笑,“没想到师兄还贪恋着凡物。” 小楼对此不可置否,然后端详了杨暮客一会儿。想着那玉麒麟的话,要自封法力……这一路千难险阻,能以身试险吗?今日本想求得朱雀行宫的仙令,但没想到却是遇到了麒麟显法。而且麒麟元灵大仙在天外天做客。是血裔玉麒麟显灵,这里面似乎有些门道。小楼一时不能想通。嘿,难不成那天外上仙还能害自己不成。听之任之,也无大错。 于是乎小楼开口言道,“计划有变。” “什么计划?”杨暮客摸不到头脑。 “从今日开始,我准备自封法力,以后路上都要靠你和季通护着我修行。这凡物虽是修行无用,但却是少不了的东西。稍后我会把日常用度的东西都从秀袋中取出。你包裹好了放进行囊里。” “师兄,你不是还要去那青灵门访道吗?封了法力要如何去?” “自是有人接引。” “可……你自封法力又为何要访道?”杨暮客读过经典,自然知道访道要显法。 他不懂自封法力又不是一日之功,说封就封了。切断了与炁脉相连,体内法力用完才算。 其实季通听见杨暮客的骂街就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不过站在院子里不敢吭声。因为刚刚小楼施法他瞧见了。看二人坐下聊天才走到门口,大大咧咧地给小楼作揖。然后嘿嘿笑着,一脸横肉红彤彤的,他略带醉意地说着,“二位回来得也太慢了,等得我煞是心焦。” “东西可都置办好了?”杨暮客兴奋地上前问道。 “好了,都置办了。你那道袍也买了……我都放在我那厢房里。”说着季通拨开杨暮客,“仙子,要不要去看看。” 小楼眯着眼睛看着醉酒的季通,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青,对着杨暮客摆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转身自顾往卧房走去。 此时杨暮客才忽然想到,明明师兄才是我的护道人。怎么就乾坤倒转了?我这泥胳膊泥腿儿的,拿什么护她的周全? 第29章 为了健康,道阻且长 季通喝得头昏脑涨,被小楼冷眼看了一下清醒了不少。带着杨暮客来到房中把东西都交给他,张开嘴巴带着酒味问道,“那仙子今日是不是遇着什么不快,怎地如此骇人。” 杨暮客搓了搓下巴,点了点头。“以后小心着点,我师兄开始体味嬉笑怒骂,行凡人之事。知道那富贵人家的小姐罢,脾气都不大好。总之你小心着点,别惹她就是了。” “兄弟,谢了。”季通送杨暮客走到了门口,关上了房门。可转头一想。不对啊,是你杨暮客请我护送,怎么搞的好像是我求着你们一样。不过转头他又想到了那小楼曾小手一挥吹飞了巨石的模样。打了个寒颤。 那日下山的时候杨暮客给归元叩头拜别,小楼对着他说过。 你既答应护送我师弟东去,这一路就要尽心尽力,如若不然……后面的话季通自是不必让那仙子继续说完,赶紧答应。所以季通这一路虽然待杨暮客一般,但对小楼却不敢放肆。 杨暮客回到了厢房先是换下了婢女的衣服,一身道袍穿在身上还真是钟灵毓秀。然后钻进了小楼的房间帮着小楼拾掇东西。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师兄交代给杨暮客这一路的注意事项。她自封法力以后需事事小心,遇到那些游神山神之辈不要学她颐指气使,应该讲文明懂礼貌。然后这次访道以后所有事情皆由杨暮客自己出面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师兄不会出面帮忙。 二人说着说着,小楼话说了一半,杨暮客没头脑地问了句,“师兄,今日你带我挪移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一声怒喝?” 小楼被打断后一脸怒气,然后眉头扭在一起,“不曾听见。” 杨暮客沉默地点了点头,“师兄,我现在已经将七十二变中的九变修练小成。想来凡俗之中行走应该不会遇到难处。” 小楼忽然觉得前面的话都白说了,这家伙根本就没认真听,“你以为你的回归宗门的难处在凡俗之人?” “难不成我们还要过关斩将一般,一路打回宗门不成?” “你这呆子,我方才告诉你,你师傅曾经犯下大错。这天下的修士大半都视你师父为仇敌。你以为这一路好走吗?”说话间小楼把那从麒麟那里求来的路引的事告诉了杨暮客,“我在那道观中求了一块路引,此物乃是仙家法器,有保命之能。先借与你使用,你要好好保存,遇到仇敌你取出来自然可以保命。若我一直如此做你的护道人一路责难自是不在话下。可是我自封法力以后与凡人无异,反而变成了累赘。” “师兄?两件事一定要一起做吗?” 听到这话小楼想起了那路上曾占卜的讼卦,然后还有麒麟大仙的赠言。当真是有口难言,她只能无奈地说,“这就是修行,想来你的师傅肯定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否则我又为何等到你遇了仙缘以后才下山去体味凡心。若是两件事情分开做,你我都要错过了机缘。” “嘶……”杨暮客心里乱得唑牙。他这一路都忘了初入那仙山中的推理。虽然现在看来当时自己的推理是自寻烦恼,但是很多东西一比照,让他对自己的境遇有了一种不同视角的理解。他需要按照一个剧本去回归山门,今天那一声喝止就是证据。他明明已经摸到了找到人心的门槛,却被一个修为远超小楼师兄的人踢出了门外,而且是远远地踢开。很显然小楼师兄也被蒙在鼓里。他甚至猜疑自己被大佬“关照”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杨暮客看了看小楼,终究还是没能把自己的猜疑说出口。他明白这件事情跟谁说都没有用,尤其是自己的师兄。小楼是自己现在唯一的依靠,而这唯一的依靠却要自封法力体味凡心。 杨暮客微微一笑,开口道,“师兄,既然你求得了仙家法器。料想这世上还没有不开眼的人挡我们的路。” 小楼对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翻了一个白眼,“但愿吧。” 杨暮客摩挲着手指,他越握越紧。饶舌道,“我会努力找到人心,而师兄也要快快体味凡心。这样才不会辜负师傅的一片苦心。” “嗯。”小楼无奈叹息,这混球当真是无知而无畏。“我稍后就要作法封印自身的法力,今日我观你这一路应是心有所感。入定好好感悟一下吧。” “唔。”杨暮客点点头,“我在外面为师兄护法。” 小楼挥了挥手,表示不用。不再多言。 杨暮客选择将白天的机缘暂忘,而小楼自封法力已经开始生效,她一点点地适应着。 而此时,青灵门再得消息,有人驾云采星而来。 第二日天还黑着,小楼起床找出一件道袍穿戴好。对着外间喊了句师弟,杨暮客又钻了进来继续帮她收拾。 昨日只是清理了她的乾坤镯,里面都是她最常用的东西。今天小楼要清理她的秀袋。 小楼从秀袋里掏出一件又一件衣裳,大把的首饰,布鞋,绢带。还有油纸伞,瓷器茶具,成摞的书本。那秀袋好似无底洞一般。 “师兄,这东西也太多了吧。” 小楼瞪了他一眼,撇着嘴继续掏。 “师兄,这油壶你拿出来干嘛?诶?怎么还有菜刀?不是……师兄,你把棺材也拿出来干嘛?”杨暮客捧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棺材,这玩意儿像是个摆件,也像是个给亡婴用的。 啪。小楼满脸通红地扇了杨暮客后脑一下。当年她刚化成人形的时候游戏人间什么都买,什么都喜欢。她从杨暮客手里把那棺材夺了过来,把里面的发钗首饰取出来,用了个挪移法把那棺材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 这时厢房门被咚咚咚敲了几声,“小楼姑娘,外面来了位道长,说是接我们上山的。” “让他候着。” “哎,我这就去回话。” 小楼查看了一下秀袋里的东西,觉得准备的也够多了。对着杨暮客说,“行了,就这些东西,你可要拿仔细了。若是打了坏了我可不饶你。” “师兄,你看不起谁呢。咱们好歹也是修行中人。”说话间杨暮客拿着发钗把首饰归拢到一起就发现不知是哪个首饰让他不小心弄掉了一个珠子。他赶紧把那个珠子夹在了手指间。 已经封印大半法力的小楼自然没法发现杨暮客的小动作,她总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拿出来,但是明明已经准备的够多了。小楼莫名的紧张,她失去了安全感。 杨暮客攥着珍珠发现了小楼的异样,笑呵呵地问了句,“师兄。是不是有种灵魂无处安放的感觉?” “灵魂?”小楼好笑地看着他,灵和魂小楼都明白,但是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她却弄不懂了。“三魂中可没有灵魂?谁教你的说法?” 杨暮客脑子嗡的一声。灵魂,这个词在现代已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一个词。但很明显这个世界没有这种说法,所他含糊了一句自己瞎说,“师兄,封印了法力以后是不是有些六神无主?” “废什么话,本仙子需要你教?” 杨暮客装模作样地宽慰着,“师兄,你看我。一个孤魂野鬼,到现在也没修成个人身。我寻找人心都这么麻烦,到现在都没有一丝头绪。所以你寻找凡心必定比我这还要难。” 小楼哼哼一声,“狗屁不通,悟道证道都是机缘。跟难度有什么关系,道祖修道七十余载,证道飞升,只是我等资质不行罢了。” 听到这话杨暮客愣住了,道经里可没写这些,他回过神来惊道,“七十余载?那修炼也太容易了吧?我算算,只说过关隘的时间,百日筑基,十月阴神,百年真人。再算上日常累积。这,几千年的修行,道祖怎么做到七十余载飞升的?”杨暮客摊着手掌一脸你在逗我的模样,却不小心露出了那掌中的珍珠。 小楼摇了摇头,“道祖是尸解成仙,非是肉身成道。所以他没有百日筑基这些事情。至于飞升以后道祖是如何成道,开辟三十六天,至今也是众说纷纭,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修行流派。那时候可没有性命双修,流传下来的说法也是道祖渡劫而去。至于到底如何,无人知晓。修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万年前的心法与今日的修行心法都会有不同。长辈们飞升以后总会留下经验来改进修行之法。修行等于长生也是近万年来才开始的,最初的前辈们大多只有几百年最多千年的寿命。寿命的增长减少了飞升的难度,所以成功的前辈也多了起来。第二减少了对天地灵炁的影响。最初道祖飞升的时候天崩地裂,浊炁与灵炁交杂浑浊,近乎于毁掉了世俗间的修行之路。” “不是越传统,越正统的修行方法越厉害吗?”杨暮客瞪大眼珠问。 小楼越听越气,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问出这么蠢笨的话,“哪儿听来的歪理。古时候的炁脉和今天都不一样,怎么用古时候的方法修行。古法修行注重悟道机缘,根本就不敢吸纳天地灵炁。万一被浊炁染身,只能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不对,师兄乱说。我可知道哪些上古大派都存在着呢。太一门,那可是道祖留下的道统,师傅给我的七十二变里写着这是道宗通用之法,修行的有听天宗,正法教,玄灵宗,这些可都是久存于世的大门派。” “那人家就还用以前的修法修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正因为这些上古大派底蕴深厚,才能在道祖的修法上不断改进。” 杨暮客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小楼终于想起了杨暮客手中的珠子,一把薅住他的耳朵,“我刚刚说过什么?让你小心一点儿,你还是把我的首饰弄坏了?这个珠子是哪儿掉下来的?” “诶,诶。师兄……轻点儿……疼……” 此时完全酒醒的季通记着昨日杨暮客的叮嘱,不能随意打扰小楼,就跟伺候大户家的小姐一样。所以他候着在外面听墙根,觉得津津有味。这些修士谈玄论道的时候还挺有趣的,像是那些说书人一样。 “季通!给我滚进来,把收拾好的衣物,行李都给我搬出去。老娘我要好好地收拾一下他。” “哎!来了。”季通屁颠屁颠地跑进去,侧头看了一下被小楼揪着耳朵弯腰撅腚的杨暮客,嘿嘿一笑抱着一个打包好的包袱蹭蹭地跑了出去。他得好好拾掇一下车厢里面,得让仙子坐得舒舒服服。 而此时小楼和杨暮客都没注意到,他们开始变了。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不知疼痛的尸身知道了痛,波澜不惊的真人心绪难平。 第30章 不知礼欲叩山门 当一切都拾掇好,租住的院落重新回到了冷清。 季通赶着马车从路口缓缓而来,一身素青道袍的杨暮客站在袖口贴金素白道袍的小楼身畔。 那飘云而来的道士此时终于缓缓从云雾中走出,“无量寿福,见过迦楼罗真人。” 小楼颔首,“不知如何称呼?” “贫道当归子。” “缘是正通真人门下高足,想必先生亦是医术无双。”小楼听闻道号就明白了当归子是青灵门下神医正通真人的徒弟。只有正通那个老家伙才不用青灵门的道籍册子给徒弟起名号。 这正通真人也是一代怪才,与紫明师傅归元是同一代的天之骄子。但性情乖张,却又精研医术。若知修行之人当也为人,自是有头疼脑热甚至是骤雨及身之恶疾,但凡间方药皆是无用,需用道法手段诊疗。遂正通之名世上修行之人皆知。 “师傅仙去甚早,当归子未能学到万一。”说罢,当归子看向了紫明,“倒是紫明师弟有仙缘,归元道长薨逝已久却能收徒。” 马铃声叮叮当当,季通驾车来到了小院门口。 杨暮客听到这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小楼那日已经说过与他同辈之人大多都是真人。他一个未筑基的小修士能说啥?所以杨暮客歪着头看了看小楼,然后抱拳应了一声,“见过当归道长。” 小楼捂嘴偷笑,然后肃颜说道,“我因修行问道之法,多有不便。还请道长发功。”小楼走到了马车前,单手请礼。 “青灵门邀迦楼罗真人与归元真人高徒作客,理当如此。还请迦楼罗真人先入座。” 小楼点点头,对着杨暮客瞪了一眼,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呢。登车顺着季通撩起来的车帘钻了进去。杨暮客嘿嘿干笑一声,“迦楼罗真人,我也上车了啊。”然后钻了进去。 那当归子并未进入车厢,而是坐在了季通的另一侧,车夫的伴随座上。“还请壮士赶车。” “诶。诶。”季通点点头,拿着竹竿捅了一下马儿的屁股。马儿扭着胯,驮着车朝客栈小巷的侧门走去。 季通要比小楼和杨暮客早见到这个老神仙,当时还以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俗道。结果人家一开口就说明了他们打哪儿来要奔哪儿去。季通就明白了这老头儿不是凡人俗道,然后一转身,老头就没影儿了。他跟小楼汇报完小楼也没吩咐什么,想必他们这些仙人之间有互相通气儿的方法,自己也无需理会。 此时此刻这老头坐在了季通边上,季通那叫一个不自在。小楼也是法力超群的真人修士了,季通也没觉得小楼如何如何颐指气使,大抵还可以沟通。但季通能看懂这个老头儿眼里那种视之如蝼蚁的意味。和归元那个老头一样!什么仙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马车行至侧门门口,守门的两个门子小碎步跑过来检查了一下季通递过来的票据,然后递给了门房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把桌子下的千机盒打开,票据和季通付账的存票放进去。白光一闪,票据和存票都不见了,反倒是那块令牌出现在了盒子里。然后账房先生在账本上写下了他们入住的时间和退房的时间。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些散碎的大子儿和一张结账凭据递给了门子。 门子再次小碎步跑过来,“您的当物和票子,您收好。” 季通点了点头,用竹竿捅了一下马屁股。哒哒哒,驶出了客栈的侧门。 当做车夫的季通打量着衮山城的街道,那些匆匆的行人都忙着营生,心中莫名超然物外之感。此时他不再是孑然一身,换了赏钱,傍了仙人,自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话说马车渐渐驶出衮山城,高耸的城墙沉入地面。 坐在季通旁边的归元子也不言语,手中掐诀。马儿踏雾而起,车厢凭风而飞。 归元子看着在云朵上踏蹄的马,面露微笑。 车厢里小楼面对着杨暮客坐卧不安,一会儿拿出香囊搓一搓,一会儿拉开窗帘看看车外的景色。她看着闭目养神的杨暮客气不打一处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杨暮客大腿内侧的一丝皮肉。 “嘶。”杨暮客死死握住小楼的手臂,“师兄,疼……” “疼才对呢。不疼该坏事儿了。”小楼咬牙切齿地哼出声。 “您这是戒断反应,别拿我撒气啊。师兄,抽屉有书,不然你拿本书解解闷儿。” “戒断反应……”小楼捏住那皮肉转了一圈,“这词儿倒是新鲜。你还有啥新鲜事儿,说与我听,一样解闷儿。” “嘶,哎哟哟。”杨暮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脱离了小楼的魔爪。“师兄,别……我有故事,我给你说故事听。” 小楼瞪着眼睛拍了拍她身边的卧榻,“过来,坐我边儿上说。” “诶诶诶,来了。”杨暮客半个屁股贴在了卧榻上,坐稳了,但没完全坐稳。 “说啊!” “说啥?” “说故事啊!” “诶。这就说。话说,东胜傲来国海边儿有一座山,叫花果山,山顶有一奇石。此奇石乃是秉受日月精华,吸取天地之灵炁,经锻炼以后已通灵性,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奇石乃是上古大神补天留下的一块,它见众石都能补天,唯独他自己不可得选。遂心生怨念,化作一道流光坠入凡间。” “然后呢?” “奇石落入凡间以后投胎于一地,此地名曰南阳郡隆中,隆中有一大户,姓宋。宋家乃是当地太守,宋太守老来得子,视若珍宝,遂给儿子起名曰宋宝玉。谁知那宋宝玉心生恶胎,必有反心。那宋宝玉长大以后得字江,江湖诨号智多星宋吴用,啸聚山林。呼和了百零八弟兄聚于梁山泊起义。隔壁一县太守姓祝,祝家有一女,名叫英台。与那宋宝玉有指腹为婚之约。就在百零八弟兄起义以后,祝英台带领家兵家将打上了梁山泊,要拿宋宝玉回去成婚,老老实实地读书考取功名。” “然后呢?” “话说那宋宝玉原身是一块奇石,但那祝英台出身亦是离奇。那祝英台缘是奇石边上的一颗绛珠仙草,承受天地之精华,生的十分娇媚可爱。百零八弟兄一看宋家兄弟媳妇上山逼婚,在山门中聚义堂呵呵大笑,那百零八弟兄中的黑旋风程咬金手持板斧出列,高声道,宋家哥哥,那小娘追于山中,待某家擒下她带回山中给宋家哥哥当压寨夫人。” “那黑旋风程咬金也是妖怪么?不然怎么打的过绛珠仙草?” “师兄,这你就不懂了。那奇石与仙草都投胎化作了凡人,只是样貌和智慧出众,却并无法力了。” “继续讲。” “再说这程咬金身手了得,曾在梦中得遇仙人指教,但为人惫懒,只在梦中跟仙家学了三板斧。所以只有三招,打来打去,那祝英台见他招式使老,一剑将程咬金刺伤。秀鞋踩住程咬金的额头,秀发飞扬,抬头对着梁山泊大声喊道,宋宝玉,你这负心郎还不快快下山,与我回家成亲洞房。这一声大喊声传百里,这祝英台凡间武功不俗,硬生生震慑住了那梁山泊的一众好汉。祝英台这一声大喊不要紧,但那山中本就住着一只修行千年的白骨精,名叫白素贞。这白骨精白素贞被绛珠仙草的呼喊唤醒了。她修行至今方才化作人身,正是清修的时候,被人打搅自是怒火中烧。大袖一挥飞出了自己的洞府,她定睛一看,山上人潮汹涌,对着山下的姑娘窃窃私语。但人群中站着一个白面书生卓尔不群,那书生就是宋江,宋宝玉。宋宝玉生的皮白肉嫩,她一眼就瞧上了宋宝玉的身子。要拿他回来做那白骨洞的驸马。” 杨暮客说着说着,看着马车的窗沿,嘶,有点离谱了。这后面该咋编? “然后呢?”小楼平时哪儿听过说书人说戏,此方世界里神仙妖怪存于世间,早就是人们常识,人人都有敬畏之心,自是没人编纂这些离奇的故事戏文。所以杨暮客随口乱编倒是还有些趣味。 杨暮客眼珠一转,“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楼听到这话一愣,然后一把薅住杨暮客的耳朵。“下回?这回你都没说完呢,继续说!” “哎哟,哎……师兄,你让我组织组织语言。咱不能一口气就把故事说完了啊,细水长流,你让我慢慢想,不然我记流水账一般,秃噜一下就讲完了。你听得不爽利,我说得还难受,您说是还不是。” 小楼使劲薅了一把他的耳朵,“就饶你这一回。你要好好思量,你这故事讲得上不上下不下,好生让人难受。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思虑好了以后再讲。” “诶。知道了。” 这时车厢外传来哈哈大笑,“迦楼罗真人,您怕是听不到后面的故事了。我们片刻就要到了青灵门山门,还请真人和紫明道长做些准备。我家门主已在山门前等候尔等访道,一切都需按照科仪来走。” “切……”小楼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对着杨暮客说,“那你就好好思量思量,我要听后面的故事。若是不精彩,我……我就赏你一顿巴掌。” “是。师兄。” “还有,等等在山门口下了马车你要看着我的礼节。按照科仪访道讲究颇多。你莫要丢了你们门派的脸面,还有你师傅和本仙子的脸面。” “是。是是……” 第31章 青灵山阴阳两面 待杨暮客与小楼下车以后,只见山峦锦绣,云烟袅袅。 一座高大的门楼矗立在青玉石阶的山道上,山道两旁站着青灵门的道童。道童见自家师叔祖带着上清门宗二人行来,遂双手搭在一起掐子午诀躬身作揖。 小楼见到道旁鬼童做天揖,立身于门楼前。 杨暮客站在小楼右边,眼角余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跟着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些个身躯弯成九十度直角的小道童,心里觉得这些孩子是真不容易。这上山下山得多费劲,站了这么久还得弯腰作揖。 小楼左手扣在右手的指节上,掌心向着胸口,慢慢伸直手臂,轻轻弯腰。躬身三十度左右,然后缓缓起身,秀口一张,“上清门归元真人义女,朱雀行宫祭酒叩门访道……”言语中带着封印后的些许法力。整个门楼的气氛瞬间变了,一种莫名的威压从天而降。杨暮客先是诧异地看了下天空,然后赶紧老老实实地盯着门楼后的山门。 虽然只是些许法力却勾连了天地,此乃言出法随。只见青空忽然变暗,四象星座闪耀辉映,朱雀星座降下一缕星光,同时天外一道彗星星光疾驰而过。迦楼罗身后一座巍峨大殿显露,上清道祖法相在星光中露半身,左手托着右手手掌,右手并二指成剑,对着青灵门山门遥遥一指,瞬间两种道音自天外而来。 杨暮客一直跟着小楼的动作,道音入耳以后他只觉得脑仁好似快涨破的皮球一般。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明白,却不懂这些道音在说什么。 那山道两旁的小道童们在道音中化作了一根根石柱。这些道童乃是青灵门巡山神官所化。杨暮客看到这般景象后眼直了片刻。见小楼收回了作揖的双手也赶紧收回手双手插在袖口里,等着师兄的下一步动作。他此时警醒着自己,这是访道,这是斋醮科仪,一定不能丢上清门的脸。 那山间的道音余音未去,却遥遥听闻有木鱼声传来,紧跟着一声锣响,滴滴答答的喇叭声伴着木鱼的节奏奏起欢快的声乐。忽然间山巅一朵云彩上出现了一个道人,鹤发童颜,击缶而歌。 “大道远兮吾来伴,青灵人兮看看看” “走兽礼兮目光盼,飞禽合兮转转转” “道不同,亦相谋” “看天光,遥遥世间” 这段唱完,只见那道人身旁走兽伏于云端,对天遥拜,飞禽聚成阵列旋转飞舞。 “有客来兮” 山顶的宫殿里传来众人的陪喝,“喜迎!” “辩不同兮” 再次传来青灵门众人陪和,“理愈明!” 合道之光闪耀云端,那喇叭不再吹响,木鱼声越来越慢。 道人击锤重重落在缶上,“从心者众,从道者寡” “今,我寡人而聚,论天与道。道祖从头看,我等伴为仙。” 小楼法力虽然封印,但是法相摇身而起,气势依然恢弘。她虽未合道,却也是世间少有的阳神真人,气势并不输于青灵门的合道真人。 “长恩真人大彩。”说完这句迦楼罗脚踏七星,手中掐诀朝天一指。 只见那并指成剑的上清门道祖收回了剑指,也有仙乐喝歌而来。 “尚清兮,上清之道” “叩阵问,有德邪?” “可得兮,得德之道” “访道此地,有兴” 那云上合道真人大袖一挥,手中的击锤与身前的青铜缶都消失不见。时揖而言,“长恩恭迎上清门二位。” 小楼收回了法相,也时揖而言,“长恩真人有礼。” 此时天空重现清明,青灵门的护山法阵与上清门道祖都消失不见。 当归子走过来大袖一摆,“二位有请入山门。” 小楼颔首,杨暮客跟上。 此时杨暮客只能呆板地跟在小楼身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小动作,可以说目不斜视,只能用余光学着小楼的模样。而他却不知前面的小楼眉头微紧。 青灵门的迎客道歌小楼是听过的。她还是朱雀行宫的礼官时,曾经跟着当时的祭酒来过此地访道。那时青灵门的道歌唱的是“大道难,共相谋。路崎岖,同载(载歌)而行。”而且最后长恩道人说的也是恭请二位,并未说恭请同道。 如此说明上清门的道争已经与很多门派公开化了。显然青灵门是不认可上清门的理念的。而此时小楼却不能传音与身后的杨暮客,在众多青灵真人迎接之时,众目睽睽毫无秘密可言。如果传音与他徒惹笑话罢了。 三人穿过了门楼,而不远处的季通只是看到了模模糊糊小楼与杨暮客作揖施礼,然后走入一片云雾之中消失不见。 云雾里最外面的两个石柱光芒一闪,走下来两个童子。对着季通说道,“这位壮士还请随我来,上清门的二位道长已经进入山门访道,不知何时出来。你可与我到凡人精舍歇息歇息,吃些酒食,睡上一觉。就可与二位道长重聚了。” 季通跳下马车抱拳行礼,“谢过二位。” 那两位游神也不多言语,此地再无他话。 小楼杨暮客随着当归子向山巅而行,些许云雾随山势变化。从天外而看,他们好似原地踏步,却节节升高。这是那护山大阵在缓缓运转,哪怕凡人也能做到缩地成寸咫尺天涯。 终于,三人来到了一片亭台楼阁前。青灵门一众修士结队等候二人,当归子走上前去。 “禀告掌教真人,上清门二人已经带到。” “去你师兄那一列,上清门二位要与我等论道,自当严守斋仪。” “喏。” 论道?说好的访道怎么到这就变卦了?小楼只是低头思忖一下,了然其中因果。如此这般行斋醮科仪,以访道之名变成论道。这是青灵门在做给仙界的仙君们看。但杨暮客傻不拉几跟着也低头看了看鞋尖,没沾泥。 当归子走到一个白发苍苍的道人身前躬身作揖,然后站到了他的身侧。 掌教真人对着那位名叫长恩真人的太上长老说道,“师兄,我修为不如迦楼罗真人。还需您与之论道。” 长恩真人点了点头,“迦楼罗真人,紫明道长。还请入座。” 迦楼罗和杨暮客走到了场地中央的两个蒲团前,坐下等着长恩真人剩下的说辞。 “我青灵门承自道祖修行之法,修天地人三魂,炼就阴阳元神以合道。褪壳而登仙,与尔等性命双修者不同。我等不善假于外物,无强壮躯壳催动天地灵炁。遂我等豢养灵兽,点化其灵智,开其窍门,共生同修。不假外丹,不修内丹。” 长恩真人说话间,大袖一挥,那些曾在云层中出现过的灵兽灵禽再次出现在青空浮云之上。一时间龙吟虎啸,仙鹤齐鸣。 “迦楼罗真人曾为妖修,如今已化作人身。可有指教?” 小楼掐子午诀,“我修炼的非是上清之法,但常年伴与义父左右。耳濡目染,却也明白一二。上清之法,亦从与道祖之法,却又走出了另外一道。义父常言,知无常,勤改之,则无咎。” 长恩真人点点头,“此乃归元常言之理。当是世间大道,诸位需听之,警之。” 小楼继续说道,“上清门虽性命双修,却也性多于修命。与青灵门明见心性锻炼阴神出就阳神之路不远,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未等小楼继续说下去,长恩却打断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楼皱了皱眉头,“不知长恩真人如何点化灵智?受以道德廉耻?还是弱肉强食?”这话直接站在了妖修至高之上,问责长恩名为豢养实为奴役。因为妖是野性的,失去了野性,终究不能结丹。 小楼虽然言语中不含法力,却因刚刚言出法随声音中混合着上清道祖留下的道音,可直入心灵。长恩听罢眉头紧锁。而站在队伍最后的玉香却心头一震,是了,她正是看了那人间的腌臜龌龊才心有所感,结丹成道。玉香头缓缓低下,闭着眼睛努力地不让泪水掉下来。 长恩真人散去了兽群,朗声道,“日前苏尔察大漠正法教魂狱枷锁从天而降。敢问真人,修性,却犯天条而入魂狱,此谓如何?” 小楼双目怒瞪,“长辈之事不敢妄言!” “修士的命与凡人的命孰重?灵脉与浊土孰重?归元真人为救一岛,断灵脉而绝浊土,困修整灵脉修士百余人,而那岛上只有一座渔村。想问真人,百余凡人与百余修士,孰重?” “浊炁之染,愈演愈烈。不断则重,到时何止一岛?” “岛外有海。海外有亦灵脉,层层修补,终能阻之。”长恩笑了。 听到这里杨暮客明白过一点东西来,原来师傅是在外避祸。那前面很多疑惑就了然了,而师傅所犯之错就是电车难题,救谁不救谁都会错。啧,这个老家伙真狠呐。想到这里他看到了长恩那略带得色的脸,甚是讨厌。 小楼脱口而出,“敢问真人,如此这般,需人力几何,耗时几何?” “吾听闻归元言道,前赴后继,薪火相传。那抵御浊土为何不可?” 小楼脑子嗡嗡作响,这是气的。所以她不敢再多说了,她毕竟不能代表上清门。“长恩真人,我等在论道。” “是非曲直亦是大道。” 小楼咬着嘴唇,怒火在心头翻涌。她此时真的很想突破封印在这青灵门大闹一场。若论武力,这青灵门就是个屁,哪怕长恩是合道真人,也不过是臭鱼烂虾罢了。青灵门走的是纯纯的阳神合道路子,本身就不善争斗,她若作妖捅翻了天,莫说青灵门所有人加起来,就算青灵门的星君降临都不一定留得住她。 这时杨暮客捉住了小楼的袖子。他问了一句,“青灵门飞升的祖师多么?” 小楼也不避讳,“小猫三两只。”是了,不论是上清门,还是朱雀宫,青灵门在仙界的地位对于两大巨擘来说就是小猫三两只。 长恩眯着眼睛看着二人,“我等今日是论道,你二人想要论武吗?” 盘坐着的杨暮客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他看到了盯着二人看的玉香,招了招手,又看到了娃娃,然后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着四方礼拜作揖,直起身对着长恩说,“晚辈紫明,师承归元真人。诸位有礼了。” 长恩点了点头,想看看小家伙能说什么。他自然能看得出杨暮客此时不过是一个尸身,或者说连尸身都算不上,半人半鬼的东西。也配当紫字辈的? 杨暮客歪了歪头,噗嗤一笑,“你,青灵门,算个什么东西?” 第32章 揭人短皮里阳秋 “竖子,安敢无理!”护道人手持金光长锏一跃而出。 那掌教真人大喝一声住手,出手一道金光就要抢先拿住杨暮客。 只见杨暮客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牌。宕地一声,金光倒射而回。掌教真人当真是灰头土脸,护道人持锏木讷一动不动。道场中央仙光流转。 杨暮客嘿嘿一笑,他可清楚地记得小楼师兄告诉他这是仙家法器,这帮吃货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 他在场地中央走得虎虎生风,路过时戳了戳那不能动的护道人。击掌冷笑一声,朗声道,“尔等青灵门管辖边塞与衮山郡灵韵。却不知那一郡之地礼乐崩坏民不聊生,山间十户九空,生民不知礼法。山神野祀皆不得供养,游神仿若孤魂野鬼?敢问青灵掌教,敢问长恩真人?此乃德乎?方才我上清门道祖道歌曰,得德之道,有德邪?敢问,你们修得是什么性?又怎么炼就的阳神?朗朗乾坤,不见门下庙宇腌臜一地!治下雄城,不见民不聊生人如牲畜!那道观修的是俗道?我看是卖儿卖女之道,一座道观,金碧辉煌,满是钱财之味。我曾看到那掌门房内摆着账本,你猜那账本叫甚?” 杨暮客眯着眼睛环视众人,“利钱。嗯。怕是尔等出尘之人不懂,利钱就是借贷的利息。利息都要独做账本,敢问尔等治下的道观开的是什么东西?!钱庄嘛!” 一众青灵门人目瞪口呆,唯有出门巡山的平浪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那些宝钱有多脏,他不曾言说,也不敢言说。 “刚刚师兄问长恩真人点化灵兽是怎样的道法?是道德廉耻,还是弱肉强食。我看你们很懂嘛,山门内道德廉耻,山门外弱肉强食。我想想,那城中的游神说你们有多久没有巡山?几百年,几百年啊,诸位道友,着实道法自然啊。道祖曰,无为而治,你们做得很好嘛!” 那掌门张了张嘴,他不能说他们不敢出山。当年一道剑光劈在山门大阵上,一阵灵光在大阵上竟然刻下了两行大字。封山避世五百年,修天地五行乾坤无极封妖咒于衮山城外。 那两行大字正是前些日子才消失,这青灵门才敢派出门下子弟出门巡山。 小楼噗嗤一笑,这杨暮客真是好嘴皮子。人家论大道,他则揭人短,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至于青灵门为何封山不出,她也算明白了,是归元安排的。那封妖咒估计是为了掩盖自己妖丹的讯息,毕竟当时小楼还未证就法相天地,阴神中那鹏鸟独有的天妖气息估计会引来朱雀宫的注视,对归元隐藏行踪不利。 “竖子无礼,尔赶快退下,我等真人修士论道,你一个未筑基的小道童懂些什么?”合道真人的言出法随自然不是杨暮客可以抵挡。 杨暮客直抒胸臆固然爽快,但耳朵嗡嗡作响,有点儿累。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蒲团上,气呼呼地老实坐好,瞪着长恩真人。 小楼噗嗤笑出声来,面带桃花别样红。看得杨暮客一愣,心突突地蹦了几下,然后又冷了下来。 杨暮客随意地仰躺在地上,戏谑地笑着,“师兄莫笑,这不是笑话。笑话内里满满的悲凉。人们欢笑是看到了他人的困境中肆意做丑。” 小楼点点头,“敢问长恩真人,我师弟这句可谓言道?” 轰的一声,场面一片混乱。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哪怕杨暮客刚刚大放厥词那些青灵门人都不曾乱过礼法,默默地听着长老论道。此时的杨暮客真的把他们惊住了。 杨暮客说的是用这个世界的语言解释的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是人文发展必然能总结出的规律。这方世界同样有人能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山中读书却从未读到,无人言说。为何?修士长生,久而久之皆是过眼云烟,何以在乎?凡人之说又于修士何用?那当一个小修士,辈分高绝,当着一众高人的脸面狠狠抽上一巴掌。你们让我看了笑话。不管修为如何,杨暮客言道上赢了。 杨暮客盯着天空喃喃低语,在场的人都有修为听得清清楚楚。 “修士吧,一活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山外那些凡人长命的一百多岁,也许青灵门闭门几百年对于宗门不痛不痒,但是山下的治民却陷入了一片乱象。神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德行不得报应。权贵头顶的压力没了,肆意作威作福。山野里国法规矩没了,盗匪横生作乱。人民怎么办?只能活下去,卑劣地活下去。腌臜也就不腌臜了,因为那本身就是个粪坑……” 小楼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容,她看着长恩,“敢问长恩真人,归元真人真的错了吗?若是那浊土一步步侵蚀,我等修士一步步后退,那些曾经在道门庇护下的人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长恩真人无言以对。 此番论道因大行斋醮科仪,所以此时天空中的星君也听闻了杨暮客的话。仙人,终究也是人。小孩子说的没有错,但是那些死去的修士又怎么办呢?归元还是错了,因为归元作为当时治理浊土的领导不论如何去做都是错的。立场不同罢了,修士只能站在修士的立场上,修行必须有灵脉,灵脉必须保持完整,修士的生命必须高于凡人。这是绝对不能妥协的。 长恩道人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多说无用了,“归元真人收了一个好徒弟。修为不高眼界却不矮。” 杨暮客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盯着那高高在上的长恩。修为?说老子眼高手低吗?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天才,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了。他是恶鬼,在战场上吞噬生魂的恶鬼。作为恶鬼的杨暮客是有法相的。 小楼却笑着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义父何等天资,又怎会选了一个蠢笨的徒弟呢?” 嘿嘿,杨暮客听着师兄的夸赞洋洋得意。没人会真的蠢笨地相信自己只是不蠢笨而已,师兄说得好啊,师兄说的对。自己一样是天资出众的修道种子。忽然杨暮客脑子一热,嗷的一声魂魄离体,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法相。看到了漫天飞舞无所事事的青灵门的游神。一把抓下两只塞进了嘴里,嗝…… “养的挺好。”杨暮客在一众目瞪口呆下剃了剃牙缝,他手中捏着那块仙玉。不论是青灵门的护山大阵,还是长恩的合道之能都无法一时间将其擒住。 吃完了游神杨暮客魂归躯壳,坐起身打了一个激灵。 “迦楼罗,尔等是要与青灵门开战吗?”长恩真人大袖挥舞,灵光忽隐忽现。整个青灵门从上到下都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等着掌教的一声令下。大战一触即发。 但那掌教真人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还没思虑好。 小楼环顾四方,淡然地笑着说,“你敢吗?莫说你们这班土鸡瓦狗,就是天上那个星君下凡又当如何?长恩真人,修为可不等于武力,你可曾真的思虑清楚?而且你多次言语相迫,又何曾想过天上还有诸位星君呢?尔等需要想清楚我是谁,而他又是谁……” 她坐在蒲团上,也不动用法力,就是默默地看了看青灵门的掌教与一众长老,指着杨暮客说,“我这师弟,莫看他好似不及弱冠。这只是他清醒的魂魄年岁罢了。他本是天地间不知修行了多少年的鬼修,近而才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的姓名。所以尔等看他只有弱冠之龄。我义父归元真人以元灵铸就身躯,用数千年修行助他复生,如今他却只是一个半尸。你们想过惹毛了他魂魄内的那个恶鬼结果怎样吗?你们青灵门上下怕是不够他魂魄内那个恶鬼塞牙缝的。” 打小楼开口杨暮客就以青面獠牙的形象静静听着,前面的话他听得还洋洋得意,往后却越来越胆颤心惊。小楼是不会乱说的,也就是说这就是事实。那尸身的青面獠牙一下子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脸苍白的俊俏少年。 杨暮客压着嗓子问,“师兄……我?真是这样?” “怎么?怕了?” 长恩如临大敌地盯着杨暮客,可是无论他怎样使用天眼神通都无法看出杨暮客的底细。此时才看明白杨暮客的躯壳的确是元灵所化。如此天材地宝给一个恶鬼复生成人之用简直暴殄天物。因为鬼修若要成道,也与妖修一样,需要化身成人,合道飞升。也就是说杨暮客按照鬼修的方式老老实实地修行,也能复生成人,但无法修行其他的功法罢了。而归元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弟子,竟然如此大胆使用逆天之法复生一个鬼修。 杨暮客怕了,他真的怕了。他不想变成曾经在地府中看到了一种恶鬼一般。在他的心中恶鬼只能留存在地狱之中。他想做人,他想做杨暮客,他想回家,他想当那个在大学中好好读书的好学生。 小楼按住杨暮客的肩膀,“毋需紧张,你已经开始化身成人了。你魂魄内那个恶鬼也早晚会消失,成为你修行中的一部分。好好修行,早日找到一颗人心一切迎刃而解。还有,莫要乱吃东西了。吃了两个游神,我帮你安稳的肉身又开始有些反复了。回头你要静心打坐,好好打磨。” “是,师兄。”杨暮客郑重地点了点头。 星君众目睽睽盯着杨暮客化身厉鬼,却都默不作声。 小眼睛乱转的青灵掌教终于想通了一些问题,在场面一片安静之中。他传音给长恩真人道,“师兄,看来我们想借上清门立威的法子行不通了。五百年未曾走出山门,有些事情我们太自以为是了。而星君老祖传递的消息又含糊不清,怕是老祖自己都没想明白是不是要站稳天道宗那一边。天道宗与上清门之争不是我等能参与的,硬撑下去也不过是不自量力。那归元当真是一个人物。哪怕被捉去魂狱镇压都为上清观星一脉留下一个后人。这个紫明道长以后前途怕是无量,能够交好就交好吧。” “师弟所言极是。” 终于,青灵掌教站出来,高捧掌印,亦是言出法随道,“天道无常,而人伦有常。论道需有始终,奏礼乐,庆道果。” 只见那些奏乐的道士们敲响了木鱼,然后又滴滴答答地吹起了喇叭。 论道礼毕后青灵门欢庆的斋醮科仪才刚刚开始,所有青灵门人需给青灵门的老祖与飞升长辈们敬香火,然后又带着小楼与杨暮客二人给道家道祖敬香。 杨暮客浑浑噩噩,他脑子里想起了泰山府君的英姿,想起了地藏大光头,想起了波旬大麻花。若自己真的以恶鬼修行,最后会不会也变成一脑袋大麻花?我地天,那不如就干干净净地死了算了。一脑袋大麻花的混世魔王,真的会丢尽了祖宗的颜面。 待所有人都回到精舍准备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想着一件事情。 紫明道长,怕是今后就要闻名于天下了。 第33章 闻旧案嬉闹天伦 趋利避害这是生命的最基本的本能。所以哪怕小楼与杨暮客二人在昨日的表现再出格,今日青灵门众人也不敢冷言冷语。甚至都没人打机锋暗里嘲讽。 修士们起的都很早,清晨日出那一段时间是灵炁最稳定,群星最闪耀的时间。所以不论是望霞采炁还是观想日出都是最好的时间。杨暮客被带去参观道童的早课,而小楼则与青灵门一众长老闲聊,顺便将那山外的山神野祀的事情说了一番。这些事情青灵门自是应下。 一路走下来,杨暮客觉得有些新奇,但并不意外。用尽时间碎片,投入一切精力去学习的高中生们可比这晨钟早课夸张多了。新奇的是这些道童早课并非齐聚殿堂背道经,唱道歌。而是由长辈修士们带着观想炁脉。很安静,也很壮观。字面意思的壮观,天空灵炁在一片紫金色由筑基修士引下,灵炁进入了一众道童的上空,他们呼吸吐纳,根据五脏六腑映照出五行之色。煞是绚丽。 时间到了中午,杨暮客回到了客房用餐,小楼早已在屋中饮茶。 客房内杨暮客与小楼隔桌对坐,吃着青灵门送过来的灵食。 杨暮客坐在饭桌前感叹,“骨气呢?风骨呢?这么怂?” 小楼赏隔空了他一个脑瓜崩,“你还想在这儿挖坟掘墓跟人家不死不休么?” “别打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打不得。” 小楼又赏了他一个脑瓜崩。“打你怎地?” 杨暮客伸长了脖子,“打就打了,师兄打我我乐意……” “哟哟哟……骨气呢?风骨呢?这么怂?” 杨暮客缩回了脖子,撇撇嘴,嘴里嘟囔,“要不是打不过你……” 小楼也不理会,一副闺秀的模样继续进食桌上的灵物。 杨暮客吃了几口,觉得口如嚼蜡,还不如在那沙海中的仙山里吃的有滋味。“师兄,这里的灵食怎还不如师傅那山里的。” “你确定你在山里吃东西了?”小楼歪嘴一笑。 杨暮客瞪了瞪眼睛,“那还有假?” “你师傅虽合道失败,却也是天下间一顶一的修士。他做花样,就算我都要入瓮,你们当时好似在饭桌上吃的有滋有味,若开了天眼。当是爬在灵脉之下啃食灵炁。至于是阵法还是术法,这就非我可知了。毕竟我也不是你们上清门徒。” 杨暮客低头咂摸了一下,觉得记忆里的行为都颇为真实。“不能够啊?” “阳神真人法天象地,与灵脉勾连自成一小界。对于你们来说那些算真的也没错。那些吃的都是你师傅曾经尝过的滋味。怕是世间少有。你们不过是感受到了是师傅让你们感受到的,所以啊,以后莫不要以为天下间的灵食都似那美味。灵食就是灵炁所化的食物,至于滋味,需有大法力之人改其物性才能变成有滋有味的菜肴。” “竟有如此奇妙?” “我若想弄也行,就是没你师傅那样举重若轻,随意施为道法自然。上清门的功法与天下第一功法,太一门观想之术同出一门,自是了得。” “在这里吧,看似好像大爷。其实跟个囚徒也没甚区别。这儿不能去那不能走。师兄,为啥非得来这访道。我们直接走过去,快点儿回山门不好嘛?” “也就几日的功夫。好让你家山门知晓你到了何地,修行有什么进展。你是归元的徒儿,你们这一支向来都是传承艰难。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杨暮客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上清门为何独我观星一脉只有一人传承?师傅在宗门内没能留下传承吗?” “千余年前,你师傅领命外出携弟子治理浊土。但是事出意外,浊土与灵脉交接崩得太快。而你师傅也没料想到当时情况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股厄运之气从天而降,染合道大能数人,理清灵脉的众多修士死伤惨重。至于更详细的事情,你师傅也没说,应是天机不可泄露。你只要知道你师傅当时为了断绝浊炁进染,以大神通断绝一地之灵脉。绝一方地天之通,封锁一域。里面的修士都死了,当时很多大能都冲了进去,无人归还。义父……本来就几近合道,他以合道天劫之威镇压厄运之气。渡劫失败,陨了肉身。元神逃了出来,后面的事,你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师兄是跟着义父的,殉道于此。如今你便是观星一脉的独苗了。” 杨暮客嚼着灵食,脑子里整理着信息。他曾经在那沙海仙山中猜想他师傅的目的,如今已经可以窥见一隅。 师傅独断专行,断灵脉绝浊土。以极大的代价挽回了当时糜烂的局势。但是对于天下的修士来说,徐徐图之更符合规矩。众多大能在那场事件中殒命,所以那仙山在沙海里,所以会有阴阳玉和灵篆接引有缘人。这都是师傅在避祸,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师傅说自己与阴阳玉炁机勾连,相绊相生。而这阴阳玉有浊炁,说明也是出自那一场灾祸。 杨暮客眉头紧皱,师傅好像扔给自己一个大担子啊。从师傅种种表现来看,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从那场灾祸中脱身。仙山上的诡异表现明显就是师兄说的厄运之染。而后到了青灵门,那长恩真人说正法教大能以魂狱索人,想必就是拿下了师傅。而从师傅说等有缘人等了六百余年,说明观星一脉选择传人极为苛刻。可是自己又有何不同之处呢?若说天资出众,好像也有些牵强。毕竟世间有根骨之人多如牛毛,优中选优而择之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观星一脉定然有与众不同之处。这又是另一回事儿,需回到山门内方知。 “师兄,那处灾祸之地有多大?到底死了多少修士?”杨暮客谨小慎微地问道。 “一座方圆千里的岛屿,众多门派派遣精英弟子驻守严防浊土进染。有一座凡人渔村,百余口人。大概有合道真人十余人,在职的不知几个,阳神真人十余人,皆在岛上。阴神与妖丹修士不计其数。筑基修士嘛,轮不到他们,或许有那么小猫三两只。” “都死了?” 小楼点点头,“这还不算。绝地天之通后,天外天的星君不可探知内里,又派遣合道修士数人,无回。炁脉断绝,灵炁崩散,混合着逸散的浊炁一路冲刷下来,相邻的州郡凡人更是死伤无数。” “死了这么多人?刚刚师兄不是还说救了三百余人吗?” “是救了,后来也都死了。” “这……” “这什么?那些宗门法外之地,妖邪浪迹,凡人死伤无算。义父之所以无处容身……是因为死了太多大修。” “为什么非得是归元真人,其他真人不行吗?你也说有合道大能。师傅修为不是最高,法力不是最高,为什么是他?” 小楼嗤笑一声,“青灵门的合道真人你以为如何?我一个封印法力的阳神大妖,便可以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你以为大家修的道是一样的吗?论与炁脉相合,引动天下灵炁施以大神通。仅有寥寥数个门派有此功法,而上清观星一脉为之最。” 杨暮客点点头,他明白了。这些门派吧,研究方向不一样。就和科学实验室一样,畜牧业科学实验室和核物理科学实验室,都是科学实验室。但是畜牧业绝对玩儿不出原子弹,而核物理实验室能玩儿出人造太阳。青灵门就是玩儿畜牧业的,上清门是玩核物理的。青灵门的修士弄出来的武力值肯定不如上清门。而且观星一脉肯定不是纯粹的理论研究,还特么有应用。归元老道就是核物理应用之大能。 “义父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报之以性命。当年他续命偷生很多踪迹都有我来帮他掩盖。虽然现在已经不算秘密了。但是我是朱雀行宫祭酒。”小楼说到这里放下了筷子,在杨暮客眼中就像是骄傲的公主一样,她缓缓地开口继续说着。“我朱雀宫,于仙界有朱雀大罗混元金仙,居三十六重天三清天太清境大赤天天外天。乃无上元灵天仙。只要朱雀娘娘认我是朱雀行宫祭酒,这凡间一众修士皆不可伤我。所以,就算他们知道我是归元义女又如何?” “师兄天下无敌。”杨暮客竖起大拇指一脸与有荣焉。 噗嗤,小楼看到杨暮客那狗腿子模样也绷不住了。“你莫要玩笑。他们虽不敢为难与我,但你呢?” “我?我上清门又如何威武,师兄你也快快道来。” “上清门嘛……要说了不起,也是了不起。你上清门仙界居三十六重天三清天上清境禹余天,没有天外天星君相托。皆要历劫而活,还活着的的确都是仙界少有之大能。你们上清门飞升前辈都忙着准备历劫,努力修持。以武力来说,当得睥睨众仙。但是伤人就要承接因果,因果每重一分,天劫就强一分。所以说其他宗门对你们上清门又惊又怕,但是到底有多怕。就很难说了……” 杨暮客听出来了,上清门的前辈们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每一个大佬都是人形核武器,威力无比。他挠挠头,威慑能力是够了。但这核武器是一次性的,还不能量产,强行一换一这种打法不行啊。放飞自我后杨暮客好似看到了自己飞升以后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高呼老子天下第一,然后被雷劫按在地上摩擦。啧,绝对的武力需要绝对的限制,地球也是一样的。这还真是大道殊途同归。 “所以,你那些老祖们根本抽不出空儿来帮你,而你一众同门远在天边。有人欺负你,你又能怎么着呢?” “乌鸦嘴。”杨暮客嘴里嘟囔着,满腹牢骚想发。 还未等杨暮客说完,小楼拍桌起身两个眼珠狠狠地瞪着他。 “胡说八道!我乃天妖大鹏出身。跟那三条腿儿的鸟儿没有一毫关系。我等朱雀宫修士与金乌贼巢不共戴天。” “呸呸呸……师兄我错了。我哪儿知道这些。乌鸦不是丑嘛,我的意思你说的那些话不好听。我又不惹事,老老实实地赶路回家。别人欺负我干嘛。再说,不是还有师兄你这个大能嘛。” 小楼听着杨暮客的解释还算过得去,也不多做言语。她觉得这灵食吃的也没什么意思,水袖一挥人回精舍打坐去了。 第34章 小真人度真人心 上清门观星一脉访道青灵门第二天。 青灵门星君在青灵门的祖灵殿传下消息,天道宗问天一脉长老携弟子行走世间将访道于青灵门。 师祖殿偏殿的静室里空荡无物,唯墙柱上有一个烛台,一支缓缓燃烧的蛟油蜡烛。墙上贴着一张老道与狼谈心的丹青图。一个身着紫袍的老道士坐在蒲团上眉头紧锁。 青灵门掌教拿着法旨宝篆头疼无比。两伙人怎么要在此时此地碰头?两个穷凶极恶的门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个两败俱伤,都死了才好。 那个迦楼罗,不讲道理的母天妖,仗着朱雀宫祭酒的身份,行事毫无分寸不讲规矩。还有一个入道不久更不知尊师重道的小道童,偏偏那个道童还是一个恶鬼托生。上清门弟子,好大的名头。天道宗问天一支更是得理不饶人的混蛋,张口闭口天道法旨,好似天道就是他们家的一样,好像他们就是天道在世间的行走,比正法教的那班杀才还杀才。 他马上点燃信香给长恩真人传话,“速速来我精舍,有事相商。” 长恩真人转瞬便到。长恩真人是身着紫金大褂,里头穿着棕色道袍,袖口锁进护腕之中。进了屋子一脸好奇,他心想的是今日行科不论好坏,总算给这五百年的封山之后开了个好头。 掌教拉着长恩的袖子来到蒲团前相对而坐。 “师兄,老祖刚刚降下法旨。天道宗也要来我门访道……” 听完此话,长恩瞬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我又如何得知那班杀才是怎么想的。上界之争变成道法之争,现在道法之争变成了门派之争。我们这种小门派只能夹在中间受气。还是要赶紧想想办法让这两伙人和和气气地离开此地方为上策。”掌教唉声又叹气,全然没了阳神真人派头。 “那我们直接请那上清门二人离开不就行了?” “怎么请?”掌教咬着牙锤了锤手心,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那天道宗的明显就是奔着二人而来。那天道宗的老儿若是追了出去,访道一事……我等青灵门上下成了天大的笑话。我们封山五百余年,外面妖邪无数,若是那天道宗寻到由头……” 长恩眉毛一立,“他们要如何?” “我怎知晓?但猜得出没有好事啊。杀鸡儆猴,借刀杀人,天道宗真动起手来还会畏惧因果加身?”掌教哎地一声叹口气,“那上清二人把我们贬得灰头土脸,仗着自己身份高绝,还有上仙给的路牌可拿我等当一回事儿了?那天道宗的长老可是货真价实的合道真人,比你这取巧的合道强了不止千百倍。” 长恩羞得一脸怒色,“怎可如此自污,吾乃尔等师兄。也是……货真价实的合道真人。” “师兄……”掌教那眼神就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长恩不应,“此话休提,我等还是商谈如何应付那天道宗的杀才。” 掌教揉了揉脑壳,“我觉得吧。这次论道我们本来就丢了丑,干脆就让那上清二人与天道宗去斗。” “这是青灵门!脸面还要不要了!” “师兄,若不然我也闭关求道。这掌教不坐也罢。哎……” 长恩抓住掌教的袖子急切地说,“长隆师弟善仆算,你快快让长隆师弟出关仆算一番。” “对,对……我这就召长隆师弟前来。”说罢掌教起身在香炉里点燃了一支信香。“长隆师弟,要事相商,速来掌教精舍。” 不过片刻,一个模样邋遢的老道推门走了进来,两眼闪着贼光飘忽不定,手中还捧着一只大老鼠。邋遢老道笑眯眯,穿的是黑白竖纹道袍,也没个大褂什么,一双烂鞋露出了一只黝黑的脚趾。 “二位师兄,召我何事?”话音竟然是从那老鼠的嘴里说出来的。 掌教大袖一挥,一张蒲团现于身前。“长隆师弟快快入座。事情是……” 这般这般,那般那般。一番交代后长隆大致明白了情况。 长隆也不多言语,老鼠跳到了长隆的发髻上。长隆从怀里掏出来五个通灵宝钱大子儿。塞进龟壳摇了摇往地上一丢,手指还不停地掐算。只见长隆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宝钱,掐算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以后倒是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忽然面色一红,又急迫地把手里的五个大子儿丢了出去,另一只手再次掐算起来。 “不妙,不妙……”长隆脑袋上的老鼠说着。 掌教和长恩二人大惊失色,“怎会?”二人齐声惊叫。 “不妙,不妙……我竟算不出来。若要强行卜算,要支三百年阳寿才行。”长隆闭着眼睛摸着胡须,那老鼠摇头晃脑地说着,“两次卜卦天南地北,完全不相干的卦象,而且卦象与尔等交代的事情丝毫无关。真是怪哉,怪哉……” 掌教算听明白了,是自己师弟学艺不精,又不愿支付寿数,所以屁都没算出来。但是不应该啊,师弟卜算哪怕不入流,至少也能算出些许蛛丝马迹,可听他这话好像一点儿头绪都没。 长恩一把抓过那装模作样的老鼠,捏着长隆的手腕狠狠地说,“师弟,你莫不是还没听明白。上清门和天道宗的人要在我等门派上闹起来了。要是那迦楼罗和天道宗的干起来,当真如那迦楼罗所说。我等没人能挡住他们。到时候天崩地裂,且不论伤不伤及外人性命。可是我等山门却要遭了无妄之灾。那时天下间同道要如何看待我等。你不论算出什么,倒是说上一说。我们也要参详一下,总比等死强。” 掌教也点点头,“师弟,你也亲眼看见了那迦楼罗如何嚣张跋扈,丝毫不把我等山门放在眼内。现在下面那些徒子徒孙人心浮动。若是天道宗来了以后我们再丢人可就如火上浇油,我等何以服众,上界老祖也定有责罚。我怕日后开山收徒的时候没人愿意入门了。那时我等真就是千古的罪人。” 长隆憋得一脸通红,他也想解释,可是解释不通啊。长隆抖着胡子眼珠贼光乱转,开口露出一嘴烂牙,“二位师兄,真的是算不出来。卦象与时事是天上地下,毫不相干。我不能信口开河啊。师门要事,我自是清楚的,我也是青灵门长老,非是我推脱。而是就算我支了那寿数也得不出真正的卦象。” 长隆咧着嘴那一口烂牙当真是惹人发笑,也亏得长恩与掌教二人早就看习惯了。 掌教锤了锤脑门,“我们三人也安静一下,这事情有蹊跷。就算上清与天道二门因果太甚,师弟算不出来所以然,但也不至于到没有任何结果的地步。这里有什么地方我等没弄清楚。我们好好捋一捋。” “对。”长恩点点头,捏了捏手里的大耗子。 “捋一捋。”长隆露着烂牙附和道。 “我们闭门五百余年,所以这次访道斋醮是我们多年以来头一次在同道面前开科作法。”掌教毕竟是掌教,该有的领导力他还是不缺的。 “嗯。”长恩长隆点点头。 “那归元贼子早就在我们边上潜藏了起来。那剑符也是归元贼子所发。” “是。”二人同声。 “所以我们让一个贼人吓得闭门五百余年,是不是已经很丢人了?” “是。” 掌教后知后觉地总结着,“我们本来就在边塞,塞外魑魅魍魉众多,妖邪歪道无数,没人能想到那道剑符是归元所发。而且我等与老祖通报过,老祖也建议我等封山。毕竟封山后,大师兄是染厄合道真人之一,我们青灵门上下不接,一众精英弟子都死在了那浊土之上。所以这事儿我们也算没错。” “本来就没错。”长恩点着头。 “掌教师兄说得对。”长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长恩手里的耗子。 “然后就是归元贼子畏畏缩缩躲了五百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意的弟子。他安排好了后事,等着正法教老祖来抓。” “活该。”长隆咬着烂牙恨恨地说。 “迦楼罗作为归元义女,在我青灵门治下俗道道观里作法请来了上仙降临,得了戊土仙人玉,保那归元的徒儿一路平安。朱雀行宫祭酒都畏手畏脚,不敢轻便上路。可见归元得多遭人恨。” 这话那二人不敢应。 “我等不过是顺应天意,稍显为难。想来迦楼罗也能理解。访道之时我发现那迦楼罗好似封印了法力。这世上惹得起朱雀宫和上清门两大巨擘的人巴掌都能数得过来,所以迦楼罗肯定是自我封印。这母天妖看来是要合道了。” 长恩也有同感,那母天妖畏手畏脚,可少了当年海上作妖的风采。 “而且上清门二人刚刚露面,那天道宗就找上前来。贫道所猜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天道宗的问天修士要观其行迹,探明虚实,以至日后论道料敌先机。” 长恩撇着嘴,“拉倒吧师弟。那小道士还没筑基,有何虚实?” 掌教却摇了摇头,“他体内的鬼王之身你看得出深浅吗?” 这回长恩无话可说。 掌教继续说,“第二,那归元徒儿所需机缘非一时之功。小道士是个半尸,想必也要在尘世摸爬滚打才能安稳肉身,转生成功。天道宗不想让归元徒儿安稳归山,亦要扰了迦楼罗合道,要在我们青灵门拦住二人去路。甚至可能以挪移之法送二人直接回上清宗门。毁了归元徒儿转生机缘,破了迦楼罗尘世炼心机缘。” “第二,肯定是第二种可能。”长隆他虽然屁都没算出来,但是第一种可能完全跟卦象不搭,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还能勉勉强强凑得上卦。 长恩却皱着眉头,捏着大耗子问,“为什么不是两种可能都是呢?” “因为天道宗来得是问天一脉的长老,合道真人。他们问天一脉向来都是嘴上道德篇章,手上狠招不断。他们若是以那小道童日后为敌,定然不会现在阻二人机缘。如果现在阻了二人机缘,就不会给二人留机会证道。” 长恩点了点头,松开了大耗子。 长隆闭上嘴一把夺过耗子捧在手心,那大耗子开口说道,“上清门与朱雀宫修的都是世间正法,每一步都深谙天道。一步错,步步错。所以他们必须按照自身的机缘境遇修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就算日后还有成道之缘,怕是也难顺风顺水,不能再如那归元贼子一样,以阳神之修为力压一众天骄。而那迦楼罗,天才不再,那朱雀行宫祭酒身份也怕是不保,朱雀天仙自然不会青睐于她。” 掌教一副就是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归元有宏愿,大担当。而他那分因果应该在正法教魂狱锁链加身的时候就消了。所以干预师弟卜卦的肯定不是归元的因果。迦楼罗我们知根知底,朱雀宫不会降下仙术替她遮掩天机,所以也不会是她。倒是那个归元弟子有些古怪。我青灵门在此地开宗立派几千年,从未出现过成气候的鬼修,不知归元是从哪儿寻来的。而且据那迦楼罗所言,他托生时日尚短,看他那肉身与魂相不似是个万年老鬼。所以卜卦差错应该出在他身上。但就算鬼王托生也不至于干扰天机,那天道宗定然也知晓什么,否则来的不会是问天这一支的长老。天道宗也可能出手干扰了天机,致使我等不能探明其中隐秘。” 长隆赶紧应和点头,一副就应如此的模样。 掌教对自己的智慧万般佩服,果然自己才是掌教之才,尔等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还不是要靠本掌教拿鼎?掌教美滋滋地开口问道,“现在,我青灵门要如何做?既不得罪这些仙界巨擘,又不丢门派之人呢?” 二人听到掌教的话又傻眼了。嘶,是啊。说了半天还是青灵门要咋整才能度过这一灾。 三人大眼瞪小眼,我就哔了个哔的。屁用! 第35章 大书虫蛀书中文 小楼与杨暮客来青灵门访道第三日。 杨暮客早起的时候很奇怪,今日没有青灵门弟子来招待自己。他走到小楼的精舍门口敲了敲门,师兄也不在。 这时一个鹿头人身的游神从地上冒了出来。 “小神见过上清道长,上清道长起床了?” 杨暮客看着鬼头鬼脑的游神点了点头。 “上清道长不知,如今天道宗道长也要来我青灵门访道,山上的早课都停了,为天道宗访道做些准备。” 杨暮客不知天道宗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听这名头就知道是牛逼的角色。“所以呢?我上清门就不值得尔等招待了?” 游神听到这话脸都绿了,招待你奶奶的腿儿哟。你吃了我两个兄弟,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但他还是低眉顺眼地安抚着杨暮客,“上清道长,你上清门人等来青灵门访道之时,我门亦是如此准备的。所以绝对!绝对没有厚此薄彼之说。” 杨暮客点点头,“我师兄呢?” “朱雀宫真人作为嘉宾已经前往大醮准备典礼了。” “那我呢?我不用去吗?” “这……?小神不知啊。”那游神低着头,你自己什么修为心里没数吗。一个筑基没成的小修士,去那访道大醮上丢人现眼吗?“道长,您如今修炼正当难处,离师门又远,想必肯定心中颇有疑问。我门掌教特许您可以观看我青灵门经典,小神就是为您去经阁引路的游神。” 听到这话杨暮客觉得有点儿意思了,这青灵门对自己开放经阁是脑子进水了吗?这就好比一个大户人家来了恶客,家中还有一个待嫁的漂亮闺女。然后大户员外对着恶客说,恶客大人,我家闺女闺房甚是漂亮,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杨暮客歪着嘴笑了笑,“你前面带路,看看尔等青灵门的经阁有什么大道经典。” 路上杨暮客跟着那游神穿过一片翠竹林,泉水自天而降,这青灵门果然豢养了众多灵兽。那些灵兽也警惕地看着杨暮客,颇为有趣。走着走着,杨暮客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马,和季通的那匹马很像。他停住了脚步,想喊一声看看是不是它。他抬头望天眨了眨眼,这马……叫啥啊。 “喂!”杨暮客大喝一声。 那竹林里的禽鸟都扑腾扑腾飞走了,一些小兽也钻进了洞穴里面,在黑暗中好多双明亮的大眼珠盯着他。 游神转个身飘了回来,“敢问上清道长有何吩咐。” 杨暮客迈步就往竹林子里走,竹林中心是片开阔的草地,那马就趴在地上舔草吃。听到喂的一声也转过头。看到杨暮客兴奋地跳了起来,发癫一样地往杨暮客那儿跑,一路撞断了不少竹子。 杨暮客一看还真是那马。他停下脚步问游神,“这马不是随我们一起来的吗?那跟我们一起那个护卫呢?” 游神唱了个喏,回答道,“凡人不得入山,那力士在山下的精舍中休息。是为我门治下俗道准备的精舍,定然不会亏待您随行的力士。” 杨暮客点点头,“那这马怎么回事儿?” 游神再答,“山下的门神见这马已通灵性,入了修行。就带入山中安顿,待您离开的时候会送它下山。” 这青灵门善御灵兽,杨暮客心中起疑,他眯着眼睛问,“你们不敢做手脚吧。” 这句话吓得游神肝儿颤,“不敢不敢。历来到青灵门云游或者访道的修士都喜欢把座下灵兽寄养于我门。” 杨暮客再点点头,摸着已经跑到身前的马儿。“在这玩儿的好吗?” 马儿打了个响鼻点了点头。有吃有喝,多快活。 “话说你是个公的还是母的,在这儿找对象没?”杨暮客自说自话地围着马儿转了一圈,发现这马竟然是个没性别的。卧槽。 那游神搭话,“道长莫要说笑了,您这灵马原是战马吧。战马都要去势的,母马长不了这么大,但它现在也算不上公马了。” 那马本来听着杨暮客的话就怒目圆瞪,听着游神的话顿时恼了,转身一个蹶子就踹到了游神身上。游神嗖的一声钻到了地里。 杨暮客一把按住了马儿的脖子,“莫气,莫气。”此地灵炁充沛,杨暮客修习七十二变也有了些时日,虽然没有修为,但以观想法御使灵炁,用那七十二变中搬山移海之变力道千钧。马儿虽有灵性,但是修行日子太短,所以被杨暮客轻松制住。 那游神从不远处的地面上钻了出来,看到马儿被杨暮客制住,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神言语不敬,灵马恕罪。” 杨暮客松开了马儿的脖子,“行了你。若是真是个公马,我师兄还不一定让你驼她呢。你以后就当自己是个母马。记住了,修行有成,重塑肉身的时候可别走了歪路。” 马儿委屈地点了点头,跪在地上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杨暮客摸了摸它的鬃毛,“你且去玩吧,我要读经阁读书。得了空儿就来看你。你前面继续带路。” 游神唱了个肥喏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杨暮客来到了青灵门经阁前。经阁不大,是一个三层的竹林小筑。也没什么牌匾。 杨暮客咂咂嘴,“兀那游神,你们青灵门不止这一个经阁吧。” 那游神讪笑一声,也不答。一揖到底。 杨暮客点点头,推开了经阁的竹门。切,狗大户也不是真傻,搞了半天不是小姐闺房,是个丫鬟的。 竹楼正中是一张四方桌,四方桌上有文房四宝,香炉烟云袅袅。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面摆着一卷卷竹简,玉简。也有放的不甚整齐的纸书,纸书的书皮上落着些许香灰。杨暮客走上前取下一本纸书,他嫌弃读竹简费事,先看看这些书本写了个什么东西。一口灵炁吹散了书皮上的香灰,灵韵飘在空中久久不散。 书皮从灰色变成了浅棕色,《墨染游记》。 那游神见杨暮客读书入迷,悄然散去身形钻进了竹楼门里侧的一尊小铜兽里。 上清门观星一脉紫明道长杨暮客,此时完全沉浸在了陌生的知识的海洋里。 大日凌云,青灵门的访道大醮不可不谓之热闹,但是这些都没办法吵到杨暮客。 他喜欢读书,打小就喜欢。别人家三五岁的孩子可能还在吃鼻屎玩泥巴,但是他已经识文断字了。父母都忙着工作,杨暮客抱着书就能过一天,也不用保姆照顾。那个小不点不喜欢看电视,嫌闹。也不喜欢玩具,嫌累。那个小不点一点点长大,也不大懂什么是欢乐童年,他的童年都在吃墨水。但是他喜欢,他喜欢文字中的美,喜欢看那些历史篇章,放飞自己的想象。去体味去思考。 翩翩少年畅游书海,回忆与现实渐渐重合。在地球上也曾有那么一个少年,那也是他。 他喜欢司马迁,那个史家名誉最隆之人,他笔下记录了华夏最绝妙的篇章。那远古的烽烟,人文的初始,百家的争鸣。可谓之千古之绝唱。 他喜欢李太白,那个口吐整个盛唐之人,他笔下吟唱了华夏最动听的韵律。那醉酒的洒脱,仗剑的豪迈,不尽的文华。那就是诗仙,无人可及。 他喜欢杜甫,喜欢王勃,喜欢王维,喜欢白居易,喜欢刘禹锡,太多了,他喜欢不过来了,那首春江花月夜让十二岁的他久久不能入眠。他心中的唐朝,是文字的巅峰。 他喜欢苏东坡,那个站在北宋文化之巅,他笔下谱写了华夏最优美的唱词。那肥美的肉块,油腻的肘子,鲜香的鳊鱼,爽口的豆腐,焦酥的脆饼,还有娇俏的儿媳……啧?有点不对劲。咳咳,老头儿就是最会吃的文曲星。 他喜欢欧阳修,喜欢范仲淹,喜欢王安石,他喜欢宋朝那韵律与文学相合之极致。 他喜欢四大名着。他喜欢其中每一个生动的角色,他喜欢那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喜欢那些文学巨擘,在土地资本王朝最后的辉煌中高声畅言。 他喜欢民国的作家们。他看到了在苦难中有人坚信着文字的力量。一个个伟人用文人孱弱的肩膀扛起了指路的明灯。 他喜欢鲁迅先生的那句,吃人。他喜欢的是那恰如其分的唯一。唯独那时那刻,他找竟不到另外一个词能够代替。 他喜欢朱自清的那句,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他让不少人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喜欢渣男的轻轻地来也轻轻地走,他尤其喜欢那个叫胡适的死在了他乡…… 他喜欢伟人的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想家了。对这个世界他只有陌生,陌生…… 杨暮客看着这些陌生的人与事,好像是有人在小声警醒他,“喂……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你莫不是个傻子啊……” 天道宗。与太一门、正法教是整个修行界的三根擎天大柱。道祖开三十六天,一气化三清,造就了上三天。而这上三天三柱各居其一。 天道宗居太清境大赤天,太一门居上清境禹余天,正法教居玉清境清微天。 看到这杨暮客就有点糊涂了,为什么朱雀宫和天道宗都居住在太清境大赤天上。俩宗门不干架吗?后来他看了一卷叫《礼札》的竹简,大概相当于仙凡宗门治理白皮书。这回他明白了,仙界没有绝对的统治阶层,毕竟仙界大的没边儿。大家就是划一块地方,化作星辰的老祖宗说这里是我宗门固有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就在里面修行过日子。而且在天外天还有一个合议庭之类的地方,大家共同讨论研究修仙界的发展方向和对凡间的治理方针,就叫天庭。当然,掌印者是由三大流……不,三大宗门轮流执掌,并且其他在野宗门拥有两票否决权。 而天外天则又称大罗天,只有大罗金仙证就寰宇星空之道化为星君才能飞升其上,与其他仙界天地沟通,并接引自家仙人躲避仙界灾劫。因为对大罗金仙名字的避讳,所以大罗天被称作是天外天。这是杨暮客推理出来的,一本仙界异闻的书说了三十六天的名字,而其余书籍都对大罗天避而不提,只用天外天代替。 不大会儿杨暮客又翻到了一本书,叫灵曦子笔谈。这是一个喜欢交笔友的老道士,其中一篇小作文里写到了太一门分家的谣传。 道家三柱都是道祖正统传承,但有些细枝末节因为理念不同争执不休。而太一门是最笼统最包容的门派。这个门派因为笼统,因为包容而强盛。但也因为笼统,因为包容而分裂。在大罗天堵死了仙人的修行之路,太一门分成了两个派别。求进,与守成。求进者,名曰上清金仙。守成者,名曰忘情大道。 上清金仙们令自己门人绝不证寰宇星空之道,关上了飞升天外天的大门,飞升的仙人都要蹭太一门的仙路。但他们誓要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杨暮客看到这里不禁夸赞一声上清老祖们牛逼,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有革命者的气血风骨。 书本看完了,又拿起一卷竹简。红绳在指缝间滑落,墨水与竹子的清香扑面而来,混着房间里灵香的气味他又沉了进去。 “风起坤游山阴,滔滔大江不休,狼江入大泽,泰丰湖。泰丰湖之北,灵山俊秀。乾豪道人云游至此,与狼相谈经年。许此地以青灵,开山门而传道。 狼修两千年,不能得道。卒。乾豪哭之,性情合道。又过百年,得道飞升。 乾豪道人首徒,坤易修行不成,喜戏兽。惹苍龙,罪朱雀。自薨于天道宗山门之下。 乾豪仲徒坤常与群兽相伴,治经《青灵百灵观想真经》。传其于叔弟,得道而飞升。 乾豪叔徒以《青灵百灵观想真经》又治《青灵禽鸟观想法》,未能得道,寿终而卒。 坤常道人伯徒大訾掌教青灵,上下归心,治十五郡俗道。门下灵兽万千,弟子百余众。 天道宗混元大罗真仙庆芦真仙还未飞升之时于此访道。曰,大盛。” 杨暮客歪歪嘴,这青灵门还挺会吹牛逼的。他又往下看,竹简里说了他青灵门众灵兽可组成大阵演灵炁之变。就连太一门的阵法大佬都看了吃惊不已,就差拉着那届领导拜入太一门下。但我青灵门领导忠贞无比,打死不从。最后虽未得道飞升,转修地仙,仙劫未果,然后投胎转世了。诸多散修闻声而来,以客卿身份居于此地。嘿,这青灵门还是个散装门派。 一卷卷竹简看下来,杨暮客觉得眼睛有点酸。他坐到四方桌上双手撑着桌延闭目养神。 此刻他那种想家的感觉全扔到臭水沟里了,这些新闻故事,真香! 第36章 天外天各有神明 休息了片刻的杨暮客,收拾起地上的竹简,卷成一捆捆随手放在书架的格子里。他踮着脚从书架高处摸出一捆玉简,放在掌心摩挲了几下。 玉简小腿粗细,每一片都薄如蝉翼,没有细绳串连。在手里鼓捣了几下,发现打不开。记得山上师傅说需用观想之法阅读。闭上眼睛运转念头,无用。 啐,杨暮客随手把玉简丢进了竹简堆里。 于是他转身走到了另外一个书架前。这个书架有标识,上面写着灵兽豢养心得。杨暮客一脸嫌弃的表情,老子上清门徒学母猪的产后护理? 登登登,杨暮客小跑上楼。二楼是一个小精舍,中间摆着一个蒲团,一捆捆竹简码成一摞靠墙放着,一个小书柜靠着窗子。他走到书柜前,上面堆着几本书。拿起一本,字解。 杨暮客把书丢到蒲团边上,再拿起一本,易数随记。丢在书柜的一旁。七十二变里的易数之变就已经让他头大无比,这书不看也罢。其实从杨暮客选择文科,拒绝少年科大的邀请就能知晓他是不喜欢算术的。在杨暮客眼中,人类解释世界有两种方式,文字与数字,他更喜欢文字。 剩下的书本看了看,也都是豢养灵兽方面的,便走到蒲团那坐下。捧起字解看了起来。 日落西山。 杨暮客正看着书,那个游神在他身边钻了出来。 “道长,访道大醮礼成,还请前往大殿参礼。” “不去。”杨暮客摆摆手。 字解是本有趣的书,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小故事。书不厚,修道之人写出来字字珠玑,佶屈聱牙。每一页都能体味许久,杨暮客对此倒是甘之如饴。 “道长……莫要为难小神。”那游神跪拜一礼,十分严肃地说道,“此乃礼法,还请道长自重。” 百般不愿的杨暮客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人点醒了沉迷读书的他。 哎……杨暮客叹了口气放下了书,想了想又把书揣进了怀里,说道,“此书我还没看完,待阅完以后会留在精舍之内,你放心,我没兴趣拿尔等青灵门之物。且前面带路,我随你去见那天道宗道长。” “谢道长……” 杨暮客又瞅了瞅那些书架,觉着来一趟不能白来,到俗道经文那边抓了一把插进裤腰。 随着那游神一路穿过那片竹林,黑黢黢的看不见那些躲在阴影里的小兽了。马儿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去,那片草地上空空如也。路上杨暮客听着游神的嘱咐,整理仪容。揣进裤腰的书收入了袖子,久坐道袍上的褶皱也抻平。 天边是一抹紫霞,太一门山门在虚假的星空下闪耀。 走过了碧瓦宝殿,再绕过一片池塘,一座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跪着一众青灵门弟子在诵经。宝殿前香炉的三炷香,像是在呼吸一样红彤彤。 那游神站在青灵门弟子阵列之外,“小神只能到此,下面还请道长自己前去。” 杨暮客点点头,双手揣在袖口里挺着胸脯走在大道中央。 他仰望着那金光熠熠的大雄宝殿,身边那些修士口中念出的经文像是倒飞的雨水冲向了天空。 步伐稳健。 “恭迎上清宗门紫明道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在宝殿门前唱道。 清脆的编钟声和着杨暮客的脚步,一阵风吹过,道袍的下摆随风飘荡。殿内青灵门掌教和天道宗长老站在门口看着面容清秀的杨暮客,都笑着点点头。当下的小道士与初入山门之时判若两人,若说有甚不同。大概是腹有书文气自华吧。 天道宗的长老细细打量,确实出众。如此缥缈出尘的修道种子未落我家,可惜了啊。 “这位就是上清门的紫明道长。紫明道长,这位是天道宗的锦旬真人。”上清门掌教迈步走出大殿介绍道。 杨暮客双手伸出袖子,他捏着子午诀准备长揖的时候,身子停住不能动了。 “紫明道长不必,你我同辈,时揖即可。”锦旬真人也双手相搭推至胸前,稍稍欠身,“见过紫明道长。” 杨暮客起身抬头看,好一个仙风道骨。“见过锦旬真人。” “里面请。”青灵门掌教单手一划躬身对着杨暮客说道。 杨暮客点点头,迈步跨过门槛走进了宝殿之内。 宝殿里青灵门一众长老坐于右侧的蒲团上,小楼坐在供案下左侧。她身后还坐着几个天道宗的修士,一个长须美髯公坐在那群人最前,身后三个道士和一个坤道。 天道宗的修士都盯着这个还没筑基的小修士,那坤道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饱含打量之意。这就是上清门的紫明?果然是数典忘祖之门,竟然排辈赐字的规矩都乱了。新入门的小修士哪儿有赐前辈之字的道理。 “二位,请入座。”青灵门掌门招呼着,说罢坐到了供案右侧。身边依次是长恩,长隆,还有两位长老。 锦旬走到小楼左侧的蒲团前坐下,杨暮客也坐到了小楼的右侧。 编钟声停了,殿外的老道走到了香炉前,唱道,“元道八百四十三甲子壬辰年玄秋,望五日上清门与天道宗来我青灵门访道之大醮礼成。” 当…… 宝殿台阶两旁竖着的两面大铜锣被青灵门弟子敲响。 那老道继续唱道,“庆天道炽盛,庆同道和谐。” 呜…… 青灵门弟子吹响了巨角制成的长号。 场中跪拜的弟子们诵经声越来越大,直冲天际。老道唱,“观天之道,显炁之灵。” 弟子们也齐声唱,“观天之道,显炁之灵。” 好似轰隆一声。杨暮客进入了观想之状,大殿在他眼中不见了。所有人都坐在一片虚无里看着天空中的炁脉和一片繁星。四象星座显出灵身,在空中盘旋闪耀。 苍龙星宿是一条巨龙带领着数不清的龙在天际遨游,最显眼的是应龙,蜃龙…… 朱雀星宿是一只火鸟带领着凤与凰烧红了南方,禽鸟齐鸣,五光十色流光四溢…… 白虎星宿却只独有一只白虎巨兽仰天而啸,震慑天地,风雪满天…… 玄武星宿星空氤氲忽明忽暗,龟蛇之态时显时隐,还有隐隐涛声传来…… 这是杨暮客来到这个世界最震撼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修道之美,他们都是真的,都是活的。原来观想的就是他们。 忽然间压在字解之书下面的麒麟玉牌飞出了衣襟。 吼…… 一只巨大的麒麟神兽仰望天空吐出了灵韵。那麒麟又分化成了百兽在星空下疾走奔行。百兽又组成了五行麒麟游荡在炁脉之上,化作了一片流光飞进了炁脉之中。 当一切归于宁静,那玉牌自天外而归,轻轻地落在了杨暮客抱在腹前的手掌中。 那站在虚空中央唱道的老者第一次看到麒麟显道,兴奋得胡子不停颤动。“天地显道,万物有灵。炁乃万物之始,元始之尊者。夫观而习,习而进,进而得……得炁者得于道,心性相照,是当成仙。愿,众生皆仙……” 众真人一同唱道,“众生皆仙……” 弟子们跟着唱,“众生皆仙……” 老道双手合十,缓缓地跪在香炉前,五体投地,“大醮!礼终……” 天空阴阳旋转,灵炁与浊炁化成了太极图。 随着一声礼终,青灵门掌教法天象地,天道宗问天长老锦旬真人法天象地,朱雀行宫祭酒迦楼罗真人法天象地。 远远的天空由明至暗,一声钟声遥遥而至。 真人法相立地擎天,太极图缓缓上升,消散在了炁脉之中。浊炁混在罡风之中追着那久久不散的钟声越来越远。太阳的最后一丝金光终于消失在了天边。 杨暮客从一片虚空回到了大殿之内,他低头痴痴地看着手中的玉牌。然后转头看向大殿门口对着天地跪拜的老道,哪有什么太极图,哪有什么麒麟御炁,哪有什么四象星宿。这种倾门派之力礼天大醮对杨暮客的震撼已经超出了言语能够形容的范围。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成仙,我要看看那真实的星空之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师弟。师弟!”小楼叫了杨暮客两声。 杨暮客才木然地抬头看,看到小楼那娇美的笑靥,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只大鹏挥翅遮天蔽日。原来师兄是这样的妖精。他不能接受,我这漂亮的师兄怎么能是那样的呢? 小楼虽不用观心术,但日日相处无间怎么能看不出杨暮客这幅德行在想啥。她气鼓鼓地忍了下去,嘴巴张开却没声说着,你给我等着。 杨暮客立刻换上了一脸假笑,“师兄,你喊我作甚?” “起身吧,我们去偏殿用餐。” “诶。吃饭是正事儿!我看了一天书,墨水倒是吃了不少,就是肚子还饿着呢。” 天道宗的一众修士看着上清门的紫明道长,刚那个钟灵毓秀的小道长呢?你们是不是偷偷的换了一个人。 青灵门掌教倒是见怪不怪,伸出手相邀,“诸位请随我来。” 掌教在前头引路,小楼与锦旬在其后,杨暮客跟着小楼,身后是天道宗的一众弟子和青灵门长老。路上自然是几句闲谈,新闻趣事。杨暮客听得不甚明白,他只是抬头打量殿内过廊的装饰。 掌教推开了门,入眼的是一众道童在准备酒席上菜。酒席不是大家坐一起的那种大圆桌,而是席面上四方各置席案,案上有酒樽。 上清门与天道宗自然上座,青灵掌教下首座,长老们依次而坐。至于天道宗的一众弟子则无席座,而是有一展屏风隔着的几张小矮桌。 掌教举樽,“今日我青灵门喜迎上清门与天道宗道友访道,我青灵门封山五百余年,开山门能有如此盛事,情难自禁。诸位,盛饮。”大袖遮住酒樽一仰头,开怀展颜示酒樽无物而入座。 杨暮客也学着众人的样子,举杯高呼盛饮,一口酒入喉。清冽甘甜,有点儿像没有气泡的香槟,且没有多少酒味。 一杯酒后酒席里变得无趣起来,没人交头接耳,也无人举杯畅饮。没有杨暮客想象的那种团建聚餐的感觉。大家都默默地扒拉饭。吃的也是不再是灵食,而是普通的素菜。分餐制,每人盘子里都大同小异,什么菜都有一点但分量不多。斋醮嘛,肯定是没荤腥的。草味冰坨坨,有点儿拉嗓子。 宴席尾声青灵门掌教首先感谢了天道宗,上清门,朱雀宫三位叩山门访道,然后描述着着青灵门历史与重开山门后的未来愿景。最后表示希望三座高门日后与青灵门能够保持友好交流,互相促进发展。言语之中还推销了一些青灵门特产。 此番讲话没有掌声呱唧呱唧,掌教率先起身离开,跟着的是青灵门一众长老,然后是天道宗的晚辈弟子,最后小楼与锦旬真人客气两句也离开了。 小楼离开前给杨暮客使眼色,点了点头。 杨暮客看到了,但他没能领会小楼的意思。有点挠头。 锦旬笑眯眯地看着杨暮客,杨暮客也想走。他走不了,那锦旬使了定身法。 天道宗锦旬侧过身打量着杨暮客,眼里有笑意,似乎有那么一丝嘲弄,也似乎有些鄙视,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杨暮客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是干嘛地,心中有火。修为高了不起啊,把人按这儿不让人走。我师兄都走了,你留我干啥。找我师门麻烦你去我家师门叫阵啊,跟我在这儿人五人六儿的。然后他觉得这青灵门的屁股当真是歪的,所有的书里基本天道宗都要放在前头。明明那太一才是执牛耳者。呸。 “我乃天道宗问天一脉长老。道号锦旬,曾与归元师叔入室弟子紫晴道长同学游历。” 知道了,刚刚大门口青灵门老头儿介绍过了。杨暮客如是想着。 “问天一脉与观星一脉,颇有渊源,既是同道,亦是……仇敌……”说完这番锦旬道人眼中笑意全无,眼睑下毫光显露,默然盯着杨暮客。 杨暮客身中定身法,只是大眼瞪着眯眼,无言。 偏殿外的过廊里小楼亦是施法定住了候着长辈的天道宗众修士,青灵门一众长老远远站在过廊尽头不敢离去,亦不敢上前。 气氛,有些微妙。 第37章 话赶话道途两分 王八蛋!你瞅啥!你想咋地! 锦旬道长冷笑的脸带着一点点温暖,目光好似和煦的春风,他轻声念叨,“紫明道长。你知道我天道宗问天一脉与你们上清门观星一脉有何渊源吗?” 杨暮客眨眨眼睛。鬼知道……我才入门几天就让师傅赶出来了?你问我,我该说啥? 锦旬愣了愣,笑道,“呵呵,想说什么就直说。” 杨暮客先是一阵尴尬,然后盯着锦旬。我刚才想的你都知道了? “自然。” 嘿嘿,我……花刻游。观心术是吧,修为高是吧。您早点说啊,我以为您要和我比定力呢。不是我吹,我修道也一年多了,比定力没见过对手。比如我师兄,我师兄就从来不老老实实修炼,比如我那个车夫,他也不会入定。 “紫明道长……”锦旬伸出手打断了杨暮客的放飞自我。“看来你不知道我天道宗,也不知道我问天一脉。” 杨暮客挤了一下眼睛。是。 “天下皆知你我二宗大道不合,你我之争,乃是道争。” 嗯哼。然后呢? 锦旬老道轻抚胡须,“道争之争,无有输赢,唯有死活。世上总有一天,你我二宗其一要归入史书,此书当由胜者书写。” 成王败寇嘛,理解理解。 “你我师祖皆出太一门,与太一门道争不和,出而自寻前路。你师祖自立上清,我师祖转投天道宗。此乃你我道争之始。” 嗯哏……修道嘛,在哪儿都一样。投奔高门大户不丢人。 锦旬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着,“又过数千年,你上清门英才辈出,曾有大修力压我天道宗上下,那名大修叫黄瑛真仙。可惜,他历劫未果,我天道宗依旧是仙界三柱。” 杨暮客努力地放空大脑。啥也不想,啥也不想。 “我问天一脉祖师是因为你观星黄瑛师祖的一句话破而后立。你可知你那黄瑛祖师说了什么?” 杨暮客眨眨眼睛,脑袋一片空空。 “呵呵。”锦旬白色的胡须映衬了红唇里咬着的一口白牙,“尔等虫豸,无知太一不学天道,蠢笨难言,徒惹笑尔。” 杨暮客依旧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彼时道宗师祖散去了一身修为,重头开始,他以问天为道,日夜观想。终于创出了我问天一脉的太初混沌观想真经。” 杨暮客点点头,然后呢。 “我太初混沌观想真经合道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与你观星一脉论道于天。紫晴师弟英年早逝,归元师叔隐匿五百年。贫道等得太久了。终于,你出现了。” 论道嘛,你放开我。看我怎么跟你论。 锦旬摇了摇头,“你我论道非是纸上谈兵,你上清门以老祖法相残留虚影一指破了这青灵门的护山大阵,所以与青灵论道你们赢。今日我以一掌乾坤力压青灵门上下,所以我也赢了。但你我呢?” 杨暮客傻眼了?这是论道? “道争,最是无情,最是光明正大。寰宇星空众星君皆在看,我来此地只为与你会面。今日你弱我强,你少我老,所以你我道争,非是此时此刻。” 杨暮客点点头。 “你定然要想,我身为真人与你在此饶舌。不正是以大欺小,以强压弱吗?” 你都知道还问我干啥。 “不然。你我同辈。归元师叔等了五百年的人物,定然值得我来此一看。我需看看,日后是怎样的人物在这片宇宙之下叱咤风云……我会等着你,在我飞升之前,你我需论道一场。” 杨暮客皱起了眉头,开口道,“等着我?先于我几千年修炼,以真人之身立于我前,告诉我你我道争。你的脸面呢?”说完杨暮客就愣住了。 “好。此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但道争之争。我需要这脸面吗?”锦旬微笑着问。 杨暮客寒毛乍起,“敢问真人,何时合道,又准备何时飞升。” 锦旬笑着点了点头,“和聪敏之人说话真是舒服。老夫,合道不足百年,还有千余年寿数。” “操!”杨暮客直接一句脏话蹦了出来。然后他低头作揖,“后进师弟定然努力不让师兄失望。”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我倒要看看师叔选的天骄能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不过师弟敢问师兄,如若不然……” 锦旬哈哈大笑,然后低头冷冷地看着杨暮客,“自是斩妖卫道……你以青鬼法相吞吃了青灵门两个游神。吞噬生魂,抢夺游神,你莫要以为上清门徒便可肆意妄行。” “行,您修为高,您说的对。”杨暮客撇撇嘴。 锦旬点点头,“我问天一脉五人都已在此,你也见过了。老道今日之为,他日你亦可以为之。” “真人大气。”杨暮客也眯着眼睛看着他。 “真人自是大气,不过口说无凭。”锦旬摇了摇头,手中掐诀,“天道在上,锦旬与紫明二人相约论道……”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杨暮客,“于弟子锦旬飞升之前……” 似乎冥冥中有炁机降下,偏殿里的灵炁都凝结了。 被逼到绝处的杨暮客很无奈,“成,此事紫明应下了。” 锦旬点了点头,二指划分阴阳,道炁直冲云霄。 “真人满意了?”杨暮客低吼着掩盖所有的不安。他感受到了神魂中有股异动,似乎那个青面獠牙的自己在挣扎,不愿意被因果束缚。 “约定已成,老道等候紫明道长登门访道。”锦旬开怀地笑着,眼底有金光闪耀,仙风道骨须发无风自动,饶有兴致地问,“对了,刚刚……花刻游是出自什么典故?” “啧?”杨暮客挑了挑眉毛,“我刚刚想表达你好的意思。” “嗯,花刻游……紫明道长访道之时,应有繁花似锦。师兄记下了。” 花刻有兔。花刻游麻泽,花刻游花泽,花刻游花美丽,花刻游,伞后抚碧池。 锦旬起身对着天空长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能动了?嗯,确实可以动了。杨暮客活动了一下肩膀,散架了一样躺在了席面上。额头冷汗直流,他眯着眼睛,努力地不去想任何事情。方才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回放,他咬着牙发出咯咯嘣嘣的声音。怒气渐渐平息了下来,杨暮客长吁了一口气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偏殿门外,小楼独自靠在墙面上抱着膀子看着走路飘然的杨暮客,“脚上没有骨头了吗?” 杨暮客看到小楼先是笑,开心,真的开心。然后站住再长吐了口气,“嗨,我觉得后悔了。师傅说的因果如果是这个,我这小身板儿可能背不动。” 小楼挑了挑眉毛,“怕是由不得你,若你不入义父门下,早晚也要被那游历的修士斩了。真以为鬼修好当吗?” 杨暮客点点头,“师兄说的没错。好歹能当人,总比作孽的鬼强。” “过来,背着我。”小楼终于放松了警惕。准备时刻突破封印的她,此时身上没有了丝毫法力。阳神与肉身没有法力作为桥梁,哪怕身为真人的小楼,此时也与蹒跚学步的孩童没有分别。 杨暮客攥了攥拳头,背朝着小楼蹲下身子,“师兄,怎么着?喝多了?” 小楼伏在他身后,嗤笑一声,“你啊,心里不是跟明镜一样吗?” “师兄不是自封法力了吗?怎么还能使观心术,莫不是已经到了道法自然的地步?” “还敢打趣我了?我看你才是喝多了。本来封印自身以后法力是一点点散去的,嗯。此时全用光了,省了些时日,也挺好。” “哎呀,这可辛苦师兄了。”杨暮客背着小楼走出了大殿,那引路的游神又凑了上来领路。 路上师兄弟有说有笑,回到了客居的精舍。 杨暮客背着小楼走进她的客房,将她扶到床上躺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块仙玉,问,“师兄,这麒麟大仙不会偷听吧。” 小楼躺在枕头上侧卧,“上仙远在仙界三十六天,人家偷听你干嘛。” 杨暮客点点头,“这玩意儿放置以后能隔绝炁机对吧。” “嗯。”小楼应了一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杨暮客鬼鬼祟祟的动作。 杨暮客七十二变也不是白学的,他脚踏罡步引动灵炁激发了仙玉布下一小座阵法。内外灵炁不通,自然不会泄露杨暮客与小楼的谈话。 “师兄,你说天外天的星君会盯着我们么?” “大醮已成,天外天星君若想探查凡间需有人重新作法。怎么,你希望人家星君会跟你一个小修士过意不去?” 杨暮客抱着仙玉坐在木椅上,脱了鞋盘腿看着小楼,“师兄,你知道那个锦旬的来意对吧。” 小楼点点头。 “我呢?有点懵……事出突然,我想知道前因后果,能跟我说说吗?” 小楼沉默了片刻,似乎组织好了语言,说道,“太一门以一为道。太一乃宇宙之始,明此道需太上忘情,观想万物为一。因为万物皆可为一,是以太一门乃修士最多的门派。但数万年前太一门有对师徒认为太上忘情非人之道,另寻其道。师傅加入了天道宗问道阴阳,而徒弟则反求诸己,问道有无,立上清门开山收徒。上清门祖师认为天道之道太远,人之道则近,修天之道更应修人之道。观天理于心,情苍生于行。此乃上清仙人。 上清门徒因为修上清之法需多游历山川,问道苍天,所以广收道徒。英才辈出的上清门很快就变成了修士界的豪强之一,四方作法显道,震动天下。遂引起了一波又一波道争,上清门的名头……是打出来的。名声虽盛,却不好听。 为了缓和与其他宗门的关系,上清门除了交好太一门这一支的道宗门派以外,还在游历中对净宗地仙施以援手。此为彰显上清门非是横行霸道之辈。不过对净宗修士的善意却引来了很多同道的声讨。 道宗与净宗皆是道祖所传之法,只不过道宗行事方正,而净宗凡事以己为先,出了不少祸害,逐渐衰落。太一门太上忘情,正法教只问法理,此二宗对净宗修士还算友好。但天道宗认为净宗修士曲解了道祖经意,水火不容。久而久之,天道宗和上清门的关系,嗯,也势若水火。 天道宗乃仙界巨擘,上清门是豪强新贵,门派之争不是打打杀杀可以解决,彼此论道证道便成常态。尤其是上清门祖师的师傅在天道宗留下的道统,跟上清门针锋相对,每一代总要比一个高下。 我料想到天道宗问天一脉的人会来寻你,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不可耐。 你呢,如今看到了那锦旬真人,可有什么想法?” 杨暮客双手拍了拍膝盖,他理顺了心中所惑,张开嘴又无言而终。故事不复杂,但他能想象上清师祖们的义气争先。 正如锦旬真人所言,道争,争得生死。总要有人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想来那些净宗的玩意儿就是垃圾了吧。老祖宗们可真不容易,不但要曲意逢迎上宗,还得拉拢豸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理解!但是今儿我被欺负了。不开心!嘴上说的不以大欺小,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嗯,用观心术看我心中所想,省了麻烦是吧。草丫大爷的,同辈儿的体面呢? 小楼看着开口无言的杨暮客,又看着他咬牙切齿。自然明白他的心气儿,于是劝慰,“那锦旬真人可曾欺辱你?你回到宗门以后如实禀报,自然有人为你出头。” 杨暮客眯着眼睛舔了舔门牙,“他欺负我干嘛,真人欺负没筑基的小修士。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死?” “哼,不想说算了。” 久久之后,杨暮客两眼放光地问小楼,“师兄,这世上有没有以杀证道的修法?” “杀人者人恒杀之,何以证道?” 杨暮客叹了口气,“修士连杀人都要顾及因果,说好的逍遥呢?” 小楼翻了个白眼,“冤冤相报,这算逍遥吗?” 卧房里安静了下来。道理杨暮客也懂,所有的争斗都在既定规则中进行,不能为了一时激愤自断前途。 然后他乐呵呵地问,“那有没有一往无前,只攻不守的剑修?” “何为剑修?” “力劈石山,万剑归宗,剑锋所指,即是真理!” “炁机合道,言出法随,不光用法剑可以,用树枝都一样。” “那有没有只修法体,力大无穷,脚踩天下的修士呢?” “性命双修,不漏金身自然力大无穷。为何单独只修法体?上古巫神曾参悟苍龙健体,但修为也只不过相当于外丹法金丹修士。自道祖言道以来少有门派修习巫术,我等妖族未开蒙的时候,倒是只锤炼自身,但成丹化形以后皆是修道。化身为人以后更无需用肉身修行天赋神通,使用法相施展即可。三十六天为道祖开辟地天之通,不修道,何以成仙?” 杨暮客张着嘴巴皱着眉,半天憋了句,“师兄的意思是妖修化形……是物种形态都转变了?从妖变成了人?” 嘶,这可牛大发了,染色体都完全换了。那……岂不是说小楼师兄的本来面目就是现在床上这幅模样?然后他马上快嘴问道,“那我修到真人需何年何月?” 小楼嗤笑一声,“我不说其他,我从未听说有你观星一脉千年的真人。你若是能开启一道,自成道祖。那则另说。” 杨暮客点了点头,往外挪了挪屁股,“那您觉得我千年之内和那锦旬老头儿论道有可能吗?” 小楼躺着刚想回答,忽然间明白了杨暮客的意思,感情他还在打探自己的根脚。眼睛瞪得滴溜圆,撑起身子,“你什么意思?” 杨暮客跳下椅子跂穿着鞋子跳出了房间。“我回房休息了,师兄早点歇息。” “杨暮客你给我等着……” 杨暮客在房门外穿好了跂在脚尖的鞋子,脑袋钻过门缝,“师兄,想听故事吗?” “不想!” “那师兄白白晚安。” 小楼看着再次被关上的房门胸脯起伏着,白白晚安是什么说法?晚安,晚个屁安,气都气死了。 杨暮客走在庭院里,轻轻哼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望炁而去,虚假的星空后面星光熠熠。夜风微凉,光年之外没有人类适合生存的星球。这点在原本的世界早就知晓了。那仙界在哪儿呢? 转身踱步,老王八蛋逼着我立千年之约。想我急功近利,自废武功?有可能,但真人大修不至于这么低级。千年之约似乎是无解之约,他到底目的为何?左思右想不得其所。 呵,真人嘛,高度不同,立场不同,我在这儿想屁吃呢。自己努力便是,反正我修到筑基和他论道也是论道,修到阴神论道也是论道,能修到阳神,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合道对等论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弄死你个老王八蛋。 他捏紧了拳头。放弃幻想,准备斗争。 第38章 哏!出发! 东方露白一丝的时候,杨暮客在院中的树冠上盘膝而坐。 露珠挂在他的发梢上,眼皮被眼球鼓动着。张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紫霞。 隔夜仇不是隔夜饭,大火加蛋也炒不成果腹的美味。杨暮客把愤怒放进一个叫心底的坛子,撒上德行的曲,封上淡然的盖,再启时,这是陈酿的久。 呼出一口气,睫毛上挂满了白霜。上清观想法,运炁除尘,紫气东来。 青灵门晨钟迎风而响,早课后诵经声阵阵。 平浪牵着妞妞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阶,孺子院的弟子们在门口的大炉里点上香火。一个老道站在殿口看着妞妞,他笑了。 此时恰逢天道宗众人乘霞而起,离开青灵门。妞妞仰头看着那天上离去的人,这般仙境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吗?昨日吃的好饱,也不知哥哥是否吃了,他有没有寻到父亲。 “师傅,我把小师弟带回来了。” “嗯。好。”老道点了点头。他仔细打量着妞妞,然后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啊?” 妞妞紧张地看着老道,喏喏地嘴唇微张,“妞妞。” “你可知从今日起你入我青灵门为坤道,与世俗再无关系?” 妞妞年岁虽小,但听得却明白。她点了点头。 老道呵呵一笑转身走入殿中,平浪与妞妞随其身后。 殿中道祖像居中而座,青灵祖师下位,一众灵兽环绕殿堂。殿中央是朱红香案,一拂尘,一木鱼,一铜铃,一香炉,一书本。 妞妞不知为何,她挣开了平浪的手,虔诚地跪在了道像前,五体投地三拜。 平浪也跪下叩首三声,起身后退出了殿外。 老道走到香案前,拿起拂尘左右挥扫,手中凭空出现一柱灵香,袅袅烟气随拂尘扫后的气流舞动。他将灵香插进香炉里。 “吾青灵门灵鸟地仙瑶囡十二甲子后重回山门,今日弟子春来收为学徒。”说罢老道放下拂尘拿起铜铃轻轻一摇。 叮铃铃。 泛音嗡鸣,殿内似有灵炁自远古而来。他将铜铃放在书本上,一道灵光自书本飘出,一页页不停翻动。 老道看着道籍上的名字,数千年前开智灵兽的瑶囡的道号从道籍中飘出。道号下面是她的生平。 鹤妖,修行两千六百余年……于域外与鬼妖斗战而死。收殓其尸,供奉其魂为游神,后送出山门往生化人,求得人身成道。 灵光中的书页再次翻动起来,直到露出一张还未写满的书页。 老道并指成笔,写下了平瑶二字。他转身看着跪着祈祷的妞妞,“我赐你道号平瑶,乃我座下第四徒,带你归山的是你二师兄平浪。你大师兄道号平难,重开山门后已出门游历,你三师兄道号平照,为宗门出域外巡视。” “弟子明白。”妞妞对着春来叩首。 春来道人看着妞妞叩首完毕,手指对着她眉心一点。 前尘往事,皆是过眼云烟。宿慧开而不知己,妞妞明白了自己没有灵根,大道无望,但入了人道前途多了几分光景。她感觉到了身边种种颇为亲切,抬头笑看师傅。 “弟子平瑶拜见师傅。” 春来道人却叹了口气。也许,数百年后依旧能听她唤一声师傅,但终究是物是人非罢了…… 红日当头,杨暮客洗经伐髓。一场功课做完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字解,朗声诵读起来。 小楼扶着门柱看着树冠上意气风发的师弟,轻抚鬓发笑了笑。他可是归元选的弟子,他是上清门观星一脉的传人。 午饭的时候青灵掌门亲自送来了可以在西岐国自由出入关隘的文牒,此时小楼的目的已经达成。便与青灵掌门辞行。 青灵掌门再三挽留,小楼和杨暮客还是离开了青灵门。当然小道士没贪污那些书,只是吩咐下了早课的道童在殿中抄书,一共二十一本,所以二十一个小道童留堂。早饭没吃到眼泪汪汪。这上清门的大人太欺负人了。 马儿驮着小楼穿过了一座座大殿,朝着那山下的门楼走去。杨暮客牵着马,一只手背在身后打量着山间云雾缭绕的景色。他觉得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这般美景可惜不能留影纪念一下。 终于,二人一马来到了入山的门楼前。原来这门楼的背面还有一副对联。 乾坤大修三清法 阴阳长应春平道 杨暮客想了想近日来听过见过的道号,这想必就是他们青灵门的辈普吧。 走着走着,他们好似穿过了一层光膜。再转头,门楼内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山路,不见那些仙山与宫殿。 一个游神带着换洗一新的季通走了过来。 杨暮客打量着剃去了杂须的季通,倒是挺年轻的。谈不上俊逸,却也不丑。留着八字胡和山羊胡,修整的很整齐。头匝红锦戴玉环,黝黑的皮肤也白润了不少。剑眉星目,嗯,眼睛有点小。那身破烂扎甲也换成了黑竹扎甲,绳扣密密麻麻紧致有序。腋下夹着瓜皮铁胄,扎甲下面是粗麻青袍,脚下踩着黑色云履,鞋底勾着金边。背后背着骨朵,腰间别着陌刀,刀刃朝外,刀身斜上,一手扶在刀锷后面,身后的刀柄好似带着金锤的尾巴。那獬豸金牌挂在腰间的锦带上,倒是有那么点儿官样儿了。 季通上来铁胄往头上一扣抱拳说道,“见过小姐,见过杨兄弟。马车就在前面的官道上。” 小楼点了点头,杨暮客有点尴尬,他也不知道说啥。其实他感觉朝夕相处这么久,离开了几天对这个季通反而觉得很陌生。小楼是他的师兄,以后要一同修行的同道。而这个季通只是一介凡人,此时再见,难不成把他当一个下人吗? 杨暮客沉吟了一下,“季兄在此久候了,谢过游神。” 那游神在一旁听见杨暮客跟自己道谢惊了一下,然后连忙说,“不敢不敢。” 小楼有些不耐,“行了,赶紧上路。” 杨暮客立马一副笑脸,“哎,师兄坐稳。季兄前面带路。” 三人一马再次来到了官道上,他们开始了新的行程。 路上行走许久,日落西山。杨暮客坐在车厢里靠门,马蹄声哒哒作响。他抬头看了看小楼,合上了手中的书。问,“师兄,饿了么?” 小楼也捧着一本书,安静得像一支初春寒梅。她上唇碰了碰下唇,红润的花儿开了,“让那季通停车,你且烧壶茶水,我吃些茶果便可。” 杨暮客撩开帘子喊住了驾车的季通,让他去拾柴烧火烤些肉食。然后回到车厢里用火种点着了茶炉,将铜壶坐在上面。 “师兄,为何要以凡心合道呢?” 小楼美眸盯着杨暮客的举动,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下。她觉得这件事情很难解释,就好像对牛弹琴语冰夏虫一样,因为二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道有尽头,万物皆寂。长生者非不死,哪怕与天同寿。” 杨暮客点点头,热寂说嘛。 小楼看着杨暮客的表情莞尔一笑,这小师弟接受能力还挺强。因为大多数修道者听闻必死结局的时候都会很吃惊。包括自己当年知晓世有尽头的说法时都道心失常,久久才能平静。 小楼伸直了双腿,轻轻抚平罗裙上的褶皱,“真人活得太久,漫长的时光会让人变得固执,淡忘很多事情。而凡人不一样……”她手里的书本好像蝴蝶,翻扣在桌案上。 杨暮客眼中的迦楼罗好像与天地浑然一体了似的,小楼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她继续说道,“凡物离死亡很近,所以拼了命地求生。生命很短暂,但总有续留。每一个真人在面临合道关隘的时候都要自问。合道,为什么合道。你应知凡人死亡以后便是永恒,而合道以后也一样。当跨过了合道这层关隘,便没有了回头路。身死则道消。修士死后还可能成鬼修,成游神,求地仙之法来生求道。但合道真人不行,要么飞升为仙,要么陨落天劫之下。这就是长生的代价。所以,合道之道,是真人留在这一方世界仅有的东西。天劫之下,什么都带不走,也留不下。” 杨暮客没有插话,也没再提问。小楼这一番话足够他消化许久。说实话获取的信息越多他越迷茫。小楼师兄说要找凡心,她,明明是真人大能却要自封法力去体味。这不是一句知易行难能解释的。而自己要找的人心到底是什么他越来越迷茫。认为自己是人?杨暮客从来没认为自己是鬼过。他很矛盾,英年早逝是不幸,但是他不能说见识了城隍地府是不幸。轮转炉出错是不幸,但是他不能说跨越时空是不幸。 季通在官道旁停好车,放下支架解开了马套。马儿自己走到了路边吃草,季通钻进了林子里捡拾柴火。杨暮客手中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走下了马车在昏黄的林荫斑驳下踱步。 小楼似乎点醒了他。 过去,可以掩藏,但不应遗忘。他一直刻意隐瞒,但总是露出马脚。 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不坦白。 如此便好,历史虚无主义者?抱歉,我杨暮客不是这样的人。 仰望天空,一片乌云飘过。掩住了繁星璀璨,一双眼眸却盯着那炁脉心潮澎湃。 第39章 入山剿鬼 季通从黑暗中抱着薪柴走来,杨暮客从马车后车厢里取出水瓮往铜壶中倒了些甘泉。 柴火噼啪作响。 季通取出几块干粮嚼着,将插在篝火旁的烤兔转了转。 “季兄,此路可熟?”杨暮客也转一转身前的烤兔。 “熟,在这一带,兜兜转转。可是花了些时日呢。” “那我们离城镇还有多远?” 兔肉滴下油脂落在火红的木炭上,滋啦。 “倒是不远了,再走了几十里官道就是一个驿站。驿站过了几里地就是青州郡。青州郡多山,驿站后头那几里路九转连环,可要比这几十里官道难走多了。”季通拔开酒囊的塞子大口痛饮。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张张贼匪的面孔。可惜了,那些人的耳朵没割下来,少换了几份赏钱。 “我去给师兄沏茶,你帮我盯着一下烤兔,莫要焦糊了。” “喏,您去吧。”季通起身把杨暮客身前的烤兔拔起,插进自己座前的土里,转了几圈。从腰袋里掏出些许混着调料的盐巴洒在上面。火苗噌地一下冒起,烤得他满脸通红。 杨暮客也不知为什么要说别烤糊,其实他尝不出什么味道可口。除了灵食入口,凡人食物进嘴大体都是油腻腻,甜糊糊,嚼着就变成了冰坨子。他提着开水壶,灵快地登上了马车,撩帘钻进车厢,开口笑道,“师兄不出来吃点东西吗?烤了两只兔子,我反正也吃不出好坏。” 杨暮客将玉碗从茶盘中翻过,在茶袋里拨出几粒儿茶叶,开水冲了进去。 小楼侧卧在榻上抬眼看了看杨暮客,“吃不下。”说完了低头继续看书,也不多言语。 杨暮客也不磨蹭,提着壶等着茶叶泡开,将茶斟入瓷杯里,说了句,师兄,茶泡好了。然后提着壶离开了车厢。 二人分食了烤兔,抬头看着天。季通想问几句变化之法,但又怕杨暮客嫌弃自己愚笨。杨暮客心中思考着小楼的话,他觉得想这些为时尚早,但总忍不住去思考。 安神,打坐。 三人就这样在路旁休息一夜,然后继续赶路。 白日路过了季通说的驿站,登记了姓名官牒。小楼之所以带着杨暮客访道也是为了在青灵门办理好凡俗身份。这些当然不需他们自己费心,青灵门自然有人知会俗道通报几人的身份。 入了山,果真是九曲连环。 终于他们在入夜之前来到了一个缓坡,季通停车烧火。三人准备就在此地过夜了。 一如昨夜,三人话也不多。 白日杨暮客与小楼修行,季通驾车赶路。若是以前追凶路上季通还耐得住寂寞,但此时明明就有两个同伴却整日无话,他有些憋得发慌。 “杨兄,你们明明修行不分昼夜,在车上也不嫌颠簸。为何晚上还要扎营过夜?”季通终于问出了心中不解。 杨暮客用食指扣了扣脑门,“道法自然,既是修行为何要悖于常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何不对?” 季通把脑袋凑过去,压着嗓子说,“可是那小楼仙子也不出马车,不进食。” 杨暮客瞪大了眼睛,你丫真当真人耳不聪目不明吗?仙子就没有三急了?吃多了路上还要寻方便,我们两个老爷们在这算怎么回事儿。但他也不能解释,又用手指扣了扣脑门,拧着眉头说道,“师兄是真人,自然道法高深。” 小楼在车里听的满脸通红,蹭地一下火就上来了。好你个车夫,好你个师弟,等本姑娘以后收拾你们。撩开窗帘端着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 烫得季通捂着后颈吱哇乱叫,杨暮客抿着嘴也跟着学,蹦跶了几下。杨暮客余光看到了撩开窗帘冷着脸的小楼,蹦得更欢了。 这么一闹,气氛自然不似之前死板。季通遂问出了心中对于变化之法的不解。杨暮客也边学边解释,对其中的道理自然体悟更深。 再日出,杨暮客端坐树梢口鼻白气自溢,泥胎开始鼓动生命的气息。 季通也打了套锻体拳,修习了几下变化之法。脑门子冒着热气,将扎营的物品收拾妥当。日上枝头,他在树下吆喝几声,“杨兄,下来吧,该启程了。” 走着走着,季通看着前路有些迷茫。这条官道他没走过,不过料想也没什么大事。一年不是白过的。 马车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小村门口。季通来的时候抄的近路,不曾走过这边。看到这荒山野村觉得稀奇,嘴上提醒了车里的二人。然后驾车往村里走。 杨暮客撩开了帘子往外看,窗外一副破败景象。村口的房子是片残垣断壁,里头倒是有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山里的村落,并不是挤在一起,而是错落而至。隔着几个坡,或者几块田。没有想象中那种阡陌交通。 季通坐在车前,一手摸在藏于股下格栅的骨朵上,一手用马鞭敲打着车前的铃铛。这铃铛的作用一是提醒道路两旁的人有马车经过,勿要磕着碰着,另外也告诉众人有贵人经过,别莽撞唐突贵人。 这时远远地传来老人的吆喝,“来了吗,来了吗。”言语中带着兴奋。 一个拄着拐的老人看到了赶车的季通,看到了那形式普通的车厢。先是兴奋,然后狐疑,最后失望,他低着头喃喃,“不是,还不是。”转身留下落寞的身影。 季通是练家子,又是马快,细细碎语从风中传来他知道这个老人没有威胁,但手依然没有从骨朵上离开。 杨暮客修行已经愈加精深,虽没有成人筑基,但不是凡俗之躯。一切也瞒不过他。 至于小楼,自不必多说。 马车转过一个弯儿,一个泼皮样子的壮汉蹲坐在篱笆上。哈哈大笑看着那老头落寞的身影。“这老疯子,多少年了,谁来接你。” 篱笆院里的房子破窗烂瓦,一看这壮汉也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他跳下篱笆拦到了路中央,“嘿哟,我们这杨树村可有日子没有贵人经过了。哎,那车夫,车里几位贵人?要不要去我屋头坐坐。” 季通拉了下缰绳,马儿停了下来。一人一马打量着拦在路中央的泼皮。 泼皮忽然觉得背脊发凉,眼珠一转,稍微让开了些路。“贵人若是嫌弃屋子太破,那老头的瓦房可好?”说着还腆着一张笑脸凑了过来。 季通跳下马车,伸手立掌拦住了泼皮,另一只手将骨朵藏在了背后。“莫要上前。我等只是路过,还请劳烦让出去路。” 泼皮嘿嘿一笑,“麻烦贵人绕路吧,前路去不得。” 小楼和杨暮客在车里看着季通和那泼皮沟通。 迦楼罗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彩,杨暮客紧张地跪坐在车门帘后。 “师兄,怎么办?” 小楼笑不露齿,“易术阴阳变可参悟透彻?” 杨暮客低头思忖一下,点了点头。 “不成气候,不足为虑。让那季通回来赶车,前面有什么都不足为虑。” “明白了。”杨暮客掀开了车帘,“季兄,无需多言。我们继续赶路。” 季通死死盯着泼皮的双目,退回到了车旁,拾起马鞭捅了捅马儿的屁股。 泼皮笑了笑,让开了大路。回到那篱笆边上。吆喝一声,“山里雾大,小心脚下咯。” 那老人的房间里老汉抱着牌位猫腰顺着窗缝看着马车,一双眼睛冒着绿光。“都得死!”灵牌上露出了几个字烫金的字,德王周献还有个穴宝盖被手掌盖住。(前文说过此方世界文字与中文大差不差,权当这几个字和中文一样吧。) 季通驾车驶出了村中的小路,前面树木丛生,山路好像许久没人打理。路旁的稻草几尺高,死了一茬长出新芽。 此时季通背后冷汗密布,对着车厢里的二人问道。“杨兄弟,小楼小姐。我们是不是遇着妖邪了。” 小楼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算不上什么妖邪。有什么事情我师弟会下车处理。毋需惊慌。” “知道了。”季通长吁一口气,气血沸腾。 马车拐过一个弯,山路雾气蒙蒙。石板路坑坑洼洼,遍布青苔。马闭上了眼睛,不动了。 季通捅了捅马屁股,但军马毫无反应。 杨暮客掀开帘子下了车,按住季通的肩膀,“你就在站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季通看着杨暮客的背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可能受到了雾气中的浊炁影响,杨暮客的视线有些模糊。就好像生前的近视眼症状一样。作为近视多年的书呆子,杨暮客早就习惯了眼中景物失焦的画面。此时开天眼是没用的,第一,他没有法力,第二没有斋醮科仪。所以他能依仗的就是头顶的炁脉和天地间的灵炁。 至于小楼刚刚问的易术阴阳变,就是根据天地灵炁分布调用炁脉施术之法。这种方法在俗道中广泛传播,基本上俗道降妖除邪都用这种变化之法。杨暮客早就在车厢里准备了好久,他脑海里反复推演了几种调用天地灵炁的术法,手指并在一起藏在道袍大袖里面,随时准备掐诀。 咔嚓,一道天雷降下。轰隆隆雷声远去了。 季通看着杨暮客从渐渐变淡的浓雾里走了出来。开口问,“成了?” 杨暮客摇了摇头,坐在了副驾上。“继续走。” 军马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响鼻,小心翼翼地踏蹄前行。 第40章 邪鬼,任何时候都要剿 马车走得很慢,杨暮客闭上眼倚着门框,捏着拳头轻轻颤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后怕。 缓过神来之后他兴奋问车厢里的师兄。“呼,本来以为很难搞。没想到倒是挺简单的。我就一个惊雷咒,咔嚓一下,好几十个小鬼一下就没了。”杨暮客还没等小楼说话,嘴里继续叨咕着,“师兄,你说我杀这些个东西,用担因果吗?” 季通立着耳朵听,也小心翼翼的戒备着。杀人他见得多了,但是降妖他是头一回。北国的防妖战阵也只是听前辈说说,骇人得很。杨暮客颤抖的声音让季通也有种兴奋感,这怂包软蛋怎么没有沙漠里吃人的狠劲儿了? 杨暮客等了一小会才听见小楼的回答。“不馋吗?” 他愣了愣,“忍得住,也没想。” 小楼的声音从车里透出来,“那就好,其实你若嘴馋的话事情反而简单了。露出你那青鬼法相,估计这妖怪早就逃之夭夭了,也不必如此麻烦。” 季通听到这话吃惊地看着身边的杨暮客。这二位和山里的到底谁才是妖邪?怎么还聊上吃了呢? 杨暮客后仰着脑袋,闭上眼睛,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嘴馋这事儿提了那就止不住。他知那快意,更知快意之后有祸殃。久久终于安定心神,杨暮客打算想个取巧的法子,“师兄,有没有趁手的法器。给师弟一用。” “嗤,就算有,你能用吗?别多想。你也修道一年有余,虽说不存法力,但区区山精野怪,不足为惧。不要落了你们上清门的脸面。如若不然,也只有姐姐我出手了。” 杨暮客听到这话一脑门子冷汗。师兄自封法力是为了修行,若是出手降妖,那就算坏了机缘。这笔烂账他紫明道长接不住。于是乎只能闷声不应。 马蹄声在山路上嗒嗒作响,车辕吱呀吱呀。浓雾渐渐再次遮住了视线,马儿停在了山壁旁,又不动了。 呼。杨暮客再次跳下了马车。毋需多说,他钻进了浓雾之中。 浓雾从乳白色渐渐发灰,甚至带着一些青绿色。在雾中的树木枝叶发黑,杨暮客不知这些树木久不见光为何不曾枯萎。但是他知道危险已经渐渐来临了。 危险之中人的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身为尸体的杨暮客有没有肾上腺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脑子在飞快运转。吃是不能吃得,绝对不能吃! 莫名他脑海里想起了师傅归元真人的话。在金身不漏之前不可妄动法力。 自己使用七十二变算用法力吗?看来之后还要向师兄仔细询问。 雾中鬼影憧憧,树木妖异地摇摆着。隐隐约约还有嘶哑的喘息声。雾气越来越浓,那失焦的画面变成了浆糊。随着环境妖异诡谲,他脑海中纷乱的念头开始推算如何行动。 杨暮客藏在大袖的手依旧提前掐诀,闭上了眼睛,只用天眼照见。此时眼睛已经失去了作用。能看到的只有隐隐约约的颜色,用《易术阴阳变》感应灵炁要比视觉有用的多。 仿佛置身一片虚空,脚踩阴阳。乾坤八卦开始扩张蔓延。灵炁与浊炁泾渭分明,头顶罡风呼呼作响。 灵炁与浊炁未至的空间开始产生的等高线一样的图形。 脚跟轻轻一跺,踩在艮位之上,“敕令,坎兑之势。”空中的灵炁与浊炁瞬间砸在了艮位之上,然后向着坎兑二位蔓延。 泥沼阵。山生水泽。 藏在袖中的手伸出前去,对着等高线渐渐描绘出的一个个人形。“敕令,惊雷咒。” 空中的灵炁再次奔涌下来,灌入了杨暮客脚下的八卦阵中。震卦隆隆作响引而不发。 杨暮客神念集中掐诀的指尖,凭空画符。天空灵炁阴阳击薄,一道闪电劈在了震位,道道电光开始从八卦阵向外蔓延。泥沼中那些人形不断抽搐。 震位接受的灵炁终于释放了所有的能量,那些蠕动的人形也都伏地不起。 杨暮客睁开了双眼。雾淡了。 这次不是山鬼,而是一个个骨瘦如柴面目黝黑的铜尸。杨暮客用体内残留的些许灵炁将天眼开至最大。不远处还有一个人站着。身形佝偻,衣衫褴褛。 杨暮客不敢动,他手中继续掐着惊雷咒的法诀。 密林外黑雾弥漫,那幕后的邪祟在观察杨暮客,他似乎察觉到杨暮客体力不济的样子。阴恻恻地说着,“小道士,如果你发的是阳雷的话,我可能不小心就着了道。毕竟这化土为泥的手段有些高明。可惜你用的是阴雷。我听说修雷法的道士要童子身,你这小家伙估计没少往那娼户房里跑吧。”说着那身形佝偻的人影从灰色的雾中走了过来。 杨暮客定睛一看,正是那村口说什么“不是”的老头。他很想吐槽一句反派死于话多。但是灵炁罐体之后身体僵直,动手掐诀已经很费劲了。索性闭口不言,严阵以待。 老头似乎胜券在握一样。“你们这些俗道啊,就是喜欢多管闲事。老头子我在这山上修行这么多年,那青灵门的巡山都不曾来管过。你一个路过的小道士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羊入虎口?” 这时那佝偻的身影走近了。杨暮客那天眼也看出了这老头的门道。一个赤发鬼而已,只是占了自己原来的尸体勉强动弹。 灵炁罐体的僵直也终于缓解了不少,杨暮客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老婆生孩子了。” “我就说,你一个小道士怎么发的是阴雷。贪图享乐,吃到苦果了吧。下辈子如果学道争取做个修士,别做这窃用天地灵炁的俗道了。”说着那老头伸出一双手,朝着杨暮客的脖子掐了过来。 杨暮客法诀都不掐了。后仰伸手捏住那双伸过来黑手的手腕,再将两只手并在一起。死死攥住不让其逃脱。 “你……”老头讶异这小道士怎么敢与他这尸鬼贴身肉搏。 “我不是俗道。” “你不是俗道?” “嗯。”杨暮客点点头,《搬山移海变》脚下生根。抬腿踹向了老头的膝盖。咔地一声,老头身子侧歪着倒向左侧。攥着那双手腕的手狠狠一捏,又是咔的一声,再一举,把老头提了起来。 老头残躯一道黑光冒出,嗖地一声钻进了杨暮客的身体里。 然后又嗖地一声逃了出来。 赤发黑面,两眼凸出。身着粗麻白衣,手脚蜷缩在一起躺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瞪着眼珠子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杨暮客把手里的尸体往远处一甩,脚跟一拧,转回了八卦方位。手掐法诀,凭空画咒,咔嚓一声。一道惊雷咒劈了下来。 “你是鬼……你怎么能用雷法?” 又是咔嚓一声。 “啊……别劈了。大人饶命……” 咔嚓…… 十多道惊雷咒后杨暮客整个人好似一块石头。眼皮都僵住了。 那赤发鬼在阴雷之下开始闷火燃烧,发出嗤嗤的响声。轰地一下,大火烧了起来。不过片刻,就烧得灰飞烟灭。 站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僵直感缓解了不少,杨暮客终于收回了凭空画符的手。叹了口气,差点就没忍住把这老家伙吞了。 又站了一会儿活动活动筋骨,杨暮客转身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雾就散了。看到了大路中央引着马车小心前进的季通。 季通警戒着打量了几眼问,“杨兄弟,没事儿了?” 杨暮客点了点头,看着悄然后退的季通也不言语直接钻进了停下的马车里。“我休息一下,往前走吧。应该没有妖怪了。” 季通步伐轻快地靠回马车,摸了摸了战马的脖颈,然后轻轻摇摇头坐回车头继续赶车。 撩开帘子看到了低头看书的迦楼罗,杨暮客四仰八叉地往榻上一躺。 小楼抬眼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杨暮客,“第一次降妖除邪,感觉何如?” 杨暮客撇撇嘴,“就这?” “鬼气森森,把山神都赶下了山。也算有些本事了。”小楼合上了书抓着杨暮客掐诀的那只手打量了一下。“一口气用了这么多次惊雷咒,就不会用引火咒烧吗?” 杨暮客睁开了眼睛,卧槽。我怎么没有想到。鬼修惧火,估计一个引火咒就烧死了,干嘛非得用雷劈。但他还是嘴犟道,“他看不起我用阴雷,不能用阳雷,我就非得用阴雷劈死他。” “谁说你不能用阳雷?” 杨暮客眨眨眼睛?“师兄,我没阳气啊。” “你失了童子身吗?” “我……” “俗道借用天地灵炁又不是看你神魂,以躯体为天道大阵,削几炷香阳寿而已。”小楼放下了杨暮客掐诀的手,“下次施咒别用神魂勾连天地,几个惊雷咒差点把法相露出来。怪吓人的。” “是十几个。”杨暮客噘着嘴不服气。 “你用神魂勾连天地,神魂与躯壳不合,灵炁不畅,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一直站原地喝西北风?” 听了这话杨暮客才明白自己施咒之后为何有僵直感。不过他不想继续出丑,问小楼,“师兄,师傅说我金身不漏之前不能多用法力。我用七十二变没什么影响吧。” 小楼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嗯……我不太懂。” “你不懂?” “我为何会懂?我不曾修习你们上清的七十二般变化,我怎么知道你到底用的算不算法力。不过既然俗道能用,那么应该也无大碍。” 杨暮客自己也琢磨了一下,师兄也对,自己给自己打气,“我本身没有法力,所以七十二变用了就无碍,是吗?” 小楼却又摇了摇头,“七十二变本质是借用天地之气,也就是天地本来就有的法力。俗道自然还不上,所以需以命数相抵。但你不是,我亦不知义父告知你不可妄动法力。这次算我唐突了。” 杨暮客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这么笨。 那七十二变中请神入神变就说了以科仪之法造自身之变化,借用客神之法力,外物以偿还。术毕需供奉约定材物,天道亦会削去因果之寿数。 七十二变本质就是借用外力改变自身,借来的法力也是法力。不过师傅说的是金身不漏之前,也就是炼就金丹之前。想必自己现在用的法力只是九牛之一毛,也许真的无碍吧。 小楼看杨暮客神色减缓,说道,“还有疑惑吗?” “有的。我问你杀那些鬼怪是否承担因果。你还未答我呢……” “自是有的。倒是你山外吃人的时候怎就没想,那青灵门吞吃游神的时候也未想。现在却怕了天道因果了?” 杨暮客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嘶,还特么真是。 小楼笑了笑,“什么是天道因果?可有人手持天道,断人罪行?天劫是上界天仙所降吗?都不是。” “那正法教……?” “天道法理,乃正法教所求之道。可正法教也不能私定。他们是求正,而非正。天道有大如宇宙探无尽,不可知;有小如介子轻无量,不得见。但不论多大多小,皆具两面,皆有阴阳。所谓因果,就如那阴阳一般,人有鸿运当头,有厄运缠身。若行善积德,则运道舒畅,若为非作歹,则厄劫降临。天劫之下,有运道者则易,厄劫着则难。如此这般,想通了吗?”小楼拿起茶杯,笑吟吟地看着躺着听经的杨暮客。抿了一口茶,心底却腹诽了一句。 表面上青面獠牙,好似恶鬼,却不知那无边的福气是哪里来的,比老娘的福运还多。怎么就不多吃点人,削光了你那福运呢。 杨暮客知道世上有底层逻辑,地球上道家的老祖宗就开始辩证态度看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也是辩证的。小楼说的因果,是世界本身对事物的一种规则。人之善恶,有运气彰显。而这运气,是有办法量化的。量化之后厄运多,则天劫惩罚凶戾,福运多,则天劫容易度过。 他自顾地想着劈死了这赤发鬼也算一件善事,自己的德是增加的。那还怕个屁。 “谢过师兄,师弟受教了。” 第41章 他们都是寄生虫,王八蛋 马车沿着山路拐啊拐,转啊转,终于爬到了山顶。 抬头可见大日青空,本该有会当凌绝顶的感觉。但是一栋破庙横在山头,前后围墙,把山路包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 马车停在了院子里。季通手持骨朵戒备着。 小楼迈过熟睡的杨暮客,撩开车帘走下了马车。“不用紧张,没有人气。估计几十年没人来过了。” 季通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小楼轻迈莲步走进了道庙的屋里,前堂不大,供着道祖法相。边上还有青灵门道祖的牌位。案桌上面在最不起眼的一角有一个山神牌位。 小楼先是拿起一根已经腐烂的香烛的木柄,手指挥动一下,那腐朽的灰尘一点点汇聚到了木柄上。一根崭新的香烛无火自燃,对着道祖三拜插香入炉。她静静地走到了山神牌位前,“出来吧,有什么说清楚。不然等不到青灵门的行走来就要丢了小命。” 那牌位一股黄烟喷了出来,一只黄皮子在地上滚了一圈,爬在了小楼身前。黄皮子变成了那山下泼皮的模样。 “小小山神见过道长,小神不敌那红毛鬼,已经被赶下山近百年。原曾在半山腰拦阻行人,但那红毛鬼法力愈胜,小神只能眼见着他用障眼法蒙骗行人却不敢拆穿,只能用点小戏法使人绕路。” “不是同流合污?”小楼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的黄皮妖。 “小神修行三百年,从未害过一条人命。我的师傅乃是青灵门下衮山观修行的俗道,行事方正,入仙路之前就百般告诫,要行善积德。” “那你师傅呢?既是修行有成的俗道,应该也身为游神管辖一方土地。如今这荒山怎就你一只鬼神?” “我的师傅以命数布下伏妖大阵,阳寿阴寿俱损,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楼看着那黄皮子的化身,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那青灵门下的俗道也不都是腌臜龌龊之类。 “说说那赤发鬼吧。” “是。” 黄皮子开始与小楼说了这山上的往日种种。 话说三百四十多年前,西岐国国主因病薨逝。太子与德王争位,德王起兵于西,中途败退。太子诱德王孤军深入,胜之。囚于西岐旧都善阳,迁都渔阳。德王心有不甘,暗地屯兵于此山中数万,并且勾连苏尔察大漠里的漠匪数万,企图再次起兵。 太子殿下有衮山观俗道相助,推衍天机,散播瘟疫。兵匪皆亡。那些苏尔察大漠的漠匪都变作了绿洲之肥,而这山中屯兵洞里的兵匪全都闷死在了山里。 那赤发鬼是德王手下的军师,亦是通晓阴阳。也在这山中伺机候命,但染疫未死,来到藏兵洞看到种种惨象,心生怨恨,化作怒火冲心赤发鬼,练阴兵于藏兵洞。 衮山观有世俗道人下山走动,观天象有感,建庙于山巅。日日以诵经镇压藏兵洞之阴气。但年纪渐老,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这黄皮子修行未成,帮不上忙。所以那俗道舍身布下阴阳伏妖玲珑阵。 待黄皮子阳寿终化作山神,接手伏妖阵的时候却为时晚矣。那赤发鬼已经脱阵而出,且受了重伤。黄皮子刚刚化作山神,哪怕赤发鬼身受重伤也敌不过,只能逃下山去拦住来往行人,不要给那赤发鬼送添血食。 后来那赤发鬼渐渐恢复了鬼身,黄皮子再也不敢明刀明枪地对阵,只能在那赤发鬼施法诱人的时候做些手脚。 小楼听完了点了点头,“所以,那藏兵洞里还有数万阴兵吗?” “回禀道长,小神不知。那赤发鬼死死地守着那藏兵洞,小神不敢靠前。” 听到这,外面竖着耳朵的杨暮客也迈过门槛走进了前殿。看了看那泼皮的模样,笑了笑,“那赤发鬼被我用雷劈死了。你且去看看,那藏兵洞是个什么情况。我与师兄等你汇报。” 小楼转过身看着精神萎靡的杨暮客,“不睡会儿?” 杨暮客摇了摇头,“你下马车我就醒了。这山上情况不明,不敢休息。” “行吧。那看看这俗道在这干得怎么样。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修起一座道庙倒是有些本事。” 杨暮客腆着个笑脸凑到小楼边上扶着她的一只手臂,慢了半步跟在身后。 二人穿过偏殿来到了后堂。 一张破床,已经塌了。一个蒲团放在香案后面。香案上有一封书信。 杨暮客快走两步拿起书信,吹飞了灰尘。甩了几下扇风,走回到小楼身旁。 “师兄,几百年。能拆吗?纸都脆了。” 小楼低头拿眼,“应该还可以,是浸过灵液的草纸。小心一点儿。” 杨暮客拨开信封封口,咔嚓咔嚓往下掉渣。他一捏信封两边,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从信封开口夹出来一张信纸。信纸泛黄,是一张用朱砂写就的符篆。 “这是什么意思?” “放回去吧,这是给青灵门行走的留音符篆。我们没有敕令也不能施术。” “诶。”杨暮客把符篆放回信封,把信摆回了香案上。 香案下面放着一捆捆干巴巴的草绳,还有几双编好的草鞋。杨暮客打量了一下后堂的布置,连个柜子都没有。这俗道在这住了半辈子连换洗的铺盖都没,那床头上积灰的鼓包还能隐隐约约看出来是道袍的模样。 “在那衮山观中,金碧辉煌,一众道人衣着堂皇。真没想到这样的俗道是那种地方来的。”杨暮客心头有些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小楼也有些感慨,替这位俗道感到惋惜。她轻声道,“腐朽不是一蹴而就的,能教出这样的俗道,想必那衮山观原本应该也是一方清净之地。本来这个道人应该像是脱离了病土的种子,在其他的地方生根发芽,却没想到死在了这种地方。” “师兄,修士门派里应该没有这样的情况吧。” 小楼笑而不语。 杨暮客叹了口气。也是……修士也是人呐,能干净到哪儿去呢?就说那青灵门,治理得就不咋地。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家都读道经,至于读后感,各有其说。 小楼打量完了这个房间,对于那山神所言也有了验证,对杨暮客开口道,“你们上清门还是好的,道家的宗门巨擘都自有章法。毕竟净宗前车之鉴,也由不得某些人胡作非为。” 杨暮客听来这话却不是慰藉,更像是讽刺。师兄并不是人族道家子弟,听得出她说这一番话多少觉得有点言不由衷。 小楼似乎看出来杨暮客心中所想,招呼了一声,二人走出后堂。 她轻声地在杨暮客耳边说着,“若论放浪形骸,我们妖族修士比人类修士更甚。我朱雀行宫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身为祭酒,每每大醮之时门下势力四处搜刮,总有触目惊心之事。但又能如何呢?杀了干净了吗?天道因果,那需渡劫才心有畏惧。如若不为长生,还何惧之有?所以仙界有南天门,修行界有正法教,各门派有刑堂。你应该比我还了解才对。” 杨暮客点了点头,然后惊愕地看了看小楼的圆润的后脑勺,什么玩意?南天门?蹭了两步跟上了小楼,开口道,“师兄说的我都明白。欲望推动着世界的发展,这个本质无法改变。若是无欲无求,那也就不用修仙成道了。” “放屁。”小楼翻了个眼白,“这番话,听着像是给那些被欲望掌控之人的辩白……修仙长生,本来就是为了探求世界。若陷进了欲望的泥潭里,知晓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罢了。” 杨暮客点点头,附和道,“看来师兄修行有些进展。” 失了法力的小楼噗嗤一笑,“你又懂个什么。” 切,跟我这儿林黛玉呢?病娇姑娘,且看你宝钗姐姐的社交牛逼症。杨暮客咂摸咂摸嘴巴,看着小楼的明眸,“哟,难不成师兄进境缓慢?那可是真要怪着我,耽误了师兄的功夫。” 小楼眉头一皱,她听得出杨暮客皮里阳秋,但是她又不明白杨暮客为什么这么说。封了法力不能用读心术着实讨厌。“这是什么废话?” “怎是废话呢?师兄是早就成就的大修士,一步步都得着章法。我这糊里糊涂的,自当是那扰乱子的。” “听着肉麻死了。你快别说了。”小楼赶紧挪了两步,不知这师弟发个什么神经。 杨暮客嘿嘿一笑,那副狗腿子的模样却是不见了。转而抱着小楼的肩膀,亲热得跟哥们儿似的,“师兄哪儿来的闷气,我就是随口一说。人吃五谷杂粮,总有情绪。您如今这不正对上了吗。” 小楼停住脚步,冷着脸看着没大没小搂着自己肩膀的杨暮客,“谁让你抱着我了。” “这……这不是抱着。”杨暮客装傻充愣,也没松手,“这不是增进师兄弟感情嘛,您要体味凡心。总得有人不把您当着高高在上的真人捧着,如常人一般待你不是?我的印象里,师兄弟搂搂抱抱也实属人之常情。”说完了这些话他反倒是松开了手,然后捡起前殿里的一块蒲团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但是年岁的痕迹化成了片片草屑,四散纷飞。 杨暮客也不在意,又是嘿嘿一笑走到那门槛前,拿到道袍袖子使劲蹭了蹭门槛上的灰尘。“来师兄,坐这儿。” 小楼皱着眉头看着杨暮客一通瞎忙活,有些茫然地坐下来。 杨暮客也美滋滋地坐下,用手指着天边金灿灿的太阳。“风和日丽,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你我师兄弟二人坐在道祖膝下言浅义深,不是一桩美事?” 小楼有些嫌弃杨暮客脏,微微往边上挪了挪。“浅吗?人性欲望,这样的话题可一点儿都不浅。” 杨暮客双手撑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云,“食色,性也。所以也浅白得很。修士长生总要控制一些欲望。否则还是凡人的时候就把身子糟践坏了,也谈不上什么修仙长生了。 如今这一场,且说那太子与德王。他们的欲望害死了众多生灵。但大把人趋之若鹜。 那赤发鬼之欲望害死过往凡人,可他还是为了那德王。 我们来的时候那老鬼嘴上说,‘不是,又不是’。想必很失望吧。他一定期盼着德王的鬼魂还在,来寻他。或者德王的转世来寻他。或者说,在这山上这么多年,他都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了。 倒是建了这道观的俗道,他的欲望是什么?没有灵根,他也不能修行。若说天下为公,他却远离了那腌臜的衮山观,眼不见清净。孤身付险,英勇就义。稍显愚笨。 所以这世上好多东西说不清,尤其是我修行尚浅。更是信口开河。 您说,我寻人心,您找凡心。可是生离死别,如今我等经历也算丰富了。可这些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呢?” 小楼听着杨暮客唠叨,神魂似乎有些鼓动。她歪着头看着面目白净的小修士,“净是说些没用的大道理有什么用呢?如今我们才行走多久?又何谈经历丰富?你说那欲望是世界前进的动力,改成本性是前进的动力是否合理一些?莫要学了某些净宗的想法,走上了歪路。” “诶?对了,净宗是什么样道门?” “早晚会知道的,不用急。” “嘿嘿嘿……师兄,我好困啊。” 小楼看着杨暮客靠在门椽上睡着了。她对着那山神牌位招了招手。 “查探明白了吗?” “回禀道长,查探明白了。” “可还有阴兵?” “有的,醒着的都浑浑噩噩,未有神志。余下大半都附身尸骨之上,等候召唤。” 小楼叹了口气,那赤发鬼身受重伤都不曾吞噬阴兵恢复,想必还有起兵的念想。若是那德王还活着,定然会感于这位忠臣吧。然后她转头看了看睡熟的杨暮客,又让这小家伙说中了。 她对着那黄皮子说,“你去外面招待一下赶车的壮士,阴兵之事等明日正午再说。还有,他血气旺盛,不要凑得太前。你久未受用香火,灼伤了对以后修行不利。” “小神得令。” 第42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若让小楼照顾杨暮客,那可是难为人了。 妖仙迦楼罗,自打成妖修道以来,过得都是锦衣玉食受人供养的日子。在那苏尔察大漠中日常用度物资也一应俱全,更何况她已修炼有成,万般法力幻化不在话下。 所以小楼就静静地坐在杨暮客身边,也不曾向那山神讨要什么物件,更没让他们从那车厢里拿取她的东西。主要还是嫌弃一人一鬼。 日落西山,小楼看着杨暮客渐渐醒来。 “哟呵,师兄还坐我边儿上呐。没去车厢里歇着?”杨暮客睁开惺忪的眼睛笑道。 “歇什么?打战的是你,我一直在那车厢里。却是少了几分行走的意义。在你边上闲来无事倒是明白了许多,既是入世,自然不能一直如此。” 杨暮客点了点头,起身弯腰捶了捶僵硬的膝盖,伸个懒腰。“师兄以后要如何入世修行呢?” “我也不知。” “那便随缘吧。我相信师兄合道之日总比我筑基之日更快。”杨暮客嘿嘿一笑,打了几下七十二变里的拳法把式。 这套拳法打完身子更灵活轻便,用了那七十二变术法似乎并未坏了道行。他的尸身他自然清楚,若生了变化神魂自觉有异。所以还是多心了。至于那削去的阳寿,则更无知觉。 小楼托着双腮看着打拳的杨暮客,“记得那日叩青灵门山门之前你说了个故事,可有后文了?” 杨暮客抬头看着灰蓝的天,“啧,师兄。这故事要精雕细琢才有趣。能否容我再想想?” “反正无事,有多少说多少,大不了你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得嘞,您想听那就依着您。” 杨暮客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上回说到了那白骨精白素贞看上了宋宝玉。 这般这般,那般那般,他很快理顺了想法。 只见杨暮客站定身形,伸手并指往前一伸,顺嘴就开始秃噜起来。 “书说上回,顽石落凡送宝玉,仙草英台惊素珍。山林有路欲西去,横扫六合战乾坤。” 杨暮客两手巴掌一拍,啪,“话说白素贞飞身跳出那鬼气森森的白骨洞,飞到那人声鼎沸的山头。这山间有座老庙,庙里有座贝吉塔,塔里有口井。井里孕育着一颗九转龙珠。正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一颗九转龙珠并非一颗,而是七国一国一颗,只要集齐七颗龙珠,即可问鼎天下,成就霸业。” “那宋宝玉浑身王霸之气一闪,那龙珠应声而出。宋宝玉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天空中身着白裙的白素贞。白素贞看到一道闪光从那庙中飞来,伸手一接,那龙珠先是在她手中转了一圈,然后飞到了宋宝玉面前。” “宋宝玉接下龙珠放进口袋,抬头问那女子,敢问是哪一家的姐姐生得这般漂亮,能否下来做客。宋宝玉周围的兄弟这时才发现天上还飘着一个仙子。于是也一起吆喝了一起来。那白素贞正想着如何勾搭宋宝玉,却没料想他自己送上门来。也不做作,飞身落下,小步走到宋宝玉面前,低声说道,妹妹白素贞见过哥哥。众兄弟齐齐喝彩,好。这梁山泊有了女主人,想必宝玉哥哥一定会带领众人成就一番事业。” 杨暮客手伸进袖子,从小楼的绣囊里随手竟掏出一柄玉扇骨折扇。比划着手持长剑的模样。 “且说那祝英台功夫了得,炼就了顺风耳的本事。隐约听闻了山中情况,自家情郎竟然被别人抢了先。是可忍孰不可忍,那祝英台牵过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朝着那山寨疾驰而去。那被打趴的程咬金哎哟哎哟地爬了起来,看到山下的人也无意理会他,也往山头跑去。” 杨暮客半蹲似骑马,抓着扇柄好似拿着剑鞘,嘴巴弹舌,酷啦啦,酷啦啦。“那马蹄飞奔,一跃几丈高,迈过山头。正所谓英姿飒爽无敌女骑士,十秒炉石玩弄偷心贼。” 小楼皱着眉头,“十秒炉石是什么意思?还有偷心贼又是谁。” 扎着马步的杨暮客眨了眨眼,“十秒炉石是那宋宝玉原身仙石的诨号,偷心贼自然是白素贞。” “等等,我问你十秒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炉石,但没听过十秒?” “师兄,我这说故事呢。你不要打断我。” “好,你继续说。” 杨暮客整理了下心情,连续被打断影响了他胡编乱造。想了片刻,继续开口道,“那祝英台手中宝剑飞出,扎在了白素贞脚下。高声喝道,哪里来的妖精,勾引我家宝玉哥哥。”这句话尖着嗓子学那女声,倒也像模像样。 “那白素贞笑眯眯地看了看英武非凡的祝英台,妹妹怎么这般凶神恶煞。这宝玉哥哥仪表堂堂,人见人爱,我虽是方外之人,但也为他动了凡心。祝英台翻身下马,我与宝玉哥哥婚约在身,你这妖女快快离去,今日我就要与宝玉哥哥拜堂成亲。” “哗啦啦啦……这二女打得是上下纷飞,好似两只蝴蝶,煞是惹眼。台下众人齐声叫好。祝英台一击右刺拳,而后左边腿,再接右正蹬。白素贞大呼不讲武德。” “那宋宝玉见二女纠缠不休,一旁的自家兄弟也乐得看热闹。他怒拍坐下交椅,大声呵斥,你们两个女子如此不知羞,我都没说要娶谁哩。不如这样,此时正是良辰美景,你我三人义结金兰。我为哥哥,你们二人为姐妹。” “空中二女听闻此话同时住手,但又彼此提防。” “话说这时一阵清风吹过,一棵棵桃树破土而出发芽,树苗长成大树开花。二女秀眉紧皱,她们要嫁给宝玉哥哥,但是宝玉哥哥竟然要跟她们当兄弟?二人齐口同声说,不行,今日必须完婚。” “宝玉哥哥大呼一声好!那我便应了你俩。你俩还不快快下来与我完婚。” “二女左思右想亦觉得此时继续争斗怕坏了宝玉哥哥心中形象,飞身下来,站在宝座前头。” “宋宝玉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火鸡,扭掉鸡头,让自家弟兄送来三大碗三碗不过岗。往那酒碗里倒上鸡血。三人喝过交杯酒,酒碗重重摔在地上。二女异口同声唤了句,夫君。宋宝玉拉起二人的小手,二弟,三弟。” “自此桃花三结义,果园满芬芳,正是一段佳话。只见说话间那桃树上花儿谢了,瞬间硕果累累。本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的蟠桃挂满枝头。” “万里晴空却天雷滚滚,那宋宝玉拉着二人的小手走到了众人面前。如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以梁山泊为都,建国号大观园。尔等可愿与我征战天下。” “众兄弟齐声喝彩。那山下迟迟而来的程咬金正好瞧见这一幕,心中热血澎湃。高呼为哥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宝玉高举龙珠,说,今我自封始皇帝,尔等皆是我大观园开国将领。” “若说那大观园如何征战天下,执掌乾坤。” 小楼撇了撇嘴,“切,又是且听下回分解是吧。” 杨暮客嘿嘿一笑,“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手中巴掌一拍,此回书算是说完。 小楼抱着膝盖,嘟囔着,“随口乱编的故事糊弄你家师兄,你当真是不识趣的。什么蟠桃……那宋宝玉又哪儿像个人。” 杨暮客自知理亏,他哪儿有个说书的本事,贱胚子一样凑上去,“师兄,因为修行的路途太精彩了,远比我信口胡诌的故事有趣,所以下回也就别听了。” 小楼却不愿意如此饶过杨暮客。“不行!你得好好想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听起来这般无聊,所以就不用讲了。下回不需说什么仙石,仙草成精的故事。一点儿都不贴合实际,我从未听说过有山石草木生情通灵。所以下次你就老老实实讲一个凡人的故事。” “那行,下次我就想一个凡人的故事。”杨暮客想到了谍影重重。标题他都想好了,就叫,退伍锦衣卫大战老东家,六扇门东西厂皆入瓮中。 小楼和杨暮客起身离开了大殿,来到山路旁看着季通生火做饭,一旁黄皮子露出本相抱着那路口的香炉吃香火。 一夜无话。 第二日那黄皮子施法收集了露珠雾水供给三人洗漱。杨暮客做完早课神清气爽,昨日神魂消耗的疲累一扫而空。 小楼到车厢里换了一身修身坤道道袍,对杨暮客说道,“那藏兵洞还有许多阴兵,今日正午你需借用天地灵炁和那阵法将其全部镇压。” “师兄也要跟去吗?” 小楼点点头,“还有,以后就叫姐姐吧。入世修行不能总是显露身份。我既然是贾楼儿,自然不能总被你叫师兄。” “贾姐姐?” “不好听。”小楼摇了摇头。 “楼大姐?” 小楼怒目而视。 杨暮客自己掌嘴,“嘿,看我说的。那就叫小楼姐吧。” 小楼点了点头,这个称呼还过得去。虽说自己大了他几千岁,但这也只是表面的阳寿。谁知道这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是多少年前枉死的呢。 杨暮客走到马车后车厢,小楼也在他身后跟着,有些考校的意味。 “小楼姐,你看这锦帕写小幡怎么样?” “我还要用,找个别的。” “诶,行吧。”杨暮客继续在那翻,挑挑拣拣,找着一卷黄绸缎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姐,这块布是哪家宗门里的吧。” 其实小楼也不认得,随口应下,“嗯。小幡的材料有了,其余的呢?” 杨暮客将缎子展开,扯下二尺见方。“香案什么的庙里都有,让季通帮忙拿些,就是少了科仪的笔墨。师姐,也没见你这堆物件里有啊。” 小楼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咬手指头?”杨暮客贼眉鼠眼地问。自己这尸身上的血能管用吗?然后他灵光一闪,他又不是俗道,直接以灵炁印上去不就得了。 小楼看他似是想明白,“需明心静气,借与天地便要还与天地,可记住了。” “记住了。不就几炷香几个时辰的阳寿嘛。” 杨暮客拿着那块缎子,又拿了一块暖玉原石,合上了后车厢的车门。二人招呼季通走进了道庙正殿。 “季兄,等等科仪我需用到你那把陌刀,还有那个……劳烦你把那角落的那张香案抗上,我们得去后面山阴作法。” 季通乐呵呵地走到了角落那里扛起满是灰尘的书案,也不嫌脏。他一直好奇杨暮客修道到底修成了个什么样。一路上这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那青灵门也被那门子拦了下来不准上山。这回算是赶着了,心中的新奇激动再也按耐不住。 小楼走到了道祖面前的香案前,又拿起了几支腐朽的木柄。在空中摇晃几下,香烛恢复了原样。 杨暮客啧啧称奇,“姐,你这自封法力怎么还能幻化物品?” “妖修的天赋神通,不需法力。怎么?想学?” 杨暮客眼睛一亮,“能学?” 小楼点点头,“为我伥鬼,无师自通。” “算了。”杨暮客走上前,先给道祖像叩三个响头,然后抱起香炉跟着季通走出了大殿。 “几位……大人。这些物件用完要还回来的。”那黄皮子从地底钻出来说道。 季通大大咧咧地抱着书案,“我等又不贪你这些破烂,这桌子几百年,都朽了。木头虽是不错,但也不值什么财物。你心疼个什么。” “壮士,二位道长。这庙以后就是小神的道场了。那青灵门没有俗道派来修行,我也只能靠着这些旧物。” 小楼不想解释,季通说不清楚。杨暮客抱着香炉快步走到那山神跟前,“青灵门行走不日就会巡山到此。我等其实此番算是多事之举,其实你等些时日,那赤发鬼也定然会被青灵门修士铲除。” “行走来了又不在我这小庙停留,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俗道派驻啊。您小心点,前面有石头。我给您引路。” 小楼走到马车前,低身往车底看了看,伸手在下面一摸,抽出那把陌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第43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晌午阳光正盛,静谧的树林中有一处空地。七色阳光下,杨暮客以指为笔,炁为墨。在小幡上写了上清二字。他打量了一下那两个字,凭白感受到了某种力量。手指轻轻在小幡底部写了,紫明唤天星。陌刀在一个大树前挥舞,砍下一截枝杈,修整笔直。小幡挂在了木杆之上,往一处空地用力一插。 杨暮客眼中的山坡变了。他以身勾连天地灵炁,看到了那个俗道布下的阵法。 以山头庙观为阵首,石板路旁一块块刻着经文的石头为阵基。山间沟渠为脉络,以灵炁为刀,斩断了那溶洞口与阳间的通路。对,是斩断的。所以那赤发鬼重伤是被这天地灵炁所斩。 但沟渠久失维护,已经破败,所以那刀锋伟力已经弱了许多。 这样一个阵法超出了杨暮客的想象。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阵法构成的原理。简单,直白。那青灵门的护山大阵他看不懂,看不明。但是这里一目了然。天地自转驱使灵炁流入阴阳,蓄池中灵炁,积压喷出,自然成刀。 上清七十二变中易术阴阳变有言,九幽阴秽自生,至阳之火可消之。烈阳引火阵,需以金石为基,木灵为阵首,烈阳引火自炁脉而下,灼烧万物。 空地不远处的小楼二人一鬼看着杨暮客作法科仪。觉得那人虽然有些生疏,但是步骤分明,着实仙风道骨之感。 杨暮客手掐发兵诀,炁机启动,侵入那些削下的枝杈之上。没有木灵怎么办?以血浸之,血祭可得。血自是季通的,壮男指尖之血当真好用。手中敕令画符,引火咒一颗火星落下。浸血的木头嗤嗤燃烧。杨暮客从香案上将暖玉放置火中。他在四方各竖起采集到的五行之物,以身体勾连炁脉,阵成。 炁脉中丝丝阳气开始向着科仪之地汇聚。 他按照天象星宿方位在香案上摆上季通寻来的小卵石,拿起香烛走到香炉前面。 “敕令。请神。弟子上清门紫明,有请寰宇星空上仙之视,有请过往神明相助。千余阴兵聚山中九幽,若逃出阴间将为祸四方。弟子科仪请神之法求诸君显道助我,荡平阴秽,洗涤一空。” 小幡被阳气引来的罡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杨暮客双手握持刀柄,挥舞陌刀,脚踩罡步,武定乾坤之变。凡间武法刀身虎虎生风。灵炁在他周身环绕,随着他的敕令不断地向着外界传播。所以用地球话语来说这就是一场秀,给众多过往游神看的一场秀。 本来这这场科仪引来的应该是青灵门的日游神。但青灵门封山数百年百废待兴,大多游神都在门内忙于内务,自是听不到敕令呼唤。况且紫明道长化身青鬼法相吞噬游神让青灵门游神皆是惊惧,在外的也怕是不敢前来相助。 天外一道虚影自炁脉显化虚像,游神虚像身着笔吏官袍。 杨暮客将法刀插入土地,遥遥一拜,“敢问神官大名。” “碧波门巡查正神——方启来将军座下——日游神——魏町。” “请神官作法相助。” “喏。” 神官这一声喏不是唱给紫明听的,而是唱给界外星君所听。 只见那神官围着山顶炁脉旋转鼓动法力,炁脉中阳气不断从天空降下,落在那暖玉之上。那些染血木灵火苗蹭蹭长高。 杨暮客脚下一跺,手指成剑对着最近的一块山路石碑一指。一道阳火从暖玉上发出。咔嚓一声,石碑被烧裂。那堵在溶洞洞口的灵炁天刀不再降下,一阵阵阴风从洞口往外吹出。连接阳间与九幽的闸门被打开了。 杨暮客通过天眼看到了那九幽之中枕戈寝甲的阴兵尸体。许多士兵体内的妖鬼已成气候,虽谈不上有那赤发鬼之能,但也相距不远。想必那赤发鬼没有破坏阵法封印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没能力控制这些阴兵,破坏封印只是放这些阴兵出去流窜作恶,与他的目的相左。 九幽的通道打开以后杨暮客闻到了那种生魂的香味,浓郁无比。他默默地吞了下口水,捏着法诀闭上眼。心中喊杀,口中喊着。 火焰蹭地一下窜起几丈高,汇成一条线嗖的一声钻进了那溶洞里。 季通听着那溶洞里传来了鬼哭狼嚎,阴气与阳火对流让那溶洞里的热气扑面而来。腥臭。他打了一个寒颤。这和战场上的厮杀声不同。一个个鬼魂的怨气顺着气流四散而飞,低声秽语。呼呼风声中,季通好似看见那些鬼物张牙舞爪,他们在溶洞口挣扎着,拼命地向外冲着。 天上一道灵光降下。那洞口有了一层光膜,不曾阻挡阳火却拦住了那些阴兵的魂魄。 杨暮客操控着火焰在那溶洞里汇成一条火龙。火龙张口喷吐熊熊火焰灼烧那些醒来的尸体。一只鬼怪的首领提起刀兵冲了上来,刀锋上阴气凛凛。 “这不是一只鬼,是几千只。你以为在斗法吗?还不借天地之力?”小楼的声音在紧张的气氛中响起。 杨暮客心领神会,脚踩八卦图阵,敕令,离火。 灵炁疯狂地从天空降下,形成了一个大旋涡浇在了那暖玉上。杨暮客将身体转动,让烈阳引火阵处在离位上。 此时灵炁不只是在暖玉上形成了旋涡,还反馈到了主持阵法的杨暮客身上。杨暮客的身体不断地被灵炁冲刷。虽不是以神魂引导灵炁,但是神魂和肉身还是产生了出离之感。 这种场面若是筑基修士处理则用法力勾太阳真火降下,定然烧得里面阴兵片甲无存。若是金丹修士则以金丹之火一缕,则烧得干净。阳神以三昧之火,更是片刻须臾可解。合道大乘之辈,言出法随,六丙之火的一个火星就荡涤一方。 但杨暮客没有法力,是个还没筑基的小修士。他只能用存于天地之中的离火转化为阳火煅烧溶洞里的阴气。 那火龙在杨暮客的操控下涨涨长长,但在那鬼修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阴兵结阵而来。 没完了是吗,杨暮客怒从心头起。一手捏离火咒,手捏惊雷咒。身体里的灵炁又多了一个宣泄口,震位光芒一闪。 咔嚓一声,那龙口中不但喷出了阳火,还喷出了一道道阳雷。是了,这次不再是阴雷,而是阳雷。虽然老子不算人,但实打实的童子身。弄死你们个瘪三。 季通听见隆隆雷声赶紧蹲下身捂住耳朵,他看着那溶洞口光芒闪闪。昨日杨暮客与山中鬼妖斗法的时候他也曾听见雷声。没想到近看如此声势浩大,他脚下的土地不停震颤。树木的树叶簌簌落下,山峰在摇晃着。这就是那臭小子的修行成果?这是凡人能用的?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他说过的,我可以学。少时的约定此时他忘得一干二净。心中想着,若不能成仙那么当个俗道也好。所以有些事情见识过了,就再回不去了。 那天空里的日游神也飞舞着催动着灵炁降下,他看着那在阵法中央的杨暮客。这便是上清门的道长吗?未曾筑基,引动的天地之力却与那星罗门筑基修士相差无几了。 此时溶洞里的附有阴兵的尸体全部苏醒了,他们漆黑的眼球死死地盯着那空中飞舞喷吐雷火的火龙。 “儿郎们,此战是我等最后一战了。” “战!” “战!” “战!” “让那阴界之外的修士看看,我等德王兵卫的能耐。” “喏! “杀!”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那黑压压的阴兵踩着坚定的脚步,手持阴气化作的长矛向着火龙前进。 轰。 一道阳雷带着无尽的阳火攻击在了阴兵战阵的头顶上。一道道波纹在那些阴兵的头顶散开。主将脚踩着黑云,手持二丈多长的阴气军旗。军旗上绣着德字。 一柄柄长矛戳进了火龙的身体里。那阴气幻化的长矛瞬间开始燃烧,然后好像柴火一样,烧到了阴兵的身上。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他们默默地燃烧,为身后的兵士让开道路。在战阵两旁化作了灰烬。 “杀!” 第二排兵士手持长矛攻了上来。 咔嚓,又是一道惊雷。 主将大旗一挥,拦下的惊雷,吹散了后面的阳火。 第二排兵士如同前者一样。化为薪柴。 杨暮客在溶洞外冷汗涔涔,他看着这些阴兵的声势当真害怕了。这就是那赤发鬼养的东西吗?这些鬼物若是到了阳世要做下多少罪孽。他已经烧死了第四排兵士,但是后面那黑压压的一片仍然毫无畏惧地向着火龙攻击着。 杨暮客已经察觉到了烈阳引火阵中心的火焰缩小了许多,那暖玉压着的木灵有许多都熄灭了。他张开天眼看着那挥舞大旗的主将,擒贼先擒王。必杀他。 “游神助我!” “喏。” 被神官鼓动而来的灵炁更快更多。 火龙躲开了第五波兵士的攻击,盘旋在溶洞里的阴界天空上。乾震巽三个方位灵炁灌入,手捏法诀。敕令,摄魂咒。 主将用大旗遮蔽住自己的身体,抵挡火龙口中的摄魂罡风。 杨暮客脚踩罡步,乾坤逆位,坤字诀,敕令,覆土咒。起身一跃,乾坤再转,敕令,离火咒。 土墙隔绝了兵士大阵和积压多年的阴气。主将双手持旗,冷冷地看着天降阳火。“杀!” 土墙被驰援的兵士轰然撞塌,主将用大旗抵挡着阳火的侵袭。 惊雷再响。 咔嚓一道闪光,大旗应声而断。主将的胸口被阳雷劈出一个大洞,“继续攻击火龙,我等戎马一生,为战而生,为战而亡!” “战!” 兵士们倒转矛头,对着天空中的火龙开始投掷阴气长矛。 火龙身中无数被投掷的阴气长矛,身体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朝着主将俯冲下去。猩红大口吐出火舌,将主将吞了进去。 八卦阵坤位巽位灵炁灌入,敕令,束身咒。杨暮客手指连连掐诀。他的脑子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不停地施咒,变换方位运转灵炁。终于,火龙腹中的主将烧成了灰烬。 主将虽死,战阵未散。 战意与执念在这山底的阴界拧成一团,抵抗着熊熊烈焰。 杨暮客看着阴界地表那些依旧手持长矛攻击火龙的兵士,他忽然觉得也许可以谈的。不问是非,真的好吗? “杀!”兵士们再次冲了上来。 杨暮客手掐离火诀,阳火无穷无尽地从火龙口中喷出。 兵锋所指,一往无前。那些军士们前赴后继地冲向火龙,他们不犹豫,不挣扎。仿佛,仿佛好似在寻求解脱一样。 终于,此山中阴界的所有阴兵都消失了。他关上了天眼,转头冷冷地看着小楼身边的黄皮子。“敢问此地山神,这些阴兵是真的逃不出这阵法吗?” 黄皮子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小楼道长,又看了看阵内刚刚大杀四方完的紫明道长。“回禀道长,小神不知。” 小楼笑吟吟地看着黄皮子,“我弟弟问你,你就答。毋需遮掩……” “小神……小神怕这些阴兵作恶。所以……” 小楼揣着手笑道,“所以就除之而后快,此山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法场。过往的香火受寄也只有你一人。是否?” “你们也没问我……我……这……是……” “是否?”小楼又问。 “是……” 杨暮客听到这话也明白了,自己被人当成枪使了。他转过头看着天空中的日游神,“多谢游神相助,此处事毕,还请游神回转。” “后会有期。”那游神嗖地一声钻进了炁脉之中不见了。 杨暮客撕下桌上锦布一角,手指沾了灵炁写上了日游神的姓名,放在了桌案上。他拿起一支香烛,点燃插进了香炉里。收了那戳在地上的科仪小幡,向着站在阵法外面的小楼走去。 黄皮子看到杨暮客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吓得一动不动。 “师兄,回去吧。回去我们就上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听你的。” “季兄,走吧。东西不用管。那山神会用挪移之术,让他运回去就行。” 黄皮子眼珠一转,听到那紫明道长这些话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待香火供奉完毕,小神就用挪移之法将东西都物归原处。” 阴气散去,山顶云卷云舒,淡淡薄雾落向山麓。阳光从指缝间刺痛了眼睛,杨暮客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有些慌张。 没有张牙舞爪的怪木丛生,也没有受阴气影响的妖异。下山前杨暮客一直盯着的是阴气,而忽略了周遭的景色。匆忙之中只顾着寻找作法用度的东西,放弃了身为修士的思考。他觉得自己错了。 溶洞这边因为雨水丰沛,各种树木花草都很繁茂。泥土的清香与草木的清香让人舒爽,阳光在树荫间斑驳一片。山间小溪有虾蟹在卵石里逗弄鱼儿,一丝阴风外泄的情况都不曾出现。 他忽然转身对着溶洞深深鞠躬。 这番因果,紫明接下了。 第44章 车道迟迟行,二人曼曼坐。 走了许多山路,那马拉着车却不似当初灵便,一行人放慢了速度。驾车的季通生怕一点儿颠簸,转进了大路,才稍稍放开脚刹。 杨暮客手里捧着刀,偶尔低头看看刀锋,偶尔抬头看看天空。 季通在御座抓耳挠腮,似有言,却难说。 杨暮客轻轻摸了摸刀身,冰凉,光滑,细密,沉重。这的确是金属,之前的某些定论在一把陌刀面前被推翻了。 于是他轻声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何兵器可以用金属,却不受炁脉影响?” 小楼在车厢中不做声,不知在干些什么。 但季通却找到了发泄口,他再也憋不住了,“这个我在卫所受教的时候学过。”季通美滋滋地看着前路,然后笃定地继续说着,“兵器用材需冶金之时,必须先对矿石进行生祀,然后用灵泉淬火。这样的金属冶匠称为活铁。民用的可能差一些,毕竟他们也弄不到灵泉,平日用的刀具农具受到灵炁侵蚀就要找冶匠回炉。若嫌麻烦好好封存,经常生祀也能久用。” 杨暮客听到了季通的回答思量了一番,忽然想到了那山中遇到的赵喜。他亦是有刀的,那刀也是被自己顺手给丢的。遂开口问道,“山民不懂科仪,如何生祀?” 季通虽不解详情,但也知其一二,毕竟与刀兵打交道总要了解一些。解释道,“那生祀倒没那么麻烦,也没什么咒语,自然不用识文断字。所谓生祀只要将器物埋进土里,杀些动物拜祭一下就行。有了山神社稷神来收敛祭品,就算成了。当然,若是有人主持祭祀典仪效果会更好。” 他话匣子打开了,就顺着说道,“古时炉火不盛,作战兵刃都是以兽骨制成。许多山中都有前元大妖留下的骨矿,稍加磨砺就可以制作兵刃。后来也有过一段时间使用青铜,玉郎说,正因为有青铜才有当今人道。其中细节我也未问。但据说道祖飞升以后单质铜铁器物就开始快速腐化,不再适用了。那个时候国与国征战都是巫王带领巫兵御兽作战。然后木石火器兴盛了数千年,活铁问世以后,火器就渐渐被取代了。” 杨暮客听到火器二字的时候兴奋了,“那火器是个什么样的?” 季通张张嘴,“这还真难住我了。我也不知那时火器什么样。但如今也有,也用。” “那便说说当今的。” 季通手比划了一下大小,两只手好似抱着一个大瓜,“这么粗,直径大概一尺半的中空长柱。里面装了火药和油管,也有不连油管的。不连油管的叫炮,不叫火器。炮便是打子母蛋,不过更大。用河里大鳄龟的蛋装了药还有磁粉引天雷。” 霍,杨暮客听完算明白了。战争需要总要整出差不多的玩意儿。这火器是火焰喷射器,那炮还更牛逼点,是电磁武器加天气武器。但武器都发展到这个水平了,为什么没有导弹之类的大杀器呢?但是他马上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是不现实的。若是平射还好,但若抛射,天空中有罡风,注定了无法延伸火力投送的距离。 生产力这个世界已经足够高效了,他看过木制的灵车。那玩意在城里不比有轨电车差多少。同样用在运输,也不会差。武器更是有高效杀伤种类,更别提那搬山移海的修士。 他轻轻抚摸着陌刀的刀身,觉得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块拼图似乎终于补齐了。 三十六天是凡间修士的上升通道,而修士控制了宗门,每个宗门都有自己固定的辖区,通过游神与俗道以超然的姿态管理辖区。而辖区的凡人则有自己的治理方法。 凡人们形成了城邦,国度,彼此也会征伐。火器完全没有必要小型化,因为大型化才能有效杀伤。人与人相搏,就季通那绿洲里的表现,经过气血功夫训练的战士战力高得吓人,火器又有屁用? 天地相通后金属制品易被炁脉侵蚀则限定了铸币的稀有性。 杨暮客是看过西岐国的钱币大子的,就是一个圆环的暗金色钱币,印花很精巧,但携带并不方便。纸币不能代替大子的原因估计就是金属制品的稀有性。产量稀少和必须定期回收重新锻造,稳定了流通钱币的价值,如此便控制了物价。城邦之外的生存压力让豪强权贵没有意愿进行土地兼并,不能滥发货币产生通货膨胀也让资本捆住了手脚。 几千年如一日,不外如是。 想必那溶洞阴界里的兵士秩序井然定然也是生前军纪严明,毕竟争夺大位是追求治理国家的合法性,而不是单纯的发泄私欲。 至于语言,杨暮客也想明白了。其实他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季通和小楼没有特别大的口音差别。毕竟天南地北,甚至国度都不一样。偏偏语言是一样的。 很简单,真正的上升通路有且只有一条,修行。 想到这里杨暮客笑了笑,“你说你在卫所受教,难道你们兵士也要上学读书么?” 季通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一样地笑了,“若是当个兵卒自然不需受教,但若为将为相怎能不通兵阵,不读历史。几年的捕快生涯,很多东西都还给先生了,哪还记得许多。虽记不得经典,但字还是记得清楚。嘿,话至此处,敢问杨兄……我……能否修行俗道?” 杨暮客听着季通话音越来越轻,抓着陌刀翻了个棍花,刀刃银光闪烁。重新拿住刀柄他乐道,“不是早就同你说了吗,能教你的自然都会教与你。” 季通坐直了身体,转身瞪眼看着杨暮客,“你虽是这样说,但你在那山上大显神通,我却都不曾见过听过,让我如何信你。” 杨暮客转过头看着季通期望的眼神,不知如何作答。 车厢中小楼却开口了,“季壮士莫要好高骛远。我弟弟教给你的东西你好好学就是了,他与你不同。” 这番话很伤人。一泼凉水浇在了季通火热的心头,他清醒了许多。又叹了口气,自嘲道,“是我莽撞了。如今已经算是幸运之至,能跟随二位是我季某人的福分。” 杨暮客抿着嘴扣了扣下巴,把陌刀递了过去。季通把刀刃收进刀鞘,将陌刀塞到车厢下面的暗格里。 气氛有些尴尬。 又是过了许久,杨暮客第一次降妖的高山已经沉入了地平线。 那马儿拉车该是最累的,可它一丝汗水未出。很多事情在季通这个车夫眼中已经似是而非了。越是去想,便越是不解。而他越是去问,两人的答案都未能解惑。但他还是忍不住去问。 季通摸了摸发髻,好奇道,“对了,在那山上。明明可以让山神用挪移之术搬运物品。为何你作法之前没使唤他?” 杨暮客本来不想多谈山上的法事,但是季通问了,他也不想继续尴尬下去,只能作答,“第一,我非青灵门修士,他乃青灵门治下山神。科仪礼毕之前我不能唤他施法相助。第二,斋醮科仪需谨慎行事。我未曾筑基没有法力,只能动用凡俗手法。若是借助外神法力,则事倍功半,甚至科仪不成。” 季通听着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为何你请来了什么将军座下的游神?本地的游神不行吗?他也未言说是我西岐国人,那他来自哪儿?” 听到这个问题杨暮客眨眨眼,来得不是青灵门游神他能理解,但是听季通这么一说,这门派自己也不知是哪儿的。 车厢中久不出声的小楼再次替杨暮客答道,“青灵门治下的城隍怎会不知这里有阴兵洞?他们不想管,也懒得管。毕竟这也是他们当年留下的孽果。虽说青灵门封山,但是城隍探查阴界上报之能还是有的。本来开山之时就应有行走前来处理。弟弟,记得你在那衮山郡曾有一卦吗?” “小楼姐,是未济。” “想起来就行,我这也有一卦,讼卦。合计来算一算。” 杨暮客捏着指头掐算了一会儿。嘶。有意思。这两个卦象合起来说明自己一行人会陷入到政治倾轧的环境之中,并且会遇到一些困难。而未济则说明他要遵照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不能过分强求。 曾经他以为这个未济是针对娃娃的,但现在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有意思昂,这是有人针对自己的阴谋。看来德王与太子争夺大位的事情还没完,前面的路好像有人安排好了。 “小楼姐,这头顶上还有别家的游神候着吗?” “想知道?” 了然的杨暮客呵呵一笑,“算了,您都封了法力了。我也不问。” 季通看着这俩人打哑谜一样,说的东一嘴西一嘴听不明白。“杨兄,额,不,紫明道长,能把话说明白一些吗?前路有危险?” 杨暮客摆摆手,“叫我杨兄就行。咱们都是自家人,不用外道。” “所以杨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暮客沉吟了一下,“唔……性命之危肯定是没有的。所以你也不用怕。” “那……” 还不等季通再问,杨暮客又说道,“总有人喜欢揣摩上意,未必是主人意思,但下面的人喜欢闻声而动,就好似蝇虫寻味。” 季通竖着耳朵听,点了点头。原来修士也这样啊。 小楼在车内听了却恼道,“什么比方?他们若是蝇虫你便是什么了?换个比方。” 杨暮客呲着牙也觉不妥,“嗯……狗仗人势?” “还行。” “嘿嘿,姐姐满意就好。对了,字号字号,我道号有了,但字还没有。不若姐姐给我起个小字吧。” 车厢里又稍稍安静了片刻,“大可不必,大有可为。就叫大可吧。” “嘿,得嘞。山塘,你以后就叫我大可。我唤你山塘。如何?” 季通眼珠一转,抱拳道,“季通季山塘,戴冠七年。” 杨暮客随手作揖,“杨暮客,杨大可,未曾加冠,束发三年。见过山塘兄。” “见过大可少爷。”季通又转身对着车厢里面吆喝了一声,“见过贾女士。” 小楼自是不应的,她端着,不是因为非凡人。她端着因为她是贵人…… 车厢里小楼安静的打坐。她一动不动,身上的出尘之意越来越少。身子忽然一震,最后那点妖气都褪去了,真真地化成了一个凡人。 季通开了窍,不恼这女子冷淡。他于三人之中终于找到了定位,毕竟这官身仍在,他还有些用处。他来过这山,见过这水,大大方方开始向杨暮客介绍。 车厢里小楼也一心两用听着。凡人视角的山水,自然与妖不同。 衮江上立着一座拱桥,季通指着那桥说,“鄙人曾在那救落水孩童,佩刀便是落水的时候丢的。” 杨暮客放眼望去,一座长约三十余丈的木制拱桥架在石墩上。山峡高五丈,怪石嶙峋。他听着那湍流声感慨句,“你当真是命硬的。” 过了这桥就算出了衮山郡,关隘有捕快盘查。季通只是亮了下腰牌,那守卡的便速速放行。 杨暮客指了指那腰牌,“你知这是獬豸,那你可知其栖息何处,知其习性?” 季通自然不知。 于是乎杨暮客卖弄青灵山所学新知,“这獬豸生于灵土神州与济灵寒川交界的冻土苔原中,喜食灵草,守于路中,若歹人借路则啖其魂。” 她拿着书本轻声唱了句,“现今没了,都在仙界看门儿呢。” 笔直的官道向晚,达达马蹄声路过,他们是归人,也是过客。 德王举兵是昔日云烟,但历史的痕迹总有人指指点点。小楼不知道那苏尔察大漠的漠匪是不是真的匪徒,毕竟她从来没在意过家门口凡人的死活。但是她知道那藏兵洞里的军士不是死在瘟疫下,而是饿死的。 自封法力,不开天眼。她看不见那些鬼魅的本相,但是她曾是妖修,十里外她就闻到了那些鬼魅的味道。其实她的话已经很明白了,若是杨暮客露出青鬼法相,很多事情不需多言。但杨暮客似乎也怕了他那另外一种样貌。 赤发鬼是怨气滔天,而那溶洞里却有大半是饿鬼味道,剩下的才是阴兵。 阴兵拦着饿鬼不能出山作恶,赤发鬼留着残破灵炁阵法封印,黄皮子精灵不回山领命,青灵门行走刻意延后处置阴间。这里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能说的清楚呢。 最能打动小楼的还是杨暮客最后那一鞠躬,那一句,此番因果,紫明接下了。 第45章 夫子问心性,夏虫不语冰 星夜扎营,白日行车。 季通指着山口说再往前就是崇江郡。衮山的衮江与自北向南的宗江汇成了波澜壮阔的崇江。 崇江合道最宽处有六百多丈,深不见底。相传江底有龙王住在红墙碧瓦的龙宫里,统御虾兵蟹将无数,行云布雨执掌崇江一地四季纲常。 杨暮客听到这就觉着不对劲了,“打住。” “嗯?”季通面色迷茫。 “咳,山塘……无礼打断还请见谅。只是有些事情莫要听信传言。这四季纲常乃是自然之道,哪怕是天仙也管不到的。河下龙宫若是施法调理,此言尚可。” 季通立着耳朵听完,呵呵笑道,“都是民间传说口耳相传,至于那龙王多大能耐,怕是编造故事的人都是不信的。”他如今也算是见识不凡,对龙王之说也无甚敬畏之心,又随口说道,“崇江水系丰茂,支流颇多。这些故事也多是那些随船工卒传开。几杯浑酒下肚,怕是天上的仙官他们也敢编排。” 杨暮客点点头,这季通不信才好。若是因这些痴言妄语惹了官司就不美了。 车中小楼接话言道,“师弟,也莫要小瞧了那条江龙。此龙名叫敖昇,乃是西海龙王之孙,修行已有八千余载,道行着实不浅。如今治理江河以香火铸就金身,求得是地仙长生之法。想必如今已离成道不远矣。” 季通细细地听着杨暮客与车中小楼对话。这师兄二人谈论的世界光怪陆离。 小楼说那西海之广,亦不过是大洋一隅。能居人的土地不过数个岛礁,其中有毕方后裔会因候鸟习性停留数年,待幼鸟可展翅之时才归去西海深处,进入离嘉洋中捕食热汤中的海妖。 “热汤?” “离嘉洋海底胎衣有损,大海深处滚滚热浆。有火山处,海水大多是热汤。” “既然成妖,想必有些能耐。为何还要生活在那热汤里?” “海中有虾元古神,有龙元遗种。但凡灵炁丰沛之处,皆是弱肉强食。那热汤算的上海中宁靖之处了。”小楼继续解释着。 热汤烫而不沸,水中无炁,非妖不可活,有灵者不可活。汤外有巨鲸,懒而多眠,醒则巨口滤食海中万物,入其腹过往皆消。 听了这话杨暮客不禁感叹,师兄所言过往皆消,怕是魂魄俱无。那这活物的鲸与那鬼妖有何区分?若有机会定要去离嘉洋看看。 说完那西海之鲸,小楼又说虾元余孽居于底,凶狠毒辣,狡诈无比。常常潜于西海海疆,劫掠龙种。那龙种部族举海族大军防守抵御。 “所以龙种所居之处那般危险?那江龙不在西海,来这岸上作甚?” “本仙子又如何得知?他自是个好吃懒做的,没准是被赶出来也不一定。” 杨暮客听出来师兄与这龙种是相识的,继续问,“师兄,他既是龙王血脉,为何不合道飞升呢?” 小楼轻笑一声,“正因他乃是龙王血脉才毋需飞升啊。你当真以为仙界就是一方乐土不成?龙肝凤胆皆是美味珍馐,漫漫长生,为口腹私欲冒天劫之不讳者大有人在,人之将死,平添几份劫数又如何?四象元灵苍龙,妖仙魁首应龙,隐世不出者有蜃龙,烛龙。这四神只都小心翼翼左右逢源,不敢僭越半分。龙族在龙元之后本就族群林立,凡间龙族因领地之争纷乱不休,上界以后再无飞升之劫挂碍,寻得族群后,自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龙族之间彼此相戮本就是仙界祸乱之一,你若是龙王之孙,还想飞升吗?” 杨暮客嘬着牙花子,“不对啊,正法道经言杀戮增业力,因果勾连自有天谴。” 只是季通听着听着二人的声音都渐渐淡出消失不见了,仿佛这世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的滚动石子。 “哼,这一元道子是尔等人类修士,我等妖修所求唯长生尔。道元之前,也无仙界,世间修士皆是本相。道祖成道以后,妖修才开始化身人形,不知多少所谓的血脉尊贵之物口是心非。你指望它们信了那道德篇章?天地大势虽不可逆,但其中阳奉阴违者不知多少……” 这时杨暮客耳边响起拍巴掌的声音,“迦楼罗真人说得好。” 杨暮客歪头看去,季通身形化成了一个带着斗笠的老头。一身墨绿粗布麻衣,抚掌言道,“如今天道亦是人道,于我妖道何干。虽是受制于人,单凭心意而为,规则之内,自有取乐之法。” 杨暮客此时已知此人是谁,两手相合结子午印,“见过龙王。” “敖昇前来恭迎祭酒,紫明道长。紫明道长莫要叫我龙王,此乃民间戏说而已。道长可以唤我一声敖兄,若是不合心意直呼名号便好。” “将军近来安好?小女子修行不便,就不与将军见面了。” “甚好,甚好。迦楼罗真人名号响彻四海,小龙也怕冲撞了祭酒。” 杨暮客听着二人对话云里雾里,好似其中还有故事,但也只能按下心头好奇。“敖兄此次到访可有相告?” 老头推了推斗笠,露出苍老的面容,眯着眼睛笑道,“有。有人托我推介,如今紫明道长一路方始,身家不丰,路途不熟,需有道童相伴才方便。” “敢问敖兄所介何人?” “青灵门下化形灵兽,道号玉香。你等有缘相识,玉香道人自觉得罪了紫明道长,遂愿为道童婢子侍奉左右。” “玉香?”杨暮客皱起眉头回想起所遇之人。 小楼一听便明,“衮山观内。” “哦……”杨暮客点点头。 “既然话已带到,熬昇此行圆满。之前还担心紫明道长身份尊贵难以亲近,如今见面方知钟灵毓秀平易近人。” “熬兄过奖了。”杨暮客讪讪笑道。 “没有,有过之而无不及。妄称兄长,我临别赠言,此话也是家父在我离海入世时说的。”熬昇苍老的面容随着笑容舒展开来,双目缝中带着向往,“万千之众思之虑之,为之智也,万千之众从之敬之,为之德也。如浪如涛,不可当,不可违。逐浪之上,为之英雄。”说道此处,熬昇侧头看着杨暮客,“我问父亲若众人错了如何?家父感叹,平波之处自有涟漪乍起,顺流不止,直到遮天蔽日,携大势迎之逐之,非一方倾覆而不止。” 杨暮客听完想了想,探身抱拳,“紫明受教了。” “那么就此别过,待道长与真人至于崇江郡城,敖某再设宴款待。” “恭送敖兄。” 只见那老翁化成一片云雾丝丝飘然散去露出了季通的身形。 杨暮客呵呵一笑,还挺有意思。这算是自己在青灵门大放厥词后的反馈吧。 清醒过来的季通耳边传来了杨暮客的声音。 “师兄,敖昇刚才是在回答我在青灵门的提问,还是抱怨龙元的覆灭呢?” 这句话听得季通莫名其妙,怎么就忽然提到了敖昇的名字。那龙王叫敖昇季通还是知道的,只是他并未直呼名讳。 “随你去想。” “刚刚听闻师兄似乎与敖昇还有旧事,不知师弟当不当问。” “你既问了还矫情什么,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小楼车中嗤笑一声,“那老龙在西海曾是鼓号将军,我还未曾是祭酒的时候吞吃了不少他的子侄。也曾在大洋上斗过几场。” 杨暮客咂咂嘴,“啧,师兄……” “怎么?” “那龙肝,真的……那么好吃?” “蛟类略有腥膻,唯有真龙算得美味,爪有四指者味道稍显寡淡,五指者鲜香无比。” 杨暮客搓搓手,对着季通嘿嘿一笑。这也算是民族记忆的觉醒。吃,以后肯定是要吃的。不但要吃,还要换着花样吃。“师兄,既然那敖昇老头都不愿飞升,你为何不也求地仙之法?” 车厢里静了片刻,小楼轻声回答,“我?朱雀宫地仙员额已满,不飞升又能如何?且仙界朱雀宫唯有太一东皇殿为仇敌,除了那些乌鸦,只要不被时日不多的嘴馋仙人捉了去便好。更何况,凤凰美味当前,我等鹏鸟危险又少许多。再不济,鹏驰九万里,我也不信这世上有多少善行者能追得上我等鹏鸟。” “太一东皇?何以敢称太一?”杨暮客挑了挑眉毛。 “太一的庙门守卫如何称不得?若不是那三足乌投了太一门下,你以为三足金乌还能剩得几只?本来那帝俊太一是早在龙元成名之辈。如今到了仙界反倒是太一的名讳都让了出去。”小楼似乎丝毫不将那三足金乌的先天神只放在心上。车里传来指扣桌面的声音,“待我飞升了仙界,自然也要尝尝那三足金乌的味道。” 杨暮客又搓着手,伸着脖子对车厢说,“若是好吃的话别忘了话与师弟,若是难吃,权当我没听见过。” “啊哈哈哈哈。”车里传来小楼银铃般的笑声。 杨暮客慢慢吐了口气,兴之所向,他轻轻哼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小楼在车中仿佛一个大姐姐一样嘱咐着,“你在青灵门名声初显。以一个德字压得青灵门上下无人敢应,自此以后你杨暮客、紫明道长就要为这个字付出百般心力。那老龙开口说的是德,却也在讽刺你放浪形骸。众人皆知之事,唯你挑破脓疮。还吞吃了人家的游神。你行的是德吗?” 杨暮客停下摇头晃脑,“还说不得了?” “自是说得,但你偏偏宣之道德之名。青灵门御下不严,你可以说无能,可以说糊涂,但万不该直接将德字摆上去。你是在用德去寻他的因,而不是他的因失了德。这么说你可懂?” “先挑毛病再下结论?” “哼,你这不是都明白吗?你既开口是德,那么就有人逼着你成就道德之名。你若能自己披荆斩棘开路还好,若是真的被逼上了别人安排的道路。那么哪怕你证道成就金仙,你的真君名号之前也要冠以道德之名。紫明道德真君,是不是听起来很霸气?但这天下间得道德真君名号者,要么庸碌一生,要么身败名裂。” 杨暮客眯着眼,想着老龙的赠言。所谓道德,众人从之敬之。冠以道德之名,就需要对众人从之敬之。规矩宣之你口,你自己都不遵,那他人如何待你?那么最后的下场可能比师傅归元还要惨烈。 想到这里杨暮客叹了口气,“努力做自己吧。道德又有何不好呢?难不成还要做个无德之人?我大抵是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德行。但扶老奶奶过街道,给小孩子擦鼻涕这样的德行我应该还是有的。” “如此便好。” 小楼作为护道人的提点也只能于此。她在车中有些庆幸,跟这个师弟修行进境颇快。这段路上,似乎都是她在沾光,想必方才的提点杨暮客自己也能想通。她身上的业力和邪气都因为思绪通达少了些许,曾经以为要花上一甲子甚至是百年的合道修行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难。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 小楼面前的桌上放置着一把裹着锦缎的瑶琴。她一直想过学琴,对音乐她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这也正是她在沙漠中迎接杨暮客时变化乐府模样的原因。解开锦缎的扣系,小楼轻轻抚摸着琴弦,心头念叨着指法。 蚊儿,铮…… 咳咳咳咳,杨暮客听着琴声拉开车帘一角。他以为师兄嫌弃被子不舒服,竟然自己动手弹棉花……看着茫然的师兄,噗。笑出了声。原来是在弄琴。 “不许笑。”小楼换了一个指法,咔咔嗡…… “啊哈哈哈哈……”车外响起了铜锣般的笑声。 “杨暮客你再笑老娘要生气了。” “莫气,莫气。师兄尽管去弹,师弟忍得住。” 季通满脸通红憋着赶路。 哗哗的河水声从山路的另一端扑面而来。 第46章 贵客徐徐来,宾主喜相迎 崇江郡城内一座占地百余亩的大宅里亭台楼阁美轮美奂。 过门厅院中假山浮于绿池之上,几尾锦鲤吹着水线打落荷叶上的虫,微风扫着竹叶轻轻抖动。绿荫下的凉亭有妇人吟诗作对,小婢媚眼斟酒附和。隐隐有丝竹歌乐之声从后庭传来。 石板路落叶片片,清风拂过吹进池塘树坑之中。正堂门栏敞开,门柱左右挂着黑底烫金的楹联,“听竹雨有清风琴韵,焙茶烟寻碧波夕照”。檐下挂着“闲楼”二字之匾。 闲楼内家私齐备,红漆青瓷,几朵插花点缀。太师椅茶桌两侧,桌上香茗袅袅。 玉香道人坐在客座,看着端着茶杯憋笑面色通红的敖昇。 她探着身子低声问敖昇,“不知婢子何故惹大王发笑?” 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敖昇挥挥手,“与你无关。”他抖着手抿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正色道,“我方才已与紫明道长见过。” 玉香眼眸一亮,“敢问大王,紫明道长是否应下?” 敖昇昂着下巴看着玉香,“紫明师弟心胸宽广,你那些腌臜的事情早就是过眼云烟。你们青灵门小门小户也不甚容易。你身为化形大妖甘愿伏身为道童侍奉左右,他自然不会拒绝。” 听了此话玉香赶忙道别,“既然事情办妥,那我就回客栈等候紫明道长到来。” 敖昇皱着眉头打量着她轻轻揉搓胡须,“今夜不在府中留宿吗?” 玉香起身作揖,“此间打扰大王修行实属不该,更不敢府中留宿。”她从香囊里取出四尺左右的玉匣,“此物乃是我师傅备用修行之物,劳烦大王婢子愿以此作为谢礼,望大王收下。” 敖昇翘脚伸手接过,斜眼看着低头拜别的玉香道人,“行吧。我也不留你了,恕不远送。” 玉香再次作揖,“拜别大王。”说完后脚跟挪动蹭出了屋内,转身跟着一个婢女朝着门厅走去。 敖昇撇着嘴打开玉匣看了看,脸上稍显笑意。又觉得事情可惜,收起玉匣哼着小调往后庭走去。什么金鹏大妖,化形再靓丽还不如我府中丫鬟。 又过三日。一座马车哒哒行驶在官道上,车轮卡在辙中框框作响。车夫季通面色蜡黄,杨暮客则一脸愁容。 敖昇带着一众家丁迎了上去,“又见面了,紫明师弟。” 杨暮客搓搓脸颊,甩开一脸烦闷,看着红光满面一身丝绸的老头。“敖兄客气了,不知敖兄为何……”他指着敖昇身后躬身作揖的家丁,甚至还有几个跪伏在地。 “为兄说过要宴请师弟,自然要以礼相迎。这些都是我龙宫的兵卒,来此也是为了瞻仰师弟的风采。其实为兄平日里也不在那龙宫久住。我在衮山郡城中置办了一处家业,门户虽小却也算得上怡然清幽。还请师弟摆驾随我于府中一聚。” 杨暮客点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还请敖兄前面带路。” 只见敖昇后面的人群散开,有人去前面开路,有人抬出了一顶步辇。方才跪地的那几人抬着步辇走到了敖昇身旁,敖昇掸掸衣摆坐了上去。 杨暮客咂嘴一笑,看着那抬撵的家丁竟然露出了一截乌贼脚。感情这些家丁也不都是化形大妖。也不知那敖昇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些怪物弄得人模人样。 隔着一段距离看热闹的人群里玉香也走出来,坠在一行人后。 经过衮山城的洗礼,杨暮客此时对这个世界城镇的发展已经见怪不怪。崇江郡也有灵车轨道,也有路上执勤的捕快,街道两旁门脸上五彩缤纷的招牌也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城中妖气浓郁,杨暮客闭眼感应了一下。城里一丝道观的气息都没有,唯有城外一座龙王庙香火鼎盛。 不多会儿,一位执勤的捕快看到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径直走了过来。拦下了撵上的敖昇。“白老爷,东林街集市开场,人员拥堵,您们要从二仙桥转花城大道才行。” “诶,我身后行车的可是贵客,怎么能绕路二仙桥呢?” “不是白老爷,您这么一帮人。东林街那能走吗。” “能走啊,只占用一点点。”敖昇坐在辇上举着一根指头说。 “白老爷,东林街那办集,那马车怎么能走。” “能走,就走一点点。” “不是,白老爷。办集不准许牛马车街道行驶,这是违法的。牛马车想进东林街要从下林街巷子进,车停在下林驿站,只有推车和步撵才能进东林街道。” “啧。你这个小伙计,怎么就这么犟呢。我让家丁在前面开路,绝对不会有车马伤人的事情发生。街道也只占用一点点。你让我从二仙桥走,那得饶多远。再说了花城大道那边是金吾卫衙门,被水桶车压得路面凹凸不平,马车走上去颠簸,打扰了贵客休息怎么办?” “白老爷,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您从这儿过。前面就是下林街了,您过了下林街我就要担责任。” “嘶,你这个犟种。信不信我让郡守扒了你的狗皮。” “就算这个捕快不当了我也不能叫您过去。您是豪绅,按理说您应该比我懂律法。” 杨暮客打量着前面的闹剧,他也不知这是不是敖昇刻意安排的。总觉着怪里怪气,似乎敖昇在等着他出面一样。行么,他捅了捅面色蜡黄的季通。“告诉他们走二仙桥。” 季通跳下车朝着捕快走了过去。 杨暮客扭头对着车里的小楼问,“师兄,你怎么看?” 车里正生闷气的小楼嘟囔一声,“什么?” “就眼巴前这么一出,是演戏吗?” “有病吧……满脑子哪儿来那么多阴谋论。” “那敖昇干嘛非得停路中间跟那捕快费劲。” 小楼啪地一声把发钗拍在了铜镜前面,“你杨暮客怎么跟凡人相处,守不守凡间的法律很重要吗?谁家的大修士找一个化形龙族因为你去为难捕快?” “诶,诶。师弟错了。师兄您继续化妆。”杨暮客砸吧砸吧嘴,也是,怎么自己跟曹操似的疑神疑鬼。 几句话的功夫季通就回来了,也没说什么,把令牌的吊穗甩了几圈,塞进了怀里。前面带路的敖昇一行人开始转弯,朝着二仙桥那边行进。 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傻愣愣的捕快,端起右手翘着兰花指把食指贴在嘴边。嘘。 捕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脏通通好似要蹦出来。 二仙桥架在一片绿藻的内河上,味道不大好闻。远远还能看到一个高大的取水用的水车。胶皮的水管连接了四周的街坊。房屋都不高,但是街道意外得很整齐。往前再过一条街就能看到水管的尽头。金吾卫衙门。 与其说是衙门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校场。栅栏里七七八八的水桶车靠在竹管的龙头前,一群衣衫不整的金吾卫兵卒走出低矮的宿舍朝着外街打量着。 过了金吾卫衙门是一片稻田,有卷着裤腿裸着膀子的长工在田中劳作。再往前,就是一片红墙绿瓦映入眼帘。 风抚柳枝,稍显妖娆。从此处开始路面开始平整干净起来。 此处民众的生活让杨暮客有些意外。边塞小镇那里的民众给杨暮客的感觉是麻木,衮山郡的民众让他觉得奸诈,而这里的人意外的让人感觉淳朴。 这种淳朴不是那种憨直,而是稍显天真。他们眼眸中带着好奇,但是有谨慎,有思索,他们保持距离,但是不畏惧,不起哄。 同一个国家,同一种语言,两地相隔几百里,为何人们的精神面貌差距如此之大。而看着眼前的一栋栋豪宅,社会阶级差异如此巨大,这里的管理者是如何做到让人们和谐相处的?带着这些疑问马车已经来到了白府门前。 杨暮客掀起车帘,小楼提着裙摆走下马车。她打量了敖昇府邸的环境,说了句,“腥味挺大。” 站在门口的敖昇听了此话眉毛一立,银色的胡须跟着嘴唇颤抖。 这时大门里走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面容娇俏,“哟,这位仙子这话可就言过其实了。这宅子里可没什么海货。怎么会有腥味呢?” 小楼也不理那妇人,对着敖昇点点头。领着杨暮客和季通迈过门槛绕过妇人朝着门厅走去。 敖昇扯了扯下巴的胡须,“瞎说什么。这女妖精是你撒泼的对象吗?” “我怎么撒泼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但凡是不长把的妖精你都想弄到你的后宅里头去。昨儿那个花蛇妖是个什么东西,你还问要不要留宿。老娘好歹也是修行五千年的白蛟。竟然被一个小妖精说腥臊。你还要不要脸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哟。方才跟在女妖精身后的小道士看见没?” “嗯。”妇人点了点头。 “上清门紫字辈儿的。” 妇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没跟我说。” “谁知道你要从河里出来。” “那那个女妖精又是……” “朱雀行宫……”敖昇冷着脸,“祭酒……大鹏化形……” 妇人眨巴眨巴眼,低声问,“大鹏?迦楼罗?他们人族宗门不管吗?这种天妖也放进人间来?” “人家都要合道了,化形入世修行来了。” 嘶。妇人深吸了一口气。 敖昇拉着妇人的手,摩挲着带着她往门厅里走,“夫人,听我的。一会儿饭桌上道个歉。别紧张……”他捏住夫人颤抖的手,“为夫近一千来修行不坠,若是斗法也不输那大鹏天妖。更何况此处阴曹各路游神的眼睛都盯着他们呢。量他们也不敢闹事儿。我们才是这崇江郡的主人。” 妇人喘了几口气盯着敖昇,灵光一闪,“天道宗?……” 敖昇挤了挤眼睛。 院中鼓乐声声,一众女妖端着餐盘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待小楼三人出现的那一刻,世界清静了。 第47章 众人齐赴宴,心思未清净 动物最原始的本能大概就是装死。而这种血脉中流淌的本能在修为越低的妖怪中愈加明显。 小楼自封法力常人看去也就是靓丽的女子。但院内的妖精可不一样,他们都保留着妖兽最原始的嗅觉。就连小楼自己都说,她如今幻化成人但本质仍是天妖,在院中小妖看来,没有什么美妙女子,只有一只眼神锐利的鹏妖。 敖昇此时牵着夫人的手也走进了院中。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准备宴席。”此话说罢院中的妖精谨小慎微地行动起来。 “祭酒,还请院中亭内休息片刻。我还邀请了郡守赴宴,想必郡守不时就要登门,还容我与夫人前往大门迎客。” 小楼看着那挂着竹席隔断视线的小亭,点了点头。“行吧。” 亭外的婢子用翠玉镶金的短棒将竹席撩开撑起,形成了容一人经过的小门儿。 待小楼一行人走进去杨暮客才发现这竹席工艺精巧。从外面看密不透风,但是并不阻碍采光,甚至在里面还能隐约看见外面的风景。 小楼随意坐在石凳上,杨暮客也跟着坐下,季通则是坐在了靠门的马扎上,马扎边上还有一个小矮桌。桌上有些许瓜果和一个紫砂缸子,缸子里有个舀水的小瓢。季通也不理那些瓜果,小瓢舀了点水润了润嗓子,闭目养神。 杨暮客四处张望打量着院子的景致,“这老龙还挺会享受的。” 小楼捏住一粒提子送入口中,也不言语。 “师兄,这么多外人就别置气了啊。您别光吃提子,来,我给您倒杯茶。”说罢杨暮客撅着屁股抖抖袖子忙活起来,“这调琴是日积月累的功夫,也不在这一两天。我觉得也不一定真是你弹的不好,琴可能也有问题。要不回头我们找城里乐府的师傅给您那琴调一调,毕竟那琴也闲置太久了不是?” 靠在亭住的季通挪了挪屁股,搓搓脸,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小楼嚼着提子冷着一张脸,“不想理你。” 杨暮客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石凳。往前推了推茶杯,“师兄……喝茶……” “不喝。” “师弟给您赔礼道歉,喝嘛……”杨暮客又往前推了推茶杯。 “不喝。” 这娘们可是真气人呐!杨暮客心里头都要炸了,端起刚倒满的茶杯,吹一口气,往嘴里一倒。咔嚓咔嚓嚼着大冰溜子。顺手又薅了粒提子丢到嘴里头,提子刨冰,酸甜解暑。 “别碰我的提子,你又尝不出味儿。”小楼说着就把银盘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 杨暮客两手拍在大腿上,撑着身子摇了摇头。“啧,师兄,这么着。我不给马车用巽阵隔音,但是我让老龙弄两块玉石给我自己弄个巽阵隔音。您看成不。” “不成。” 季通睁开了眼睛,瞪着杨暮客。“大可少爷!” 杨暮客歪着头指着季通,“你闭嘴。”然后转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小楼,“师兄,您想学琴,我也支持你。而且十成十地支持。但是你也要顾及我和季兄的感受。俺俩不是聋子,白日修行赶路,晚上还要扎营休息。你这个没日没夜的练法我和季兄实在是遭不住。尤其季兄还是凡人之躯,您看看那小脸儿白的。一个大黑汉子愣是变成了一副病秧子的模样。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说道此处,杨暮客正是图穷匕见,“师兄,咱们打个商量。早中晚您挑一个时候,择个时长,把你想弹的曲子一股脑弹了。然后咱们好好总结哪里弹得不好,哪里弹得绝妙。这样劳逸结合方是学琴之道。您说是不?” 季通满眼希冀地看着迦楼罗。 小楼抬眼看了看杨暮客,又看了看季通。“再说。” 杨暮客缓了口气,拿起茶壶往嘴里倒了口开水,咔嚓咔嚓嚼着冰溜子。 不多会儿,外面热闹了起来。看来敖昇接到了崇江郡的郡守。 杨暮客定睛往外一看,呼呼啦啦一大票人随着前面三人走进院子。默不作声的小楼起身来到门帘后面,拍拍帘后的穗子,不远处端着玉杖的婢子走了过来将竹帘撑起。小楼迈步而出。 杨暮客也紧随其后,季通从马扎上站起,一只袖子挡在身前,比了个大拇指在后头。杨暮客转头对着季通挤了挤眼睛。 敖昇拉着一个身着金丝云纹锦绣官袍的中年男子走到小楼身前。“这位是万泽大洲朱颜国的贾楼儿小姐,这位是万泽大洲御龙灵山上清门的道长,此二人乃是兄妹。经我崇江郡过路回乡。” 中年男子见迦楼罗和杨暮客貌美俊秀,着实心痒。“见过贾小姐,见过道长。” 敖昇又对着师兄弟二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崇江郡的郡守,程大人。” 小楼点点头。杨暮客单手立掌胸前食指扣在拇指尖上,“见过程大人。” “今日宴会客人齐至,奏乐,开宴。” 婢子引着客人走到安排好的位置依次坐下。 程大人走着走着忽然注意到主位竟然是方才那叫贾楼儿的女子,而次位也是那年少的道人。脑筋一转便明白了,这二人身份非同一般。然后看到自己身边竟然是跟在那二人身后的糙脸汉子,“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季通五大三粗地盘腿坐下,“某家渔阳季通季山塘,刑部衙门七品马快。现在是贾小姐的车夫。” 程大人略有羡慕地看着季通,他怎能听不出那贾小姐的马夫要比那七品马快要重要的多。 乐声阵阵,先是白昇白老爷举杯欢迎贾小姐紫明道长访道于此。后是白老爷庆崇江郡吏治清明。再是白老爷中介琴师玉香追随道长一路东去。 玉香一把琵琶演艺仙音灌耳,众人酒宴皆是如痴如醉。唯有小楼一脸寒霜。 程大人暗叫可惜,这等乐师这白府就送给这道士路上解闷儿。暴殄天物呵…… 杨暮客觉得那叫一个舒服啊。这才叫音乐,这才叫享受。敖昇这人能处。 宴会尾声,白夫人举杯对小楼致欠,并当场弯腰鞠躬。而敖昇作为此间主人却未阻拦,这一幕看得程大人云里雾里。 酒过三巡,院子中央点有婢子掌灯,一众舞姬从竹林中缓步而出。水袖翻舞,步伐轻快。 杨暮客此时开口对程大人问道,“我与家姐初到西岐国,从苏尔察大漠入边塞,路经衮山郡,一路上皆是蝇营狗苟。今日抵达崇江郡方见人间乐土,敢问程大人,为何如此?” 程大人正襟危坐,他抬头看着上位的年青道士。这道士多管闲事,问这作甚?若念民生疾苦,你自己解救便是,何故问我?若为扬名,你外域道士又不在本国立观收取香火供奉。不是名利,我该如何作答?他思虑一番,开口言道,“衮山郡因德王之乱数百年间早已成了罪囚流放之地,绩考宽松,想必定是某些官吏玩忽职守,污了道长的眼睛。” 杨暮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程大人等了片刻也不见杨暮客再问,心中更是犹疑。衮山郡和崇江郡相邻,他与衮山郡守相识已久,本身就有利益往来。而衮山郡内的情况他也清楚,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德王藏兵衮山,遗部追随者众多。更何况那德王名声甚好,深得百姓拥戴。地域仇恨由来已久,官员对地方的掌控本就不足,自然也无法做到令行禁止。所以流官衮山后基本都趋向保守,不敢放开手脚。这道长离去以后定是要入京渔阳,说不定还要面见王上。本是众人皆知之事,若他揭了盖子说不定连累自己。王上若下令整治吏治,日后可谓麻烦众多。 程大人起身敬酒,“道长我有一席话。” 敖昇挥挥手打发了舞姬。 程大人双手插袖走到院中,“衮山地处边塞,交通梗阻,道法不兴,德育不灵,俗教不盛。道长所遇种种,非是人为。衮山郡兴旺发达,亦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还望道长且行且看,莫要牵罪他人。” 杨暮客托着下巴看着面容肃穆的程大人,轻描淡写地问:“与我何干?” 那程大人面红耳赤,嘟囔着没说出什么。 崇江郡的城隍夜狩,似乎有意从这院子上空炁脉飞过。老龙抬头看了看,掐了个障眼法分出一道神念上去交涉。 杨暮客自是同样瞧见,开了天眼等着那城隍下来。却不料那城隍竟然灰溜溜地走了。 忽然一只邪鬼竟然飞了过来,城隍转回带着阴兵停在外头,不敢靠近。然后天空中又有一伙游神落下,也追那扰了安宁的邪鬼。 院子里妖风阵阵,引得天空浊炁降下。崇江郡的游神飞在空中引导,炁脉里却有其他游神驱赶它们。两伙游神争吵闹腾了些。 邪鬼不知最后被谁逮走了,但杨暮客不乐意了。怎么着?上眼药呢? 小道长盘坐在八卦阵中,眼光绿芒,青鬼法相俯瞰大地。白府院内鬼影憧憧,章鱼托着盘子在地上爬着,几条大蟒纠缠在一起。客座一条白龙无聊地摆着指头,在一旁一条白蛟闭目养神。 “好香啊。”这句话音方落,沸锅转瞬如镜。 白龙看着天上的青鬼,“还请紫明道长收了神通,府中的小妖被吓出原型惹了事端也不好收场。” 青鬼歪着头看了看老老实实的两拨游神,“那一拨你也认识?” 白龙一口吹散了漂来的浊炁。“此间无事,还不速速退去?” 青鬼却不满意,他觉得这是场戏,白日里小楼说自己阴谋论,但他偏偏觉着老龙也是个不安好心的。对那白龙言道,“你我二人做过一场,我若输了就此作罢,如何?” “道长玩笑了。” 小楼似乎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无聊地拨弄着盘里的食物。她看不见天上的法相,也没感觉到敖昇与白蛟露出妖身。看了看边上的杨暮客,“别惹事。” 青鬼法相打了个哈欠,“无趣。”说完嗖的一下钻进了杨暮客的天灵盖。 此时宴会的气氛诡谲,站在院子中央的程大人不知为何所有人都盯着紫明道长。脑子懵懵懂懂。 敖昇所化的白老爷哈哈一笑,“此乃迎客宴席,程大人不要如此无趣。风花雪月正在当下,说那些劳什子作甚。饮酒。” 站在院中呆愣的程大人回过神来,“是矣,是矣。” 第48章 还未见天理,路崎岖不平 白府宴会在众人的喝彩声散场,星空下车水马龙。 敖昇邀请三人留宿,小楼应下。 第二日才放亮,睡醒的杨暮客盘坐在院中竹冠上修行早课,敖昇缓步走到偏院。 “紫明师弟休息可好?” 杨暮客收功吐息,“难得睡在床榻上,可比那风餐露宿舒坦多了。” “嗯……”敖昇随手一抓一座亭台落在了竹林里。“师弟下来饮茶聊天。” “好。”杨暮客飞身落下。 二人在亭中端着茶杯看着炁脉在朝阳下闪耀。此时风景秀丽,一老一少笑谈饮茶,酒席上针锋相对那一幕似乎被二人忘了。 杨暮客抿了一口茶,“敖兄如此大隐于市,比那青灵门要勤勉得多。” “师弟说笑了,此地炁脉不畅,水性丰沛,唯有我等水系妖族喜它。大宗门不愿在此修建门庭,我也只是得了一个栖身之所。但每每遇见根骨佳人,还是要送往其他宗门赚取人情。” “统御部下不危害人间也算得上功德。”杨暮客给敖昇点了个赞。 “数千年前崇江郡唯有一片苍莽,这城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看着建起来的。更早时青灵门的狼妖还活着。我们也曾坐而论道。” “就在此地吗?” 敖昇摇了摇头,“此地原是崇江河床,初来此地时我也只是修道千年的小龙,还是仰仗父辈鼻息行走。那狼妖也是傲气得很,还不大看得起我。后来成了我家夫人的修行之地。” 杨暮客眨眨眼,听起来也有些故事。调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敖昇端着茶杯黑着脸,“师弟没说仗势欺人就行了。” “哈哈哈哈。”杨暮客也不追问,大体还是猜的出来,然后问道,“我昨儿看到玉香道长,为何宴会后不见其人?” “家中不方便收留女眷,玉香道人在城中的客栈休息。道长想要见她?那我这就传讯。” 杨暮客盯着老龙,伸手拦住了准备传音作法的敖昇。“不急,是她求于贫道,非贫道求于她。且让她候着。” 老龙点点头,“也好。” 他不大明白这小道士心思,或者说这小道士心思不能以常理度之。宴会上就丁大点儿事儿,这小道士就放出法相吓住了众多游神家丁。不过想着那母天妖入凡,他如今孤家寡人,风声鹤唳也情有可原。 小道士也在思量老龙和那玉香的关系,“兄长言说不便收留女眷。我家师兄可也昨夜留宿。” 这话一出老龙面色讶异,完全接不上话。 不过敖昇也着实是个厚脸皮,眼神里说得明明白白。你身边那个娘们儿能叫女眷吗?解了封印,我怕我这府中上下都要被那天妖一口吞了去。 敖昇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反正那玉香道人稍后便会前来拜访,到时师弟接见便好。” “对了,敖兄。你那府中妖修本体皆是巨物,如何装作常人大小的?” 这话着实挠到了敖昇的心痒,“嗨。就是寻常的缚妖法和障眼法。早些年正法教真君曾点拨几句,我也收殓起来。若不是成本巨大我恨不得把湖里的龙宫全都搬到城里头来。” 杨暮客听了点点头,他以天眼之法都没瞧得出其中门道。寻常?信了就是大傻子。他岔开话题,“敖兄此地修行多久?听师兄与敖兄交谈二人似早就相识。” “这白府修成了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早些年都是内人居于此。为兄九百多年前奉执岁殿诏令掌管水系。” 照理来说修行界的人进了凡俗都遮遮掩掩,这老龙肆意妄为,总觉得哪儿有不对。想着那官家之人都要前来赴宴,而且唯唯诺诺,遂问道,“昨儿那程大人知晓白府根底?” 敖昇笑了笑,“他怎会知晓?老夫乃是本郡的元老,这郡中富贵人家谁不仰仗我白府鼻息。就连那豪门开祠堂祭祖,都要来邀请我这寿星。” “敖兄就一直以这面目示人?” “百年一换,龙族若换面貌着实繁琐,这张老脸也有几十年了。” “城中百姓不疑?那程大人不疑?” “县中富贵人家相传,我家中有口不老泉,你说那官痞信或不信?” 杨暮客摆了摆手,觉得这老龙忒没意思。 两人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家常琐事。二人说话一直打机锋,小道士着实心累。 最后杨暮客心中也敞亮了不少。 他听得出老龙不准备站队,昨晚吓退了天上的游神老龙也不吱声,说明老龙也不在意杨暮客的行为。老龙提了嘴父辈,表示他也不算易与之辈,家中背景照看着他敖昇,你紫明道长别太欺负人。敖昇能以龙族身份掌管部分人道之事也是和其他宗门有联系的。 随便吃了点婢子送来的早饭,杨暮客又梳洗一番,然后去了小楼屋里问早。 小楼早已收拾妥当,还是昨日装扮,未曾打开行囊。 “师兄不准备在此休息几日?”杨暮客坐到看书的小楼对面问道。 小楼合上书本,“地处偏远,人道不兴。不是修行之所,早些离开方是正道。” “也是。” 杨暮客背着手跟个老大爷一样走出屋子,咂么了下师兄的话。人道不兴么?此时他多多少少也回过味儿来。这么多妖精住在一起,为什么会不为祸世间。真的是那条老龙管的好?压得越紧,弹得越高。 昨日城隍本该换个模样当座上宾,为何不来?有些事情不知也罢。 走到院子里正巧遇见喂马的季通,季通与马的关系越来越好。季通还给马取了个名字,叫巧缘。这名字被这个武夫说出来,也是稀奇。因为应时应景,暗合天道。 刷毛,喂料,嘴里叨叨咕咕。这一人一妖也算是出生入死的感情。杨暮客一旁看着觉得颇为有趣。人和妖可以和谐相处,像极了生前话本里读的精怪故事。 杨暮客拦住了准备进屋睡懒觉的季通,“收拾一下,我们就走了。” 季通愣了愣,“就走么?马毛都没干呢……” “你看。”小道士朝着那马身上一指。 只见马儿甩了甩身子,一身短毛油亮飘逸。 瞧见季通惊讶地大了嘴巴,杨暮客呲着一口白牙,“偌大个府里就你一个活人,你也是心大。早点走,眼不见心为净。” “行么。”季通明白杨暮客不想多说。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天,转头用手指着竹林里偷窥的一条竹叶青。呲溜,竹叶青钻进落叶里不见了。这竹叶青是个听话的,那老龙定然知道他们不留。 不多会儿,一个婢子走进偏院通传白老爷邀请客人去闲楼一聚。 杨暮客走到季通的房间里,看着打包好行囊的季通。他站在门口脚踩八卦,手里法诀来回掐了几个变化,手上灵光啪地一声拍在季通背上。 “血气运行起来,我没法力给你使。搬着东西去马棚把马车套好,大门口等着。若有人唤你名字,别应。” 季通点了点头。他是个听劝的,知晓这道士做正事从不糊弄。他说不能应那便真是不能应。 然后杨暮客转头去了小楼的房间,“师兄,走吧。人来了。” 二人来到了女墙的拱门口儿,小婢在门口候着,也不敢抬头。 小楼在前,杨暮客在后。 “前头带路。”小楼袖子一挥,那小婢战战兢兢地在前头走着。 杨暮客撇撇嘴。 到了闲楼门口,小婢慌慌张张地往茶房跑去,脚底下都飘起来了,怕是一滑就得摔一个滚地葫芦。 “祭酒,道长。请上座。”敖昇站在门里头相邀。 待二人坐好,敖昇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门外玉香道人缓步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真人,见过道长。” 玉香先端起一杯茶敬给迦楼罗真人,又端起一杯茶敬给紫明道长。 “奴婢道号玉香,青灵门下修行两千载。资质愚钝不堪,自觉门中修行精进无望,愿跟随二位上人行走天下。”说罢玉香道人在屋内中央跪地叩首。 杨暮客看了看小楼,又在心中盘算一番,开口说,“我修行时日尚短,未曾回归宗门,不好自作主张。倒是我师兄合道正值关隘,你可愿做我师兄的婢女侍奉左右?” 小楼也似乎料到了杨暮客的说辞,“若是拜入我座下,青灵门便回不去了。你可愿意?” “婢子愿意。”玉香道人对着小楼叩首。 那边上的小婢端着一盏茶走到玉香边上,玉香也不起身,跪着挪到了小楼面前。小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搀着玉香的双臂拉她起身。再仔细打量一下,点点头,“你我怕都没想到是这般模样。” 玉香不敢言。 敖昇眯着眼睛抚须笑道,“今日本将军也算见证了一桩美事。玉香道人自此前途无量啊……从此你便是朱雀行宫的妖修,可比你那青灵门护山灵兽的名声敞亮的多。” 玉香蹲了一个福礼,“多谢将军美言。” “哪里哪里。” 一行人走到了白府门口,小楼登车,杨暮客也跟着钻进车厢,玉香坐在车厢外后面的尾座上。季通傻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啥也听不着,直到马儿自己走了起来。 路上杨暮客在车中说起了笑话,小楼在车厢里捂嘴窃笑,玉香仰望着蓝天不知想些什么。季通默默地摇着马鞭,白云下,巧缘的马蹄清脆欢快。 车辕摇得咯吱咯吱,村子里面的人站在陇头观望。一匹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而过,马上的差人侧头看着华丽的马车消失在风中。 此间话了。 马车停了一夜,那玉香真如婢子一样侍候小楼。杨暮客也拧着鼻子认了,总比自己跟个丫鬟小厮一样前前后后忙活强。玉香手艺不错,哪怕冰溜子也带上滋味,比季通那冷油冻肉猪食强多了。 说到季通,那季通可就是最高兴的。他哪儿吃过这样细致的饭菜。就算那些灵食,还有跟着杨暮客一路蹭的酒席,都远不如此。 大日凌空,又是一村。 马车跟一队出殡的队伍交错而过。季通小声骂了句晦气。 村中热闹无比,举着白帆的人排成了长龙,村长行在前头。四个壮年抬着一口薄棺材,在队伍中间,棺材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都回去吧。回去……”老人跟村里的晚辈道别。 季通瞪大了眼珠看着那坐在棺材里跟乡亲作别的老人,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 “四叔,您别怕。我们送你到河边。到时候有河神来接您哩。您的棺材里留件衣物就行。别留贵重的。”抬着棺材的汉子流着泪喊着。 “枣娃子还用你教我。当年你爹都是我送的。” “诶。四叔,家里头放心。您儿子是个有出息的,郡城里招木匠,白府家丁数人的时候我帮您报名了。” “去郡城里也好啊。好啊……我在棺材里躺一会儿,你们别吵我。到了河边也别叫醒我,棺材记得和我老伴儿挨得近点儿。听见没啊,枣娃……” “听见了,四叔。” 老人手颤抖地摸了摸棺材,儿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木头刨得一根倒刺儿都没,可惜啊,就睡这么一会儿。 马车走远了,那滴滴答答的出殡的鼓乐声不见了。 回过神的季通觉得怪得很,问杨暮客,“老人没死怎么就出殡了?” “我又不是你们西岐国人,你问我作甚。” 季通砸吧砸吧嘴,“这不对吧。西岐国没有这风俗啊。” “渔阳到衮山总要经过崇江的,你不知道么?” 季通答道,“我追匪又不入城,崇江江阳有座四头山,我打那抄近路进的衮山,然后在边上的红沙屯停了些许时日。这条官道那些匪类也不敢行走。” 这时车厢外后座的玉香说话了,“崇江郡不埋人的,只准衣冠冢立碑。” 杨暮客一听就知道玉香知晓内情,于是说,“方才那老丈可是活着的。” 玉香答道,“死了便不能吃了。” 杨暮客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个事儿。抬脚踢了下马屁股,“以后吃人别让我瞧见听见没?” 巧缘打了个响鼻点点头。 玉香虽有些臊得慌,但还是说,“不一定非要吃人的。” 杨暮客听了一撇嘴,也差不到哪儿去。 小楼却在车厢里说,“吃妖也是一样的。龙元时候修行也不过就是你吃我我吃你。这条崇江底下就埋着敖昇祖宗的龙骨。太一门有掌教前辈亲手扒皮抽筋,蒙的那面鼓至今还立在山门门口。” 巧缘吓得四蹄打颤,呱唧呱唧踩乱了一路风雅。 第49章 伶仃各一曲,以解相思情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马车停在嘈杂的渡口边缘,杨暮客站在马车上眺望。远远的山从西向东,从高到低,一个椭圆弧度将这个江口包裹起来。风自北而南断于江面,水汽不出。泥沙因为涡旋在江中形成两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大岛上有一座河神庙,小岛是一片芦苇田。 看完了江景杨暮客回了车中,外头人多味道呛人。既是难闻,亦是诱人。 玉香道人在码头外的店铺里买了许多补给,安排了两个扛包的劳工运送物品。 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从滩头传来,一艘巨大的船舫靠在了岸桥边。等候在岸桥装满酒肉的推车开始补给。 不多会儿季通擦着汗穿过拥挤的人群回来了。 “找好渡船了,我们这就可以登船。他们傍晚启航,明日就能抵达淮泽,但不在淮泽上渡口停靠。等到后日停船以后,我们想进淮州郡还要从下渡口往回走。然后转官道进渔阳就快了。” 玉香掏出十几个大子打发了劳工,走到牵马的季通边上说,“莫要找了艘小船,若舍不得钱财就言语。我出门带了不少资财。” 季通笑眯眯地说,“船不小,太小了这崇江他们也不敢来。” 车窗帘拉起来,师兄弟二人看着江景。这富贵马车也无人敢近前,倒是清净。 杨暮客坐在马车里也不在意季通和玉香的对话,反而转身对着小楼说,“方才从炁脉来看,那熬昇的老祖龙头应该就在此地吧。” “怎么,想入江挖珠?” “这种好东西还能留到现在?” “西海龙宫一直派遣族人驻守此地,就是因为那龙珠还衔在龙口,太一门修士将龙魂封印其中,不许他往生。” 听到此话杨暮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或许感同身受,也不接话。半晌又琢磨出另一番滋味,太一门好狠。他不知这龙犯了多大罪过,但那老龙说他千岁来过,那便是已经七千多年了。那便数个一个万年。一万年不见天日,于那龙珠中混沌度日。何等绝望。 小楼并不在意杨暮客那悲悯之态,天下间被封住神魂任由时光消磨的恶类不计其数。当得一句活该。 只等了一会儿,另一艘大船靠港了。因为要进码头季通没有赶车,而是牵着马在前头引路。杨暮客默默地出了车厢坐在外面帮季通指路。 码头上的人见到身着扎甲头戴玉冠的季通纷纷让开,不一会儿杨暮客坐在马车上就看到了一条船尾与岸桥相连的宝船。 宝船很大,长约十五丈,吃水约两丈左右。三层舫楼坐于船尾,隔着坊楼能看见船首露出来的桅杆,卷着的竹帆随着定风旗摇摆不定。 岸桥上的劳工不断地从浮板上往舫楼里搬运货物。一个监工的伙计看到了季通,笑脸迎了上来。 “哟,官人您还挺快。我们这儿没忙完呢,要不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找掌柜过来。”说着伙计还扫了几眼马车。 季通点点头,“没事儿,你们先忙。” 嘴上说就走,伙计反倒凑上来小声地问,“官人,敢问您这车多久没修整了。” 听到这话季通瞪了一眼伙计,觉得这人忒没眼力劲儿。这话你要么没人的时候说,要么就别说。 伙计见季通不吱声,继续说道,“官人,我们船上木工伙计手艺不错。给您这车拾掇拾掇,轮子拿拿龙。” 季通挥挥手,“去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诶。您稍等。” 不大会儿伙计跟着掌柜地走下了舫楼。伙计半张脸通红,前面的掌柜刚下船,抬头就露出一张笑脸。 “诶呀,真是对不住。您离船的时候送货的镖队就到了,这可真是赶了巧。让您和贵客久等了。” 季通冷眼看了看掌柜身后的伙计,然后笑着对掌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伙计没什么眼色,对不住,耽误您时间了。我这就让他们运货的停一下。您先带着马车上船。您看怎么样。” 季通点了点头。 那掌柜作揖鞠躬然后转身对着那些劳工喊了几句停,浮板让出一条路。 马车摇摇晃晃登上了货船。 宝船舫楼里两侧有斜坡链接下面的货仓,马车穿过舫楼来到了宽敞的甲板上。甲板宽四丈,船首有两个鱼嘴在两侧不断往外排水调整吃水的深度。 杨暮客和小楼先下了车,江风拂面,小楼脸上的面纱勾勒出娇美的面容。 “两位贵客再次稍候,甲板上可以随意走动,但不要离船舷太近。我先带官人将马匹安顿好。” 小楼点了点头,玉香道人走到了小楼侧后方,低着头不言语。 此时季通已经把车套从马背上解下,牵着马跟着掌柜靠着船舷往船舫的侧门走。船舫一层有一个马房,还算宽敞,不过里面是空的,食槽里也没什么草料。倒是马房里墙堆着几袋豆子和草垛。 “官人,稍后就会有伙计来喂马。您和贵客在船舫的客房休息便好。” “不必,马还是我自己喂才行。这是战马,生人喂的它不吃。” “哦哦哦,那就麻烦官人了。” 几句话的功夫,巧缘就被孤零零地锁在了马房。掌柜领着季通重新回到甲板上,然后打开了桅杆下面矮房的门,里头黑黢黢的。楼梯很宽敞,两侧还带着斜坡。 “这边是贵重货物的货仓,钥匙只有我和老大有。下面每个货仓也都有单独的锁头。” 季通嘿哟一声抬起车架倒推着马车往货仓走。 掌柜的先下去,扭亮了油灯。领着季通来到最外间货仓的门口。“听说你们想修整马车,我这边可以给您货仓外门和这间房门的钥匙。您可以挑一个方便的时间喊上船工来干活儿。” 季通放下车架,听明白了,这是雁过拔毛。拍了拍手。“多少钱?” “诶唷,这可就说不准了。要看用料多少。要是不用替换物件,您看着赏给船工点辛苦费。若是用料,那就要看物料的价钱。您说是还不是。” 季通和掌柜的重新回到甲板,此时小楼和杨暮客正站在船舷上观看江面的风景。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星象,手指掐算了几下,“师兄,怎么是个节卦?” 小楼翻了个白眼,“这点事儿你也掐算一下。” “一时手痒。” “离了蛮荒渐渐是人道兴盛,也不该放浪形骸。君子外圆内方,不可欺之。” 杨暮客点点头,认同小楼的解卦。道袍随风舞动,下巴微微抬起。 掌柜将门锁上,然后把钥匙分出一把递给季通。对着小楼和杨暮客作揖,“两位贵客,还请随我登楼,客房已经安排好了。” 五人登上楼梯,二层楼道明亮整洁。两间卧房对门开着,各有一个婢子站在门内候着。“这一间名曰花开,婢子叫做小翠。这一间名曰万里,婢子叫做红莲。卯时到亥时她们会在二楼的茶水间候着,贵客若有需要拉动门后的绳头便可。” 小楼迈进花开客房,房间装潢还算雅致。本来就是运货为主,走客想必也是附带的业务。这样的房间已经算是不错了。 船舷上的窗子支起向外开着,窗子两侧有刺绣的窗帘。屋子中央是一张圆桌,放着四张圆凳。桌脚和凳子都牟接在地板上。床外有一张收起的屏风,屏风也是牟定在了墙面上。屏风后面还有一张竖起的小床,床下有一个收纳的小柜。 小楼打量完了对着掌柜点了点头,面纱轻轻浮动,“我就住此间了。” 玉香对着小翠姑娘摊开一面手掌,“这位姑娘出去吧,我家小姐休息了。若有事我会通告。” 杨暮客跟季通走进了万里房。屋子装潢大差不差,配色稍有不同。这间屋子不似花开那般雅致,镶着金边的器物多了不少,稍显俗气。 杨暮客走到床边的坐榻,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世界,“那个……麻烦一下红莲姑娘,端一壶茶进来。” “好的,客人。” 季通拉着掌柜的走到了楼梯边上,“我随你去入账。” 掌柜一撩长袍,笑眯眯地领着季通往三楼账房走去。 茶很快就送了过来,随后还有交付旅费季通也回来了。 季通看了看坐榻矮桌上的茶果,撇撇眉,“我去下面找点肉吃,离开船还早。” “行么。”杨暮客看着窗外的风景点了点头。 热茶在嘴里是冰凉的,软糯的茶果嚼碎了以后全都是粉末。喧嚣中无一人懂你,沉默时无人上前宽慰。于此同时,你不得不意气风发,不得不器宇轩昂。一丁点儿的破绽都不能露出来,一丁点儿的怯懦也不许有。不是杨暮客侨情,而是此情此景,触动了他心头那份一直不曾理会的孤独。 做个君子?怕是皮像肉不像吧。杨暮客从袖口掏出路上为逗师兄开怀做的快板。 “噔哏儿,哩哏儿,噔哏儿哩哏儿塄……” 他紧了紧嗓子,本该是老生的段子,他吊起了小生的调门儿。眼珠瞪大了脚跟一踩。 “将身儿来至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命运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离九州。舍不得太爷恩情厚,舍不得同学们与教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来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骄阳照在那大渡口。” 咵器咵器,杨暮客手里的快板上下飞舞。 “若做得君子……有何忧……” 没有回忆里宿舍里啪叽啪叽不停的巴掌声和叫好声……只有静怡的河风灌进了窗口。 杨暮客抬眼一看,那红莲姑娘在屋门外捂着嘴偷笑。那便回她以微笑。 想必她一定觉着这怪曲歪调有趣得很,杨暮客也不在意,唱完一段西皮流水心头痛快不少。伸手轻声招呼,“把门儿关下。” 红莲姑娘红着脸探进身子拉紧了屋门,咔哒一声,风停了。 少年静静地看着随风荡漾的江面,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倒影。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在捉弄躲在珠子里的小龙。 思绪如同在河岸边树梢抖落的花瓣,纷乱而绚丽。寻一处阳光照不见的位置,盘腿坐下,少年很清醒地闭上双眼,闹中取静。长生的路很久远,从做一个君子开始,克己守心。 …… 当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口齿间残留的茶果带了一丝丝甜味。 对门的房间小楼在玉香的指教下弹着瑶琴,还是有点难听,但可以接受。 太阳一点点靠近大河的边际,屋门被打开了。 季通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捧着一包肉。穿着锦衣红袍,脚踏翘头短靴,脸颊通红。“诶唷,听了一下午弄戏,差点就忘了还有事儿呢。” 杨暮客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季通赶紧把酒壶和肉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坐在圆凳上瞪着杨暮客,“瞧我,都忘了对面住着个姑奶奶……来,喝酒吃肉。”他自顾自地打开酒壶,却找不着一个杯子。 杨暮客起身笑了笑,“赶紧把钥匙给我,我去找人修车。” 啪叽,季通一拍脑门,“对,修车。我得去修车。来,钥匙给你。”他从怀里掏出掌柜给的钥匙,手伸出一半,然后又收了回来,“不对……我听见你下午算卦来的。” 杨暮客走到季通面前,低头看着烂醉的季通,“嗯。然后呢?” “是……是……”季通举着手指闭着眼想着。 “节卦。” “对对对……节卦,兑下坎上。应时应景,那个……什么来的,对了。初九,不出户庭,无咎。你卜卦的时候,肯定应的是阳爻为首。不能出门,还是……我去……”说着季通就要扶着桌子站起来,但怎么站都站不起来,脸憋成了紫色。 杨暮客微微一笑,“有点长进,不过没事儿。我已经把它关进了笼子里,出不来。所以,无咎。” “谁?”季通停止挣扎,歪着头看着杨暮客,“谁关进笼子里了?巧缘?那不对……那是我关进去的……我刚……喂完。” “你不用管谁,来,钥匙给我。” “嗯。给你。” 第50章 水载漂泊客,惶惶醉梦惊 迎着夕阳,杨暮客撩起道袍前摆顺着楼梯走到了甲板上。 船员看到了下来的道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光中带着羡慕与好奇。 少年走向离他最近的船工,“请问船上木匠在何处,贫道有求于人。” “胡老汉,胡老汉。”船工有些紧张地大喊着。 “诶。来了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短打的老人担着夕阳走了过来。他放下肩膀上的竹筒,暗色的面庞是一道道岁月的刻痕。“道爷,敢问什么事儿啊?” “有辆马车需人修整一番,老丈可有空闲?” 老头侧着脸看了看少年,“有空。”对着身后的小徒弟招了招手,把竹筒递给徒弟,“去,你去检查,听见朽了的板子记好位置,别自己换。老二,您跟我去修车。” “知道了师傅。” 杨暮客打开货仓的门,老头也不管他先下去了。 “老丈小心脚下。” “嘿。”老头随口应了一声。 那老头的徒弟跟在杨暮客的身后,“师傅在这条船上几十年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不用担心。” 杨暮客走到货仓里老头已经扭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跳跃着,第一次来到舱内的杨暮客仿佛来过一样,钥匙在指尖转了几圈插进锁孔。咔哒,放置马车的储物间被打开了。 老头等杨暮客进去后也领着徒弟走了进来。他围着马车转了一圈,走到墙边按了一个按钮,划拉一声屋顶垂下来四道绳索。“老二你去对面,打好扣然后去锁盘那把车吊起来。” “是,师傅。” 两个人忙活一下马车就被吊起来。老木匠看着车子的下盘,回头看了看杨暮客。“道爷,大梁和车簧都要换了。这是衮山郡的木料吧。这种旱木头受潮了最容易变形,这根车簧外头的胶质都起泡了。你们要是再不修理估计也走不了多远了。车厢我管不了,你们进了城可以找一家车行直接换一套新的。” “嗯。”杨暮客点点头。 老头拍了拍车套的连杆,“道爷,这个换不换?” “您看着修。” “您要是都换了,不如买一辆新的。淮州郡城甚是繁华,您若不缺钱财,到了那里买车不是更好?” “新车贵人住不习惯。” 老头还本想撩开帘子看看内饰,听到这话举起的手放了下来。“老二,量一下用料。” “是,师傅。”徒弟拿出皮尺开始测量。 老头把手指伸进轮子后面,一扣卯扣轮子就摘了下来。他借着灯光看了看轴承里的铁木珠和油垢,手指在轮毂的积土上一抹,闻了闻。然后摘下另外一边的轮子。把马车下盘的木梁和车簧都拆了下来。 “量好了没?” “差不多了。” “去工房裁好木料送过来,然后问掌房的要一根水压舱的竹线簧。” “诶,师傅。”徒弟应声走出了房间。 “好重的香火味。道爷不是俗道吧。” “这闻的出来么?” “闻得出来,在这江上漂了这么多年。遇见过不少道士了,崇江郡不是什么好地方。闻惯了了妖风再闻这种香火气觉得呛鼻子。”他说着还清理着卡扣上面的污泥。 老头弯着腰歇了一下。看到车底暗匣插着的骨朵和陌刀。一手一样也都抽了出来。 “血腥味儿还挺浓,骨朵怎么还一股尿骚味儿?”老头看了看细皮嫩肉的道士,“这下三路的招式不是你使的吧。” 杨暮客轻笑摇摇头。 两人就这样陷入沉默,老头围着车子一圈圈转,杨暮客双手揣进袖子静静地看。最后老头跑到边上拿起了车轮开始拆轮圈。 拿龙的方法很简单,轮圈在手上过一圈。单凭手感觉着不圆满的地方就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水囊一样的袋子往上淋些胶质。吹一口气,干了从口袋里掏出木挫擦一擦。然后对准了视线再过一圈。 “您要是觉得无趣,可以上去找婢子泡壶茶。马上就开船了,吹会儿江风。我们干完活跟掌柜的说一声,您就可以下来检查。” “无妨,我爱看这个。” “嗯。”老头无奈点点头。 不多会,老头的一个小徒弟先抱着两根横杆走了进来。横杆已经裁好了尺寸,槽口。 老头瞥了一眼杨暮客,然后招呼小徒弟托着车厢,把车套从连杆上取下,找到卯接处用随身的小木槌往外敲了几下。车厢晃了晃,小徒弟赶紧用力托住底盘。老头动作干脆利落。 换完了一根以后还教导徒弟,“这活计想做得细致,要静得住气。”说话间他托着横杆转到了另一侧,取下连杆对准槽口。咔哒,完成了手上的活。重新挂好吊索,说着“你出来,检查一下槽口的联卯。有突出来的就用小锤敲打乔正,然后用油润一润。直到木料发胀完全卡死。” “知道了,师傅。” “你二师兄那怎么样了?” “大师兄一起动手,我拿两根杆子的时候已经刨好了一根梁。” “那就快了。”老头又拿起另外一个车轮开始拿龙。 房间轻轻晃动,老头倚在墙上,小徒弟伸手拉住吊索稳定身躯。而杨暮客依旧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二人。 老头的二徒弟不多会也随着地板的摆动走了进来。两根横梁一百多斤,他扛在肩上毫不费力。 “猴急什么,船稳了再下来呀。”老头拍拍衣摆迎了上去。 “不妨事,没多重。”二徒几个踉跄走到了车厢下面,马步一扎轻轻放下肩上的木材。 三个师徒又忙了大约半个时辰,零件都安装好了把车子从吊索上放了下来。 师傅从挎包里取出竹筒喝水,小徒整理工具。二徒走上前来。 “道爷,完活了。两根横杆二十钱,横竖梁一贯,车簧五百,车轴一百,拿龙五十。其余用料就算三十钱。加我师徒三人工时费用,就算两贯可好?” “嗯。”杨暮客从袖口里抽出手掌,掌中一张五贯的存票慢慢舒展开来。 “哟。这可找不开。” “你去账房那里破开,余下的送到客房就行了。” “好嘞。”二徒也不磨叽,收过了存票。 老头带着小徒弟先走出了房间,二徒侧身退出房门,道了一声告辞。 杨暮客从袖口掏出钥匙在指尖舞动,脚踏乾坤。钥匙转到掌中,指尖起诀。乾坤倒转,自成天地。风起自东南,木生于阴雷。自东向西,取金革之坚。立于乾。后天变先天,乾坤归位。再掐了一个聚气诀,往新梁上一拍。收功。 杨暮客锁好门,向外走去。耳边风吹来了老头和徒弟的话。 “师傅,师傅。这次我分得到钱不?” “五个大子。” “嘿嘿,谢谢师傅。” “老二这次拿一百吧。” “诶唷,师傅。太多了吧。” “你也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多拿点。” “谢谢师傅。” “我也一把年纪了,我这些钱攒着还不是留给你们。以后有机会别留在船上了。老大不是要下船了吗,这次我那一份都给他吧。” 杨暮客抽了抽鼻子,人味儿似乎没那么诱人了。 又听那老头说道,“我要教偃术,老大不肯学。老二你呢?” “我家也是独苗苗,师傅……” “行了吧。不愿意学就不学。老六能学成就行了。” “师傅,师傅。我也想学。”小徒弟在一旁碎碎念。 “哎,不是师傅不教,是你学不会。” 杨暮客在走廊里边走边笑,拧灭了油灯,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银灿灿。 听到那老头说着。“掌柜的说是个官人修车,结果是个道士。那道士古怪得很,方才你们都走了我背后寒气直冒。在这江上行船这么久,妖怪都见过不少了,能比它们还吓人的道士头一回见着。” 杨暮客登登登走上了甲板,转身锁好库房的门。巨大的帆布吹得鼓鼓,哗哗呼啦。破开的浪花在星辉下碎雪纷飞。对着舵手和老帆手点点头,昂首阔步登楼。 回到房间季通躺在坐榻上呼呼大睡。杨暮客拨弄他的头,“怎么不去床上睡。” “别烦我。床是道士的。” “道士让你去床上睡呢。” 季通翻了个身,“不睡了,等等就去看皎月姑娘弄琴。” 杨暮客无奈地摇了摇头,探出身子收起了窗子的叉竿,慢慢地下拉窗子关好。隔壁的门开了,玉香道人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框,“晚饭才送上来,小姐喊你一起用餐。” 杨暮客指了指酣睡的季通,“他呢?” “他自是有本事的,饿不着。” “行吧。” 玉香待杨暮客进了房间拉好房门,往小楼身后一站。 杨暮客招了招手,“坐下一起吃啊。” 玉香摇了摇头。 这种明显的上下尊卑让杨暮客不大适应。若说季通平时远离小楼杨暮客私以为是凡人与修士之间的界限。玉香作为修士的举止让他有种抽离感与莫名的得意。 小楼见杨暮客落座自顾动起了筷子,挑挑拣拣,“你没规矩惯了。但也要学着些,莫要以后乖张惹了不快。” “啧。”杨暮客也拿起筷子,“餐桌之上又没外人。” 小楼嚼完咽下,“禽兽之王都是独享猎物,从者残食。” 杨暮客夹起小楼挑出来的青菜叶,咬在口中变成了凉拌菜。牙上还粘着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人平等,谓之大同。无为共和,岂不美哉?” 小楼嗤笑一声,“无高低,一汪死水,久而腐之。圣人非人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本有高低,你如何消之?” “得得得,不跟你论道。”杨暮客摆摆手。他脑子里想起高呼平权的白头鹰,霸权主义坏得流脓。 “本就不该说这些。喊你过来吃饭是聊聊明日下船之后。” “下船走官道,去渔阳。怎么了?” “闭嘴,听我说完。” “嗯嗯嗯。”杨暮客咬着筷子等后话。 “别咬筷子。好好听着。” “诶。” “玉香说淮州有座黑白山。山石多是黑玉,笔直陡峭,常年云雾缭绕,算是淮州佳景。我们先取道游玩一番,然后再去渔阳。” “师兄不是怕我嘴馋吃人吧。我已经好了。” “老娘想要玩,谁管你吃不吃人啊。不怕天劫劈死你就去吃……” 噗嗤。 第51章 大雨滂沱后,终须见心晴 噼噼啪啪。 夜晚江面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收起的竹帆呱嗒呱嗒地摔打着桅杆,轰隆隆的雷声随着摇起的浪撞在了甲板上。 季通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一道电光通透黑暗。他上下摸索一番,披甲呢?某家的扎甲呢?脑子灵光了许多,扎甲寄存在了马房。 “别出门。”床上打坐的杨暮客默默地说了句。 季通蜷缩在坐榻上,仰头看向杨暮客应声。“诶。” 忽然间季通身后的窗子啪啪地响了起来,好像有人在拍。他猛地转头,阴风从耳畔吹过。咔嚓一道闪电将一个身影印在窗纱上。 炸毛的季通撞得桌子叮当乱响,嘶,脚指头戳在了固定桌子的卯扣上。 “小点声,别人明天还要上工呢。” “诶,诶……”八字长须变成了大呲花的季通坐在地板上揉着脚指头。 不大会儿,阵雨就过去了。安静的船楼好像有人在穿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停。窗外传来了展帆的声音,呼啦。 季通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阴影站在房中。一瞬间季通气血冲脑,鼻孔吐烟,却也只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在一通心鼓声中听着。 “见过紫明道长。小的乃是淮州郡城城隍游神,奉命抓捕河面野鬼。” “游神辛苦了。” “不敢不敢。打扰道长修行非是我等本意,实乃职责所在。” “游神鬼差护佑在此江面上讨生活的人们,贫道十分敬佩。” “本分而已,何足挂齿。” “行了,游神不便久入阳间。你且退下吧。” “是。” 季通憋着的气终于顺了出来,在地上摸爬着,四处打望,“杨兄。我刚刚是不是见着鬼了。” “引炁入体修炼许久,有感阴阳不是很正常吗?”杨暮客松开抱在膝盖里的手诀,此时已过丑时,江面水汽盖过了阴炁,修炼起来事倍功半,索性和季通聊天。 “你不是说我没根骨吗,修炼不得,怎么还能有感阴阳?” “懒得解释,睡觉。”杨暮客双腿一蹬,翻身盖上被子。 季通爬上了坐榻,眼巴巴地看着屋顶,憋了一会儿,“你就跟我说说呗。” “修炼和有感阴阳有啥关系。世上俗道无数,还不是能捉鬼降妖。他们也修炼不得。你呢,现在能出门了,要是饿了就自己出去找点吃的。别烦我睡觉,明儿我还要早起做早课呢。” 季通捂着胸口站了会儿,然后踮着脚尖出门了,关上房门咯吱一声唤来了寒意的风。他抱着膀子离开走廊,站在朗朗星空下。帆面随着波光颤抖着。 下楼的季通先来到了马房,掌灯一看。马头扎在草堆里两股颤颤。 “巧缘,巧缘。”季通唤了两声。 巧缘伸出马脸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珠。打了个响鼻。 季通嘿嘿一笑,“你也吓着了?” 马噌地一下站起来脑袋塞进了季通的怀里。 “哟呵……哟哟……吓坏了吧。我也吓着了。你个妖精还不如我呢,我这普普通通的凡人也只是愣了眨眼的功夫。你不信?不信也得信。不然我咋一个人下来看你。”季通揉着马的脸颊。“饿了没?……饿了啊。那我喂你吃……要豆子多一点儿还是少一点儿?……少一点儿啊,行吧。”季通抱着半袋子豆子倒进马槽,然后拿草叉戳起一摞青草放里面打散。 巧缘立刻把马头扎进了马槽啃了起来,还不时抬头看看解衣的季通。季通把长袍脱去先系好甲裙,然后套上披挂,前后系好绳带。依次是领甲,肩甲。瓜皮铁胄往脑袋上一扣,“嘿嘿,还是穿这玩意有安全感……道士说游神他们抓鬼完了,全走了。所以你一匹马锁在屋里头也不用怕了……我们明儿下午就下船,你最多再在这屋里头待上半天……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呢,也饿了……我出门找点东西吃……松开,你给我松嘴,我都要饿死了……你一匹马你怕啥,亏你还是妖精。快松开,等会天都亮了。” 季通挣开了马嘴走出了马房,他钻进了灶房摸着黑找吃的。闻着味摸到了泔水桶,恶心了半天才找到水缸洗了洗手。然后借着星光看到了一个笼屉,里面码着一排蒸瓜。美滋滋地啃了两个。一手捞着衣服下摆一手按住裙甲蹭蹭爬上楼梯。 寅时一刻,杨暮客睁开了惺忪的双眼。船上睡觉是真特么累人,不如一直打坐到天亮呢。瞪眼一看,季通一身铠甲正襟危坐闭着眼睛。 “你有病啊。” 季通一个激灵半梦半睡中醒了过来。“咋了?” “大晚上穿什么扎甲?你那常服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这不下午咱们就下船了吗,我不用再换了。穿这玩意挺好,我踏实。” “你平时就赶车,整天甲胄一身吓唬老百姓啊。”杨暮客从床上坐起趿着鞋子,理理道袍。“我出门早课了,下次进城你买点常服,不行你去官府支一套内甲。这扎甲忒显眼。” “诶。” 外头天刚蒙蒙亮,江上大雾弥漫。开天眼看了一圈,杨暮客嗖地一下跳上了桅杆,面向东方。河风冽冽,道袍下摆贴在大腿上纷飞。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早已心中熟稔,一口灵炁入体,口鼻生烟。他身上的尸气随着阳光射穿大雾的那一刻开始飘散。心火灼烧着浑石,身上开始有金光浮现。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天地节而四时成。 大大的太阳跳出河面,少年捏了捏鼻子。早上气血的味道如此浓厚,吃人的欲望像是心底的小手。轻轻地挠着,骚动着。 他张开双臂仰着身子从桅杆上坠落。脚尖轻轻地在甲板上一点,回眸看着那些打着赤膊排队等早饭的劳工。 “哎哟,这不是道长吗?您刚从船头下来吗?” “道长早。” “道长早。” “道长早上好。” “道长起来修早课吗?” 杨暮客笑了笑,“诸位居士早上好。” “道长早上都干什么了?” “对啊。道长起得比我们还早。都干了啥?” “道长跟我们说说呗。” “道长跟我们讲讲课呗。” 杨暮客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好一副俊秀皮囊,“那我就讲讲?” 此话一说自是满船喝彩。刚刚穿好衣服的婢女也都挤在了卧房门口探头看着。三楼守着钱柜的掌柜站在栏杆前向下望着。 少年先是捏了子午印欠身,然后用袖子掸掸了甲板,席地而坐。“大家在吃早饭,或者马上就要吃早饭。这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一定要吃饱吃好。诶呀,我这肚子也是空唠唠的,看着你们吃饭我也很馋啊。” “哈哈哈哈。”众人齐声欢笑。 “吃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贫道不才,在此学问研究颇深。吃是所有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是一切欲望的基础。干活累了,就喜欢多吃盐多吃肉。门里的姑娘,一定更喜欢吃瓜果,这能补充水分,对皮肤好。楼上的贵人,喜欢吃烹炒的蔬菜,太油腻了会不舒服。所以吃,在欲望的基础上还衍生出了个人的喜好。喜好不同,则群类不同。这世上有食草的牛羊,也有食肉的虎豹。而姑娘们一定不会和你们这帮糙汉子一起吃饭。是不是。” “那可不。”门里昨日看少年唱戏的红莲姑娘接话,“那道长喜欢吃什么哩?” 少年眯着眼睛笑着,“我?我若说我最喜欢吃人呢?” “哟,莫要吓我。”红莲姑娘咯咯笑着。 啃着馍馍的糙汉子起哄,“那就把小红莲送给道长吃咯。” 少年摆了摆手,“可惜了。贫道已经改了口味,再不吃人了。” 吁。众人再次起哄。 “看,我说实话你们还不信。”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今天要讲什么道理呢?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以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什么意思呢?活着,以温饱为基础,不要盲目地追求欲望。一切的行动都要脚踏实地。圣人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壮汉不屑地说,“道长说这就是圣人,那当圣人也太容易了。我都觉得自己是圣人了。俺睁眼就是吃饭,吃饱就是干活,饿了就再吃,累了就睡觉。” 少年对着他一指,“那你可以当圣人啊。平日里多多帮助亲朋,而后以助人为乐。相信大家眼里你就是圣人了。” 那人脸色通红,看来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屋里的一个姑娘喏喏地开口问了句,“那道长吃过最好吃的是什么?” 另一个姑娘抓着她的胳膊往里拉,“你个馋嘴的丫头。” 杨暮客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这个答案好难答啊。久久不言。船上都安静了下来。 “饺子……”少年先是嘟囔的一句。然后他看着众人说,“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是饺子。在我的家乡,饺子又叫做交子。过年的时候晚上子时新旧交接之时吃的食物叫做饺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桌上满满一桌饺子。大概是我记忆里最好的味道了。” 杨暮客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大家好好吃饭,吃好喝好。喝好吃好昂。我先上楼休息了。” 他美滋滋地回到了二楼的走廊,花开和万里的屋门都开着。万里房内季通坐在坐榻上仰着脖子流口水,桌上多了一盏香炉袅袅。鬼差的味道似乎不见了。花开房里玉香靠着窗子秀着一张帕子,小楼坐在桌前拄着胳膊看书。 “哟,师兄起床了啊。” “嗯。”小楼头也不抬,“你想起来了?” 杨暮客咧嘴尴尬一笑,“大概……就那么……嗯么……想起来一点。” “我活了几千年,也不曾听过有哪里的风俗过年要吃叫饺子的东西。能告诉我你的家乡在哪儿吗?” “这……不曾记得……” 小楼抬眼看了看,视线又落在书本上,“也是,沧海桑田……” 第52章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大船抵港靠岸,岸上一片人声鼎沸。 在傍晚的凉风下,汗珠子在脚夫那古铜色的背脊上留下白与黑的纹路。脚夫们抬头看着三丈五尺高的木塔,符文点亮了去路,橙色的光焰在靛蓝的招牌上涌动,“七十六桥货运滑车启动中”。识字的嘿嘿一笑,数人结伴而行,昂脖饮水,擦落泪沟里的盐巴。 一辆货车在木轨上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影子奔着仓库爬着。 哐当。舷桥担在了甲板与栈桥上。季通牵着马踩在舷桥上咯吱响,牵着马车下船。杨暮客低头看着栈桥下面还有履带滑车运送着货物。船舱里的船工嘿哟嘿哟地往上面搬货。 “走走走,有有有。” 马车行驶在栈桥上,一条狗从阴间钻出来围着车子转着圈。 “俗人一个,马妖一只。道士一人,妖仙两位。” 杨暮客低头一看,那只瘦狗嘴里叼着一个人头,人头瞪着黄澄澄的大眼珠子开口吆喝着。大狗飞到前头跳起来在巧缘的屁股上画了个圈。 “淮州郡城隍司下渡口码头衙门提醒诸位。凡间世俗莫乖张,因果报应亦有偿。行事谨慎不露法,阴阳有序美名扬。” “卧槽。”杨暮客把脑袋伸进车厢里,“这游神还会唱顺口溜呢?” 小楼皱着眉头擤气,“大惊小怪什么。”说着从身后的行囊里取出一本道牒,顺着后车窗塞给了玉香。 杨暮客瘪着嘴钻出车厢,指尖梅花易数点点,翻看着那些路人匆匆半生。 车外的玉香接过道牒,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在秀囊里掏出一枚宝钱,此宝钱正是那通天灵宝拆分所得。她将宝钱放在道牒上,道牒放在后车厢的一个小匣里。 那狗头咬着的人头看到宝钱眼都直了,狗嘴里哈喇子流了一地。嗖的一声那狗就钻进了匣子。 不多会,瘦狗钻了出来。狗嘴里的人头露出谄媚的笑容,“小神恭送诸位。” 玉香打开匣子,拿出道牒敲了敲后车窗,把道牒递了进去。 小楼拿回道牒展开看了看,扉页是西岐国三个大篆。第一页写着衮山郡青灵门访道,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双匝山肃清阴间。第二页无字,倒是中间有一片龙鳞荧光点点,第三页歪歪扭扭地写着,言行举止皆有度,准入淮州郡下渡口。她一脸嫌弃地看着那歪歪斜斜的字,幸好这只是入境的书记,待进了淮州郡城隍判官自会重新勾写内容。 驾车的季通忽然觉得一阵阴风吹过,打个冷颤,然后暖暖的夕阳落在脸上。他轻轻摇着车铃,“让一让,让一让,贵人出行。” 热闹的码头上不止有上工的人,还有不少显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栋高楼下有乞丐瘦骨嶙峋鼓着肚皮端着碗四处打望。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大子儿一抛,叮叮当当落在那油黑的碗里。 乞丐跪下对着马车咚咚叩头。 马车驶出了牌楼,起初是喧闹的街坊,然后是静怡的小镇。终于在星光中来到了荒野之上。 荒野不停,向着西边往回走。 没那官路,少了车轨走起来颠簸不谈,路上也难补给。遇着凡人村寨季通亦是嫌麻烦。不停。 虽然在船上马车已经整治一番,但这路面并不好走。本就是货车行路,又怎会爱惜。维护也不过是随手铺块补砖,至于平整与否并不重要。所以季通依旧不敢放开车速。小楼说到了那郡城重新弄一番,言语之中也嫌弃车厢空间狭小。毕竟如今是玉香与她二人睡在里头。 路过一片密林的时候,一伙饿狼远远坠着。季通停车,在林边下了几个套子,宰了那领头的。剩下的四散而逃。 玉香把被套子困住的放掉了。跟季通说这几只母狼都怀了崽子,放了也算功德。 杨暮客不大在意。在这路上觅食的狼,还不是早晚要被那巡路的差人杀光。 老狼的皮毛被季通用草木灰随意风干熟化,当成了过夜的席子。 就这么走了段时日。 入了夜。 季通跳下马车,走到后车厢取宿营过夜的行李。玉香正相反,从马车的后座走到前头,用立杆支住连杆,卸下车套。拍拍巧缘让它自己放风溜达,然后钻进车厢服侍小楼宽衣入睡。 杨暮客叉着腰张着大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抽气灵炁灌体,脚底板踩了踩,噔的一声崩出一个大深坑。对着点火的季通招招手,“借点气血。” 季通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来,站桩扎马,一脸通红。 杨暮客并着两指勾了勾,一股白气从季通的鼻孔里打着旋飞了过来。阳气与灵炁相合,杨暮客掐着法诀点了几下,朝着那坑里一指,一个聚阴养尸的土坑就成了。 季通收功抱着膀子打着冷颤看着杨暮客宽衣解带,“这么早就睡了啊。” “最近吃了杂七杂八东西太多,得借着聚阴阵消化一下。帮我埋一下。”杨暮客依旧将道袍折得整齐,放在一旁,光着腚躺了进去。 季通蹲在地上推着土,“我才觉着身体好些,你就又借阳气。说是借,也未见你还。” “我又不是天天借你阳气,大衍去一,这都多少日子了。你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推完一边,推另一边,季通看着杨暮客露出来的脑袋抓了把沙子,“吃这个不?” “别闹,老老实实去修你的晚课去。” “嘿。某家没屙屎在你头上都算积德了。” 杨暮客抻着脖子色厉内荏,“我告诉你昂,我这聚阴阵一会儿就起阴风了。说不定招来什么邪性东西,你老老实实去篝火边上修晚课。” “吓唬谁呢。又不是头一回看你养尸。我最近跟玉香道人也学了不少。养尸养自己,她都觉着新鲜呢。” “去去去……” “行。某家走了,你慢慢享受……” 杨暮客闭上眼睛感受着地脉聚过来的阴气,肚子里吃下的冰坨坨开始分解。 一道道黑线从脖颈爬上了他的脑门。心脏咚咚跳着,把分解的养分送到了躯壳肢端。呼,一口黑气吐了出来。 那黑气久久不散,此乃阴郁之气,凡人若沾上一点儿,轻则运道折损,重则当场殒命。季通的那点儿活人阳气在聚阴阵中来回游走,勾引着尸身中的阴气与天地灵炁汇聚成一个大漩涡。 养分虽然送到,但尸身藏其有未能致其用。意为尸身吸收了养分但并未变成活性,这些阴气与灵炁的作用便是刺激尸身产生活性。他是个泥巴身子,若只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长出月桂枝丫。所以必须致其用。做完这些,杨暮客觉得身子轻快不少。 但致用之后还要能定,所以必须埋在土里不许动。以大地的力量束缚住灵肉肆意生长,使之样貌不变形,成了非人模样。他如今已经越长越高,生前不过一八一,如今已经高出半头,这是路中后长的。确切地说是自打小楼送他去喝足了水,就不停长个儿。 季通还说笑过,人家都在束发之前抽条拔苗,你这眼见要加冠的年岁还要去长……过段时日你那道袍怕是要穿不得了。 边上季通提着酒壶吃着肉,酒足饭饱打了几手把式。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冥思片刻。亥时他起身从水囊里倒水拿块帕子润湿了搽了搽脸,把篝火挑开,挪到一旁压灭明火。行李铺在烧干的土地上,一身扎甲卸下,钻进被窝睡了。 子时。 荒野之中阴阳的界限不再明晰。一行路过的小鬼走到杨暮客的土坑边上看着,指指点点。 杨暮客睁开了冒着绿光的眼眸,“诸位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那些小鬼交头接耳嘴里呜噜呜噜,杨暮客也听不清。鬼话若不入阴是听不见的,除非那鬼有意说与听。一只看起来壮硕不少的鬼看着睡着的季通,悄悄离开了队伍凑过去。 那鬼刚走到马车附近,脑袋钻进尾巴的巧缘抬头看了看,眼里带着嘲笑又低下头继续睡。 一阵风儿把那鬼吹了出来,鬼摇着身子晃晃脑袋,又冲了过去。又是一阵风把它吹了出来。 杨暮客周边的小鬼也注意到了,叽里咕噜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别在我这烦我,我现在不吃人了。赶紧走。”杨暮客眼珠里的绿芒不见了,但被人当做稀奇景儿看当真不爽利。 那些鬼听了土里埋人说得话也不怕,他们未见过,不懂得,只当是遇见了修炼的同类。等着他一齐上路。眼瞅着周围聚的鬼怪越来越多,杨暮客索性继续闭上眼修行。眼不见心不烦。 不大会儿,一个夜游神骑着风飞了过来。手里小幡一挥,“不问前路,莫怕。家中事情,莫想。来兮,去兮……我持手中幡,领路在阴间。”小幡撩开了夜色,一盏盏白色的灯笼照亮了一条小路。 浑浑噩噩的小鬼们茫然地看着灯笼追着光芒离开了。那冲撞马车的鬼先还龇牙咧嘴,后面迷迷瞪瞪也小碎步跟着大部队走了。 杨暮客睁开眼看着一盏盏灯笼最后的灯光在朦胧中熄灭消失。他叹了口气,虽然把那大鬼关进去了,但这生魂也太多了,差点就没忍住。再闭上眼睛,睡着了。 寅时二刻杨暮客吸了一肚子灵炁用坤字诀从土里爬了出来。捏着坎字诀露珠从叶尖飞起拧成一股绳,洗净身上。他身着道袍,开始早课。望霞后收功,掐巽字诀轻身落在地面。地上玉香已经候在一旁许久。 玉香万福,轻声说,“小姐请道爷去车厢吃茶。” “师兄起床了?”杨暮客抹了抹被风吹乱的鬓发。 “是。” “刚好昨晚消化完了最近的吃食,给肚子加加仓。走吧。” 杨暮客走在前面玉香跟在后面。他走到睡着的季通身边踢了两脚,“还睡!起床踩罡步去。” 季通翻了个身扭了扭身子,“不差一会儿,某家闭着眼睛眯一会。” 杨暮客撩开车帘盘腿坐在小楼对面。 美人儿拿绢布擦拭着茶碗,小楼对杨暮客说,“帮我挑一下香炉,刚点上。烧的有点快。” “行。”少年大大咧咧地撩开盖子,檀香跳起明火,他用竹签把炉壁上小窗关上了一点,然后重新盖上盖儿。 美人儿提起坐在石炭锅上的小砂壶,几片绿叶在琉璃碗中旋转。她稳稳地端起碟子,按住碗盖,碗口倾斜,翠绿色的茶汤漉漉而出。 少年拿过自己的茶盅,扣上盖子不让香气跑掉,然后伸手拿了一块盘中的茶点。先欠着盖子抿了口茶,本想着润润喉咙但依旧是一嘴冰碴。茶点嚼在嘴里也是冻住的凉糕。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自打这玉香来了,姐姐的日子是愈发舒坦。” “不然呢?若是她不来,我本想着你换了女装再给我装作婢子呢。” “那还幸好她来了。我说姐姐,我这吃东西都是冷冰冰的,有法子治治吗?” 小楼兜着袖子喝茶,放下茶盅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往嘴里丢个离字诀不就成了。” “姐姐,别闹。” “算了,懒得打趣你了。昨夜你布阵滋养身躯,恰是赶上了时候。今早我唤你进来就是提点一句,如今入秋了。” 听闻正事杨暮客赶紧摆正身姿,“入秋了如何?” “秋高气爽。空中炁脉上浮,阴气沉着。过去一段时间你总能白日补足阳气。但入秋以后便不成了。你若是鬼修,尸妖,此时正是修行大好时光。可惜你不是。若你是凡人修士,此时应该也是养气藏气的时节。可惜你也不是。” 杨暮客眨巴眨巴眼,眼中冒出灵光,“那我不用做早课啦?”。话语中带着学生放假爽利。 “惫懒德行。不能养身与早课何关?反倒更加用功才是,不然白日阳气补不足,到了晚上你身上阴气愈聚愈多,修成了妖怪怎办?” 杨暮客撇撇嘴,抿了口茶,“切……” “怎地?还嫌我啰嗦?我既为兄长,当下化凡还性,虽行不得护法卫道职责,但还有教导修行之责。” “是是是。” 啪地一声。一本书甩到杨暮客头上。 “去,给我找个地方抄书去。还有这两根龙筋给我戴到手腕上。没事多搓搓手。” 第53章 讼辞初六,此卦姑娘莫留 又是几日行路,马车来到了淮州郡城。 淮州郡和杨暮客见识的两座城池截然不同,一座运河穿城而过,城池本身又有高低差。所以淮州郡分成了上下郡,东西城四个地方。 城门口建在一座桥上,桥下是繁忙的渡口。桥墩上还有座高塔,塔上有一盏明灯,就算白日都有隐隐灯光。而灯下则是一间透光静室,一个俗道打坐其中。 马车行驶在桥上的时候与一同入城的人自然而然地分开两路,日游神在巧缘身上勾了一个圈。凑到了杨暮客身旁抱拳鞠躬,“小神恭迎紫明道长。” 杨暮客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语。马车驶进了高耸城墙的阴影里。 入城的那一瞬间杨暮客仿佛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开着天眼的他能看见还未化形的妖精使了障眼法,在路边摆摊做活,有俗人和褪了横骨的妖精讨价还价,有俗道坐在漂浮在灵炁轨道的小船上。楼层都不高,长街不见尽头。 季通美滋滋地抱着水囊牛饮,开心地对杨暮客说,“可算是重回人间了。” “太闹了,不如乡野舒服。”杨暮客闻到了无尽的香气,牙根痒痒。 他们停在路口,有捕快指挥着交通往来。通行车辆川流不息,行走人群熙熙攘攘。这些个女子妆容精致,男子衣衫齐整。他们在摊铺前走走停停,少年少女有说有笑。甚至还有人骑着木制的独轮车,背着竹子编制的书箱。 啧,就是少了些大白腿。 此时杨暮客才意识到,这里不是什么落后的古代,而是高度文明的社会。这种文明骚动着他的心,不舒服。 交通岗亭四面台各有水屏,灵炁运转,面向马车的那一块显示通行二字。季通用棍子捅了捅巧缘的屁股,哒哒前行。 巧缘虽然是妖,颇有灵性。但毕竟不识文字,不通语言。杨暮客抬头看着城市的天空,万里无云,一层薄薄的光膜扣在城墙上。浊炁引入了地下,而灵炁运转其中。 一个道人缩地成寸来到了马车边上。 声音模模糊糊,只有杨暮客听得到而外人不知,“道长何处修行?来淮州何事?” 杨暮客打量着他,“贫道此行欲归山门,在淮州稍作整备。小小山门不足道尔。” 那人显露了身形,步伐与马车同调,巧缘似乎知晓了规矩,也放慢了步伐。 道人笑呵呵地说着,“还未筑基便有精怪御使,想必道长出身不凡。我乃淮州郡行走道士,金蝉教水二。” 杨暮客也不掐子午诀,随手抱拳,“贫道紫明,见过水二道长。” 水二道士掐诀行礼,“缘是紫明道友,还请收了天眼神通。城内开眼有窥私之嫌,我亦是被道友的灵机引来。” “哦哦哦。”杨暮客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掐了个诀收了天眼。 水二看到迟钝的杨暮客暗里撇撇嘴,然后转头露笑,“不知道友需要如何整备?贫道行走城中有迎来过往道友职责,可以陪道友城中采买。” 杨暮客抱拳感谢,“多谢道友。我自是毋需采买,详细还需问车中家姐。” 听到这话水二更是不屑,道士出游还带着女眷。话中的客气少了许多,“那本人就随你们走走,免得遇见宵小行骗。” 杨暮客咧嘴一笑,“也好。先寻个住处吧……” 那水二道人在前面带路,不多时就来到了一个路口,他们上了大桥,进了上郡东城。此时道路宽广,但行人少了许多。街道左右的装潢华丽精美,牌匾多是某某食府,某某书斋。也有些瓷器铺子和日用百货的铺子,唯有一家店铺吸引了杨暮客的注意。 祭金礼器店。几个俗道在柜台前讨价论价,店铺的展柜里都是金属制品。里面的伙计似乎认识水二,想张嘴招呼被水二用眼神打发了。 “前面就是城中最好的驿馆,菜品很是美味,来往的道友都赞不绝口。” “那可就要好好尝尝了。”杨暮客打着哈哈,心中一痛。再好吃老子也尝不出味儿啊。 到了驿馆前面马车停下,一直不曾出声的小楼在玉香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水二瞬间惊为天人,虽然只看见了小楼的眉眼,但就这眉眼的靓丽已经让他不足用语言形容了。 小楼欠了欠身,“小女子多谢道长引路。” “应该的,应该的。”水二懵懵懂懂地应着。他此时意识到不是那紫明道士言语不明,而是这一行做主的怕是这靓丽的女子。他看不出女子是否修行,但一个着甲捕快侍从加修行道士护卫,想必身份定然不简单。 一行人登记好房间搬完行李,季通牵着马车去找木匠修理车厢。 水二再三邀请盛情难却,小楼便允了出去逛逛。出了客栈顺着水二指路,来到了平日里贵家女子消遣的街面。此时杨暮客和水二跟在小楼身后。 水二道士低声问,“不知紫明道友修行到哪一步了?” “初学后进而已。”杨暮客轻轻笑道。 “鄙人不才,筑基二十余年,若是道友有何疑难,贫道或可指点一二。” “每日早课引炁入体,其余时间修习天罡地煞七十二变。也不曾遇见难题,大体都是水磨的功夫。不过方才见到道友施法缩地成寸,不怕凡人遇见吗?” “道友初到淮州可能不知,本门为了防止妖邪从运河偷渡,在护城大阵中加入了障眼阵法。手持行走令牌在阵中可以用些便捷法术。” “这倒是方便。” “但是日常维护很是繁琐,幸好不是我轮值护阵。一十二年大好青春坐镇其中……”他感叹着对着城中的一栋高楼拱了拱手。 杨暮客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高楼衔远山,吞运河,理当登楼一看。“可否登楼一看?” 水二笑笑,“道友想必不知我金蝉教罢。” 杨暮客愣住了,“入道时间甚短,确实不知。” 水二点点头,“此楼无门,非我金蝉教人不可登楼。哪怕是官府中人也不可。我教与朝廷有约。此方天地,我金蝉教有独断之权。而我金蝉教为朝廷锻打兵器。譬如你那车中的刀具骨朵,都出自我金蝉教俗道道观。” 戳破了谜面杨暮客心领神会,“怕是不止刀兵,这钱币大子儿也是由贵门铸造吧。” 水二抬着下巴摇摇头,“小道而已,凡俗财物与修行无关。” 二人聊着随在小楼玉香身后在上东城的商街逛了一大圈,采买了不少女儿家衣物,终于回到了驿馆。杨暮客站在门口送别水二道士,从柜台拿了本郡志回到房间读书。 郡城以北有山名曰黑渊,黑渊山下有小镇,有道观名曰蝉蜕,众多俗道皆住其中,颇为兴盛。往来脚夫力士无数,行脚货商不绝。 黑渊镇生产金属器物,刀兵,农具,饰品,建材。此镇出产的物品不但结实耐用,而且有售后服务。蝉蜕观的祭礼道士会被定期派遣到各处分店,修理卖出的货物。 不多会儿,出去改装马车的季通也回来了,杨暮客喊住准备下楼喝酒的季通。同行之时也听了季通言说不少旧事,他对于地理也算稍有了解。 “你入伍的军队离此地不远吧。” 季通懒洋洋地躺坐在椅子上,“是不远,淮州郡南有莽莽大山,叫龙牙岭,因为西岐国西方龙牙岭最大最茂密,所以更多时候就叫西岭。我以前在西岭军中做营长。” “我见到这城中妖怪很多,凡人毫无察觉。渔阳也是如此吗?” “我过去是都当是个传说。又怎么知道?” 如此而已,杨暮客笑着点点头。这许是人道兴盛之因吧。“那黑白山听过吗?” “这是知道的。离我们屯田的行伍不远,据说栗王曾想在山中修建别苑,我的教习就围山护卫过。后来有俗道说虽景色秀美,但山中招惹精灵妖怪,就不了了之。” “嗯。等车弄好我们往那儿走。”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么久都没到渔阳。何年何岁才能送你到宗门。” “还未到渔阳,路上你足以思量。” 季通看着杨暮客的笑容不出声了,下楼喝酒的心情也无,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杨暮客继续低头看书,不大会儿就翻到了讲黑白山的篇章。说黑白山曾有白鹤天妖栖息,天妖喜食运河之鱼,不害人,春去冬归。 一夜无话。 早上杨暮客随着出门采买的仆人在上东城的园林小路上闲逛。他远远看到了盯着自己的水二,抬手招呼了一下,然后继续走。 青石路有运送山泉留下的道道水痕,繁茂的树枝压低了露珠,在金色的朝阳下晶莹剔透。少年道士伸手接过无根之水,冰凉,一口气,指尖化霜。嘴角露笑,少年道士欣然前行。 秋日的风吹下一帘落叶。杨暮客闻到了一股香味,不是花香,是魂魄的香味。 小路一转得见一个圆拱门,拱门里是高树与竹。树下有石桌石凳,一位老妇坐在石凳的蒲团上。看着婢子淋花。 杨暮客循着味道静步无声。他站在老妇的身旁,看着老妇脸上勾勒的笑容。 “你说的她听不见的。”杨暮客双手插袖低身轻语。 老妇愣了愣,又笑道,“道长能听见就好。” 嗯,杨暮客点点头。 “等等那小蹄子淋完花,你告诉她契书就在她房里,她晓得是什么地方。我走了之后家里的婆子定会给她颜色,那也是她自找的。平日里仗着身份颐指气使,老爷也看不惯她。我那儿子是个坏胚,打她主意好久了。她自是个有心气儿的,又怎瞧得上那怂货。别被我们这府里框住了,让她带着契书和存票走吧。这宅子容不下她咯。” “还有吗?” 老妇叹了口气,想着想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没了。” “那就走吧,太阳大了不好受呢。” 老妇哭了一会儿,然后又笑了。她好像想了好多趣事,渐渐越笑越开心。少年道士看着那老妇的面容渐渐展颜,年岁勾勒的痕迹越来越浅。少女两个酒窝梨花带雨。 “谢谢道士哥哥。”少女起身回头看了看坐在蒲团上的老妇,蹦蹦跳跳朝着城隍庙去了。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支途中采的大蕉叶,拦住了越来越高的太阳。静静地站着。 不大会儿那浇花的少女回头,“呀。你是打哪儿来的牛鼻子。我家奶奶不学道的,可没有供奉给你。” 少年道士笑起来很好看,迷住了那少女。“我闻到了花香就来看看。老人家有几句话留下来。” 杨暮客那大蕉叶遮住了老妇,少女也看不着。 “太奶奶睡着了吗?”少女放下水壶匆匆过来。 小道士站得方正,用了脏腑之音,“我有几句话,你要听好。老人家嘱咐你去房中找份契书,让你拿着存票离开府里谋生。离了府邸以后,往东走,越远越好。钱财也莫要外露,你自是聪明,寻着法子采买点货物跟着商队行商。若是停在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便买一栋宅子,学着享乐生活。也许你会遇见一个书生,嫁做人妇。也许你会孤独终老。后事如何,皆需你细细思量。” 那婢子听到这话就愣住了。 “好了,你现在回府里喊人吧,老人家已经离世了。我在此守一会儿。” 那婢子慌了,“你是不是歹人,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家奶奶?” 少年道士摇了摇头,不语。 那婢子踉踉跄跄飞跑了出去,大声喊着,“来人呐!快来人呐!” 等到婢子带着人来到园子里的时候杨暮客已经离开了,一支蕉叶戳在地上遮住了老妇人的身子。 “说,怎么回事儿?大奶奶早上跟你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婢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个老头富绅撩开了蕉叶,摸了摸老妇人的脸。叹了口气,“行了,让她起来背着她主子回家。回家。” 哭得泪涕横流的婢子爬起来背上了她的主子。朦胧的路被一双双鞋踩进她的脚下。她想起了那道士的话,奶奶让她走。可是她要往哪儿走呢?往东,对,往东! 讼。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第54章 阿堵物添堵听书人财疏 杨暮客站在远处和水二凑在一起,看着那吵吵闹闹的人群。 水二低着头,捏着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咳,道长算术超人,果然是心善的。” 杨暮客偏头看了看反差巨大的水二,嘿嘿笑了,“不曾理炁,不曾骰爻,瞎编了一个故事而已。” 水二眨眨眼睛,“编的?” 杨暮客点点头,“事出从急,不过是想到了美人儿书生的爱情故事。那老妪死后给那婢子一个活下去的希望罢了。再说,卜卦之说只是提灯照路,尽信不如不信。” “道长慈悲。”水二躬身稽首。 哟,杨暮客一瞧就知道这水二得知自己的根脚了。“后进末学罢了。”杨暮客拱手随意抬了抬,也不在意。 一架浮在灵炁轨道的木船飘了过来,上面坐了一个俗道。落在地面道士下船叩首,“小道叩见两位师长,请师长上座。” 水二谄媚地插着杨暮客的手臂牵他登船,“昨日水二有眼不识真人,怠慢了贵客。今日城中道观准备了斋宴招待道长。” “当不得真人……” 杨暮客坐在船上享受着清风拂面,船下的人群如豆釜中翻滚。偶尔还能见得几位贵人坐在船上交错而过。 郡城内金蝉道观占地不大,从空中看去不过三间大院,围墙栅栏又隔成几间小院。船落在了后院的道场里。 很明显这后院的道场是给修士准备的,有栋三层的观星楼。观星楼地势也很高,但是周围密布高树翠竹,引照阳光碧绿成荫,若有雨水则水天相连。障眼阵法的阵眼便是此地,所以水汽云雾缭绕。 “随我来。”水二亲自引路,却又欠着身子慢了一步。 “闹中取静,景色倒是别致。”杨暮客虽不曾开天眼,但是望炁的功夫也是日益增长。那前院的俗道道场香火旺盛,另外一个大院隐隐的诵经声不绝于耳。 道童点上熏香退出了房间。 水二端起茶壶斟茶给杨暮客,“教中有例,不准饮酒。以茶代酒,敬道长一杯。” 杨暮客回敬饮下,问道,“淮州应是漕运重郡,不缺粮食,不缺钱财,怎会禁酒?” 水二腼腆答道,“这事儿其实同道大多也都知晓。五千多年前周天大醮的时候,西岐国方立国不久。所以在大醮之前我教就揽过国家财政职权,帮着国主铸币理财。但众多同道不解其中意义,有人取笑我教贪恋阿睹之物。所以祖师掌教在大醮之后修例。不贪色,不淫邪。” 杨暮客听出来了,这个掌教是个牛逼的人。随口放炮就改了教中修义。不贪色,不贪恋欲望。不淫邪,行事举止有度。色是事物样貌,是颜色。淫邪,这指过分乖张。杨暮客饮下绿茶冰沙,“这不贪色不淫邪本就是修士应有德行,凡间财物换不来修行,换不来长生。这是道长原话。” 水二脸色涨红,吭哧吭哧,“这……这……是小道妄言了……我教修习金身之法,凡物还是有些用处的。” 听到这儿杨暮客明白了,嗤笑一声吃口菜,咔嚓咔嚓,“这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啊。” 水二起先谄媚地看着他,听完之后瞪大了眼睛端着茶水的杯子斜在胸口,水洒了一裤裆。 少年道士抬头看着吃惊的水二,用筷子指了指他,“吃饭,食不言寝不语,长寿。” 水二脸上尴尬褪去,低头吃着饭。偶尔讪笑地给杨暮客夹些难够着的斋菜,再捡起自己的筷子低头扒饭。 长寿?修士能和凡人一样怕吃饭噎着或者咀嚼不细吗?还有,被这小屁孩用筷子指着头,水二恨不得热茶泼到那俏皮崽子脸上去。既是上清门的大人物,师傅为何非让自己接待。他又哪儿见过真正的大世面,入门至今一次教外的科仪活动都没去过。若说这接待的本事还是从那俗道方丈那里学来的。不过是方丈如何待客,他如何待紫明。 一顿饭,自是没什么好说。客人坐久了也没甚趣味,杨暮客登船而去。 水二回到客厅掸了掸道袍的下摆,真是丢丑。 客厅砖墙好像水银淌下,一个洞天藏在后头。老道弯腰钻了出来,冷眼看了看水二,“亏得我当你是最聪慧的弟子,安排一个傲世轻物的小道士都丢了丑。” 水二弓着身,“弟子,弟子不过是门中行走,如何和那上清门的大人物说得上话。说得多了不是更丢丑。他都未曾筑基,总不能让弟子叩头喊着老祖,那不是更丢了我金蝉教的脸面。” 哼。老头吹着胡子,“那难道让为师去喊那臭小子师叔祖不成。我金蝉教掌管西岐国铸币职责,数万万人要仰仗我等鼻息。看看你那猥琐的样子。” 水二嘟囔着,人家还看不上那阿睹物呢。他本想送些存票当做手礼,但观紫明道长的言行不曾送出。 “还不滚出去看看那小道士想要什么,让他们赶紧离开这淮州郡才是正理。若是在教内折腾一通,和那青灵门一样丢丑丢到天上去。我都要吃挂落。” 诶诶诶。水二撅着腚退出了房间。手中攥着的行走令牌有些沉重,他恨不得扔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在大阵里找着那少年身影。 杨暮客哼着歌走在上西城,这边是经贸行商的地界,所以各种门市毗邻。 “哪儿来的野道士,这么不长眼呢。让让路,不知道那巡城官怎么把你们这些人放进来的。找活儿去西下城,那说不定有人找你念念书。”一个颇为富态的老娘们推开了慢慢悠悠的杨暮客。 嘿。杨暮客也不气,伸手请了个礼让开了路。 哼。富婆扭着腰身打前头走。 “哟,这不是刘员外嘛。这不是巧了吗,我家姑娘今晚上办茶会。对,秀兰办。那等着你啊。好嘞。” “哎呀,看我这运气。大街上都能遇见程秀才。我家姑娘今晚办茶会,秀才来不来啊。秀兰办。您不喜欢听她唱曲啊,香荷也在。她可喜欢听您吟诗了。那等着您啊。” 这富婆一路招呼,杨暮客远远坠着。过了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也放弃了计较之心。看到路边有栋茶楼,钻了进去。 茶博士引客入座。二楼雅座,熏香袅袅,竹兰山水。 “道长是喜静还是喜闹?”茶博士先倒了一杯白水。 “有何区别?” “自是有的。喜静的话我可以在这桌旁支上一展屏风,楼中吵闹杂音皆无。若是喜闹等等周大先生讲书楼里楼外人山人海,别有风情。” “那还是喜闹吧。” “好嘞。这喜闹有喜闹的饮法。红壶浇萃茶,冷石挂霜壁。外冷内热,甘甜凛冽。口齿留香,悠然自在。” “说得好听,那就来一壶。” “道长请稍候。” 不多会儿,真如那茶博士说得一样。楼下台子上几人抬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扇子响木。所谓的周大先生在台下张着嘴啊啊地活动下巴,看来是在打开口腔。 红色的陶器呼呼冒着热气,坐在一个小炭炉上。一同端上来的还有一个小水缸,竹子做得水勺浮在上面。茶盏倒是挺有意思,八角宽口琉璃盏,比正常的高出一截,空杯透光有起有伏。茶博士先用沸水洗茶洗盏。然后几片绿叶投入里头,沸水一浇,盖上盖子将茶盏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眨眼的功夫茶盏便挂上了白霜。 杨暮客瞧着还挺有意思,第一这个茶盏竟然不会因冷热交替裂开,第二可以明显地看着里头的茶叶转圈起舞。 “道长请。” 杨暮客端起茶盏,打开盖子,些许热气飘出来。饮上一口,有冷有热。好像是两种味道各不相同,但未等入喉,皆是冰沙。可惜了。不过这种喝法他记下了。 这时楼下的先生开讲,声音洪亮,沙哑中带着金属质感,好似钟声的末响。说的是金戈铁马,西岐国的战场英雄。口中刀剑拟声,马蹄咄咄作响。情到深处众人齐声叫好。 一壶饮完,故事戛然。一贯存票,尤有余音。 真特么贵。杨暮客也不是傻子,对价格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一壶茶一贯,这买卖可比那些牙行的牙子们心黑多了。 重新回到街上,华灯初上,已是傍晚。路过河边远远有欢声笑语,船舫弦音随着歌声扰动了波澜。走至静处,杨暮客对着漆黑的巷子候着。 水二道人阴影里走出来,“怠慢了道长,晚辈赔罪。” 背着光的杨暮客看不清表情,笑着露出白牙,“何罪之有?淮州人间好,我这不曾筑基的小道士更喜欢这个。” 不知怎地水二抬头瞧了一眼这紫明道长,心底寒意直窜头皮发麻。“我观道长颇有雅趣,备了些薄礼。”他双手递出一个锦囊,再不敢抬头看那紫明道长。 杨暮客也不客气,接过问,“里面何物?” 水二冷汗涔涔,“这……些许淮州特产……” 少年道士抛起锦囊颠了颠,“我知尔等修士皆愿我早早离开,或许是初出茅庐张扬了些,让尔等心有忌惮。但其实贫道本性温良,也不想惹些麻烦。你回去复命就说贫道不会登门即可。说实话,每到一地便入山访道我也觉得麻烦。” 是是是。水二弓着身子应着。 “行了,我去城隍庙转转,走了。”说完少年道士大步迈进了阴间。 夜游神挑灯河上游弋不断,不远处一栋高楼在灰白的灯光里好似小憩的猛兽。 判官带着游神迎了上来。“拜见紫明道长。” “你们咋都这么客气呢?” “哪里哪里。” “出入境的文书在哪里办啊?” “跟着小的来,小的就是城隍的文案判官。” 哪儿还有什么仙风道骨。 白色的灯笼照着杨暮客青色的脸,眼窝深陷,血红的唇和挂霜的颜。 第55章 见魂瓶愈浑救庶民以庶 城隍府衙里不似阴间鬼影憧憧,昏黄的灯光反倒有种温馨的气氛。 杨暮客随着判官登楼,一个转弯身子颠倒了过来。他也不曾惊奇,这阴间本就在底下,往上其实就是往下。那城隍的高楼不过是显影之法,让幽魂可以瞧见的明灯。 浊炁的迷雾在墙壁上若隐若现。若是寻常修士到了这小径需以法力护身,可杨暮客身上也没甚法力。手伸进袖兜掏出玉香给的珠子捏了个法诀,避开了浊炁的侵袭。 又是一个转弯又下一层。一队鬼捕浮光掠影,隐约见得面色半黑半白。 “最近城外好多鬼妖作祟,偏远村镇有游神去而未归。若是道长遇着还望出手相助。” “金蝉教行走道人呢?” “今年教中行走巡视仅有三人。西岐国边疆有事,国中需紧备物资。科仪道场已经数月未停了。” “这淮州郡歌舞升平,丝毫未见乱象。战事很是艰难吗?” “淮州上渡口尽是运送钱币的货船。沿江有大修士镇压,所以郡内妖邪趁机作乱屡屡发生。我家城隍都出门做事去了,不然也不会让我这小神来接待道长。” 啧。杨暮客终于咂么明白了其中门道。他还一直纳闷这金蝉教怎么看起来名不副实。毕竟掌管一郡豪门,那水二道人比青灵门的平浪还不如。看来也是赶鸭子上架。 道人跟着鬼神来到了笔吏值房。杨暮客把通关道牒递了过去,判官接过看一眼那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不知道道长想我怎么写?” “如实写就成。” “这……”判官拿起笔蘸了蘸墨,勾去了那游神的字迹,笔下写道。 淮州下渡口入境,金蝉教水二道人迎送。城中歇息,次日遇一老妪…… 判官伸手穿过了时空,掏出一方城隍大印,在上面一扣。“道长在淮州行正道之事道牒皆会收录,正如衮山郡一样。” “挺好。”杨暮客点点头收回道牒,“那我就回去了。”脚底一跺,回到了城隍府衙的地表,随手一抛,一张通天灵宝丢进了香炉。 恭送杨暮客的判官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香炉里的灵宝,摊开在掌中看了又看。他终究还是把灵宝送进了关押幽魂的宝瓶。 就在少年道士走后不久金蝉教的金丹修士飞进了阴间。“今日的魂魄收取够了吗?” 判官将宝瓶递出,“回长老,本日收取的幽魂仍凑不足一次生祀。但紫明道长赠与一张灵宝,足抵其中缺数。” 金蝉教修士接过宝瓶叹了口气,“边疆已有铸币流出,怕是这次也是最后一次生祀铸币了。你且放心,待那老儿回城我教自会收回他的城隍职位,许诺给你的自然兑现。” 二人却不知,那城外蛇妖法相隐于迷雾将一切都看了去。 杨暮客回到了驿馆将道牒还给小楼。二人聊了一会儿见闻,杨暮客想着回去休息。玉香道人追了出来。 “少爷留步。” “不知玉香何事留我?” “我这里有些许存票,道爷那里不知还有多少。明日你与季壮士出门还需把钱财都换成物资。” 杨暮客接过存票打量了一下玉香,想了想那金蝉教的破事儿,“超发的铸币开始流入民间了?” 玉香颔首,“金蝉教已经开始生祀作法铸币。说明超发的数量已经超过国运级数。” 听完玉香的话杨暮客头皮发麻,他不难想象当所有超发铸币流入民间时候的情形。“他们怎敢。” 玉香叹了口气,“当代金蝉教掌教出自国主一脉,他们本就休戚相关。西岐国国运早在数百年前已是日薄西山,全靠金蝉教强撑。” 杨暮客看了看手中的存票,“这么做好吗?” 听到这话玉香捂嘴窃笑,“道爷若是心软可以留着日后用废纸引火,虽显得蠢笨了些,但也少惹了许多因果。” 杨暮客先是愣住片刻,然后坏笑道,“你这妖精倒是机灵。” “道爷说的是呢。”玉香道人万种风情地掩上房门。 杨暮客把存票摔在手掌啪啪之响。这个女人呐,不寻……常! 回到房间少年道士清点手里的存票,顺带打开了水二送的土特产。哟呵,又是一沓存票。说实话,这几万贯存票杨暮客完全没有概念,算多还是算少?真还说不清楚。不过就今日茶馆消费来看,估计豪门大户中几万贯也就好似在口井里砸个水花。正当他想着如何花掉钱财的时候,季通回来了。 杨暮客倾听楼道的脚步声。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昂啊啊…… 季通打开门,看着数钱的杨暮客。总觉得这小子笑的邪性。 “看,正等你。你便回来了。” “等我作甚?” 杨暮客把存票全都放在茶几上,用手拍拍,“这些,明儿拿出去花掉?” 季通走近了看,厚厚一沓。嘿,真是豪爽。“花掉?” “对!花掉。一文不留。不单要花掉,还要花得体面,花得值当,花得有意义,花得大仁大义!”杨暮客站起来对上季通的眼神。 季通吓得蹭着坐在了茶几边上的椅子上,仰视着少年,“这……” “吃惊?”杨暮客在房中踱步。 季通点点头,大气不敢喘。 “没什么好吃惊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我们买些衣裳,备上些许粮食。然后找些困顿的人,送出去。” “送出去?!” “对,还要送出去。不但要送出去,还要送地不着痕迹。你明儿早起,去那城里打听,今年哪儿的佃户过的困难,我们采买些物资,送过去。” “啥?” “开仓!放粮!”杨暮客脚一跺,瞪着季通。 季通一口气喘匀了,起身抓着少年的胳膊,“这不成。路上还是要留些钱财的。” “不留,也留不下。这么着,你也不都买成送人的物资。咱们自己也置办点体面着装。你呢,就当是善人施舍,给自己积功德。” “哎哟,少爷。您今儿是受了什么激。做善事,积功德。季某人也乐意去做,但这钱全花出去以后怎么办呢?” “以后?你信不信我?” “嗯……信!” “信就行,这事儿必须得这么办。我们合计一下,要把这些钱花得安安静静,也干干净净。” 听着杨暮客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季通也明白过味儿来,这是道士得着了他不清楚的信息。 第二日,杨暮客没去早课。他去码头上寻了几个扛包的脚夫,然后租了几日的空仓。而季通则换上了常服去寻粮商买粮。 时至晌午,杨暮客季通碰了头。季通带着脚夫去粮商的仓库扛粮食,又找船行租了一艘货船。大包小包的粮食存进了仓库,货船泊在仓库外的栈桥边。 杨暮客又回到了上东城寻了家裁缝店。定了几身华丽道袍,然后问那掌柜有没有棉布售出。掌柜给了他一家布匹商人的地址。又是一番采买。 太阳落山了。 水二在阵法中看着行事诡异的紫明,想问又不敢问。自家的事情他是知晓一些的,而这紫明竟然知道了些许内幕。但是这层窗户纸不能捅破,捅破了就是天大的窟窿。轰隆隆的崩塌声中都得死。 第二日。粮仓空了,船依然静静地随着波浪摇摆。脚夫们开开心心地扛着粮食从一个仓库来到另一个,收工放工钱,除了大子,竟然还有散粮两斗。多好的老爷啊。 布匹从下游终于不远万里到达了港口,杨暮客站在港口,风吹着他的道袍哗啦啦响。 “待明日粮食运走以后你们把这一船棉麻运进仓库。” “是,道长。” 第三日。杨暮客早课归来,裁缝店的掌柜笑着将道士迎了进去。 银色云纹丝绸缎面斜襟道袍,黑色腰带坠白玉红穗,踏鹿皮白底靴,少年郎面白唇红。 淡蓝开襟银丝棉布道袍,双手插在回字纹袖口里,踩黑布千层底,少年郎挺拔俊秀。 鹅黄轻纱套在八卦白袍上,蛇纹白腰带,着黑白相间布鞋,少年郎温润如玉。 “好看,好看。道爷穿着咱们店里的道袍真是标志极了。” “过奖了。”杨暮客把存票放在柜台上掌柜笑的更开心了。 天黑了。季通开始从驿馆里把行囊往后院的马车里搬。新车厢漆成了朱红色,比原有的车厢大了些许。车外的后座也宽敞了许多,两扇窗门在后车座后。坐在后车座上就能打开门从后车厢里取出存放的物品。当不常用的物品堆满了后车厢季通开始把小楼的行李往车厢里搬。 车厢顶棚有格栏存放物品,下面是五尺长宽的坐榻,裹着熟皮。玉香钻进了车厢里铺着棉褥。她接过季通递进来的东西一样样放好。新买了车窗帘,车门帘,车铃,御座的棉垫,客座的棉垫。小矮桌,书柜,书柜上放好小楼的香炉,碳炉,茶具的柜子,密封的水桶……最后季通安装好新的车套。擦去额头的汗珠,杨暮客从码头的仓库回来了。 少年郎穿着新买的道袍围着车子转,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玉香打量着这个身着素黑色长袍道袍小道士。“该买一个好发箍,发带还是太文弱了些。” “实在顾得那么多了,这些是布匹,玉香请收好,后面还需姑娘作法。”杨暮客递出一个绣囊。 “奴婢收下了,道爷这两天受累了。” 季通揉着肩膀从马棚里走出来,“还站这儿干嘛,回去吧。今儿晚上我得好好睡一觉,累死某家了。” “走吧。” 漫天的繁星因为灵炁变高变薄欢快地眨着眼。红色的血丝爬上了西岐国的天空,无数的怨念哀嚎着。 淮州城外浊炁化雨,大地母亲看着欠收的良田哭了。 第56章 横批,道长言长道 清晨淫雨霏霏。不见太阳不需早课,杨暮客索性打坐等着出发的时间。 一切由玉香与季通安排好以后,少年扶着少女下楼了。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勾栏听曲儿回来的人们用惺忪的双眼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嗤,大早上出城,还特么下着雨,有病。 季通带着斗笠坐在御座上,他依旧是那身扎甲。后座有遮雨的雨檐,玉香坐在车后轻轻晃着小腿,绣鞋在纱裙里若隐若现。杨暮客坐在车厢里的坐榻上,小楼躺在最里头。 城门的游神打地里钻了出来,手里捏了个法诀,巧缘身上的那个圈不见了。 淮州郡城越来越远,雨越下越大了。 杨暮客在车厢里听着雨声,“淮州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啊。” 小楼侧卧着翻开书页,“力所能及就好。凛冬里活不下去的不止是人。” 这是一场看不见晴空的雨,厚厚的水汽盖住了一切。白色的迷雾中官道岔开了一条小路,马车转进,迎着东南风。 因大雨,路途泥泞,走了一段路车辕滚了太多泥。停车休整。 淋着雨扎了营,一个荒废的村庄,不知风吹雨打多少年的断墙。一口塌了的老井。一大群幽魂绕着老井。 马车自然是停的远一些,玉香用竹竿和鱼皮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杨暮客跟季通随便弄了个帐篷。 篝火在锅底下噼啪响,白烟呛鼻子。 做完这些,杨暮客走到一棵老树下。他将土地揪出来数落一番。告诉它孤魂野鬼得引的远一点儿,等着城隍的鬼捕过来收,别在这周边碍眼。 季通是瞧不见野鬼的,等杨暮客回来他捅捅柴火说,“你整天大道理一堆,还不是欺负人家小的。大晚上把那刺猬骂一通出气。” 杨暮客扯好袖子抱着子午诀,他静静地坐着,闭上双眼。后槽牙相碰,“朦胧细雨里,看着谁都可怜。你若让我去与那小小鬼神说些经文,它也听不懂。大道能把一个小人物活活压死,碾得灰都不剩。更何况是他一个野修没有香火的鬼神呢。你让我与它讲,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现,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衿,故长。然后大言不惭地说句,夫唯不争!它能懂吗?就算它能懂,它能做到吗?道理就在那,但那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连开蒙都曾的东西能扛的起的东西……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季通从未见过这般的少年道士,听着那话中的分量咽了口唾沫,“某家……某家不信那土地神还不如我这粗胚。总是能懂的。” “嘿。”杨暮客无奈一笑,“目不见睫……你当自己斤两都不知,懂个屁。师兄说,人道兴盛……我是心怀期望的。但这荒地无人烟,萤草满空院。又怎么说得上是兴盛。我知不可一叶障目,但眼前的情景实在是让人寒心。倒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季壮士饮酒。”玉香道人撑着纸伞在昏黄的雨雾中走来。 诶。季通接过烫好的酒壶喜笑颜开。迷迷瞪瞪地跑到外面去淋雨。淋了雨不说,还要美滋滋地喝上两口。 玉香合上雨伞,小心翼翼地离小道士远些坐下。“紫明道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这世道就是如此,兴亡天下事,生死皆有命数,就连我等修士都不敢妄谈长久。何况西岐国也曾兴旺过。我们相坐此地就曾有农人挥汗如雨。家家户户丰年足乐。我懵懂时也曾来过淮州,河畔抬首望去渔人撒网,夜泊欢歌。此地疮痍,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西岐国早就病入膏肓了,它会死去,然后会有新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重生。或许百年,亦或许千年,这里又是丰田遍野。”玉香道人收起纸伞,也坐进帐篷里,“小姐说,既要做人,就先抛开那些圣人学说。” 杨暮客睁开眼冷笑着看了看玉香,何时轮到你这妖精传话教我?他嗤笑道,“做人?这事儿我其实应该是拿手的,毕竟不是头一回了。” 在外头饮酒的季通捏着壶嘴满脸通红,这玉香姑娘的酒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般上头。才两口,眼前都模糊不清了。他本就听不得别人说自家不好。这杨暮客和玉香三言两语把西岐国批驳得不堪至极,他踉跄地转着圈,指着那棵树说,“道士你说这荒山野岭那山神没有香火。可我就是活人,我今儿给那小刺猬上一炷香,它不就有了香火。”醉眼朦胧的季通往火堆一瞅,抬手拿着一柱香烛看了看,这香烛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他都记不得了。朝火堆伸过去点着了那柱香,大雨竟也淋不到。 黑色的夜,绵绵的雨。季通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远远一棵大树下一只小刺猬在石缝间探头探脑。哟!那就是土地神。他拿着点着的香烛一步一个叩头,“土地爷保佑太平,土地爷出来吃香火了。” “土地爷保佑太平,土地爷出来吃香火了。” 那刺猬钻了出来,围着大树转了一圈,闻着那香火的味道。笑嘻嘻地眯着眼睛。 阴间的孤魂野鬼也闻着香烛散开的香味聚了过来。 泥巴满脸的季通终于叩头到了那树下,抬头嘿嘿一看,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儿坐在石头上。 “给,土地爷吃香火。” 香烛插在树下,季通哐当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杨暮客斜眼看着玉香,“这才出郡城百里,就这番模样。之后我们都这么帮吗?” 玉香摇摇头,“这不就是缘法吗?小姐如今已经入凡,她亦是感同身受。就在方才还抹眼泪使性子。但听我说你去找土地麻烦,将我打发出来安慰你。其实该是你争一口气才对,你上清门修士矫正乾坤的事情我听过不少呢。”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可这不是你们土着修士的担当吗?” “修士不涉凡俗,你都知晓。就算长臂管辖,上下沆瀣一气,一道同流合污。又有谁去担当呢?” “正法教呢?” “正法教亦是不干涉人道之事,若修士犯戒当依涉外之律,无关宗门只纠个人,且定案须有苦主,须有旁证。” “若是偌大一个宗门没一个好鸟?” “那便是惩治那宗门中的每一个人。” 好嘛,大家都相安无事高高挂起,反正这凡人世界自有兴衰。杨暮客也不是不明此理,因为你管得了一时还能管得着一世?这人道之事几十年几百年一个光景,上位者拍着脑袋一个决定,可能导致数千年的秩序分崩离析。但他们还是普通人,你不能以修士的律法去要求他们。 杨暮客默默地叹了口气,“我初闻人道兴盛,入了人世所见如此这般丑陋,总忍不住想若是有天这天下人道皆是如此。那又该当如何?这天道又当如何?” 噗嗤。玉香忍不住笑了,“小小修士总是这般……人道兴盛皆因人杰层出不穷,总有旧貌换新颜。就算人道将亡,天道也不会如何。道元之后,兴许就是我们妖元了呢。” “你是大修士,你了不起。”杨暮客噘着嘴,“行了,念头通达得多了。都是这西岐国治国无道,狗屁权贵都等死吧!” 此时杨暮客看玉香多少算是顺眼了一些。也没支开她,直接盘膝打坐不言。 两个道人打坐,帐篷安静得很。大树下,季通身上的污泥竟然都被雨水刷得干干净净,只见那坐在石头上的小孩爬下来,又变成了刺猬小心翼翼地爬过来。 它对着打坐的二人不停地磕头。玉香睁开眼摊开手让小刺猬爬上来,捧着它对着它与杨暮客吹了一口气。 入定的杨暮客入梦了。 他站在不远的那棵树下,周围有农人来来往往。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忽然出现,在树底下咯咯地笑着。 “你想听道?”杨暮客背着手,鼻头有些发酸。 小孩两眼天真地看着他,先是迷茫后是欢喜,“想听,想听仙长讲道。” “我不是仙长,只是一个小道士。” 小孩眨眨眼,“可你那么高,那么大。” 树中诡异的阴影摇动,杨暮客不看,但他心中知晓。好似作弄小东西,他龇着白牙,“你不怕吗?” 小孩摇了摇头,“小九不怕!” 许是这句不怕,给了杨暮客鼓励。他下定了决心,“那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小道士。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小九喜欢听故事。” “喜欢听故事就好,大道太远,说实话我也怕讲不懂。但是我听过一只鸟的故事。” 小道士杨暮客指着远处晦暗变得明亮的天空,蓝天白云。远远的山峦变成了滔滔海浪,大树的阴影不见了,他再次背起手,朗声宣讲。 “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鸟欲望于南冥天池。”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风之积不厚,其负大翼则无力。故,九万里之风在斯下矣,而后其培风,背负青天莫之夭阏者,以此图南。”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但有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遂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此小大之辩也。” “适苍莽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春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此二虫何知?” 自是没有背上一整篇《北冥有鱼》,删去一些,省了口水。杨暮客低头看着不解的小九,笑着解释。 “鲲鹏从海里到天上,身形如此巨大。她很厉害,但是也要乘风才能达到目的地,有些豸虫与土鸟笑她却不懂她。夏虫不可语冰,燕雀不懂鸿鹄。但鲲鹏一心向南,她又错过了多少呢?她孤身一人,地上两小虫却乐于生活。 世间万物观察世界的方式不一样,获得的也不一样。今天你遇到了我们,你会明白,这片荒地不是你的终点。你要学着思考,你要懂得去学习适合自己的,但是又不违反天道的道理。” 杨暮客抬手拿起画笔在田野里点缀了起来,“这就是鲲鹏。” 狂风四作,高天之上一朵云彩挡住了阳光,一声嘹亮的凰鸣自天际而来,云过天青。他又在树下点了两笔,一只小虫子爬来爬去,一只土鸟落在了树枝上。 杨暮客笑着说,“这俩就是蜩与学鸠。他们看似很笨,只是转瞬即逝的生命。为了生存忙碌,不能苛求许多。” “小九认识蜩与学鸠了,可那大鹏是什么样的呢?” “她飞得很高很高,云彩太大,人们看不见。” “人们看不见又如何知道她呢?” 杨暮客笑了,“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那小孩眼中是无尽的向往,“小九也想做大鹏,也想去南冥。” “那你就要先做好土地神。当有人敬畏你,称颂你的时候,你收纳香火。人道兴盛,当香火足以供使无所拘束,那时你已经可以跳出这小天地。世界之大,便可以腾云而起去看看。” “小九记住了。” “等会告诉你的家人不要躲躲藏藏,也不要想着吃人。告诉他们你可以守护这一片土地了。好吗。” “小九明白了。是小九不让乡亲们走的。小九怕再见不着他们了。” “可是你的乡亲们会饿。”杨暮客摸着它的头,“饿着肚子,很难受是吧。” 农人在幻梦中辛勤劳作,年复一年。可是至今不曾结过一粒种子。 淮州南部茂密的丛林中捉拿尸妖的城隍心中有感,回头看了看。他能感觉到那个自我封闭的荒村从阴间消失了,手持天地文书一看,果真如此。他哈哈笑道,“儿郎们,精神一点儿。那尸妖长久不见血食,法力所剩无几了。给我追。” 第57章 生死事因果学说 “疼。别薅了。” “薅掉了你自己还能再安回去。” “安回去长不一样怎么办。” “那就把另外一只耳朵也薅下来。” “小楼姐,我错了,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对啊,我错哪儿了?” “胆子不小,俏皮话多啊。” “我真不知道我错哪儿了……” “你昨儿说我坏话了。” “我怎么可能说你坏话啊。” “出就阳神天人感应,触及命格自知灵机。你拿我名字写作文章,我能不知?” “哎哟,这么回事儿啊。你松手,你先松手听我说。” 杨暮客揉着耳朵,“我就引了一个小故事,也是夸姐姐你。”他眼珠一转,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昨晚脑海中所思的鲲鹏确实就是小楼在青灵门显出的法相。毕竟老祖宗书里写的大鹏他原来也不曾见过。 “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是个什么鱼?我怎没听说过?还不知几千里也。拿我鹏族戏说,你可知罪。” “这么说也没错啊,皆有脊椎,本来就是一种动物演变的。再说学了变化之法的鱼妖可以变成鸟。至于几千里,那是修辞,夸张手法。” “呸!还夸张手法。既有不同,不一而论。说你是猴子不就是骂人的话吗?那老鼠还跟猴子算亲戚呢。” 这话杨暮客算接不过去了,没有生死迭代,一个物种确实不能畸变成另外一个物种。 “那我道歉,我不该瞎编。” 小楼看着诚恳道歉的杨暮客,不禁没有开怀,反而更郑重地说,“不,你根本没意识到你干了什么蠢事。” 啊?杨暮客张着大嘴看着坐直了一脸正经的小楼姐。 小楼瞪了他一眼,“你编纂故事指点土地神修行,本是小事。但你那言说偏偏像极了圣人文章。日后口口相传,先果后因,这世上说不定真的会有鲲鹏。听你之言,那鲲鹏之能大而无边,自是个先天神只无疑。一个先天神只因为你随口一言而出,你受得起这样的报应吗?” 我就草了,这世界有道德经,有易经,为啥就没有逍遥游……杨暮客一脸吃屎的表情。“有救吗?” 小楼伸手敲了他一个脑嘣,“没救。先天神只皆因供奉而生,皆有承载化身。只要文章没有广传,没有化身那神只就不会出现。等你本事大到证就寰宇大罗金仙那种地步,你说有,那才真有。” 切。杨暮客撇嘴,“那没边儿的事儿你也吓唬我。” “吓唬你?你给了多少妖族化身神只的机会,如果有海妖自称鲲而修行,当它法相化身足以数千里,再化形成天妖。得香火供奉,报应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这特么也行?” 两人大眼瞪小眼。 噗,小楼终究憋不住。“你当化形千里很容易啊。至少也要金仙修为才有可能,做得金仙才要去做那先天神只,那是自找罪受。都是先天神只证道金仙,若是反过来就好像我这化形妖精去修炼妖身一样。” “你也就吓唬我这没见识的。”杨暮客缓过气来又贼眉鼠眼地看着小楼。华夏鹏鸟之说有几种。一种是凤凰,群鸟之王。另一种便是出自逍遥游。还有说法是群居的小鸟。但那日青灵门小楼所显法相本相,遮天蔽日,怎地也有个数里大小。嘿,咱要是证就了金仙,这鲲鹏名号就给她了。哈哈哈…… 小楼伸手又是一个脑嘣。“瞎看什么。” “没什么,瞧你好看。”他揉了揉脑袋。 “就知道嘴甜,修行寸步不前。亏得归元老头儿说你是修道种子,出来这么久还是滩泥巴。” “这怪得着我咯?机缘,机缘啊……” 两人又唠了一会儿家常,不外乎想吃什么,新车睡得舒服吗,化凡还有多久才能出行自如。杨暮客在车厢里坐着吃了点茶点就出去了。 车外依旧是朦胧细雨,车辕泡在泥汤里划开了道道水线。 季通抱着一条腿打量着钻出来的杨暮客,“道士你昨天也不知把我拖进帐篷,若是着凉染病怎么办。” “自打学了变化之术,你壮得像头牛。而且昨日你自有福缘,我随意插手反而不美。” “福缘?” “天机不可泄露,说了就不灵了。” “呸。某家才不信你。” “不信罢了……” 阴沉的天分不清上午下午,车轮滚滚走出了又是几十里。前路藏进了一处山坳,季通看着茂密的树林拉紧缰绳,巧缘缓下速度。 “怎么了?”杨暮客从打坐中醒来。 “味道不对……” “味道?” 季通点点头,“某家走南闯北,林子见了不少。这样的味道,里面十有八九藏着山匪。” 听到此话道士了然。不是妖异他也看不出所以然,若是妖邪作祟还可以用天眼或者望气术查看。这种凡人治安的诡谲他是看不懂的。 果然,季通驾车进了林中以后里面安静的可怕。噼噼啪啪雨打树叶,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一段下坡以后便是上坡,雨线和雾气挡住了视线。忽然哐当哐当的声音从坡上传来,坡上一条滚木带着水花向坡底滑着。 一群人吆喝着从坡上冲了出来。那条滚木大概因为泥泞并没有滑多远,在坡中央就停了下来。 “前头是什么人?某家是渔阳城马快,别给自己惹了麻烦。” “什么狗屁马快,把钱财都给老子交出来。老子高兴了饶你们性命。” 待这一群人近前了不过是农夫模样,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几个锄头,几柄铡刀,其余皆是木棍。 季通伸手摸出了两个骨朵。以少敌多,并且不求杀伤的情况下骨朵更加有效。陌刀虽利,但雨天中做不到挥舞如风,极易露出空当。 没什么废话,人群开始准备包围马车。季通跳下了车,把斗笠放在座位上,眯着眼盯着最近的敌人。 “小心点,另外毋需留手。”杨暮客突兀地开口。 季通点点头,闭着嘴巴憋上一口气。心脏咚咚地把热血鼓动起来。 嘶。 季通脚下泥水纷飞,左手骨朵抡起砸在最近的匪徒的脖颈上。咔嚓,一命呜呼。 玉香无聊地打量着侧面那些包围上来匪徒,也不见什么法决。可是那些匪徒就是凑不上来,转而朝着在人群中杀得癫狂的季通追去。 天色诡异地变暗了,风里好像带着冰碴,那些匪徒觉得雨点落在身上生疼。 季通一脚踢飞了身后偷袭的山匪,两只骨朵随着肩肘手腕的转动抡在来袭的人的头上。一个拧身回头望树,啪得一声骨朵脱手而出砸死了一个山匪。季通顺手从腰间的皮鞘中抽出一把匕首,这是他在淮州新买的家伙事儿。手上有铡刀的匪徒全都倒地,只剩下拿着锄头和木棍的山匪。 他利用步伐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匕首每次刺出都带着鲜红的血。脖颈,眼眶,肋下,腿窝。 不多会儿,见势不妙的山匪开始逃窜。然而他们在雨中好像无头的苍蝇,转了一圈总会转回来。直到只有季通一人站在雨中。 季通找回了两个骨朵,一个没有死透的山匪竟然爬到了马车近前。那山匪仰头看着那在雨中站立不动的骏马,伸手想抓住巧缘的蹄子。那山匪却瞪大了眼睛看着骏马张开了马嘴。 咔嚓。被咬掉半个脑袋的山匪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 道士下了马车,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柄铃铛。 杨暮客叹了口气。他手中捏了一个手诀,叮啷……铃铛声音清脆地敲开了阴间的界限。一只只厉鬼撕咬着刚刚死亡出现的魂魄。 在香味弥漫之中,道士又捏了一个定魂决,“天道有序,死者当去城隍往生。尔等若是还不清醒过来休怪本道长无情。” 渐渐地那些野鬼松开了口中的魂魄,而那些被撕咬得残破的魂魄化成缕缕青烟消失不见。 一个老者的眼眸渐渐从青绿色变成了迷茫,他对着杨暮客鞠躬,飞向了阴间的黄泉路。然后是一个妇人,迷茫的眼眶中不停地淌着泪,她也鞠躬飞走了。直到剩下的执迷不悟的鬼怪已经无法挽回。 杨暮客捏着定魂决的手换成了惊雷法。 咔嚓,震位阴雷滚滚蔓延四方。手中铃铛一摇,叮啷…… 马车碾过尸首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们爬上了山坡,坡上是一个沉寂在烟雨朦胧中的小村庄。 很多村庄的门椽都烂掉了,但后面几家带着院子的都还完好。 一股恶臭从最大的一个院子里散了出来。季通停下了马车踹开了远门,杨暮客跟着走了进去。 二人捂着鼻子打量着院子,没有任何生产工具。以前圈养牲畜的矮房血淋淋,木橼是暗红的。 再往前是一个鱼塘,雨水灌进去也不过淹没了塘底。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尸骨,尸骨上还带着肉碎。 季通捏着鼻子,“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毋需留手了。” 杨暮客也是脸色发白,他看着一具还不足三尺长的完整的骨架。头皮发麻。“你们西岐国的官府能让这样的村寨存在?他们到底作恶多久了?淮州不是有屯兵吗?你们这些丘八是死绝了吗!” “这……”季通也皱着眉头。四年前的淮州不是这样的。 杨暮客的肝火烧起了心火,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去他娘的人道兴盛!” 玉香也随后走了进来,“人道也不全是好的。这里头可是有妖精的尸骨。” 道士转头死死地盯着玉香,“这与妖有何区别?这与兽有何区别?” 玉香摇了摇头,反问,“有区别吗?” 道士瞬间觉得一股寒气冲进天灵盖浇灭了他的怒火。 玉香张开秀口一股六丁丹火吐出落在那鱼塘里,“这尸骨坑浊炁荡漾,若是再不处理将有邪异出世。” 骨头在雨水中燃烧着,肉眼可见的黑烟随着浊炁升腾。道士甚至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看着那熊熊大火,手里掐了一个清心诀。幻象消失了。 太可怕了,怎么天眼竟然看不出一丝异常。只有当那些山匪出现的时候杨暮客才瞧见了鬼怪缠身的怪异。 玉香上前牵住了道士的手,道士怒视着抽了出来。玉香再牵住。她也捏着清心咒。 “不要乱了心思。你所看到的恶,皆是因为有更多的善。他们只能藏在着山坳里。” 道士颤抖着下唇,“我……我现在不想听什么道理。” 玉香点点头,“龙元之后,道元之前。人类异军突起成了这世间的霸主。你所看到的,皆是原因。” 道士冷笑,“不能用天眼探查的妖怪就是原因?不能用望气术看到的恶行就是原因?那我宁愿没有。修个屁的人。昨儿晚上你也是这般,别特么用大道理来恶心我!” 玉香用灵炁裹着杨暮客,她看得见杨暮客胸口闪着黑白相间的光。“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却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否认眼前的这一切。就像你说,不能用简单的善恶来评判我们每一个人。小姐亦是吃过人的,我也吃过的,巧缘方才已经吃了。而你吃得少吗?” 咚咚咚。杨暮客听着心跳声,“我已经不吃了。” “我也一样。” 季通被这场面吓傻了。怎么张嘴闭嘴就说到吃人上面了。他只觉得胃中翻腾。 道士指着季通的鼻子,“你杀人和吃人没有区别。” 季通张嘴,却没有声音。湿你母,杀人和吃人有区别好吗! 玉香再次上前拉住杨暮客,“现在能说大道理了吗?” “你说……”杨暮客的胸口好似风箱。 玉香松开了道士的手,“你心中明白了。我还多说什么呢。” 季通一头冷汗,我想听啊。 道士摆了摆手,孤身往外走,他的背影有些落寞。妖是人类修士给其他修士安得一个名头,这个问题甚至不用去想就可以明白。好坏善恶不是一张嘴可以说得明白。人吃蛇,在玉香眼中也是吃人。兽性本来就是天道中的一环,没人逃得出。有什么好说的呢…… 第58章 少年郎怒不可遏 雨水噼噼啪啪地敲打车厢。 道士在外头踢了两脚水花撒野,车厢里撩开窗帘一角。 道士抬头冷眼看着小楼,不说话。 “看什么,继续干活。”小楼也瞪着他。 他拉着巧缘朝着村中晒粮的棚子走去,一脚深一脚浅,平整的土地上水花开出了朵朵莲。 小楼在车厢里懒散地说,“巽坎起于西,离震迫东南。西岐国四季风皆因洋流变化。而今秋西南海风大势与众不同。东北寒潮过漠北止足不前,信风不入南林。本是热低压苟延残喘的日子变成了冷热高压的相互撕咬。飓风,海啸,暴雨,山洪。你如今所见不过人祸尔尔。” “什么意思?” “我朱雀行宫有天外监察大气之责,你当我这祭酒只是斋醮科仪之人吗?西岐国已经没救了,哪怕金蝉教违逆天道都救不了这场天灾人祸并存的时代。西岐国热的地方会变成大蒸笼,然后是赤地千里的大旱,但是沿海又因为丰沛的水汽淹没在乌云的咆哮中。这是老爷天在肢解一个无道的国家。山火熊熊燃烧,无数生灵在漫长的干旱中死去。洪水冲刷出肥沃的平原,但播种的人却已消失不见。金蝉教妄图以国运铸造钱币,以私利许以前线士兵。这是他们最后的一剂虎狼之药。打赢了战争,他们便有了迁移人口之地,但是这场天灾让西岐国回光返照的机会也无了。” 杨暮客叹了口气,“小楼姐你的意思是,人祸尔尔就不该愤怒吗?” “谁管你愤不愤怒,你徒有愤怒不见哀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当生存艰难,人类所奉行的仁义道德都敌不过兽性。你若时时愤怒,一如你观星一脉先辈威吓天下有何不可?但是你一人管得了那么多吗?” “嗤,管他洪水滔天是吧……”杨暮客用力揉搓着面颊。 “你如今准备就那么多,能救许多则救许多,时运许以功德。或许……这也是该你还债。” 说实话小楼这一番话还是有效的,恐惧溺死了愤怒。杨暮客心中的怒火抵不过对灾难的妄想,那还债一词更是毒虫撕咬理智。 道士颤着嘴唇,说道,“世人皆知仙人可搬山移海,修士能御风驾云。但是面对天道灾祸皆是无能为力,对吧。师兄。我若猜得不错,如有大神通挡了西岐国此灾,后面就不是什么季风,什么飓风了……” “用你那个遣词,这就是客观规律。不以任何主观意志而改变。” “那我师傅是不是蠢得不可救药。” 小楼沉默了,车厢里久久叹息一声,“舍生取义者不计其数,不止义父一人。但你若问我值不值得,自是不值的。” 肝属木,怒生火,故心脏因热血而激昂。心情几番激荡,思绪乱成浆糊,还以一声叹息。杨暮客在空地上打坐入定。日日早课那紫气存于丹田,勾起一丝,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烂熟心中。一口阳气鼓动隔膜,寒肺将其藏于其中。杨暮客抵着上牙膛的舌根生津。 阴阳玉黑白灵浊生生不息,月桂化血浩浩汤汤。杨暮客那青面獠牙的道士法相浮于雨帘之中,眼中青光渐少。一口黑血喷在地上,地上绿植抽芽。小树在雨中摇曳着,长着长着,桂花香满园。 正在盯着季通抄家翻箱倒柜的玉香道人回首看向门外的天空,笑了。 她无奈劝着,“壮士可否寻到能用之物?” “某家……就不……信了!这群崽子们什么值钱物件都没留下。”季通直起腰,转了转胳膊。 瓦罐打破的声音,撕烂账本的声音,敲打墙面的声音。 玉香道人稍显不耐,“这间房没甚东西,走吧。” 季通踢碎了箱柜,呸。 水汽不但送来雨,还送来了烽烟中的消息。 西岐国西南的边境上烽火台黑烟滚滚,高天之上一只纸鸢盘桓不定。两个戴着密封叆叇(眼镜)的士兵骑座之上,前者驾驶后者俯瞰。 城墙上不断有车弩箭矢朝着那纸鸢射去,御使纸鸢的士兵拉高鸟首,纸鸢旋转着,朝着天空奋力地爬升,静止的那一瞬间闪着金光的箭矢擦身而过。士兵驾驶纸鸢俯冲向下,却没能获得重新加速的机会。第二支箭矢击中了纸鸢。 焦黑的土地上伏在地面的西岐国斥候看着空中纸鸢四散纷飞,好像一朵吹散的蒲公英。斥候低下头将刻有篆文的木桩砸进了土里。 西岐国的边城守军大营的军帐密密麻麻,一个不起眼但密不透风的营帐里面有两位将军对坐。 “军饷已发,军心尚可一用。” “南罗军援军有二,如今我军孤立无援。这一仗不好打啊。” “大将军何故泄气,我等城池之外密布泥沼……” 大将军低下头,二人中间是一幅简陋的地图。何以简陋?这座边城只是随手的一个圈,河流只是两条弯曲的线,山峦与丛林不过是个弧度饱满的馒头上长出了枝杈。 他用手指描着圆圈外的河流,然后指向了昨日火油烧裂的旷野。 副将的眼神随着大将军的手指说不出话来了,这是犄角进攻之势。而那烧裂的旷野正是斥侯们安插汲水桩的地方。 大将军的手指轻轻地戳在旷野上,划了一条横线,然后指着那条与护城河相连的两根线。又划了一指。 “你……的意思是,敌军将以围城之势断我水源?”副将仿佛看到了河流决堤,糜烂的城外与城墙上守军抬头仰望骄阳。没了水,那火器攻城便是无解。 唉。“这条河我们守不住了。天气越来越热,仿佛不似秋天。而此次军饷运送只有钱财,没有粮食。吾想不出此城如何不失。”大将军抬头那皲裂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我身负重伤,唯有你带着部队趁夜撤离,咳……咳……退进郡内,袭扰来敌补给。或许……还有胜算……” “将军!”副将由坐变跪,他抱住大将军的两条胳膊。 “蕉岭……是从我手里丢的……你以为我回到渔阳那些官吏会饶了我么?” “将军不可啊!” “吾若战死沙场,或许可留清名。但若我再退下去,后人笔下的史书何以言我?” “将军!将军!若不然……” “想降?”大将军笑了。 副将心脏好似被那嗤笑攥住了。 “吾与白实君神交数载,他不是心软的人。南罗国军入我西岐甚远,补给艰难。他信不过尔等……” 副将想明白了,松开了将军的胳膊。 “渊郎啊,吾知汝野心勃勃。你做我的副将十余载,思东与立军我都放他们走。不是我压着你,也许你我今日非是上下之座。但今日这将军印就归于你了,你日后也不要再怨恨于我了……” 副将跪着看着大将军从怀里掏出了虎符,将桌下的石印取出来。他先还战战兢兢,然后抬首默默地接过了虎符。二人相视无言,副将拿起石印离开了帐篷。 出了帐篷隋渊郎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苦笑一声。几个统领凑上前来,耳边几语,又匆匆离去。 夜深了,大地在无风的黑暗中散播着温度。兵卒们汗流浃背收拾好了行囊,他们的背影在火光下看起来有解脱,有欣喜。 大营外黑暗的路上有士官引路,催促着,驱赶着。 数万人马是一条蜿蜒在阴影中的长蛇,隋渊郎骑着马位于中军,他还不时回头望着那远处的烽火台。一个小红点不甚清晰,就像他的未来一样。 半夜行军,疲累加倍。隋渊郎下令整队休息,但又不能起锅造饭,行伍中有运粮兵发放水囊。再行数里,兵卒们脚步踉跄,越发懒散。不多会军队就遇见了一处密林,静谧极了。 斥候有去无回,中军的隋渊郎额头冷汗涔涔。“备战!整队备战!猛虎营为首,犍牛营分开两路从旁策应。” 中军的督战营向空中射出照明箭矢,一道符文在空中炸开,苍白色的光撕开了夜晚。不远处传来了马蹄的轰鸣。 几个想趁着夜色逃跑的人被乱矢射成了刺猬,同心者手脚发麻。军士们着甲整兵,手持刀盾的猛虎营结阵上前,犍牛营上马,分开两路分布在侧翼。神射营分发好了箭矢,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长蛇在夜色下蠕动变成了钳虾,地面尘烟四起,火光烧破的夜越发迷离不清。 以逸待劳的南罗国重骑兵在空中纸鸢投手的掩护下发起了第一次冲击。他们无惧盾后刺出的长戟,亦无惧西岐军抛射的流矢,手中的骑枪夹在腋下一往无前。而空中飞着的纸鸢投下的画满符篆的铁角,无数铁刺在空中泼洒。厮杀声震天,那涓涓血流是底噪。 第二支照明箭矢射向天空,一道金光划过。 苍白色下无言惨状。南罗国已成合围之势,重骑当头,前路断绝,纸鸢当空,砸灭星火。 听闻一边倒的屠杀,隋渊郎心中慌乱至极。边上亲随劝道不可死战。下坡驴有了,他在亲兵的护卫下开始准备突围。此时隋渊郎心中还有侥幸,若那南罗军只为弱我军力,犹可活也。 但就在隋渊郎侧翼突围急行数里后,身后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气血旺盛的隋渊郎感觉到了凉意,明明闷热的夜竟然起了白雾。 “敌将何人?我等愿降!”还未等话说完,一支箭射落了隋渊郎的面胄。 回答隋渊郎的是一支抛枪,身下马匹被贯穿血流不止嘶鸣挣扎。隋渊郎被亲随架着站起来,看着那冲锋无畏的南罗国军。忽然好似找到救命稻草一样跪在地上高举兵符与将军印。“我投降!” 依旧无言。 铁蹄声越来越近,那举刀人大杀四方,无一合之敌。 当刀锋落在隋渊郎的脖颈,热血喷涌而出。他听见了敌人的第一次应答,“你家大将军降以空城一座,钱响无算,只求你项上人头尔。” 在白雾中隋渊郎看着无尽的血河和扑腾的妖鬼,他落入其中,被妖鬼分而食之。 此地土地神一声咳嗽,血河翻腾着淌入阴间,城隍游神小布袋一兜,干干净净。九天之上一个道人捏着法诀,待一切终了飞回了山门。 第59章 若时间皆为过客 一夜雨未停。 晒粮的屋棚下马车套多了几个包裹,这是季通抄家得来的钱财。也是不多,不过是些零碎大子和布匹。玉香嫌脏不曾收入秀囊,所以就随意放在了车套架子上。 入定的道士依旧没醒,但那空地的桂花树却长得高大。小楼懒洋洋地在玉香撑着的伞下绕着桂花树散步。 “你若也能修到化凡这一步就莫要学我。买处地产再买些下人享福才对。整日躺在车里,一身骨头好似都要散了。” “小姐说笑了,奴婢不知要修到哪般年岁呢。” “朱雀行宫还是不错的,行宫山下也有俗苑让你栖身。” “奴婢谢过小姐。” “哎,这臭小子不知何时醒来。弄出这么一颗大树,一身积累掏得干干净净。你使一个寻踪法,往西北有俱女尸与这桂花树有缘。那女尸身上有我留下的香珠,好找得很。找到她搬到此地。恰好此地山神被那些歹人捉了吃掉。就让她在此修行吧。” “是。” 玉香松开纸伞,退出去那纸伞依旧飘着。小楼拿过伞倚在肩上,看着玉香道人抬手驾云起,消失在了天际。 季通是饿醒的,他昨日睡在了边上的一间房子里。杨暮客未醒,他也不大敢与小楼和玉香说话。两个女人都太漂亮,他怕自己起了什么歪心思被二人看出来。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饼子,对着水囊牛饮几口。当过兵士和捕快的季通一直在盼着治安军巡逻至此。但他失望了,什么人都没来。 几十号人没有女眷,没有钱财,在此处打劫不似短日。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贼人不在这山野,在那营中,在那府衙。 嚼着干粮的季通不由想到了自家兄弟,济民若是功成名就见到如此这般会怎想?这是他书里头的天下吗?忽然之间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冯玉一家十六口死在渔阳城。那特么的是西岐国都,而那泼皮牛贼摇身一变成了绿林十六杀响马,竟然安然无恙地跑到了边塞。手中的饼子捏得稀碎,那贼人不在府衙,而在庙堂!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季通好似变得举世皆敌。他思绪回到了数年前,回想着所有的线索。 大雨依旧不停,道士入定整整十二个时辰了。 终于眼皮鼓动,他的思绪回到了身躯之中。胸口寒意不在,杨暮客往手心里哈气一口。嘿,不那么凉。他笑了。小楼坐在马车上他平日里坐的位置,低头瞧着他。 “小楼姐,吃了没。” “吃过了。” 道士抱着膝盖站起,晃了几下,踉跄着走起来。他看到了平地上长出来的桂花树,树下还有一方新土。回身看着小楼,若有所思地问,“这是……” 小楼点点头,“就是那位姑娘。虽然魂魄不全,但有这株桂花树滋养要不了多少年就能修成尸妖,成为此地的山神土地神。” 杨暮客转头看着房中窗下呆坐的季通,“你媳妇就埋在这,你在那屋里头作甚呢。” 季通看着窗外精神奕奕的道士,拿起桌面的两个骨朵架在脖颈后面。他猫着腰出了屋门,“这还是我亲手埋的哩。要你来说么。” 道士慢步走到坟前,“她叫什么名字来的?” “阿桂。” 季通与道士并肩站着,心里很是腻歪。小楼与玉香盯着他挖坑埋土也没什么言语,只有这道士一醒来张嘴就是,你媳妇埋这呢。他若不是弄不过这道士,非要让道士知晓季某人的厉害。 道士伸手巽位生风,树端的肉色桂花甩开露珠飞舞着,徐徐风中卷做一团。 “居士慈悲,此番因果紫明接下了。”他轻轻将花团放在土丘前,那花团中的花朵好似长了腿儿。一朵朵分开爬进泥土中,那新土渐渐开始与地面齐平,分不出新旧模样。 做完这些道士对着季通打量几眼,“如今你寿数随着气血补齐渐长,他日要回来多与你媳妇说说话。” 季通白了道士一眼,“小楼小姐说,这姑娘修炼有成化作尸妖,某家是个凡人,活不到她命数零头。你也莫要言说什么媳妇之言。诶,都是某家胡言乱语罢了。” 道士笑着看那人,有点遗憾。“嘿。你这憨丑呆子……也罢,我又不是你家长辈。乱给你指劳什子的姻缘。” 季通也不理会道士的嬉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言道,“你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该是赶路的时候了。” 道士拍拍手,桂花香肆意。手揣进袖口,跟在壮士身后。朗声说着,“贫道修行略有精进,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这般缘法要赶紧还与此地众生。你还不是要跟在贫道身后积德,日后自有福缘。”说完揣在袖子里的手掏出了一块香糕,一口一个。吧嗒吧嗒嘴,有点干,还是有点凉,但是甜的。 二人行至马车,玉香已经在车内为小楼泡好茶水,她下车候着。 “走咯。”杨暮客坐在车上,看着季通牵马。玉香随手一挥,‘离位六丁火’一星落在那庄子里,闷烧。 马车渐行渐远,燃着的庄子映红了那月桂树。月桂树枝杈在风中摇摆,好似作别。 天色渐暗,一行人已经商量了不扎营趁夜赶路。走着走着雨水淅淅沥沥越来越小,但空中不见一颗星星。 巧缘的眼珠在夜里就像是两盏绿色的灯笼。吃过人后马妖通窍了,身上还没法力,但是妖身的本性天赋让它暗中能视。所以路上车行很是平稳。 这可乐坏了赶车的季通,他靠在车门柱上眯着睡着了。 入定一天一夜的道士毫无睡意,小声和巧缘闲聊。 “你以后改吃肉了吗?” 巧缘晃了晃头,鬃毛甩出不少雨水。它可一直记着杨暮客叫它不许当面吃人,这话自是不可答。 “这倒霉孩子,吃肉多好。营养均衡,长高个儿。” 巧缘抬起马尾甩了甩,刮起了小股妖风。它意思自己个头可不小,尾巴一甩就有风。 它乃军中战马,本就是高大强壮。其实这驾马车如今已经改成本该双马并行才拉得安稳,但巧缘一匹就足够了。因此路上还有不少闲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高头大马加富贵马车,就算在淮州郡城里头都显眼得很。 “你看不吃肉就不吃。甩你那尾巴干啥,不知羞耻。人家别的马都还有个粪兜子遮挡,你这也没。以后别甩了,听话昂。” 巧缘听了这话心中羞恼,尾巴晃悠两下夹住了。 “这就对了,以后化形了也是个姑娘。虽知你爱干净不会随处屙屎,但别人家都有的你也得有。回头让季通给你买个粪兜子遮住。” 听了这话巧缘竟然走了个踉跄,缓缓停步回头盯着道士。眼睛里好似说着你看我咬不咬你。 杨暮客从袖子里鼓捣鼓捣掏出了一本书,很潇洒地打个响指,捏着震字诀,明。在修行精进以后,他明显地能感觉到灵炁在电荷之中来回脉动释放能量。这种直观的感受,并不是学会了物理知识,知道电流穿过电阻发热发光的原理,再去观察灯泡。但有何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忽然间杨暮客就明白了世界为何不同。直观感觉的体验才有维度不同。他默默地给自己提出一个暴论,非视觉情境下没有维度。这么一想就能去理解阴间的存在,仙界的存在,灵炁的存在,气血的存在。他们本就存在,无法用视觉体验,便无法用言语说明。 在此基础上他又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暴论,世界最多只有三维,因为视觉只能分辨三维。那么道经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解释通了。 巧缘默默地拉着车,时不时仰头用余光看着端着书捏着法诀发呆的道士。终于道士说话了,巧缘赶紧低头装作没有看他的样子。 道士轻轻一笑,“我手里的这一本是玉香道人赠与的《青灵众妙化生经》,她说有开智附灵之妙用。想听么?” 巧缘点了点头。 道士一手持着光,一手把书按在两膝之间。轻轻翻开一页。 “乾豪夫子言,不为生时当有所思。所思之事当有我,当有你,亦有他。时时思,日日思,思其变,思其源……”后面杨暮客读着读着便发现眼中的字不见了,一道波浪线连绵不断。他口中的声音从语言变成了拟声词,然后像是唱歌,仿佛风中回响的声波。 玉香道人在车后座听得认真,仿佛看到了年岁的回溯。 巧缘眼中的青光闪烁,它听不懂,但仿佛有人在叩响它的魂魄。它明明还在牵着马车却又做起了梦。梦中它在草场里肆意奔跑,远远还有马群与它赛着撒欢。它好像听到了季通喊了它的名字,巧缘。然后它又听见了马群里也传来了巧缘的名字。它们也在呼喊它。 草场中间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分开了它与马群。原来那些马不知什么是巧缘。 梦醒了,巧缘第一次将世界与它分别开来。它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它就是它自己。 杨暮客早就唱完了歌,而马车停在路中央很久未动了。他也在观察着妖精的变化。 马妖的双眼青光淡去,回到了那种单纯灵动的模样。它又迈着步子拉着车往前走,只是杨暮客在其中读懂了情绪。是坚定,是侥幸,是开心,是期待。 杨暮客合上书,收了法。借来的一身灵炁还与天地之间。七十二般变化之《外天罡演变》,《定炁化形变》多了一种,坎字诀,马。 道士抬头天眼看着炁脉上的星光。轻声吟诵。 我打世界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桂花开落 东风不来,秋日桂花香迷醉 你的心如寂寞的小小的城 恰若星光指着城郭彼端 跫音不响,秋夜密密雨不歇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它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开始 我是归人,也是过客 第60章 病了的何止你我 天亮了,不见紫日。 已经多日不曾早课的道士觉得闲得发慌,他一夜未睡。 嘴里哼着,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哼到忘了词,觉得曲不应景,又哼着改了词的老街。 “大早上,酸什么曲儿……” “哟,醒了?” “能不醒么?听你唱着什么炊烟,肚子烧得慌。” “来,吃个糕饼。”说着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油纸裹着的点心。 季通接过来打量了道士一脸逍遥模样,“你这人怪了,那么大的气性说没就没。如果什么事儿都能跟你们修士似的,坐一夜就能宽心就好了……” 道士却轻轻摇头,“你不懂,我其实心眼儿很小。宽心,那不存在。” 喝着水的季通打了个响嗝,“不懂就不懂。” 若说修士孑然一身毫无挂碍,那自是假的。 杨暮客记得教授上课的时候说,人生就是试错的过程,要敢于尝试,要勇于取舍。他愤怒过了,但愤怒没有用。不论在哪,他歇斯底里地发泄一番,世界不因此而改变。那么杨暮客在心中掏出小本本,他记下一笔账,这是要算的。 从沙漠中离开,他经历了一次次试错。几次有火热的气息燎烧心肺,但那都不是金气初啼。作为人的杨暮客还在这个世界没有出生。 是了,杨暮客早就明白一点。他想修成人身,就要被天地认可。不是那青鬼法相,是人。所以杨暮客勇于接受一切因果。他要与这个世界勾连的更深,更密切。 记得前些日子与小楼姐闲聊,他问,他以后若是修到入凡,娶妻生子重头体验一番可行否? 小楼摇头。假何以求真? 杨暮客无有修为,不知小楼所说的真到底是何。 修士,修身,修心,修性,修命,修真,修知道。这是小楼最后的解答。 所以那一夜静坐以后杨暮客终于了然了前路。他知道自己所谓的尸身其实也是一种病,他需要治好自己。 在蒙蒙的雨中他们来到了一处村庄。家家户户门窗都关着,没人出来。远处田里的麦穗微微低头,护田的黄狗看到了马车站直了身子盯着马车,狗尾巴轻轻摇晃一下,不动。 季通轻轻摇了摇了车铃。随着雨声叮叮当当从村头到村尾,那树下的石钟随风咚咚附和。 村里村长家的门开了,黢黑的屋里头走出来一个黑须汉子。他抓着披着的旧袄用力地直了直腰,抬头看着那华丽的马车,眼睛里说着惊讶。 汉子看了看那黄狗,黄狗老实坐下。他一瘸一拐地走上近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坐在客座的道士。 “你这村中几户人家,秋麦为何不收啊?”季通坐在马车上低头问他。 汉子不答,盯着那道士。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扶着一条腿跪在地上磕头。 “某家问你话呢……”季通眼中满是不耐。 道士也不解,他任由这汉子磕头,先不谈受得起与否,他在汉子眼中看到了渴求。 那汉子灰头泥脸,肿大的前额掩不住泪光,他厚厚的嘴唇哆嗦着只说了两个字,“卜……卦……” 小道士跳下车,扶着那汉子轻声问,“问什么?” “俺弟弟……不是,俺们村的男人都还活着么?”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住了杨暮客,他用望气术看着汉子,然后看着村里的一家一户。萧瑟的秋风吹着浊炁如同灰烬在飞舞,有厄运的声音在哭嚎。“老丈,你先起身。这卜卦要沐浴焚香,需斋戒科仪方可看得些许天机。另外占卜之事还需卜算之人的生辰八字,所在方位。不按科仪那都是信口胡诌,骗人的。” 那汉子被道士拉了起来,裤脚露出了半截木头。 季通眼尖,知道那截木头是伤兵的假肢。他松开握着骨朵的手,跳下车。帮着道士搀着汉子,问,“还乡几年了?军户不是只抽一人么?你弟弟怎地还当兵了?” 汉子低头瞥了一眼季通身上的扎甲,哆嗦一下,“俺们不懂……” 道士和壮士对视一眼。 小道士拉着那汉子往那屋里头走,“你腿脚不便,我们进屋里头详说。我呢,不是此地的道士,看见涝灾打算救济一番。你是村长,你给我介绍一下你们村的情况,我好合算一下物资。” 说着三人两前一后来到屋门口看见了黢黑的屋内,家徒四壁。 里头一个脏兮兮的丫头咬着指头看着被扶进来的阿爹,回到小屋搂着自己的弟弟不敢出声。 杨暮客看到了一个旧碗放在窗台上,那漏风的窗台唯有那一角不曾淋湿。那是一根木棍挑着一卷头发。 汉子坐在大屋的床上,有些手足无措。他紧张地看着道士,那朦胧的身影像梦里的神仙。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问不着活人,那能问死人不的?” 道士笑了笑,“问吧。” “俺家婆娘,三十一岁,腊岁廿一生,去年仲夏害了急症死了。俺……俺想问,她去城隍了没。城隍里过得好不好。” 道士点了点头,也不嫌那地脏,盘腿坐下。他抬头瞥了一眼季通,手中捏着《离壳见阴变》的法决。尸狗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从身子里走了出来,在季通耳边说了句护法穿过了门墙来到了那村中挂着石钟的大树下。 尸狗神敲了敲树干,“土地?土地出来。” 那漫天飞舞的灰烬落在了尸狗神的发梢上,被阳气烧得嗤嗤响。 一条骨瘦如柴的狸花猫从树洞里钻了出来,开口道,“小神见过道长。” “那村长家的妇人死后可有鬼差接去?” 狸花猫张开爪子掰着指头,数了一下,“接去了,去年一共十六个阴魂,都接走了。” 听到这话尸狗神笑着皱起眉头,那一口白牙寒光肆意。“这村中才几户人家,怎地去岁死了十六口人?” 狸花猫蹲在地上哭着,“去年当差的来抓壮丁,那差人带着瘟,村里身子弱的都染瘟死掉了。我这土地还被那恶汉骂了许久。连供奉的香火都断了。今年炁脉又走得歪些,小神过得好难啊。” 尸狗神蹲下来摸着猫,怪笑憋着隐去了那口白牙。“待贫道救济完此地村民帮你梳理炁脉一番,香火之事我亦会向村长说明。” 那瘦猫伏在地上五体投地,“小神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尸狗神在村中转了一圈,没有阴物作祟。今年死的三位老人都在树底下痴傻地站着,等着鬼差来接。 嗖的一声尸狗神回到了杨暮客的体内。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道袍依旧如新。轻轻拨开挡住他的季通,对着那汉子说,“贫道已经问明,你夫人已经被鬼差接去城隍。崇江城隍府衙公正有序,过得比生前要好些。” 那汉子认真地听着,脸上终于有些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季通暗暗叹息,终于接话说,“我是渔阳郡马快,公差路过此地。与道长一道行动,见年景不好准备了些许财物救济路上的百姓。你这村里还有多少人?” 汉子搓了搓指头,叹了声气,“香花村六姓十九户人家,算上出征的一共一百三十二口人。现在村中过活七十一口人,皆是老幼妇孺,幼儿二十七,男丁十一……口粮省些能吃到年关,至于……”他抬头看着窗外田地的方向,“外面的麦子,一是没有人工,二是府衙的差人说往年欠交的粮税要今年内补齐。我们还在等,等那些青苗的麦子再长长,多收些。来年开春有余粮,有种子。” 季通捏紧了拳头,道士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本账递给他。 道士轻声说,“按人口分发,数目你切记下,去玉香那里准备发放物资。” 诶。季通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那雨中有若有若无的视线。心里茫然。 许多年了,见过着甲的官兵征粮,见过他们掳人,见过他们泄愤,见过他们偷盗。唯独不见他们救济。季通成了村里头的新鲜景儿。老婆婆笑着夸他,老爷爷瞪着骂他,小孩子吃了糖,吃了肉干,敬他。 村长汉子默默地擦眼泪。听着道士说拜祭土地神是该有的规矩,不该归罪于它…… 道士绕了个道,出了村。找了一处高坡开着天眼盯着空中的炁脉,他看不出这炁脉怎么歪了。那星宿皆是按道而行,不曾有异。 村中人不知道那车顶的财货都被玉香施法置换成了物资,小楼在隔音法阵里睡得很香。 掐算了一天的杨暮客有些恼了,他是真瞧不出这炁脉哪儿有问题。而那土地也说不出所以然。终于玉香道人举着伞走了过来。 “救星来了。”杨暮客叹了口气,也算是承认了自己修行不足。 “少爷本就入道尚短,所以看不出所以然。这炁脉与地脉同变,不是这村子的炁脉歪了,而是整个西岐国的炁脉都歪了。修行之人并无所碍,但守着土地的神官却遭了难。” 嗯?杨暮客紧锁眉头,“那,没法治了?” “有,改一下地脉的事情而已。先泄了积压的浊炁才行。” “诶,这简单。” 道士说干就干,起身大步走到村子的风口,手中法决一掐,那灰烬一样的浊炁打着旋卷成一团,推进了地脉里头。 第61章 似孩童蹒跚学步 玉香道人从秀囊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骨片,塞进了杨暮客手中。 乌黑的夜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杨暮客一步一个脚印在村周围转悠着。那只猫跟在他的身后,打量着他埋下的骨片,然后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埋土念咒。远处炁脉的灵炁勾出一丝,浸润着山村的泥。 绕了一个圈,玉香道人依然撑伞在等候。 “怎么不回去呢?小楼姐不需照顾么?” “小姐点了安神香,要睡上一天一夜才醒。她不愿见这些,乱了心境,修行不好。” 杨暮客点点头,“我这头一回理炁,来,你修为高深,掌掌眼,有啥错漏没有。” 脚底的那只猫举起爪子叩头,“道长弄的极好,小神周身通泰。” 玉香笑了,“它说好便是好了,不过这也只是开了个头。理炁不在一时,驳接之后山神土地自会照料。” 那猫眼咕噜一转,“前辈说的极是。小神还有一事相求……” 杨暮客看着一人一猫搭茬接话,总觉得有事儿瞒着自己。他不过一个臭偷电的,接上线了还能干啥?他看着土地,“你说。” “这村子坡上有一户人家,浊炁冲刷留了许多煞气。那户有邪祟,小神不敢接近,还请道长还以清明。” 杨暮客点点头,他方才绕村一周确实看到高处有凶煞聚集。“那走吧,还请玉香保我周全。” 玉香称是。 一行人来到那旧宅前,黑漆漆的夜里门窗大开,里面好似黑洞一样。就在杨暮客靠近的时候里面亮起了灯。 一个老妇人端着油灯扶着门框看着他,“小雀回来啦?” 哦豁,起尸了。这老妇跟杨暮客是一个品相,一个是已死不死,一个是将活未活。杨暮客袖子搭在手背藏了一手震字诀,静静地看着那老妇。 血衣猛鬼青发紫面,藏于尸身。周身煞气缭绕凝而不聚,漆黑的眼珠还留有一丝灵光。 杨暮客又往前走了两步,那妇人手中的灯昏暗了许多,“贫道不是小雀,夜深了,想借宿一宿。” 老妇关上了门,那房屋瞬间门窗紧闭沉沦黑暗。门后传来沙哑尖刺的声音,“屋中只有老身一人,不便客人留宿,还请道长去寻别的地方。” 杨暮客再往前几步,“敢问老人家今夜何年,小道士云游四方,不知如今的年岁。” “壬辰年季秋。” 走到离屋门七步之内,杨暮客轻声问,“老人家不是凡人吧?” 黑暗中安静了下来。 “老身本是村中的巫祭。”屋里头的女尸无奈回答。 “那如今呢?” 小道士此话说完,一瞬间种种幻象尽去。一间草屋塌了半边,寿材倒在墙边。那老妇人端着油灯用漆黑的眼球看着杨暮客。 “老身不曾吃人。”老妇人声音打颤。 “巧了,贫道曾经吃人。”杨暮客身着道袍在雨夜里面目模糊,那一口森森的白牙笑着。 “道长是成道的鬼王,吃了老身也无益于道行。” 杨暮客点点头,“我知道,没打算吃你。”其实杨暮客此时捏着震字诀的手全是汗水,这老妖婆怎么一眼就能瞧出来自己的跟脚。 “道长降临此地是为了那村中生魂?” “不是。” 那老妇人为了求生卖掉了这村中生民。“若是道长早些年来,村中人丁兴旺,尚足道长一次修行。” “说了不是。”杨暮客又往前迈了两步,抬手横端胸前蓄势待发,“你已经沦为邪道,虽不曾吃人,却有噬人之心。贫道是为了铲除邪祟而来。” “鬼王说出这话,不怕传走了后变成笑话吗?你我都是邪祟,你又凭什么铲除我?”忽而阴风怒号,那老妇周身的煞气如小虫一般钻进钻出。 轰隆隆,一道阳雷自云端落下。电光石火,湿润的空气充满了鱼腥味。 那还魂的活死人被雷击后佝偻着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紧了杨暮客。老妇人不解这鬼王活尸为何会使雷法,她并无争斗之心,但又不甘沦为口粮,使出了生前祭祀用的法器。是一双狼毛织做的绣鞋,吧嗒吧嗒走出来一个人形。 杨暮客又不是傻的,才不与她硬拼。俗道法术招呼着尸鬼作用有限,若真用了那青鬼法相。也算不得正经修行,所以他用了请神之法。 “六丁六甲,乾坤借法,上清正道,急急如律令。”杨暮客手中掐诀,请神入体。 老妇人听闻请神之法更是慌得不行,六丁六甲之号岂是随便呼应?她先手欲要打断杨暮客迎神,一双绣鞋载着山魅宛若天仙,一时间山坡上云烟缭绕,山泉叮咚。阴煞之气藤蔓爬向了杨暮客联结的天地灵炁。 但杨暮客迎神的过程太快了,好似那岁神早已等候一般。一道金光降下,甲申应招入凡,道士长袖一挥灵炁化作阴兵。甲申神目射金光,手中长锏往地上一砸,阴兵各自捉起地上爬动的藤蔓。云雾化作浊炁散开,藤蔓变成煞气嗤嗤作响。 “尔等妖邪可还有手段?”甲申神瓮声瓮气地问道。 岁神斗法干净利索,尸鬼被阴气镇压。 老妇人跪在地上有气无力,却倔强地问,“老妇斗胆问岁神,若我为妖邪,那他呢。” “我应上清道法召唤而来,至于何人召唤,与我何干?” 那老妇尸身本就被阳雷电得不成人形,但还是忍痛大喊,“老妇一生不曾作恶,死后也未吃一人。日夜受浊炁冲刷,紧闭心门只为等我儿归乡。还请上神垂怜老妇,老妇无罪啊。” 那甲申神手持天地文书,“邓双丫,前丁卯年于金蝉教俗道道观做火工道人,窃取法器拂尘一柄逃逸。前庚午年设淫祀祭拜鬼神被城隍夜狩驱逐。念你知错悔过,在牛角山担当巫祭护卫生灵数十年,本神留你一命,且去城隍往生。” 老妇听着自己的生平,漆黑的眼珠冒着绿光,咬牙切齿。“老妇身俱根骨,那金蝉教行走诱骗我入门修行,却想以我为鼎炉修炼。那契书被他使了障眼法,我状告无门只能逃走。至于祭拜鬼神,我家父母被那道人以高利贷相逼投江自尽。我寻尸无果,以衣冠冢拜祭。那城隍不问缘由,破家入门。这也是我的错吗?” 甲申神看了看背手不言的小道士,叹了口气,“天道纲常,自有报应。那拘押你的道士元神出窍时受浊炁冲刷,患心疾于前乙亥年魂飞魄散。你祭拜父母私设淫祀,以游神之法拜祭。你父母阴德不足,化作厉鬼江中作恶。遂淮州城隍夜狩破你家门,但念你无知只是驱赶你。想来也嘱咐你多做外功还以因果。如今你外功有成,理应去城隍报到领俸受封。万不该回魂起尸留连世间。” 此时杨暮客偷电引来的灵炁漫过了山坡,那老妇的尸身终于还以一丝清明。一双绣鞋吧嗒吧嗒走到她的面前。山魅捧起她的脸,邓双丫好似看到了昔年的自己。这山魅是她见着可怜领回来的,将那拂尘的狼毛织进了一双绣鞋。那道人最珍爱的法器被自己踩在足下多年,最后变成了打妖魅的法器,想来也是好笑的。至于对城隍的怨恨,原来是自己害了父母,无知作孽啊。只是那自己可怜的儿子,出征数十年杳无音讯。 她收起那双绣鞋,忍着剧痛再次叩首,“老妇再斗胆问岁神,我那儿子,是生是死。” 甲申神看着女子可怜,又翻了翻天地文书,“前丙午年,你养子于西岐国平定南方妖患一役中阵亡。因有人贪恋空饷并未如实上报,所以遗书并未放回。可还有疑问?” “没了。老妇认罚。” “上枷,押往淮州城隍。” “喏。” 阴兵夹着尸身里的魂魄飞走了,甲申神对杨暮客作揖,“本神非是执岁之年,于殿中游玩听得诏令。还请道长事后写明符文烧与执岁殿说明因果。” 杨暮客点点头,甲申神飞身而起,消散在夜空中。他看着眼前跪着的焦尸,回头看了看远处撑伞的玉香和土地神。伸手往下勾了勾让他们过来。 待二人走近,杨暮客指着那具尸体问,“怎么办?” “埋了吧。”玉香开口说。 “这事儿你自己能行吧。”杨暮客这回是单问土地。 小猫点了点头。 “那尸体上的法器咋办?”杨暮客眯着眼睛看着土地问。 土地不吱声,玉香接了话。 “少爷拿了那山魅依凭也没甚用处。放她归山吧。” 杨暮客也无意这绣鞋,毕竟一个老爷们拿着这玩意做法,不像话。他招来了里头的山魅,那女鬼也没个人样,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话都不会说。 “此处村庄还有生人居住,你留不得。这周遭山神土地皆无空闲,你若闯了进去,定要吃官司。贫道赐你一缕灵炁,你携着灵炁去寻那修行之所。莫要为祸时间。” 那朦胧的人影蹲了个万福。杨暮客引灵炁过身,一口吹向那双绣鞋。绣鞋飘起,飞向天外。 “你回来多少年了?”杨暮客突然开口问土地。 “前戊申年随炁脉回乡,恰逢社稷神阴寿将近,我受封做了土地。” “早点跟她说,何苦弄到这般地步。”作为施法者杨暮客连那天地文书中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邓根生,斩妖有功,积阴德以作土地神。 “我母亲行事偏激,怕她想不开。村中乡亲不知她半脚踏入修行,只当她是定居此地的巫祭。若被母亲知道我枉死战场,定要去军中问个明白。” “你这灵炁损耗皆是为了保她一丝灵智,鼓动我来除祟一是你道行不够,二是你还有孝心,三是你怕有损阴德。好算计啊。”杨暮客说到最后牙缝里都是寒风。 那瘦猫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玉香道人笑着拉住满是怒容的杨暮客。 “事情圆满便是好事。你修行有进,这番验证下来也算颇有收获。至于这土地神,你为难他有何意义呢。” 哼哼,杨暮客点点头,“玉香说得是。你且安葬你母亲去吧。” 土地唱了一个喏,钻进地里头找风水穴去了。 玉香拉着杨暮客往回走,看看四象星宿,又看看杨暮客。 “老看我作甚。” “少爷未曾筑基却引动岁星降临,当算得是人中翘楚。” “嗛,没听那老妇说吗。少爷我是鬼王。鬼王!” 玉香却摇了摇头,“不曾录篆入牒的鬼王,怎能引下岁星?少爷已经魂定身中,离修成人身就差一步。若按妖修来算,少爷离修成妖丹也只差一步。” 霍哦。又按妖修来算了,我这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邪?杨暮客叹了口气,“心有所感罢了,恰好修出了尸狗神,三魂七魄算是定了一魄。至于是怎么修出来的,我也是似懂非懂。玉香若是知晓,还请指点一番。” “婢子可不敢说是指点。” “要不少爷给你磕一个?” 噗嗤,“少爷是大,婢子自是知无不言。少爷一路见闻心生警觉,体内阴气应声而动,魂与身合皆睡于窍穴之中。最先醒来的便是尸狗,映照了少爷求知之心。” “那下一步我该如何呢?” “少爷师承上清真传,婢子不知。” “行么,道法自然是吧。” “少爷说得是。少爷不曾金气初啼,除却臭肺其余魂魄去浊清明理应不难。” 啧,杨暮客最听不得就是这句话,“臭肺啊……” 二人走了几步,杨暮客岔开话题。 “你说着天上的星星那么亮,连那罡气都射得穿,为啥却射不穿这乌云呢。” “罡气是虚的,乌云是实的。” “废话。我也知道。” 玉香捂嘴偷笑。 杨暮客一步一个脚印,他透过云彩看着着星光。听着玉香道人解说四象星宿,四象星宿竟然是绕地而转。这个是龙元便确定的,因为那些个是神只道场,人家神只在上头修行。 那亮的出奇的星星皆是此方天地的卫星。这还倒算是新鲜,这方世界他不曾上过学,反倒是这种常识不得而知。 这么多卫星,这脚下的球儿得多大?这球儿要是那么大,那远处的太阳又得多大?那大太阳所处的星系呢?大得离谱了吧…… 第62章 爽灵出阳和启蛰 前半夜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但后半夜还有。 玉香道人一招捏人法,撒出去一把泥丸子。一个个道兵威风凛凛,不为杀伐,只是割麦子。 杨暮客偷电之后那田里的麦子也是见风就长。 土地神职责保一方平安,但还有保障谷物按时生长的责任。干得好了叫社稷神,不好嘛,就是小土地公。 一堆堆麦子放在田里,其实这事儿当真邪乎。第二天给老百姓怎么解释是个技术活,杨暮客干不来这个。所以杨暮客指着那老猫说,这些都是你干的。 老猫说,这些都是道长干的,小神不敢揽功。 但杨暮客把手指头戳在老猫头顶,说这些就是你干的。 老猫看着杨暮客掐诀的手,说这些是本神干的。 田里的那只黄狗吠了一晚上,上半宿妖风阵阵,下半宿鬼哭狼嚎。着实是把这乡下土狗吓坏了,土地化身那只猫安抚许久才让黄狗嘤嘤睡着。安抚完土狗它还得去给那村长托梦去,无非就是个云云有道长来此地造福百姓,本神得了道长的指点,给尔等割好了催熟的麦子。 天还没亮,杨暮客烧完了符纸,看到季通起夜放水。他拉着睡眼惺忪的季通去赶车,此地不留。 这牛角山的缘分也就算到此为止。 走出牛角山,翻了个坡天上的乌云破了一个窟窿,能见着漫天的星星。杨暮客看着那些星宿,有些头大。好家伙,这可都是卫星。那脚底下这个球得多大?那些个卫星又是打哪儿来?就是不知道能住人不,能不能种地。要是能种,挑一个白净的,修个广寒宫在上头,喊一个叫吴刚的二愣子砍大树。 马车走到开阔地,他让季通停车,登了个高,等着接东来的紫气。 一抹鱼肚白,金光蹦出的瞬间杨暮客睁开双眼勾了紫气。自打修出来尸狗神以后他就明白自己需要修炼双目了。 《上清太一观想长生法》熟念于心,一道金光乍现于混沌未开。目光如电,好似看见了虾舞于泥,又好似看见了蛟龙逐日,转瞬间金乌腾跃。这段观想真经出自于太一门的太一观想法。乃是时光长河中的一道光,去往未知的一道光。一是开始,也是尽头。 上清道祖涂涂改改,隐去了许多故事。想必那《上清太初观炁经》细节更多,也不仅限于一。毕竟道不同,不再执拗于求一。 秋日的清晨多了一丝寒意,收取紫气后的杨暮客竟然觉得有些微冷。 马车又摇着车铃上路了。 下午天上的窟窿又被水气堵住,黑压压地开始落雨。 阳气存于双目,杨暮客炼化了一个上午。终于有了些许收获。山路长满了荒草,他却瞧出来些许灵性。一窝兔子产崽儿了,有一只小兔骨血略显不同。玉香道人在后座手一挥送去了一道灵炁。而这一切,都是隔着一层泥土发生的。 所以杨暮客就坐那咂么,这眼睛到底是咋了。咋就能隔着土地看着那以后必定成妖的兔子。 荒山野岭,一行人找了一个背雨的断石生火造饭。 小楼还在睡觉,杨暮客扯着玉香的衣袖拉到一边儿。“那兔子以后肯定是要作妖的,你送它灵炁作甚?” “婢子见着了可怜。” “蛇不是吃兔子的吗?你还可怜它……” “婢子如今修成人了。” “行吧。师兄何时醒来?” “还需一时三刻。” “我现在没开天眼就能看到灵性是怎么回事,关不掉。” “少爷练炁功夫渐长,眼观紫气东来的时候用了一丝神念。神念未消。所以那灵性不是少爷看见的,是那一丝神念感受到的。等那神念消耗尽了,自然如常。” 杨暮客扣扣下巴,嘶地一声,“这算正常?” 玉香摇了摇头,若是让其他修士听了少爷这话还不得气死。“不正常。” 杨暮客哎哟一句,“我别是练歪了吧。” “少爷你这话也就与婢子说说,万不能与其他修士说了。世上修士观想紫气东来,初用目法就能使上神念的万不存一。所以不算正常。” 杨暮客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嘿嘿一笑点了点头,“就当你是夸我了。” 玉香讪笑着,心里头却想着这少爷忒是气人。法相大鬼以先天灵物托身成人,初修道法进境奇快。怎么想都觉得这小修士是个装傻充愣的。明心静气,犯不着…… 杨暮客不知道玉香道人这皮里阳秋的笑着是咋回事,但他高兴啊。他乐呵呵去找季通聊天,他早就觉得每次季通见着人都有距离感。那不成,虽然他季通大小算个干部,但也不能脱离群众啊。尤其是他正修炼化身成人的关键时刻,要充分参与到普罗大众的生活中去。还有车上的小楼师兄,那也是化凡正道的关隘,让她也见识见识凡人真正的喜怒哀乐才行。季通的行为还需要好好引导,方便日后融入生活。 季通听着杨暮客的大道理,然后问了句。若是遇上刁民你与某家一起辩解。杨暮客一抻脖子,爱谁谁,有病才跟刁民辩解。季通追问,那还要不要与过往村民亲热。杨暮客不说话拍拍屁股走了。 吃完了下午的零嘴一行人再次上路。为啥说是零嘴呢,因为车上的人基本上隔上一个半时辰就吃点东西。少吃多餐,全依着小楼的习性来。大妖全然化为人身,消化系统需要慢慢适应。 季通原本没这习惯,二十多年饥一顿饱一顿早就习惯了。但自打杨暮客不时就从袖子里掏出来点玩意给他吃,他的生活节奏就变了。 杨暮客也十分有成就感,就跟喂猴儿似的。掏出来问吃不吃,不吃。那就叭嗒嘴儿,馋不馋?馋了,给你点儿。作为尸身还有修士的杨暮客有个好处就是消化得干净,反正全身都是泥巴。吃了进去也无非就是多伤几钱泥。 季通就不行了,一开始是闹肚子,隔那么一会儿就得停车找个背人的地儿解决一下。后来好了,便秘。实际上季通现在也便秘,一夜没睡好现在脸上都长了一个大疙瘩。红彤彤的,一碰就疼。 杨暮客跟他说,不行你就搬运搬运气血,这是上火了,气血消耗一下,泄了火就轻快了。季通才不干呢,好不容易捡着两天安分日子,他得享享福。 就这么着,临近天黑的时候一车人找了个山洞过了夜。 小楼在玉香施法之下在云雾缭绕中洗了个澡,热汤泡完身子舒爽通泰。杨暮客羡慕地眼巴巴看着。 季通不敢看,听都不敢听。在山洞最外头数手指头。 换了一身衣裳的小楼坐在火堆旁,听着师弟汇报修行成果。她总结了杨暮客修行之中的不足,并表示师弟以肉眼可见的变化进步着,可喜可贺。对师弟的进步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且叮嘱要再接再厉。 本来呢,事情到此就应该是蒙头睡觉待见明天了。但杨暮客碎嘴念叨了一句。 “师兄,我修这法门传自太一。若是见了那太一门人,也算得上亲近吧。” 听了这话小楼眉毛一立,丹凤眼瞪得老大。“又说什么浑话,你上清门与太一门修好不假。但若你以修了太一的基功去亲近人家。惹了瞧不起,还要吃官司。你当你上清门在太一门人眼中如何?那天道宗还有你师祖一脉呢,形如水火,亲近吗?” 杨暮客咂嘴,“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是。” “修一的杂毛最是执拗,上清立门的时候还有混元真仙出来骂娘数典忘祖。你要亲近,也无不可。但万不能说自己修了太一门的基功。” “这……我听闻我上清门登仙需借太一门仙路……” “混账!何人所说?” “一本书里头看的。” “看了你便信了?野史杜撰的故事多了去,你不懂自己分辨吗。若让你升仙,到了仙界却在那太一门里。你还敢称自己是上清门徒?你若是太一的,敢叫上清门的仙人在自家门派登仙?若是真的,你上清门登仙一个被拍死一个。想必是那青灵门山里头看的吧。” 杨暮客讪讪一笑。 小楼继续说道,“市井小民隔着门墙猜那高门大户肉汤肥美。上清门本就仙界立门落户,何须借他人仙路登仙?动动脑子。” “也是。”杨暮客多少有点见识短浅。听了师兄这话也不敢瞎说了。不过回头一想,你这天妖大鹏嚼太一门的舌头,不怕人家听见吗。 小楼一看杨暮客的眼神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又言道,“我说这些又不涉道理,那高山仰止的人物听去了也只当耳旁风。” “哦。那我修了这太一基功,以后也修成了一咋办?”杨暮客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太一是何?上清所立为何?你认同哪个?你若修成了太一筑基,那投身太一门便是。只能说义父看走了眼。” 这话说完杨暮客脑子里轰隆一声。你我都是道学,所争为何。你我都是道门,所争为何。 杨暮客再无多言,闭上眼睛静心打坐。 小楼笑眯眯地看着师弟有所思,拍了拍关了耳目灵光的玉香道人。二人回到车中休息了。掰手指头的季通才在山洞口里附近找了一个地方也要睡觉。 入定的杨暮客忘了《上清太一观想长生法》,这经法既是上清,又是太一。他分不清,那便忘却了。忘了功法之后,尸身引灵炁沿着经络自行运转。神思先是找到了尸狗神,尸狗神在无数的思绪中穿梭,他又回到了那苏尔察大漠之中。巍峨殿中小道士诚心向道。 我来此世间,师傅赐我躯壳,受我传承。这是因。我为紫明,上清门人。此为果。 上清门立意高远,为求前路断天外天之路。我感同身受,意往此番前程。 上清,意为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归元将其道号写入道牒那一刻,他为上清门人。上清道祖问,吾辈为何修行,而后自答,问道求真。那一刻早已有一本《上清道法》刻印在了脑海。 这本《上清道法》不是修炼真经,是本修行行事准则。 杨暮客翻看道法,与自己行至此地的言行对照。不曾违背其中条例。 上清门不禁口食,不禁嫁娶,不禁杀生。但禁强欲,禁痴妄,禁淫思。 杨暮客细细读来,这就是一本刑法加民法的合订本。条例清晰,惩罚明确。每一条律法都有对应的故事注解。 如此看来,正法教与上清门修好也在情理之中。 强欲者有失自然,反噬之劫应乎。痴妄者有求不得,风灾之劫应乎。淫思者孤家寡人,削寿之劫应乎。 修上清门道法,所犯条例会有相应劫数。 入定的杨暮客不自知抬头仰望着那篝火染红的山洞石壁。有人影走动,他们欣喜地看着他。 爽灵自百会而出,对着那些人拿子午印躬身祭拜。 “见过诸位道友。” 他清醒过来。起身抬头看着那篝火照亮的山壁,久视不移。诸位前辈出来再看看我啊,我就在这里。 上清门万钧真人以合道之身跃四象星宿之外,求宇宙真知。应寂灭之风劫,无归。 上清门条诚真君仙庭念念不忘凡界修补大地胎衣,地胎归元炁扰乱灵浊。多卜算,多劳心,淫思应九天之劫削阳神寿数,雷劫殒。 上清门道祖讳其名号,强欲者不甘于下,不同其道,好凶斗勇,得理不饶。大道噬心,油尽灯枯。 一代代先辈义气争先,一代代罪人死于劫数。 爽灵转身看着抬头张嘴泪眼朦胧的紫明道人,从袖口掏出一支朱砂笔。在那紫明道人的额头上写了敕令。 尸狗神从心口走出,接过朱砂笔,在眉心画了一朵火。 紫明道人接过尸狗神手中的朱砂笔,低下头,思忖了片刻。爽灵和尸狗都不见了。他搓了搓额头,有种刺痛感,肿胀感。 在山壁上写道。 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 待来年惊蛰,这道雷法会集天地间逸散灵炁汇成符篆。 若是那洞外不远的兔妖不作邪,则无咎。 上清门人退避诸邪,紫明理当如此。 第63章 醉一场可否解忧 当醒则醒的时候,便是要启程上路了。 又是没有早课的一天,有杨暮客的帮忙整理得很快。哪怕路上空无一人,季通还是很有仪式感地敲了敲车铃。 叮铃叮铃,还未明亮的世界里盘山道上有车辕咯吱咯吱响。 “弟弟,进来让姐姐瞧瞧。” “诶。” 杨暮客钻进车厢里。琉璃罩的香灯把那少年面庞映照如玉,小楼细细打量着杨暮客的面貌。 “今早起身便觉身边郁气少了,多了许多昂扬之气。却不曾料想你这身子打熬有模有样了。” 杨暮客盘腿坐下,顺手拿了茶桌上的小点心。“小楼姐灵性天然,比我进行还要快哩。” 这俩人还真不是互夸。 迦楼罗如今完全化凡,身具天人修为,但并无那种飘渺之意,仿若邻家小妹。这就是修行有成。不论是修洞天洞真法,还是阳神出神法,亦或是祭祀巫神之道,行至深处那种恍若离世的感觉总是有的。俗话说就是仙气,没有人味儿。而小楼当下人味儿却越来越多了。可以说是杨暮客身上的仙玉起了作用,但那玉时时刻刻都在杨暮客身上,也能说明是小楼道行越深了。她始终与那仙玉隔着一层,这是小心,也是赠与。 而杨暮客短短时间就能唤醒爽灵之魂和尸狗之神,这也是大有精进。这身体本不是他的,所以无有三魂七魄,那三魂七魄是鬼身的。合在这尸身上,唤醒了,那离修成人身亦是不远矣。 “说说那爽灵是如何醒的?” “忘了。”杨暮客嘿嘿一笑。 “忘了?”小楼似是不信。 “真忘了。”杨暮客有些感慨。他真的不记得,就如同做梦的时候,梦见了好的,梦见了一定要记下的。但醒来之后却只知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如今我又使不得观心之术,管你真假。倒是昨晚最后的问题想明白了没?” 杨暮客一本正经地坐直身体,“吾乃上清门紫明修士是也。” “假正经。那说说怎么想明白的?” “毋需去想。这是缘法,是因果。” 小楼眼睛一亮,“不枉义父救你。” 二人吃茶闲聊了许多,比如小楼为啥老睡觉,又比如杨暮客吃东西有滋味了许多。 小楼又问杨暮客讲故事,杨暮客却说有感天地,不敢胡乱编造了。这话是瞎话,是他早就忘了要编排那锦衣卫大闹老东家的故事。毕竟修行路上新鲜事一件接着一件,前生的尘缘很少去想了。 走着走着,车子进入了荒野。炁脉不正的西岐国这种荒野里充满了妖异的味道。 杨暮客在车座上远远就能瞧见一股妖光直冲天际。 “好骚啊。”季通在御座抱怨道。 “嗯,味儿确实大了些。” 前路冒出来一个塔尖儿,然后看到几只蜥蜴路口鬼鬼祟祟。那些小妖精看到马车,吓得一蹦,然后分站两路作势迎接。 哟呵,这些妖精倒是与那龙王手下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通了灵性,未去横骨。口不能言,但知道理。杨暮客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村落。有房有田,却没有凡人气息。想必是国中妖国了。 “老朽匿途山山神,在此迎接诸位仙长。” 杨暮客摆摆手,“贫道不是仙长,不过是还未入道的小修士。” “仙长天门高足,长生路就在脚下。在老朽眼中就是仙长了。” 听了这话杨暮客也不辩解了,点头承认,“那就借您吉言。” “贵客还请跟我来。望风的山魅早早就看到了诸位的马车,我们备好酒菜招待贵客。” 季通有点傻眼,因为他看到的是一条大鲤鱼用尾鳍戳在地上咕扭在前头带路。路两旁的房屋与其说是房子,更像是被挖开了坟头多了一个棚子。但他偏偏听见了那大鲤鱼开口人言。 其实杨暮客也看到了一样的情景,但猜到了这一村妖精大概久不见人,没有施障眼法的习惯。他索性开了天眼照见心性本相,这些妖物有了法力加身后也就没那么奇怪。 路上的行人都是妖精,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一个修成人身的都没。再往里,就看到村子中心全都是游魂,一个修成游神的都没。但杨暮客瞧出了一些名堂。这村子如此安排是以妖精护住了这些游魂,颇有章法。村中房屋错落规整,按照四象方位,道路阡陌皆是与先天八卦相合。外阳内阴,倒是一处上好的阴宅。 妖风一阵,庭院车马喧。院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停了马车,有小鬼安排喂马。小楼被玉香扶着踏出马车,村中妖鬼民众皆是叩拜相迎。玉香手诀一掐,障眼法变个花儿用,隐了那些丑陋面貌让他们好似凡人。 小楼点了点头,“南离朱雀耀阳,愿诸位福寿安康。” “叩谢祭酒吉言。” 诸人依次落座,唯独主位空了出来。 不大会儿,一架狗车从空中烧着车轮落下。车里蹦出来一个穿着麻衣的汉子。那些狗趴在地上直起身变成了身后背着小幡的日夜游神。 “本鬼王来晚了,还请贵客恕罪。” 小楼打量了一下鬼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句,“无妨。” 玉香却站起来捏了个子午诀,“贫道见过城隍大人。” 杨暮客眨巴一下眼,城隍?要不我也站起来敬一个?不过好像晚了点,那就不站了。 “不敢不敢。见过玉香道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城隍了,那金蝉教收了我的官职。如今回了自家阴宅却是自在许多。” 说话间那鬼王从手里的口袋一掏,薅出来一只剥了皮血呼啦的大水獭。看着像极了老鼠,杨暮客有点反胃。 “这是我刚刚回山猎得一只水獭,下山吃过小孩。成妖时间不短,倒是不错的补品。”说话间鬼王又掏出一个玉盘,口中吹出一股阴气。那血呼啦的刺猬肉一片片薄如蝉翼落在盘中,如此肉脍看起来顺眼了不少。剩下的骨肉鬼王也没浪费,递给了一旁的游神,让他们分食。 主桌的饭菜也被下人端了上来,有白面的馒头,炖煮的菌汤。 杨暮客一闻,就知道这一桌耗费不少。因为每一道菜都是灵食,不是妖精的骨肉就是吸收灵炁的药材。 一位姿色尚佳的少女端着酒杯走到杨暮客身边倒了一杯灵酒,“道长请用。” “谢过姑娘。” 小楼为贵客上座,先动了筷子。这一桌灵食也不甚珍贵,她曾在行宫吃腻了那些妖物,倒是觉得菌子风味十足。 杨暮客和季通却不管那多,只管大口吃肉。一盘肉脍众人分食一下就空了。 鬼王端起酒杯,“紫明道长曾入城隍府中,我却因夜狩妖邪离府,未能得见良人,归乡途中感叹缘分轻薄。如今却未料想良人竟从我宅路过。实在感慨万千。我敬上清门高足一杯。” “不敢不敢。”杨暮客也端起酒杯饮下。 季通也有酒,不过不是灵酒。只是凡俗粮谷酿制,却因年代久远沉香无比。吃着东西不时抬眼看看这一桌妖邪鬼怪加上自己这一方俊男靓女。 酒过三巡,宴中鬼王兴起表演了一番武艺,八方宝剑舞得仿若游龙。 “彩。贫道不通文法,无以言表。幸好鬼王没起什么酒令,不然紫明就要丢丑了。” “道长此番话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某家在世之时也不喜那文酸。” 杨暮客和鬼王这一唱一和,众人也没人当真。上清门高徒不通文采?阴德高尚受封城隍不喜文酸?搁着闹呢? 酒会中那土地呈上一个盘子放在小楼桌前。说这是城隍交于祭酒大人的信件。 小楼打开看了几眼,已然无有兴致。只是默默饮酒。杨暮客察觉师兄藏有心事,差遣玉香送她去休息。他也在后面跟着。 鬼王不敢叨扰,只能拉上唯一的凡人苦中作乐。 鬼王醉了,季通也醉了。俩人抱着膀子互诉衷肠。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他们都不在意说了什么,只在乎能说出口了。 杨暮客回来后端着酒杯在一旁听。 原来那鬼王是个屡第不中学生,西岐国举制与九品中正制颇为相似,但也不封死了寒门门路。递卷入考也可以入朝做官。他从二十二递卷到了三十八,心凉了。便回到淮州,置办了些许家业,养活了几百口人。读书么,不做官也是有出路的。那处家业离如今地界不远,再往西南几十里,靠着往淮州郡输送米菜兴旺了几十年。后来鬼王就老死了,安葬在了此地。 鬼王三十八置业,娶了两房,无后。那村子也渐渐就荒了,上面没了门路,下面小人枉为。好端端的家业败光了,鬼王诈尸了。还未来得及去城隍往生的鬼王化作了厉鬼,去索命。当年收养的孤儿敬他,家家户户都有立牌位。有了香火,鬼王也入了修行。上一届城隍犯了事,各方土地举他做官,一干就是两百三十多年。 鬼王抱着季通的膀子大声骂着,“老子这一辈子就是对不起自己。活着没做官,死了也做够了。反正阴寿不剩几许。去休……去休……” 一顿饭吃完,杨暮客让那妖精拉着马车出了阴宅找了个吉位住下。他也不管那大醉伶仃的季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蒲团就地打坐。恰巧是这风水阵的阵眼,聚灵化阴,这阵眼是阴极阳生,早就积累了大量的阳气。这些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也用不到,便宜了杨暮客这过路道人。 第二日天明,季通是在朦胧细雨中冷醒的。他一睁眼看着自己抱着一块断碑。秋日阴风怒号,那碑上铭文朱红已然褪色。 “吾妻孙刘氏勤俭持家,其胞弟聪慧,吾以厚望刘氏一脉。 村中多孤童,恨寿不长,未能见其成人。此乃遗憾。愿刘氏善待之,此乃族中梁才,虽非同血同宗,却同心同德。 吾知己命不久矣,老眼昏花,提笔难言。观此生一事无成,唯赡养老幼感天心知慈悲。遂望诸共勉之。 孙蔡青绝笔。” 季通读完头皮发紧,看着周围荒坟遍地,连滚带爬跑到了杨暮客身边。 “兄弟,兄弟。” 道士睁开眼睛,看着一身湿透狼狈的季通。“咋了?” “撞鬼了。” “你一直都在撞鬼啊。”杨暮客嘿嘿一笑。 季通一琢磨,可不是嘛。眼前这位不就曾经是青面獠牙的大鬼么。“昨天,宴会……那么多人,我今早上一睁眼。一个人都没有,全都是坟头,我怀里还抱着半块碑。” “那些妖鬼显法是要消耗法力的,眼下他们都身居阴界,你当然看不见了。” “还……还有一只竖着走道儿的大鲤鱼呢!” “那是山神,回山里去了。”杨暮客指着乌云掩盖的半个山包。 “山神是条鱼?”如今季通也想起来入村前那鲤鱼的自我介绍。 “多新鲜呐,山上就没水了吗。话说那碑呢?”杨暮客起身收起蒲团揣进袖子里。这一夜雨竟然丝毫没有淋湿他的衣衫。修行中灵炁护体,这便是一魂一魄警醒之妙。 季通拽着杨暮客走到了他趴了一晚上的地方,果然有个人影干湿不同。杨暮客还打量了季通几眼。读了这孙蔡青的祭文,有些感慨,昨天听得含糊,也不甚明了这位鬼王前城隍的事迹。这碑文的前半段不见了,周围看了一圈,也没有碑头。想必是那鬼王自己弄丢了的。往事不堪回首呗,有些不愿想不愿见的东西。 “行了,昨天吃了那么多好玩意,你这一身气血旺盛。淋了一夜竟然神采奕奕,你还得谢谢这孙老哥。昨晚上你俩亲近得很,就差祭天拜为异姓兄弟了。” “这……” “鞠个躬吧。老鬼王看得见。”杨暮客看着那阴宅里端着茶杯笑眯眯的鬼王说道。 “诶。” 季通听话并着拇指抱拳作了一个深揖。 两人搭着伴走出了坟地,巧缘在马车边上转圈遛弯。 杨暮客远远地能听见坟中有人抱怨,“一方天地大改,可惜周上国气运相压。不准去啊。” “不敢胡言,若不是城隍老爷收容,你我都是那邪鬼口食。” 周上国。听名字就好牛逼的样子,杨暮客记下了。 第64章 此山河已无旧色 出了那鬼王阴宅他们改了路,黑石山不去了。 小楼将那书信丢给杨暮客,一句未说。 信是执岁殿发与城隍的书面文件。这封信本来该放在城隍庙留档,但鬼王带了出来。至于他如何得知迦楼罗与那妖怪的关系,又如何以此当做人情,又不足为外人道也。 世间散居的妖怪很多,不愿受宗门束缚,也不愿占山为王,当不得山神之类的就需在执岁殿录个身份。居何地,修行多久,有无不良记录。这些信息都会在天地文书中汇总,并且还要被执岁殿时时检查。 信上说了一场争斗,数个邪道围攻一只云游的天妖。天妖身陨,魂脱而往生。邪道遭正法教行走缉拿。 杨暮客明白了因何改路,缘是那天妖已经死于海外。他也不问这天妖与小楼是何关系,两只妖精道行差得太多…… 往东北走出了几十里,那前城隍生前建立的庄子如今已是一片荒土。贫瘠的土地只有寥寥杂草,裸露的黄泥还有半个石碾埋在水坑中。 杨暮客感到无比可惜,却也不言说,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养土百年,不过兴盛数十年岁。世间之事也大抵如此。那人道兴盛又是怎么逃脱这种规律,也不禁让小道士好奇。毕竟从小鬼口中得知一个周上国的名号。能以气运相压,不许外邪进入,这是何等的嚣张。 季通使劲啃着干粮,也没去猎什么肉食。只因玉香说了句还有妖,你莫惹了债。 就待四人一马歇息完了,找着了官道,继续前行。没多久,一个身披蓑衣的剑客策马而来。 那剑客立马,举着斗笠定睛看了看,落地抱拳道,“几位打哪儿来?” “自是淮州郡城。”季通跳车拦在中间答道。 那剑客上下打量披挂齐全的季通,“这路中匪患猖獗,不知壮士如何过得?” “某家乃是渔阳马快,除恶惩奸本分之事。路遇劫匪自当尽数铲除。” 剑客下马夹着斗笠露出真容,浓眉大眼,“缘是渔阳马快,失敬失敬。在下渔阳青衣卫差使,见过大人。小人姓蒋,名常。此行正是欲往铲除一村劫匪。正巧遇着了大人惩凶除恶,不胜感激。” 季通盯着那蒋常看了许久,“蒋差使,青衣卫差你一人前来剿匪?此言不对吧。” 那差使笑了,一抬手带起腰下衣摆,露出一排花花绿绿,“马快大人想必久出渔阳不归。如今各地灾祸频繁,无论是捕快还是差使,尽数出动平乱。此地匪患多时,卫所备军,实在无人差遣。我此次前来是领了状子的,救命之恩,无以言表。” 季通言说原来如此,“差使勇气可嘉。那车中还有些账簿留作证据,本想抵达府衙递上去。你既来了恰好带走。不枉你我相遇一场。” “不敢冒功。”蒋常弯下腰那一身蓑衣好似一棵枯松。 “无妨。”季通转身准备回去拿那账簿,忽然间扎甲炸开,脚下的皮靴带着泥水踢向那蒋常的脸面。 蒋常双手从蓑衣里伸出搭在季通的小腿上,手上一推身子一趟。他迅捷地打了个滚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刀,抛出那腋下的斗笠甩出一圈水滴。 马车那头杨暮客喊了句,“接好!” 季通拍飞斗笠,快跑几步接住杨暮客丢过来的两个骨朵,站定回身。 蒋常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二人隔着蒋常的那匹马,在雨帘中对视。 “不知马快大人何意?阁下姓季,用的是西岭军不外传的功夫,想必也是王都督点的兵。怎也干得出这袭杀同僚的勾当。” “季某人早就出了行伍,当捕快这么多年,眼力见涨。你蒋常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你自己心里清楚。那蓑衣下头一排秀囊,你这爷们儿也好那针线活儿吗?” 嗤,蒋常笑了,“好眼力,这大雨天都能瞧见爷们儿的宝贝。这些是乡里姑娘送的,怎的?莫非马快大人谈情说爱都要管得吗?” 季通摇了摇头,“河里石的缎子,私纺的锦布,穿了金线的丝绸,大大小小,绝无可能是一人之手。你这差使不似那青衣卫,倒是个采花贼。” “未曾想季大人眼明如此,倒是省去了我下药的功夫。你身后那车中定住着贵人小姐,倒是便宜了小人。”蒋常眯着眼笑着,雨水从鼻尖落在唇尖。 二人在轻风细雨中同时冲向了对方。季通叉着骨朵架住蒋常的刀,季通抬腿正蹬,蒋常提膝侧闪收刀。砰的一声,刀刃划在骨朵上火星四溅。 呔!季通一声大喝,血气争先,迈步收起骨朵再抡下去。蒋常挽刀花正手换反手,不退反进身躯蜷缩眼见就要上撩直取季通门脸。此时季通未戴甲胄,刀锋寒光险之又险。只见季通脚跟一转,缩脖拧身,手上的骨朵收于腰间再次探出。当当两声,蒋常使刀护臂格住了两骨朵。 二人又各退一步,剧烈的喘息着。 “可惜了我的刀。”蒋常用手指蹭蹭打卷的刀刃,“你这身披甲倒是亮堂的很。只怕你的俸禄买不起这等好物吧。”他摸刀的手摸到了手腕上的锁扣位置。 季通不答,搬运气血。呔!忽的他脚踩罡步,上前!腾地一声身形如电,骨朵砸中那蒋常的胸口。雨水中泼洒一片鲜红。 蒋常卧倒在泥水里,一口红牙。“这是……什么功夫……” 季通踢飞了地上的刀,砸断了蒋常的两个胳膊,蹲在蒋常的面前,一只手摸索他蓑衣下的衣怀。 “七十二变。” “七十……二……”那蒋常双眼渐渐无光。 季通摸出了青衣卫的官牌,也摸出了用肚兜裹着的通票,还有一封信,火漆封口。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也走了过来。“还没死透……” 听完这句话季通将所有东西揣进胸甲,捏住那蒋常的脖子。咔嚓一声。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捏了个震字诀,正雷法咒。一道电光落在那尸体上,吓得季通往后一跳。 “你作法怎也不言语。” “劈不到你。这法只伤鬼魂。”杨暮客呵呵一笑。 忽然杨暮客侧头盯住一棵树苗,往前走几步。“老丈看了许久,可有事情?” 那树苗枝丫扭曲打结,渐渐长成了个人形。一个穿着明黄嵌金的老道士拿了子午诀,“老道金蟾教正邱子,见过紫明道长,见过玉香道人,见过迦楼罗真人。” 声若洪钟,但季通却一个字也没听着。 “这妖邪遍地,你金蝉教放任为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杨暮客冷着脸盯着老道。 “我乃教中寿龟一脉,唯有长生之法。若紫明道长欲论道,还请登门。” “论道?”杨暮客瞪着正邱子看了看,思忖一下。“你既吃拿了教中供奉,这一方因果皆有关联。推诿之言出你之口就损了功德。” 老道士胡子颤抖几下,“紫明道长修行尚短,不知因由,不可妄下判言。” 只见杨暮客脚踩八卦,阴阳二炁旋转,太极图现。“任你说出天花来,贫道今日也要出口恶气。” 只见他并指成剑,捏着乾坤印,转而握拳,手掌乾坤。这是杨暮客唯一会的阴阳正法。出自他修行的太一长生法门。灵炁自百汇灌入,聚于左手,“净。” 此字一出,正邱子周身灵炁禁锢,灵浊中合。而那老道士宛若清风拂面,只是轻笑一声。“敢问道长解气与否?” 杨暮客哼哼一声,结个子午印一拱手。然后抬脚就是踢裆钉肘,对着那法力逸散的树苗一顿老拳。一通军体拳打得有声有色,口中咬着牙说,“还不够解气……” 那正邱子被踢了要害,神游之法被破,神觉回体,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 杨暮客站定了看着满手的枝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若不用那青鬼法相,连这小树苗化身都奈何不得。 车中小楼看着凭空显物的文书和一盆灵草,翻开文书打量几眼,对着玉香说。“文书留下,若遇得了正法教的修士递了就是。至于这灵草,丢了吧。” 玉香收起文书,拿起那桌上的灵草说,“小姐也不必如此。那正邱子是个知事的,金蟾教日后也不过改了个名儿叫寿龟教,他自是干净的,不然也不敢来结交小姐。少爷修行神速,却也少了些许用度,这灵草也算补上些。” “今日拿了他的灵草,他日路过其他门派修行之地。皆效而仿之,我这师弟要结下多少因果?丢了!” “是,小姐。”玉香叹了口气,拿起那盆中灵草向车窗外一挥。那灵草便飞向了金蝉教。 而外面气呼呼的杨暮客丝毫不知一桩财物就这么被小楼推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炁脉,只见那空中游神四散躲避,生怕惹了这灾星。“这人的鬼魂是我消杀的,尔等游神鬼卒报与城隍便是。此等禽兽恶贯满盈,除了乃是功德之道。因果我紫明接着,损的阴德尔等记下,莫要以为我上清门修士肆意妄为。” 这一番狠话说完紫明功德未涨,却涨了阴德。甚是奇怪。 而车旁的季通则对这些毫无兴趣。那封信件里装的是半张纸,与那在山贼村中搜索出了另外半张纸能合成一字。字形游龙,若不是合在一起根本认不得。这字是个,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个信物。两张纸合在一起便是一个行动的命令。而此时看来,那山匪也不是村民聚众作乱,而是有人养匪为患。这个进字,是要进哪儿?季通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努力地回想一切细节。 那群山匪手无兵器,村中也没什么正经吃食。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大多是四方赶来的懒汉泼皮,身份路引皆有。如此明目张胆,做事太糙,证明不是私家培养的死士。但打起战来悍不畏死,不知何人给他们灌输了恶念。 如今这个蒋常就是联络人,他们要做一件大事。所以用密令的方式联系。而青衣卫是渔阳的特务衙门,渔阳与淮州隔着一郡之地,这些匪徒进京风险太大,目标太显眼。所以肯定不是去渔阳。 那青衣卫差使确实是领了命令来除匪的,嘿嘿,季通眯着眼睛明白了关窍。除匪让匪徒消失就行了……那又有何处能让一群恶匪消失的无影无踪?左思右想,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卫所备军……让些许匪人混进卫所,若是以招募之名根本没有任何破绽。这些恶棍转眼就成了兵人。好个两全其美。养私军养进了军营,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也是,青衣卫这样的机要衙门都插手了,何况地方卫所呢。 一群无恶不作以人为畜的匪徒成了训练有素的军人,哈,后面的事情有些不敢想了。 只是不知那背后的大人物知晓这些贼人都死在了村里,该如何作想呢?不对,季通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这里只是一个小地方。他见着了只是事情的一角,还有一张更黑更可怕的大幕在后面。 如果每个郡都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村,每一地的卫所都征召了这样的匪人。季通不寒而栗…… 他看着发泄完了的杨暮客,颤抖着拿着信纸走到了小道士面前。 “道士,出大事了……” 杨暮客接过信物,听着季通的解释…… 杨暮客重新打量了下信物,不用占卜就知这一张断开的信纸带着贵气。笔法游龙,苍劲有力。这不是一般人写的。确切地说这不是某一人为了自己私利而作。除了贵气,笔锋之间还有点杀伐的味道。 “首先,这只是你的猜想。至少从衮山郡到淮州,我们只遇见了这一伙人。按理来说衮山郡地处偏远,更方便行事。再次,西岐国正与外交战。为权财养兵渗透军队,甚至是起义没有任何好处。” 季通听着道士的分析,也冷静了下来。 但杨暮客马上抛出了另外一个可能,“若说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西岐国的军队,需要这样一群没有人性的军人呢?” 季通脑子嗡的一声盯着杨暮客。无言。 第65章 偶遇知异闻,山中有奇境 一村又一庄,那淮州郡城内采买的财货散去九成。他们来到了淮州郡的边界,再往前就是南阳郡了。 一个村子守在官道路口,这村中情况要比之前的好了很多。因为守着官道,不时有行商歇脚,所以还算富庶。虽然良田欠收,但过往余粮足以过冬。季通跟着杨暮客下车打听了些新闻,逗逗因好奇凑上来的孩童。村里的教书先生听说来了道士,赶来说了件怪事儿。 说那村北山阳本来还有个寨子,山上的寨民总是秋收后下山互通有无。而今年却无人下来。不但无人下来,就连那山中的豺狼和野猪也没出来祸害。 季通听了过后便一直盯着杨暮客,他不言语。自打拿到那封信物后他就成了闷葫芦,就连蓄了近十年须都在某天夜里用陌刀刮了干净。以往杨暮客打趣他,季通还乐得还嘴。如今只是任由杨暮客点评他那破皮的下巴。 说实话去了胡子后季通还是很年轻,毕竟未过而立,除了眼角那尾风霜依然看似青年。面相也和气不少。就连路上村庄的人只当他是跟班的护卫,不曾想到这也是渔阳城内七品的马快。 七品官吏说大也不大,但在而立之前能做到七品已然前路似锦。至少地方官员见着了渔阳的七品马快要客气几分。季通的直属上司已经是刑部的司郎中,司郎中为五品,要知道五品官那都是有跟脚的。所以季通也一直嘴上挂着七品马快头衔。而如今他已然不开口提及头衔了,甚至许多时候,旁人以为他是个哑巴。 出了村子杨暮客终于出声,“你今儿一直盯着我作甚。你是西岐国马快。本来这异事儿该着你管,你若是欲往调查,直说便是。” 季通张张嘴,却不知说何。 “怕是又一村妖人?那你更该管了。不过这山下还算安稳,倒不似那妖人作祟。我用望气术打望了那山阳,有些古怪,但与那妖人匪村又有不同。” “我不过是匹夫,又如何管得了这世道。我是希望你管,你是大人物。你修了仙,得了仙缘。我管不了的你定是能管的。我听见过,你说让那狗屁权贵等死的。那山上若是作了妖,你是该管的。” 杨暮客打量着眼神渐渐清澈的季通,笑了。“我再次重申一遍,我这是修道,不是修仙。我也不是仙人,不过是小修士。我确实要管,不需你说。但你呢?凡人之事我修士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所以,依旧是你来管,我可以帮你。” “你说甚便是甚,我左右不过是舍了性命去。听了你这话我权当你是答应了。你们修士不是讲究因果吗。这因果便是我与你的因果。让我看到这世道变好,我季某人给你当牛做马又有何妨。” 杨暮客捏了个子午印一拱手,“且行且看罢……” 大车辕吱哟吱哟地转,转到了山脚下,玉香在车后喊了声停车。 季通在车底的匣子掏出了陌刀,从御座下的箱櫈里取出甲胄。 玉香赶忙走到前头,“季壮士不必戴胄,这山你去不得。” 杨暮客好奇地等着玉香的后话。 “前方阴阳逆位,活得都进不去,修士若不摆下大阵也进不得,方是少爷这样的可以进。” 啧,杨暮客听不得这话,“哪样的?” “鬼王大修,入尸生人。”玉香说的时候语气敬仰,带着惧意。 嘶,杨暮客听完直打冷颤,“我当真如此?” 玉香欲说之言全都被杨暮客噎进肚内,瞪眼看了许久这没脸皮的道士,叹了口气,“少爷小心些,山里头诡谲纷纭,与你以往遇见的都不相同。准备万全了再进去。我去候着小姐了……” “唉!把话说完了啊……”杨暮客看着钻进了马车的玉香,然后指着季通,“把披挂给我脱了!” 季通眨巴眨巴眼睛,“你去便是,让我脱了扎甲作甚?” “准备万全,道爷我今儿得小心些个,你这扎甲我征用了。” 季通无奈点头,开始接牛筋绳,最后把脱好的扎甲放在马车座上,甲胄放在最上,还拿出了陌刀放在边上。他记得杨暮客使过这陌刀作法,遂给他去用。 杨暮客在一旁则另有准备。 青鬼的能耐自然厉害,但如今知道的越多,若为修人则能不用就不用。而且他也不知如何去用,也没觉得那青鬼模样有多厉害。七十二变是凡道修持之法,有武艺,有术数。其中自然有应对阴阳异变的变化之法。没法力,不入道。得,那就用点巫法。小道士松了发髻,收了身上的青衣道袍。《画傩祭灵变》,是沟通阴阳驱邪除祟的变化之术。 此术的确源自巫法,传承自何处已经无迹可寻。术中描述言说龙元人族未开蒙时便有。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小楼秀袋里的脂粉铜镜,先涂了层面油,然后照镜扑了个大白脸,勾出龙鼻獠牙。胭脂红脸,鹿眼黑唇,两点红梅开额,一道金光立眼,再勾唇角,笑曰苍生,再覆唇纹,笑啖鬼神。 此傩面所画非是某个神只或者游神。而是心有所感兴之所至。代表着他的爽灵,天性神明。 这可比那游神厉害多了。至于岁星神只这些才请过不久,也不能老是麻烦别人。不然丢了上清门的体面。 走到空地之上,杨暮客闭着眼睛放空思想。此变化之法也没写原理,只详细描述了过程。 傩戏,俗人可用威吓邪祟之戏。入戏者口不言,立坛而入其中。若万籁皆静,则踏足。踏足若有天应,则状狂浪,不知所谓。无灵炁所用,自有气势,力有千钧。外者不可唤其名,戏者不可见其亲。切记,犹不可见其父母子嗣。 杨暮客自是依着去做,他使劲跺了跺脚,再跺了跺脚,刚想说句“麻了”的俏皮话。兀地脑子一疯,跑到那空地上像个猴子跳来跳去,然后又好似风吹大树左右狂舞,嚎吼数声,嘴里呜呜喳喳不知说个什么。杨暮客都不知他自己做了啥,最后抖一个机灵傻不拉几站在原地。 醒来后他走到季通边上,先将甲胄挪开,二人两下就将披挂穿好。季通路上早就与杨暮客学了不少凡人所用之法,所以这傩戏他亦是知晓规矩。二人皆是不言语。 甲胄扣在头顶那一刻,杨暮客吸了口气,一口纯阳之气不泄,则法术不消。 季通站在道旁看着那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那林子入口。山脚下的两棵树就好像两个门柱,一个黑黢黢的大门在白雾中敞开了。 杨暮客抱着陌刀小心探查左右,脚下的枝叶绵软。白雾弥漫能见不过丈许,黑压压的厚云好似扣在了头顶。 两手持刀柄斩出了小路,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山外的路。 无风寂静,湿润的空气里是草木腐烂的味道。静到可怕,雨水落在树叶的声音都匿了。 杨暮客越走越觉得不对,他还没找到那些山寨人们下山的路。这里好像是个荒山,除了这些树一个活物都没。没有虫子,没有野兽。 除了树就是树,杨暮客一直往上走。只有脚步声和鼻孔的呼吸。开了天眼却是无用,阴气盖住了整个山头,勾下来的灵炁浮不出三尺之外。远一点立刻有浊炁将那些灵炁中和。 此时他终于有了些许紧张感。又是走出了几里,脑子麻木的杨暮客猛然明白了些东西。他入了阴气风水局。这是天生地养的风水局,非人为布置,所以一直未觉之有异。在季通身边吸的那口阳气终于显出了用处。杨暮客先捏了天支地干,闭上眼踩着罡步,算了自己走过的路,调起一丝阳气,震字诀,阳雷法。 阳雷击阴气,以分灵浊。轰隆一道声响穿过了树丛。杨暮客睁开眼回头看,那陌刀劈出来的小路就在身后左边不远。 噼噼啪啪,水滴忽然落下,又有下雨声了。杨暮客单手抱着陌刀一手在额头搭起瓦檐,也不知小楼的胭脂防不防水。 走啊走,终于出了那风水局。杨暮客只觉得天越来越黑,此时离那夜晚还有些时间。这天色暗得诡异,此地浊炁凝结。 阴气越往高越厚,杨暮客的灵觉现在不要说丈许,就连离体都有些困难。而且外界的灵炁都不见了,浊炁化作浊灰覆于地上。似书中读的浊染,但又与那记载的险境相去甚远。 到了山腰还是没能找到山神的踪迹,而那所谓的村寨更是没影。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请出了体内的爽灵。 只见杨暮客嘴角不停地抽搐。那勾出来的龙鼻和獠牙好像变成了真的。脸上的笑容开始古怪了起来。披头散发披甲的他,一如那青面恶鬼一般。傩戏入戏的一瞬五感变得极为灵敏,短暂的晕头转向后。他顺着雨里的风闻了闻。血肉的味道,不远。 往前走几步平缓了不少,眼前是个茂密的山坳。能看见山坳里有些碎布遮住了天然的洞口。原来这山寨的人是住在洞里的。 杨暮客顺着山坡滑了下去,此时他迈着方步,手里的陌刀斜举着。那洞口传来的血肉味道越来越浓。 洞口有个插着火把的插销,傩面开口,喷出一缕阳火点着了火把。山洞口亮堂了起来。 一个举着柴刀的人就直愣愣地站在洞口。死了很久了,脸都肿得看不见五官。杨暮客一歪头,看到后面躺着几具尸体。那些尸体的衣服都胀起来,阴影中液体淌了一地。因为地处阴气之中,根本看不出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因为没有虫豸细菌,他们僵而不腐。 一手持刀,一手拿下插销里的火把。走近些,终于见着了细节。还是有细菌的,不,应该说是真菌。能在阴气之中存活的真菌。 那洞口举刀的尸体鞋下面长着白色的菌丝,一直蔓延到了肚子上。里面的尸体更是不见肌肤,全都被白色的菌丝覆盖了,甚至有些菌丝长在了尸液里。 他数了数,十几口人。这山洞应该只是一户,不该有这么多人。而这门口的死尸刀是朝外的,动作更是像在威吓什么,而不是与人搏斗。这些人死得安静,没有挣扎。 龙鼻吸了吸,没有味道。对,没有味道了。只见那些菌丝蠕动起来,杨暮客那龙鼻紧闭鼻孔,不敢喘息。 但那些菌丝开始聚集起来,仿佛在阴气之中找到了这仅存的阳气。看着菌丝蔓延过来,他慢慢往后退,轻轻地,不带起一丝微风。 回到洞口,杨暮客用余光看到了一个风干的泥巴脚印,是四足食肉动物的前爪印。像是猫科,也像是熊。很大,很深,但杨暮客分不清。这就是洞口那人在堤防的野兽吧。 细雨中火把熄灭了,杨暮客又在这山坳里找了找。还有几个洞口。所有人都死了,死在那白色的菌丝下。 拖着陌刀刀背担在地上,杨暮客默默地走着。从进了山坳他再没能从炁脉里勾出一丝灵炁。也就是说,他用不得那些法诀了。用不得法诀那七十二变便废了大半,此时他心中恼那玉香道人不将话说明白。 忽然间他觉得暗色的迷雾里有阴影在蠕动。捞起陌刀挽个刀花,气流打着旋露出了些许前面景色。那些菌丝竟然从洞里出来了,像是一团泥巴在蠕动着。 杨暮客没管许多只是掉头就跑。往山坳下面跑,对,要往下跑。因为往上跑要多花力气,他不能保证往上跑能甩脱那些邪物。往下跑要快些,但先拉开了距离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胸口的玉石心脏咚咚地跳着。渐渐杨暮客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喘息。低头一看一双手变成了皲裂的泥巴。 站在山坳底部抬头向上看,那些阴气迷雾也不再阻隔视线。一团菌丝在水中游动一样从山腰往山坳底部翻滚蠕动。原来此地已经没有阴阳之分,阴界早已与阳界合一。所以那些阴气化成了阳间的迷雾。从阴间看,就如同水灌进了山坳,变成了湖。 那一口留存的阳气在杨暮客的胸腔内闪着光,愈发明亮。 第66章 邀神舞傩戏,瘦虎甘作伶 山坳底的杨暮客像是一只萤火虫,胸口闪着橘红色的光。 他忽然再闻见了那血肉的味道,猛地回头看。不知何时一堵山壁挡在身后,那山壁有一个不规则的溶洞入口。血肉的味道便是其中飘出来的。 杨暮客往上再看,那漂浮蠕动的菌团像是一只水母一样朝着他游了过来。 不对,事情不对。 杨暮客捂住了脸。手掌有泥土的味道。他不能再相信他的眼睛了。视觉分不出真假,错误的信息会让他铸成大错。 义无反顾地回身钻进了那溶洞之中。小碎步不停地奔跑着,陌刀刀刃朝地刀柄夹在腋下,像是根盲杖。脚下的路是下坡。有风,脸上的气流不是因为奔跑迎面来的。叮,刀尖碰见石壁。停步,侧耳听。 呜咽声在头顶的钟乳石上碰撞回荡。辨不明方向。 再次迈步,小心谨慎。身后有菌团蠕动的沙沙响。 回首一刀劈出,爽灵傩面图案仿若有墨色晕染,淡淡微光荡漾。如雪花一样的阴气从傩面流入双臂,刀气丈许。蠕动声被风刃撕开了,好像戳破了气球。 溶洞里再次一片漆黑,击飞的碎石落在扎甲上噼噼啪啪几声。 脚下不停再次小碎步走了起来,他闻到了风味。那血肉的味道就在左前方被风吹来。 贴着墙边,湿漉漉的。是个圆润的拐角。下坡更陡了。 有水滴声。有喘息声。有野兽的腥臊味。 脚下趟起水花。阴气瞬间袭来。杨暮客觉得牙根发痒。傩面的牙齿顶着龙鼻在长,戳穿了龙鼻的鼻孔。 他画在唇上竖纹似乎裂开,口腔里的气流顺着牙缝回旋。 一口阳火喷出,杨暮客眯着眼睛微微张开。有白色的菌网瞬间被熊熊大火覆盖。他再次闭上眼睛。 火焰的热力扑面而来,风向更明显了。这次小碎步变成了大步奔跑。哗哗水声在溶洞里回荡着。 一脚踩空失了重心,杨暮客侧倒在了水洼之中。手中陌刀作桨,朝着那风向划水。风拂过湖面的感觉。水里的阴气更加浓郁,但没有味道。 寒意刺骨,能让尸身感到寒冷。杨暮客知晓了身处何处,这是阴河,非是阳界。 杨暮客的心中听见轻语,“还记着谢必安,谢将军吗?” “你要出来?” “我出来作甚,你又不吃血食了。” “谢必安怎地了?” “嘻哈哈,我当你如我一样聪明呢……哈哈,原来也是个蠢蛋。” 杨暮客停住了,他不再划桨,站直了身体。脚底踩着水,人飘在水面上。他放松了对左手的控制,手掌的泥胎开始变成了普通的泥。在脸上抹了下来,那傩面从额头开始变成了苍白色,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眼,龙鼻变成了高梁鹰钩鼻,两坨腮红鼓着帮子,一张笑脸伸着长长的舌头。 嘿嘿。哈哈哈哈。杨暮客嘎嘎笑着,手中陌刀不断打着刀花,他渐渐脚底踩到了地上。 先是方步走,然后小跳。嘴里咚咚数着鼓声。 这便是开始演傩戏了。 那陌刀都不知何时化作了打魂棒,边走边跳。敲打着被尸身勾引而来的阴气。阴气倒回,撞飞了扑上来的菌团。 他以自身灵性装成了白无常谢必安。这是他识得鬼将最厉害的人,此方世界虽无,但是那一身阴德英气却能镇压此地阴界。 脚下的地面开始上浮,那不远处蠕动的菌丝他睁开眼能看见了。然后杨暮客穿过的土层,来到了地表。是细雨中被一片白茫茫覆盖了的山寨。 傩戏中的杨暮客打魂棒往地上一锤,浊灰高高飞起,鼓着腮帮子一吹,吹出了干净的空地。地下还是有些许灵炁,未被尽数浸染。持打魂棒勾出地面晋升的灵炁,并指成剑,阴阳正法,“净。” 有用! 散了傩戏。灵觉查探天地,那灵炁又勾得到了。双手持刀,劈开阴阳。周身灵炁按四方位归位,定乾坤。 打下一根炁桩,坤字诀,覆土。 那寨子就在山坳的山腰处,他脚底下是一片水塘,鞋子埋进了泥水中。左手勾下些许灵炁恢复了本来样貌,一身泥胎再次细皮嫩肉。 双眼所见已是真知。原来他入山之时走了是那阴间路,此山阴阳逆乱,根本辨不清阴路阳路。 忽地不远处一处取水的石井喷出白雾,是那白色的菌团从阴间跑了出来。 一张张哀嚎的面孔在菌团中忽隐忽现。 嘶。 杨暮客勾下灵炁吸入丹田,与那一口阳气混合。只见他脸上苍白的的傩面开始龟裂,露出了本来画的那龙鼻鹿眼獠牙裂唇的鬼相。一身扎甲青光浮现,头顶甲胄有隆隆雷声。 手持陌刀舞得虎虎生风,先是方步走出水塘。再迈罡步,双手斜举陌刀向天,电光自天际落下。 白光撕开了黑暗,蒙蒙雨中那数百哀嚎的人影闪着蓝光,仿佛点燃的棉絮。 轰的一声阴火照亮了天空。 白色的菌丝瞬间变成乌黑,从井口的菌团开始向四方蔓延。寨子里尽是那燃烧发出的哧哧响声。 待天空再次变暗,杨暮客扶着插在地上的陌刀喘了几口粗气。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甲胄上化成水帘挡了视线。 心中声音又言语道,“记得,若有人问起,莫要提什么白面鬼将。那便是你的傩戏之法。” 嗤。杨暮客弯着腰笑了。这等小事我当然知晓。哈哈哈哈。你若总这样,我怎么治得好自己。 “再想想。”心底此话说完,他便愣住。 一脑子电光石火。 杨暮客气都不喘了。就那样静静地弯腰低头任雨水淋着。 不想了,思不如行,既然你不阻我,便等成人入道吧。 “也好。” 起身看着雨中寂静的寨子,阴火烧过之后满是腐朽的味道。不远处石井旁的木桶都已经烂掉了。 这时杨暮客再次闻到了那血肉的味道。就在不远处。 他抽出陌刀向着树后的山壁走去,果然是有个溶洞。溶洞边上有插销,插销上有根火把,因为用油浸过所以并未朽掉。取下火把手捏离字诀,火。 溶洞亮堂起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洞中回荡着。 一根根落满灰尘的绢带缠绕在溶洞深处的钟乳石上。洞内的地面是打磨过的石板,有些地方已经被人走出了凹痕。看来寨子使用这个溶洞也有些年岁了。 洞边上有许多堆放的酒坛,还有些牛羊的头骨。 这个溶洞应该是祭祀的场所。朱红墙壁已经变成了褐色,描金的边缘发黄发绿。 那血肉的味道越来越浓,杨暮客举着火把从前厅钻进了一个丈许高但只有几尺宽的小道。此时他能确定那血肉的味道就在这小道的尽头。 左手抓紧了刀柄的根部,右手的火把探在身前。杨暮客看到前面渐渐宽敞,火把的微光渐渐爬上洞壁。 一只斑斓大虎伏在地面喘息着。那老虎的前爪不停地流着血。 老虎抬眼,绿油油的圆眼珠瞪着一身披甲持刀的杨暮客。 “是那方才的道士?”老虎口吐人言,然后又迟疑地问,“俗道?” 杨暮客叹了口气,“是道士,未能入道,只是用了傩戏之法。破了这山的诡局。” “还请老爷助我。”那老虎眼珠瞪得老大,眼泪在其中打转。 “你莫要咬我便是。你那前爪下面压得是什么?” “我乃此山山神,名叫山阳君。我爪下压的是炁脉异动浊炁生出的邪蛊。这里本有一处泉眼,被它吸干了。小神发现时为时已晚,镇压它已有三年有余。去岁邪蛊走漏些邪性,毒死了寨子里的民众。小神无能,一身法力耗尽只能以血气之法镇压。” “你可知如何除去此蛊?” “老爷只需用阳雷法劈它便好。我与其相耗三年,彼此都已孱弱不堪。逃出的几缕邪气老爷想必已经除去,更无后顾之忧。” 杨暮客听着山神的话,慢慢举着火把走近。但他并未回答,他打量着这只自称山神的老虎。三年?那山下的教书先生说是一年。他张开天眼仔细看了看这老虎的功德,并非妖邪。心中疑问暂且放下。 闻到了香甜的血肉味儿杨暮客只觉得口舌生津,那喉头的一股寒气都不见了一样。吁,他嘟着嘴吹出一股寒风。吹得那老虎双耳抖动。 杨暮客脚下现八卦图阵,说了句,“抬爪。” “喏。” 那老虎一个后跳让开了位置。只见那血刺呼啦的坑里躺了一只血红的甲虫。那甲虫的口器上还粘着老虎的肉。甲虫觉着头顶的肉爪挪开,鞘翅张开,呼啦啦地翅膜发出嗡嗡响声。 一瞬间洞内浊炁翻天,阴河倒灌。 好一个邪蛊,杨暮客脚下挪到震位,震字诀,阳雷法。双手举刀带起金黄色电光。一道天雷自洞外咔嚓一声穿堂而过。 叮。那刀劈在了迎头撞来的甲虫身上。甲虫确实很是虚弱,看到胸有阳气的杨暮客更是认定了食物。 邪蛊前肢抱住刀刃,噌噌顺着刀刃往杨暮客手上爬去。阳雷电得那邪蛊颤抖不已,但一切的本能都驱使着它去吞噬杨暮客。袖口是紧的,没法钻,鞘翅呼扇,落在了杨暮客胸口。 杨暮客拧身再挪几步,眨眼之间,巽字诀,风法。那邪蛊在胸甲上咔嚓咔嚓地爬,想钻进去却被甲片和皮革拦住。杨暮客腮帮子鼓着,呼……吁,一道狂风喷出。 邪蛊收起鞘翅抱着甲片顶着那狂风。 杨暮客脚下如风,坎字诀,水法。啐出一口水团瞬间冻住了胸口的甲虫。身子一抖,举眉横刀,挥腕甩刀。邪蛊的节足清脆断裂,落在地上。那在一旁观察的老虎猛地扑了上来,爪下镇山术将那冻住的邪蛊拍成了粉末。 杨暮客眼中冒着青光看着老虎,天地局中位归于足下。浊炁与阴河好似遇见了沙洲分道而过。 “我有两问。” “老爷请问。” 杨暮客紧了紧握刀的手掌,“你如何活得过三年?” 老虎眼中闪着绿光,渐渐瘦成了皮包骨头。“金蝉教敕封山神,山阳君是也。”那老虎趴在地上背后有敕令金光,妖气如渊。“小神修行十余甲子,受香火祭拜,道行不敢言说高深,却也距离成丹不远矣。” 杨暮客脸上的傩面蠕动着,好似随时就要张口吞了这虎妖山神。“那一寨子的人怕是不全都由邪蛊害死吧,你不敢吞吃生魂,阳气阴气皆是被你吸了干净。” 山阳君低下头不敢回话。 “那山下书生说是一年,可你口中却是三年?你如何分辨?”此乃第二问。 山阳君叩首,“小神曾与山下社稷神有约,若小神未能降妖,则由其入梦警醒村民不得上山。若得见有能之士,请其上山帮忙。” 杨暮客冷笑一声,那社稷神躲着不见。这山中情况如此危险,若是云游俗道进来,怕是成了这一妖一神的血食。 “我不是那金蝉教的行走道士,只是见山间阴阳逆乱出手整治。你害了多少生魂也与我无关,这一遭过去,若那金蝉教查出什么,是你运势不济。少不得让那修士剥皮熬骨。”杨暮客伸手擦去了额头的竖眼,傩面就此毁去。 “敢问老爷所求是何。”山阳君依旧不敢抬头。 “求道,求真。”说着杨暮客回头就走,口上却也不停。“修行路途漫漫,我座下还缺了个坐骑。待你这山神之位脱得,往东来寻我。” “甘为老爷御使,却不知老爷道号。” “上清紫明。” “老爷傩面请的是哪里神只。” “贫道自身灵性。”说完这话杨暮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溶洞的路口。 那老虎还是低着头,浑身虎毛像是金针乍起,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洞外龙吟哞哞声不断,只见阴阳二界开始剥离。这道士在夺它的功德。镇压邪蛊他出力最多,但全功被这道士尽数收走。 等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山阳君才从地上站起来。它镇压邪蛊三年早不复以往威风凛凛,瘦骨嶙峋的老虎轻声走出溶洞。看着山中炁脉改道的变化呜嗷紧紧嗓子,也不敢吼出声。舔掉鼻尖的雨水,四爪腾腾几下跃出山坳。站在云端看着那道士抱着陌刀走出山林,山阳君落下云头蹲在石头上叩首。 三年了,没有等来金蝉教的行走。山阳君是想成正道的,若不然它直接吞了那邪蛊早就了了此间危机。只是入了邪后再无缘仙路。 这三年的坚持让它终于等来了机缘。接了上清门的因果,他能隐约感觉到紫明道长在这淮州郡内留了一道敕令。 坎下艮上,蒙。 山下有险,险而止。以亨行时中也。 山阳君心有所感,捉了一只躲藏许久山魈吞了进补。 第67章 入梦解胎迷,斯人邪挣命 因为分不清早晚,所以山中不知时日。泥泞的小路黏着脚掌,杨暮客用力抬起眼皮,看到围了一圈灰烬的篝火。 湿漉漉的营帐里,听到脚步声的季通抬头仰望着,看那少年低头轻语,“几日了?” 季通在矮榻上挪挪屁股,搓着膝盖,“两日,你进山两日了。” 杨暮客甩脱甲胄,一抽牛筋绳扔了那一身扎甲。他顺着季通让出来的缝隙,爬得像一只蠕虫,只再轻语一句,“别吵我。” 一如那第一次入山剿鬼,他又昏昏沉沉,需睡上很久。 季通轻轻起身,贼兮兮地低头检查护具。他拾起地上的甲胄抱在怀里,然后又捡起堆在地上的披甲。轻轻迈着步朝着小溪走去,嘴里嘀咕,“征用便不知戒爱。新好的美物,凭白多了恁多划痕。”然后定睛一瞧那把插在地上的陌刀,季通瞬间炸了毛。刀刃上坑坑洼洼,黑黢黢的不知是锈迹还是什么,他蹲下吐口唾沫用袖子使劲蹭蹭,毫无作用。怨言却不敢出口,咬着后槽去洗扎甲。 车厢里小楼撩开窗帘看了看躺在棚子里矮榻上的杨暮客,看着玉香问。“怎么不帮衬他一下,累成这样。平日积累此番定是耗费许多,就算他显了那鬼王法相你也能跑脱。更何况他那法相我也见过,不是痴狂无心的鬼物。” “非是婢子怯懦,阴阳无序,我也瞧不见那内里。在外头绝了浊炁之染,也是花了大力气呢。直到少爷将那阴阳分开才知晓内里有虾元遗祸。也当是少爷应运而生,不然这虾元遗祸说不得就变成了浊灾。怕又要像那十余甲子前要修士的命去填了。” 听到此话小楼眉头紧锁,“这西岐国何来虾元遗祸?此方天地自然造陆乃是龙元末代,那些个虾邪经天地伟力早该死个精光。你且说说那祸害长了什么模样?” “此地山神山阳君言说那邪物形如蜣螂,可使唤一种吞吃阳气的白菌。” 小楼取下发簪搔了搔头皮,又插进发髻。“你先传信城隍和金蝉教,再报与正法教。这事情我们管不得了。这不是什么虾元遗祸,人元之初有邪巫蛊灾,我听朱雀宫前辈说过,上古有邪巫以浊蛊炼炁还天地之初,祛血肉骨化混沌而挣命长生。这是人祸,巧了我们赶上而已。” “婢子明白。”说罢玉香便神游天外,报信去了。 细雨中只有睡着的杨暮客在发梦。 梦境找不着起点,就像翻动记忆总觉得还有更早的故事没能想起。 少年鲜衣怒马,纵情地奔驰在柏油路面上。远远有参天玻璃楼,航班留下一行白际。路旁的向日葵田黄灿灿的,一辆轿车停下。好像有个望远镜架在鼻梁上。 他看到了父亲下了车掏出烟卷叼在嘴上,母亲穿着长裙也下了车。少年嘴里喊了声“驾”夹紧了马腹追着。却越追越远,身后的大桥像一条蜿蜒的蟒蛇,高速铁路动车疾驰而过,动车的一扇车窗里,谢必安端着打鬼棒盯着桥下骑马的少年。 下雪了,累累寒风卷起风沙吹散了被玻璃楼穿透的云。鹅毛大雪中那向日葵田不见了,成了一条幽深的河。薄薄的冰面下面一个个破衣烂衫的人影在向前慢慢移动。动车在前头转着圈。 那个抽烟的男人和长裙女人却还在,他们靠在车边在等着什么。大雪越下越大,一切都被白色埋葬。 少年抄起马鞭继续追下去。白茫茫中一点火星就是希望。 马蹄落在积雪上白沫飞溅,那星火一直停着不动。世间只剩下了马蹄咄咄踏踩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雪越来越大。少年觉得好冷,眼皮被冻住了。马蹄踩在冰面上,停住了。他低头一看,那叼烟的人也是少年。就好似照镜子一样。 没人骑马,也没有等待的人儿。 “你叫什么?”叼烟的少年问叼烟的少年。烟焦油燃烧滋滋作响。 “胎光。” 杨暮客从梦中惊醒,他看到季通在往篝火里添柴火。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一日而已。”季通没好气地回他。 夜色像是磨砂玻璃,压住火光,橘红色跳着舞。 杨暮客爬起来,也没多说什么。跟着水汽找一个洗漱的地方。脸上的油彩干巴巴得封着嘴巴和鼻孔,难受。 沟渠哗啦啦流着雨水。绿色的瞳孔照进现实,一张油墨花脸两道泪痕。黑暗中伏倒在渠旁人像是在祈求。腐叶的香气飘荡在林子里,杨暮客想起有位爱登山的教授说过。腐殖与病菌在林子中,就是瘴气。些许颜料在水中打着旋,向着下游哗啦啦而去。指甲刮过獠牙咯吱吱刺破了烟雾的阴影,雨水是咸的。思念,是苦的。 洗尽铅华,徒留遗憾。 从尸狗到爽灵,从爽灵到胎光。每一次都是那针扎心头的痛苦作祟。仿佛每一口气呼出的是血肉,梗在喉头,恶心…… 他准备洗个澡,先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清点好,脱了那一身长衫,掐御水决淋过长发。洗个干净后,挽了混元髻折了根木棍儿当发簪,再着青道衣。灵炁一转,干了。轻轻掸掸肩上的雨水,秀囊塞进袖兜,宽袖中掏出一把伞。杨暮客摸了摸脖子,撑伞举过头顶。一张面皮被揭下来,泥胎蠕动重新变成那白面秀气模样。 少年郎朝着揭下来的傩面吹了口气,土屑飞落,露出光滑的白釉。随手塞进袖子里,撑着伞朝着火光走去。 “起开点。”杨暮客顺着季通让出来的地方两腿岔开坐下,用脚尖逗逗火苗。 季通咽了口唾沫,转头盯着道士,鼻子狠抽一股气,小声问,“你会祭金吗?” “不会。没学过。” “你这……那我那刀怎么办呢。你用坏了你要修啊,你是道士怎么能不会祭金呢?” 杨暮客手搭在脖子后头勾着脑袋躺下去,踢了季通一脚,“不过是多等几天,进了下个郡城寻那金铁铺面做场法事。” 季通瞪着他,气道,“你造孽,需是别个来还。去那金铁铺子要花钱敬香,你半个大子没挣,嘴上说的轻快。金铁铺子要是敢收这物件,我也敢给!更何况在那淮州郡,身上财富都换了粮米布匹,善心做了大把,我半分好处没得着。你说那阳德阴德,我却是不认得。该是你起开,反正你哪里都睡得,挖个坑都不嫌弃。我要睡觉了。” 杨暮客嘬着嘴唇,啧,“给你睡。不过是把刀,不知你使哪门子气。”拍拍屁股从袖子里掏出雨伞去林子里遛弯。 大晚上一个人撑伞在林子里头遛弯,杨暮客一拍脑门,自己当真是傻了。跟那憨货顶牛干嘛呢?不过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走着走着,树林幽静,小溪潺潺,也算颇有野趣。 他起了兴致合上伞吟诵起诗词来。 “冷夜筛墨如帘,是秋风。踩了莲花向东听雨声。 洗落叶,落溪中,流匆匆。烟波倚石侧耳是叮咚。” 少年随口填了一首相见欢,享受着白噪音来到了山下头。对着那远处趴在山头的山阳君招了招手。 老虎踏云而来,乌漆嘛黑跟个年画飘过来一样。 少年叹口气,“该出太阳了。” “主上怎地问我呢,我是山神。” “可是真的该出太阳了。”杨暮客又叹了口气。 “云上水汽丰沛,该是还有三尺一毫水量。我非是水师神,破云要去功德的。” 杨暮客右手撑伞左手伸进袖子里摸索着秀袋里的宝钱,还是有那么几枚。“这降雨又非是一天降完。你既是修行十余甲子,这金蝉教勒封的水师神总要认得。”杨暮客掏出三枚宝钱,“让那水师神在东方给我开个口子,你在一旁吹几口风,把那雨吹匀称了。这山顶要能见着紫气就行。” “这……”那老虎眼睛盯着三枚宝钱,伏下身子,“那水师神虽是金蝉教封勒,却归着岁神管辖,我怕是说不上话。” “先驼我上山。” “诶。” 杨暮客侧坐在老虎背上,抛弄着三枚宝钱,“岁神那不过是烧张纸禀报一句,开个云缝而已。”说着杨暮客攥着宝钱在袖子里掏着东西,当啷一声,一块玉牌掉了出来。那老虎登时就站住了不敢动。杨暮客一个收纳法将玉牌取回手中,又揣回袖子。“走啊。” “是。”老虎脚跟有力,威风凛凛。 坐在虎背上的杨暮客唉声又叹气,“这回不但要犯了太岁,还得罪了上仙。保命的物件都不小心落了土。当真该死。” “主上说笑了。那仙家物件不惹凡尘,怎会落了土呢。不过是让那小小水师神开条云缝,总要找个由头才行。” 看着周围景色飞快退去,杨暮客的嘴角露出些许得意,“那你说什么由头好听?” “小奴可不知,该当那水师神开眼才对。” 杨暮客拍了拍老虎的脖颈,顺手把那三枚宝钱塞进了虎口之中。“别不舍得,待脱了此地藩篱,这些个资财你若还看得上,那就莫要替我行走。” 老虎将少年在自家府邸放下,口中衔着三枚宝钱,有些欲哭无泪。主子就给这么一点儿,这是能办事儿的资财吗?但他还是哼哼唧唧应了下来。 老虎飞身乘风钻进了炁脉之中去寻那水师神。 少年打量了下这山阳君的洞府,洞府门口有一张猴子皮,血渍呼啦新鲜着。地势不错,不论是收紫气还是观晚霞都是好地界。他从袖子里掏出蒲团坐下,静坐修持。 紫气东来自是不必多说,少年补了些许阳气。转手又烧了张符篆报与岁神,也不曾设下科仪。那岁神收到收不到他也不知。只当是安抚了山阳君。 醒了两魂一魄的杨暮客又补回了尸身所缺阳气,此时心中说不上悲喜。琢磨一下该是跟姐姐点卯的时候了。下山奔着营地而回。 季通已经收拾好了帐篷,扎甲打了蜡挂在马车的飞檐上,他取下折了折藏好。 杨暮客冲季通点了个头,一个纵步钻进车厢里。小楼正端着碗吃粥。 “姐姐吃饭呐。” 小楼点了下头,“自己盛。” “好嘞。”杨暮客取了只玉碗用木勺舀了一碗白玉粥,热气腾腾肉香阵阵。呼,一口凉气,吹散了那冒起的尖儿。 小楼低头吃着粥,抿了抿嘴唇,“打这儿起这一路我们便直奔那渔阳而去了。这路上不停。” 少年想了下,“和山上那蛊虫有关?” “嗯。该是有人出来拨乱反正了,估摸下段路途来往修士不少。若是停了总有人凑上来问候,徒惹麻烦。” “弟弟明白了。” 米粒入口,咸鲜味儿,鱼蓉混着骨汤滑嫩,虾粒弹牙口感极佳,还没等再细品尝,又变成了冰碴。嘎吱嘎吱嚼碎了咽下。 “玉香昨日去传信顺路逮了些食材,我肠胃通了气该吃些凡物。日后也不必老躲在这车中,就是眼前赶上这糟心的事儿。” “姐姐还是少下车的好,天仙般的姿容,怕是更惹麻烦。”杨暮客嘿嘿一笑。 这话小楼自是不应,转而说,“听玉香说你收了那山神当坐骑?才出山多久,就这般招摇。” “没想太多。”杨暮客把粥轻轻往嘴里划拉,一口咽下,“瞧着有些可怜,脑子一热就许下了。敢问姐姐那蛊虫是怎么回事?” “有人走了邪路挣命,我们管不着。” “那就不管。”杨暮客继续呼噜呼噜地吃。 “我不知你许了什么愿,但它若惹了麻烦。那便要你来担。” 杨暮客端着碗想了想,“我于梦中留了道符篆在淮州郡,虽记不得是为什么留符篆。但那日醒时是知道的,有除邪之效用。” “梦中的事情做得准么?”小楼入凡又看不见,只能再三叮嘱。 “做得准。” 小楼仔细地打量了下杨暮客,杨暮客也端着碗扭扭身子,跟个花鹦鹉一样展示。 “今日说话这般畅快,又有进境不成?” 杨暮客放下玉碗,“姐姐说着了。我胎光醒了。” 第68章 赠予家兄解,藏锋绘满星 “怎么醒的?” “睡着了,一场梦,便醒了。” 小楼抿嘴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玉碗轻放桌上。“又是梦……怎样的梦?” “骑着马,见着了我爹娘在前头等我。我从夏花灿烂追到了冬雪簌簌,刮着好大的风。什么都见不着,低头一瞧,那胎光早就在等着我。” “胎光乃是先天之气,想见父母理所应当。可是那山里头遇着什么让你心有所感?” 杨暮客咬着木勺盯着小楼,“倒没什么见景生情的,若我说缘分到了,怕姐姐笑我。” “贱胚,跟我装个什么痴傻。” 虽说他不否认,但有些东西是注定不能说。说了反而更像是妄言,杨暮客修行越久越知其理。这就好比一个正常人的社会,忽然有一个人跳出来说我是外星人。你是信还是不信? 所以他含糊地说,“那山腹中有一祭祀所用的洞穴,我引天雷从洞口入,阳雷过身后激发。我以此为因,姐姐觉着呢?” “你用修行尚短不知缘由搪塞我,那便有你不说的理由。我之所为问你,是因那邪蛊是人祸。怕你失了分寸。这一路何其远?元胎本大,你不知能遇着多少奇闻异事。你那尸狗爽灵醒得都有蹊跷,你见我问你了吗。你还怕我知了你什么秘密不成?”小楼虽使不得观心术,但几千年岁又怎会被杨暮客这呆货蒙混。 杨暮客思称一下,依旧不言其他,只说了句,“姐姐以为我欺你,但弟弟所言皆是实话。” “我哪里说你编排了?”小楼撇嘴,“那胎光喜雷不假。天地生灵,皆出于雷,遂木主生,雷属木。就是外面赶车的,听你说了几句都知道的东西。你拿来解释不是搪塞我么?若雷击便能醒胎光,那这天底下修士怕要多出几倍呢。侧重就轻,你自己知道你瞒了什么东西。既是不能说,那便不要说。” 杨暮客憨笑一声。 小楼翻个白眼,“但也不要叫外人猜着了,这世上千万种方法寻你根脚。你若是好,自然无咎……” 虽然后面的话没说,杨暮客也听得明白。那日锦旬老儿讲得通透,是要算后账的。他低头咬着木勺,小楼说了有办法寻自己根脚,那就证明师傅和小楼都是心中有数的。 他心儿落了安定,开口道,“姐姐言说天地之大,我却不甚明了。那日与玉香聊了几句,方才有了概念。”他吧嗒嘴,然后放下碗说,“你我一路修行走到那上清山门要何年何日?” “呵呵。平日里一副安然样貌,怎地心里也急了?若是真就这么走下去,几百年怕也走不到那山门下面。你这怪物进境这般快,成了人,筑了基,不过是御炁乘云几日的功夫。” “元胎多大?”杨暮客像一个好奇宝宝正襟危坐。 “其径四十九万里,可观卫星百余颗,引炁成煞者唯二十八星宿。是以天下修行门宗皆以二十八星宿为观想法之基。这是龙元便有的,四象之说亦是龙元四位先天神只成就元灵而定。” 杨暮客点点头,煞曰极致,引炁成煞意味这些卫星成了炁脉流动的端点。端点亦是节点,四位先天神只平分天下道场,也理所当然。炁脉相通,就是不知是因势成型,还是神只再造。 四十九万里,也就是说元胎直径与两倍木星大小相近。当真正直面这个数据的时候,杨暮客似乎察觉到心中有东西破碎了。 地球是生命的奇迹,基本杨暮客所学的知识都是这么介绍的。因为一切都那么巧合,足以让生命繁荣发展。 而这个天体又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做到如此巨大还能产生这样的巧合?小时候学的地理与物理反而成了杨暮客理解这方世界的障碍。若不谈天外罡风,那是因为天体自转相对速度过快而生成。但地表的气压竟然也能让生物正常繁衍?这不可思议,一个能束缚几百颗卫星的天体,它的重力竟然还能允许生命的存在。 听着小楼的介绍杨暮客心里有了一丝慌张,他怕跟不上。 小楼给足了杨暮客消化时间,看着杨暮客回神继续讲,“大气厚实,罡风肆虐,能飞于九天之上者皆非是善类。” 他理解。 “九天之上有穹盖,抵日照光华,穹盖乃混沌之气。不可养生,遂妖不及。可出穹盖者,俱是神只,无肉身拖累方可至星宿之上。” 他还能听懂。 “星宿炁脉与元胎炁脉交驳,自穹盖之始。太阳光华与诸星所映光华交驳,落穹盖成影。遂凡人所观之星为假,透炁所观之星为真。” 他依旧可以跟上。 “但诸多卫星中有假亦未知,时时变化,乱其阵。遂除四象星宿皆不可观。” 听完这话杨暮客脑子像个水壶响了。啥玩意?星星还有假的?还能时时变化?那么大个玩意儿也算量子体吗? 小楼看着杨暮客低头思考,也不急,等着他发问。 杨暮客想不通,那就不想,于是提出下一个问题,“姐,那陆地面积多大,水系面积又多大?” “嗯,算是问到点上了。”小楼那秀丽面容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地动成山,凸显于海。覆植被则成陆,蒸水而生土,金立其序,火落而尽焚。周而复始,春夏雷鸣而荣,秋冬萧煞而枯。因五行齐全者甚少。遂其陆面积与海洋九一之分。龙族所求甚多,遂龙元之后居海中余数尚足以掌控天地水汽。” “啧,怎么龙元之后这龙族还占了这天下的九成。” “乱插嘴。胡说什么。虽然这水系占了天下九成更多。但那海中除了龙元遗族,还有虾元遗族,还有诸多妖兽,怎地就成了龙族占去了。” “姐姐继续。” “哼。”小楼抬着下巴,“虽然海洋广袤,但灵炁稀薄,海渊更是浊炁之池。深几万里,但生命寥寥,独有那虾元遗族苟延残喘。也只有那虾元余孽才不分灵浊混沌相食。陆上生灵得天独厚,可以肆意引用灵炁修行。是以,这天元与那占据空间大小无关,只与可用灵炁多寡有关。为何说当下为你人元,还不是灵炁你人族随意取用。” 杨暮客见话头已经转了很远,嘿嘿一笑,“姐姐如今这不也是人了么,又何分什么你我。何况弟弟我曾为人,后非人。如今也是和姐姐一道罢了。” “嘴巴越来越甜,你这胎光醒后少了原本那份厚道。心性浮动,该是早早收束才行。” 杨暮客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之前他一直不曾贪占上清门与手中仙器的运道,就在方才那动用公器之快感仍在心头。不过眉头一皱,又想到话题明明转开,怎地回来了?便说,“姐姐继续说这元胎,我仍有不明。” “本来这些该是义父引你入门时需讲的,但你这一路总不得安稳。若我要说,也不甚明了。你上清门对天地探究总要好我朱雀宫,我也是伴义父左右所知一二。”小楼指了指桌上的碗盆,示意杨暮客收拾一下。 她看着杨暮客轻拿轻放,继续道,“耀阳由死向生,开天地混沌。新生大日当空,元胎亦如火球,烧铁浆,无有灵炁。元胎捕太素而成硬质,混元绕日而动。太素愈多灵炁成,遂有生灵。反者道之动,因由灵炁之生,亦有浊炁而成,有无相生。” 收拾好碗盆的杨暮客忽而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元胎的地表温度适宜。开口又问,“那元胎距离大日多远?之间有没有其他星星?” “大日与元胎距离我不知,记得义父言说上清门算过,却不得正答,颇为费解。大日与元胎中间没有其他星星,元胎仰其光芒而活。龙元之末金乌以此论而自居帝俊,名曰东皇太一。欲与朱雀大人争夺南离道场,后人元崛起,当了太一门的看门灵兽。若说这天地谜题,我也是懵懵懂懂,虽修得几千年道行,未知之事犹多。你也别要一直问我,此事当你入了山门自有兄长解惑。给我沏壶茶,要那青灵门俗道的那些,旧的早就吃腻了。” “哎。”当了数日婢子的杨暮客自是熟练至极,掐了个决引炉火更旺,盛满山泉的黑陶壶坐在炉上,从瓷瓶中用竹镊取出几片茶叶放入手感细密滑腻的瓷盅。 小楼细细打量着杨暮客凝神沏茶的动作,点点头。“你如今尸身安定,心思浮动。当是寻些事情来做。不要思虑过多,问题本是愈想愈多,道行不够听了也是费解,尽其功而不成反倒损了进取之心。” 杨暮客用青竹提勺取了温水洗茶,镊子轻轻拨弄,“姐姐……不……今儿该叫师兄。” 小楼一听捂嘴轻笑。 杨暮客抬头看着那明媚的笑容也讪笑一声,继续低头弄茶说,“师兄所言让师弟收获良多,三言两语却解了观星之惑。日后再修那观星观想法想必也容易许多。我自当我应运而生,然时道不予,那山中没学得什么正经道义,匆匆下山路上也尽是蝇营狗苟。师兄莫要笑我,这话不是胎光作祟,实乃心有所感。紫明这一路还需仰仗师兄指教。” 小楼又笑了几声,“幼稚。”但听了这话还是舒坦,继续道,“代父从师理所当然。你那句应运而生当真狂妄。不过也不枉义父等你许久。” 洗完茶的杨暮客拍拍大腿,视线从茶盅移到陶壶,然后看着小楼正经地说,“这还不是你们日日念叨我天赋异禀,我也自当我是非凡。我是鬼,于这世间本是死过,却也如那耀阳由死向生。世间如我这般不多吧。” 小楼靠在卧榻上等着热茶,慵懒地回他,“若说前无古人,该是有的。鬼神一流若想正道修行,成了鬼王占了个活物身子便是。但要想舍了那鬼修道行,却也需是耗尽勇气。损阳德,损阴德,哪怕成人成道,日后有劫数清算。这世间再找不出一个鬼王大修如你一般天真,想求人心。也再找不出一个师傅敢用先天元灵造器成身,担了那夺人命数的因果。你该记着义父的恩情。” 杨暮客心里有些沉重。他倒是听过有人这么干过,而且也是牛人,那人叫太乙真人。想到那沙海中仙山上黑云密布,也不知归元那老头怎样了。这恩情确实是再生父母,可师傅老人家是真人修为,自己这小修士想要报答不知何年何月。感叹一声,“师傅恩情自然永不相忘。”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家长里短,不过就是用度之事。这话还是季通提的,杨暮客自是记得。小楼许他杨暮客取用她的财物,说他大手大脚散财童子一般,那宝钱竟随手散去数枚,该和玉香言说缘由,毕竟宝钱是玉香道人入伙带的财物。几句话的功夫,水开了。沏茶斟茶,杨暮客也沾光喝了口冰绿茶。至此他便端着剩粥与那碗勺出去了。 出了车厢杨暮客把粥盆塞进季通的怀里,“早饭,吃粥。”然后捏了个坎决从大气中取水洗碗,洗干净碗又捏了个巽决使风吹干,碗勺都揣进大袖。 季通抱着粥盆呼噜呼噜地喝粥,与那车中姐弟二人反差简直如天和地。 “真香。”季通畅快地打个饱嗝。 “盆给我。”杨暮客懒得正眼去看,那吃粥的声音真是听得闹心。 “诶。”季通擦擦嘴把盆递过去。看着道士使法洗了好几遍粥盆,才拍拍座位大声说。“瞧见前头的大路了没,那儿就是官道了。等会我停车改下车辕,对好了辙行程便快了。” 杨暮客顺着季通的手指看去,他却没看那大路,而是抬头望天。 两片积雨云中间开着一道缝隙,金光涂抹了一层斑驳的卷积云。日后可不敢再使义气命令那游神做事了。 骞而成解,天象易变。不是好事。 使了个障眼法,将那洗净的盆子随手丢去了道旁。当啷一声,碎成数片。 第69章 大路清平正道长 官道上车辕在辙中滚动,马蹄咄咄不停。 确实如季通所说,路程快了许多,不过两日功夫便走过了郡道中程。杨暮客本以为就这样一路就可以抵达渔阳郡内,却没料想还是有胆大的敢拦车阻路。 眼巴前不下雨了,但开始结霜下雾。前面白茫茫的一片,巧缘驮着车套缓缓停下。 一个人影在雾里头弓着身子说,“晚辈福景子见过紫明道长,拜见迦楼罗真人。”说话间那人影就伏下身子嘣嘣磕了三个响头。 “让他起来,让路。”车厢里传出小楼的声音。 没等杨暮客开口,后头坐着的玉香落车,走向那人影。 “正法教说不拦我们去路,你是哪儿来的?扰了我家小姐清修?” 人影低身作揖,“禀报玉香道人,非是小道食言阻路,而是有事不得不问。” 玉香皱着眉,“我们一路从那苏尔察大漠走来,停那淮州郡也不过季秋一旬,那巫蛊之事与小姐与公子无关。” “有关。”那福景子斩钉截铁地说。 “即便有关,也不是你来管的。你家长辈不曾出面,你来此地也怕是自作主张。贫道劝你回去询问清楚。”玉香一手挪移之术将两人与马车位置互换。 巧缘闭着眼睛不自觉迈出蹄子开始往前走,哪知那福景子一手《定乾坤》又将车子定在原地。 大胆!玉香火气噌地一下冒出来,若是她独个儿,那便忍了……正法教门下的走狗她惹不得,但这车中人物又是这走狗能惹得的? 那人也明白自己干得何等愚蠢,但硬着脾气说,“晚辈失礼,自会回去领罚。但是当下有事需紫明道长言说清楚。” 杨暮客伸出头往后头皱眉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敲了季通的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气血把耳目的窍穴都封住。” 那季通口干舌燥,点了点头。 杨暮客也跳下车,用左手哗地一声打开折扇。上面写着“静心”二字。这是小楼昨日写的,杨暮客也颇为喜欢。 “想问我什么?”少年道士用静心给自己的脑袋扇扇风,款款走过来。 那道人见着了正主,开口言道,“敢问紫明道长可与那淮州郡水师神有过来往?” “不曾。”杨暮客答得硬气。 “道爷不必答他。折了身份。”玉香拦在杨暮客身前。 那锦旬老儿是个真人,使了法术定他,杨暮客忍了。可这大路上走得好好的,又被人定那。虽不定身,但杨暮客忍不得。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玉香去我身后护卫便可,这里说清楚也免了后面的事端。” “道爷……”玉香不知如何去劝,但你一个上人与这小人搭话,还是被人家问话。也不知是挣脸还是丢脸了…… “我心中有数。”杨暮客合上扇子,搭在玉香肩头,拨开她直面那福景子道人。 只见那福景子一身玄衣道袍,白色斜襟绣着藏青云纹。再配上那黝黑的面容和长须,整个人就像一个乌鸦一样。丑陋! 福景子见那玉面公子手持折扇盯着自己,他从那眼神中看到了鄙视。不禁捏紧拳头。还是再次躬身打个稽首。“紫明道长见谅,小道实乃公事公办。” 杨暮客点点头,“理解。你是……正法教门下弟子?”说着他好奇地用扇端搔搔额前。 “小道拜于卢金山鸠香子门下,是正法教的旁宗旁支。” 这卢金山是个什么宗门,山门在哪儿,杨暮客一概不知,那便不予评论。鸠香子,听这道号便知是个没证阳神的。若证了阳神,晚辈说话“子”字儿就得换成真人。 杨暮客又点点头,手指穿过折扇的穗子,将其挂在手腕上。他在袖子里摸到了日前在面皮上揭下来的傩面,又问,“那敢问道长的修为如何?” “小道鲁钝,道基圆满,证道金丹。” 金丹修为啊,还是个修丹法的。 杨暮客思衬一下,那日用正法连那真人的分神都镇压不住,这金丹修士当面也无异是卖弄出丑。索性一把掏出那傩面扣在脸上,青鬼法相凸显身后。鬼王气息远超那福景子修为,杨暮客不止于此,然后又掏出那大罗天的一粒尘置于手中。扇端轻轻敲打玉面,当得一声,仙器灵性被激发出来。 杨暮客冷眼看着那冷汗淋漓的福景子,“此物乃是东岳门炳灵上人信物,那东岳门与正法教万世修好。见着长辈信物还不跪下。” 那福景子茫然失措双膝砰地一声就跪在路面,抬头仰视着紫明道长。 面具下杨暮客呲着牙,“臭不要脸,投机取巧到贫道身上。瞎了你的狗眼。你不是有话要问吗?问!问完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那福景子跪着手足无措,“这……这……” “问啊……”杨暮客拖着长音低头看他。 福景子那油黑的面容没了坚毅,颤着嘴唇说,“小道奉命彻查淮州郡神官行踪。那水师神先被我查出得了三枚宝钱,不敢言说来路。后以科仪之法请岁神标下将军,撬开了那水师神的嘴。” “宝钱是我给的。” “是。”那福景子先是点头,后又说,“不是。那宝钱是山神山阳君所赠,为了开云见日。” “助我修行。我知道。” 福景子点点头,“那山阳君是事发地当事神官,我又传唤山阳君当面对词。却如紫明道长所说,为求得一缕紫气降于山头。但那水师神真的有问题,那水师神府邸竟然连着淫祀香火。那水师神供出淫祀与山阳君治下寨民有关,后不知怎地那水师神竟死了。我们只能查山阳君,但山阳君说上清门道长许了它坐骑之职。说他若是邪道那上清门修士怎能看不出。而后那山下村中土地也供出说上清门紫明道长路过山阳君所治山林。紫明道长您毕竟没有成道筑基,小道怕您失了眼,看错了那山神,所以拦路询问。” “邪祟作孽多年,尔等不闻不问。唯独那山神苦守,你言说怕我失了眼。” “小道非是辖制西岐国淮州郡的道士,而是抽调于此。而且那山中阴阳失衡,所有寨民魂魄皆失,天地文书指向了山阳君有失阴德。” 还是这事儿,那山阳君竟然还是被揪出来了。杨暮客抿着嘴,“此事我是知晓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事急从权,那山阳君久无香火祭祀,也无血食补给。吞吃那邪蛊所害寨民阴气乃不得已为之。我许它一个坐骑之职有何不可?” 福景子咽了口唾沫,“自无不可,小道所求,不止此间一事。还有那前位城隍失踪一事。山阳君与那城隍也是相交多年。” “淮州郡上一任城隍失踪了?”杨暮客惊道。 “是。”福景子一脸郑重,“那鬼王孙蔡青阴宅被洗劫一空,像是匆匆逃离。有大修士隐去天机,天地文书也没有线索。而匿途山山神禀告说孙蔡青曾设宴款待紫明道长,小道就想来询问紫明道长是否有其余线索。” 嘶,孙蔡青可不是那些水师神,山神之类的小角色。西岐国阴间他也当得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了。杨暮客此时明白这黑脸道士也不纯纯是个投机的坏种。“既然有此缘由为何不见尔等主事的人来询问?” 那福景子听了这话愣住了,然后喏喏地开口,“小道就是这查案的主事……” 杨暮客转身看着手持长锏的玉香道人,唤了声,“玉香过来。” 他打量了下一脸英气的婢子,觉得如果自己一声令下,这玉香道人就敢打杀了这福景子。他小声对玉香道人说,“你传信山阳君,让它速速赶来。” “婢子知晓。”玉香一手托着长锏一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敕令。 杨暮客然后继续低头对着福景子说,“我乃上宗修士,你拦我路,我请长辈信物压你。这是义气之事,我也自觉错了。你方才问我是否知晓线索。我记起那日离去之时听闻小鬼言说周上国。按理来说那小鬼私语我这修为不露法相是听不见的,但偏偏听着了。这应当是体内鬼王为之。我家师兄如今化凡,一身法力尽数褪去,自是不知其中缘由。玉香道人在那鬼王阴宅道场里又不能收放神识,所以也不知情。那两只小鬼的原话便是,‘一方天地大改,可惜周上国气运相压,不准去呀’。另一小鬼言说,‘不敢胡言,若不是城隍老爷收容,你我都成了那邪鬼口食’。你可记下?” 这番话说完杨暮客却只字不提让那福景子起身。 福景子点点头,“小道记下。” 正当此时,那山阳君也顺炁脉而来,身后还跟着岁神标下阴兵。一妖二鬼破开云雾,风旋卷着些许凄凉。 那老虎落在地面身子伏地,高呼,“见过老爷。” 杨暮客冷眼看那老虎。“山阳君,你山中恶事事发了。我虽许你坐骑之职,但有错便要责罚。” “奴才认罚。”山阳君再次俯首。 “好,此罚记下。下面我代福景子道长问你,你与那水师神可有其他勾结?” 山阳君自知需实话实说,不得隐瞒,“奴才是妖修受供奉入神道,他是鬼神受封勒,我俩本就不是一路,更无来往。若非老爷差遣,与之仅述职点卯时见过。那三枚宝钱他起初不收,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其开了雨云口子。那风也非奴才吹的,是他手下的风婆做法。不过奴才进其阴宅之时发现其宅中空荡,当时并未想太多。” 一边的福景子却插话,“审你之时,你未言说。” 山阳君瞥了他一眼,并未搭理。 杨暮客盯着山阳君,既然言说那阴宅有异,定有后话。他继续问,“那你后面想了什么?” 山阳君老实回答,“鬼神阴宅与我等妖修不同。阴宅需按格局方位修建,院中当有凝煞挡煞之物,但那水师神院中却无。所以那院非是水师神养身之所。既他另有府邸,那便是修行不净。奴才想问其要回那三枚宝钱,以财货相抵。才准备起身寻他,卢金山的道长便将奴才缉拿。” 杨暮客冷笑一声,“你是我离山之前想通,还是离山之后想通?” 山阳君倒抽一口冷气,“自是主上离山之后……” 杨暮客看了看他,“贫道当你说得是实话。”而后他看向卢金山道长,“我这坐骑说得可与福景子道长所查相符?” 福景子作揖,“并无出入。” 杨暮客也歪头看了看福水子,这福水子看着忠厚老实的模样,但藏话的本事倒不小。这水师神有两处阴宅他没说,还言说是传唤的山阳君,其实第一时间就将这山阳君缉拿了。怎么个意思?就料定了我这小道士与那邪门歪道有关系了?水师神死了还能是我指使人灭口不成? “你与那水师神虽无来往,却有隐瞒,此罪也当罚。玉香,帮我幻化一柄金锤。”说罢杨暮客将手中的玉扇摘下递给玉香道人。 “是。”玉香道人拱手接过玉扇,手腕一翻,一柄金锤被妖丹修士的法力包裹着递到杨暮客手中。 杨暮客手持金锤走到山阳君前头,对那福景子说,“我本不想责罚它。因为它亦是受害者,但如今你们查出此事,我不得不罚。”然后他又对那老虎说,“我同你说当你能舍了这山神之位时再去寻我,便是要你在那山中还债,将那山水治理成一方福地。你可明白我当时所言?” “奴才知道。” 杨暮客见那山阳君答得干脆,心中点了点头。“好。这金锤乃是玉香道人妖丹修为的法力所化,虽非她亲自出手,但我以其击你神魂,也不知要削去你多少修为,你认否?” 那老虎唱了个喏。 杨暮客抬手当地一下敲在它的头上。老虎瞬间眼冒金光三魂七魄散开又聚到一起。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此时杨暮客回转盯着福景子,牙缝里漏出来都是凉气,“敢问福景子道长满意否?” 福景子哪敢抬头直视,只能低头用余光看了看,然后磕了个头,“小道无有异议。” 杨暮客气呼呼地把玉牌收进袖子,然后摘下傩面也收回袖子,将金锤递给玉香。 “走。” 第70章 凡俗扰作阴阳将 水滴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晶落在马车上,一层薄薄的霜伸展开。 杨暮客先钻进了车厢,玉香其后跟着。 季通捂着耳朵仿佛听见了冥冥中的旨意,睁开眼将马鞭挥在空中,“驾。” 混乱的天地灵炁重新回归秩序,车厢板下面藏着的陌刀因为久未祭金,在灵炁的侵蚀下表面出现了一层皲裂,边角翘起,如同干涸的河床。 小楼靠在卧榻的靠枕上均匀地呼吸,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杨暮客兜住道袍下摆侧坐在桌案旁的矮凳上,玉香则跪坐在一旁的蒲团。 见小楼睡着了杨暮客用询问的眼神看玉香道人。 玉香从桌案下的抽屉取了根安神香点着插在香炉里,然后用手指在空中写着。 文字闪着金光短暂停留片刻,“小姐天人合一,为求不脱凡体,神魂自主入睡,未至炁脉平复之处不会醒来。” 杨暮客抓耳挠腮,从袖子里取出一摞纸,左手拿小楼的眉黛笔在纸上写道,“当下炁脉并无起伏,何来平复?” 金光又显,“仙器玄法,不显其道,染灵炁运,内蕴已变。” 杨暮客划拉几笔,“可是长久?” “不足一个时辰。” 看到这句杨暮客舒了口气,再写,“我日日带在身上,为何不知。” “不至天人交感,不知其中奥妙。” 杨暮客先是看着那金光字体慢慢消失在空气中,然后低头看着纸面。不知是提笔忘字,还是不知该写个什么,就那么愣了下神。他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写出来上辈子学来的字,说是上辈子,也就是上半辈子。怎么就走了这么远? 笔尖沙沙作响,“余下待师兄醒来以后再说。” 玉香点了点头。 马车越跑越快,道路两旁的落叶被圈进了车辙之中。车厢内安静如一,安神香烧尽了玉香便再插一支。 定坐人不见余烟袅袅,心中事仿若不定涟漪。杨暮客明面上是静坐,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快意否?却谈不上。屁大点事儿,仙玉都搬了出来。大材小用不说,失了体面才是真难。万种强压的手段,唯独选了最差的选项。可谓是蠢到了家。 仙玉不是他紫明道长的,是迦楼罗的。不是上清门的,是朱雀宫的。这是其一。 玉香道人足以处理场面,但紫明道长忍不住,小题大做,当真失了身份。这是其二。 方才玉香道人显法留字暗暗点明其中门道。杨暮客事后也明晰了其中玄妙。不至天人交感,不知其中奥妙。是啊,自己修为低微,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多。专业的事情本就该交给专业人士去做。被姐姐的婢子说无知,那是当真无知。胎光醒来后怎这般麻烦,这糊涂性子一定要板正过来,不能再惹事了。 若要问杨暮客此时有什么?那唯独有的就是他上清门弟子的体面,其余一概皆无。悔之晚矣。 马车疾驰在风雪之中。越靠近渔阳郡越发冷了。 小楼不多时便醒了过来。 她看着杨暮客,眼中有迷茫,有好奇。 “姐姐醒了?”杨暮客正坐轻声问,问得是那样小心。 “你是?我这是在哪儿?你又是哪个?”小楼扶着额头低声问。 “姐姐?”杨暮客挪了挪屁股凑上前。 “你是我弟弟?那我是谁?”小楼皱着眉努力地思考着。 “这……?”杨暮客瞪着眼睛看向边上不做声的玉香。 玉香眼眸一转,编了个由头,“小姐犯了癔症,可能梦里丢了魂。暂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但到了时日,回了魂自然便好的。”玉香静静地说。 “癔症?”小楼迷茫地看着一旁的女子。 “癔症……”杨暮客跟着小楼异口同声地说。他明白了,这跟小楼化凡和仙玉显法有关。术法不得于凡人面前显弄,这是早就知晓的规矩。但没料想这规矩竟然还适用于修士化凡之中。玉香不出言点明想必是其中道理。 杨暮客赶忙抢话,“姐姐是万泽大洲朱颜国贾家商号的大小姐,此前出差谈了笔生意。如今谈好了生意正转回,这姑娘叫玉香,是你的贴身婢女。我叫杨暮客,是你干亲弟弟。你给我起了小字叫大可。你平日里叫我大可便好。” “朱颜国……”小楼低头沉思了一下,“确实听着耳熟,却想不起什么来。看来我得了癔症是真。竟然什么都忘了。你叫大可,她叫玉香,我记住了。大可你长得如此标志,真是我干亲弟弟么?你这道士装扮,我依稀记得那贵人小姐最喜豢养道童作乐,却不知是哪里看的。” 杨暮客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楼一本正经说浑话。愣了片刻,哂然笑道,“姐姐不过等些时日便转好,一切不必多说。” 小楼听完揉了揉眉心,“我且信了。你身上的道袍不是受箓正装,我却也不知为何知道。你身坐吉位,车厢布置颇有乾坤。这些都我知道,但不知为何知道。” “姐姐不必多想。顺其自然,安心养病。” “是了。那我继续睡一会儿。”小楼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她看得出这二人并未商量好,但又彼此遮掩。其实她也怕若这二人是歹人,那便是身陷囹圄,最后也落不到好。哪怕度了此关,后面他们又要如何。好在二人面相周正,不似大奸大恶之人。但小楼依旧提防,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也。 车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冬天叩打门扉。 杨暮客依旧在车厢里打坐,他能感觉到离渔阳郡越来越近。一国王都,自有王气聚之。望气术以天眼视之,透过车厢他看到天空中飞腾着一匹骏马,它嘶鸣着,不时前足跪下呕出鲜血模样的气息。 他想起小楼说过,这是老天在肢解一个无道的国家。怎么就无道了呢。我这一路所见皆是修道之人,我亦是修道之人。我走的是道,我悟的是道。这马儿好可怜啊。一国王道气运病入膏肓的模样,杨暮客不忍看了,便收了望气术。他又想起自己的事情也是一腚腌臜,一时间龇牙咧嘴。 这卢金山的弟子也不知如何与宗门汇报,那正法教的修士听闻如何想。若在他们眼中,他杨暮客成了一个颐指气使狗仗人势的混球,那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心中羞愤难当。 就这样,马车在呼啸的寒风中冲进了直通渔阳郡城的官道。 此时渔阳城内兵部军械司衙门人头攒动,院中人皆望着门廊里站着的兵部侍郎刘炜。 门廊的阴影中那笔直的身影朗声说着,“南疆鏖战三旬有余,前线战报军械短缺。吾予尔等七日筹备,于各郡调配军资起发。季秋下旬过去了,蕉岭县城丢了,防线失守。户部那边斩首百余人,菜市口阴风阵阵。好生吓人啊。” 说完他从阴影中走出,看着阳光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吏们。“户部的事情了了,那我们军部呢?粮食没能运到,军械也没能运到。吾想保下尔等,可谁能保下我呢?” “郎君饶命啊。”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跟着他又跪倒一片,都呼喊着郎君饶命。 刘炜看着那老人,慢慢蹲下扶住老人高举祈求的双臂,“韩老,当年我入军部还是你带我入门。我该当说句师傅。” “不敢不敢……”老人喏喏地说。 “是该不敢。嘿嘿,太师师傅说了。三品以下难辞其咎……您一生为官,如今却还是四品。听我句劝,回去吧。您这一辈子还看不出来吗?躲不了的。” “刘侍郎,刘大人。下官……下官知罪……”那一声知罪真是声若蚊蝇,老头收起祈求的手臂,按在地面叩头一声。 “诶呀,使不得。使不得……”刘炜蹲在地上打量着老头。 “郎君。下官不敢说光明磊落,但至少担得起两袖清风。掌管军械司三十年,不曾贪拿一丝一毫。下官手下官吏亦是如此。自仲秋下旬起,每日催促各郡守备清点物资,季秋初账目清楚后,又派遣专员敦促。实在是前线吃紧,入不敷出啊……” “有用吗?”刘炜起身冷冷地低头看着老人。“事已至此,皆是在劫难逃。韩老,回去吧。” 正当刘炜说完,那军械司的院门一个披甲的男人走了进来。“嘿,都在。正省了我的功夫。刑部衙门办案,都带回去吧。” 听了这话,一个年轻的官吏站起来问,“我等皆是官身,刑部如何羁押我等?” “嘿?你们还想让伺察御使来捉人不成?如今督查院一个人都掰成两个人使了。刑部衙门的走卒都借用、调用起来。你当我们刑部乐意管你们这烂摊子?来人呐,通通带走。” 说话间一群带刀捕快冲进院子押着那些官吏往外走。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终于一切清净了。那刑部的披甲汉子走到刘炜身前,“今儿真是多亏了你,这些家伙都来了。不然挨家挨户,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 刘炜咬着腮帮子揉了揉眉心。“弟弟在外头等着不就好了么,何故要进来拿人。” 那被称作弟弟的披甲人嗤笑一声,“见外了不是。爹爹知道你难做,特意告诉高九儿来衙门寻我。” “师傅让你冲进军部衙门了?”刘炜睁开眼睛厌烦地看着这位刑部都令高衙内,“你这是让师傅难堪!” 高衙内面露狠色,“事到如今还要什么体面。都是秋后的蚂蚱。”说完高衙内得意地笑了笑,“老头子想要体面,跟南罗去要啊。活一天是一天,哥哥。”兀地那高衙内眼中尽是凶光,“这西岐国我等一般蛀虫早就吃了精光,待到兵临城下那天,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你!”刘炜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高衙内。 “我走了。哥哥回去好生准备,听说你那小妾早就收拾细软还乡了,你家大妇还留在这城中做什么样子。也早早离去得好……” “那是你姐姐!” “她认我做弟弟么?” 刘炜看着高衙内离去的背影摸了摸鼻尖,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高太师府中本有千余人口,如今只留下群老弱病残,侍女也都是些歪瓜裂枣。老太师开出了天价的买命钱,他们麻木地收下来安排后事。 高九是老管家了,急慌慌地冲进了书房,凑到看书的高太师身边耳语几句。 太师点点头,“知道了。由他去吧,我管不了他。当年冯家一案抽了他一顿,他倒怨了我。长歪了扶不正的。鸿胪寺那边去过了?” “去过了。” “大朗到南罗了吗?” “到了,买了百亩地。小少爷也安排进了书院,一切都好。” 听到这太师合上书,抬了抬手。高九麻利地斟茶,递到太师手中。 太师吹着热茶笑道,“王上在宫里指点江山,听说那周上国赠与的陶器都摔了。周上国的使节乘着道长的风走了。你说这西岐国还有救吗?” “若说有,还是有的。” “是啊。只要周上国一纸文书而已。可王上竟然恼了使节……”太师叹了口气,“无力回天啊。” “太师,金蝉教的上师已经将最后一批铸币送进渔阳。不知这些钱财?” “让户部他们自己去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需去碰,对了,回头告诉老幺也别碰。若是户部去请他吃酒就说案子太忙。” “知道了。还有,当年那个季通在衮山郡露了面。不知道……” “查冯家案子那个季通?倒是个良人,可惜了的。如今这个局面也无需去管了。” “那泼皮被他枭首了。不知道当年的案子他……” 太师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 “可少爷那个小妾要是知道了闹起来……” “说起来他们牛家帮咱们高家办了不少事情,这样吧。你把那壶好酒送去牛家,至于老幺的小妾,说是也送到南罗去。他们不是眼红大朗吗,都送出去……” 高九听后脊背发凉,只是低头应下,“小人记下了。” “让下人准备准备,老爷我沐浴更衣要去宫里办公。” “是。” 第71章 风波乍起命难为 雾气沉沉昏昏,马儿驼车仿若来自幽深。游神沿着大路跟着这驾马车,然后又沉入地面。一座高耸的门牌楼,前面就是渔阳郡了。 跑了一日的巧缘口鼻冒着热气,汗珠顺着鬃毛滴滴答答。车套的挽具上一片白白的盐花。 又过了一段路,季通拉紧缰绳车子缓缓停在驿站前。 驿站立于官道旁密密麻麻的树林之中,本来开门见山的景色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压抑感十足。 “官人是要住店吗?”小厮急匆匆地上前拦在马车前头。 “嗯。”季通甩手将缰绳甩给那小厮。 小厮缓步求稳,慢慢地靠近了驿站落车的地方,有石阶缓坡,以便下车与搬运行李。 几人忙活了一会儿。 季通皱了皱眉,低声朝着那门口念叨,“这店中驿卒当真是没眼力劲儿的,许久不见人出来干活。” 然后他凑到看玉香整理行李的小楼旁说,“小姐,我先进去订房。” “去吧。” 季通进去后不久便有驿卒出来担起放在干净石阶上的行李,小厮也唱了个喏牵着巧缘往马厩的路上离去。 玉香颤着小楼,杨暮客跟在其后。三人随着那驿卒进了驿站厅堂。 一股香甜的味道伴着潮湿的朽木味钻进了杨暮客的鼻孔。这股味道说不上在哪儿闻到过,但他就是记不得。不是花香,不似糖脂。 季通此时也转头矮着身走上前来,“小姐,两件上房相对。热水与吃食也马上就送上去,稍后便可用餐。” 小楼点点头,她对这个小国的差人很满意。据大可介绍这差人是在衮山郡办差后与他们相遇,后愿追随三人前往朱颜国。她合意地点点头,“知道了。” 杨暮客不知季通订房一直定对门的习惯,但小楼听得出其中含义。护卫在保护贵人时会时刻保持安全距离,若不能同房,则优先选择对门。虽小楼记不得从学来的知识,但此时季通的表现让她很满意。沉稳,得体。 一行人随着那挑担的驿卒登上楼梯,一路到了三楼。他打开两间相对的房门,然后听玉香指点将行李放下,躬身离开。 小楼隔着走廊对用火折子点灯的季通说,“季通你在这西岐小国办事虽然周到,但日后离了此地,到了那泱泱大国更有习俗规矩不同。还需学习许多,此事你可与大可玉香求问,莫要丢丑落了贾家商号的名声。” 季通抬眼看着桌旁闲坐的杨暮客,点点头,“小人知道了。” 小楼抬脚进了对门的房间,招呼一声由玉香关上了房门。 此时屋门敞着,烛光在这明暗交接的时辰舞动,却谈不上光亮。两人相对坐,颇有些无声胜有声的气氛。 “咳。”杨暮客终究忍不住,“师兄修炼到了功夫,藏了神魂体味凡尘。你如此理解便好。” 季通点了点头,“可我要跟你学什么呢?你知道那些大国礼仪规矩吗?” 杨暮客搓了搓脸,瓮声瓮气,“她以为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而且你不能让师兄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稍后会问玉香她是否知晓,然后让她来教你。”然后放下捂脸的手看着季通,“你知道了吗?” 季通也龇牙咧嘴,“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爱知道不知道……”杨暮客撇撇嘴,也不跟他说车轱辘话了。“上楼前你不是说要喂马吗,赶紧去。” 季通想到马车下头的刀兵噌地就起身出门了。 杨暮客听着那登登下楼的声音拉上房门,回去静坐。 陌刀是斩马刀,是军械,哪怕他身为马快随身携带亦是违禁。若让那驿站中的驿卒发现少不了口舌与打点,漏了风声则又多一桩麻烦。又想到那陌刀的模样则更是一桩糟心事儿,只能等着出了渔阳找一个野祀的金铁匠师修整。 登登登,季通下了楼。那驿站的驿长从掌房里探出头来冷冷地看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季通也不搭理那驿长,这是渔阳郡,迎来送往达官贵人多了,这些驿长多少狗眼看人低。何况自己没露那七品马快的官牌,一个游商贵客他们就算得罪了也不在乎。 出了门转头就到了马厩,推开外门,小厮抱着膀子靠在碳炉边上闭目养神。 季通喊了一声,“哎。” 小厮睁开眼,“贵客有事儿?”柜台那露了身份,这小厮也明白了这行人的身份,自然态度转变。 “马没喂呢吧。” “没呢。这马跑了一天,刚喂了些水。不能让它马上吃料。马掌是西军的铁器,磨得差不多了。你要换的话我们这没权换军用的,只能换民用的。要换吗?” 季通听着巧缘在里头打了个响鼻,摇了摇头。“不用。” 小厮从怀里放下双手,打开了马厩的里门。是个半露天的小院,马车靠在马厩前面的车棚下面,对面就是巧缘的马棚。马车的暗匣依然如旧,没人动过。季通安心许多,看到后面还有几个马棚里圈着几匹好马,马背上都有鞍具。 忽然一幕幕画面在季通脑海中重放,驿站的账簿是本空账,账簿上的房间都是空房。只是季通付了账后那驿长在账簿上勾了两笔。那驿长拿笔的姿势也是拿筷子的方式,显然不是常写字的。他找房间门号的时候看了许久,对门并不挨着所以还要查号。另外驿长的手指骨节异常粗大。那挑行李的驿卒没侧身上楼,而是强压扁担迈着八字步上楼。好像习惯了衣裳下摆拦腿的动作,而那驿卒穿得是皮袄短衫。 季通转头看向那小厮,“马儿跑了一天,该舔些盐。这马比较金贵,普通的盐砖它不喜欢,给它弄块上好的。不然它要闹了起来怕拆了你这马厩。你少不了一顿打。” “盐嘛,不都一样。”那小厮咧着嘴白了一眼。 “怎么一样,驿站里都有给官马准备的上好盐砖。我们这一路可没亏待过这畜生,不就是些钱财。你还怕我不给钱怎么着。”季通淡然一笑。 “行。我去拿。”那小厮留给季通一个背影,走向了装草料的库房。 季通听见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这小厮竟然不知道最贵的盐砖放在哪儿。这驿站有问题! 不多会儿那小厮回来了,手里拿着用木匣封装的盐砖。小厮将盐砖换了出来,巧缘凑上前嗅了嗅,然后舔了起来。“嘿,还真是会挑。我说这马怎么不舔盐呢。” 季通看着那小厮拿旧盐砖的手,五指捏在砖沿上,稳重有力。那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子,这是一双用长枪长戟的双手。他点了点头,“自然,贾家商号乃是朱颜国的巨富。朱颜国于万泽大洲,是洲中上国。我们用的马自然也是好马。” 小厮回头看了看巧缘,点点头,“确实是匹好马。西岐国这样的马匹也不多……” 季通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子,上前递到那小厮手中,“趁着夜还没凉帮这马擦下颈背。” 小厮掂量了下手中的大子,“听您的。” 季通脑中想着事情,没注意那舔砖的巧缘收回了舌头,使劲打了个响鼻来回踱步。 他背着手走出了马厩。最后给钱时确认了那小厮的手,果然没有看错,那就是一双用长柄军械的手掌。 而在客房中静坐的杨暮客也终于想起那甜甜的味道是什么。在他大二的时候,曾经路过学校实验楼,某个化学实验室因学生操作不当,储存的萃取液三氯甲烷发生泄露。那甜味跟这个很像。这东西不但是萃取液,还是麻醉剂。少量吸入会先兴奋,然后麻痹。这事情很大,因为好多学生都吸入中毒。所以杨暮客印象深刻。 而现在杨暮客也知晓这不但是一个修行的世界,还有另类的科技树。比如那利用灵炁的灯牌,灵车,历史上也曾发展火器,甚至还有神奇的小件物品传送技术。那么生产化学品麻醉剂也理所当然。 而那淡淡的甜味只有楼下的厅堂有。想来厅堂的某个房间里,有人用这种麻醉剂干了什么坏事。这里毕竟是驿馆,不是医馆。 季通推门进来,杨暮客抬头看他。两人同时低声说,“驿站有问题。” “你先说。”杨暮客知道季通出去一圈,他知道的肯定更多。 季通走到座位坐下,凑过去。“这里的驿长和驿卒都是伍人。还保留着着甲和使用军械的习惯。而西岐国驿站很少用伍人和军户。第一,这是肥差,落不到伍人和军户头上。第二,伍人与军户性情直快,容易得罪达官贵人。而这里是渔阳郡的驿站,驿站上下都是伍人,这很不寻常。而且他们似乎对驿站的活计都很生疏。看来都是冒名顶替之徒。” 杨暮客听完摸了摸下巴,“我在楼下厅堂闻到了一股味道,方才想起是种麻醉药。想来是我们到来,那些伍人怕露出马脚把驿站原来的驿长驿卒都麻醉了。” 季通的职业素养立刻让他的大脑运转起来,“驿站里还有活口,那些伍人没下杀手。我们以行商身份住店也不曾被敲诈。他们不是为财。牵马的小厮很喜欢钱,我让他帮忙擦马背他手下钱的表情很高兴。而这里是南阳郡与渔阳郡的必经之路。南阳郡通南北,南边的伍人和军户都被拉上了前线。逃兵不可能不为钱财,做了就必定杀人灭口,他们不是南方来的。只有北方的卫所还有少数军队守疆。他们是北方过来的伍人。”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季通惆怅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二人对视,开窗跃出落在外头湿滑的地面上。 季通看着马厩的方向烟尘四起,杨暮客跟在他身后跑了过去。 只见那小厮躺在马厩的地板上捂着胸口打滚。巧缘打着响鼻低头准备着,似乎要踩死这个小厮。 季通跑过去蹲下身检查那小厮的伤情,而巧缘还不停地绕着圈。 “巧缘。”杨暮客喊了一声。 马儿终于安静下来,默默走到道士身边低下头。 但马厩屋外昏暗之中,驿长与驿卒和一众手持刀兵的人却围住了门口。 第72章 血荐轩辕卜卦相 炉火暖不起萧杀冷。 季通抬头前望转而一个滚身藏进马车下,暗格中取出面胄扣好。来不及披甲,便抽出两柄骨朵跳回杨暮客身旁。 少年道士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敌人,喊了句,“谁是主事的,出来说话。” “你们为何伤人?” 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应答。 杨暮客看到了一个手持短弩的中年被护卫着,眼神飘过去不做停留,“那人惊了马匹,我与护卫也是听了声响才下来的。” “我怎信你?” “你们若耽搁了治伤可就真的死了。” “车存,魏静志,你俩进去看看。” 季通与杨暮客后退两步让出道儿来,那两人进去检查。此时杨暮客一个看着正门,一个随着二人进了内门。 “校尉,是还活着。肋骨骨折,骨头戳进肺里去了。”一人蹲下检查,另外一人持刀盯着季通。 马厩外的人群中安静片刻。 “治不好了,送他上路,免得受苦。” 杨暮客听到此话即刻抬手高声说道,“还有救。” 那二人仿佛没有听见杨暮客的话,一人举起刀就要朝着那伤员的心窝插去。 只见季通再次使出了那投掷手段,骨朵砸飞了举起的长刀。一脚踢在准备起身的兵卒脖颈上,顺势抓住转身要攻击季通那兵卒的手腕,一转一拧,膝顶心窝。瞬间结束战斗。 杨暮客看着冲进来半包围之势的兵卒,“我的护卫出手只伤人不杀人,而且我是道士,会医。我知道那人还有救。给我些时间。” “你这面首能有几分医术?就算医得好也耽误了我们的事情。今日你二人见了我等面目,就注定了死路一条。”门外的人抬起手弩瞄准了杨暮客。 “且慢。听我说完再战不迟。” 嗖地一声,箭矢迎面而来。杨暮客伸手打飞箭矢,躲过劈砍的两刀。 季通在内院冲进屋里救急。“少爷小心。” 七十二变,蛇吞鲸噬变。此般变化乃是扩张胸腔,使胃囊与肺部容纳更多。少年道士一声大喊,“都给我住手!呔!” 当真是惊天动地,地上的灰尘浮起四散。 离得最近的一个兵卒被吼声震得七窍流血,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其余屋内的兵卒也是浑浑噩噩,或跪地或下蹲捂着耳朵揉着脑袋。 待杨暮客再抬头,那外头的兵卒皆散得干净,各走一边朝着外头跑去。散兵撤退颇有章法,定然是那校尉下令。 季通上前击晕想要挣扎起身的兵卒,转头问杨暮客,“现在该怎么办?” 杨暮客环视一圈,手中掐诀一跺脚,“土地神听令。” 嗖的一声一阵烟云,土地钻了出来。“渔阳城晓春山土地见过道长。” 杨暮客从袖子中取出一支香烛,离字诀点燃,坤字诀操土,插在地面上。他问那土地,“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吗?” 土地闻了闻香火,笑着凑到杨暮客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杨暮客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只见那插在砖石地面的香火嗖地一下被吸进地下,而那土地神也消失不见。 杨暮客对季通说,“先救人。这些都丢出去,那个肋骨戳肺的要急救,不然等会儿就死了。” 季通薅着地上躺着兵卒的大腿,两手一甩,几下便清空了屋内,然后他转身进了内院抱起那小厮回了屋里。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裁刀,“把他放这儿。”杨暮客身站吉位用脚尖点点生位,然后将裁刀递给季通。“先扒干净衣物,让他侧躺,骨折的伤处朝上。” 只见那小厮一身的疤痕,有兽爪留下的,有刀兵劈砍的,胸口右下方青紫一片肿了起来。 待季通操弄一番后,杨暮客继续道,“用裁刀沿着肋骨斜着将皮肉切开,对,把皮肉掀开,找到断掉的肋骨。” 嗞地一声,淤血喷了季通一脸。 杨暮客看着季通血刺呼啦地干活,再从袖子里掏出一粒丹药。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丹药,是他身上的木性泥巴。月桂树心乃是肉白骨的大药,与他泥身相合后,他的泥胎就是药。 “把这药丸碾碎洒在戳穿的肺部,然后接好肋骨,他要疼醒了,锤他一拳。照着后脑勺,不锤死就行。” 季通当当两拳将小厮又捣晕了过去,将肋骨一一接好。 杨暮客又从袖子里掏出针线,“给他皮肉缝上。” 季通抬头看着道士,抿着嘴,“少爷,我不会女红啊。” “骗鬼呢,你一个人追捕大盗,几年时间能没干过缝缝补补的事情?你就当是破布,也不用理会什么针脚,伤口妥帖缝合便好。” “那行吧。” 杨暮客低头看着季通粗糙的大手捏着绣花针在那小厮身上戳来戳去,“真丑……等愈合之后怕是更丑。” 季通抬头看着杨暮客,举起拿针的手,“要不您来。” 杨暮客不吭声,季通低下头继续干活。 寒风中被丢在马厩外的兵卒渐渐醒了过来,他们慌张地左右观望,终于看到对面山林里有星点闪烁的光,朝着那光匆匆逃去。 而杨暮客与季通已经回到了驿站,两人站在柜台后面的账房门口。 小道士轻轻撩开帘子,果然屋内还有那甜腻的味道。一排人静静地靠在墙边睡着了,杨暮客轻轻蹲在一位老者面前,季通手持骨朵默默地站在他背后。 “老人家,不必装了。” 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浑浊发黄的眼珠打量着小道士,“小老儿拜见道长和这位英雄。”语气低声无力,看来这些迷药老者吸了不少。 这话说完又有几个装晕的兵卒半蹲着起身,手中还扣着武器的握柄。 老者叹了口气,双膝跪地正坐,对那些戒备的兵卒挥了挥手,“你们不用戒备,使劲了力气也伤不得这位道长和这位英雄一分一毫。小老儿名叫李糖。甘甜糖。” 杨暮客借着屋内的灯光打量着老者的面容,一脸风霜憔悴不必多说,左面颊有淡青色的刀疤,是个毁谤之罪的谤字。唇薄,天仓地库皆缺,福寿禄不存。但其目中有神,非失德之相。“李老先生先让侍卫传话吧,贫道与家姐一行之人对你等并无恶意。撞破了你们行程实非本意。你我双方相安无事最好。” “小老儿谢过道长宽宥。” 杨暮客伸手插着老头儿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却发现老头儿的膝盖去了髌骨,腿站不直。 那老人腼腆地笑了笑,“受罪之身,让道长见笑了。” 杨暮客皱着眉看了看季通,季通拿着骨朵也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被架着胳膊后仰看向边上的侍卫,“小四小五,你俩过来帮忙。于海,你去找校尉,报与他无事便可。” “是。” 那名叫于海的军士撩开了门帘跑了出去。 小四和小五将李糖扶到椅子上,李糖拍了拍二人,又往前挪了挪,不敢正坐,只是坐了个边儿。 老人挺胸抬头,摸了摸发髻的碎发,双手按在双股上开口说道,“我不知贵人一行目的是何,方才外头起了干戈,却也不是我们本意。我等身有要事,不敢多言,还望道长谅解。”说罢李糖坐着抱拳对杨暮客拱了拱手。 杨暮客抿嘴一笑,“不过是场误会。我与家姐非是西岐国人,路过此地,只为休息,其余一概不知。不知我们要休息几日?” 老人展颜道,“过了今晚便好,不敢耽搁贵人行程。” “既然误会解开,我等就不打扰汝等办事了。季通,走了。” 说罢二人上楼回了房间。 夜深了,听闻楼外响动不绝。换过衣衫的季通皱着眉头,他掀开窗缝看着外面,乌漆嘛黑,也不知他在看个什么。杨暮客只是静静在床上打坐。 “道士你都知道了?” 杨暮客闭眼哼哼一声,“知道什么?” “这些军士要做的……” 杨暮客睁眼看了看季通紧锁的眉头,“你认识那老人?” “认识。” “那为何当时不说?” 季通回身看着道士,木讷地说,“你与小姐不是西岐国人……” “即便你是西岐国人,你身为刑部马快,该当如何?” 季通却不答了,又侧身看向窗外。 外面人马开始嘻嘻索索的集结,有从山中下来的,也有从官道小声跑来。不多会儿岔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火把照亮了明晃晃的刀兵。 分配兵器甲胄,几人从马厩中牵出战马,斥候骑上马后先行离去。 季通迷茫地看着窗外,“李先生三十多年前因诬告案发配充军西岭,我在西岭行伍里时他是我们的文书教头。据说他与当今太师是同学,后来又成了仇敌。如今这幅样貌也是拜太师所赐。老人在西岭军虽然只是个教头,但却掌军师职权。我与同袍都很敬畏他。” “听得出,你不觉得他是坏人。” “当然。李先生为人正气……” 还没等季通说下去,杨暮客却打断道,“可是他们却在王都的必经之路上集结兵力。” 季通脱口而出,“李先生绝对不是反贼!” “你再想想……” 季通放下窗,憋着气来回踱步。 他抬头看着闭眼打坐的杨暮客,一脸祈求的神色。“怎就到了如此地步?” 道士不答。 学了七十二变皮毛的季通噗通一声跪下,面朝东南。正当是岁神值守方向。五体投地,叩拜再拜。 道士终于叹了口气,“兵者,凶也。” 第73章 星火徐徐,道途上,此心难静(满江红) 渔阳城外的一处庄子外头,夜幕中人影绰绰。若是近前瞧去,那些哪里还是什么人,通红的眼珠带着绿光。这些兵卒与那山中的妖人无甚分别。 晨未明,风刺骨。几许金锣声入耳。 李糖被拄在一处山坡的高石上,做最后的宣讲。 “儿郎们。渔阳城就在三里地外,我等此番兵谏,十死无生。世道昏暗,民不聊生。那渔阳城中太师权柄滔天,上下沆瀣一气,身为西岐国军士,当以死报国……我等……”他腹中有檄文百篇,但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孩子们却说不下去了。 胸有凌云志,叹天寄语迟。 晨风依旧静。 此时渔阳城内太师府灯火通明,家丁猫在塔楼里不敢歇息。门子慌慌张张拿着一封急报递到管家手中。 “太师,那些东西就在城外头了。您要不要进宫去啊?” “不急,等丫鬟把衣服都烫好。”太师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看了看暗暗着急的管家。“还惦记着他呢?” “老爷饶他多回,如今惹下这般麻烦。谁也救不了他……” “诶。这话不该你说,毕竟那是你家哥哥。” 这话说完高九却不敢应。 太师又说道,“他啊,就是心气儿太高了。高得比我这高太师还高……”太师看着高九的脸好像想起了许多旧事。 而高九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 高九,原名李粒,家中最小,米子辈儿人。小儿可立,是父母给他的期许。 太师继续品茶,徐徐念叨,“你哥哥当年因为两个大子儿把官司打到渔阳县衙,仗着御史身份得罪一干国戚。如今他回来了,不知道那些还活着的贵人怕不怕。” 说到这里太师笑了。 诬告国戚,李糖的案子当年闹得很大。那时高太师也只是御史笔官,论官职还没有李糖高。所谓两个大子儿,背后代表的却是糙米代良米。再将一斗米贵出两文,泥沙换来了财富。 李粒因为李糖被逐出了学堂,改名换姓进了高家当管家。 感受着太师那凌厉的目光,李粒抿着嘴笑着抬头,“太师又怎会让那些丘八扰了贵人的清梦。” 高太师眯着眼睛看着跟随自己几十年的高九,“你李家总不能绝后,把你那孙儿的名给改回去吧。该是酉字辈儿了吧,就叫李醋吧。” “谢过老爷。” “牛家的事情办妥了?” “城里的道观打点好了,邱宇道长会把事情报于城隍司。” “里外都干净了才行。你去看看我那官服烫好了没。等下随爷们儿进宫,看看咱们得国主王上开不开心。” “是。老爷。” 太师府的马车驶出了玄武大街,正巧内卫的部队得到线报赶去城墙布防以求万无一失。内卫的军士见到马车老老实实站到了道边儿等着马车过去,然后又匆匆急行军。 宫城北门叫黑旗门,进了宫城马车就不能再往前。高太师在高九的搀扶下落车,由两个小太监引着往中阳殿走去。 黑旗门本来有一个引护城河水修的水榭,平日里风景秀丽,但如今草木凋零,寒风一透,高太师也觉得十分萧索。 过桥的时候高九往池子里看了看,那水上有一层银色的光。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低头发现自己的皮靴上竟然挂上了一层霜。 中阳殿前国主竟然与太监站在前头等候,高太师虽已年迈,但也小步跑了起来,越过了那身前带路的太监。 西岐国主披着白色的裘衣,里头是紫色的玄文长袍,脚踩覆云履。八字须跟着笑容翘得高高,眯着眼看着来人。 “老朽拜见王上。”高太师深深作揖。小太监和高九在远处跪下,不敢上前。 “诶呀,寡人终于等来了高师傅。”国主在橘色的提灯下缓缓走下台阶,轻轻搀起高太师的双臂。“高师傅,赶紧随寡人进去聊聊,渔阳终于有了些许声响。” “谨遵王命。” 橘色的提灯融化在通明的殿堂内。 “高师傅可在府中吃过早饭?” “老朽进宫匆忙,未曾用餐。” “那刚好,与寡人一同用早。” “谢过王上。” “高师傅何故客套,这西岐国内也唯有高师傅与寡人亲近。莫要再冷落寡人了。就说那李糖,寡人看在高师傅面上饶他许多回。这次真的饶不了他。” “老朽也不会再求情了。” “好!如此便好。” 渔阳城在黑云下显露出来,一众兵马从远方灰色的官道袭来。烟尘滚滚。 城墙上高塔亮起金色篆文,本来紧闭的城门加多了一层栅栏。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翘起。 城外有一人,立马横枪,孤身迎敌。 王宫内热粥酥饼,王上吃得不亦乐乎。 两个太监抬着一扇屏风,屏风上正是那渔阳城门之景。画中人高太师认得,这是王上内卫御林军将士。此人是道兵,所着甲胄是道甲,寻常刀兵根本伤他不得。 “高师傅,看我千屠将士威猛否?” “回禀王上,威猛非常。” “哈哈哈……那高师傅就好好看看,这千屠甲卫是如何屠戮一干混账。那李糖不是求得留名千古吗?寡人予他。起居郎,给寡人记下。对了,把高师傅也记下。今日一字一句都记下。” 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人冷汗直冒。 “谨遵王命。” 只见那屏风内一人独挡兵谏军队。 画中小人最远处,李糖被校尉用绳子捆在背后,二人共乘一匹军马。 今夜行动不是他们的本意,但是已经没有粮草了。驿站的粮库早就空了,甚至于道士一行人的饭菜也是从他们的口粮中挤出来的。是最好的,是李糖的粮食。 李糖的弟子来信说过,粮仓早就被豪绅搬空了,各地大抵如此。他明白三道十五郡,两亿七千万人的吃食都不够了。若是今年灾情不去,那么必定要饿殍遍野。当今太师召集全国之兵派往前线,但是李糖所在却偏偏漏了。不是太师不召,而是故意遗忘。没有补给,没有命令。他们是一支被遗忘的部队。 魏亮将军在咽气之前抓着李糖的手,盯着老人的眼睛,说了最后的遗言。魏亮是被毒死的。青衣卫的走狗就在营帐外凌迟处死。那走狗喊了一天一夜。 还没等击鼓千屠甲卫已经驾马缓缓端起长枪往前冲去。 两通鼓。 步卒斜举枪矛,骑兵两翼散开。 只见屏风中的那副画好像戳进了一把尖刀,红色从画面中央一头到底。 那甲卫驻足看了看二人共乘一马,却未做什么,调转马头,再次缓缓地冲向那被杀乱的步卒战阵。 “寡人要看看那李糖的表情。” 小太监在屏风后面调节着刻满篆文的旋钮。 “高师傅,你看看这糟老头子。寡人当年就言他不得善终。高师傅,你说寡人算不算料事如神。” “王上出口成谶,老朽目光短浅,不敢妄言。” “嘿,高师傅。您才是真的老谋深算,怎能说目光短浅呢?你家大朗去过好日子,你与寡人一同背负亡国君臣的骂名。寡人是昏君无道,你是弄臣奸佞。可你家大朗一改头换面,又有谁人知道你高家罪人之后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王上!还请自重。” “高雨念。你好大的胆子!” “王上!还请……自重!” 只见那八字胡颤抖着,西岐国主颤抖着嘴唇,“高……师傅。多日不见,你既已安排好一切,可曾替寡人想过后路?” “王上,还记得当年你在国子监问微臣。有始有终,可为何偏偏是你?微臣是如何作答的吗?” “记得,寡人当然记得。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生。国运败而不能阻,王子当承其任。” “老朽如今也依旧作此答,国运败而不能阻,王上该当其任。” “吁。是寡人失言了。寡人祖祖辈辈享福,到了寡人这里却是该终了。用餐吧。” 这番话说完,只见那屏风只剩一骑。千屠甲卫提着两个头颅走到城门吊桥前,两杆长枪戳在地上,上面挂着李糖和那校尉。 下雪了。 高太师被高九搀着缓缓走在风雪之中。 “趁着敌军还未进攻到此,你带着家眷走吧。” “太师何故此说?” “只送走大朗一家是老朽太自私了。我不该以己度人,就连国主都心境浮动,何况你呢。最近想了很多吧。” 高九不言。 “不说话就当你认了。其实也能拖一拖的。只是读书越多,读史越多,就觉得越拖不得。西岐国不能自变,那就该由外力来变一变。对了,回头让那些活着的国戚也去陪陪李糖。再以李糖之口宣一封檄文。你哥哥只说了半阙诗,悲壮足矣,义气少缺。” 大雪掩盖了那一路细密的脚步。 那王宫大院里国主缓步走到一个枯树下,枯树底下一个乞丐正在打坐。 “禅师,寡人的名声可足?” “不足。” 啧。“如何才能补足?” “冥冥自有定数。当足则足。” 国主眯着眼看着那禅师,乞丐虽是破衣烂衫,但面容娇俏,哪怕寒风细雪中依旧红润。“是寡人还不够坏?还不够昏庸吗?” 禅师摇了摇头,“国主不净心,则不净气,不净欲,则不净凡。不得入我净宗。” 国主叹了口气,招呼了站在远处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是看不见净宗禅师的,只当国主又犯了癔症。 “去,到街上找几个人回来。寡人要好好劈几个人彘好好净净心。让那起居郎也跟着……” 第74章 将心莲,香与名正,何来安宁 驿站里等待启程的杨暮客四处打量,他在驿站的吊顶上发现了一块玉盘。很简单,没有任何炁机变化。用天眼瞧了瞧,上头刻着四象和震字诀。玉香在一旁说那块石头才是关键,是画影石。 此时杨慕客了然兵谏定然失败。或许那老人与军士也是知道的,但他们义无反顾地去了。 这驿站乃是进出渔阳的重要关隘,怎么会没有监察呢?恍然间杨慕客叹了口气,该当如此啊。 天明时分,季通冒着小雪引着马车停在楼前,接上了小楼和玉香。杨暮客跟他一同坐在外头。 坐在车中的玉香趁着小楼不注意挥了挥手帕,一股香风从车窗中飘出。飘进了那驿站里头,几个躺在地上的驿卒终于从梦中醒来。 打眼望去,渔阳郡的田地都十分平整。好多穿着单衣的农人出来堆肥。 车辙里的雪咯吱咯吱响。雪越下越大。 “今年的季秋怎么这般冷。”赶车的季通嘟囔着。 行至午时,已经能从官道的尽头看到渔阳城的城墙。 一道长长的参差不齐的白线被灰墙顶在白与灰的世界里。 茫茫雪中杨慕客看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近。直到看清全貌他觉得腹中翻腾。那是一座京观。 京冠边上还有驻守的军士。那老人和校尉的头颅被长枪竖于道旁。路过的人都绕的远远的,不敢看。 季通放缓了车速,他捏着马鞭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靠边停一下。”杨暮客轻言。 落车前杨暮客手里掐了个诀,封上了车窗,不让小楼见着这番景象。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京观。 军士举枪道,“来者何人。” “云游道人,于心不忍。” “王上有令,乱军贼子妖言惑众。此些贼子立京冠曝尸受罚,以警世人。你虽是道士,也不许于此地行科。” 杨暮客听着那军士的遣词造句,又看了看面相。果真读书人不一定是好人,这军士就是那种读了一肚子书心却长歪了的。 “既然军爷领命在身,贫道自然不会冒犯。贫道不行科超度,也不念诵什么经文。只是采几朵野花,放于此前,莫要让生地惹了死气。” “随你。”那军士扁着眼看了看杨暮客。小小道士,不知是哪家俗道来到渔阳见世面的,马上就到初冬,莫要说野花,就连野草都被人薅光了。 杨暮客四处打望了一圈,一个没了皮的树长在坡上。他来到树下拨开冻土,些许腐烂的叶子捧在手里。一片一片编织成一朵莲花,再粘上一层晶莹的雪。 “敢问军士此花献于京观之前可否?” 那军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另外一旁的军士止住了。那沉默的军人笔直地将长枪戳在地上,目不斜视。 杨暮客看着那些尸体里有冤魂在哀嚎,将那花放在冤魂前。 莲花飘出徐徐的香味。 心假香传。就如杨暮客最近请神总要点上一支香。那些神官不是受了杨暮客的香火供奉,而是接受了杨暮客的心意。自此神官便与小道士有了因缘。而此时这冰雪莲花的香味,是小道士要为其正名的心意。 正如路途中杨暮客对季通说的,狗屁权贵都等死吧。而如今,他抬头看着那高耸的城墙。城墙背后是漆黑的浓烟。那是浊气沾染。什么样的城池竟然让浊气放肆地落入城中?而那中央仿若恶蛟盘螭则是浊气凝聚的中心。 去浊化清,乃是贫道本分。他瞧着那土地神钻出地面往巧缘的马屁股上一拍,盖上印章。城隍司准许妖精入城的手续已然办好。 回到马车,路过吊桥,在城门口校尉核查了季通的官牌还有小楼的通关文牒。对那通关道牒也能用作城里的通关文牒,只是凡人看不见城隍亦或者道观的批注。 一路东行至此,其实一行人早就在西岐国的官府挂了号儿。这城门中郎将校尉正是候着他们的将官,否则常人出入城门哪用得着校尉迎来送往。 穿过城门是一片榆树林,街道很干净。密密麻麻的枝杈上被雪盖住,仿若黑白水墨。有水车被冻在了内河里面,冰下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一栋栋矮房挤在一起,留出仅能一人通过的窄道。不时有路人驻足看着这辆进城的马车。气宇轩昂的马,不染风尘的车,惹人注目得紧。 季通摇了摇车铃,警醒那些玩闹的孩子。巡逻的差役刚好路过驱赶了聚众围观的人。 驶过一座拱桥,热闹的吆喝声,赶工的号子声,木槌的敲打声,声声入耳。 而杨暮客眼中则是饿死鬼盯着灶台后口水直流,枉死鬼在街面爬来爬去,色鬼跟着女子却被挡在门外,赌鬼找了一个懒汉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晶莹的雪花混着那浊气所生的灰烬飘舞。坐在马车上的杨暮客嘿嘿一笑,一个影子从他身上站起被那马车穿过。尸狗神笑着呲着一口白牙一招手,那通关道牒出现在手里头。 一口气吹过,魑魅魍魉皆散。尸狗神一头撞破了石墙,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一个义庄和几个偷闲的鬼差。那领头鬼差见了道士的尸狗神也不惊,反倒啐了一口。因为杨暮客没修出法力,他这尸狗神没有道韵,那鬼差权当他是个进城隍办事儿的俗道。 只见那尸狗神脑袋一转,后脑勺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一张嘴就把那鬼差吞了进去。 尸狗神也不多言,钻进义庄里瞧见那供奉城隍的牌位跳了进去。 天地逆转,杨暮客的尸狗神转入了阴间。孤魂野鬼被镣铐锁着排成一排,继而望去一排又是一排。 顺着那留给鬼差的路径走向了一栋明晃晃的城隍殿,一个鬼差过来拦路。 “哪里的道士,怎地这般不懂规矩。” 杨暮客不曾理会那鬼差,尸狗神嘴角一直咧到脖子根,他把手伸口中去掏外面吞下的鬼差。那鬼差蜷缩着身体,像是胎儿一样,虽然杨暮客已经说过他不再吃人了。但是这家伙被吞入腹中少不得受罪,一身神气被刮下一层,战战兢兢,六神无主。 “这尿货不敬道人,我斩他半生阴德。”说话间二指成剑,阴阳正法一出,整个城隍殿从阳间引来了一缕灵炁化为罡气,眼见就要劈在那鬼差的福寿禄命格之上。 “住手。”那拦路的鬼差大惊。 一道遣灵官阴阳符箓盖住那地上的鬼差,城隍殿里某人轻声一哼。 “下官拜见城隍大人。”门口值守的鬼差跪伏在地上。 尸狗神咧着嘴笑着往里头看,只见殿中那中央的铜像活了过来,一步步走下供台。 “不知何处的道长云游至我渔阳城城隍阴司。” 杨暮客自是不提家门,而是手掌一托,显出那本通关道牒。“福生无量,贫道紫明,见过城隍。” 那城隍是个白面红唇的郎君,身着藏青色官袍,飘然而至,他也不邀杨暮客进殿。 这反而出奇,因为那一路城隍游神皆是知晓杨暮客这一行人跟脚,而这渔阳城内的城隍却像是不曾听闻西岐国内这一行人的事情。 “你既是修行之人,当知晓阴司法度自有规章。若是这小将惹了麻烦该由道长撰写状书,递于城隍司和执岁。如此禁锢私刑固然解气,却有违法度。”白面鬼王冷着脸将那鬼差护住,欲用气势压住杨暮客的尸狗神。 尸狗神眉毛一挑,笑容愈发奇怪,“原来是贫道错了。那便依你所言。” 本来灵性一分两用,马车那边只是闭目养神,此时合二为一。尸狗神手中捏决,“六丁六甲,乾坤借法。拘灵遣将,急急如律令。”继而口中宣道,“渔阳城有义庄鬼差玩忽职守,城内鬼魅横行,却不见有游神鬼差引渡。请太岁神官显法,以正阴律。” 白面鬼王眉头紧锁,此时他已然明白这出窍的魂魄不是小门道士。乾坤借法这词头不以科仪而口宣之,跟的敕咒是驱灵遣将,再瞧这尸狗神全然没有半分法力,全凭沟通天地灵炁。城隍意识到惹了麻烦了。 须臾间,阴间的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执岁宫游神神官落在城隍殿前。“小神见过紫明道长。” “贫道恭迎神官,还请神官以天地文书查一查地上的鬼差。” 那神官转头看了看神态尴尬的城隍,低头轻笑一声,然后以法力唤出天地文书查了起来。起初还面有嘲弄之意,越到后面眉头越是紧锁。 “禀告紫明道长,禀告城隍大人。此鬼差放任鬼物作怪,并敲诈鬼物收取生魂阳气。我需拘押他回去让太岁星神大人定罪。” 尸狗神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城隍大人,还请放开那鬼差,否则有包庇之嫌。” “哼。”白面鬼王咬着牙看了看那神魂颠倒的鬼差,“果然如此,本官御下不严,给道长和神官添了麻烦。还请神官明正执法。” 只见那游神带着被拘魂索捆成团的鬼差嗖地一声就破开了渔阳城阴间不见了。 “还请城隍大人与个方便,批注通关道牒上的行程。” 那白面鬼王接过尸狗神递过来的道牒,发觉道牒灵性出自真人之手。继而抬眼又打量了那尸狗神。 若说什么样的城隍最是自在,自当是王都皇都此类城池的城隍最自在。因为宗门不能选址于国都皇都的城池附近。虽说没了掣肘,但是王都得城隍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阴司的上升渠道在执岁神殿。鬼王鬼修只有成为岁星神官才有可能飞升仙界,成就鬼仙。 而渔阳城的城隍修行数百年,自觉阴德圆满却入不得执岁神殿。索性静修打坐以延阴寿。 看着道牒上各处阴司的通关文书,他觉得头大。 “这……敢问紫明道长……你才入境,还没有出境渔阳,马上就来签写文书,是不是急了点。渔阳城乃是西岐国王都,不知是否赶着离开?” 尸狗神笑得前仰后合,而后眯着眼瞧着那白面城隍,“怎会呢。一路风尘,自当歇息段时日。” “既然如此。这文书我需准备几日,过后差游神送与您。您看可好?” “好。好。哈哈哈哈。” 尸狗神仿若一阵青烟,循着那通往阳间的路走了。 第75章 道日损归家者寡,寒天里但求无事 神思回了原身的杨暮客发觉车已经停了,瞧见季通正在上下搬着行李。“我家姐呢?” 季通贼眉鼠眼地说,“小姐已经进屋歇息了。玉香姑娘正在照料,杨兄可是做法了?”说完还抬眼看了看周遭环境。 杨暮客笑笑,“出神办了些许事情,算不得做法。在这城中也不能显法,不用多心。” “那就好。”季通看着杨暮客四处打量,解释道,“这里是我原来的宅院,在这渔阳城里算不得好地界,但胜在安宁。往东走出两条街便是刑部衙门,无宵小闹事。” 马车所停的街道算不上宽敞,也没有车辙。大概丈许宽度,此时马车停在路中,只留出两边堪堪过人。 矮墙是黑砖所砌,双扇朱红大门,有些脱漆。门牌上也无匾额,小门小户。 杨暮客伸腿跳下马车,活动活动腿脚,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对着马车轻轻一磕。留了个驱邪咒。从那城隍阴司归来他便觉得这城中并不平靖。施术完了他问季通,“这车要停到什么地方?” “街尾有停放马车的空地,我院子里有马厩,巧缘也不用寄养他处。” 杨暮客点点头,“近来渔阳城里多事,你若访友需要抓紧,莫要摸黑回来。切记不得饮酒。” 季通侧耳听着,郑重点点头,“季某人晓得了。多谢杨兄提醒。” 损,有孚,元吉,无咎,可贞。 杨暮客又思了思所得卦辞,迈步进了院内。这卦应得不是季通,三人都带着修行,又如何去损?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院内很是宽敞,边上有处小田,里头还种着些小菜。上面落了霜雪,但能看出有人不时进来采摘。看来季通出走之前请了人来照料家业。正房的门开着,屋里头小楼坐在椅子上裹着皮裘烤火。玉香正将瓷壶坐在炉上烧水。 杨暮客看到院子另一侧还有处演武场,蜡木的刀枪数柄,还有练习把式的假人。他路过水井低头往里看了一眼,里头土地神正捧着一颗净水珠做活。那土地神抬头朝井口的杨暮客嘿嘿一笑,一脸谄媚。 杨暮客摸了摸鼻子,看了看里头挑茶的玉香道人。玉香也抬头看了看道士,低头不语。 小道士笑眯眯地进了屋里,“姐姐可是乏了?” 小楼合上手里的书,“天冷呢。确实觉着身子乏力。” 小道士用折扇拨正椅子旁的圆凳,在小楼面前坐下。“当下进了王城,姐姐要不要再买些财货?” “这偏远小国有甚好物,不去。你坐这里碍事,挡到光了。” 少年道士腆着脸坐着,岔开腿两手撑着凳面。“姐姐近来总是闷着,弟弟想着你歇息够了,便出去赏赏风物。” “能去得哪儿?这出门后刺鼻难闻,屋里头还好些。”小楼是受不了一点儿污浊秽气的,她宁愿屋中憋着也不愿出去找罪受。 杨暮客悄悄从袖子里掏出那傩面,戴在脸上。“吓!” 小楼兀地看到那凑过来的大花脸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面具,踢着杨暮客的屁股。屋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小楼追不上跑得飞快的杨暮客,“玉香!把这碍事的混物弄走!然后把卧房清理干净,多用些熏香。” 玉香道人放下洗净的茶具,起身拉起杨暮客送到门外。“小姐嫌弃少爷碍事,玉香得罪了。” 砰地一声,屋门紧闭。 杨暮客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无奈地叹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蒲团在门口的屋檐下静坐。 屋内小楼将茶具与水壶端到桌上,一面看书一面自斟自饮。玉香道人进了卧房开始清理起来。 一道清风术,一道幻形术,自是旧貌不在。玉香用得是灵蕴之香,覆得是无尘轻纱。 而院外季通担着搬下来的行李,放在了杨暮客边上。也不敢开门问候,再次出门将巧缘拉进马厩,然后自己驮着马车往街尾走去。 街尾有间茅草房。这户住的人是渔阳城刑部理事衙门的杂役,家里的男主人轮休没有上工,女的在屋门口做女红。正巧看到了安置马车的季通。 男人在院内匆匆赶出来,吆喝声,“老爷,您回来了。” 女的抬头看了几眼,低下头继续作女红,用手背蹭了蹭眼眶。 季通将马车摆好位置,打量那杂役几眼,“哟呵,轩儿,数年不见了。我与你说过,别叫我老爷。” “那怎么行呢。您如今身份越发显贵了,瞧这马车,衙门里管事儿的司长家里也不见有呢。”胡轩双手揣在袖子里,弯着腰品评着马车。 其实这车用料很是一般,但杨暮客与玉香都曾对其用法,如今确实非同寻常。 “这车又不是某家的,是一户行商东家的。如今某已经随了东家,回渔阳住几日便走了。” “老爷这是得了富贵了。”胡轩一脸谄媚,“是不是又有事情吩咐小的去办?” 季通脸上略显得色,“你只穿这单衣,不冷?” “不冷不冷。尤其是见着老爷回来了。便更不冷了。” “对了。”季通思虑片刻,“轩儿,咱们哥俩打小就认识了。我出门许久,也不知城内新闻。我这屋产想要出售,可有人接手?” “老爷?”胡轩双目圆瞪,“您这是?” “实话说了吧。我这东家不是西岐国人。是那万泽大洲朱颜国的富家小姐,某如今随了东家做护卫。这屋产留着也无用了。” 胡轩不知那万泽大洲在哪儿,也不知朱颜国是个什么地界。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季通这七品马快不做,去做那行商护卫,想来必定是场富贵。 “老爷,当今这兵荒马乱,渔阳城内空置的屋产到处都是。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那大老爷家里头被占的屋产,昨儿都搬空了。” 季通眉头一皱,“冯家的房子被占了?何人所为?” “这……”那胡轩佝偻着身子不敢吱声。 “说不得?”沉默中季通叹了口气,“说不得便不说……某家自己会查。” “老……老爷……”胡轩语气中带上些许哀求,“你那院中小的种了些菜,我……” 季通皱眉,“你倒是见缝插针,不过你那东西某家都看不上,贵人更看不上。园子暂时你是进不得的。待后面一同采干净吧。” “是,是。” 夜幕降临。渔阳城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季通的院子里偏房灯亮了一会儿便熄灭了,正房玉香挑了挑琉璃盏里的灯芯,杨暮客在卧房外打地铺。 街道外头巡街的衙役敲完一更天的梆子路过。那衙役还盯着季通家大门儿看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没什么声响就走了。 杨暮客进卧房和小楼话了些家常,然后拉上卧房的门。客厅里漆黑一片,他没有钻进地铺的被窝里。而是悄悄开门进了院子。走到小院边上懒得进那偏房的门,里头又脏又乱。 敲敲那偏房的窗子,季通应了句。 杨暮客贴着窗子小声说,“我出门看看,晚上你不要出去,当下这城里已不是你原来当差的地方了。” 隔着窗子传来季通瓮声瓮气的回应,“嗯。” 小道士手里捏着坤字诀,一个穿墙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街上。 这刑部衙门周边灵炁不畅,勾来的灵炁用了不久便难以为继。索性步行,捏了隐匿之法,打更的与巡街的都瞧不见他。过了刑部衙门大街与集市便是来到了真正的民居。夜游神更是没有,看来那城隍当真没有把这人道之事放在心上。 杨暮客能勾到灵炁了,他抬头一看却心惊不已。 此时城中大阵的漏洞有浊灰噗噗落下,渔阳城好像是一片黑色的榕树林。若不是肉身出行杨暮客以为他出神进了阴间。 整个渔阳城阴阳秩序已然失衡,这不是那山中炼蛊之阵,这是一国都城。但就杨暮客的道行与学识来说,他根本不知这浊炁为何泛滥到如此地步。 他只能朝着浊炁浓重的方向走去,一探究竟。一户人家门上贴了封条,封条字迹都风化了。破墙烂瓦,明明是吉位的屋子成了绝户的凶地。 走了许久,从街头到巷尾。大约有十多里,已经进入了另一片城区。 空荡的街道寂静无声,一条条街道的沟渠被灵炁与浊炁混合的水流编织成一张大网。排水渠下淤积厚实,都城的官员竟懒政如此地步,至少数年没有徭役清理过了。幸得这城市的排水与引水系统是分开的。引水的地下河有厚实的岩层覆盖,还没被浊炁侵染。不然不知多少人要因此遭殃。还活着的虽不为浊炁所祸,但灵毒难逃。到处都有药锅子煎药的味道。 杨暮客只能看得出这座城市的祛浊阵法已经失灵,而且失灵有些时日了。 终于他能在不远的街道处看到有灯笼发出朦胧的光。 一整栋琼楼充斥着妖氛,邪异的浊炁在一棵巨大的阴气榕树旁蒸腾着。 杨暮客隐匿在阴气之中,摸着那阴气构成的榕树倾听琼楼的声音。赌桌上血脉喷张,纱帐中靡靡之音。还有无数冤魂碎碎念头。 他单手掐诀,俯身将土地从阴间揪了出来。指着那妖氛诡异的琼楼。 “这儿是怎么回事。” 那土地神战战兢兢,“回禀道长,此地是靖安男爵家的私产,楼中有杀伐凶兵,鬼差进不得。” 杨暮客打量着给那城隍辩解的土地,“何种兵器连鬼差都不得近前?” “是根毙敌过万的硬木棍,那靖安爵把棍器放进顶梁里,又安置了阵法。” 噗嗤,他心头一笑。这土地编瞎话的本事当真可以。依他感知,哪儿有什么凶兵?那些妖邪在其中吸食欲望不晓得多快活。但他也不拆穿,继续问,“若是死了人又如何?” 土地抓耳挠腮,“小神……接引……” “去!现在就去引……” 土地瞪大了眼珠。 “狗拿耗子……”杨暮客毫不留情面地驳他,但转过来还是要夸夸的,“你这土地为保一方水土也算有功。但这阴气成树,你自己处理不得吗?” 这回那土地当真是苦了脸,“小神如何处理,这阴树挖了就长,搬了没几日又回来。那屋宅不倒,这树就一直在这。” 杨暮客点点头,在那墙根下插了一支香送走了土地神。用障眼法搭了一个狗窝,掩盖那星星火光。 忽然杨暮客愣住了,这城中一声狗叫都无。偌大的城池,他一路穿墙不知路过多少人家,却都没有养狗的。 想到此处他又一伸手把那土地给揪了出来。 “道爷不知还有何事。”那土地神捧着香火流出来的灵炁道韵美滋滋地问。 “这城里怎地没有狗?” “前年城中狗瘟,不只是狗,人都死了许多。” “可是执岁殿瘟部行功?” 那土地对着香火招招手,将新流散出的道韵再次团进手中,才转头对道士说道,“不曾有岁神瘟部瘟神来渔阳行功。” “那既然瘟疫过去为何还是无人养狗?” “是城中俗道禁止养狗,说瘟病未去,不止是狗。猪,猫,貂等走兽都不准养。” 问到这杨暮客大概明白了些,又送走了土地神。转身穿墙又朝着另外有火光的地方走去。若是执岁殿瘟部行功,他觉得方是正常。人道凄惨,孽障重重,瘟部报应以偿。但不是瘟部,那定然就是人祸。想着这一支王室本就有放瘟的传统,估计也是他们自己干得。至于理由是啥,他杨暮客又不是正法教的人。 走着走着,天清地明。 这护城大阵的失灵之法,失灵之处也当真有趣。到了这里竟然有灵韵运转,也就是说此处的布阵物料定是按时行科,照顾周全。 这条街都是高门大院,一栋栋宅邸的大门都有灯笼照亮门梁上的牌匾。无一不是勋贵之家。 而那灯笼中的烛火更是与众不同,与他平日用得香烛差不得许多,都是上好的物料行科做所之物。 到了此地那阴气聚成的榕树已然不见,他站在阴影之中不敢露出。否则那些烛光会照出他的身形,即便是匿身之法都会被破去。 杨暮客咂嘴,该是最污浊的地方却不曾有一丝浊灰落下。 第76章 小院墙,开孽障邪门,糊涂账。 外出探查一番杨暮客对渔阳城此地了解许多,却疑团更甚。 按理来说一国之都灵炁法阵失灵至此应有行走修士前来修整,但从浊炁积累来看,至少是上百年的磨砺方使得护城大阵失灵至此。 百年间竟然无一修士来此,这国主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让修行之人避之不及。 入睡前小道士在客厅点上安神香,若用神通去看,围绕着小院方圆百丈浊炁不侵。杨暮客拍拍被子,觉得应该能睡个安稳觉。 未到天明杨暮客心有所感,摸着黑爬出被窝。推开门一瞧,东边竟然一丝明韵。想来是个修行的日子。 大雪停了,却更冷了。 街口那高约十丈的槐木是现成的法坛。 黑暗中小道士一步一步踏着天梯走到高处,大袖一挥定坐空中。从炁脉中引出一丝灵炁洗涤尸身,东方金光乍现,行功于双目。迎接紫气东来。 待到天光大亮,杨暮客落到院里,一身障眼法也全都褪去。季通却穿上了七品马快的官服。 季通身着黑色长袍,胸口绣着獬豸,红口白牙,独角仰天望日。朱红腰带,腰带中还有拇指粗细的软绳。腰带上挂着官牌,两侧还有挂扣插着那两柄骨朵。头上顶着无翅纱帽,纱帽中间镶嵌一块同心圆玉片。 “这么早就出去?”杨暮客笑道。 季通抬头看看东边那阴云中灰色的太阳,“嗯。回城还需去衙门点卯,出去办差数年,总要述职一番。” “早去早回。” “是。” 季通出门后玉香做了顿早饭,小道士陪着姐姐用饭后又迈着四方步出了门。那城隍派遣了日游神被小道士一眼瞧见,便也唤了过来领路。 早课完后小道士身着一身素青道袍,那日游神幻化成一只应声虫躲在他耳后。 出了刑部衙门大街,杨暮客凭着记忆又来到那处琼楼附近,这里白日间却有些冷清。不时有马车过来接人。 日游神说这城中有报馆可知国内消息,杨暮客欣然前往。 淮州郡城作为水路集散中心城市都未曾见到这样的地方,小道士心里多少还有些好奇。这方世界的报馆是个什么样子。 待到了那报馆门前,能看到不少家丁正在抄写新闻。再往里一瞧,报馆正中是一面幕布。幕布光影闪烁有画面演绎着所报道的时事。 渔海水师运送官军前往海南郡增援前线。水师提督发表讲话。 这一幕杨暮客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回到了原来的世界看电视新闻一样。不多会幕布光影一变,插播了前线最新战况。 南罗国军队围城胥巴郡城,南道最后一城即将失守。 城中灵阵的玉眼捕捉到了天空飞舞密密麻麻的木鸢,无数标枪投下,站在城墙上的守军抱头鼠窜。 城墙下还有火光黑烟弥漫,喊杀声阵阵。 而杨暮客打量着那些抄报新闻的家丁,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木讷。他觉得这些人真是可悲又可怜。西岐国三道失了一道之地,眼见着南罗国的军队就要长驱直入,他们却毫无感受。 灰色天空,明亮中愈发清冷,人却越来越多。 离开报馆,四处游览一番,便觉无趣。杨暮客找了机会问那应声虫道观所在,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潮之中。 季通先去刑部衙门知事述职,然后去了差役司结案。差役司里正忙活着,一个马快拿着公文正巧看到了进屋的季通。 “山塘,你回来了。你我一别就是五年……正巧,我这有个案子。要你帮忙。” 季通看着那人,张张嘴。他已经报与知事准备辞职,来此地结案也是想干净体面地离开刑部衙门。 “诺言兄,我出门在外许久。衙门里现今的案子,我还是不插手添乱了吧。” 崔放,字诺言。贡生出身,本是个文弱书生,进了捕快班子实属阴差阳错。不过十几年下来这书生也变得五大三粗壮实许多。 “这次还真得你来帮忙,抓这贼人我们忙活了许多时日。奈何贼人狡猾至极,稍不注意便被他听了风声跑掉了。山塘你的本事我自认是不及的,所以真得求你帮忙,案子办成了哥哥请你吃酒。” 季通被崔放硬拉着走出了差役司,季通听闻案子已经办到逮人的阶段,也放下心来。老友如此热忱他也不好推脱。便点点头应了。 “这人奸杀城中少年,犯案数起。第一次案发已经是两年前,在清水路,后面陆陆续续发现尸体都是未及冠的少年。根据作案地点和路线我们分析这是一个货郎,使用钱财或者玩物引诱少年上当。后来王舜巡查的时候撞破了那贼人行迹,救下一名少年。但王舜为了救人没抓到那厮。城中阵法玉眼也没找见他,我们判定那厮就躲在芳草巷里,李马快已经带人围住了芳草巷。现在需要我们挨家挨户地搜查。” “嗯。” 两位马快带着六七名捕快从刑部衙门东院出了门,小碎步轻声跑出了大街,然后转进河道钻进内河运船过城南来到了芳草巷。 芳草巷其名源于巷子里住的都是花匠,各家贵人喜欢从这巷子里挑人做家里的长工。所以这巷子修得格外整洁,地砖锃亮,白墙绿瓦。各家都有枝头探出来,白色的雪花堆在冰锥上。 季通搓了搓手,“小的们都围在外头吧。” “你又要逞能?这地滑的很,还是让几个衙役进去寻人好些。你功夫好,在外头拦住保险些。”崔放拦住了准备进巷子的季通。 “那哥哥叫我来又是何故呢,那贼人若是逞凶伤了自家弟兄,要耽搁许多事情。” “山塘,听哥哥的劝,我们在此候着就好。你如今也是七品马快,别总是身先士卒。总要给下面的弟兄留点门路。” 季通低头一笑,抿嘴说,“成,听哥哥的话。” 崔放几句话就安排好了任务。王舜也正巧从街对面的馆子里出来,与二人聊了会儿盯梢所得。 季通出去游历许多,忽然明白了为何这崔放一定要拉上自己来。似是与这王舜有关,看来二人相处不快,自己立功归来成了崔放眼中的墙,挡一挡这未曾见过的王舜。却又不知王舜是哪家门子的关系了。 不多时,一众衙役押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从巷子里出来。那中年男子头发灰白相间,留着山羊胡,腿上还裹着绷带,红彤彤地往外渗血。 “禀告催马快,犯人已经被捕,腿上的伤是他自己扎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剪刀自残,见到我们还准备自杀。” “带回牢房里押着,我和季马快稍后就回去审他。” “喏。” 王舜在一旁也不吭声,从腰袋中取出公章盖了公文,打量几眼季通,大步走了。 崔放低声笑了,“山塘,倒是让你白来一趟。没想到这犯人逮得如此轻易。” “这是好事。” “是。那我们一起去他家里看看?好好了解下这杂碎。” “嗯。” 季通跟着崔放进了巷子,找到了那货郎的家。 二人接过捕快递过来的面巾,捂住口鼻,看了看捕快整理出来货郎平时贩卖的货物。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有香料盐巴,有胰子皂角,有绣花口袋,有草鞋成衣。 眼尖的崔放对着一个盒子指了指,“这个挑出来。” 季通也瞧见了那个盒子。是勋贵家里才用到装香料的木盒,捕快带着手套将盒子缓缓打开,里头竟然装得是缕头发。头发用红绳绑着。那捕快又缓缓将盒子盖好。翻底一看,底款被人用锉刀抹去了。 崔放与季通看完这些,让捕快们将证物收好,进了那货郎的屋子。屋子里血腥味道混合着花香,料想那中年男子也是有一手种花的手艺。这寒冷的天气里靠窗的花盆里还依然有鲜花绽放。 季通走过去摸了摸花盆,都不是什么好窑厂烧的。倒是有一盆枯了很久的盆景吸引了他的视线。捧起盆景看了下底款,奚陆窑厂。是靖通男爵家的窑厂烧的。 “哥哥,看看是不是跟这家有点关系?” “嗯?我看看……”崔放看着被季通举起来的盆景,啧啧咂嘴,“一会儿让小的们去递个信。” 季通轻轻将那盆景放回去,让跟着的捕快收起来。然后又看到放在桌面被放在白布上的剪刀。剪刀上还带着血,跟随杨暮客学经文多多少少有了些灵通的季通感受到了一股恶意。他确定这把剪刀就是杀害少年的凶器。 “回去审审吧,让小的们翻翻衣柜有没有带血的衣物,就能定他的罪了。”季通对崔放说道。 “走,一起审审他。” “我也跟着去?”季通面露难色。 “为何不去。” “实话说了吧,哥哥,我准备辞官了。” “这……”听了这话崔放愣住了。“也是,西岐国这幅光景,用不到多久天地变换。辞了也好。” 似乎因为卸下了包袱,季通坦然道,“哥哥误会了,我是答应了一家异国商人做护卫,护送东家回乡……” “这是好事儿。出了这西岐国,自当是另一番天地了。”崔放拍了拍季通的肩膀。“正巧那高家的正请假沐修,自打你离了渔阳他就放言要整治你。” 听了这话季通沉吟片刻,“唔……我还有事儿想要问清楚,等审完那杂碎你我二人好好喝上一桌。” “好。”崔放点了点头。 二人便领队回了刑部衙门。 昏暗的牢房里头发花白的男人被绑着坐在一张板凳上,后背则靠着一根木桩。 对面季通和崔放坐在两张梨花木扶手椅中,边上还有一个文书提笔坐于案后。 “姓名。”崔放低声问。 “小民姓邹,名蔷,蔷薇蔷。” “可知我等为何捉你啊?” “嗯。”那男人点了点头。 崔放眯着眼,轻声问,“你知道?” “小民从害了第一个人开始,便知早就有这一天了。”邹蔷抬起头,双目却失去了焦点,陷入了迷茫。 “知错而犯,罪加一等。你认吗?” 邹蔷痴痴地笑着,“一个人是杀,几个人也是杀。有什么区别吗?” 季通皱着眉看着怪异的犯人,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冷意。而边上炭盆里火焰正旺,烙铁通红告诉季通这间屋子不该冷。 “说说为何犯案吧。”崔放叹了口气。 “我能先说第二个吗?” “说!”崔放瞪着邹蔷。 “那日我贩货过吉阳桥,牛家庄赶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我见他哭得可怜。就递了块糕饼给他。”说到这里邹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孩子太可怜了,家里哥哥死了,嫂嫂占了屋产,妹妹送进了韩老爷府里当丫鬟。他要跟我学做货郎。那孩子是读过书的,说要跟我学认字,边贩货边读书。可惜他长得不是我喜欢的,我就框他去河边说话,捏着他的脖子溺死了。剥了他的衣服,趁着黑天挂到了他那嫂嫂家门口。” 听到这里崔放坐直了身子,“你是说,牛家叔嫂自杀都是你做的?” 邹蔷抱着被绑着腕子的手蹭蹭脸,“那孩子嫂嫂不是我干的。是那孩子自己干的。” 听到这季通浑身发毛,这人已经入了邪了。“邹蔷,看着我。” 季通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口那獬豸的画像正对着邹蔷。“那孩子已经死了怎么能害他嫂嫂呢?” 邹蔷先是笑着看了看季通,然后闭上眼睛蜷缩身体往侧边躲着,“我又怎么知晓,我是做梦那孩子自己说的。他嫂嫂的死不关我的事。” 崔放感觉季通的行动有些怪异,但并未阻拦。忽然想到不该让犯人牵着鼻子走,“你第一次在清水路,是怎么害得余家小四?” 听到清水路,听到余家小四。邹蔷好像回到了两年前,那是一个黄昏,他贩货后背着扁担往回走。 一个少年站在树下蹦着想要用木枝把挂在树杈上的毽子挑下来。 好像回到了邹蔷小时候随着父亲在陆家做长工,那陆公子活泼的样貌。陆公子相中邹蔷做了伴读,而陆老爷以手脚不干净的名义将邹父与他逐出了陆家。自此再没人雇佣他们去修整园子。 “大概是稀罕那孩子标志吧。”邹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断袖之癖的?”崔放冷冷地问。 “很小,未及冠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与别个不同了。”邹蔷的声音很轻,低着头不敢看前方。 “你是怎么害得余小四。”崔放继续审问。 “我帮他从树上取下了毽子,可那毽子坏了。我让他跟我回芳草巷,他便跟着去了。我摸他,他不反抗。我撕他衣服的时候,他却反抗了。我就掐他,直到他晕了。完事后我很怕,用被子捂死了他。那天晚上很黑,我走了这么多年货,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清水路。我本来想把他丢到榆树林里去,但天太黑了,我竟然怕得认不出路。我就把他丢到了他家院子里头。我知道渔阳城里有玉眼,那道器肯定能照到我。甚至城隍的游神也饶不了我。但那天太黑了,我不知怎么你们竟然现在才抓我。我今早就有预感,我要被抓了,我想用剪刀戳死自己,可我还是害怕。你们抓的太晚了,我越害怕被抓,就越想弄,两年了,我用剪刀剥开了好几个孩子的肚皮,我想看看……我弄他们的时候是怎样的。”邹蔷颤抖着嘴唇,越说越迷茫,眼底泛着红光。 季通磅地一声拍在桌上,“邹蔷,老实看着我。你一个花匠怎么敢违宵禁,巡察怎么抓不到你!” 邹蔷看到那獬豸画像眼底的红光又不见了,用手腕盖住脸,“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他言语中带着哭腔。 季通手伸进官服的口袋里捏住杨暮客给他的玉符,“渔阳城祛浊阵法十二个时辰供应玉眼监察万物,你怎能逃过玉眼的监控,而你这一年多来犯案数起,无一不是如此,你一个花匠民户,怎么做到如此的?何人告诉你躲避玉眼监察的方法,何人告诉你巡察队伍的巡逻间隙。你行凶数起,又是否与陆家有关,是否报复陆家?” 牢房里似乎冷意一下消减许多。 崔放脑子忽然就清醒了过来,胃里一阵恶心。“你平日里喜欢去道观祈福,在那道观里见过什么人?” 邹蔷又回到了迷茫的状态,“神主庇佑万物,神主庇佑万物……” 第77章 为道者,平邪性 正午阳气最盛之时,但这半山腰的道观杨暮客却恍若置身鬼蜮。 魑魅魍魉邪祟低语。 一个人影在树丛间爬行,猪狗的影子在迷雾间腾挪。 胸中一口正气,杨暮客手捏金光咒走到了道观门前。轻轻叩响木门,“游方道士紫明,云游至此,欲往观中参拜。” 道观中有人轻轻拉开木门,酸牙的木轴声搅乱了宁静。 一个老道士打量了一下杨暮客,见小道士身着的不是受箓道袍,却又手捏法诀。不敢拦人,便让开道路。 “道长不知何处云游至此?” “贫道欲往万泽大洲,一路东行,自是从西而来。” 老道士点了点头,“如今观中只有老道与方丈二人。方丈正在午休,你若参拜可自行去正殿。” “贫道知晓了。” 小道士打个稽首迈着方步直行去往那观中大殿。 渔阳城道观宏伟有余,却空荡腐败。在杨暮客的望气术看来,这道观已经被浊灰覆盖,一路上道兵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个纸扎人一样。 大殿的门是敞开的,两支香烛用昏黄的光照亮了正堂的偶像。不是哪一家的道祖,而是一个马面人身的妖怪。 忽然两侧过堂阴风阵阵,一只只鬼神仿佛迎宾一样在那马面下排成两排。 而小道士只当是看不见,手中捏的金光咒不曾放松。他如今可没什么扎甲护体,也没勾画傩面,只当他本身的能耐除非显露青鬼法相,否则还不让这些妖邪给拆成零碎。 他站在偶像下面久久不拿香火供奉,直到门外那老道士等急了。 “敢问道长为何还不参拜?” 拜?杨暮客咧嘴一笑,想到了应对之策。“乾坤正法,阴阳有序。”说话间引了一缕灵炁入身,调转了道观中逆乱的阴阳,脚踩正阳之位,手中的金光咒一掌拍向了那正殿的泥塑偶像。 一切都融化在金光中,少年的耳朵嗡鸣,眼前幻象尽数消散。 杨暮客此时确实处于一处大殿里,但却是人声鼎沸。无数信众向着那马面偶像叩首祭拜。信众皆是面黄肌瘦,神魂不全,没救了。声声祭拜的经文好似邪祟低语,门外那老道士此时变成了一只独眼腐面的厉鬼。 杨暮客对那些被蛊惑的信众视而不见,一身轻灵之炁不断升腾。在这浊炁污染的道观中他好似像是一根参天巨木。 小道士对着耳旁的应声虫说道,“去告诉你家城隍,这渔阳城的道观是处邪教。看看你家城隍大人如何应对。” “喏。” 那应声虫嗖的一声飞向了阴间。 凡人自是听不见也看不到应声虫,他们看那小道士甚至都是迷蒙不清的。厉鬼嘿嘿一笑,钻进了后堂。 敌不动,我不动。这就是杨暮客的应对之法。大道煌煌,任他邪祟有任何阴谋诡计,上清门修士自是岿然不动。 不多时那所谓午睡的方丈从大殿的侧门走了进来。 “不知有道友访道于此,邱宇见过道友。” “贫道紫明,不请自来,失礼了。”小道士含笑打个稽首。 “这殿中人来人往,不好招待道友。不如道友随我到后殿饮茶论道?” 杨暮客默然,这邱宇在他的天眼术下是踮着脚走路,后脚跟被一只妖怪的脚尖垫起。他知道这邱宇不是正主,但凡人面前不能言说,也不能显法。只能等候城隍到来。遂开口言说,“论道就不必了,贫道只是想看看一国都城的道观香火旺盛,拜得到底是哪一家的道祖,哪一路的神只。如今看来,你家拜得非是道祖,非是神只。而是邪神。”杨暮客的话好似一手直拳直捣面门。 邱宇脸色瞬间垮了,面目泛青。“紫明道长是上门论道吗?” “俗道之观,何谈论道?” “道长不是俗道么?”邱宇脸上的青毛都要钻出来了。 “我未得受箓,连正经道士都不是。怎么论道?” 二人对话仿佛在另外一个时空,那人来人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妖异的氛围变得凝重起来。 只见那邱宇身后的邪祟透体而出,邪法已经覆盖了侧门那黢黑的阴影。 客场的杨暮客陷入被动,一身轻灵之炁被压住动弹不得。 “多管闲事的道士,你怎敢说我这观中供奉的是邪神。这偶像乃是西岐国国运之神,龙马之神像。西岐国都,供奉西岐国神。敢问小道士,何错之有?” “按说神祀之事,的确与我无关。但你借正道之名,行邪道之事。那就与贫道有关了。” 说话间那妖邪小心翼翼,慢慢将邪法向着大殿正中央蔓延。 而杨暮客脚踩着八卦图,身边的光景随着天地灵炁运转。那妖氛让凡人开始变得疯癫痴狂,他们碎念着,祈求着,呼嚎着。 邱宇远远站着,颇有仪式感地散开道袍的前襟,长长的指甲从玉堂一直划到神阙,血浆好似瀑布,无数鳖虫顺着血流滚动。 那些鳖虫爬上了疯癫的信众身上,他们的眼眶生出了白丝。 这下杨暮客认出来了,这正是淮州郡与南阳郡交界那处巫蛊作怪的菌丝。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年道士捏着金光咒再次看向泥塑,“他说你是西岐国神,你便就如此看着你的子民被巫蛊祸害?” 再见那泥塑好似活了过来,马面的眼珠有泥皮落下。一双通红的眸子瞪着小道士。 小道士头皮炸毛,这国神怎么这么邪性。 他管不得许多,手中的金光咒再次拍向那偶像。灵炁冲刷之下那偶像回应的些许灵性散了精光。 金光咒散去那些蛊虫更加活跃起来,被鳖虫下蛊的信众血肉迅速干瘪下去,身上蒸腾出阴气迷雾。邱宇的皮囊被那邪祟抛弃了,俯身摔在地上。 乾字诀,正阳金身。震字诀,阳雷法。金光自天外而来,穿透了大殿中的阴浊之气。 那妖邪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一击落空杨暮客抱守元神,一双胳膊从他背后钻出,血淋漓的尸狗神本相出现,爽灵聚于眉心,天眼查探。 一只鬼面蜈蚣在大殿的横梁上飞速爬过,钻进屋顶的黑暗之中。 杨暮客那背后的尸狗神掌心合十,再分开捏了离字诀,分火咒。两条火线点着了快要熄灭的油灯。 大殿里到处都是飞舞的蟞虫,殿中一切血肉皆被虫子吃了干干净净,剩下俱是白骨。少年道士周边不时有蟞虫试探,仿若触电一般落下变成灰灰。 殿中大梁上传来虫甲摩擦的声音,那些纷乱的虫群好似有了意识,聚集成群。 而杨暮客正脸则鼓着腮帮子,脚踩八卦离位,对着扑面而来的鳖虫与浊炁喷了一口阳火。 屋顶上鬼脸蜈蚣借机从天而降,杨暮客抬头望去,脚下不停,七星天罡变,移形换位。 电光火石之间杨暮客与蜈蚣身形交错,阳火从口中喷完杨暮客又喷出了冰寒的尸气。 此尸气属木,虽阴寒无比,却遇火即燃。那鬼面蜈蚣沾上一丝,砰的一声,爆炸的气旋将它与杨暮客同时击飞。 咔嚓一声,撞在柱子上的杨暮客腿断了,折成了弯钩状。而那蜈蚣染上了阳火,不停翻身打滚用阴气浊炁扑灭火焰。 小道士把腿掰正,对着门外说道,“城隍大人外头看戏许久,该进来收场了吧。” 谁知那刚刚扑灭阳火的鬼面蜈蚣吓吓地笑了起来。“这是西岐国神的道场,他身为西岐国国都的城隍,又怎会忤逆神只呢?” 杨暮客看着那殿中央偶像之下盘着身子支着鬼面头颅的蜈蚣,“你这邪教头子害了信众性命,城隍捉你不是理所当然。” “怎是我害得呢?他们是自愿献祭的,你没听见这殿中人们念诵的经文吗?” 阴气迷雾中一声声蟾蜍鸣叫,有狗吠声,有流水声,还有无数被蛊惑的幽魂念诵着…… “此生福薄当无所挂碍,求梦中净土神君垂帘,得见极乐净土,自此永生享乐其中。” 大殿陷入了一片血色之中,门窗遍布血管蠕动,雕梁是一场场的生祀画面,那马面神像下面是一张白骨与血肉所制的牌位。 只见那蜈蚣也跟着一起诵经,呼唤国神灵性。然后蜈蚣的血肉开始噼噼啪啪落下。最后化成一滩血水之前还诡异地笑着。 此时杨慕客大感不妙,他托大了。若是在那庙观外头请太岁神官降六丁六甲火,一把将这殿堂烧个干净哪有许多屁事。若是见势不妙回去请玉香道人以化身大妖法力破了这道观,也自是清净。 正是因为来到此地后,杨暮客发觉这庙观未有成道气运,不过与他未筑基的修为相当。就算不敌还有青鬼法相兜底。 小道士脑袋嗡嗡直响,原来这损卦在这等着他。 但没有后悔药给小道士,那所谓的梦中净土神君竟然应了。 “乾坤正法……”杨暮客话说一半,令咒却天地无应。抬头看去,那马面神像笑得诡异。他想掏出那傩面,却发现绣囊中没有……卧槽! 灵炁和浊炁混合在一起化成了混沌之气。那所谓的西岐国神像泥皮噼噼啪啪地开始掉落,杨暮客金光吹尽的灵性死灰复燃,双目流血的马面人身妖神肿胀成了一个有着无数头颅的怪异。 混沌之气并没有占据整个庭院,无序的炁脉中依旧有淌下无量灵炁。 发毛的杨暮客顺着源头强行拉取了尸身容不下的灵炁,所以整个道观像是一个加了压的罐头,密闭的空间汲取太多灵炁后让时光开始变得粘稠。 这不是那七十二变的变化之法,而是杨暮客在太一观想法中学来的灵炁操控的技术。说白了,杨暮客在玩命儿了。勾引这么多的灵炁下来,当达到极限后杨暮客的尸身会像一个吹破的气球。那时他便再无修炼人身正法的可能。 而这么多灵炁,杨暮客只为了激活那从袖子里掏出来的仙玉。没错,这玩意是要激活的。他私下里把玩无数次,它确实自带仙气灵性。对世间影响也很明显,但不激活它没有护身功能。 它就是一块牌子,通行证。别人见了给面子,它灵性自现。若不给面子,它也不过就是一个带着仙界气息的破石头。 五色霞光在杨暮客跪地高举的玉石中绽放,而那西岐国妖神俯身下压。 事实证明上清门的脸面是够的,杨暮客托举仙玉片刻那炁脉中的游神从天而降。踏破了庙宇的殿堂,一片碎石瓦砾。而那妖神被一剑钉在地上。 马面妖神身躯里的魂魄哀嚎着,而马面瞪着那落下的游神。好似无数人开口,“吾乃西岐国护国神,现于净土神君座下领传道之职。安敢伤我?” 游神却不理那妖神,躬身对着杨暮客说,“天庭大赤天红武大帝,旗下狩邪营,凡间执旗游神何贵见过紫明道长。” 杨暮客捧着仙玉颤抖着喘息,“不是岁神?” “禀告道长,还未到我执岁年岁。” 捧着仙玉的少年按下腹中疑团,盯着手中仙玉。只见袅袅烟云在一片氤氲的灵光中散播开来。 焦黑暗红的殿堂像是裹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泡泡。 一口气鼻腔过脑,霎时凉透了灵窍。爽灵好似掰开天灵盖看着外面的炁脉。 那炁脉中游神阴兵整装待发,黑风中红旗呼啦作响。 少年道士看到了那执旗游神的真身。那游神手持一柄八方长剑,头戴乌金虎首面盔,身披细鳞铠甲。他正执旗望着少年道士。 借着仙光,杨暮客看到了一条混沌巨蟒蜿蜒在炁脉之上,那巨蟒不见头尾,在一片暗红中蠕动着。 “道长,那是此方天地新孕育的神只。它还未能褪去混沌,只有等这老马消亡之后才得诞生。” 听了这话少年道士才回神,正色道,“多谢神官相救。” 神官却不敢应下小道士的礼。“护佑一方平安乃是道兵本性。况且小神正值闲时,带练阴兵。巧上此时,道长引动护身符,使我等有功可取。是小神该谢道长才是。” 说完此话那神官拜了再拜。 第78章 生正气,浑身胆 那天上阴兵行动有丁有卯,落于城中灵炁大阵里头。军阵暗合城中大阵,久久不曾正常运转的阵法缓缓将浊炁排出。 若说人间还是人声鼎沸,阴间却已风声鹤唳。 众多藏匿的妖邪如风如影,四散奔逃。 在阴霭下渔阳城的王城中,一道红光疾飞向西而去,继而又是道金光紧紧追去。 这一幕俗道观中的小道士是瞧见了的,他转头想问那神官。 神官也仰脖儿看着,然后急喧了声抱歉,言说城中阴兵执法,该由他这上官监察,不做久留。说完便收了神通不见了踪影。 空荡的俗道观中只有那小道士一个活人了。他收了仙玉中的灵炁,还与天地。剩下不够阴寿去补,反正他也没个阳寿。 那国神闭着眼不敢大声出气,有意不理小道士。 嘿。小道士这就不乐意了。这国神一身腐坏混沌,一道阳雷下去颤了三颤。顺手又掐个阴雷劈下去,寒风刺骨,鬼哭狼嚎。龙马国神躯体内数不尽的头颅都虚幻了许多。 一番法术下来,二者依旧无言。 这殿里头也没有哪家的道祖,杨暮客索性褪了裤子,当着那殿中一溜神像前修那条断腿。 渔阳城天外那红光与金光一前一后,飞驰数十里。金光一道剑气迸发,将那红光斩了两截,却不曾拦下。 金光停下,显现一位凌空道人。道人看着半截身子落下,叹了口气。当下炁机已泄,再追不及。不过将那邪巫斩去一命,也算有所收获。他又朝着渔阳疾驰而回。 道观中,少年道士重新将腿脚接好。泥胎瞬息之间变成了细皮嫩肉。 嗖得一声一道金光落下。 杨暮客正要提起裤子,看着面前站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二人相视无言。 裤子提好,紧紧裤带,放下道袍前摆。手抱子午决低头稽首,“上清门紫明,见过同道。” “晚辈道号至今,天道宗晚辈拜见紫明道长。”至今道士躬身长揖。 不论是面相还是修为,杨暮客都远不如这至今道士。 一人穿着不伦不类的道袍衣着,华贵有余却不合规,更因为一番乱斗不甚体面。 另一人却身着受牒绢丝道袍,蓝色布匹上隐隐有道韵云纹,绣金边,后背黑白八卦刺绣。当真仪表堂堂。 “不知至今道人有何指教?”小道士盯着那道人的眼睛,手里捏着那仙界的尘土板儿砖。 “不敢指教。”至今道人连忙摆手,然后又做长揖,“还请紫明道长收了仙器,此地该当晚辈处置。” 杨暮客闻声却未动,叹了口气,指着那国神道,“新神未生,而旧神龌龊,你待要如何处置?” 至今道人露出了然的表情,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灵符,并指夹住摇晃几下,“天地玄黄,有无相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开。” 话音一落,符纸无火自燃,烟火被抽进了凭空出现的缝隙里。 眼前的世界就像翘边的复合板,众妙之门是被至今道长用手扣开的一个缝隙。世界离奇的结构出现在了小道士面前。 恰巧杨暮客是有眼力劲的,手中的仙玉揣进袖子,收回了宝袋。然后一脸好奇地站在至今道人边上问,“这是……?” 至今道人笑眯眯言说,“听闻紫明道长乃是上清门徒观星一脉,小小法术实在献丑。晚辈开此玄门欲往那极乐神国,还请长辈压阵。” 杨暮客狐疑地看着他,“压阵……?” “是也。”至今道人又从袖子中掏出一方三角棱镜递与杨暮客,“此物乃是与上古邪神交涉的重要法器。若是双方相谈不欢,我等修士需用此法器笼罩全身,待出了其神国再从法器中脱身。如此方可平安。” 杨暮客锁眉接过棱镜,看着他,“你开门欲望神国,为何请我压阵。贫道虽有辈分,却无修为。还是不做累赘为好。” 哪知那至今道人只是对着那愤恨的西岐国神念咒道,“定。”然后捉住杨暮客的手腕就进了那虚空之门。 杨暮客随那道士穿过一片弥蒙,然后仿若置身深海。感受不到水压,也感受不到空气。这里好像没有物质结构一般。抬头一看,面前一座座长满了珊瑚的山包。山包下面的还有活珊瑚从空洞中探出身子。无数朝拜的声音靡靡入耳。 “前辈无需用甚修为,正因为前辈辈分高绝,才可震慑那邪神。你我二人所过之门乃是我天道宗景虚一脉的术法。非是你我二人真身进入,亦非神魂。” 说着二人就朝着那珊瑚围城的高山上步行。偶尔会有探出头的珊瑚虫朝向路过的二人,它们摇摆着虫身,吐出梦幻般的泡影。 “景虚一脉传法,将世间万物分为九景。因有无相生,我们所处之景,须无其八景。这邪神,虽不存于你我所在,但我知其与西岐国国神之契约,遂能从其余八景中开出一道门。去寻那邪神理论。” 杨暮客握紧了保命的棱镜,不敢四处张望,静静地听着至今道长所言。 “长辈手中的棱镜,可护住我等光影不被邪神侵扰。万物恒动,入之所无八景,内景与外景相差,因时所限。所以只要我等在棱镜中等候众妙之门消散自然脱困而出。” 二人走上那珊瑚山顶,中间是无尽深渊。杨暮客放松肩头,静静地仰望头顶的混沌之色。至今道人侧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 黑渊中有暗红的光芒闪烁,好似是微风送来的声音。 “祭品……” “愿望……” 至今道人将那棱镜悬于空中,双手拍在一起像是一个莲花包。砰地一声一抹虹色荡漾而出,“上清门紫明道长与天道宗至今道士前来拜访。” 心态放松的杨暮客不做声色,静静地分辨那细微声音传达的消息。 “上清?乾昌?” 杨暮客还隐约听见了一个道号,却感觉被隐去了。而乾昌又是谁他更无从知晓,上清道祖的真名和道号都是忌讳。归元教授他的信息中也不存在道祖的称号。但他肯定知晓乾昌并非上清门的道祖。 “太一。蚺。” 听到此处杨暮客瞪大眼珠,“住口。安敢直呼道宗道祖名讳。” 那细微的声音一颤,继而密密响起,“天道宗……未闻……我与帝子颛相约……若有信徒……尽可享用……” 不知是冥冥之中有感,杨暮客觉得身后有一座法相显现。 手捧莲花的至今似乎得到了启示般,“玄帝颛,正是我道宗供奉正神,玄帝与你相约乃是凡俗人可为信众,而非国神。国神生于国中生灵群智,不能自明。我与上清道长取路之门来自一国之神。琅神,你违约了……” 黑渊之下红光闪烁,周边的珊瑚虫不断涌动。 无数不辨男女的声音低吟着…… “极乐……” “极乐……” 一尊肉树从黑渊中升起,淡粉色的光芒在肢端的肉瘤中不断闪烁。 周围的珊瑚嚎叫起来…… “神主醒来了……” “神主醒来了……” “梦醒了……” “祈求神主赐梦……” 纷乱的杂音中,一股混沌不清的声音与众不同。 巨大的肉树从渊底浮到二人面前。 “净宗洱罗真人与我相约传道。我赠他子嗣伴生。收容国运之神此事我并不知晓,如今你等找上门来我可以取缔契约。” 至今道人听闻此话合掌的手放下,一手托着那棱镜,一手捏了三清诀,“既然琅神明理,还请琅神取缔……” 杨暮客瞧见他的动作也赶紧捏了三清诀,神思观察起棱镜。 琅神肉树抖动,落下一滩血肉。“这血契便是那国神供奉。但我收下此供奉,若要我舍弃,你们需要供奉来换。” 至今道人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开口喝道,“琅神!勿谓言之不预!” 那肉树摇晃着,沉吟着。好似最终做出了决定,将那血肉送至至今道人面前。 至今道人以术法隔绝了血肉因果,作揖说,“神主慷慨,我与长辈还有要事,不作久留。”说罢至今道人手中的棱镜放大数倍罩住全身,镜子反射出了那肉树的模样。而杨暮客也跟着动用神思启动了法器。 棱镜外似有深海的波涛声转动不停,不多会儿,那镜子外显现朦胧的橘色灯火。 杨暮客收起法诀,棱镜变回原来大小。他们果然不曾离开这道观。而那国神身前正有一团血肉蠕动。 再看那至今道人手中掐诀,礼天地,大袖一挥,科仪礼毕。至今道人收了器物,对杨暮客说道,“多谢紫明道长相助,成就晚辈获此功德。” 杨暮客摸了摸鼻尖,“怕是我多事了才对。” 至今道人也不说破,只道。“我知长辈心中多有疑问。稍后那龙种来了它会与你说明。晚辈还需处理西岐国神入邪一事。” 杨暮客眉毛一挑,面色不悦。噫吁嚱,什么毛病?说是我辈分高压阵,从头到尾就一句台词。这些人鬼神来去匆匆,好似都有事情要忙。这国神就在这,你要去哪儿处置?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是一个碍事的。 虽然甩了脸色,但场面话不能落。杨暮客只得应下至今道人的话,“至今道人且去忙,贫道于此处等候便是。” 待至今道人捆了那国神,封了那血肉,腾空而起,消失不见。 不多会,边上的水井里冒出一个富家翁的身影。正是那老龙敖昇。 杨暮客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扯出一张蒲团就地席坐。“那至今侄儿说,你会与我解释。贫道洗耳恭听。” 老龙点了点头,“想来道长忙碌许久,多有疲累。你我先在此地歇息片刻,为兄也好解释与你听。”敖昇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笑着坐到小道士对面。“师弟已经知晓那崇江之下存有敖氏先祖龙体。” 小道士颔首表示知晓。 老龙继续道,“而这西岐国,原国主正是取了家祖龙体之血献于邪神琅神,取得非凡能力以此建国。师弟莫要不信,那国主本是岐山下一名巫祭。知晓一些上古秘闻,又听了净宗修士讲道。不同于一般俗道。” 小道士嗤笑一声,“如此胆大妄为,没有修士去管吗?” “诶。当时东面浊灾泛滥,修士皆是忙于救灾。西边儿这荒芜之地谁管?家祖当年浪荡,受了太一门真君的惩戒,此地本就是穷山恶水之地。那国主于此开疆扩土,是有人道气运加持的。只不过这气运来路不正罢了。其趁机钻营,建国庇护民众,事后功德加身。如此便是木已成舟,世俗无法追究。” “为何不早说?” “师弟这是抱怨为兄。” 杨暮客眯着眼睛看他,也不言语。 这老龙一直称兄道弟给自己脸上贴金,倒也没有真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憋了半天只道,“不能说。”然后继续说道,“这西岐国修士之中知晓此事的不出一掌。那天道宗问天一脉真人来巡,正是为了此事。以此功德成就那景虚一脉道士的修行。方才离开的至今道长将要证就阳神,但功德不曾圆满,所以才驻留此地等候时机。” 杨暮客听完沉吟一声,“功德?” 老龙点点头,“是也。那王宫中的净宗修士与那至今道人争得便是这份邪神契约的功德。” 老龙继续说道,“净宗修士给那王族讲道铺路,需要见证王权从生至死,取其国之气运功德。而至今道长阻碍邪神进犯,取其人道功德。而师弟一番作为,既逼急了那净宗修士,也迫使至今道长不得不出手。” “我?”杨暮客眨巴眨巴眼睛。 “衮山师弟荡平野外阴兵,路过淮州随从护卫斩杀人邪。阻碍了西岐国气运的破败之势。” “就这两件小事儿?”小道士比着两根手指问。 “师弟,只是这两件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这一路上涨了多少阴德?我观你如今三魂七魄渐渐与身体相合,这份阴德不是凭空而来吧。” 啧。“我不该管吗?” “敖某觉得……不该……” 嗯? 第79章 忆来路过往,谁可医病 二人对视,老龙面露讪讪之色。 做好人错了不成?这一路的所作所为就这么给否了。杨暮客咬牙切齿地说,“为何不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贫道便要摆坛问问你们龙宫是如何调教弟子。” 老龙张开嘴,“这……我……” 小道士龇着一口白牙,“有什么说什么。怎么,龙王以为贫道是冥顽不灵之人?” 你又不是人。老龙腹诽一句后缓缓而言,“那阴兵,本就是有阴德的。你理当送其往生,不该使那雷法。” 听了这话,杨暮客本就知错,他认。 “你的阳雷法虽除了后患,却也削去那些阴兵的一身阴德。” 小道士欠身作揖,言语惋惜,“此事我已知错,我曾许愿与那里。” 老龙再看了看他,“其实待西岐国覆灭,重生国运之神,那些阴兵会更张易弦,前往城隍执事。只要等一等,一年两年的事情。” “可那山上的赤发鬼……” “那赤发鬼是真的该死,不过师弟不出手,青灵门也会处理。” 杨暮客深吸了口气,“嗯。这事儿我知道了。路上的人邪我的随从打杀了总没错吧。” “是没错。但应该报官。伤了便好,毕竟对于你们来说不是难事。还有你又用阳雷灭了那些生魂。城隍吃了挂落。” “城隍?” “就是与你把酒言欢那位。” “他不是失踪了吗?” “对。新任城隍三把火烧到了他头上,他不跑就要入刑。那鬼王被为兄送到西海当游神了。” “可正法教门下卢金山的执事说……” “敖某已经汇报了,那鬼王已经脱籍。” 小道士点了点头,“可我问你,这西岐国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我将那些人邪抓了送官有用吗?” “还是有的,他们是国主驯养的人邪,会被调离送往战场。自然不会再祸害百姓。如今战事吃紧,西岐国内的人邪都已经送过去了。” “哈。”小道士嗤笑一声,“死在战场,莫不成了英雄?” 老龙赶忙摆手,“话不可如此,阴司自有章法。以生平过往审度阴德,有罪自然严判。史书亦要留笔,此丑遮不得。” “那贫道一路赈济灾民,除妖邪总没错吧。” 老龙叹了口气,“你可有西岐国的文书,亦或是南罗国的文书?你散财却无名,那些个人可领情?又领谁的情?本就虚不受补的时节,你这一剂补汤,喂饱了这些个,他们若再饿当如何?别个饿的又如何看这些饱了的?” 老龙说完这话杨暮客脑子嗡的一声,虽言浅却意深。饥民乃乱之源,世间本就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的意思是贫道这一路都错了?”杨暮客瞪大了眼珠盯着敖昇。 “师弟没错,但是不该。或者说,能做得更好,但师弟没有……”敖昇看着迷茫的少年叹了口气。“最关键的是,你夺了那净宗修士许给邪神的祭品。” “什么东西?” “那只老虎……” 呃。 老龙抿嘴再次解释道,“那位山君与蛊虫所争,赢了无事。输了,便是那邪神的祭品。” 杨暮客紧锁眉头,“为何我一路行动你都一清二楚。难不成你一直盯着我?” 嗤……老龙笑了一声,“老龙我也给你写过道牒,天地文书又不是执岁独有。”说着敖昇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柄玉牍,捏住两端一拉,变成了一张玉板,“这个是天地文书的副本,叫做信源。你作为外来修士,一言一行都会由天上炁脉中的游神监督记录。这一路走来,你是在修行。但你的宗门也在考核。这不是我们想做的,而是上清门真人要求的。”说着老龙在玉板上指指点点,给杨暮客演示修士们的沟通之法。 看着玉板上不断有云团一样的篆文闪烁,杨暮客一瞬间懵了。“这……可这西岐国乱成这个样子,你们都知道,你们都不管……” “修士不可干涉凡俗……” “可那邪神,还有那个净宗修士……”杨暮客依旧逞强。 “他们也不曾干涉,他们只是在那,等待结果。这是净宗修士与天道宗修士的道争。而你,让道争变成了厮杀。”说完这句话老龙叹了口气,“所以那至今道人为何非要扯上你去见那邪神,你明白了吗?” “报复我?”杨暮客脱口而出,然后他又摇头。邪神和净宗修士没有干涉,这是老龙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思考中的杨暮客眼神渐渐明亮…… “他在帮我……本来那个邪神是沉睡的,不知晓那份契约的本质。”杨暮客忽然明白了至今的用意,“因为我的出现,西岐国神找到了临死挣扎的机会。”这句话说完又有无数个问题出现,但他并无提问的机会。其实他也大概明白,这些事,的确给西岐国延寿了。那国神本该多些孽债,但他这么一搅合,可能周边的也怕了。不敢作妖。 听到这句话老龙笑了,“我们去见见行刑场面。” 说罢,老龙一抬手二人驾云而起,前往西岐国的气运之地。那马面国神跪在地上,身上无数面孔因为畏惧死亡而哀嚎。而法坛外至今道人手执一柄法剑坐于台前等候时机。 老龙坐在云团上捏了个诀,伸手一捞,竟然从那渔阳城隍中捞出一个生魂。 “此人便是那建国的国主。让他看着国运覆灭的那一刻,我想这是对他向邪神献祭最大的惩罚。” 杨暮客看着那痴傻的国主魂魄,“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有么?”老龙笑笑…… 只见那歪了的炁脉行至正阳之位,坐于台前的至今道人高举法剑。四方游神齐至拱卫,执岁之神举旗中央。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 今,天道宗景虚传人至今,请人道之法,以正乾坤!” 杨暮客在云雾中看到了无数氤氲模糊的法相。一缕光明缓缓落下,好似轻垂的珠帘,但就在眨眼之间,至今出剑了。 在少年道士眼中这一切似乎都是幻想,因为他眼中的画面又变成了至今道士手持三清铃轻轻摇晃手腕。 叮铃…… 叮铃铃…… 嗡嗡声响彻天地。 “壬辰年,闰季秋十九,未时三刻,西岐国国运,卒……” 至今道人的法言不断在炁脉中回转。 杨暮客看到一条巨蟒缓缓蠕动过来,张开大口吞下了一匹老马。 老龙身前那痴傻的国主眼眶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只见老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玉瓶儿,在下头接住。 至今道人法坛之上的血肉契约开始干瘪,发黑,然后变成灰色的烟雾消散在世间。 云端之上的老龙似乎还不够解气,又带着杨暮客神魂出游。 他们来到了那霜雪之中的王宫里。只见斩了国神之后渔阳城本来积累的浊炁倒卷而回,全落进了王城之内。 当今国王最爱的喜乐宫中横七竖八躺着被利剑刺死的太监,而横梁上悬着那国王的尸体。 国王的生魂刚刚离体,静静地看着他死前就一直看着的屏风。阴司判官在一旁作陪,提笔勾画着这位国主的生平。而那块屏风上正显映着孙青与白实君设伏,坑杀西岐国百屠军的画面。 百屠军,就是人邪组成的军队。 孙青,正是投降南罗军的大将军。 当然降将不止孙青一人,胡思东与赵立军都被孙青劝降了。 看着这一幕,小道士明白,即便至今道人不行科斩西岐国神,西岐国也完了。那大军濒临城下之时,兵锋所指自有运道之炁捅死这无道国神。 杨暮客随着龙王神游王宫,华丽与萧索并存。他们看到高太师匆匆进宫,开始着手举办国丧。进了御书房的高太师提笔写下的文书并非是国主的讣告,而是投降的文书。至于继位的国主?大概是忙忘了吧。 少时,那文书就写好了。被高太师放进了国与国之间联系的千机盒传物抽屉之中。 南罗国的回复是,同意投降。 附录写了投降条件。其一便是,以周上国之律法核查西岐国官员与勋贵,并邀周上国刑部刑审司督办。 高太师看着条约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不得善终啊。 历史之轮静静转动。 平静的人间,回归了应有的秩序。杨暮客招来的神官依旧在渔阳城中忙碌,炁脉理顺后反而释放出一股积年的怨气。城隍司更是忙碌不堪。 唯有那醒过来的琅神却不甘就此失去祭品。一个贝壳撑开了并未消散干净的众妙之门。 享受功德加身的至今道人最先感受到了邪神的侵入,提剑而起,瞬息回到了那道观的庭院之中。 那只妖贝从须毛向外散播着它的子嗣。 凌空的至今道人握拳,指尖藏于掌心,五雷诀。雷音自远而至。那些被散播的子嗣因皆被雷法定住。而后至今道人双掌正反交叉,又用了八卦指诀,天地灵炁结阵封锁空间。 老龙携着杨暮客随后跟到,龙族行云布雨乃是天性。敖昇一挥手大雾弥漫,顺着至今道人的八卦阵弥散开来,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消息。 贝壳后面是巨大的肉树虚影,至今道人道袍烈烈摆动。道士高呼,“请,人道之法!”手中法剑朝着那众妙之门劈下。 剑光与贝壳吐出的光华抵消。贝壳不断扇动,至今道人手中的法剑再次蓄势待发。 杨暮客站在云头看着那人神的争斗,想着自己。他渐渐明白什么是上清门的体面。于是乎招手引下一缕灵炁入体,离开了老龙驾驭的云头。一步一个台阶,向着那道观慢慢飘去。 “师弟,不可。”老龙急忙喊住。 少年道士不停也不答,他心有主意。 “还请两位罢手!”少年道士直抒胸臆。 他能听见贝壳散播的子嗣不断呼喊着,“祭品……愿望……” 少年道士淡然地看着那虚影中的肉树,“时光是矢量无回。琅神你不存于世,天道宗若以人道斩下,尔等断其一端,神国毁坏,失了疆土。值得否?” 少年道士缓缓落进那道观之中。 至今道人看到这一幕手中剑光更胜之前,唯恐琅神伤了少年。 只见贝壳吐出一粒软绵绵的珍珠滚到杨暮客的面前。 “契约……祭品……愿望……” 杨暮客灵光一闪,指尖掐诀,“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乾阳之位灵炁凝作一团,引而不发。 他法咒加身,不去接那珍珠,一手捏咒一手抖抖袖子落出几枚宝钱。凝神,思及过往阴德,许愿以一口阴气吹到那宝钱之上。 “我的愿望尔等何能满足,归去!”少年大喝一声,抛出许多寄托了他许愿阴德的宝钱。 贝壳收了那抛出的宝钱,肉树摇晃两下,似有不足。感受着人道威压,邪神亦不敢久留。收了那地上的珍珠消失不见。 少年道士看着那手持法剑缓缓落下的至今道人,嘿嘿一笑,“这邪神倒是会挑时候。” 至今道人点点头,“得长生者又怎会蠢笨。” 杨暮客拱了拱手,“皆是贫道不是。若无贫道多事,那邪神也不会短了祭品,借机现世。那净宗修士也不会铤而走险,是贫道掺和错了。” 至今道人收起法剑淡然一笑,“长辈言重了。” “如今此地灾祸算是平息了吗?”杨暮客默默地问道。 至今道人再点点头,“那净宗修士走歪了路,想来也明白此道不通。不会再拿新生国运去折腾了。” “你叫我长辈,这见面礼虽然晚了点。还请师侄收下。”杨暮客摊开手掌,两个存有阴德的宝钱递到至今道人面前。 “这……”本该是自己的东西,却被这小师叔做了人情。至今无奈一笑,伸手接过。“多谢师叔相赠。” 杨暮客看向那落在一旁并未做声的老龙,“如此可算圆满?” 老龙看着身前长满了藤壶的生魂,这国主也是祭品。终究是要回归琅神的梦中极乐神国的,他索性放开了镇压之法。那些藤壶一瞬间活了似得细密抖动,只见那老国主的魂魄越来越淡,消失在凡俗之中。嗖地一声,那琅神离去之地开了个小口子马上又关上。 老龙哈哈一笑,继而开口道,“两位上门高徒拨正乾坤。已然圆满。” 第80章 白骨累累言正法,文章作史说天命 一场纷乱后总要有人去收拾狼藉。 至今道人离去,继续添补他的功德。 龙族敖昇离去,调理炁脉改后的水系。 时光尚早,灰白的太阳顶在道观之上。 这破观里又只剩杨暮客一人,他看着那殿内皲裂的马面神像。决定还与世俗此道观本来面貌。 两脚捣碎了那神像,唤了几个游神将碎石搬到院中。供奉案台上本就有朱砂笔纸,以掌作刀,削平牌位上的名字。思量片刻,也终究没能留下谁人名号。抬头看了看新生国运之神,那神灵蜕皮之中,不见本相,索性低头留下二字。运道。 开光是不可能开光的。天知道这新生的国家信奉的是个什么运道,是个什么神灵。亦或者是哪门子的道宗差遣俗道收取香火。 他静静地将那运道牌位放下。看着院中的乱石堆成了假山模样,却少了绿水相伴。又拿起一块牌位,撅了底座,用朱砂笔题字,“当有水。”手上一抛,那木牌戳在了假山下头。 道观里顶上来的的土地神钻出地面看了看三个字,嘿嘿一笑,将那井底的泉眼挪了挪。 杨暮客学着至今道人的样子捏了个五雷决,但是又想起自己不会五雷法,转手还是捏着震字诀,一道阳雷劈进大殿。殿中银蛇乱舞,哔哔啪啪,血腥气瞬间散个干净。 至于血渍呼啦的墙壁,还是等新来的俗道他们自己拾掇吧。他躲着一地尸骨往道观后院走去。 后院也不过三个厢房,这国都的俗道观也未免太小了些。院子中央是一个大松树,树梢拦着霜雪,树下头密密麻麻堆了一片松塔和松针。 微风吹过,恶臭袭来。 进院的左厢房窗子开着,本来应是书院的房间现在是个屠宰场。屋里栏杆上晾着数不清硝制过的毛皮。对门的厢房杨暮客定睛一看更是怨气冲天。开了天眼知晓里头是用人尸人骨喂养牲畜的地方。 那正房空无一物,但妖气冲天。无数动物灵性混合残留在那厅堂之内。 如此一来杨暮客牙齿咬的咯咯蹦蹦,哎哟我去,上了那邪神的当。 他杨暮客欠了那邪神一个山君妖精当祭品,而这后院里不知那俗道喂出了多少妖精去献祭。怪不得那个俗道中了人蛊。 少年道士捏着手诀,真想一个坤字诀埋了这地界。但终究还是将手放下,那老龙教了他,动用私刑不如交由法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柄三清铃,按照呼唤正法教游神的咒令迈着方步念叨几句。一支细香戳在地上。 不多会儿,正法教的游神到了。 “正法教典司游神,拜见上清道长。” “福生无量,贫道紫明有求于典司。” “敢问道长所求何事?” 杨暮客瞅着那左瞧右看的游神,场面话依旧不落,“此地邪祟众多,该由正神处理。” “西岐国渔阳城国诚观,乃西岐国渔阳城城隍司所辖,小神不敢逾越规矩。” “门外匾额为国神观。”杨暮客冷着脸说。 只见那游神也掏出一本天地文书,指指点点,“道长请看,文书上写着,西岐国渔阳城国诚观。” 啧,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杨暮客冷着脸说,“城中妖邪众多,外头连道兵都协助城隍司缉捕。何来功夫处置?尔为正法教典司,理当依你教中法典,肃清邪祟。” “道长所持令咒为唤灵咒,而非敕令咒。若是道长改用敕令,小神自当领命行功。” 敕令咒?没人教啊?杨暮客咳嗽一声,“贫道难还要二遍工不成?” “这也简单,道长只需以灵官印掐诀,唤我名号。如此便可。对了,小神名叫邓巧。” 杨暮客听完皱着眉头捏了个灵官印,“敕令,典司邓巧,肃清此地邪祟。” “正法教辑司典司郑巧得令。”那游神捏了诀,“儿郎们,开工。” 话音一落,那郑巧身后一变二,二变三。呼呼啦啦出来一大帮子游神开始掀砖敲瓦。灰蒙蒙的怨气与妖气被正法教的游神用袋子装走。还有些得了凶性却无灵性的虫鼠被游神灭杀。 不多会儿风卷残云,那郑巧笑呵呵地来到杨暮客面前。“启禀道长,行功完毕。可还有指示?” “没了。” “那小神就将此方功德录于紫明道长名下。” 听完杨暮客眉毛一立,感情之前的人不做停留,就因为这?打死那俗道方丈的是他紫明,呼神拿住西岐国神的还是他紫明。所以这帮人不做久留是因为不跟他紫明道长争功德。呸,好像贫道看得上这点功德似得。 “对了,道长。朱雀宫祭酒曾传信与我教,言说了您平定山君邪蛊之争。这封凭证乃是您收服虎妖坐骑的公函。还请您收好。待您有阳神修为后,此物便再无效用。” 杨暮客面色凝重地接过典司递过来的一颗蜜蜡珠子,点点头揣进袖子。“贫道谢过游神。” “小神本分而已。此间事了,不敢打扰。”说罢那游神化成一股青烟消失不见。 一地破墙碎瓦,小道士无奈掏出一个蒲团坐下。平心静气后,抬头看天,这些个你们都算到了吗? 阴间里城隍摇唇鼓舌,数百年的沉寂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激情。他言之凿凿地说要痛改前非,以身作则。带着书记官和判官上浮到阳间与上清门道长请罪。 静坐的小道士不开口,他们便在那候着。城隍终于等到小道士睁眼,上前作揖。 “小神未能助道长平息祸乱,罪不可恕。” 杨暮客想通了许多,言语平淡,“可曾去拜见至今道长?” 城隍面露难色,“小神未去。” 杨暮客站起来抖了抖袖子,收起蒲团。“贫道无意功德,尔等皆是城中阴司要职。有奖惩之责。亡国后该当如何,不该问我,那律法中写得明明白白。我修行尚短,尔等该去寻至道长。若道长不见,宣贫道之名无咎。话已至此……诸位莫留。” 傍晚杨暮客乘着清风往那刑部衙门大街走去。富贵人家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打骂声,吆喝声,敲击声,此起彼伏。大车驮着沉重的家财,压得地砖翘起。 过了这富贵人家的街道,又是另一番景象。商贩吆喝着,还开着的铺面人来人往。他们表情一如既往的麻木,无人知晓那国主已经吊死在房梁上,亦不知不久将兵临城下。 待回到了刑部衙门附近时,有争吵声远远传来。 杨暮客好似凑热闹的人快走两步,被人群包围起来的刑部差役司衙门口两拨衙役正持械对峙。季通端着两个骨朵蓄势待发,还有另外一个捕快从背后抱着他。此二人身后的捕快衙役手都已经摸在了刀柄。而对面几人站在台阶上,台阶下也是一众捕快摆开了持刀的架势。 小道士捏了个聚气诀强身法,拨开了挡道的凡人。他的声音虽轻却真,“季通,要一同回去么?” 话音一落杨暮客便吸引了众人视线,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被崔放抱住的季通放下了手中的骨朵,“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而对面的高衙内低眉瞧了瞧人群中的小道士。“少爷?哪家的少爷?”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敲敲掌心,也打量了一下提问的人。是个短命相,而且能看出与那邪教道观有所勾连,想必平日里没少使用那道观里用妖邪尸骨所制的熏香蜡烛。 崔放慢慢松开季通的胳膊,“您想必就是山塘的东家,快来劝劝山塘……” “怎么了?”小道士虽然衣衫华贵,但是一番恶战下来显得很是狼狈,与他那面上的从容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也让围观的人更加好奇小道士的身份。 季通瞪着对面的高衙内,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是刑部督令官,不肯放我辞职。不认知事批红的公文。还想污蔑我藐视上官,捉我回衙门问审。” 听到这里杨暮客回身看着那高衙内,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扇面上写着,“狗仗人势”四个大字。“敢问督令官,我家的护卫可曾得罪过你?” 高衙内笑笑,“可不敢说得罪。这季通当街顶撞本官,本官怎么说也是刑部衙门的从五品官员,更何况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若是这季通一人辞职还好。这是他这一去带着他身后那一班弟兄全都辞职。那我这督官还怎么干下去?” 杨暮客听完点点头,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手腕担着折扇的套索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牒。“季通,你拿着这份文牒进你刑部衙门说明下情况。然后衙门知事通知你们的外事衙门来此地处理此事。” 若按照以前杨暮客的办事儿路子,一个障眼法懵了这些人走了便是。但如今他听了老龙的劝,照着规矩来。 “外事衙门?你叫鸿胪寺的人干嘛?本官问你是谁,你还未答。”高衙内这回细细打量起少年道士的模样。 “贫道随家姐返乡,姓杨,名暮客,字大可。挂单上清道派修持,道号紫明。家姐乃是万泽大洲朱颜国贾家商号的大小姐,路过这撮尔小国。你这从五品的芝麻官,边上侯着便是。”说完这句话杨暮客拎起挂在手腕的扇子,唰地一声再次打开,翻个面,“目中无人”四个大字。 高衙内乃是高太师之子,哪儿受过这样的气,两眼瞪得溜圆。只见季通接过文书几步跑进了衙门里。这衙内一咬牙,便发狠对边上的王舜说道,“给我把这个臭道士绑了。某家今儿就要让这个大国的道士见识一下撮尔小国生民的厉害。” “这……”在一旁护卫的王舜抿着嘴不敢动手。 “怎么?这渔阳城还有我高衙内担不下的事情?” 听了这话小道士眯眼一笑,用扇子扇着风,“还是有的。我人就在这,你们也莫要急。诸位都是差人,理当明理。至于这高衙内,既是衙内。敢问是王孙,还是公子?” 小道士话音刚落,边上的看客就有人出声,“那坏种是高太师的儿子,不学无术,买了个官,整日鱼肉乡里。” “谁说的?站出来!”高衙内气急败坏。 小道士兀地收起笑容,冷冰冰地看着高衙内,“说你撮尔小国你还不信。国之将亡,尔等还在挑唇斗嘴。当真不明事理。” 这句话说完场面瞬间安静了。 小道士就站在那,摇着扇子等着外事衙门的人来。而边上的崔放也细细打量起来季山塘的新东家。 高衙内低头左思右想,一脸惊怒,“就算你是上邦之人。干涉府衙政事,有违邦交律法!” 小道士微风拂面,不曾理会。 不多会儿,鸿胪寺的官员骑马赶到。 “闲杂人等让开。” 一个身着三品官袍的人急急来到小道士身前,作个长揖,“鸿胪寺卿拜见道长。” 小道士低眼看看那人,抬抬上唇,“免礼……” “敢问道长有何需求?” 小道士合上扇子用扇端点点对面的人头,“喏,这位高衙内要治我的罪。” 鸿胪寺卿赶忙上前压下小道士的胳膊,“不敢不敢。高督令怎能治罪于您。” 高衙内是认得这位的,从三品,根子在魏尚书家里。他一个庶子当然不敢得罪。 这时季通也随着刑部知事从衙门里头走了出来。 此时衙门口上的看客已经被捕快和鸿胪寺的侍卫疏散干净。 小道士有些话也不必再掩于口中,“南罗国军估计明日就会兵临城下,你们国内的将军半数已经投降,再也组织不起抵抗的军队。高太师,嗯,也就是高督令的父亲,已经递交了投降文书。国号更替之日不远矣…… 至于我家护卫辞职,你们已经管不到了。贫道修持道法,与那季通有过口头协议。他将一路护送我与家姐回程,已经不归你们衙门管辖。敢问鸿胪寺卿可有疑义?” “本官无有异议。” 小道士点了点头,接过季通递回的文书。二人正往外走,忽然小道士停住,“喔,对了。上周国会派遣他们的刑部审司来清查尔等官员勋贵。诸位还是自顾前程吧。” 众人面色惊恐,面面相觑。 第81章 天道下,大道有乾坤,真人境 青灵门唯一的合道修士带着一众游神乘风在空中修修补补。为的就是在这灵炁稀薄之地攒出一方道台。 金蝉教的那帮真人打下手,求得是掌教最后一刻的体面。但唯独其掌教不见踪影。 渔阳城百年的烂摊子,当得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一个个补丁,磨平了溜光锃亮,看着抵御罡风大阵熠熠生辉。但又能用几年呢? 镇守水系的老龙成了监工,这是见过大场面的,不时评头论足。若那二宗人神出了差错,他也言语,再去手把手地去教与。最后在吉时之前,终于侍弄好了证道之地。 证道之地就在这国都炁脉之上,浊炁引走了,灵炁转着圈儿。 夜色中阴间游神喜着鲜衣,身后背着旌旗,闪亮亮,生怕弱了自家的名号。 在城中院内休息的杨暮客抬头看看星空,与玉香言语几句,再去寻那满腹牢骚的季通。 敲了敲偏房的破门,“想见见真正的陆地仙人吗?” 季通开门狐疑地看他,但又马上扯了个笑脸,“杨兄说笑了。季某人肉眼凡胎,怎么见得到。” “就今夜,我能帮你见到。” “真……真的?” 灰白的天空被泼了墨,一点点星光晕染开来。 王城雄都在天际留下参差的狰狞。 一人孤立于上,猎猎寒风吹动着他的衣摆。 至今道人用法剑当做拐杖,一步一摇,走到那罡风带中。 他一手用剑指轻点额头,三魂七魄合为一处化成阴神飘在罡风之中。 此时杨暮客与季通爬到城外的山头上看着这一幕,但罡风吹来浊炁模糊了光影。再看不清。 “还请玉香帮忙。” 巨蛇法相驮着二人直奔高空而去。 杨暮客开了天眼,他看到至今道人的阴神将九景分开,在虚空中躲避着罡风。 待蛇头停下,小道士捏着三清指弹出一滴露水落在季通的额头上。那露水凝成冰,季通也看见了同样的光景。 西岐国歪掉的炁脉像是一张坏掉的织机,而就在炁脉重新走正方位后。这台织机再次运转起来。 灵炁的光华化作一张精美的布匹重新覆盖在这片土地之上。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他从未想到那小道士眼中的世界如此绚丽。 终于,空中飞翔的阴神抵达了罡风最盛之处。聚罡成煞于坤位,功德加身的至今道人被西岐国无数生民的梦境庇佑着。坤下乾上,天之丁,取上九。否极泰来,阴极生阳。 至今道人的阴神开始膨胀,发出银色的光。大至那煞气再也包裹不住。取九五,大人之吉。 银色的光芒开始变成金光色,透着淡淡的红。 季通终于看清了那天空中仙人的样貌。 那仙人须发随风飘动,一双眼神光穿越了天际,仿佛在黑夜之中戳了一个大洞。穹盖之上众星宿折射而来的光与他眼中神光交汇。他的脚下是数不尽发光的丝线。那丝线担着他漂流在一条端端流动的五彩溪流之上。 终于至今道人的三魂七魄再也无有区分,他轻轻撩开这世界的一幕。画里有仙山,有亭台楼阁,有花鸟鱼虫。 一位老道长坐在山头呵呵笑着,“恭喜徒儿功成。” 至今道人阳神光芒褪去,化成了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郎,落在那山巅的青石小路上。他五体投地叩首道,“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那画卷渐渐消散,面容青涩的至今道人又揭开一层。此时他变成了还未束发的稚童。看到了引着青牛归家的父亲,和缝缝补补的母亲。 稚童再次五体投地叩首。 可以轻松撬动九景的至今道人再未揭开那画卷,但他就一直看着那夫妇忙于生活。他未见父母年老,他父母也不曾知晓他已长大。 终于,小童叹了口气,变回了那身形修长的道长。原来他一直未动,九景皆为他心思所动。 阳神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后金光骤然消退。那拄剑望天的道士醒了。 魂归一处。 回首千年,仗剑凭栏 许宏图之愿,道且难 长歌咏志,孤军奋战 是非成败,再看长短 唯心中仁爱,得保全 新生的地域神只腾空而上,环绕着阳神真人至今。忽然神只注意到了同是蛇虫的玉香,神只好奇地凑了过来。 季通被那巨蟒吓得瑟瑟发抖,杨暮客抱子午诀轻轻颔首。 至今真人踏风而来。 杨暮客先开口,“恭喜师侄,证道真人……” “拜见上清师叔,见过玉香道人。” 至今真人捏了个法诀,将那新生的神只送进炁脉滋养。然后与站在蛇首的小道士一同落在地面。大蛇法相变化成俏丽女子,玉香道人万福作揖。 “师叔我私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如今看了师侄证道,实在惭愧。倒是我无知了。” 至今真人听了这话眉毛一挑,“师叔天资,师侄自是不敢相较。未成人身,道法如师叔一般的,师侄是闻所未闻。所以师叔当得上天赋异禀。” 杨暮客听了这话也算颇为受用,“当下见识了高人妙法。说实话若不是虚长辈分。我真想求教于你。” 季通被至今懵了障眼法,听得都非真言,只是跟着三个修士往山下走。 玉香道人地位不及前面两位,只听不言。 杨暮客夸至今道人方才是高人妙法,确实低了身份,显得露怯。但这就是真。 因为没有科仪,没有用功德请出人道,所有一切俱是那至今道士自身修为。若不是根基夯实,谁敢? 少年道士能这么说,小辈老修但不能接。 “师长说笑了。至今道行尚浅,怎敢于修行之事多言。”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九景之法的奇异,至今解释几句,少年聊聊感受。暂修太一的杨暮客本就开悟了许多时光之道,二人越是相谈甚欢。 杨暮客从至今口中得知,景虚老祖其实也出自太一门下,因感慨时光如矢,可回首却无道。所以悟出了九景之法。初始不过是慰藉心灵,但与太一渐行渐远,所以入了天道宗门下。 一行人乘着至今的法,看似缩地成寸,但又有不同。 杨暮客看着路途的景色变换,想到了一个比方,南去的大雁经历冬与春。 他们太快了,周围像定格的画。分不清画里与画外。 他们正经过已经抵达渔阳城下的南罗国军队。这些凡人无所知,甚至于那些法力低微的游神都不曾感知。但杨暮客能看见周围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好缓慢…… 南罗国军队军纪严谨,夜色中安静地轮换岗哨,而驻扎的军士全都安静地在帐中休息。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明日无需作战,披甲皆已入库。 离开了军事驻地后至今看出了杨暮客的好奇。 “其实这南罗国是贫道的手段。两百年前,南罗还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师侄寻了许久找到了一个值得开蒙的少年,教与他何为人道……”至今道人仰望天际思绪飘远,“那净宗修士与我在西岐国争斗,我却选了盘外之法……其实是师侄我稍逊一筹。心中更对师叔的帮助不胜感激……” 杨暮客思量他所言,却不得要领。如此又显露了他的无知。“那净宗修士本就是坏的,你用了盘外之法又如何?” “诶。师叔此言差矣。”至今道人被这话吓得一跳。回神过后,那真人的气度一下跌份许多。“那净宗修士不可言坏。师侄有一比方,师叔听了便明。” “请说。” “净宗修士是观景的路人,他丢了一粒种子,却偏偏有时间等那种子长大。所以他留在景色中看景色。而师侄是一个农人,看不得种子发芽后没人侍弄,动手修修剪剪,可那树木播种的时节不好,长不好看,所以师侄想移栽一棵新苗换了那树木。师叔明白了吗?” “这么一听,怎么反倒师侄你像是一个坏人呢?” 至今道人抿嘴眉眼露笑,“或许吧……但这天地已经许我功德,不是么?” “那……当时你凌空一剑!净宗修士可还活着?” “自是活着。他们净宗最多的便是这保命的法子。否则多年道争下来,若是没些本事,净宗也早断个干净了。” 杨暮客咂咂嘴,他怎么觉得是这便宜师侄出手极有分寸呢。如此他便记住了,日后绝不惹什么生死因果。 聊着聊着他们便回到了渔阳城里。 “师叔,贫道如今功成。此地也不再久留,如此你我二人便在此作别吧……” “也好。就是可惜了这新成炁脉,让这些歪瓜裂枣得了好处。” 至今道人却笑而不语,拱拱手一个长揖,接着踏云而去。 看着那玄光已远,小道士撇撇嘴,对玉香道人说,“你觉不觉得这至今道人像个小人?” 玉香道人惊得捂着嘴不敢出声。 那云头上兴致盎然的至今真人听了这话一个趔趄,好险没从云头落下。 寒冷,可以延缓腐败。这延缓的小小时间,能够允许新的秩序到来。 待天明后,渔阳城呼呼刮起了寒风。 炁脉虽正,但气候却越来越恶劣了。杨暮客掐指一算这是西岐国的厄孽还未偿还干净,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这片土地上的人还要辛苦许久。 他忽然想起在那淮州郡城他许给一个姑娘一段前程。 爽灵从天灵盖冒了出来,顺着炁脉找起人来。寻那因果找了半天找不着,索性唤了老龙一声,借来了玉牍检索天地文书。 果真找到了那女子。爽灵飞进了文书所指的梦境。 一口青烟。 那女子只是听道士所言变卖了家资参了商队几股,当下运的正是销往渔阳的冬棉。虽然作为东家,但姑娘也得驾车赶路。这早晨刚醒她却睡了回笼觉,靠在车筐上摇摇晃晃。 马车也不歪斜,就那么跟着前头的继续走。 梦里的渔阳城欢天喜地,这是这姑娘已经知道那西岐国亡了。该着了那南罗国主改天换地。 她梦见了一个书生,那书生竟是一个小道士的模样。 紫明道士的爽灵钻进了那书生的身体里。 周边的街道变成了书院,书院门口放榜了。南罗国开科取第,紫明道士化身的书生入了榜名。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大雪茫茫。 书生不留神摔在地上。 “公子!小心……” 姑娘冲出人群扶起摔倒的士子。 书生害羞地说,“小生多谢姑娘。敢问姑娘姓名……” 姑娘也害羞地答,“小女子姓许,单名一个汀字。” 书生皱眉,摆了摆手,“汀?这个字不好。不好。” 你这人怎地这样?姑娘瞪着那士子鼓着腮帮子,我好心扶你,你竟来说我名字难听。 书生似看出了姑娘想法又开口道,“姑娘,这个汀字是水之滩,泥之浆,你这般冰清玉洁,率真勇敢的女子应有更好的名字。” 姑娘又害羞了,“那……那你说我该叫个什么?” 书生灵光一闪,“姑娘该叫一个油字。” “油?”姑娘张着大嘴看着书生,“亏得你是个学士。我这姑娘怎能叫油,难听的很。” “水天竞自由,当勇。” 姑娘气道,“女子怎勇?” “为何不勇?” 姑娘觉得自己算是勇的,所以无言以对,“这……” “水田出一头,当富。” 姑娘虽然有钱,但还远远称不得富,“女子怎富?” “为何不富?” 这下姑娘恼了,“你这书生见面就改人名字,真是多事的家伙。” 书生作揖,郑重地说着,“姑娘你要记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这是一往无前的勇。田者归于时,田者归于势,势力的势,形势的势……这是小心油滑的油,也是富贵的油。你若信了我,名之为油。须知油浮于水,为轻。更需稳重,自成一体,否则注定了随波逐流。学生就此拜别……” 听完这话姑娘便从马车上醒了。她记得极深,她觉得该听那梦里书生的话。 她以后就叫许油了。谁叫那书生长得那般好看。 老龙也嘎嘎笑着给那南罗国主托梦,一方土地终得宁靖,该科考取仕广纳言路了。 不过一上午,渔阳城已经安定。大军压城,欲出城的贵人都被关了进去。至于已经出逃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罢。寻常的百姓也猫进家中,不敢走动。 南罗国军开放了官道,领了新身份的人可以出城办事。却少有人出城。 季通牵着马车从驻扎的军队营地旁路过。 他回首看了看渔阳的城墙,没有烽烟。真好。 杨暮客在马车里收回了爽灵,在玉香身旁鼓弄她给小楼着装打扮。 新任城隍送回了通关的道牒。 冥冥有感的小楼撩开了车窗帘,梅花妆的粉色渲染了初冬。 第1章 暂别风雪,客来船中坊,听歌一曲(词牌,念奴娇) 马车碾过车辙,拖泥带水是段肮脏的历史。 呼啸的风声,迷茫的大雪。吆喝声从远至近,驿站的驿卒沿途不断地播撒盐粒。 渔阳往渔湖的路不能断了,城里的人口等着水路来的食粮。 巧缘踏路疾驰,与那运货的商队交错而过,狂风呼啸。 出了渔阳的边界,便是渔湖郡了。他们要从港口进内湖,入大江,出海。 有人说,海的那头是支山国。支山国山顶撑着的便是那贵人口耳相传的周上国。 杨暮客想象不出那周上国是个什么模样。 一个建立在山顶的国家何以控制如此广袤的土地,又如何让这些游神敬畏不已。 这些内容杨暮客所读文字中都没有记载。 马车里玉香指点着小楼弹琴。 纵然不记得往事云烟,但对于琴的喜欢小楼莫名地执着。 行了百里,一架马车挂着南罗国的旗帜交错而过。 季通回头看了好久,久到风雪糊住睫毛。眼角有些冰凉,却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 前路大雪夹着雨水,他们离渔湖郡城不远了。 半路停车,季通趁着休息的功夫徒手宰杀了一只角鹿。用那把斑驳的陌刀劈开了肉,剥干净皮,血都被巧缘喝了去。这是杨暮客的馊主意。 既然吃不惯人,那就先试试吃兽。 朦胧的雨中他们见着了唯一出海的大船。 何以为大?一行人先前所乘货船可船腹装下两艘。金石撞角凶神恶煞,黑色锈迹斑斑。如此艨艟巨舰一艘便塞满了内湖的码头。仿佛城中一切都为了这艘巨舰在忙碌着。 它属于沙漠另一头叫千巧国的经营跨海贸易的商户。 一排桅杆挂着收起的横帆和角帆。能看见数十人好似蚂蚁一样攀附其上作业。 船两侧那巨大好似水车一般的明轮有吊车让工人在其上敲敲打打。 站在街面上季通看着那巨大的轮船愣了很久,久到取出财货的杨暮客推搡他几下。 季通在钱号门口抬头看看招牌,低头看了看手里头已经被南罗国将军盖印的屋产地契,有些茫然。他手中除了自己那套屋产还有一份高衙内为了保命交出来的冯家地产。 今日出发前季通起了大早。 不知小道士从哪儿托了关系,让南罗驻军受理了资财认证,南罗的治安军认定了冯家唯一的继承人。一切从急,甚是效率。季通在冯家的族谱落了名,而那高衙内也只是从斩首改成了流放。北境防妖的工事里,这些落魄少爷活命的几率是零。 进了门店,他们将财产都换成了金玉。 金玉便是金镶玉,元胎之上皆可流通,是整个世界的硬通货。道士施以科仪,金方久,玉相持。至少百八十年用不着去想这物件变了质,贬了值。此物唯有一种缺点,那就是重。一饼金玉重达近十斤。 季通背着两饼,还有大把零碎。而杨暮客秀袋里装了二十多饼。 这些资财不止变卖了小楼的物件,还有季通卖屋产的钱。渔阳城的大宅子和那小院他都舍了,贱卖了后得两饼。用季通自己的话说,是入伙钱。 杨暮客打趣他,如今一文工钱未给,反倒是他这护卫出了入伙钱。他们这队伍,倒似是做拉人入伙,骗人钱财勾当的。 季通觉着学到了许多,自是值得,这话没接。 登船后,金玉杨暮客拿出来分。玉香分得许多,余下的杨暮客兜里傍身。小楼一旁打量几眼,算是对随身资财心中有数。又问了问详情,杨暮客支支吾吾,只是言说这才几许。 到了码头,季通找到船上的理事,在那巨舰上层租用了一间小院一样的屋舍。花费着实不菲,一饼金玉做账,不止抵了船费,还换了不少船上用的通票。此船非是前往支山国,而是直接抵达周上国南方港城。 上了船,马车被固定在了甲板上,巧缘住了一个单间。若是没人的时候它会学着杨暮客的模样打坐,但也毫无体会。不曾化形,它只能按照妖精的方法修行。 船上还给贵人安排了奴婢服侍起居,男的都被玉香打发了,留了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 杨暮客和季通依旧住同一间,季通住外头,少年住大床。 海风吹来了一阵细雨,两个男人当起苦力,搬运行李往大屋里放。玉香教给那两个婢子规矩,小楼守着茶炉吃茶。倒有那么几分行商之人模样。 事了,季通打听消息时听闻这船上有铁匠铺,有能祭金的师傅。他喜滋滋地抱着陌刀去那找祭师修整一番。玉香趁着雨停下船让那两个婢女跟着置办了些用度之物,顺便还要去城隍签了那文牒。 屋里坐不住的小楼去寻了杨暮客,俩人一合计要去下层的教坊听曲儿。 小楼穿得一身朱红锦缎金丝秀鸾鸟对襟襦裙,披着火狐裘,髻上步摇钗,面带轻纱,漫步在锦瑟之声里。娇俏模样惹得众人瞩目。 杨暮客跟在她身后,穿得是新做的素青道衣。 二人奔着那二楼雅座走着,楼梯口店里的阉人想上来搭手引路。但那小姑娘一个眼神就吓走了。 杨暮客几声告罪,拿出一扎船上的通票抽了一张,塞进那阉人手里。 “前头带路,寻个雅致的单间,置办些可口的吃食,扫了兴致你得挨板子。明白了吗?” 那阉人谄媚地笑了声,应下了前头引路。 而后杨暮客伸出胳膊让小楼搭着往前头走。 二人虽样貌卓群,却也没到惹人注目的地步,因为整个船上都这样。大姑娘小媳妇,皆是呼和成群,少不得婢子婆子照顾。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至于这船上的阉人大户家的多半都不去用。尤其这听曲儿的地方,其实老爷什么的不大来这儿。 杨暮客也是头回到这地场,开头还没想明白,后面见着那台上演的就懂了。 那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唱得皆是柔情蜜意,远不如他在淮州郡那茶馆听书来得有趣。想必这船上还有专供达官贵人听书的茶馆,这教坊听曲儿看戏的地场自是女眷来玩的多些。 二楼进了厢房,朝着舞台那头是附了彩的琉璃,透光不错,收音出奇的好。杨暮客打量几眼,琉璃四角都有运行灵炁的篆文。 琉璃墙下头还有栏杆,栏杆接着的是一张矮床,矮床上一张小桌,小桌旁是鼓囊囊的鱼皮靠椅。 不多会阉人带着婢子送来了吃食,他们吃了些,听了会儿,小楼便觉无趣。拿起桌匣里的白鹿尾耳罩盖住耳朵小憩。 杨暮客见姐姐睡着了,自觉着无事可做,也打了盹。 但小道士没想到这一觉却发了梦。 他梦见了茫茫大海,波澜的海面映着月光。 踩在水上小道士摇着折扇笑了,这世界哪有什么月亮。当是采风踏着浪走了起来。 走了一会儿,他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既是在船上,那这海中该有艘船。 果然,不大会汽笛声远远地飘来。一艘白色的轮船露出尖角。那是一艘巨大的游轮,灯火通明。 悬梯横在船舷,上面水手喊着让他快些登船。撑着栏杆的情侣也俯身看着海上飘着的少年,像是看动物园里的动物。而杨暮客就在海面上站着,也不上去。看着游轮远远驶去。 走着走着,大海好像到了尽头,场景一转眼就进了一个洞穴。由明到暗。 漆黑里爽灵从脑门钻了出来。 一睁眼,瞧见了趴在桌上的尸身,倚在靠枕睡觉的小楼,琉璃墙外咿咿呀呀地唱着曲。 这时小道士愣住了,他不敢动,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楼呼吸绵长,但衣衫整齐,发髻未解。因怕小楼睡姿不对,压坏了步摇钗。爽灵吹了口气。睡熟了小姑娘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躺正了身子。 琉璃墙外的曲儿渐渐幽怨,词儿唱得是那女子国,有桂山,有?山。一个叫桃儿的姑娘遇着了个叫都安的汉子。姑娘家住桂山,汉子去往?山。 入了冬,那汉子走了,桃儿哭死了。桃儿骑着青鸟化成了女尸,去寻仇。 琴女撩拨锦瑟。刷啦啦的弦音像是乱的麻。 女声哀怨地沉吟。 小道士听出几许恨。 扬琴叮叮当当像是追逐情人的脚步。越追越远。 爽灵站着听了许久,终于他一个踏步迈过栏杆,穿过琉璃。像是一阵清风飘过那些低声啜泣的姑娘婆子。 船外阳光正好。 爽灵踩在水面上跑了起来,他瞧见了港口的土地神往入境的妖精身上贴着封条。那妖精是只大海妖。 纤夫喊着号子往港口里拉着大船。 泊港的小帆船走下背着行囊的客人。 兀地一只手拉住了正肆意飞行的爽灵。 胎光笑得露出一排白牙,“海上吹来了蜃炁,闻到了没?” 一身青衣道袍的小道士看着穿着海蓝色半袖的少年郎。 “你既是闻到了,为何我闻不到?” 少年牵着道士的手往大海的天空上飞去,他们驻足云端远眺。 忽而胎光念叨,“南望四百里,岛上有山名曰皋山。山中多金石,岛覆白垩土。天上雨落东流为峄皋水,深海暗流则入激女水。” 爽灵噗嗤笑了,“鲁东该是半岛,怎地成了汪洋。” 胎光却摇摇头,“这方天地又无鲁东。你若真信了是假,又在怕甚?” “我病了,自然会怕……” “那便治。” “你我不合?如何来治?” 胎光仰望着太阳,叹息一声,“三魂所司,各有不同。你行我知,修行未到,怎能相合?” 爽灵看见风中吹来一只跳蚤,思未动,手已至。他伸手一抓从云端掉落。 胎光低头俯视。看着那灵光从云端坠向深海…… 这是梦,该醒了。 杨暮客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他手中捏着一封拜帖。低头看了看拜帖,又看了看熟睡的师兄。 小道士蹭地坐起身,浑身上下泥渣乱掉。这是真的吓得。 他轻悄悄挪到矮榻边上,穿鞋轻声走到门口。不曾去吵醒睡着的小楼姑娘,回头往屋里吹了口气。那掉落的泥渣顺着凉风卷回了尸身。而小楼似乎感受到了寒意,紧了紧身上的火狐裘。头顶的步摇钗轻轻晃了晃。 拉开门,只见那送餐食的阉人正在门口候着。 吁。 杨暮客稳了稳心境,“可有人来过?” “回禀少爷,并无客人来过。二位是这层唯一的贵客。” 小道士捏着拜帖想了一下,“我要借用此间会客,二楼不要再放人上来。” “这……咱这场子没这规矩……”阉人侍者不敢答应。 “去找你家大人来。” “诶!诶!” 杨暮客眯着眼看了看周围,没有察觉有妖邪作祟的痕迹。撕开拜帖,空无一物,这是早就知晓了。这灵蕴他不认得,相识之人会有谁能用这种法子拜会? 不多时一个丰腴的妇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唉哟,这位公子。不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 少年郎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妇人想捉少年的袖子,才迈了半步就浑身发冷边上挪了一步,矮着身子探头问,“嗨呀,公子。来这儿听曲取乐,何故冷面示人呢?”她忍着冷,一张笑颜柔声道,“咱们做了什么不合心的,您担待担待,我先给您致歉。您提一个说法,奴家定然叫您满意。” “说个价钱吧。” 却没成想那妇人悄咪咪地笑了,“少爷,打这船上办了这场子,便没有人独占一层的事情。您今儿来的早,若是晚些,这些房间也怕是都被占了。这可不是钱的事情,咱们侍候人的,总不能让客人不开心,生意是生快意,若生怒意,那便没了生意。您莫要为难奴家……” 杨暮客掂量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家姐看了会儿,觉着无趣睡着了。想必你们正戏也没开演。我需另开一间包房会客,用时不会太久,若有人来了包房看戏。你们且用其余包厢,待我会客后,自会让出来,不耽误尔等生意。” “哟,这倒是可以。只是少爷要说到做到,莫要让奴家为难。” “不会不会。请嬷嬷给贫道打开一间空房。” “行呢,不过您先把房钱付了。” “多少?” “诶哟,您这付过了房钱能不知道房钱多少?” 杨暮客袖子里掏出那一沓,抽出一张。 那妇人笑了。“生意,生意。财生心意……” 第2章 缘起何从催入梦,相定恩情别时乐 小道士歪着脖子看着,嬷嬷拿着票子风骚地走下楼。 他一只手拉开了新开包房的门。屋里空无一人。 厢房的灯衍射出岁月流光。 里面的茶壶说话了,像是一个温柔的妇人。 “一直见着你,却没想问你。” 杨暮客走进屋里,轻轻拉住房门,不留缝隙。皱眉头,“什么?” 茶壶飘起来倒了一杯茶,边上的杯子又说话了。 “打你进了苏尔察大漠,我就知道你了。拜进了上清,我就知道留不住你。” 小道士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牙齿上下蹭着问,“什么?” 盛着热茶的杯子飞到了小道士面前,软榻上的垫子说话了。 “如今你要走了,倘若两不相见再不合适。我便送了张拜帖,咱们把事情摊开,省得日后麻烦。” 小道士伸出两根指头捏住茶杯,撩开衣摆迈步走到软榻边上。把那请柬丢在茶几上,一瞬间尸狗神从他的背上钻了出来,一口灵炁吹过。掐诀起咒。 目光因为心灵的宽广而宽广,余音因为宽广的空间而回响。一阵阵失真的乐曲声在五光十色的灵炁中穿梭。 双目中的紫光渐渐合拢,肌肤和眼睛所感知的世界像是一个被切条口子的瓜。 少年没有慌张,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最近所有经历。时空是瓜果失去了果皮,被切开的口子露出饱满多汁。 胎光醒后,用很抽象的观想将这间小小的包间剥离凡物。像是剥洋葱,也像是剥下橘子的橘络,缓慢的思考中房间只剩下隔壁明晃晃的迦楼罗妖仙的灵蕴和五光十色的灵炁。 仿佛是追寻梦境一般,杨暮客的尸身在一片抽象中行动带起一片幻影,爽灵在屋内飞舞。他的思想回到软榻的座位上坐下,问其本心最初的感受。 “你在找死?”小道士捏着茶杯轻声问。 “紫明道长何故此说?”软榻边上依旧空无一人独有声响。 “我家师兄正值修行关隘,如今设计这么一场。若是我轻轻放下,这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才合适?”小道士背后的尸狗神爬了出来,堵在门口,爽灵找不到便不再寻找,捏了一个手诀,按照时令在这屋里搅动灵炁布下驱邪的阵法。胎光撬开了天灵盖,露出了青鬼法相。 小道士放下茶杯,从袖子里掏出那张傩面扣在脸上。这傩面自那渔阳城道观出来就从小楼手里要了回来。 那软榻上有人轻笑一声,“紫明道长莫急。闹醒了隔壁的迦楼罗真人,该算你错,还是算本君之错?” 面具下瓮声瓮气的杨暮客却不理那么多,尸狗神和爽灵瞬间归体,青鬼法相再次拔高几分。鬼王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房间,却被那驱邪的阵法限制住了。 “贫道所布阵法不是为了困你,而是为了困住贫道自己。若是鬼气跑了味儿,被师兄闻到那便是贫道之错。而与你争斗,你若坏了阵法,那便是你之错。” “紫明道长果然爽快。”一个长得与玉香几乎一样的女子坐在软榻的对面,如梦似幻。 小道士用指头轻轻敲敲矮桌,指端前的茶杯茶水荡起环环波纹。“既是当面,方才何故藏头露尾?” “本君未曾藏过,而是道长鬼王之势足了,方能看见。”女子婀娜地给自己斟茶。 “若是贫道不用这势力,你便不现行与贫道相见?” 女子轻轻摇头,“你若饮此茶,自当可以见着本君。” 听了这话杨暮客揭开傩面,揣进袖子。青鬼法相收进体内,胎光爽灵相继睡去,尸狗神藏。看着对面空无一人,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掸掸衣袍翘着二郎腿坐下。 女子打了个响指,房内驱邪阵法一干二净。 “净宗修士?”杨暮客放下茶杯双手揣袖歪着膀子问道。 “确修净法。”女子点了点头。 此女子的长相着实让杨暮客好奇,遂开口问,“玉香是你的人?” 女子摇摇头,“几十年前化凡点播了一下,却没想这小妖精听差了道,走了些歪路。” 听此话也不像是有要紧关联,“那为何长得如此相像?” 女子笑笑,“于你眼中之相,与我何干?” 杨暮客听不懂,也不追问,“渔阳城隍说,那王宫里住的老修士是个男子。” 女子继续泡茶,手中动作轻便灵巧,“那是西岐国的老国主,被我练成了尸傀。” “所以被至今真人斩了半截身子的是尸傀?” “尸傀亦算作我门下弟子。说他是我净宗修士也没错。” 杨暮客细细打量着女子与玉香不同之处,“所以大君是净宗修士。” 女子点点头,“本君净宗无心学派,法号虚莲。” “至今真人知道么?” “当然。” 杨暮客曾知晓这西岐国的净宗修士叫洱罗真人,但这女子又叫虚莲。遂开口问,“那洱罗真人又是何人?” “是本君的师弟,她逃了,将本君困于此地。” 杨暮客听着女子笃定的回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净宗修士一逃一困。又与他所知晓有了出入,西岐国的事情简简单单却又成了雾里看花。这净宗与天道宗的斗法,到底是哪个跟哪个在斗?老龙说那锦旬来此是为了出阳神的至今,锦旬说他是为了来看看身为上清观星一脉的自己。至今道士说他与一个净宗修士斗法,如今却是两个净宗修士。那洱罗又为何要逃?如何逃得?逃去哪里?这些个高人,当真各个都只讲好话,又不知哪一面才是真的。 那女子似乎看出来小道士心中所想,“本君神思寄托尸傀之内,至今道人说斩伤我,确实没错。这一剑他必须要斩,旧国神不死,则新国神不生。” 至今说话她竟然在场?杨暮客搔了搔发髻,事情捋顺了便不再提,问了这女子怕也不答。他索性直接去问这大君的来意,重启了个话头,“你我毫无关系,为何你说要与我说明。你说一直见着我,但不想问我。贫道这一路之事你全在眼里不成?” 虚莲掩面而笑,“这方天地我便是王,如何不在眼内?” “王?” “若说人道之王,本君自然不是。这天下之道又非独有人道,西岐国立国之前本君便寻了此地准备潜修。此方天下之运道,十之八九归于本君采取。” 小道士只觉得这女子十分猖狂,瞪大眼珠道,“这阴司,门阀都归你管了不成?” 那女子却又摇摇头,“话于你知,你也似懂非懂。那便不如不知。你且要知晓这里本君想知之事,无所不知。本君离地仙不过一步之遥。但等候时机许久。我不与你争,非是不争。这句,你可懂得?” 这话绕得有些迷糊,但小道士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女子轻笑一声,“罢了。我是谁,是何身份。你知晓了便好。我来寻你,为得就是结缘。这缘分本该是他人的,你那师傅也该有许多年寿命,也被你夺了。本是求他们之事,自然落在你的头上。” 杨暮客听了此话正襟危坐,不敢多言语。这位是真的大能,所以立起耳朵认真听讲。 虚莲看见小道士的态度轻轻一笑,点头继续道,“你这一路,从懵懂到张狂,继而又晓得了体面。本该是好的,但修行时日尚短,错事太多。本君言说这些,就是告知你需愈加谨慎。仙界天庭知你,你上清门也非寰宇无敌,多少人等着你落进坑里丢些石头。你那师傅授而不教,你本是妖邪,又遇着两个妖邪作伴。它们告知你体面,亦是私以为体面。那至今真人如今成了,他本该点明你,但他不言,便由我来说。” 这话有些从小楼那也听过,杨暮客自然知晓。他明白这是那大君要交代事情了,坐正了身子,恭敬地问,“前辈有何需求,请与晚辈说明……” 虚莲笑得开怀,“一报还一报罢了……” 说话间,那房间流光四溢,展开成了舞台。那女修士站在台上,手持一节筚篥。轻轻吹响一段迷离哀歌。小道士站在包间里俯视着舞台。 仿佛有云雾拉扯,星光洒在波浪之上。 不知何时,小道士已经在台下仰望。 遥遥似有仙人轻叹,“吾修持净宗之学,六千寒暑有余。知而不得其解,三千年困顿。造西岐国以观人道,守得沙海茫茫,不知何处故乡。见其兴旺,见其癫狂。本君曾以为弃之方净,如今知其错,却悔之晚矣。净宗与道宗离心离德,世间可助我修行之法已少。 本君久候归元,寻一道助我脱离藩篱之法。如今此愿落于你头上。 你且记得,本君分神投入凡俗,受罹难,体生之苦,遂本神不亡。本君之神沉眠于此,你需竭力唤醒本君。天庭不许本君主神起身,无庙堂祭祀,无香火供养。本君唯有分神自醒,当本神同醒。 所以你要绕过天庭之法,绕过天道宗政法教之监察,点化本君。 若你忘了此事,那本君灵兽那翻江之龙定会起尸闹个声响,天官问责,你脱不得瓜葛。” 小道士看着台上的女子背后冰凉,这老妪真是强人所难。几句话扯出了一张弥天大网,他这小修士如何担得起?那龙尸又如何跟他有了瓜葛?就因为江面上用法相看了一眼? “我如何点化?又如何绕过那天庭之察?” “你于某日终究会重回此地,缘结其果。不要问本君,本君亦是不知。” “你到底是何目的,你言说点明我。又何故云里雾里……” 嗤笑声回荡在海面之上。 那舞台越飘越高,风浪溅起。小道士脚下一空,噗通一声落进了大海之中。激流涡旋,纵有千般智慧解脱不得。 杨暮客心惊不已,他不敢动,小楼当初丢他入水的话犹在耳畔。但这泥巴胎若在这水窝子里卷上一会儿,那尸身便就毁了。 “你若是定了心,这水如何能搅动你那大士造就的法身?” 听了这话,杨暮客赶紧蜷缩成婴儿状,手里扣着一个坤字诀至于肚脐之上。整个人仿佛一块石头沉入了海底。 心火焦灼烧裂的皮肤也渐渐被水波抚平。 “你道家功夫讲得涵养,何以为涵养?当若这海,不入底不知其深浅。其浪涛涛却击不溃那岸边之崖石。但若长久,那崖石定因其浪而塑其形。所以这一路万不要急。 求人心当缓,知冷暖之意。求道心应稳,明善恶之别。 本君有求于你,自有报与你。 你知行事谨慎小心,却不懂个中规矩。不多时,自有天书送到,路上需细细品读,莫做鲁莽之事。” 一番话说完,杨暮客懵懂中失去了知觉。 那净宗修士却依旧还有话言说,“你这鬼王,仿若天生地养一般。本以为是我于此方土地孕育的灵性。若你入了我净宗门下,这西岐国妖邪遍地,边境不宁。大有你成就德行之所。但你偏偏入了那归元法眼,成了上清修士。我自是收拢妖邪,如此给了你启程之便,却也让你失了斩妖之功。且去吧,出了这海。自然不会是一片靖宁,你当知本君与你之好。也请你日后报之……” 风平而浪静,大梦却无觉。 有女子吟。 日出于玄兮,东采水弄桑。 呵,去矣,去矣。 织机锵锵,开窗歌唱, 炭火暗暗,子未归乡。 母忧怛怛,织机锵锵。 大海船戏园子二楼雅间小楼轻轻嘬着清茶,楼下伶人咿咿呀呀唱着春暖花开。海上吹着的寒风。 空拍之晌,多金妇人喝彩。 抱膝沉睡的杨暮客轻轻睁开眼,发觉自己仿佛婴儿状。然后他抬头看了看矮桌对面听曲儿的小楼师兄。恍然自己一直都在梦中。 “饿了么?你这惫懒货,睡着了便叫不醒。那门外送餐的婢子都候了许久了。” “咳……姐姐吃了吗?” “本姑娘还能饿着?我见你不醒早就用餐过了。” “额,嘿嘿……这一路太累了。也不知怎地倒头便睡到现在。” 哼。小楼拍了拍矮桌旁的响铃。 一个丰满的嬷嬷走了进来,杨暮客卧在榻上余光一瞥。一瞬后颈皮被一只无形大手捏成一把。 那梦里的嬷嬷竟然真的在…… 第3章 冷暖知秋,信言几许,过往纷飞屑 玉香采买了大包小包归来,不见屋内主人。吩咐两个小婢于矮房中候着。 她出门跟那院外的门子打听了下,知晓主人去了下面听戏,便也寻去。 空中大风一卷,那老龙敖昇落在甲板幻化成了屋内一个小婢的模样,跟玉香搭话道。“老龙见过玉香行走。” 没有戒备的玉香被吓了一跳,赶忙左右看了看,欠身低声道,“万不敢受大王如此称呼。” 老龙幻化的小婢讪讪应道,“行走此番今非昔比,他日飞黄腾达切莫忘了老龙情分。” 玉香手足无措,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高高在上的龙王放下身阶如此说话。 女婢终究飒然一笑,“行走莫要迟疑,我奉大君之命遣送物品。你我一同面见紫明道长,可好?” “嗯。好……” 没有给玉香道人感慨的时间,他们一同走进了热闹的戏园里。 编钟声里,台上伶人歌声激昂长情。 玉香和那园子里的侍者通报了身份,楼上的阉人侍者下来将二人接了上去。 嬷嬷在里头招待贵客,阉人不敢敲门。这二人一个贴身的婢子,一个随船的婢子,也没必要扰了贵人。只待里头的话说完了阉人才能通报。 嬷嬷女子见得多了,一看便知小楼贵气。说话都是顺着贵人,一旁那穿漂亮衣裳的道士她以为是那枕边儿的,更是说话小心,嘘寒问暖。说看着道士睡了久,饿了没,吩咐下头送上来吃食。 小楼本就是为了给杨暮客叫吃食按得响铃,如今嬷嬷说了点头便是。 嬷嬷正巧准备离去,杨暮客瞧见了门外的老龙。抿嘴一笑。喊住那嬷嬷,说他要下楼自己用餐,不必送进来。 玉香不知前情,只是安心照料真人俗身。站在了矮榻下头汇报了行程,与小楼闲聊。 小道士轻轻关上屋门,那龙王幻化的小婢在一片水光中变回了原本模样。 整条走廊变成了迷离的空间。 小道士啧啧问道,“你这老头到底几副面孔?” 老龙赶紧作揖,“道长既然看得出来,就别打趣为兄了。” “我也不问,道不同不相为谋。敖兄所求地仙长生,倒是真与那净宗大君同路。大君方才托梦与我。想必敖兄因此而来,可有何物相赠,何事相教?” 哪知听了这话那敖昇竟然显露些许慌张,“师弟。此物乃是空白的天地文书……” 老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二尺见方的玉石。 杨暮客捏着下巴打量几眼,然后抬头盯着老龙问,“这是书?” “是书。”老龙确定以及肯定。 巨龙腾云,二人没能再多说上几句话就这么别离。 小道士将石头揣进袖子游走在声色酒香之中。舞台下头住着小戏神灵,胖娃娃抱着绣球滚来滚去。一群精灵叽叽喳喳,抬着果子往供台和地板之间蹦蹦跳跳。 它们日复一日,仅仅靠着那微薄供奉度日。 小道士掐诀往那神龛里一弹,送去一缕灵炁。撩开帘进了备餐的过道,选了一个食盒取了碟点心送进嘴里。不多会儿楼上那个阉人送来了一盘肉。也不言语,退到一旁候着。 这里也能听着戏,隐隐约约看着台上伶人朝着二楼雅间的贵人磕头答谢赏钱。 杨暮客此时心中颇有感慨。这大君未成地仙,那老龙也离地仙之位不远。但听老龙那恭敬语气,这地位差距是如何产生的呢? 神游之时一盘肉已然吃了干净,那跟在不远处的阉人赶紧斟茶送来,谄媚之情不必多言。 既然下来了,杨暮客就没打算上去。打发了阉人,随便挑了一个散桌坐下。上面经历了一场梦幻心有余悸,进了屋也怕扰了小楼兴致。 没过多久,小楼从二楼瞥见了喝茶的杨暮客。她似乎觉着腻了,让玉香扶着走下楼。 小道士眼尖,走到门口笑着等候。“回房?” 小楼点点头,由着玉香搀出了门。 海风拂面,星光在摇曳的波浪中被吹弯。 季通在小院里掏干净炉子里的灰,弄个锅子坐在上头。院里放了个小桌,小桌上冰桶中镇着一壶美酒。琉璃的酒壶中酒液左摇右晃。 红红的炭火燎起一阵油烟,滋啦啦肉香飘出好远。 第一杯酒,洒在了西边。 第二杯酒,放在了桌旁。 他擦着泪饮下第三杯,四杯,一壶酒干干净净。肉却还剩许多。 醉眼朦胧看见玉香开门引着二位贵人归来。 起身踉跄。 “商号护卫季通见过二位主人……” 小楼颔首,不言而入室。小道士笑眯眯地坐下,看着桌对面荡漾着波纹的酒杯。从袖子里取出一壶酒,用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入口中。虽然刚刚吃饱,但这块肉他却尝出了味道。 季通弓着腰站在一旁,“少爷今日玩得不尽兴吗?” “坐。季兄怎地这般客气。” “诶!”季通摸着凳子坐在一边。 “一起吃点儿。” “不……不了。我……在下……山塘吃饱了……” 杨暮客抬眼看看微醺的季通。一张手,风云幻化成一本书,是那青灵门的俗道法门,当然不是他带出来的,是玉香入伙财物之一。 “当初说要传你长生法,如今有了更好的。陆行定魂经,拿去看看。不枉跟着走一遭。” “……谢谢……谢谢大可兄弟……” 季通不知怎地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进屋吧,等等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开门。记得,不听,不看。” “是……” 杨暮客取出老龙给的石块。 咚咚…… 他听见了…… 不对,是感觉到了…… 不,是看见了…… 他的心跳声…… 仿佛冰层之上,苍白的世界降下黑色的大雪。 黑色的太阳东起西落,白色的洞窟深不见底。 太极生两仪,混沌辟天地。 这玩意小道士弄不明白,不知是好是坏。他亦不知那净宗修士目的如何。他现在害怕的是这天地文书为什么和体内的阴阳玉产生了联系。他有些慌。 那净宗的大君说师傅授而不教,至今真人敝帚自珍,而这女人竟然也是谜语人。 那师傅为什么不教修行中的规矩? 师兄为什么宁愿陷入沉眠也不履行护道人的职责? 玉香为何而来? 一个个疑问环绕在脑海,戾气越来越重。 他用灵炁弄出了些许声响。不大,不足以化凡的小楼感知,但足以室内的玉香知晓。 傩面扣在桌面,灵炁全部灌注在尸身的右手,右手化成了白骨。 “少爷,不知何事……” 杨暮客缓缓转身,脸色青白,眼中是绿油油摄人的光芒。眨眼间他的右手伸了丈许长,戳进了玉香道人的前襟。一点点将讶然的玉香带到面前。 他左手在嘴边伸出一根手指,“吁……” 玉香被杨暮客捏住了心脏,不敢妄动。 “朱雀门迦楼罗祭酒座下行走,贫道上清门紫明。有些事情想请你解惑。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玉香道人紧张地点了点头。 “你认识那净宗大君否?” 玉香忍痛摇头。 杨暮客眯着眼睛捏着她的心脏,感受着心跳的变化。 “追随我师兄可是真心?” 玉香点点头。 傩面下杨暮客露出一口白牙,“你撒谎……” 玉香拼命摇头。 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指甲差一点戳破了心脏,小道士笑着先放开捏着的心脏,“知晓大君是谁吗?” 玉香缓缓呼吸,轻轻摇了摇头。 小道士看着冷汗淋漓的玉香,呲牙笑道,“懂天地文书吗?” 玉香愣了一下,不敢欺瞒,轻轻点头。 仿佛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杨暮客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回右手。左手捏了坎字诀,净水。巽字诀,疾风。洗干净了手上的鲜血。也将小院里冲一干二净。 玉香捂住伤口,妖身迅速痊愈。她却不敢吱声。 因为此时的杨暮客太吓人了。 他露出一排白牙笑着。其实今日少年郎才看清自己。 鬼王,是不能受欺辱的。 他曾一直以为路上所有人都敬畏上清门。不是。他们敬的是他的鬼王之身。 在灯红酒绿之中他曾有那么一刻不想修人身了。修了人身便意味着这一身鬼王修为都要消散掉。他不懂自己这一身鬼王修为从何而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世界修行的顶峰之上。 那锦旬老儿欺他懵懂无知,约了什么个千年论道。其实他当时化身鬼王闹个天翻地覆又能如何? 所有人都在欺负他准备放弃鬼王修为修成人身。 眼前这个所谓的婢女不论是带着什么目的栖身,他都要给出足够的威慑。 “姑娘过来坐吧……”杨暮客露出一口白牙指了指对面。 他默默地斟酒,将酒杯推到对面。 待玉香抚裙坐下,看到远方的夜游神抓着一只妖邪钻进了黑色的气旋,她想喊救命……海雾与星光迷幻了世界。 “贫道这一路都在学,都在看。若初生的幼儿,跟着牙牙学语。师兄入了凡,迷了心智。她不能教我,如今道长入伙,日后需是你来教我了。” 玉香再次不知所措,刚刚还欲打杀了自己,怎么这又说教学之事?但她只能应下,“是,玉香自当无所保留。” 杨暮客眯眼看着谨小慎微的玉香道人,嘿嘿一笑,“不用你教什么绝密的,就你之前说的那两个字,体面。如此足矣。” “体……面……?” 杨暮客点点头,“若是贫道失了体面,亦或是他日我有所成长,知晓了不那么体面。便要寻你问问缘由。此事,是我给你入伙定的第一个规矩。让我路上体面地回山门。” “是……”她答得虽快,却惊恐不已。 “很好,如此你我就定下了约定。”杨暮客开怀地笑着。那本通关文牒他也不问,也不收回。以后与那阴司沟通的职责就落在了玉香道人头上。 玉香慢慢地饮下了杯中酒,杨暮客抬抬指头,那酒壶又飞起斟满一杯。 “第二个规矩,我如今有了天地文书。但不明所以,你要帮我掌眼。但所见所闻,都要烂在你的肚子里。可答应否?” 听完这话玉香道人沉吟了一番。毕竟作为掌门的灵兽,耳濡目染,她自是知晓一些。但要如何去教?这当真是个难题。看着杨暮客期待的眼神,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拿起桌面的傩面,看了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咔吧咔吧在手中捏得稀碎。只剩得了一个小球。他放在嘴前一吹,小球化成了一个丹丸。 “玉香。” “奴婢在。” “这丹丸有我鬼王气息,你随身带上。日后我不会再用这鬼王的能耐。贫道以此物行科,傩舞可化身鬼物,你拿去仔细研究,想必有些用处。若是有一天你护不住,我要剥了面皮去当那鬼物。饶你不得……” “奴婢明白。” “你且记住了,我若体面,自有你日后的体面。” “奴婢记下了。” 少年道士举杯穷酸一句。“上清幻缈归途在,许我逍遥恣意游……” 玉香伸手接过丹丸,那傩面留下的气息阴冷至极。这鬼王果然没框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也不知这是鬼王身上几分法力凝聚而成。她抬头看了看默默饮酒的杨暮客,好像果真看到了一个凡俗的小道士,那身上泥巴的模样都少了。 忽然之间玉香心中几分庆幸。 那青灵门又是个什么东西,养了一大群妖精,还不是送给高门大户当物料之用。化形成功的,天分高的,或许有些愿景。但若有长老想要长命增功,少不得被念了死咒,剥皮拆肉当了血食,骨头还要取丹熬药。 朱雀行宫是正经的妖修家门,上头有神只坐镇。上清门足称得上煊赫高庭,数百修士就与那天道宗斗得有来有回。 跟了个朱雀宫的祭酒,但那祭酒入了凡,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清醒。祭酒还有个师弟,性子乖张,但又是个鬼王。二人身份背景都大得离谱,她亦是不敢多言。本以为只是脱了樊篱又入牢笼。这些大人物只是兴起,当收了宠物养着。 却没能料想这鬼王以她性命要挟给了一份风光的前景。 她至今不知是何人为她铺路,搭上了这样的关系。日后又要如何去还。但眼下鬼王这关仍需自己去过。 杨暮客低眼看了看打量自己的玉香道士,抿嘴一笑,一口酒饮下。 第4章 如痴如醉,罪者言醉何趣 有一缕晨风,匆匆与夜道别,朝向朝阳。 打坐,睡眠。 杨暮客本以为休息了一夜理当意气风发。但头脑昏昏沉沉,恶心。 仿佛是脑震荡一样,双目不灵,耳畔幻听,嗡鸣。 泥巴做得尸身会得病吗? 季通抱着那本书睡得正熟。 杨暮客起初扶着墙走路都费劲,感觉地面在膨胀,墙面像是传送带,来回拉扯。腿一软好像看着季通醒了坐起身,但仔细看看,憨货睡得正香。 一步步挪到门口,撩开门帘的瞬间看到了坐在院中闭目养神的玉香。 玉香其实在外头想了一夜。 鬼王以她性命要挟,她虽当场应下,但静心之后如何能服?怎么敢这样欺负人?她一旁照顾着小楼,一旁不敢流露任何感情。这等委屈又有谁来解语?但她还是认了,就如那妞妞一样,被人卖了。只盼着紫明道长莫要食言,给她该有的体面。那时她要回来这青灵门。那欺辱她没了主子,压她山下的那群畜生。她学着卜了一卦,吉在正东。 “少爷……” 杨暮客点点头,没说什么。 紫霞跳出海面,大船迎着风,他们已经出了内陆的江口。 “我好像晕船了?”杨暮客努力想走直线,但是踉踉跄跄。 玉香碎步快走搀住杨暮客。感觉那沉重的尸身左摇右晃,心里想着活该,嘴上却惊呼,“您不舒服?” 杨暮客抿着嘴,“说不上哪里不对。带我去采霞……” 她搀扶着他走到了院外,高台的栏杆前海风清凉。 扶着栏杆小道士低头深呼吸,用力抬头远眺。 一丝金光跃出海面。 世界一瞬间嘈杂起来。 最下面的甲板上一个带刀侍卫扶着腰间的刀柄,靠在栏杆上看着船工钻进木棚里解决生理问题。水喉抽着海水不停地冲洗。 大船前头拉纤的海妖幻形变大,拖着纤绳使劲加速。桅杆上的领航员确定了风向,呼喊着准备放帆。船两侧的明轮也轰隆隆转动了起来。 杨暮客觉得太阳穴臌胀。耳鸣中听着清晰的心跳声。眼底收下那一丝金光,灵炁从天灵盖灌下。 脚掌像是粘在了地板上。 他随风摇晃。 “少爷……” 玉香再次上前搀扶。 杨暮客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混沌不清。 “我感觉我要长脑子了。” “长……脑子?”玉香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知识的匮乏。 杨暮客垂着头没有作答,他静静地消化方才采霞获取的积累。 周边小筑里的婢子们也起床出门洗漱。莺声燕语,吵吵闹闹。鲜红的朝阳温润娇嫩的脸。 小道士并没有就地打坐,只是默默忍受体感的不适。二人就那么站了片刻,仿佛婢子扶着早起采风的文人公子。 在一旁的玉香低声说了句,“少爷不是要学如何用那天地文书吗?” 杨暮客点头。 玉香下似定下决心般,说,“此时用那文书定能看着有趣的事。” 杨暮客略有疑惑地从袖子里掏出天地文书,侧头看了看玉香。 她引导着,“您先看外面,想着自家的观想法,定精神,融入炁脉。取其一景,再看文书……” 杨暮客依她所言,如同富贵公子赏玩玉石一般定睛观看。 随后玉香朝着下面的甲板一指,“那房里少爷可见着了?” 听着玉香的话杨暮客像是与炁脉同化一般,或者好似一条水中的鱼。上下左右前后,都以他当做中心变化。 穿过木门,光景由虚变实。 那个从桅杆上下来的人正在脱衣,杨暮客没有窥伺欲望,只是等着玉香所指有趣的事。 只见那男人脱去外衣,然后摘下耳朵,从而后将头顶的发髻取下,一张人皮从额头一直扒到胸口。露出了里面木头雕刻的躯体。 “这是什么妖怪?” “这哪里是妖怪,这是人。” “人?” “修习偃术的人。” 只见那木头人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跳出来一个大头娃娃。也是有手有脚,躯干却只有一个圆柱,圆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篆文。 那个大头娃娃钻进了床柜里取出一个大木箱。打开木箱依次再取出了灵位,香炉,供香,灵符。 好像是念了什么经咒,黑黢黢的床洞里钻出来一个更大,但是更老旧的木头人。也是一个大头娃娃。 杨暮客能见着他们对话,却不知说些什么。问她,“你能听见吗?” “公子莫不是忘了婢子原身是条蛇。哪怕修成了人身,耳朵也不是很灵便。” 杨暮客心痒难耐,他倒是很好奇这偃术修行到底是个什么道理。明明是人,却舍了皮囊,依附在木头里过活。 只见那两个木偶对话几句,新木偶钻进了黑黢黢的床洞,然后老木偶坐进了那个假人的胸腔。盖好人皮,戴好发髻,装上耳朵。那个船员对着铜镜打量几眼,拿起书桌上的领航簿看了看。 听不见话,但看得到字。 那领航簿中写了也无非就是昨夜的风向,云雾的变化。翻了一页是星象的变化。 炁脉下的星空是虚假的。观星许久的杨暮客早就知晓他与凡人所见并非同一片星空。 而这航海簿上记录的却与杨暮客所观察的不同。 并非四象星宫,命名也怪异的很。至于他们所观测方位,更与杨暮客所知晓星宿所处方位截然不同。 如此跟着看了一会杨暮客心痒难耐,一晃神脱离了入定。 玉香本就搀扶着他的手赶紧用力,扶住了小道士后仰的身躯。 “扶我去下头,看看……”小道士勉强说完,气若游丝。 “这……少爷,您身体不适,不若回房休息吧。” “下去!” 这句话无比坚定。 杨暮客觉得自己是在梦游,他不知方向,不知上下。只是被玉香搀着朝前走。隐约听见了甲板的船工说莫要碍事。在一条很窄的长廊里走着。 他们所在长廊边上是两条大轨道,轨道的一端是船头,一端是巨大的落地门。门上写着“无敌弩机”四个大字。 过了长廊,便是船工的休息区。不少人端着早饭往回走。 而那屋内里修习偃术的人恰巧开门出来。 仿佛一切都是计算好的。也的确都是计算好的。 玉香作为修成人身的大妖,即便不显法,对机缘的冥冥感应也依旧还在。她似乎知晓杨暮客的目的,也能通过炁机来感应那木偶出现的时间。 正如玉香可以感知,木偶在关门后的瞬间也察觉到了衣着光鲜的二人。 他没说话,静静地作揖,等候差遣。 杨暮客勉力抬头,眯着眼看了看眼前的模糊景象。 “贫道心中有惑,先生可否解答?” “诶?先生不敢当!小人位卑,怕言语不周惹了贵人厌恶。” 杨暮客用力喘息,想要回答。却被玉香抓住了胳膊,继而玉香开口,“我家少爷身份贵重,有问你便答。若是答的不合心意,也不会怪罪于你。你也无需顾虑日后灾祸。” 听了这话,那木偶大惊。只能硬着头皮点了头,“是。”他静静挪开几步,几步没往前也没往后,而是离那屋门远了些许。 玉香皱眉,“不邀我主仆二人进屋一坐么?” 木偶面露难色,“这……小人寒舍脏臭难闻,不敢招待二位。小人听候二位差遣。” 听了这话杨暮客好似醉酒一样,哼笑一声。 玉香撇撇嘴,“也罢。” 只见扶着少爷的玉香抽出一只手,轻轻一晃。三人从阳间入了阴间。外头那障眼法却是木偶开了房门,邀请二人入内。 杨暮客进入阴间的瞬间白皙的面庞即刻干瘪下去,眼窝深陷。身后仿佛有巨大的虚影不停扭动。 “你也是人么?”杨暮客抬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那木偶也不奇怪,点了点头。“小的的确是人。” “何以为证?” “小人阳寿还剩两百余年,三魂七魄俱在。只是肉身舍了罢了。”说完木偶变成了半隐之态,人魂飘飘忽忽,正如他所说,不是鬼怪也不是妖邪。 杨暮客点点头,青色的血管从脖颈爬上鬓角。他在阴间能清晰地察觉血肉生成的过程,痒,恶心。以及,愤怒。 “贫道想知道,那小木头昨夜所观星象是何道理。” 木偶没想到这邪门道士开口就要他们偃术的观想法。虽然他们修习的道术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但哪有人开口就讨要其中诀窍? “这……小人无可奉告。” 怒火中烧的杨暮客只觉得牙根发痒,他觉着自己随时可能变成那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但他依旧强忍着,从袖子里掏出了天地文书。 “玉香,借贫道些许法力。” “是,少爷。” 只见玉板出现了那领航簿上的星图,然后投影到了空中。 先前还只是谨小慎微的木偶瞬间大惊,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他认识这东西,天地文书…… 世间投影道法不计其数。但能巨细无遗记述场景且不受主观影响,更不会受灵犀影响,投影给任意对象观看,唯有天地文书方能做到。这也是天地文书作为大修沟通之用的根本原因,不存在误会,简单明了。 木偶这一生只见过一次天地文书。 他仿佛回到了还在山中修行的日子。正法教的天官踏云而来,无数锁链从天而降。门派中吃了益寿丹的阴神修士皆被死死地捆住。 轰隆一声,院墙塌了。修行噬魂术的师兄弟死伤不计。唯有几个还没筑基的徒儿和他这个误入修行的糟老头还活着。 他们这一脉幸与不幸自此难说。本以为一辈子都是火工道士的他终于得见天日,获得自由。 那正法教的天官依凭天地文书不断地喧唱罪名,不停地有魂魄被卷入无边黑狱。 门派被捣毁。他的道籍被天地文书收走。 不能踏入凡间,城中阴司会以妖人名目缉捕。 不能入山修行,社稷山神以污害炁脉而驱逐。 走投无路的他带着儿子舍了肉身,上了船。 “天官!天官大人!小人已经听从指点海上苟且求生,可不敢有丝毫害人之心!” 杨暮客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跪地求饶的木偶,荒诞无稽。愤怒的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火星和灰烬。 开口喉咙里冒出来丝丝火光,“贫道非是什么天官,单纯想问你所记录的星图到底是什么,可是天上的星空。若不是,说不是便可。若是你门派秘辛,贫道也不会强求。” “启禀大人,那书上所录是海中无定炁脉走向。小人自离开宗门之后再不敢采天外炁脉,只取海中无定海炁修行。” “哦……原来是海中炁脉……” 天地文书有灵,钟声自远而至。阴间浮沉沸腾,金光构成了道道篆文。 杨暮客手中的玉板此时仿佛是天地的中心,篆文为阳,浮沉为阴。 阴阳调和,道理自明。 ‘检索到未登记用户’ ‘请用户通报道籍’ “上清门,紫明。” ‘用户所持玉书非上清门制式文书。未经天庭授权,信誉等级下调。’ ‘用户未能达到炁脉传讯等级,传讯功能关闭。’ ‘用户未能达到浏览仙报等级,仙报功能关闭。’ ‘用户所持文书仅保留文书基础功能,留念功能,定位功能,地域全景功能。’ 一瞬间,玉书竟然吸干了杨暮客体内鬼王之躯的能量。他的脑袋越来越胀,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开动脉,分裂发展毛细血管的过程。 时间似乎变慢了,然后开始加速,阴风猛然呼号,但继而如清风拂面。 不过一瞬,尸身的脑袋不再痛苦,那种被压迫的感觉一扫而空。他回过神来重新审视眼前下跪的木偶,又看了看身边毫无察觉的玉香。 杨暮客眼底金光一闪,木偶额头烙印着‘贼’字。 借来的法力依然在,道袍大袖一挥。 阴尘堆积成山,将三人高高抬起。木偶身后为崖,有无数双眼睛贪婪地看着他。 从中杨暮客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琅神的气息,果然阴魂不散。 “窃生之贼……” 那木偶听了道士的话惶恐不安,一把名为记忆的闸刀悬在了未来希望之上。 “贫道乘船与你巧遇,此乃时运之机,身为正道修士有权检查你可有新罪。” “小人明白……” 杨暮客点点头,“你身后便是阴间之崖,若从此落下,无阴司掌管,自此便是虚空之鬼,无尽黑暗,永脱不得。” “小人自登船之后万不敢害人性命,也不曾行邪祟之事。请天官明察。” “啧。贫道非是天官,莫要以天官相称。” “是,大人。” “尔等登船后,岁月蹉跎。无所作为,一身罪未赎一分。你可知错?”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木偶不停叩首。 杨暮客看着迂腐的木偶叹了口气,“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恶也。” “是,小人日后定然多多行善。” “玉香。” “婢子在。” “回吧。” 婢子对着天际轻轻一点,一束金光照进来。阴气蒸腾,三人回到了阳间。 玉香搀着小道士缓缓路过。 而那木偶靠着屋门看着静谧的房间抚胸侥幸。 第5章 年少本是多情,情难相语,未冠朝天阙。 从船楼这头下来,便要从那头回去。有人劫后余生,有人却得焕新生。小道士脑子清楚了。他越走越是意气风发,越走越虎虎生风。 玉香抿着嘴小碎步跟上。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戳了戳玉香的额头。 “今儿早上就在院里等我……那你是昨晚待我回去后就料到了?” 玉香摇摇头,“婢子冥冥有感罢了。” 杨暮客敲了敲掌心,“明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过了船工住所。船工这头人都贴着墙,不敢靠近。二人走到楼梯上,能看到隔着舱室,住在对面甲板下头的伶人也上来开嗓练身段。 小姑娘两手在额头搭上瓦檐眯着眼眺望海面。 仿若吴侬软语的哼唱。 “姊妹着新衣,绢花落水底。” “水花击舷似雨声,信未寄。” “港里欢语声,不敢落舷梯。” “感叹孤泣枕面冷,妆成泥。” “纸字迷离,婉转难寐……” 边上压腿的姑娘哟了一声,“小丽又思春了。” “你让她唱完嘛……” “就是,昨儿才教她的曲儿,今个儿就写了词儿。” 一位还未梳妆的姑娘探头从仓里出来。“闹什么,都各自练功去。” 那姑娘羞得满脸通红,“姐姐……” “小丽,没下船去寻那齐公子,后悔了?” “嗯。” “没去也好。咱们落了地说不定路都不会走,省得让人看了笑话。” “可我……他说等我……” “你吖,莫要听了些许花言巧语,便信以为真了……那西岐国是个什么光景?” 青春尚好,杨暮客忍不住打量几眼。玉香扶着少爷拾阶而上。 似乎感觉到了远处的视线,有人发现了小道士,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还有几个姑娘朝着小道士抛媚眼。 小道士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脸,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为人端正” 从一层到三层,路至人稀。 那天地文书搞了半天是个半成品,啥功能都没有。而且玉香教那个方法明显不对,繁琐得多。杨暮客站定肃穆开口,“日后有事便直说,藏头露尾,不像话……弄了半天我还是一知半解。” 玉香抿着嘴,有些为难,“少爷所用,不可听于我口,婢子所学,不能入于你耳。” “怎么,你昨夜答应贫道,日后教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糊弄我?那季通……” 玉香听见小道士这么说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少爷,可不能乱说。” 杨暮客眉头紧锁,瞪着她。慢慢把她的手从下巴上拨开,不满地问,“门墙之隔?还是上下尊卑?” 玉香定了定神,“是婢子冒犯了。若是您问婢子些修行之事,那说了便说了。但您要学的事情,是婢子不该会的……” “屁话。”杨暮客才走了几步,又开始头皮里发痒。看来这长脑子也不是一时之功,然后就开始觉着不止发痒,胀痛感,热辣感紧随而至。甚至他觉得有液体从耳道流出。伸手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有。 二人走到了四层,抬头一看,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年正倚着楼梯的栏杆聊天。 玉香上前万福,“还请两位让让路,我家公子要回屋舍歇息。” 哪知那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杨暮客,开怀笑道,“老朽昨日见过你们一行人……嗯,这朝阳正好,海风徐徐。不如一同聊聊?” 那一旁的少年愣了愣,也同笑道,“遥遥海路,同住一层便是缘分。何玉常,伯浪海——藏庄国人士,欲望周上国寻亲。不知道长名号?” 见到这俩人杨暮客心中有感,小声对玉香说,“你先回去照顾家姐。”大笑着几步登上台阶,然后他转身掐子午诀对二人说,“贫道姓杨,字大可,欲望东去。” 老头轻抚胡须,“老朽乃是周上国旭隆商会长老,兼市舶司使臣。姓郑……” 杨暮客微微欠身,“见过郑大人。” 老头笑笑,“不敢不敢……”伸手欲将其扶起。 哪知老头还没碰着杨暮客,杨暮客就直起身子,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折扇扇骨镂空镶玉,扇面绣满锦丝云纹,道韵流转的墨痕写作是‘富贵’二字。 老头看着扇面愣住了,边上的少年轻笑。 杨暮客扇扇风,眺望远方,他感觉耳朵里不断地往外流着液体,“不知二位正聊些什么?” 少年撩开衣摆从腰带上取下一把折扇,也刷地一声打开。扇面是幅春宫图,他也不在乎,大大咧咧呼扇着说,“方才郑大人出门走动消食,小弟正修习吐纳之术。我二人一同登船,遂早早相识。正巧说到大可道长院中有匹极品战马。” “是有匹好马。”杨暮客点点头。 少年斜眼看了看那郑大人,“郑大人乃是爱马之人,与本公子讲述了这马如何高大,如何俊美,可惜本公子一窍不通。” 此时三人皆走上甲板,面朝大海站作一排。 郑老头指头蹭蹭胡须,“大可道长此行多远?若是路途遥远多走水路,这一路艰难还要照顾牲口,不知那马儿可有转让之意啊?” 杨暮客斜眼上下打量了郑老头,“家姐对那马儿甚是喜欢,并无转让之意。” 少年憋着笑,“道长的阿姊巾帼不让须眉,竟是喜欢战马。” 老头眼睛一亮,“那马儿应是原西岐国军中战马,不知你们如何得来,其中又有什么故事?” “哦……来历清白的很。我家院中护卫本是那国中马快,是他原本的坐骑。” “哼。军马怎是马快坐骑?老朽经商有成,贵为商会长老,市舶司都返聘老朽做使臣。半生见识也未曾听闻有捕快可以御使军马。” 何玉常赶紧附和,“是也。本公子也未曾听闻有捕快可以御使军马。” 刷地一声杨暮客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栏杆。“家姐想要一匹好马,莫说是军马,那国主宫中养的好马也要乖乖送上。更何况我家护卫武艺超群,家姐用些钱财买了那西岐国的马有何不可?西岐国如今是什么光景,家姐便是想要那国主的印玺,怕是也有人敢取出来卖。” 老头歪着嘴,舔了舔门齿,“本官以为你们是原西岐国人……” “贫道与家姐的确不是。” 何玉常赶紧追问,“不知道长仙乡何处?” “万泽大洲。” 老头听完眉毛一立,不敢言语了。这道士和那姑娘来自万泽大洲,护卫却只有一个刚刚亡国的小马快。这事情透着古怪。 少年见识短些,听闻道士来自万泽大洲眼睛瞪得溜圆,“你出门时多大?又许久不曾回家了?” 杨暮客笑笑,“虽是远了一些,倒也没用许多时日。若想快些,还是有些方法。” 老头听了这话稍有迟疑,他吃不定这小道士是讲实话还是在框人。试探地说了句,“周上国的云鼎观有破风之术送人出境,老朽也只是听闻,不曾见过。大可修士可是有从此借道之意?” “哦?贵国道观也算得上兴盛。”杨暮客避而不答,但眼神却告诉那老头。你算个什么东西,打听道爷的根脚。 老头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呵呵笑道,“周上国自古人杰地灵,相传出了许多神仙。道观兴盛不足为奇……” 何公子接过话头,“就是权贵狠毒些,容不下凡夫俗子生活。” “你这是甚话。”郑大官人面色不悦。 杨暮客又敲了敲栏杆,“起浪了。” 话音刚落。 海面大风袭来,浪花拍在船舷,甲板的船工加紧调整风帆,巨大的明轮借力加速旋转。大船又快了几分。 老者没能扶稳栏杆,一个踉跄趴在了甲板上。看样摔得不轻。远处候着的侍从快步上前扶起。 倒是何公子年轻迅捷,抱紧了栏杆。歪着头朝那郑大人做鬼脸,然后兴奋地大声呼嚎。 “大可兄弟,这风浪果然美妙!” 哪怕脑浆好像都要被摇匀了,他还是莫名兴奋起来。小道士找到了些许少年心性。他跟着放声大笑,“哈哈哈……有道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海天竞自由。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 “兄弟可知我就是你口中的粪土。”何公子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大海,但心中依旧激情澎湃。 “怎么说?” “家祖原是周上国公,家道中落,被迫远走。我敢称公子,因为本就是公子。那灰头土脸的郑大人却真是小人得志。他自称是商会会长,钱财通神,得了那官职。但他本就是市舶司小官,趁机敛财得了今日富贵。如今倒翻因果,真小人也!” 小道士定睛看了看何公子,想想说了句吉利话,“云开见日,何公子日后需是要做好忆苦思甜的准备。至于那郑大人,没能站在潮头,已然被浪掀翻。一场富贵,过眼云烟罢了。我家的马,你们不用惦记,何公子也莫要沉于美色,家姐高不可攀……” 说罢,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折扇,翻过来的扇面上写着‘浮云’二字。他轻轻摇着扇子,翘着脚尖迈起方步。 何公子一个翻身倚在栏杆上,眯着眼看着小道士离去的背影。 啐。“言说本公子莫要沉于美色。你个小道士还不是刚从那勾栏里过夜回来。”说完他又转身攥着扇柄对着大海怒嚎一声。 冷哩哏儿棱,杨暮客哼着调子像是踩着棉花回到了小院里。推开屋门见着那季通已经起床,头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收功洗漱完,正抱着那书苦读。 “少爷你可回来了。”季通蹭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怀抱着书凑了上来。 杨暮客闭着眼睛顺着椅背躺坐。 季通赶紧斟茶倒水,“少爷。小的有几处不明,还请少爷指点一番。” 杨暮客伸伸手,将书讨要过来,又从袖口掏出一支朱笔。斜眼看着季通。 季通凑近了,伸长脖子用手指点了一下,“少爷往前再翻两页。” 笔杆顶着书页翻过两页,季通那还没收回的手指点在了页面上。 “少爷,这藏魂术,观星象定良辰。我见不着那书上说的星象。” 啧,杨暮客皱着眉头思考许久。他忘记了俗道修行观星需要观星台,季通这肉身皮囊肯定看不透罡风。偏偏自己又没能耐帮这粗胚观想星象,开口想说,又落笔勾勾画画。他努力回想归元带他离凡所观星象,用朱笔在那书页上一点,一张空白页出现。 陆行定魂经凭空飘在空中,杨暮客左手掐诀。房间阳光通透瞬间变得晦暗,屋顶繁星点点落了一地斑驳。时时抬眼将笔下与屋顶繁星对照,那空白一页在朱笔之下繁星点点,却与那星空略有不同。杨暮客小心翼翼地批注,‘日落西沉,冬春见其首,夏秋得其貌,申酉戌,为适时’。写完这些杨暮客索眉思考,不过须臾又补充两句,‘此法当于元胎之北可见,于中,不见其全貌,若于南,则无’。写完批注后朱笔顺着袖口丢回袖袋,随手把书丢给季通。 杨暮客掐诀散了灵炁,那星空荡漾着点点消失不见。他现学现卖装腔作势,“我教你,不可出于我口,你所学,不能由你耳入。最要紧的是,管好你的嘴巴。” “诶。” “出去候着,家姐如今化凡紧要,出不得差错。” “是。” 季通如获至宝怀抱着经书缓缓退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杨暮客猛地睁开眼,咗着牙花子脚趾紧紧扣住了鞋底。那玉香是怎么说出这么羞耻的话来的。 装完哔后却感觉浑身舒泰,羞耻与爽快,怎么就能如此融洽。杨暮客又想起自己写下的批语,竟有所得。温故而知新,孔夫子诚不欺我。 四象星图并非一成不变,他以天眼所观,乃是归元所受旧景重现,也并非真实。他的认知,是归元教的,而他从未真正,以自己的能力去观察夜晚的星象。 想来各地道派也因此而变化,起初的观想法定然也因此不同。所以问那木偶时的确有些孟浪。这是在刨人家的根子。 想通这一切后杨暮客愈加觉得头骨发痒,好像无数爬虫在头皮下蠕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洗衣服的棒槌,对着脑门梆的一声。 手动入定了。 第6章 风雨飘摇如坦途,祛病色心难解 杨暮客在索桥上,大风把索桥吹得摇摇晃晃。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在桥底下吵架,说什么他听不清。本来走索桥就是一件需要专心致志的事情,不断地有杂音干扰让他烦闷不堪。他扒着桥索往下一看,人头攒动,好像是一群蜜蜂绕着一个大蜂窝在转。 蜜蜂是不会逃的,它们会守着那个窝,被烧死,被浇死,被压死。 杨暮客觉得这些人不能就这么死。 嗖地一声他就跳了下去。 杨暮客一睁眼,眼睛被一层灰绿色的膜糊住了。松开棒槌揉了揉,什么都没有。但又感觉到揉下一坨眼屎。 环顾四周,他被绑在了桌子边。很显然他已经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整个房间左摇右晃,不见季通的身影。他将那棒槌收进袖口,决定出去看看。黑漆漆的世界,远处能看见海水隆起变成一堵高墙撞过来。 浪涛声中夹杂着船上的喇叭声。 “请身着护具,在船员陪同下从内部楼梯抵达五层甲板。” “再次进行紧急广播。五层贵宾区突发乘客中毒事件。急需医术高明者帮忙救治。中毒者呼吸微弱,神志不清,疑似神经性毒素。若能挽回患者生命,必有重谢。各层客房的郎中,医生,可以抵达客房值班室,值班室有护具提供。使用内部楼梯直达五层。因为客船正在穿越风浪,各位前来救治的医师郎中,请身着护具,在船员的陪同下……” 杨暮客握着棒槌拉开房门,一瞬间风浪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浪扑在一层半透明的罩子上,他隐约看见两只大海妖拖着纤绳猛冲。一只变成了两只? 外界漆黑一片,桅杆的风帆都收了起来,橘黄色的光从桅杆顶灯上洒下。 猛地船头高高翘起,杨暮客岔开腿想着侧弓步站稳,却没料竟然左右不分一脚踩空。滚地三周半倒立,背部着地后滚翻起身。双手高举,身子笔直。可惜没有人给他进行动作打分。 院子外腰绳绑在围墙栏杆的船员用手中的提灯照着阴影里的杨暮客。杨暮客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掸了掸衣衫。 “咳。道医不分家,贫道听闻本层乘客有人中毒,愿意前往救治。” “道长慈悲。顺着这条路,拐进走廊,第三间,甲字号梅香院。”说话间船员将安全绳的锁扣从圆钉上取下,似乎准备陪同。 杨暮客赶紧阻止他,“贫道用不着陪同,你看,贫道不需要安全……”大船一颠,杨暮客倒地做了两个俯卧撑。“嗯……贫道武艺高强。” 船员憋着笑,点点头,“道长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杨暮客手捏土字诀,脚下千斤坠。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船员所说的房间走去,却不知自己手脚顺拐,怪异得像一只尸妖一般。 一道金黄闪电从天际滑落,密密麻麻的裂隙蹦出靛色的光。轰隆隆的声浪碾过大船。杨暮客顺着一股异香走进了患者居住的院落。 他看到了绑着安全绳的季通,看到了数个在门口张望的医师。 “少爷,您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 季通手把着护栏,“此户家丁不知从哪知晓,小人曾是马快。请求小人调查是何人下毒谋害他家主人。” 杨暮客顺着门里的缝隙看去,躺着那个竟是遇见过的自称公子的少年。少年被安全绳困在拔步床上。床前的椅子上一个胖胖的背影正在施针,床里还有一个侍女不停冰敷降温。 杨暮客收回视线,“有线索吗?” “里面的医生确定了他是中了蛊毒,我盘问了这些人最近的生活细节。” “我打坐入定多久了?” “两日有余。” 杨暮客点点头,“查清楚了吗?” 季通看了一眼边上的偏房,显然他心中有了怀疑的对象,可是他嘴上却说得不同,“根据官家提供的名单询问了一遍,小人没有找到重要线索。比较明晰的是此人身份显贵,平日用度皆是身边的婢女照料,吃喝也从不取用船上的酒食。” “就是他边上的侍女干得。” “嗯?”季通吃惊自家少爷的武断,少爷竟不需任何调查就给那姑娘定罪的缘由,“我随您进去。” “不用,在外等候便可。” 一旁的医生也听见了这小道士的话,几人靠在护栏上碎语不停。 杨暮客进屋一跺脚,挂在柱子上的水晶灯闪烁不停。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床上的姑娘你解开安全绳下床,退到一旁。” 杨暮客用余光看到了那个郑大人,他正坐在椅子的卡扣里闭目静坐,听到小道士的声音睁眼看了看。又赶紧闭眼假寐。 走近前去看清了那胖胖的身影,是个年迈体宽的老郎中。那公子大腿上已经扎满了密密麻麻闪着五彩光晕的金针。 “见过医者。”杨暮客顺拐地走上前去捏了个子午决。 老郎中抬眼看了看,继续扎针。年纪轻轻,装神弄鬼。他见得多了这样不学无术的假道士,站那凑个热闹便有了日后谈资。 忽然感觉有些怪,又抬头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手中的针差点甩出去。抽出了金针那昏迷的公子受激竟要缩成一团。郎中赶紧抓住公子的手腕帮他按压穴位放松。 “见过……道长……” 杨暮客露出白牙一笑,“这蛊虫可在这条腿中?” 老郎中点头称是。 “请郎中在其大腿内侧开个小口,一指节宽足矣。” 只见那郎中取出一根硬针,在手指尖不停搓捻,从那腿上一挑,一个小口张开,红色的血液渗出。 杨暮客右手伸进袖子摸了个空,换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香和一个火折子。打开火折子对口一吹,点燃了香。对着那伤口凑近了,渗出的血液慢慢变成了黑紫色,一只怪模怪样的蜣螂从那口子里爬出来。 此刻房间又开始左右倾斜,那抱着柱子的侍女哎呀一声碰着了头。坐着的郎中也收回手按住椅子卡扣挡板。 众人皆看着只有小道士稳稳站定。呼,一口气喷出。那蜣螂被杨暮客的吐息定在地板上,糊成一滩。 按住挡板的郎中瞪大了眼珠看着那死掉的蛊虫,又抬头看了看仿佛钉在地板的道士。“后生可畏,不知道长何处修行。” 杨暮客龇牙一笑,“不过是读了些书,自家修持的小居士。” 郎中点点头,也不再问。 几个呼吸,风浪缓下来后,杨暮客一把抓住了那个侍女的胳膊。 “姑娘,外头查案的捕快现在是我家的护卫。所以跟我出来一趟。” 那姑娘有些吃惊,但也不敢挣扎。踉跄着跟着道士出了房间。 “他们这户的人都在哪里?” “全都安排在厢房。一共两个家丁,一个护卫,还有一个小主,一个侍女,那小主的母亲在另外一个院子,也控制起来了。” “我们过去吧。有些事交代一下即可,不要干预过深。” 听了这话季通即刻解开卡扣,前头带路。房门打开的瞬间,一道电光撕开昏暗,杨暮客与季通的影子落在地板忽大忽小,里面的人好奇地看着门口。 这厢房中不止那何公子的家人,还有船上的警卫。警卫抱着短刀静坐在椅子中。 床上一个小孩抓着捆着自己的安全绳,侍女则放长了安全绳用怀抱护住他的头。 杨暮客牵着那个侍女走进房间,把她按在一张空椅子上。铛地一声放下挡板,转头看着季通系好安全绳。 他环顾房间,清清嗓子,“贫道乃是此位壮士家主,想必何公子与诸位说过贫道的事情。贫道姓杨,字大可。诸位可以叫我大可道长。何公子中毒是有人故意投毒,令贵公子中毒之人就是这个侍女。” 有人怒目而视,有人幸灾乐祸。闭眼休息的警卫也打量了一下,默不作声,将怀中抱着的短刀换成双手持握。 不待其他人发声杨暮客继续说道,“但……真正犯人并非此女,而是另有其人。因为何公子所中蛊虫,乃是房中添乐之用……” 那被束缚在椅子中的侍女听了这话小脸通红不敢抬头。 “有人知晓何公子体内有虫,用了慢性毒药,却未料想此毒早发。想必到了岸上,自有官家接手,所以此事我们也不再追问。有劳这位警卫,看好这些人。” 那个警卫盯着少年道士应声称是,“不能起身施礼,小人得罪了。” 小道士摆摆手,正巧看到那侍女怀中的小孩眼中怨毒,而那侍女则紧张不已。呲牙对着那小孩一笑,转身对着季通说。“山塘,此间再无我等之事。回吧。” “是,少爷。” 出了房间季通将安全绳挂在护栏上靠着墙走,而小道士大步流星地走在道中。他早就发现了自家少爷走路顺拐,但不敢出声。 “少爷?这是夺嫡案?” “谁知道呢?那孩子才多大,你信他自己能明白这事儿的险恶吗?” “我听那家丁说他们都是何公子的伴当,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知人知面不知心,高门大院里的龌龊管他干嘛。这两日我师兄找过我没?” “找过。” “她们这两日做了甚事?” “小姐说她想起来她是做古玩生意的。说她来西耀灵州是为了收买造陆之前的虾元古物。” 杨暮客吧嗒下嘴,这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文章。切除了胼胝体的大脑会左右拥有不同的想法,并且都会自圆其说。 想来失忆也是一样。作为一个从万泽大州而来的商号大小姐,师兄很快就自我补充了设定。并且从设定上来看,她一定想起了不少有关于历史的知识。 杨暮客笑了笑,“她问没问买到什么货物吗?” 季通本就知晓二人身份,听见小道士打趣那女仙不由得顿了顿,匆匆跟上说道。“小姐这两日都在看书,修习古玩的学识。” 杨暮客听完好奇问,“那些物件都在我身上,我不记得有什么说文解物的书籍留在外面?” “这船中就有坊市,自然有书籍出售。只是花销不菲。” “不妨,过不了几日自有横财送上门来。” 说着二人便回了院内。 那些个雇来的婢女早就习惯海上航行,这样的天气也用不到她们。因风浪颠簸弄乱的院子,明儿一早她们自然出来收拾,所以睡的深沉。 玉香开了院门,迎二人进去,“小姐喝了安神茶睡下了。” 杨暮客笑了声,“这地动山摇的,也亏得姐姐她睡得着。” “昨儿看书看了许久,睡得少。今日便睡得早些。她说少爷大风大浪都能入定如此之久,还说你天分高,回了家就送少爷去那道馆学道呢。” 杨暮客推了下季通,将其支走,转身问,“那不知姑娘出来接门可是有事?” 季通贴着墙根慢慢移动,羡慕地看着二人站定相谈。 玉香前头带路,二人走到了院子中间,看着季通进了屋,她才说,“自是有的。昨儿小姐去那屋寻你,见你抱着根药杵入定。她看出那药杵有些年头,要问你借去研究研究。” “那不是洗衣的棒槌?” 玉香翻了个白眼,“想来是小姐过去炼药的药杵。” “我说怎么那么硬,可不是个古玩嘛。这可得有个一两千年了……”杨暮客松了松右手的袖子,发现没有药杵掉出来。又换左手晃了晃,把药杵递了过去。 玉香接过药杵,打量了下杨暮客,“道爷身子可是好些了?头不痛了?” “已无大碍。” “婢子见道爷走路不协调,想来身子也没大好。这海上水气有盐,你又用了这坤字诀,水吸得太多了。阴阳不调,小姐说过您的身子是泥捏的。要洗干净再退了水才行。” 杨暮客低头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多谢玉香道长提醒。” 玉香摩挲了下药杵,将所有灵性收走。“这都是婢子该说的……还有,少爷待日出之后该晒一晒,阴灵漏得到处都是。” “阴灵?” “便是你吞了没有但没炼化掉的生魂,久而久之成了寄生在你神魂里的阴灵。” 杨暮客自嘲地哂然一笑。“偏偏赶上这风浪出了些岔子,麻烦姑娘挑个时间帮贫道清理一番。别再闹出事情。” 第7章 本性贪婪,似如虺虺,皆是口中谑。 回了房的季通已在外间和衣睡下,枕下还露出半截短棍。 杨暮客道声晚安,进了里间。 此时浪头翻滚起来,杨暮客盘坐在床上,绑好安全绳。左右拽了拽,掐诀去了千斤坠。入定前掐诀逆转阴阳,心中阴阳玉鼓动。神魂正位,只待尸身的经脉重新通畅。 主人说了挑个时间,下人便要马上去办。玉香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真灵现于屋舍之外,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靠着围墙蜿蜒爬行。她循着那日杨暮客过往的路径,一点点地聚拢从那尸身里逃出来的阴灵。 阴灵是极其美味的,心智弱者能感知到它们,诱惑无穷。玉香走过弯路,她知晓不能僭越。这与功德无关。 化形真灵的信息在这船中十分显眼,一瞬之间已广泛传播。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船首的两只大妖闻到了些许危险的味道。它们愈加卖力。很快就穿过了相对安静的风眼,洋流与狂风开始推着大船向前,这让它们省下许多力气。一头巨鲸海妖开始变小,放下锚头,让其由坚韧的软绳收回船头。 数十丈的巨鲸缩小到四尺大的小海豚,它嗖地钻进了船舷的排水口。 这条管道连接着船底的水仓和船头。它闻到了莫名的香味,巨大的诱惑让它忘记了刚才有真灵显露的气息。从管道的岔路直接游到甲板的水池,一跃而出。。 玉香的真灵吐着信子拦住了跳上甲板的海豚。 “贪性惹祸,你这小妖当得起吗……” 海豚惊恐万分,妖精之间阶层的绝对压制让它不能动弹。 仿佛无数条蛇将其团团围住,黑白巨蟒将海妖的身躯困住。 小丫头失声大叫,“娘娘饶命。” “嗤。”玉香吐着信子凑上前去,“这船底罪户皆老老实实,独你这小机灵,胆敢上来寻找阴灵。” 正应了玉香的话,甲板底舱的大门打开。船舱里僵尸更夫带着腐气黑烟冲了上来。 “行走莫要伤人。” 真灵立着蛇身绕了小海豚一周,对那僵尸说道,“我曾告与尔等,我家少爷身上走失的阴灵碰不得。你这牢头知罪否?” 更夫躬身长揖,告罪道,“这小力士自出港一直在外,夜里拖船,白昼寻食。进了风暴后与那青鲛更不敢耽搁一刻。而且它也非船中罪户……” “没有道籍,和你们这些罪户有甚分别。” 那更夫给那小海豚使了使眼色,小丫头可怜兮兮地说,“娘娘,卢金山的上人允我随船修行,许多年不曾作孽一回。” “正法教可允你偷我家少爷阴灵吗?”玉香的真灵在电光中仿若遮天巨蟒。 “行走……小妖年幼无知……” “娘娘……我是躲那海龙捕食时开了灵智,躲进了船里避难……” “聒噪……”玉香消了咒法,“既想偷我家少爷的阴灵,便罪无可恕,念你无知,小惩大诫。” 玉香真灵的尾巴啪地一声抽在小海豚身上,疼得那小海豚泪珠滚滚。 “多谢行走饶命。”僵尸俯身跪下叩头。 解脱困境的小海豚用胸鳍按着甲板也磕头道,“谢谢娘娘饶命之恩” “本座又不是那海中恶蛟,何曾说过要打杀于你。况且你未曾吞食我家少爷的阴灵。尔等小妖精也不想想,这海上不存阴间府衙,怎会有阴灵附于船上。就算你吞了阴灵修行长进,却也非是正道。反倒给了修士打杀的理由。” “小妖知错了。” 小妖不知这一尾鞭代表什么,但那修行已久的老尸妖却知晓这朱雀宫行走给了场造化。 小海豚没有宗门。船上都是罪户,更有镇守观其言行,无法可授。小海豚未曾听过讲道,吸纳灵炁肆意自然,杂而不精。这一鞭子好似消去它些许道行,但也指了一条明路。 “老朽叩谢行走慈悲……” 邦邦邦,三个响头玉香真灵欣然受之。 此番再无他话,玉香收拢了阴灵,趁着天黑回了院子。真灵入体,玉香起身一口阴风吹进厢房门缝里。 睡熟的季通抱着膀子打了个寒颤,翻个身。香味飘进屋里,尸狗神从杨暮客背后爬出,一张血盆大口尽数吞下。 当当当。僵尸更夫敲着铜铃,唤醒了船工。此时他们已经穿越了风暴区,大海风平浪静。 季通最先醒来,开窗见晴,去寻那星象。 过后醒来的小道士摇了摇铃铛,自有丫鬟前来服侍。嘱咐几句后,船上雇来的丫鬟送来了热水,焚香沐浴。一块泥巴未掉。 玉香捧着丫鬟们洗干净的道袍走进来,杨暮客张开手臂着衫。任由玉香将头发吸干了水,扎好发髻,包上素兰头巾。 出门远眺。 海面被炽热的刃削开了一道口子,昏暗的世界透出一抹红。 杨暮客站在开阔的甲板上开始早课。信风自西南向东北,炁脉环流随风而动。迎着金光,好似无边无际。收下那一缕紫气,看到黑龙卷水而出。平静的海面些许褶皱。 嘿,早上用功的也不止只有一人。 薄雾隐去了星空,季通回到院子里打了一通拳,对着回来的杨暮客鞠躬招呼一声。 天亮了,小楼也梳洗好出了屋,院里的人一起用过早餐。 晌午的时候船上的广播又响起来。 “诸位乘客安康,本船已经驶出暴风带,航程将一帆风顺。晌午阳光正浓,本船四层甲板的观景台将进行开放。借此可以观看雨云之上的七色祥云。正午过后,三层食堂会供应免费午餐。今日申时基层甲板还会举行供奉海龙的典仪。” 杨暮客让船上的婢子搬来一张躺椅,晒太阳。季通站在院子门口,警惕地看着过往的人。 小楼出了屋,几日闷在屋里她的脸色蜡黄。好像有些晕船。玉香搀着她在小院里遛弯。 杨暮客打开周身的毛孔,这是他新长出来的。亦是今早沐浴之时才发现的。 阴灵从毛孔中一缕缕飞出,在半空环绕。浊炁随着阳光与灵炁落下而洗涤。 一朵朵阴炁菇从木质的缝隙里长出来,它们接住了那些阴灵落下的浊灰。 一阵风吹过,无数浊灰带着那些阴炁菇的孢子飘向大海。 阴阳此间调和。 “弟弟,你是从哪儿寻到那样儿的药杵?” 小楼停在躺椅边上,杨暮客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师兄。笑了笑,“你的物件却要问我。” “你既是抱着那药杵入定,定然是你的。又怎能是我的呢?” “姐姐还不曾记起旧事么?” 小楼的拳头落在杨暮客的肩膀上,“你将那过往都说与我听,没准我全都记起。何故藏着掖着……” 杨暮客扶着小楼的胳膊起身将其按在躺椅,托着她的背给她让了地方,“早在那西岐国就请过郎中,郎中嘱咐要让姐姐自愈,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那你说我是如何得的癔症?莫要框我,我脑袋没有外伤,是不是你做得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使我受了惊?” “姐姐看我像那恶人吗?”小道士把那唇红齿白的俏脸凑过去。 小楼上下打量打量,“怎地不像?像极了买来的家养小道童。” 玉香在一旁撇过脸轻笑。 杨暮客撇撇嘴,“姐姐,安心养病便好。你要知晓咱家贵不可言,没人敢惹你受惊。若是遇着了心气不顺之事,你大可弟弟也能使你开怀。” 小楼笑着又打量了一下小道士,“还说你不是我养的道童。这谄媚样子哪有什么修道风采。更何况,我姓贾,你姓杨。这婢女也遮遮掩掩,你们是一条心。我这小女子也只能随波逐流,落得什么下场我都认了。”说完小楼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都收回去。明媚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杨暮客。 小道士直起身,“姐姐自是聪慧,是真是假定能看得清楚。”说完深躬作揖,“那药杵是姐姐的物件千真万确,若那物件不能使姐姐想起什么,弟弟这里还有。”说罢他左手揣进袖子摸了摸,也想不出哪个是小楼最喜的物件。索性一把将隐在手腕上的镯子摸下来,十来斤的分量倒手变成了二三两,又觉得还重了些,引下灵炁灌进一股,一两有余。 “姐姐,这物件本是你贴身饰物。因十分金贵,路中交于我来保管。如今我等找见了护卫,安全得了保障。是该物归原主。” 小楼盯着那镯子,“这……” 玉香看了大惊,这等稀罕法器着实难见。赶紧一把抓过套在了小楼伸出准备去接的手腕上。“小姐戴好,莫要外露。” 小楼疑惑地想要拉开被玉香扯下的袖子看看,“当真金贵?” 玉香郑重地点点头,捂住那镯子不敢松手。这一船数十罪户,若露了这乾坤镯的灵光,不知要惹出何等麻烦。她压着嗓子说,“小姐与少爷都是贵人,自然不觉物件稀罕。可如今我等在外,不可露富。少爷当真糊涂,小姐病前交于你就是不想显露,如今你又拿出来作甚。” 杨暮客愣了一下,捏了个诀环视左右。天眼中并无有人偷窥,也松了口气。“多谢姑娘提点,是大可疏忽了。” 小楼笑着看着惊慌的二人,“何等物件让尔等这副摸样?” 玉香凑到小楼耳畔,“不论何处,足当国宝。” 听完了这话小楼也受气氛感染紧张起来,却不巧外头来了个老头往里打望。 季通抱着膀子问,“老翁可有事情?” 那老头低头稽首,“劳烦通报一声,周上国郑彩嘉拜访大可道长。” 院里的人都听见了,船上的婢子懂事,尽数回到矮房。杨暮客皱眉看着外面的老头,小楼借着玉香拉手的力气起身。 “咱们回房,这人讨厌。” “是,小姐。” 杨暮客从袖口抽出一把折扇走到门前。 季通退了一步回到院子,“少爷,这老头儿说要拜访你。” 杨暮客点点头,捏着扇子随手一搭。“不知贵客来访,贫道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郑大人挑起长袍前摆迈过门槛,“老朽不请自来,得罪,得罪。” 杨暮客扇端指着那矮桌,“请。” 二人来至院中,杨暮客直接躺在了躺椅上。郑大人低头讪讪坐在矮凳上。 “大可道长……” “有事直说无妨。” “这……”郑大人低头表情阴鸷,挑起嘴角勉力说着,“那何公子不是甚么好人……” “与贫道何关?” “这几日的事情道长亲历,又怎无关。抵港之时,本国官差定会相邀道长作证……” “郑大人。贫道一行人非是你周上国民,尔等没有管辖职权。贫道作证与否,要看贫道是否合乎心意。” “是是是。不过,本国贵为上国,道长虽不受管辖,却也有配合之义务……”说罢郑大人抬眼看了看那躺着的小道士的表情。 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折扇上面写着‘权势’二字。“郑大人其实是不想贫道作证的,对吗?” 听完这话郑彩嘉脸色一黑,憋了一口气。 杨暮客扬起手,用扇尾指着郑大人的脸说,“那何公子所中之毒非是一时。你这在外公使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自不必多说。狗屁腌臜之事,那说书的嘴皮子都说烂了。无非就是个争权夺利,贫道救人只为慈悲。尔等眼中泼天富贵,不过蝇头小利。你又如何说服贫道帮你呢?” 郑彩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起身作揖道,“道长大智慧,何故掺和世俗之事。本……老朽也是奉命行事,那何玉常奸淫掳掠,是个不可不扣的纨绔恶少。您慈悲救他一命,却不知要害多少穷苦之人。” “所以就宰了他一了百了?” 郑大人咬牙切齿,如此做小这道士却油盐不进,抬头笑脸说,“他何家又不是独他大公子一人。” 杨暮客翘着二郎腿躺着摇扇说道,“贫道再问你,与贫道何关?” “道长过境周上国,定然要同官府交接文书。这招来何府遗孤之人,乃是本国贵人。老朽其中周旋,可让道长免去诸多麻烦。” “如若不然,你就要给贫道添麻烦?” 郑彩嘉眯着眼缝,一脸褶子挤在一起,“老朽何德何能?” 杨暮客合上折扇,指了指那张老脸,“麻烦被说成德行,郑大人果然人中龙凤。” 老头再稽首,“本官身不由己……” “罢了,此事不谈。郑大人不是喜我家那骏马吗?季通!” “少爷,山塘在。”季通腰杆笔直。 “带着郑大人去那马棚观赏观赏咱家的马儿。” “是。”那季通合上大门,朝着郑彩嘉走了过来。 杨暮客躺在那合眼晒太阳。 “郑大人,请随我来。” “这……” 季通一把薅过老头儿的胳膊,拉着他走到偏院。 第8章 不羁走火,静心平炁无怯 人都走光了,杨暮客大喇喇地躺在椅子上。 阳光垂落在身上,暖洋洋。晒了一会儿,他恨不得刨开胸腹把里面的泥巴都掏出来晒一晒。 一抬眼,季通急匆匆地开门出去了,没见那郑老头。又不多时,季通牵着一只羊走进院子。 杨暮客不去理会,脑子一片空。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师傅的警告。 “你此身方成,最忌水浸,暴晒,火烤……” 噼噼啪啪,躺着的杨暮客赶紧一把捂住脸。干裂的陶片落了一地,爽灵从脑门钻出来一看。他已经化成了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 指缝间阴风阵阵,裹挟着散落的灵炁在头颅上钻来钻去。獠牙戳破了皲裂的手掌,泥塑的道衣撑破了新换的道袍。被小楼丢进湖里泡过水的身子,只不过须臾之间回到了刚被师傅捏造出来的样子。甚至不如。 杨暮客急忙掐诀,却没想用力过猛,左臂胳膊断开落在了地上。 嗖地一声,两根龙筋飞出织成了一张网,拦住了从他体内逃逸的灵韵。 土灰树皮崩得漫天都是,全被灵炁裹着并未飞远。 烟雾里他慢慢放下捂脸的右手,扯断了插在掌心的獠牙。灰尘扬起,慢慢地捏成一个坎字诀。他整个像是腐朽了一般,没有一丝血肉之形。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崩裂前咯咯吱吱的声响。 海风带着水汽落在小院里。那些个水汽变成了纱,缠着身子飞出的泥土回来,裹在身上。即便是用了水仍然无用。皮肤龟裂好似瓷器一般,细细的裂纹不断长出枝丫蔓延。过往积累的生气与阳气蒸腾着,黑色的鬼影好似要冲破尸身,缓缓膨胀。 杨暮客无意识地散开了神思,一缕神念飘出松开袖中的纳物绣囊。断掉的左手凭空飘起,接住从右手口袋里落下来的仙玉。 爽灵钻出天灵盖,看到了像是碎裂陶勇一样的尸身,大喝一声道诀,“敕令!过往灵性皆不可知!” 口诀念出,一口阴炁大锅扣在了院墙之上。 但被暴晒引动的心火依旧熊熊灼烧,肝中阴火附骨之疽。树芯却在火中肆意生长,干枯的根须顺着那些养成的脉络延伸,烈火随之。就在他要被烧成灰的时候,爽灵赶紧再掐坎字诀,水汽化成水球将其包成一团。 心火引阳火可解,肝木燃阴火愈旺。 要死了要死了。又要死了…… 杨暮客越着急那火就烧得越快。五行之水又如何灭得了此火?当真越忙越错,最忌水浸……卧槽! 说是忌水浸,师兄刚出山门的时候就将他丢进湖中,也不见差错。路途中风吹雨淋,又沐浴数次。这句警告他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坎下离上,未济。 上九,阳极生阴,物极必反。 既是未济,那便想办法相济!阴阳不和,便任他去烧,待阳气烧得干净还有何可烧?杨暮客散去了坎诀,水球哗地一声落在甲板上,龙筋裹着一团白雾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沧海上钟声自天际而来,仙玉忽然出现让一船罪户战战兢兢,就连准备典仪的船中的卢金山镇守都停下手上工作。他知晓这船五层住着修士,而且有大妖行走随从。这仙气显露,让他不由得担心这些高门子弟显法之后,一船凡人都要处理。 几千号人要入梦消念的活计,独他一人需是累死。而且过往游神查明之后,他这镇守还要吃挂落。见着显法,这些凡人的命就要被改了,过往的城隍庙登需记天地文书修改命格,更是工作繁琐。 船中镇守乃是修内丹法的阴神修士,还未能出就阳神。三灵合一从躯壳透体而出,借着阴路飘上五层甲板。 只见五层当中甲字号紫薇院被阴炁笼罩。里面迷迷蒙蒙,有妖气,有灵炁,正经的上门修士,虽没什么邪祟浊炁,但总莫名地透着诡异。 他咒语念完,迷魂阵落在周围,然后又掐诀覆了一道障眼法。 院中的杨暮客已经是生死之间,有人送来了一股阴炁。这股不自生的阴炁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心中阴阳玉转动。将所有阳炁排除在外,仿佛春风拂面。 那阴神修士刚布好的阵法转眼之间就被吸得干干净净,他大眼一瞪,又是一道法诀落下。 这院中修士是在炼个什么丹,怎地只吸纳阴炁,不调用太阳真火。阴神修士走南闯北,大场面见识不知多少,动用仙灵物件无非就是斗法炼丹。谁能想到里面是一个没筑基的小修士遮掩走火痕迹。 这回杨暮客学聪明了,捏着坎诀,在身旁团了一个水球,一丝丝调用。 阴阳玉所化心腔将灵炁混合泥胎之水化成血液,借由外部阴炁开始补足尸身,那附骨的阴火慢慢燃尽。咔嚓一声,杨暮客好似崩碎的石像,尸身变成碎裂的陶俑落了一地。体内五脏六腑可以看着血管中的黑血仿若涓涓细流。 此刻不用刨胸挖肚了,青面獠牙的大鬼低头便能看见肚子里一根木桩,阴阳玉冒着红火像是一根烛芯摇曳。 大鬼一口鬼气吹出,那本就属于他的尸身重新化成尘土,引了一股水。爽灵与胎光将土与水和成泥,团在阴阳玉上。咚咚,咚咚,心跳声再次传来。 血管从心腔上抽芽,滋滋冒着鲜血开始覆盖鬼身。落在地上的泥从脚底化成白玉般的骨骼。肉芽伴着血管蔓延,不多会尸身又长了回来。 外头阴间飘着的阴神修士终于感受到小院里灵炁稳定,他悬着的心也落下了。收了法诀,嗖地一声阴魂归身。坐定的修士决定典仪之后拜访一下这户高门子弟,毕竟自己帮了这么大的忙,他们总要给表示下酬谢才对。 而院中光着腚的杨暮客摩挲了一下尸身,万幸没少啥零件。一伸手,在空中缠绕成网的龙筋再次化成两根手镯。将龙筋重新绑到手腕,收回空中飘着的仙玉,塞进绣囊之中。他捡起地上衣物,长吁一口气。 杨暮客重新感觉到胸腔中勃勃生机,此时他也明白哪怕刚刚没有那一股外来阴炁,也不会死。但这先天元灵之木要亏空多少就不得而知。 水气曾是小楼帮其不足,如今他这一番做法竟也与当时算异曲同工。 至于尸身修行进度,这倒不必担心。路途已然走过,按部就班等些时日便无大碍。光着腚的杨暮客看到玉香打开了窗子探望,摆摆手表示无事。 玉香抿嘴放下珠帘,收了掩盖炁机的术法。 杨暮客看着手中破碎的道衣,叹了口气,泥胎尸身的粗布道衣复现。一抬头,明晃晃的太阳依旧。不由感慨,好毒啊。说罢拍拍屁股回房了。 好在动静不大,没闹到屋里头的迦楼罗,关键时刻又放出了仙玉压阵。此间事情除了杨暮客与玉香外头无人知晓。就连天上的游神也看不真。 过不了多久,察觉院中安静的婢女们出来莺莺燕燕。 只见那厢房的门打开了,先是弹出来一把伞,穿得不那么整齐的小道士眉清目秀,头发也没扎得稳当。肩膀扛着油纸伞,英俊飒爽倒谈不上,慵懒的仪态却别样风情。她们见了男主人不由得小心翼翼,低头用余光盯着那小道士走向了偏院。 偏院里季通听觉脚步,转头一看,是杨暮客撑伞走了过来。他小声招呼道,“少爷,可要我弄醒他?” 杨暮客看着被绑在马鹏里的郑大人,汗水将鬓发黏成缕,脑袋歪斜,口中流涎。 “他为何这般模样?” “您命我带他来看马,自然要看些与众不同的。巧缘最近无肉不欢。小的带他来的时候,巧缘将这老儿当成饲料,差点吃了他。” 杨暮客注意到老头儿的袖子确实有被撕咬的痕迹。 “然后呢?绑着他作甚?” “这老儿要呼喊,某家就卸了他的下巴,为了不让他闹腾,便捆在柱子上。还将巧缘拉出马棚展示了体态身姿。这老儿倒还有几分眼力,知晓咱家巧缘非是凡马。且央求小人放了他……” “我记得你出门牵了一只羊进来?那羊呢?” “它吃了,都是完了。我还本想宰掉拆分了喂它。哪成想这畜生吸了血,一口吞了干净,连毛都不吐。” 巧缘谄媚地凑了上来,杨暮客上前拍了拍它的肚子,“那么大一只羊,装去哪里了?” 马儿自是不能说话,只是用脑袋蹭了蹭小道士的肩膀撒娇。 季通看着有些羡慕,这马如今越发灵性,连他这生死搭档都不在意了。 听了二人说话,那被绑着的郑大人猛地抬头,啊啊地呜咽。 季通上前,用水瓢顶住老头的下巴,当地一下。 “呜啊……大可道长,小老儿知错了。放了我吧……” “郑大人谬矣,贫道何时拘禁你了?绑住你是为了让你好好观马……” “小老儿看足了,好马,好马。” “当真看足了?季通,快快将郑大人松绑。” “是,少爷。” 只听嗝儿地一声,巧缘伸长了脖子,吐出还未消化干净的羊颅骨。被绑在柱子上的郑大人闭着眼睛不停挣扎,“妖怪!妖怪!” “郑大人莫要乱说,朗朗乾坤,何处有妖?”季通捏着老头的胳膊将他从柱子上扯下来。 老头颤抖着举着一只手指着那地上的颅骨,“你们这马吃活物。” 季通哈哈一笑,“那马场中,若有老鼠,定然被马咬死吃掉。我家的马吃肉有何不同?” 老头两眼无神地抬头对季通说,“可那是一整只活羊……” “是是是……您老看累了,我送您回去。” 杨暮客一手撑伞一手摸着巧缘的鼻梁,“慢着……” 郑大人佝偻的身影不敢回头看。 “我不知你是为保那国公之名,还是有人命你谋其家资。贫道一行人旅居之时求的便是安宁……” 听了这话那郑大人站定,阴沉着脸,“小老儿错不该独自前来。当船抵岸,老朽也只能实话实说。万不敢添油加醋,至于大可道长的安宁,愿天道保佑咯……” “哼。”季通使劲一把薅过郑大人出了院子。 杨暮客撑着伞抚摸巧缘的鼻梁,“刚有些能耐就迫不及待想要作孽,方才那人若是被你吃了下去,日后可就修不成正道咯。” 巧缘只是谄媚地蹭蹭他。 许是大船生气蓬勃,许是杨暮客走火露了灵机。大船后头跟着一只妖精。杨暮客未用灵性便察觉了恶意,更何况那船上还有领航的水手用罗盘不停观察。 船上的守卫知晓有邪异尾随,即刻下令抛出血食。数只被香火供奉过的羊被割开脖颈,丢入大海。摇荡的海面瞬间炸开,斜后方有条大鱼高高跃起,翻起阵阵白浪。 而观景台观赏远方巨大的日华景云之人听见下面甲板的船卒高呼,“请弩机!” 卷帘门噶拉拉地升起,油亮的巨大弩机乘着导轨滑到了船舷。 弩机设计十分精巧,主梁上刻画着密密麻麻的篆文,后面还有一个活塞一样的装置,不知是气压还是液压。弩臂上的弩弦被摇臂装置拉紧,卡在扳机之上。两人各一侧操作方向,矫正高度。还有一个站在观察哨位上用密封叆叇测绘距离。 观察之人操作罗盘,细细观察罗盘与海平面的刻度尺,“亥余一……” “弩机朝向已修正,西北亥余一!” “弩枪着床……” 装填手将一根漆成黑色的木制长杆放进槽中,长杆顶端是带钩爪的棱形石头,雕刻着篆字。 “弩枪着床,等待激发!” “仰角卯正,负其一……负其二……” “卯正完毕!” “放!” 只见原木弩枪呼啸着化作一道流光。流光之中还隐隐有电光闪烁。 杨暮客手中掐诀,一把抓出巧缘的魂魄,爽灵乘风飞起。 “看到了吗?那就是想要吃人的妖精。你也许可以逮到那么一两人,但是终究有一天会遇见这种战争机械,甚至于是修士。” 轰的一声,海面炸开了数丈白练,然后是一抹红。不多久海面重归平静,无人知那妖怪是生是死。 观景台上,众人高呼欢庆。巧缘不寒而栗。 第9章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舞 典仪在申时如期举行。 四层观景台上人山人海,三层的食堂门口也挤得满满腾腾。最多的还是站在船舷的楼梯上,一层甲板的两侧。 桅杆的帆收到最上头,挂着四条锦旗。旗面橙黄,两侧绣红边。随风摇曳飞舞,在一片宁静中哗哗作响。 来去兮不见其首尾,广袤兮皆闻其声名,德善兮福泽于海客,初冬兮供奉于锖海。 这便是那四条锦旗上所写。 一层甲板上船主身着玄色大氅,手持一尊半人高青木鼎,鼎中装着沸汤。汤中有猴头菌菇上下翻腾。 那僵尸更夫带着一众罪户鼓着腮吹响了号角。 一通鼓,二通鼓,三通鼓。 船主恰巧走到了船头,高举大鼎抛了出去。 他面红耳赤,高呼道,“走海客,未归人,携礼来,敬鬼神……波澜应光去,海宁何方许……” 仿若天地有感,那船后的夕阳在大海的尽头烧起一把火,淡淡的七色祥云透出琉璃般的光。 “保得平安在,锖海龙王居。” 咚咚咚,鼓声再次缓缓渐进。 船工赤膊穿着白色水裈迈着铿锵舞步,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 巫女身披淡蓝水袖裙摇曳穿梭。 好像是一道道浪涛,潮起潮落。 嘿哈声中,一浪高过一浪。 杨暮客站在栏杆后面,嘴里咬着爽口的清根,看得有滋有味。 咚咚鼓声节奏越来越快,金绸从场地入口被巫女车扯向着船头,红色的夕照落下。波浪依旧不停。 活牛活羊被一群壮士抬出来,他们沿着金绸铺成的路占成一排,在船舷将活物抛下去。继而一群女子端着果盘沿着那金绸路再排成一排,将水果尽数倒下。 虽说充满了仪式感,但时间漫长且无聊。 “你喜欢吃这些东西吗?” 杨暮客对着边上的陌生面孔问。 “没吃过,他们全丢进了海里。怎么尝得到呢?” 那个蓄着山羊须的中年文士笑道。 “他们这么祭拜有用吗?” “还是有的吧……心意我收到了。” 杨暮客点点头,他从这中年文士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对,就是闻到的。于是再问,“你和敖昇是?” “晚辈是叔父子侄,大约九百年前来锖海履职。” 鼓声停了,出于尊重船上船员的辛勤劳动杨暮客转头继续看。那些倾倒完贡品的男女就那么站成一排,变成了人墙挡住些许吹进甲板上的海风。 此时那些勾栏里的歌女齐唱起了安海曲。长长的调子甚是好听。 龙王高兴地拍手,笑道,“前辈兴许能常听,但晚辈在这茫茫海中,独有此时才可观赏。” “我见那敖昇朱门大院,穷奢极欲,管弦声声不绝。你为何不学?” “前辈说笑了。叔父乃陆上龙王,我这小小海龙怎能比较。” 杨暮客听了这话一挑眉毛,“海域广大,怎比不得呢?说不得那老龙还羡慕你自由自在呢。” “海中就这么点不定炁脉,要么大妖镇守,要么深海险峻。如何谈得上自由自在……前辈莫要打趣小龙啦……” 女子的歌声匠气十足,少了虔诚。 听明了龙王言语中的谦卑,杨暮客自然知晓身份并非秘密,趁着二人沉默之际,他思考如何从这龙王口中套话。 龙王用欣赏的眼光低头看着甲板的祭礼。感慨一句,“如此妙的歌声,当真不虚此行。” 这话杨暮客没应,因为他压根就没听进去。问了句,“来往船只不多么?” 龙王笑笑,“船只虽多,但愿意置办如此祭典的也只有这艘。” “这海域乃龙王家园,保佑来往船只风调雨顺祭典自然会多。” 这话龙王可不能应,他又不受香火祭祀。非人道,非神道,正经的海中妖修不使浪作孽已经算是安分了。若遇着走私黑船,哪怕打翻了船只,吞了船上的船员,修士与人道神官亦是管不到他。 所以龙王含糊地说了句,“晚辈当受不起香火,亦是正经的修士。” 杨暮客听完继续不懂装懂,“琅神离这远吗?” “这……”文士听了不敢妄言,“应该是远的……咳……前辈……还请莫要提及名讳……” “净宗与神明有约,你赴任的时候晓得不?” “小龙不知。”这回文士答得干脆,却愈发恭敬。 “你叔父和那大君……” “紫明道长!”文士肃穆站定,“小龙不知!” “贫道在那西岐国被摆了一道,心中不明甚多。那龙王可否为贫道解惑几分?” 文士叹了口气,听着悠扬的歌声。他回首看着夕阳,似乎下定了决心。 “晚辈还是能说些许……” “贫道洗耳倾听。” “晚辈名叫敖炅,一千七百年前化形成道。成道之时叔父曾来礼贺。他曾言所辖水域,乃是净宗修士为求一方天地生灵所念而造。些人目的是好是坏他不知,不敢来往甚密。只听闻那大修士造神,亦不让民俗迷信。赐书,亦不让智者明心。那方天地是大修士对人性的试验场。” 杨暮客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这小龙王也是个滑头。话里话外介绍了他自己,那敖昇前来礼贺说明他族中地位或许比敖昇还要强些。至于那净宗修士,人云亦云,还不如自己知道的多。 “卢金山福水子见过龙君。”这时一个矮胖的护卫走了上来。 “见过道长。”文士赶紧抱拳回礼。 “福生无量天尊,晚辈见过师长。”胖护卫手掐子午诀长揖。 杨暮客上下打量福水子,两人寒暄几句。 这时那甲板的大歌唱完,大鼓声定音。 咚 咚 一女子一袭白衣,款款走入中央。照海晚霞似乎为她留下最后一缕光。 桅杆上落下一圈亮白,面纱上眼眸水波流转,似一湾泉。 鼓声泛起涟漪…… 福水子遥指那女子,“方才说的就是她,龙君可欢喜?” “哦?有何欢喜?” “此女跟船最后一年了,曾有大国贵人千金只为求其一舞。她因不肯下船而惹恼了贵人,从此这花魁舞功只能束之高阁……” “那贵人何不上船一观?欺负一个弱女子想来也不是贵人……” 杨暮客一旁听得有趣,看得有味。这龙王好似与这福水子早就聊过。而且听得出这龙王竟是修道的,也就是说他是要登仙,非是与敖昇一样混个地仙延寿。而这船上的典仪似乎是为接待龙王准备的,想必与这福水子脱不了干系。 那女子身段妖娆,一举一动皆是肌体之美。 咚咚棒棒棒…… 鼓槌敲打在边梆上,急促的小碎步体态张狂。如风浪中挣扎。 目视之时犹如身处波涛起伏之上。 骤然安静,女子伏倒不动。 鼓声再起之时,又好似土壤发芽,也好似暗夜中的烛火。 “此女曾言要嫁与龙君做妾,不知龙君可曾感应?” 敖炅表情惋惜,“本王公务繁忙,顾不得外海之念想。” 杨暮客冷眼看着两人,砸吧下嘴,“凡人青春尚短,就算嫁与你又能相伴几时?过些年岁人老珠黄这苍茫海外,她一凡女如何处置?” 福水子抿嘴一笑,“这海中延寿灵药繁多,永葆青春之物亦不稀奇。师长小瞧了龙君的家资。” “小小水域,何足挂齿……”敖炅听罢赶忙推辞。 “龙君莫要自谦,这船今日要停一晚。运往周上国道观的祭器,礼器不计其数。千百年来,年年如是……”福水子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 杨暮客听完重新打量着山羊胡文士,“如此来说是贫道眼拙了……” 听完这话敖炅一脸战战兢兢,“海货贸易,乃是前任与天道宗下属宗门所立之约。小龙沿袭旧制而已。况且每每交易之时,与正法教课税分毫不差。” “打住!”杨暮客摸了摸鼻尖,“尔等相识不短吧……” 敖炅眼睛一亮,“三百余岁了” 杨暮客余光看下福水子,“三百多年的争论,别扰了贫道的兴致。” 福水子笑道,“是晚辈多言了。” 鼓声节奏越来越缓,那女子从灵动到安静。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万众瞩目之下,在头顶的光环之下。仿若翩然的海燕,高高跃起,落进海中。 福水子愣住了,敖炅也愣住了。 杨暮客皱眉,“这典仪还有生人活祭吗?” 初次登船者皆以为常,来往数次者新奇不已。忽然那大歌队列中一女子痛哭出来,船主快步登上礼台念词焚香。 船工队里有人悄悄踢掉了鞋,趁人不注意跳下海中。 “不救吗?”杨暮客问二人。 “典仪之时,天人感应。晚辈的障眼法无用。” “小龙也无法与兵卒传讯,只能看那些水狗能不能寻到那跳海的姑娘。” 杨暮客点了下额头,并不显法,只是开了一丝天眼微光。黑暗中他看见那女子拼命地往下游,船工只是在大船周边游。相距越来越远,那女子无惧深海的黑,无惧仿若怪物的鱼群。她游过了落在珊瑚之上的鼎,游过了淡淡荧光的水母。 一只海豚从黑暗中浮起,用长吻抵住女子胸腹,打断了她下潜的过程。那女子冷得不行,被拦住了去路后心中的狠厉敌不过水压,动弹不得。 悠长仿若哨声的鸣叫在海底蔓延。海豚吐出一个泡泡裹住了女子,两个胸鳍夹住泡泡开始上浮。巧了那深海运送货物的海马也从海渊游来。 一群驼着密封箱包的海马躲开了小海豚,它们一同向着那大船船底打开的船舱游去。 看到此处杨暮客合上了天眼,边上二人修为高深,早已不需天眼单凭神识可知。对于船下海中事情自然知晓。 福水子轻轻咳嗽,“救不活的。” 龙王摸了摸胡子,并未有意外之色。 “嗯?”杨暮客斜眼看福水子。杨暮客天眼所见那女子生机并未断绝,甚至能看清那小海豚因救人一命得些许福源。 福水子抬头看着西方天际说,“野游神背着幡来了,那女子定是允诺了什么。这游神千里迢迢,跟了一路了。” “野游神?” “亡国灭种之野神,本是城隍神官,亦或是国神之灵,无了香火神名,阴寿未尽,则为野游神。”福水子如是低声解释。 怎么又来了夜游神之事?杨暮客的天眼可看不见如此之远,所以咂吧下嘴,对龙王说,“这不是你的典仪吗?不管管?” 敖炅刚忙推脱,“小龙可未与此船有约,船上之人自发祭祀香火,小龙未曾取用。算不得供奉龙宫……” “当真不救?” 杨暮客一句话使二者沉默不语。 背幡的游神飞驰在一片银色的光与青色的海面之上。 那是无人无神所辖的阴间世界。所有人所思之背面,孤女躺在海面上轻轻啜泣。黑龙包裹着巨大的宝船,身着正黄道袍的胖子道士巨大灵体在海面膨胀,而杨暮客就像一个小木偶被星光垂下的灵炁丝线挂在海天中央。 游神与船上修士不同,有辖制阴间之法。哪怕祭典之时,依旧能以障眼法懵住船中凡人。 那游神只见得到船中的一妖一修士。“小神见过卢金山上人,见过锖海龙王。未曾报与消息前来收魂,还请恕罪。” “哈,尔等野神何曾规矩过?”卢金山上人抚胸朗声道。 黑龙吐出一片云雾,“虽然吾辖海中并无城隍之责,但阁下肆意闯我灵境是否太过目中无人了?” 游神在两位大修士的威压之下并无畏色,玄色长袍在风中舞动,快速膨胀。背后的魂幡直冲云霄,一片银白色的光芒下无数绶带轻轻垂下,那些绶带之上密密麻麻无数人名。野游神变成了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的蘑菇,无数丝绦连接着绶带,一股一股好似水母。 杨暮客眉头紧皱,不显修为就活该被人小瞧了?不是说好了天人感应不可显法吗?这阴神法相都成擎天之势了。杨暮客在灵丝之上挣扎几下,拨开了面前的绶带。 就在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金光自天际落下。 “紫明道长,此间之事乃天命因果。” “何人?”杨暮客抬头望去,无尽的银白色的虚空。 第10章 从蔷薇,入妖口,唤阿母 杨暮客听见银光中有人十分呆板地说道,“吾等是政法教律政司神光。” “贫道犹记在衮山城曾被金光呵斥……” 那金光沉默不语。 杨暮客抬头仰望,哪儿还有什么海,哪儿还有什么夕照,绿色的霞光泼洒在天际,一尊方鼎烟火袅袅。再低头,看见的地板是银色与灰色不停流动的镜面,一根根立柱依着九宫阵摆设,柱身上雕刻密密麻麻的经文。不时灵炁一闪而过,无数念头传息四方。手持木牍的石雕在九宫阵中来回穿梭。 短暂的迷茫过后,好似有人点醒了他。他低头一看,竟然还能看见阴间情形,而阳间并未被掩盖,两者相互交错依附,如同凹凸镜正反两面,却一同揉碎在同一空间。 杨暮客感觉自己失去了形体,像是天空中的一束星光,他能看见船中自己麻木不动的身躯,而周围人全都忽视了他的异常。 那野游神侧耳好似听了消息,本来恭敬得体的仪态一转变得冷冽,多了些许跋扈。他随手一道法诀打出,障眼法罩住了大船。船上的人忽视了高层风向飘忽不定的异常。 船上的两个修士看不透这游神的跟脚。但这天人交感之势下,野游神搬着道场前来,但周遭众人无感之情形,已然透出不凡。 游神从衣袍中取出一柄玉笃,又手持一支朱笔,勾画了时间地点。开口对船上两位修士说,“此女子乃本国最后一人,今时今日,她寿数终了。收齐魂魄,本神职责终了。还请二位道友行个方便……” 龙王与值守对视一眼,他们能感觉到高天之上有大能之势,隐去诸多因缘。 船底那小海豚驮着女子回了船舱,小海豚不知船上之事,却感知一股寒意袭来。 那女子躺在水池边,挣扎了几下,一缕幽魂飘出。海豚仿佛听见了无数幽魂咆哮,它左顾右看,瞧不出任何异常。修为尚短,未曾得通阴阳之妙法,自看不见神域阴间之交已经挤满了不计其数前来接引的鬼魂。 “指云间,落青尖之国。定风声,漂吴海之乡。自东南,离乡百七十六载。孙小栗,归乡之时已到。” 孙小栗的幽魂迷茫到清醒,三跪九叩。妖化的速度极快,眨眼间额头长出片片桃花,通红的指甲半指长短。芳华一瞬,阴间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似集市一般,众人笑着迎接新人。深空之上的游神从邪异开始向着神圣转化。 大片桃花雨随风飘落,一株株桃树从神域里拔地而起。 律政司神光降下,杨暮客眼中的船与海全然不见。只剩下那桃林里一株幼苗缓缓发芽。 “蔷国之神听命。” 那游神躬身向神光。 “蔷国之命数终了,尔自此非是罪神。可行福禄之权职,授清灵之恩惠,得庙堂之供奉,香火之祭祀。此处向东,四万六千七百余里,泉分国,梁梁山,山神职位有缺。你可愿意前往?” 游神从胸腔里掏出一枚印玺,印玺飘近前去。“小神愿意前往。” 只见金光分出一缕,那印玺上的桃果印记被抹去,上面的篆文扭动变成了‘泉分’二字。淡淡的山水画被那金光拓印其上。 杨暮客见到那游神乘光沿着炁脉飞驰,下意识地问,“这蔷国所犯何罪?” “私夺灵炁以孕灵山,塑其山中幼童根骨。”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灵炁既非公物又非私物,其乃自然,何以是私夺?塑幼童根骨,出了修士,天地大改,不是好事吗?小道士心中满是疑窦。遂问道。 “此罪何以降至一国?” “黎灵宗父子同修大道,本来一段佳话。其父阳寿尽,尸解不成,其子畏惧不前,遂起歹念。入梦蔷国国主,诞下胎儿。举宗门资材,动用国土之力,妄图造就成仙之姿。政法教主笔判官批注,涉人道,扰天道,以至染浊。遂定其逆命之罪。” “逆命……?何为逆命?” “不尊自然,不尊纪律,不切实际,以私为公。污全局为私者,是以逆命。” 听罢神光那机械一般的解译,杨暮客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尸身之中。他抬头看看天,星光一片,远眺望海,一片无垠。 杨暮客无声转身,从那龙王和值守之间走过。就在身形交错之刻,他迈出步子脚尖悬在甲板之上。侧倾凑到那值守耳畔轻声说,“自家之事该弄清楚才对。” 龙王也听见了那话,毕竟又不是传音秘法,这大庭广众,三人都非凡人。龙王不禁思虑到这上清门上人是个什么意思? 而胖胖的值守听完嘴角抖动,一脸横肉露出不悦之色。何来自家之事之说? 龙王见其背影走远,挪了一步。低头悄声问,“这紫明道长莫不是知晓什么?” 值守两手揣进袖子,“吾等如何知晓上宗之事?他说是我自家之事,可贫道就是一个狱卒值守,数百年来只是盯着这些罪户。倒是你这龙王,年年海中四处奔走交游,这等事情竟然也不曾知晓?” 龙王捻了捻胡须,“听闻那黎灵宗所传是太一古法,定吾真人曾传法言道。” 值守掐算了下旧事,“黎灵宗?你这孽物,果真知晓。龙性本淫,贫道当真以为你修心养性,原是不敢。” “啧。莫要血口喷人,孤本就无纳妾之意。” “我看是你怕了家中恶妻,有心无力罢了。” “你这老倌儿,心性如此之差,难怪数百年都窝在船上,不曾被选去上宗。” 胖子听后咬牙切齿,“我本就天姿不足,得长生便是侥幸。做不得那成仙得道的大梦!” “嘿嘿,装模作样……这里已无大能注视,孤知你是心灰意冷,躲在这海里享清闲罢了。晚上去我那?府中已经准备了灵食灵酒。” “这一船罪户……” “上清门上人在此,怕什么?” 那胖子听完眼珠一转,点了点头。 卢金山值守后知后觉上清门人路过,是身边老龙登船告知。但老龙不知这上清门人有仙物傍身,家中长辈只是提醒上清门人过境海洋,照看一番。俩人交换了下消息,一拍即合,对此上清门人主动疏离。本以为趁着船上热闹之际,打个照面,见了礼仪,就算无事。谁曾想还有这么一出。 当下他俩谁都没提那紫明道长方才去了哪儿。毕竟边上有个大活人,不应该说是大鬼王,神魂隐匿,仿若不在天地之间,让来收魂的野游神视而不见。这等本事他们看不透,也想不明。不知是那大鬼主动避其因果,还是有大修士出手干预。这都不是他们俩能掺和的。唯一能给他俩的警示就是这上清门人不好惹。 而此刻船底一群罪户和那海豚围着那具女尸大眼瞪小眼。吃人是一件快事,尤其是有福源之人。这女尸带着福源,还是个没了因果的死人。 诸多罪户心神不宁,吃人的诱惑就在当前。 鲛人幻化的女子将小海豚推上前去。 “你化横骨多年,不曾食人,不得灵药。如今这无魂之尸就在面前。吃了她,是你的机缘。” 那小海豚趴在地上,畏畏缩缩,“可僵尸叔叔说,若尸身自有灵韵,久而生智,也为生者。” 鲛人咽着口水,“这天底下道理许多……身为草芥,如何得了圆满?我等本就罪身,此物诱惑至极,若是违戒。你忍心看我等受刑吗?” 一旁的山鬼也凑上前来,“那船中大修放养阴灵本就惹得我等心神不宁,如今这人尸无人管理。丢进大海也是鱼食,多浪费。” 众人闲言碎语,就在此时,一匹大马踮着脚直立走进船舱。 巧缘未去横骨,不能人言,跟这些妖邪鬼怪大眼瞪小眼。 本就犹豫的小海豚见来了新妖精,机缘面前那小海豚还哪里顾得上推辞,一口吞下了女尸。一瞬间,小海豚皮开肉绽。此福源乃是一国最后运道,她这野修的小妖精又怎消受得起。血肉鼓动,身躯长出了四肢,但妖躯不成人形,忽大忽小循环往复。 一众罪户都未曾料想竟是如此情形。 若说那女尸是干粮置于饥肠辘辘之人前,那气血翻腾的小妖怪就是美味珍馐。 玉香遣巧缘来此寻尸,正是想用那敖昇家养妖奴方法,给巧缘定个身形,日后化形便有了比照。但巧缘胆小,下船舱慢了点,阴差阳错误了时机。 看到那一众邪光闪耀,巧缘一张嘴,吐出一张玉香道人绘制的灵符。 先天符头似朵莲花,符身阴气混沌,符心隐其行迹。此乃青灵门‘青莲保生护身隐符’,若有妖兽新生,唯恐浊气沾染护其生长之用。这符护住了巧缘,也护住了那血肉不断变化的小海豚。 而藏在人群中的木偶似乎想到了前日道长登门检验,这马儿也定是道长坐骑。他见其护住了小海豚,毅然决然地走进中央。 “诸位,收摄心神。莫要被贪念误了前途。” 说完这些木偶看着那些眼眶通红的妖邪,一股久违的正气自心胸起,化作呼喊声。 “我等罪户最晚登船者已有百三十一年。赎罪之途若因贪念而断,枉送了性命!值得吗?” 此时多半人已经惊醒过来,而那被灵符隔绝之外的鲛人却被血肉深深地诱惑住。她被灵符一同罩了去,美味的妖兽血肉就在当前,这可比那无魂之尸进补太多。若是吃下这伴随她拉纤几十年的小妖怪,再逃了去。说不得过些年月她亦能成就金丹。 本来被抢了机缘的巧缘就有些羞怒,她见那小海豚先一步吞了尸身,得了幻化,竟然还有一个鲛人邪气凛然。时常听紫明道长念诵经文的巧缘四蹄着地,前蹄狠狠一踏,颈下金玲叮地一声余音袅袅。 大音希声,船中本就有镇压妖邪阵法,自生感应。竟然隔着符篆将那鲛人扣下,一道道锁链加身。 那木偶回头看了看,战战兢兢说道,“诸位!莫要忘了我等皆是罪户。”此时他庆幸,窃喜,虽然没有冷汗但依旧背脊发凉。这种劫后余生的快感当真爽快。 血肉翻腾的小海豚开始形变,时而变成一个大肉球,再被拉长成被血水覆盖的长卵。从一个胎儿模样,慢慢长大,成了一个蜷缩着的沉睡的少女。 按理来说,精怪化形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正所谓机缘矣…… 这小海豚当真是贵人相助,玉香道长的一尾鞭,去芜存菁,吞了无魂之尸,得其体貌,巧缘送来了护身隐符,入其正宫。 而被政法教天机锁困住的鲛人与其相近,逸散的灵炁如脐血供给。此般孕育环境比那青灵门造妖之法也不差几分。 睡梦中的小海豚觉着身边有温暖之躯,那天机锁唯有罪者可触,所以她仿若无物一般钻进了鲛人的怀中。呢喃一声,阿母。 被那天机锁撕扯经络的鲛人听了这话更疯了,死命挣扎。金光锁链烫得皮肉嗤嗤作响,疼痛难忍她放肆哀嚎。那一众罪户妖邪也心惊胆颤。但渐渐鲛人不挣扎了,她认了,不知怎地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儿一般。 鲛人痛苦地张着大嘴无声哭泣。 船中大阵有灵,但觉鲛人再无恶意,那天机锁渐渐隐去。一道金光钻进了鲛人额头,鲛人抱着红卵泣不成声。隐在外面的花蛇真灵看了许久,默默离去了。 玉香道人传音自上而下,“我家巧缘福薄,欠了些气运。如今这尸身有了去处,尔等也莫要凑在一处。这小妖精与本座倒有几分因缘,如今叫你一声阿母,也是你的福报。巧缘,腿脚慢了些,下次记得快点。回来罢。” 马儿瞪了一众罪户,却并未离开。它觉着自己的机缘被夺,不过是多等些时日。但这些罪户却虎视眈眈,它不能放任这母子被罪户围住。 木偶是个懂事儿的,开始出言相劝,让大家赶快离开,莫要扰了此地清净。老尸妖作为罪户头子,出面训斥还有贪念的妖邪…… 等那些罪户散了干净,巧缘转头四蹄并用出了船舱。它听见了女子轻轻的哼唱。 罗锅儿桥…… 罗锅儿桥…… 一磴儿倒来比一磴儿高 银鱼儿咬着金鱼儿尾 灯笼儿大,草木皮儿漂 大肚儿蛤蟆石头上坐 咕儿呱儿,咕儿呱儿 咕儿呱地叫…… 第11章 无人怜,结因果,听暮鼓 船上死了个人,谈不上贵人,却也是个老人,老人不老,亦无人敬重。 船舱一楼那戏园子里有伶人居所,虽窄小些,却也比那一层甲板下头的船舱好得多,至少能照见阳光。 一间小屋里头,门窗紧闭,一个姑娘坐在拔步床上,一个姑娘边儿上站着。还有一个跪着不言语。 “小猴儿,你家主子跳了海。那帮船工捞了半个晚上,也没见捞上来一片布。你日后就跟我吧。” 跪在灯下的双丫女娃不做声。 床上的姑娘哼了一声,“你若不吱声,我就当你是答应了。那孙小栗赏你的,本姑娘自是不贪你的。但她谱的曲儿,你总会记得些吧。”说道这里姑娘撇撇嘴,“她仗着名声,不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女子。嘴里说得便是那才情,清白。如今才情害得她没了清白。反倒是我们这帮子没个甚才情的野花活得痛快。就刚刚,妈妈要推有情姑娘做花魁。你是知晓你家主子和有情姑娘的恩怨的。她做了花魁还能有你的好?猴儿,想想自己。” 那小姑娘跪着眼泪啪啪落在地板上,烛火像一点星光在曲面的点滴间闪烁。 当当敲门声。 “打扰了,兰姑娘,我家小姐请侯静过去。” 那女子赶紧从拔步床上站起来,推了边上的姑娘让其去开门,“哟,青西来啦。有情姑娘这么晚喊侯静过去做什么啊?” 门口的姑娘看着里头跪着的小女孩,“小姐说了,侯静跟着她家主子三年,知晓那花魁的规章。如今妈妈许给小姐前程,小姐也得做足了功课。” “那就这样吧。玲玲,还不把侯静扶起来……” 天明之时,船里宾客出门用餐交头接耳。 他们本以为这花魁死了该有一场白事儿,却不承想皆是一如既往。那些个船员没什么悲切,似乎昨晚那典仪上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 杨暮客早课以后和姐姐用了餐,撑着一把伞在甲板上面遛弯。 恰巧碰见了被人抬在躺椅里的何公子。 “大可道长请慢。” 杨暮客扭头一看,何公子让下人把躺椅放下。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那何公子面色苍白,话音里漏着风。 “修道之人,当有慈悲之心。” 何公子面露惭色,“如今鄙人大病未去,不能行礼实乃罪过。道长慈悲,但鄙人也非知恩不报之徒……” 杨暮客走上前去,俯身看他。 一众下人本想上前拦住,却反被那小道士的气场逼退了半步。他们后倾着躯干谨慎地看着那小道士,公子是贵人,但这道士,是异士。 杨暮客低头露着一口白牙,“何以为报?” 何公子仰着脖颈,嘴唇却敲打不出一句话。“我……我……” “怎地?你莫不是说得客套之言?”杨暮客后退一步,直起身子,依然低头俯视,眼中流露难言的意味。 而何公子从后仰到前倾,咳嗽一阵,差点忘记喘气。他低着头大口呼吸,那道士看他的眼神似乎像是看一只蚂蚁,一只丑陋的蚂蚁。明明那日相谈甚欢,如何变成这般情形。定是那些人胡言乱语,惹了这奇人不快。 云朵飘过太阳,随着风帆滚动的阳光将青伞的阴影罩住躺椅。 明明光圈那么耀眼,但为何那道长阴沉而黑暗?何公子不由得立起寒毛,“道长既救得了我也帮得了我……” 说完这话他即刻后悔了。 呵……杨暮客没能憋住这一声笑,“贫道帮你什么?” 黑日当头,哪怕是深渊何公子也必须往里头跳,他努力地轻声说,“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道长,救人一命乃是功德,万不可置小人于不顾……” 杨暮客面色多少露出一些无奈。 总有些事水到渠成,尸体躯壳不全,所以阴灵溜了。他不知漏了多少,亦不知如何漏的。反正就是漏了。仿佛命中安排,何公子身上毒发也与这阴灵有关,蛊虫吞食阴灵,邪气大涨,少阳化作少阴。肝肾不灵,遂引起毒发。简单来说就是免疫力降低,蛊虫产生的神经性毒素超标。 而当下他重塑尸身,对于送上来的许愿实难割舍。 轻咳一声。 何公子好似处身一片莲池,周围的人都不见了。他坐于舟上,船头站着道士。 这不是小道士显法,而是何公子体内余毒未清,犯了癔症。 小道士言语仿若钟鼓之音,四方不定。“贫道修持道法,不求身外之物。但一路归途,总有课业拖沓之时。你若有心,可助我补齐科仪,贫道自当有法保你性命……” “道长开恩,道长开恩啊。”何公子眼中的小道士此时飘忽不定,时小时大,他仿佛悬在虚空,看见小道士伫立在一片血河之中,金黄的原野与蓝绿飞絮漫漫无边无际。 小道士撑伞东望,“占卜之事可信?” “信得!道长所言小人皆是信得……” 杨暮客抿嘴一笑,“何日生辰?” “小人生乙亥丑年,纯阳初九。” “占前程?” “是……” 小道士再次上下打量一遍何公子面相,木身东渡海,离土遇金,该有一劫。平地木,子水当生,西向东,吉位当生,金劫加身,似凶实吉。但面相仍是大凶之色,这可就怪了。他也没作科仪,不过是演算一下,心中也觉着不准,遂稍加思索。只觉无非是有人克他,或是有人做局。不论何种,守身正位自当破解。 杨暮客转身对着门口站岗的季通招呼一声,“过来。” “少爷何事唤我?” 杨暮客指了指那躺着的病秧子,“下船前护着这何公子。” “这……”季通迟疑地看了看何公子。 杨暮客也不管季通的疑虑,对那何公子说,“我这护卫乃是火命,气血旺盛,一身凶煞。有他护卫你自当保你周全,至于你身边这几位护卫,回你院中照看他人便可。”然后他侧身对季通再道,“问那船中经理要一间东南面阳的厢房。不管几层,向阳即可。另外不要让他出门。一日三餐你都要验看,验明无毒再送给他吃。” “山塘知晓护卫要人之法,只是他……” “他算个什么要人?”杨暮客扭头撑伞走了。 听完这话季通心中有数,打发了那周遭护卫,像是提着鸡仔一样把那何公子从躺椅里捞出来。那些人本来要拦,但季通一个眼神就将他们吓退。獬豸腰牌没了,但自家的身份更显赫。他指了指不远的小院,“某家主子就住那,这少爷若是丢了,去那问。某家听少爷的话,护尔等小主周全。你们还得谢谢某哩……” 身娇肉贵的何公子本就体虚至极,这么一折腾昏死去过。季通嘿嘿一笑,就那么将人提在手里,倒省去不少麻烦。 杨暮客回到院中,玉香提着水桶从正房走出来。 玉香将桶中污水倒进石渠,提着桶子喊了声少爷。杨暮客要推门进屋,玉香走了上来,小声说,“婢子错了。” 杨暮客犯了糊涂,“怎地?” “婢子不该让您晒太阳。” 杨暮客摆摆手,“多大事儿呢?我自己走火,本就该晒,只是晒过了。玉香何错之有?” 玉香道人看了他许久,无奈地擤气,“又乱卜卦了吧。” 杨暮客挑眉,“不是耳朵不好用么?姑娘怎地知晓?” “你那爽灵冒出来三尺多高,自己还不知晓吗?” 杨暮客打开灵识一看,果然爽灵飘出体外。匆匆收灵入体后皱眉问玉香,“新生的尸身用着不太灵便,刚才……”他把那何公子之事前因后果说了。 玉香提着水桶展展腰身,无奈地回答,“管他作甚,少爷本该置身事外,无有挂碍。就算有心相帮,又怎能动用灵机。” “不曾动用灵机,只是寻常易数之术。帮其占算前程而已。” “修道者言出必信,少爷以为他许愿与你,少爷又何尝不是许愿与他。心动则灵动……况且那人也是个德行欠缺的,少爷要他帮你补齐科仪,当真是所托非人。” 杨暮客面露无奈,“是贫道心急了些。尸身欠了阳气……你来之前我总从季通身上取用。如今他也算感知阴阳,再借已不合适。这纨绔送上门来,借他之手取人阳气不伤天和。” “既要救人,又如何咄咄逼人?”正房里端着竹简的小楼走了出来。“哪儿来许多藉口,正值隆冬,何人不缺阳气。你若有取人阳气之心便是歹念,心生歹念自是修持不够。” 杨暮客讶异地转头看向师兄,“可如今已经应下了那何公子……” “既然应了当该办好,此人免去此劫,下回死得痛快些罢了。”说完小楼便抱着竹简回去了。 杨暮客忙问玉香,“师兄醒了?” 玉香摇摇头,“真人之事我又怎能清楚。” 杨暮客琢磨了下师兄之言。叹道,“当真有因必果啊……” “少爷可有衣物要洗?” 杨暮客恍然,“贫道衣衫无需姑娘受累。” “那婢子便回了。” “姑娘辛苦了。”杨暮客合上伞进屋。 “婢子本分而已……”玉香目送小道士回房。 她提着木桶进了正房,小楼依旧捧着竹简苦读。茶几前小楼一手托腮一手弄茶,抬眼看了进屋的玉香,微微一笑。书桌前,小楼持笔写下两字,眉头紧锁,又觉不对,将纸张团成一团丢进纸篓。 而屋内竟有三个迦楼罗却彼此不知不见。 玉香不敢多言,撩开帘子进了隔间。她放下水桶将卷着的襦裙展开,晾在床边的撑杆上。阳光漏过窗纱照着她侧脸,晾晒的襦裙阴影雕画出秀丽容颜。 写字的小楼无奈叹息一声,放下笔看了眼窗外的厢房。 “那呆货自以为是,他既许了你教授之权,你怎不用?”一个贾楼儿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行走拜见真人。”玉香赶紧跪下行礼。 她抬头一看,一柄戒尺立于地板之上,小楼的身影消失不见。玉香上前拾起戒尺,踟躇良久。转身继续晾晒衣物。 卧房中漆盒轻轻打开,镜中有小楼对镜贴花。镜外小楼端详片刻,取笔额间点下朱红。 在外头抱着书卷苦读的贾楼儿喝了口热茶,秀眉紧锁,看到飘落脚下的一张卷纸。她记着这秀气的字迹是她方才写的,不合律便丢了。看了几眼,觉得甚至羞怒,绣鞋一翘远远踢飞。 不分海天浪滔滔,几许春梦船摇摇 归乡去长帆落日,问家弟千里迢迢 没过多久,杨暮客在屋里打开两扇对窗,阳光催着海风,能看到远处有海鸟呼啸。想来那也是只小妖精。袖中提出一壶酒,翘着二郎腿躺靠在窗前的大座上。取杯斟满,无聊。 当当当。 “进。” 玉香进屋掩门。 小道士挤眉弄眼,“可是检查贫道屋内卫生?” “婢子前来乃是有正事。” “何事?”杨暮客看着神色郑重的玉香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少爷是自负,觉着自己体内跑了阴灵,惹了麻烦才发善心。真人说你心生歹念也是正着,你若缺了阳气,忍着便是。身躯被烈阳所毁,实乃张狂报应。想来少爷忘了长辈叮嘱,失了方寸。少爷许我授法之权。那婢子今日当教一课。” “嗯?”杨暮客瞪大了眼睛瞧着玉香走上前来。 玉香道人手中出现一柄戒尺,“少爷伸手。” 杨暮客缓缓地将手掌从道袍里伸出来,低头看着那戒尺竟然心生惧意。 啪。 “嘶。” 疼,让人长记性的疼。 打完以后玉香郑重地对杨暮客说,“行事有方,不该自以为是。课业不坠,但应时时自省。言行是否合一,为事可曾逾矩。” 杨暮客攥着手心放在胸口,放下酒壶起身含腰说,“学生受教了。” “请紫明道长宽宥婢子无礼。” 杨暮客没有抬头,亦不知玉香是何表情。不过想来她很痛快吧。半天没能憋出一个屁,杨暮客搔搔发髻,“我该如何处置邀请那蠢……纨绔助我举办科仪之事?” “少爷办事当自有章法,何来问婢子呢?既是有因必果,又为何心生疑问。” “可取人阳气……是……歹念。” “一报还一报,有借有还便是了。” 第12章 碧波清影名葆喜 海沟深处发光水母聚在一起摇曳,不时有鱼儿钻出珊瑚捉住路过的虾。 两条巨大的海蛇串流而过,冲散了水母,卷乱了鱼虾。 蟒蛇背着缰绳,拖着一座梭形的龙辇。 龙王和值守躺坐在软椅中。那龙王此时已经脱去人相,头生独角似锥,白眉绿髯相接,突眼长吻,鼻孔两侧各垂几缕长须,牙突唇而出,下颚至脖颈尽覆绿髯。 妖精化形多择人身,唯有龙类自负寿命悠长,不曾舍弃面容。值守与之相处也不觉有异,龙种他已司空见惯,船上经年,早已通晓如何与这些所谓的遗族贵胄打交道。 旧时往事夸夸其谈,老龙见识多广,将那卢金山值守哄得喜笑颜开。相遇便是缘分,总要聊些今时今日之事,但话题只要与那船中上清门人相关,便戛然而止。 几次尴尬,卢金山值守终于按捺不住。说了句,“当下形势诡谲,都与此人干系不小。你海中龙种可有对策?” 龙王眉头紧锁,这是被逼到了墙角,不说些什么得罪了贵客,说错了,怕是日后传了出去还得吃挂落。他索性直说,“家中长辈是愿意帮衬紫明道长归山的。” 天下大势,自此话而出,定了一分。 不多时二人来至龙宫之前,龙宫修于海渊峭壁之上,珊瑚海带覆于洞口,虾兵支着长戟撩开垂帘。蟒蛇拉撵而入。 入洞天,避水珠隔水造陆,花花草草绚丽缤纷。鲛人着裙衫,托漆盘彩礼相迎。 翅撩海龙女披霞戴冠立于众妖之前。龙女鳞白,头生双角,枝丫上垂五彩吊坠,与彩冠之上明珠交相呼应。吊眼细长明亮,龙吻尖长唯有两须。 “恭迎王上,恭迎贵宾。” “有请道长。”龙王先一步落辇躬身相邀。 “卢金山福水子拜见海主。” 龙女欠身万福,同值守介绍彩礼。有其白氏龙族的珍宝,有敖氏龙族的灵草。这龙女来头不小,其族白氏源头乃是烛氏。白氏始祖可追溯至烛鼓六子,烛炝。若论血脉,其远贵于龙王敖炅。 流水席上,福水子受宠若惊。诸多宾客携礼而来,他晕头转向险些被迷了心窍。 尾宴之时,一众宾客皆去。福水子疑惑地看着白龙海主。 白海主端起酒樽掩面饮下,“道长可是疑惑本尊为何如此盛宴相邀?” “贫道背景单薄,天赋平庸。不知海主所求何事,怕是贫道担当不起……” 海主依靠在大椅上,雍容华贵。她盯着胖胖的福水子看了许久,“天道宗携大势而来,要强压我等海族低头。本尊无奈,出海躲了数年。近日才归,遂摆下宴席邀请值守做客。” 听闻此言,福水子虽已微醺,但即刻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听闻道长师叔如今做了政法教南岚馆的理事,家兄曾化人上陆拜访。但理事关门不见……值守年年从此过,本尊也一直恪守政法教规章,不曾为值守添过麻烦……”说着海主细细端详福水子的神色,“道长与理事同出一脉,情感深厚。还请道长代为传达,我等心意。” 说罢海主从桌下取出一尊方盒,轻轻抬起盒盖一角。顿时殿中霞光闪烁。 福水子握拳皱眉,他慢慢移开视线去看敖炅。敖炅低头饮酒不语。 福水子无奈看着桌面,用余光瞥了眼白海主手下的锦盒。如此灵光四溢之物,即便非是先天元灵,也不逊太远。仅仅一瞬,这殿中灵炁盎然。他知晓如果拒绝,之前所有的彩礼都要退还。海上蹉跎几百年,他心动了。 反者道之动,妄念一起,静养之气一泻千里,抿着嘴唇问,“不知海主所求何事?” 白海主听了第二问开怀笑道,“此宝乃是自龙元白族所存的定风珠,产自高山白雪之中。大日之精华,水木之灵韵。万籁寂静之下,高寒之阳极。苍梧真人出就阳神,该有珍物护身。我部海族与天道宗有约,翅撩海无定炁脉之产,需与之交易八成。但天道宗来使通报,当今灵炁活跃,但人间世道纷乱。俗道所产宝钱不足交易数额。要取消原本八成交易额度,降至七成。更言说因灵炁活跃,灵物产量跃增,那怕其中七成,亦要贬值。” 胖子听完冷汗涔涔,闭上眼睛不敢去瞧那宝盒。沉吟片刻,直视白海主。正坐言说,“如此大事,该与天道宗来使相商才对。贫道只是小小正法教分支值守,如此大事,岂敢评判?” 海主面色不改,仍雍容笑道,“道长你啊,看低了我等海族,也看低了你师叔。正法教明鉴天下之事,我如今所散资材,与同那天道宗易物所得相差无几。我们只是想求一个公道……” 福水子听完此话更不敢言,思虑良久。正坐小腿之上,探手躬身行之大礼。“贫道可以代言,但成不在我,请海主见谅。” 白海主的笑容僵在脸上,长出一口气。“不胜感激” 欢声笑语之始,沉默寡言而终。 敖炅依旧独自驾辇将福水子送归大船,一路上龙王眼神躲闪,也不似初始那般健谈。而福水子动了妄念,闭口修心,自然也不想言语。 一夜过去。大船缓缓而动。行于天上炁脉与海中无定炁脉之间。大船上明轮依靠符篆驱动搅乱了海流,一道道波涛排排退去。 杨暮客起床站在甲板上开始早课望气。紫气入目,充阳驱阴。苍白的面色终于露出些许红润,但也红的不那么正常,不是冻得红血丝,也不是粉嘟嘟,却像是纸人娃娃一般。 踩了应时节的罡步,迎着太阳哼哈两声。哼气如雷,哈气如鼓。新生的尸身肠胃开始蠕动,他并未进食,所以咕噜咕噜的声音让人耳酸。 大早上通气后噗噗两个响屁。 因为阴气太盛,那种鬼王莫名的威势让一旁候着的僵尸更夫小心翼翼。 收功后杨暮客好奇地看着边上提着空灯笼的更夫,“不知道友为何在旁等候?” 僵尸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磕头行礼,“罪户韩冀拜见道长。船中有小妖化形,非是我等罪户之身。罪奴欲求道长赐福,赐名……” 杨暮客颇有兴趣,“你知贫道所修道法?” 僵尸勉强抬头,“化形大妖为您行走,执掌天地文书。想来道长身份贵不可言。我等妖精若无正道勒令明心见性,日后总免不得作孽害人,行错路被天官打杀,或者沦为我等罪户……” 杨暮客懒得啰嗦,不就是起个名儿嘛,我前些日子才给人起过。他嘿嘿一笑,“牵头带路。” 他们从侧面甲板的内部旋梯下去。楼梯绕着三根立柱,立柱以三才之势而建,中央一根从底到顶的滑竿,每层楼梯平台都有缆索挡住前出的跳板。杨暮客看着跳板跃跃欲试,怎料那老僵尸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台阶。 走了许久,涛声闷响,从敞亮到昏暗。老僵尸的提灯散出橘色的光,照亮了苔藓斑驳的船底。 船腹的空间很大,有蒙着皮布的大货仓。那些个与天道宗交易的货物却不在其中,想来是被收起来了。只是这人未曾露面,不知是不是修士。 进了一个大厅,算得上干净整洁。门口靠边一个有一个长桌,好多妖邪在一旁候着,长桌上放着一只长长得大卵。 再往里看去,房间乾位供着神龛,长明灯各置左右,香炉中炭火猩红袅袅。神龛中间是一张丹青画像,画像上有仙人名号。 正法教卢金山卢川真仙。 杨暮客没有理会那长桌上的卵,也没理会周遭跪地的罪户。径直走向神龛前头的香鼎,取出一根香烛,单手摇了摇,插下后捏了个子午诀。 “上清门紫明见礼。” 僵尸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神龛灵光一闪,屋内昏暗的妖氛都清明不见。 杨暮客转身回到那老僵尸身边,“就是此物?” 老僵尸将桌边跪着不敢抬头的鲛人一把架起,“此奴便是这小海豚的养母。如今小海豚化形于此卵之中,十二年后方得全满。” 杨暮客眯眼盯着那鲛人,“所犯何罪?” 鲛人不敢抬头,生若蚊虫,“罪奴蛊惑人心,混入人间。所犯杀人之罪。诞人子,乱纲常。所犯逾礼之罪。” 杨暮客又看了看那桌上之卵,问那鲛人,“此妖是你所养,那你可愿她随你姓?” 鲛人低头迟疑片刻,“罪奴孑然一身,无名无姓。” 杨暮客点点头,行科推算了此时的天支地干,以神龛定方位,掐算着说,“礼如器,当方正。器乘皿,圆而神。大日其上,浪涛涛。我以为‘温’姓当合时宜。”说完他左手放在卵壳之上,右手掐后天八卦,以温字做卦。先天之数,后天之位。 “天与水违行。讼元吉。同人,行中正。吉在西北。补齐五行,该唤她一声絜。是以,姓温名洁。” 说完杨暮客左手提起朱砂笔在右手所按之处写下小妖姓名。 听完那鲛人跪地叩首,“道长赐名之恩,罪奴无以为报。” 杨暮客盯着那鲛人看了一会儿,“你既是无名无姓,我也许你一个名字。” 那鲛人却不敢应。 杨暮客嘿嘿一笑,“若是许你姓温,有倒反天罡之嫌,估计你心中也不愿。” “罪奴不敢。” “你虽生于水,却性情如雷,此前半生犯下大错,沦为罪户。贫道许你姓程,程源于风。寓意为知规章而谨慎。单名为葆,既是珍贵,也是保护。” 那鲛人听完嘣嘣嘣叩三个响头,“道长大恩,若罪奴程葆脱得藩篱,定为奴为婢以报恩情。” 杨暮客听罢摇摇头,“尔等上不得岸的罪户,贫道并无所求。”说完他笑眯眯地摸了摸那卵壳,“温洁呀……莫要辜负了贫道的心意。” 房中气氛随着小道士的俏皮话瞬间暖和起来。 杨暮客的呼喝之下,一众跪着的妖精罪户也佝偻着身子站起身。这些罪户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些许灵食,都是海中抓的。在老僵尸的张罗下摆到长桌上,杨暮客坐在主位看着桌面寒碜的菜碟,硬着头皮动了动筷子。 嘿,还别说。模样虽比不得前几次所用灵食,但算得上别有风味,那叫一个腥膻。不少罪户看着小道士细细品尝吞咽口水。 每样浅尝即止,非是吃不下,只是受不了。 这些罪户眼中产生了不该有的希望,小道士给不了,也不能给这些罪户希望。 一只年迈的山魈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颗果子凑上前去。但杨暮客并不接。 “上人,老奴服罪已十一甲子。正法教乾明子真人判刑五百年,可如今已过两甲子有余,老奴仍未得赦。恳请上人明鉴……” 一旁的老僵尸赶紧拉过那山魈,“你这马流,福水子的‘探心明镜’既过不得,怎敢以此事扰上人用餐。” 杨暮客放下筷子,开了天眼金光探查一番。笑道,“既五百年不足偿,那便再加五百。” 说罢神龛竟有所应,与船中正法教大阵呼应,一道道锁链束缚在那山魈如影随形的孽气之上。 所有的罪奴都愣住不敢喘大气,杨暮客瞧见了那日训斥过的木偶。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木偶谄媚地笑着,“不知道长上人有何吩咐。” “你既是偃师,想来手艺不错。我院中那马车翻山越岭,不知还用上多久。你想想办法,弄得结实耐操,还能用得舒适。” 说完杨暮客筷子一丢,“诸位莫要浪费盘中灵食,均分之。”脚下七星天罡变腾挪,两步出屋,路过了水压仓,仿若一阵风,踩着那滑竿横行其上。 罪户,没有户籍,没有道籍。偿不清那罪孽,终与土地无缘。 小道士一来一回想通些许事情,多亏了不曾修习邪法,没能祭炼生魂。否则也没有成人之路。 他也终于弄明白,七窍为什么会流散阴灵。 那些他过往吞噬的生魂不经过炼化,寄居在魂魄之内。但他神魂随着三魂七魄醒来会越来越纯净,它们的息身之地会越来越少。终有一天这些阴灵会无法隐藏在他的神魂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找个机会放了吧…… 借着阳光,取出离心窍最近,最通透的那一只,对着季通守卫的方向一吹。 第13章 灵器錾仙见启行 晌午太阳炽热,杨暮客出了舱室举着伞回了屋舍,只见一老人坐于屋内自斟自饮。 杨暮客抽抽鼻子,闻不到什么。他合上伞轻声进屋。 老人转头望他,笑了笑,“神游一番,这偏远之地竟有香火。” 小道士肃然起敬,捏着子午诀躬身拜道,“后进修士上清门紫明,见过卢川真仙。” 那老人摆摆手,“什么真仙,小老儿连个金仙都修不成。不过是个正法教侥幸得道的散人。” 小道士仍认真答,“得道证道者怎有侥幸一说,不知先达可有指教。” 只是一低头,久无人应。抬头再看,哪有什么老人。 杨暮客走到桌前,与那空位相对而坐,从袖子里取出一柄壶,两只杯。对着那茶炉一点,黑炭灰红。洗茶斟茶,行云流水。独饮。 坐了一会儿,心神放松。那新生的尸身与神魂愈发相合。早上行功得来的阳气一点点消化,先安尸狗之家,再安爽灵之家,后找着胎光。 马上要下船了,他顶着一张红扑扑的死人脸,总是不好看。拍拍脸颊,血肉活性先使肌肤圆润。 庭院里传来琴声,谈不上动听,却也能入耳。 杨暮客捧着书读着,日头从高落入西。与家姐一齐用了晚餐,去马厩看了看巧缘,念了段经。 一根长长的鱼竿从窗子伸出去,一个小道士倚靠在窗橼端着一个木鱼棒棒地敲着。 院里没人,季通离了后没个通传,那些婢子也都结了工钱。福水子在外溜达一圈,抓耳挠腮。听着木鱼声,寻着那院外的墙根看着了船舷上的窗子。 杨暮客伸出脖子,“大晚上不睡觉,跟这儿干嘛呢?” 福水子两手揣在袖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在外头,“上人,晚辈房中备下些许酒菜,想邀请上人同饮。” 杨暮客端着木鱼用小锤邦邦敲了几下,“明日抵岸,缘已至此,客套便免了罢。” 福水子探着身子欠了欠腰,笑着唉了两声应答。 长杆垂下的钓线在水面带起道道涟漪,不远处驮着礁石的蠵龟微微睁开了眼,不敢动弹。 甲板上福水子来回踱步,看着那防潮堤的礁石,一口闷气,回房去了。 小道士依旧邦邦瞧着木鱼,不时起兴按着节奏诵经。 一阵清风,“怎地不去随他共饮?” 杨暮客回顾左右查探,“师兄又醒了?” “元神出窍,收敛一些仙气。” 杨暮客歪着身子盯着门口,“弄不懂你们……无影无踪的。” “看错了,我就在你边上。” 杨暮客转过身子盯着空无一物的窗橼,“那卢川真仙都离开许久了。” “错了,卢川前辈才归不久。师弟未修通识,不得鉴真。未能领会其中奥妙罢了。” 杨暮客一撇嘴,“他就一直在我屋中?” “在也不在。” 邦。杨暮客一敲木鱼,“懂。神思寄托,这我也会。” 风中嗤笑一声,“不懂装懂。你还未答怎不去与他饮酒。” 杨暮客叹息一声,“您如今一身清净,这船上之事不知多少瓜葛,密密麻麻牵扯不清。我这没规矩的,惹了哪边的麻烦都不对。那就不干预才好。” “在那青灵门你可不是这番德性。” “您说这个干嘛,我……”杨暮客想争辩却说不出啥。 “也好。只是丢了一桩关系,如今天机迷蒙你好自为之。” 杨暮客捧着木鱼看天,他知晓师兄说完这句便会离去。其实登岸后便有一桩麻烦,他心中明镜有数。福水子登门拜访未收敛修行气韵,但凡有些道行的都能察觉。玉香没邀他进门就是一种警告。迦楼罗既能元神出窍,自然也是知晓。无关紧要罢了。 杨暮客窗下行功入定,物我两忘。小道士身边的鱼竿抖了抖,那没钩的鱼线被扯着在海面上画了几圈。 海船破浪,行了数日终于见着了一座小岛。小岛上一方巨石被掏空,一张红旗最高处猎猎招展。 陆上的游神顺着炁脉到船里查看了一番,在巧缘的屁股上再次画了一个圈。 傍晚之时,远远可见陆地。海平面尽头的船交错有序。 没了拉纤的海豚,鲛人深夜单独出去拉纤,停在岸边的深海处,等着入泊。 一日便过去了。 入了夜,明亮的星星像是天际垂下的丝线,在海面摆动。有些贵人趁着黑天被空中飘来的玄舟接走。 到了早上小道士起床洗漱干净,行了早课。掐诀捏了一个卦象,行程与预料不同,那郑大人似乎不准备来找麻烦。他出了院子,寻到季通新租下的小屋门口敲了敲门。 门上的窗子撩开个缝隙,看清了来人,季通笑嘻嘻地开门将小道士迎进屋里。 这是杨暮客头一回来这间临时安置何公子的屋舍。两个男人过着封闭的生活,腌臜难闻自不必多说,不少木质家具上还有匕首的划痕。 季通看自家少爷打量那些划痕,嘿嘿一笑,“这富家子脾气不小,又不敢跟某家撒。” 杨暮客撩开了里屋的门帘,那何公子卷在被子里憨憨大睡。放下门帘弹了弹手指,拿叉竿将边上的窗支开。坐在窗边闻着新鲜空气问,“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打探?” 季通昂首挺胸,即刻答道,“那老倌曾遣送餐的船工递信,我没收。那憨货也不知。” 杨暮客点了点头,“下午登岸的时候你随着他,莫要让其离了你的眼线。若是有官家来接,那便做好交接,不需多言。若没有官家来接,莫管他家中之事,直接将其送往衙门。我等会去衙门办理路引,若遇到就同归,遇不着我也会放飞纸鸢寻你。” 季通稍加思索,再答,“少爷如此安排也未必能保其性命。” 杨暮客取出折扇用清净咒扫了扫桌面,茶壶茶杯落于桌上。 季通凑过来先是斟茶倒水,然后退了一步,凑近小声说,“这几日他心神不定。说了些隐秘之事。”说完他又顿了顿,能听见那门帘后面浅浅的鼾声。“何氏族人此番归国,乃是周上国权贵图其国中家财。其曾祖父时任周上国征虏将军,彼时周上国之主命其与涂计国交涉陆疆与海疆之界。大司马当中阻挠,未成条约,遂起征战。三甲子前,交战十余年,败与涂计国。割地赔款,绥靖派罪其曾祖父,秘密羁押。其祖上部下则将何氏家眷尽数送往海外,成了当今之事。而何氏所掌财产契书,仍在其手。所以他与其弟为首,后面还有举族归乡。” 杨暮客用扇子敲了下季通的脑壳,“剥去了那身官衣,怎如那贪心猎户似的。西岐小国官人都能将你驱出府衙,犹似野人。小国庙堂风景你都未曾见过,何敢狗胆包天,对他家事务起了心思。” 季通嘿嘿一笑,“少爷瞧不上猎户,可见猎心喜,人之常情嘛。您不是也说过不日一笔横财便来,山塘以为这横财便在他的身上。” 杨暮客却摇了摇头,“庙堂之上弄权者之凶狠比林中走兽不可量计。贫道救他确本慈悲之心,但也非并无所求。所求者非俗事而已。” “这横财与他无关?”季通皱着眉问,他如今也学了许多。术数虽一窍不通,但寻常运道还是能自己看个大概。 杨暮客噗嗤一笑,“我若拿了他的钱财,那便不叫横财。那是你的佣金。” 季通一噘嘴,“感情某家还是个做白工的……” “多嘴。贫道得了福源功德,不比那钱财要紧?贫道修行有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又怨个什么。”说罢他用扇骨敲了敲桌面,“将其拖出来送进浴房洗涮干净。” 季通唱喏,撩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晌午过后,杨暮客撑着伞看着玉香弄好车套,行李都放进车匣。小楼戴着面纱小步蹬车。 船底的鲛人许多年不曾来到甲板,她化作一个中年发福的妇人。对着离开升降机的马车三叩九拜。杨暮客伸手一摘,一份香火送与巧缘。 小楼的在车厢里问,“你那跟随独自去送人张狂了些。人生地不熟的,莫要被人欺负了。” 杨暮客哈哈一笑,“山塘那人本事还是有的,寻常人拿他不住。依法依律办事,又哪儿来的麻烦。就算惹了祸殃,说出咱家门第,仍有人不开眼那便该他倒霉。” 小楼哼哼训他,“你倒是个没良心的。” 车子行至码头,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皆要偷偷打量那撑伞驾车的小道士。如此秀气标致的道士当真乃一奇景。 官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一条长长的木制轨道穿过了两层的门坊,门坊顶上不时还有飞舟沿着轨道驶过。不多时一辆灵车停在了门楼顶上,再沿着轨道疾驰而去。 出了码头,许多脚夫围着码头笔吏听讲公文,边上就是牙行。车子走了会儿,路口一个着素青道袍的小道童伸手拦车。杨暮客扯住缰绳,将伞柄推过肩膀,“不知道友因何拦路。” 道童眼神中透着机灵,“福生无量天尊,小道受家师之命,在此地迎接尊者。” 杨暮客邀他上车,坐于厢外。开口言道,“请问道友如何称呼,接我等欲往何处?” 那小道童慢慢爬上车座,“弟子道号净参,心净可参修之意。师傅在城中客栈已经打点完毕,差我在此处等候已有三天。” 杨暮客轻笑,“净参道友师长从何得知我等行程?” 道童坐稳抚平衣裳褶皱,然后答说,“尊者船上之为,由船中守卫传讯,我寻汤观领周上国礼道院之命,迎来送往有德道长和居士。大可道长远来自万泽大州,本地道院当有接待之责。” 客套话中杨暮客却感动万分。西岐国中,亦是有人接待。但那些或是俗道或是修士眼中,尔等皆是麻烦。但这小道士彬彬有礼,行事皆有法度。 按着那道童口中的路线,他们驶过一座大桥,桥下是水站,吃水极深的巨船停泊于此登记检验。大桥首尾起高楼,通上下。张张牌匾,公司行会各有其名。过了门楼,沿河直路通四方,石板缝隙不显,路上洁净无物。百余丈一岗,岗中有符箓显影,有持长棍无甲差役。 道童指着前方高楼屋檐俯着脊兽獬豸的方向说,“入住客栈之前,尊者需在民事衙门录入身份,书记核定之后传与国内各郡县,自此尊者可使路引云游四方。” 侧耳听,白日间便有妖精出门。 “大王,儿郎们昨日晓得,福膳缘庄子的土地要防治鼠害。许下三日香火。” “尔等欲望那便去吧,嗷呜,那庄子里酒果甚香。儿郎若是有心,带些归来可好?” “大王与那土地公是相熟的,儿郎们需借大王名号一用。” “去吧,去吧……” 杨暮客侧头一看,大树上卧着一只老玄猫。微微一笑。 老玄猫感受到了视线,扭头看到骏马屁股上的那个圈。尾巴一翘,慌张落树,那院中再未有言语。 小道童似有所感,因未闻其声,也随大可尊者视线瞧去。荒院高树,在这繁华闹市中却有不同。他解释道,“这里曾是港城税仓,也曾做城中卫所军营。后来城区改建,弃用至今。” 杨暮客笑而不答,视线回到街面。当下来到了城中的文房专营所在,街面上有摊子代写书信,抄录书记,两侧的店面有经营字画,有官办书院。一条长长的纵队尽头是一家影印馆,招牌都是墨韵流动的山水字画。 再拐个弯,便是那港城的府衙。衙门坐北朝南,高高牌坊下青石砖车马道,獬豸石雕坐落门柱前,门柱两侧石门左进右出,顶上烫金大字匾额,绮海堰衙门。对门是绮海堰海贸司,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差役在旁不时吆喝。 车来至牌坊之下,守卫检查了净参递过去的腰牌。边上有小厮出来牵引缰绳,正路直达府衙大堂,大门未开。两侧则是办事小厅,门扉皆敞。 途中未做停留,竟是直奔府衙内院。 第14章 山中迷魂,见鱼龙作神 季通与那何公子下了船,有人来迎。何公子是个呆的,季通问了那来迎之人的身份。 那人亮了腰牌,是港城守备营的。他手里有何玉常的画像,也有船上案发后的回执。说要带他们去问话。 季通递给何玉常看看,何公子哪儿分得出真假,又递回去。 虽不是捕快,但也是官家之人。季通信了,便跟着走。 港口栈桥边停了辆马车。二人登上马车,起初一切正常。但季通发现异常已经为时已晚。 若是官府的马车车联定是内外衬。但这马车只有一层厚帘,没有薄可视外物的那层。而且材质也不对。若是官家之人,用得应是松软的木质厚板。而这车厢的木头和里衬都是厚重结实的材料,很明显这驾马车为长途旅行而改造。 阳光从车窗帘的缝隙划出一道线。 昏暗里,季通坐在前面,何玉常坐在后面。 这辆马车车厢是侧门,门销在外头。早在路上季通就推过门,推不开,然后砸,也砸不开。他没带着兵器,兵器都在自家的马车暗格里。 闹了这么久,外头的人似乎察觉不到里面困了人一样。 何玉常面色发白,他不敢出声。季通看着这怂包气不打一处来。 从里面看外面是白茫茫的光亮,季通不知这是什么邪术,定下心,做万全准备。他先将外衣脱至腰下,将长靴里的皮质鞋垫抽出来放进衣襟里面。这是两片简单的护心镜。虽挡不得钝器,但若锐器或者锋刃朝着胸口攻击之时能稍作阻挡。紧紧衣襟,套好外套,将靴子的牛筋绳捆紧绑好,用力踩了踩。 他瞪着何公子,“小子,某家答应了少爷保你性命。等等若有意外你要跟紧了某家。晓得吗?” 何公子蜷缩着,低头语气迷茫,“现在还能由得我等吗?” 季通脸贴在车窗缝瓮声瓮气地说,“嘿嘿,莫要小瞧了我家少爷。也莫要小瞧了某家。” 呼……季通长长吁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调动气血。脑海里构思了不同招式。 车外是不同的吆喝声,车轮滚滚声。吆喝声越来越远,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近。 没多久车子开始颠簸起来,这不似城中平整的路面。 车外不停地传来诡异的声音,咧咧风声,瀑布的轰隆声,车厢里的温度骤降。季通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真冷,身体不停地颤抖。终于,马车停下,但外面寂静无声。 本来季通准备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起身奇袭控制住押解的差人,夺取武器带着何公子寻找避难之所。 他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开门。这种压抑的环境让他鼓动的气血缓慢下来,上前轻轻一碰车门。门开了。 门外白茫茫一片,浓雾可见范围不足丈许。没有人。 他小心翼翼地下车,示意何公子不要有动作。 季通先是脚跟着地,慢慢走到车前。没有车夫,车套下是个木牛。瞬间头皮发麻。快速环视四周,转身身体靠在车厢与车轮上,不留一丝空隙。 他紧闭双眼,想起了自家少爷的嘱咐。 “若有一日,你孤身闯邪。此符点火于水中,饮下当保一时平安。” 季通迷茫地问少爷,“这是什么符。” “纯阳呼神符。” 季通睁开双眼,一把扯下脖颈上的红绳,愁眉苦脸,这哪儿有水啊。口水行不行? 他将叠成三角的符咬在嘴里,爬进车厢,“你身上有水没有。” 何公子一时糊涂,“我同你一起上车,怎会有水?” 季通再无多问,一脚踢开那车门,掰下一根木棍端在手中,扯着何公子的胳膊开始寻水。 陆行定魂经,采气章,寻位篇。少阳采气者,壮身当求弱水之位。于溪头,于朝露。 季通掐算了下时辰,此时自是无有露水,那么只能去寻溪头。迷雾中不见日头,不定向。手中木棍一抛,旋转落于地上。以木棍作直线切一斜角,定为方向。拾起木棍在地上沿着那斜角划线而行,两步一回首,确定路径为直线。二人行至百余步见参天大树。前方茂密成林。 取树皮与枝干,拾落叶做钻弓取火。寻洼处,烧泥蒸水。嘿哈。季通呼喝两声,再调气血,前庭充盈发红,浓眉大眼炯炯有神。 何公子盯着季通,只见他以叶为杯,口中念叨,少爷保佑,少爷保佑…… 杯中符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 城中府衙办事儿的自是持有文牒的玉香姑娘,她着面纱穿男袍随那小道童衙门中走动。 内厅里小楼戴面纱,着锦布覆纱深衣,披丝秀云锦纹白玉云肩,缠朱红鸾鸟纹裹腰。端坐上位默然饮茶。 杨暮客则在厅中来回踱步上下打量,忽而心中有感。袖子里取一只纸鸢,扑腾腾地飞出屋子。但没过多久他就感应到纸鸢失去了联系。 他站定看了看那失去联系的方位,凑上前去。“姐姐,偶有心得,弟弟打坐一番。用不得许久,莫要让人闹我。” “你且去吧。”小楼用竹签挑开摊放在桌面的书页,继续读那文章。 杨暮客走到大厅背阴之地,往地上吹了口气,用扇子随手画了个圈。于圈中坐,捏安神诀,爽灵飞出体外,神思寄于其上,隐于地表。 无需进入阴间,虚无中自能看见一副棺椁。爽灵悄然前去,小道士模样捏着子午诀。“想见本地社稷神……” 皮肤黝黑小老头烟雾中小碎步躬身走来,“港城海堰社稷神见过上人。” 爽灵上前将老者扶起,“长者免礼,贫道欲去寻人。还请长者唤游神引我往之。” 小老头打开棺椁,小短手伸进去摸了摸,掏出来一只海螺。海螺化成一架车,周围无数幽魂叹息。一个穿着渔衩的汉子从阴云中走出,默默抄起把手。社稷神躬身请爽灵上座。爽灵笑笑坐上了那螺车。 汉子将车拉出了虚空,停在一片旧城墙下。 海浪声与清风如同穿过遥远的时空,来自西南的水汽敲打岩石上,是生命节奏在击鼓。 爽灵的神念分出一缕神觉金丝,溯源而去。 远方的城隍庙竟然在大日炎炎下跃出阴间的地平线,云雾沿着金丝的路径便成了一条似乎无尽的隧道。 大雾沿着蜿蜒的山,那汉子拉车走地不快,但缝隙外的景物却急着退远。 有歌声从阴间而来。也听不大真,隐约有着什么长生的号子。 不多时爽灵便来到了季通呼唤之地。 三人坐于一所庙中,季通与何公子捧着杯子饮水,一个身着白麻衣的少年打着绳结。 前者二人是瞧不见爽灵的,但觉阴风一阵,缩着脖子继续饮水。 杨暮客被少年盯着从那游神的车里迈步落车。两者并未交流,那少年放下手中的绳结拿出一根挑杆将后堂的帘子拉起。 少年对着二人说,“里屋到了吹风的时候,你们二人莫要进去看。” 爽灵笑着对那少年点了点头,好奇地走了进去。 屋里是一条晾了不知多少年的鱼干,大鱼干,大到塞满了整个房间。它的背上还被某种巨大的动物咬了一口。爽灵能看到那干瘪的眼珠竟然随着他的移动一点点转动。 这时少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碗满满的黄豆,点燃一根香插进黄豆中放在鱼头的小矮凳上。少年推开窗子,阴风吹了进来。他仿佛喃喃自语一般,“恶风起自东南,莫要浑了性灵。怨气积于山中,化龙之日未来。” 爽灵吸了吸鼻子,香火中带着蛟油的味道。看着那干瘪的眼珠里露出一丝怒意,他拱拱手,漫步出去。 何公子与季通对爽灵的到来毫无察觉,爽灵吹了口气,化成一只瞌睡虫钻进二人耳朵里。不时屋里鼾声阵阵。 爽灵用手指敲了敲季通的脑门,季通顿时入梦了。 梦里季通高出那么一二尺,他抬头看了看冯府大院高门。此时的季通头戴包巾,着白袍衫,面白红唇,少年郎。他就那么往上走,不知走了许久。看到边上站了一个人,直愣愣地喊了声少爷。 杨暮客嘿嘿一笑,“寻个路也要问家中大人,你这许多年来倒是白活了。” 季通狐疑地低头思考片刻,他来冯家拜访冯太爷,怎地遇到了少爷?“少爷,您是要与我一同去冯府吗?” 杨暮客笑着摇摇头,“再想想?” 季通嘟囔着,“我……我在护送那富家子。”然后他好似书生一样一手搭在一手上,躬身请问道,“还请少爷指点迷津。” 杨暮客指了指他身后头,然后带着往下走。也不管许多,自顾地说着,“不论你经历如何,自有一腔热血,一身正气。那獬豸之威又岂是寻常宵小可进犯?心不定,惹了一身麻烦。落了这般地步才寻办法便是错了。往回走,路上若有阻遏便闯了过去,报上你家名号。看他们敢欺辱你否?你既保了那何家大少,就活着将其带出来。我等俱在府衙之内等候……” 说完杨暮客一脚踢在季通胸口,季通连滚带爬落下了阶梯,那冯府的门牌都看不见了。忽然脚下一空,季通醒了。 他大喝一声,“上清门紫明道长座下护卫力士在此!” 季通闻到了鱼腥味的熏香,眉头一皱。院子外头呼啦啦落下一群野雉,然后四散而飞,只留一只在地上来回走动。 他闻声看去,只见那野雉也扭着脖子盯着他。 季通也不与那庙中祭祀通报,一把抓着何公子的衣襟,拽起来背着冲了出去。 只见那野雉扑啦啦地飞起来,他紧紧地跟着。 爽灵对着那拉车的游神点了点头。寻人麻烦些,可回去就容易了。爽灵顺着炁脉朝着那灵炁蒸腾翻滚的护城大阵直飞而去。不过转眼间,跟那守门的阴卒打个照面,回了府衙的肉身中。 杨暮客一睁眼看到的是那个小道童,就坐在他对面。也在打坐,然后睁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玉香在一旁帮小楼挑橘络,门口站着侍卫,还有几个人堵住了本该有的明亮。弯弯曲曲的影子长在门槛上。很安静。所有人的视线最终都汇聚在了杨暮客身上。 也许是爽灵刚刚外出归来,杨暮客的耳畔总有风声在嗡鸣,光影不断舞动闪烁。人好像挂上了釉色。小道童赶忙起身上前邀请,杨暮客缓缓站直了,一双眼睛射出一闪而逝的灵光。 二人走至门外,外面站着的人笑脸迎上来。 小道童站到一旁,“尊者,这位便是本地知州,刘竞。” 那刘大人上前拱手作揖,“下官见过尊者。” 杨暮客笑笑,“我非你长官,何以下官之称?” 那刘大人讪讪一笑,“尊者远道而来,行道者不涉凡尘,自当为之上。” 小道童又指着一旁的官员说道,“这位是港内鸿胪寺典丞,周游列国,学识卓着……” 那典丞赶忙上前打断,继而作揖道,“下官姓许名恬,当不得小师傅称赞。” 杨暮客打量了一下许典丞,点头笑道,“典丞大人免礼。” 介绍完了以后小道童将杨暮客请出房外,“尊者,二位大人在膳房备好了饭菜,还请随我一同赴宴。” 杨暮客回头看了看屋里静静的二女,“可是家姐……” 小道童赶紧凑近了小声说,“那姑娘拦住了我等,不可上前。说贵人不见外客,待尊者醒来,贵人便要回车中等候。” 府衙内此时清静许多,交通要道皆有侍卫。兜兜转转进了宴会厅。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地有山有水,流水宴中着实美味丰富。 那许典丞更是引经据典,将这周上国的西南大门夸得好似世间独一无二。杨暮客只听不说,那刘大人偶尔附和,但那许典丞依旧不觉无趣,不停地转换话题,未曾让场面冷下分毫。 终于许大人提了一嘴县志所记的山神传说,杨暮客抬起头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小道童美美一笑,刘大人正襟危坐。 一瞬间的安静,许大人以余光环顾,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上古久远,崖山未成,深海未去之时。有鼍龙于此地产子,不知几许年,海中生恶蛟,本有大鱼顿生灵性,二者相争,天翻地覆。” 第15章 善恶不明,逢捕快遭禁 沧海桑田,时间本就能抹去一切痕迹。 许大人言语中喜那大鱼,憎那恶蛟。 可那恶蛟存时又哪儿有这方山水,他口中那大鱼,也非那山中停尸之鱼。弄混了,但杨暮客却乐得去听。 许大人言说了造陆之时,言说了有人迁徙于此。 波澜壮阔的时光之中,一个个房屋村落,一条条阡陌交通在他口中落笔如画。 许大人饮酒润喉,畅快言道,“恶蛟远走,大鱼留下。不知多少年岁,海中一顽童以皮筏出海,钓虾取乐。怎知风云骤变,大浪来袭。大鱼跃出海面,驼小童上岸,潮水来去之快,大鱼未能归海,搁浅于岸。因感其恩,村中人年年香火拜祭,这大鱼遂成此地山神。” 刘大人听完微微一笑,“那县志不过寥寥几笔,许大人口中却感人至深……”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最后只因一小童收尾。杨暮客觉得有些无奈,道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举杯敬酒。小童只是轻轻一呡,然后辛辣地挤眉弄眼,讪讪一笑。 过不多时一个婢女行至刘大人身边俯身耳语几句,刘大人低头看桌,眼神凝重,歉然道,“诸位,府中公务缠身,刘某不得不离席,万分抱歉。”说罢起身一拱手匆匆离去。 许大人抬眼看了看,笑脸对二位道士说,“一方父母长官,身兼要职,的确忙起来顾不得其他。” 那小道童却不理许大人的开脱,“你这人圆滑得很,那刘知州乃国相学生,你这勋贵之后钻营进府衙,竟热脸贴那国政官员的冷屁股……” 许大人依旧笑着答,“唉,小师傅怎能如此说呢。下官这典丞也是货真价实考绩升任的……” 小道童拍拍桌子,“所以贫道才恨其不争,当年师傅邀你进道院修学你百般推脱。” 话音一落那许大人面色凝重些许,转而对杨暮客说,“尊者看笑话了。我与小师傅是老相识。” 杨暮客抿嘴点点头,“我人生地不熟。多听,少言。” 许大人叹了口气,“尊者仁厚。本来这餐该是去我那鸿胪寺馆,后厨准备了一天。被这刘大人安排在府衙之内,实在迫不得已。” 宴席上许大人依旧想鼓动气氛,但似乎因为刘大人的离去众人皆有心事,开始频频冷场。 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时候宴会厅里忽然阴风一阵,小道童似乎察觉了什么,看了看低头吃菜的杨暮客,若有所思。 门外一只驿馆放飞的纸鸢落在了许大人的桌上,他赶忙拾起纸鸢,展开纸面阅读。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眉头紧锁。 所有菜品上齐以后,府衙内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宴会厅里在招待贵客。许大人抱歉一声离席去外头查看,喘口气的功夫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许大人郑重地对小道童说,“那刘某人疯了不成,封街了……” 小道童聪慧不假,但大人的弯弯绕绕他如何能懂。师傅叫他接待好异国贵人,那他自然是全力以赴。但这许大人将这样的事情跟他说是何意呢?他学着师兄曾经教育周府官员的样子,“你大呼小叫作甚……板子该落在谁的身上,自然会打下去……” 他师兄告诉他这是对付所有官员的万金油,只要他们有求于自己。那这句话任何时候都有用。 许大人听了脸色一红,“是本官失礼了。” 杨暮客觉着此时对话十分开胃,大口吃了些冰镇炒肉片。 接下来许大人吃了些酒,动了些脑子。他还是觉着鸿胪寺的任务更重要些,对杨暮客说,“贵人来我国经商,不知可有向东南诸国推荐我国物产之法?” 杨暮客抿嘴一笑,“不知贵国有何物产?” 许大人早有腹稿,开口先说东。 周上国东边是密林莽莽,无尽的参天巨木。巨木虽不足为奇,但林中有盐湖,盐湖边有奇特矮株乔木,高不足一丈,能浮于水却硬若玉石。硬而不脆,修桥架路之宝。此物唯周王允许才得出口。 杨暮客点点头,此物算是奇物。 许大人再说周上国其南,南临汪洋,多岛礁。有海女挖珠。海中有种扇贝大约七尺,方可成珠。其珠圆润但绵软,径一尺,无味。若掏空做水囊,水注其中甘甜。若熬制成胶不干不腐,可粘贵器。 再说其西,后说其北。零零总总说了十余种特产。 杨暮客听了后觉着有些不对,怎么感觉这些特产都特别适合用作军工呢? 所以他开口问了,“周上国莫不是想做军械生意?如此买卖有伤天和,贫道怕是做不得的。” 许大人嘿嘿一笑,“大可道长怎能想到军械制造上去呢?这些物件皆是造价不菲。我鸿胪寺欲向异域推广我周上国贵器,富国而富民。” 杨暮客也不应下,“我于家中自是吃闲饭的,生意之事全凭家姐做主。待后面我与家姐商量一番,你看可好?” 许大人没指望这异国贵人一口应下,只要能结缘那便是桩好事。他在这鸿胪寺也算有了政绩。“好……好。” 饭局此时刚好,众人填饱了肚子闲聊。许大人口中依然不离那些特产,小道童其实也有几分好奇,这些物件好多他都没听过。 不大会儿,外面传来了鼓声。这府衙周遭禁止祭祀礼乐,怎会有鼓声?那许大人唤了小厮去看。不大会儿小厮回来说了那鸣冤鼓被人群敲了。敲鼓之人正是大可道长的亲随。 许大人悄声在杨暮客身旁说了情况。 杨暮客却说,“随他去吧,若你们这府衙弄不清道理,那贫道自然能找见讲道理的地方。” 许大人六神无主,脑子里全是贵人的嘱咐。他哀怨地对杨暮客说道,“尊者,您做客本国,何以如此跋扈呢。” 杨暮客眯眼笑了,终于等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 他轻轻放下筷子,先是对那小道童说,“修行本来要知行合一,你觉着是否?” 小道童懵懂地点点头。 杨暮客继续说道,“你家师傅知晓贫道一行人与别个不同,所以遣你来接待。” 小道童惊讶地猛点头。 杨暮客转头对那许大人说,“贫道不知尔等与那船上的何家公子有何苟且,但贫道派人护他周全总是没错,然否?” 许大人抿着嘴不吭声。 杨暮客郑重地对许大人说,“贫道救人,怎能半途放弃。我知功德,我许以他活命以求功德。此乃贫道的知行合一。因缘际会,否则贫道与你许大人说得上话吗?” 许大人气得有口难言,“尊者,当下外头剑拔弩张。您家的护卫如何能在那一众捕快手中保全何家大少?” 杨暮客指了指小道童,“他家师傅怎会让贫道家里犯难呢?” 小道童邦地一敲桌子,“我说师傅咋一早就愁眉苦脸地出门了……” …… 这场宴会极为丰盛,那何家数百年基业等着一众人去分食。有人想敲骨吸髓,有人想暗度陈仓,有人想拉出去斩首,有人想收下来当狗。 所以得从何玉常那头去寻故事源头…… 季通背着何公子出了山,大雾终于散去。一片雪花落在脸上化了,地上才被水润了薄薄一层。没有车辙印,没有脚印。他甚至远远看到一架空了车套的废弃马车。 就只有这么一条路,方才一番经历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季通分不清了。他摸了摸用鞋垫做的护心垫子,还在。何公子趴在他的肩头酣睡,呼吸声均匀。 他把背上的人丢在地上。 何公子怪叫一声,季通喊他收声。 二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无人埋伏。那些押送他们的人显然都不在了,他们一定觉得这二人是有去无回。 季通低声告诉何公子,赶紧往回走。没有牲口代步,何公子看着那密林之外的小路头皮发麻,他这身娇肉贵何曾赶过这等远路。 二人下了山走了片刻就遇见一个山村。 村里炊烟袅袅,这海边的村里没几亩良田,倒是排排窑口并立,一个个烟囱被雨雪打湿。二人走近了瞧见那烟囱竟然都刻画着一只大鱼的浮雕。桑树下挂满了用红绳绑着的木牌,木牌上是朱砂勾画的童子骑在大鱼之上。 刚走在村中小路上,季通立刻察觉那屋舍中有人冷眼观察他们。不止一双,好像无数双眼睛。 气氛有些压抑,无声的村里所有人都发现了外来者,他们警惕而厌恶地注视着二人。 季通立刻熄了去村中问路的想法,扯着何公子大步赶路。何公子吓得不敢言语只能勉力跟上。隐约听见了孩童的啜泣声。 跑了许久,一声猫叫,纷乱的脚步声后至。前面的路口早有手持棍棒的差人拦住了路,身后亦有差人慢慢包围。 季通站定扶住气喘吁吁的何公子,“几位……来者何意?” 来人打量了一下季通,然后盯着何公子,“何玉常,乖乖随我们回去。” 何公子刚想出声被季通拦住,“几位差人,可否叫管事的出来说话。” 领头的那捕快皱眉看了看,“朋友,劝你莫要多事……” 季通笑了笑,“我家主人命我看管于他,某家不敢不从,家里主人身份尊贵。还是请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吧。” 一个方脸汉子上前打个稽首,“港内巡查捕快班头,齐兆丰。” 季通只说了家中商会名号,以及归乡之处。 齐兆丰有些见识,知晓这等过海之客多半大有来头。即便对面是个家丁一类也非寻常等闲。他决定放低些身段,上前去,“这位兄台,你手里的何玉常乃我衙门缉捕要犯,还是交给我们带回衙门为好。” 那何公子听了这话先是一怒,继而瑟瑟发抖,尿意来袭。 不知何时,这乡间小路周围聚了一大群人。他们无神冰冷地看着季通身后的何公子。 那班头环视四周,下定决心走上前去。“这是公堂发布的缉捕文书……” 季通接过那文书复件细细查看,何玉常所犯乃是贪污。缉捕文书不是刑部放的,盖的是兵部的章。这就有意思了。作为周上国的藩国,西岐国好多律法是必须依照周上国的修改。作为捕快的季通自然知晓周上国的办案流程。府衙属于政院衙门,兵部与之互不隶属,这狗拿耗子算怎么回事?他又侧头看了看何公子,果然这小子还有话没说。 季通依旧言语从容,“某家非要与官家为敌,乃是家中主人命我保全其安危。若官家以律法惩治,某家自然置之不理。但……如今疑窦丛生,某家护他进城莫名其妙被送置此地,尔等亦早已在此守候。其中缘由使人费解。” 那班头冷着脸,“好了,客人心思我等明了。还请客人随我等一同押送其人。若是出了差错,再怪罪我等不迟。” 季通听后点点头。 一行人上了大路,早有马车等候。那班头与其同坐。看着山村越来越远,班头终于松了口气。 他耐心解释一番。 那山中一直有以少年祭祀山神传统,在村中选年满九岁男童上山,九年之后男童下山选继任者。如此反复。且村中一直留有人祭习俗,这港区莫名其妙丢了人,十有八九是抓去山里祭神。 季通皱眉问,官家不管吗? 那班头回道,管不得,无有证据,事情多有灵异。那九岁少年九年之后亦是不知所踪。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曾有捕快跟踪调查数年,家中孩子竟莫名其妙丢了。后来那捕快也疯了。 何玉常在一旁听着不语,他双眼无神,偶尔求救似得看向季通。季通却置之不理。 哒哒马蹄声慢慢来至城门楼下,城门楼左右卫兵林立,被甲持兵。季通撩开车窗帘打量了下,心中更添不解。 城中静谧,与初来之时的热闹大相径庭。每个路口都安排了差人值守,城中军士列队巡查。他们在查什么?想来非是这何玉常,季通琢磨了当下形势,想了少爷托梦吩咐。这等铁桶阵如何闯得? 不多时,他们到了府衙门口。那班头想要落车,却哪料想季通一抓一拿,先擒住班头身位,后抽出他腰间铁尺,顶在他的后颈。 “这车不能下!”季通如是说。 第16章 击鼓鸣冤,闹公堂预言 朗朗乾坤,季通必然不能以武犯禁。不谈双拳难敌四手,带着一个累赘他怕是跑都跑不脱。 马车进了府衙周遭后警备力量反而小了,季通发狠,他干脆敲晕了班头,未等马夫开言,扛着那晕厥的班头抓着何公子就往大院里冲。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理清了思路。同这班头去后衙是万万不能,这政院的办事却拿着兵部的公文。能不能保住这何公子性命是两说,那文书可是实打实。进了后衙怕是他自己都要受官家炮制,等少爷来救,当真落了下乘。 如今唯有将所有事情都交于台面上,莫要给人留了口实。也刚好把那兵部差政院办事的龌龊挑开。 他扛着那班头领着何公子来至衙门公堂之间,不过几步路。周遭不少捕快惊讶地盯着他们,一时间瞠目结舌。 公堂里头偌大的鸣冤鼓被一块红布盖着,算得上干净整洁。季通从横梁上取下鼓槌,扯了红布。 公堂本就有扩音之能,声音彼此干涉,再因为空荡产生混响。门外的院子又是释放声音最好的场地。所以鼓声传遍了四方。 何玉常被鼓声震得心肝乱颤,季通敲得臂膀发麻。 咚咚鼓声惊醒了那些随同的差人,他们赶忙上前阻拦。 里间匆匆走出来一个锦服官员,他瞪着捶鼓的季通喊道,“这鼓为何而擂?” 暂且叫它鸣冤鼓,因为它百年来也都算摆设。升堂擂鼓这是传统,但如今已经不用。众人皆以为是个装饰物件,算是威严的象征。 如今报官报案,府衙里有专门门厅接待。护城大阵之下,街面行为一举一动全在监察之内。律法明晰,检举揭发亦要证据充分。这鸣冤鼓一敲就要接案的时代,怕只在文章里了。 鼓声隆隆,空旷的街面回荡许久。 季通把那鼓槌一丢,张大了嘴巴喊着,“某家有冤,走那门子怕是来不及。某家不是你周上国人,那鸿胪寺走程序不知何年何日……” 那锦服官人咳嗽一声,想了想,“本官乃是本府通判,你欲状告何人,有何冤情。” 季通冷笑一声,嘿,“某家奉命照顾这弱年,结果上了马车被人卖了。某家肩上这昏死的班头却早早就在村口候着。你这通判说说这里有多少猫腻。” 何公子被季通扯到身前的时候还沉浸在那隆隆鼓声之中。虽然震耳欲聋,但这鼓声当真振奋人心,他热泪盈眶,腔子里的血都沸腾了。他深呼吸,对那通判深深作揖,“小人也非周上国人,来此探亲不料下船后被歹人谋害。” 通判上下打量着何公子,眼中是道不明的意味。沉吟一下,他呵笑道,“探亲?非是归乡?” 何公子故作镇定,“是探亲,非是归乡……” 通判点点头,“好吧。你等击鼓,如此莫大冤情非堂审不可。如此便随我去律堂问明。” 季通左右看看,拱手道,“全凭大人吩咐。” 说罢一行人穿过庭院,来至那府衙律堂。律堂高挂匾额,《公正无私》。 那通判走至案桌之后,啪地拍响醒木。“宣,鸣冤者上前来报。” 门外捕快呼道,“宣,鸣冤者登堂。” 季通挽着何公子缓缓迈过门槛,里头敞亮明净。于左是书记,于右是监察言官。里面的文书先将二人引至诉讼位。 书记言明了时间地点,问清了状告何人。 通判心中已有定论,既然那报案的说被人卖了,那便按着人口买卖来审。多了也一概不问。 正当此时,院里的知州提着衣裳下摆匆匆赶来,趴在后门帘子后头撩开一角静静观察。 堂内问清明细,那通判调来了城中监察巡捕。检查巡捕也在这府衙里,只是外头的人通传一声那人便到。通判听了那巡捕汇报,马车何人所属,从何地接人,从何门出城。说得一清二楚。 坐在诉讼位的季通终于琢磨出一点味道,他与富家少爷登上那马车之前的事情全都隐去了。本来最重要的线索反而丢在一旁。他抿着嘴捏紧拳头,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所做决定…… 巡捕所言那马车乃是城东驿馆迎来送往所用,两日前就被调往兰笒郡接宣讲道士去了。然后以公堂内水玉壁连入城中监察大阵的相阁。几幅很清楚的画面记录了马车的情况。 通判听后再宣,召唤驿站役使进堂。一旁的文书写了通告,将通告放入了千机盒,再按了一个按钮,消息便送了出去。不过盏茶的功夫那役使便满头大汗走了进来。 役使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登记簿交了上去,然后低头作揖。 通判翻了翻文书递过来的登记簿。他先声夺人,啪地一声惊堂木,“尔身为驿馆差使,行运马车被人用去掳人,此事你可知晓?” 役使被那惊堂木吓得一机灵,即刻答道,“小人不知,那册本上登记要出城七日。如今还属未归……” 通判眯着眼,“休要胡言,那宣讲道士昨日便入住驿馆,今日去裕腾书院讲课。马车未归你岂能不知?” 役使苦着脸,“大人。这马车出城一趟迎来接送自当运送些账册之外事务。驿馆人吃马嚼……”说到此役使不吱声了,他抬眼左右瞧了瞧,又定睛看着那通判。 通判被这滑头弄得一乐,“你可知此架马车参与了拐卖人口的案件,受拐之人还是外宾。” 役使点了点头,“下官来府衙前已经获悉情况。” 通判指了指季通与何公子,“此二人便是苦主,如今告上门来。那你可知那马车的车夫与差役此时何在?” 役使再躬身,“下官不知。” 季通眉毛一挑,这要玩成无头案吗?天下的猪自是一般黑,这里盘根错节到底有何利益纠葛谁能说得清楚。 桌后的通判此时暗暗叹气,斜眼看了下那被撩开的门帘。将桌面玉盘内罗列的证词整理总结,对厅中内的人说,“此案乃是驿站内役使管教不严,驿馆玩忽职守,公器私用。嫌疑人为驿馆内马车夫,捕快即刻执本官所发文书前往追查缉拿。休堂……” 闻鼓声而来的杨暮客等人早就在外面看了有一会儿,许大人看到杨暮客嘲笑的表情便知事情不能就此了结。 “慢!” 堂外许大人引着杨暮客与小道童款款而来。 许大人指着笑而不语的杨暮客说,“这位贵人便是报案人的家主,这位是寻汤观弟子。” 桌后的通判肃然起敬,赶忙起身绕过桌案相迎。“不知二位贵人前来听审,有失远迎。不过此案当下已经休堂,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杨暮客忙摆摆手,“不敢指教。此案贫道乃是外人,家中护卫虽是报案之人,但与贫道无关。至于贫道与那何公子,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出言相助而已。倒是小道友的师傅不时将赶过来,与此案相关。” 那小道童瞪大眼珠看着杨暮客,“道长怎能信口开河,我可未曾言说家师要助你……” 杨暮客却煞有其事地说,“且听……” 周围的人都被这句话感染了,竟然都抻着脖子听外头的动静。 果不然,不过瞬息的功夫,呼啦呼啦的拍翅膀声,一只仙鹤落在了那院外。 凡飞羽之物皆为天妖,此乃这方世界共识。那仙鹤所驮之人也定是非同凡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只有杨暮客看到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头儿。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慢慢悠悠地从鹤背上伸着脚尖下来。他提着衣袍,朝着里面的人嘿嘿一笑。 老道大步流星走进来,“贫道寻汤观厨青。见过大可道长。” 杨暮客掐子午诀欠身,“大可见过厨青道长。” 那道长走进堂内当四下无人一般,脱下外衣,抖了抖风尘,将外衣放在臂膀上又从腰间将一块玉笃抽出来。他递给那痴傻的通判,“席大人,请看。” 通判狐疑地接过。玉笃上写着:妖人曲栗,招摇撞骗,勾结外敌,祸乱纲常。现羁押于寻汤观,据其供词,涉案者人数之多触目惊心。遂寻汤观遣观中道士行走安定社稷。厨青道长南巡,全权处置与此案相关人士。附,曲栗于南勾结勋贵,谋何氏祖产,污蔑周王搜刮民脂民膏,为涂计国奸细作乱开方便之门。 通判知晓这曲栗是何许人,但这周上国王城之事,远在天边,如何与当下情形挂上钩。把何玉常跟曲栗案联系在一起,厨青的来意耐人寻味。 何氏祖产,是块香饽饽。如今继承人从海外归来,闻声而动者,谋划侵占其资财者又非独有曲栗一人……这周上国不知多少人眼红那多年无人分配的红利。 重点在于一个有趣的罪名,污蔑周王侵占民脂民膏。 此周王定非当今王上,当今王上不过而立之年,亲政不足五年,所做之事寥寥数件。如今大权乃是丞相执掌。那就是前主之事。事情还要往后翻,要牵扯多少? 想到此时,通判额头可见汗珠点点。 厨青慢慢从通判手中取回玉笃,微微一笑,将那玉笃插回腰间口袋中,再取一枚小剑。指尖点天地灵数,念周年执岁,向外一抛,大喝,“且去!”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厨青道长的动作,未见其拥有法力,亦不曾感应有灵韵。 通判赶忙上前捉住那道长衣袖,“敢问道长方才所放飞剑乃是为何?” 厨青眉毛一立,“自是降妖除邪。” 只见那大城之阵感应有灵,嗡鸣启动。一柄诛邪光剑无人御使,自寻源而去。随后自有游神跟随记录,城中城隍法相起身着朱笔勾点。 那道院中宣讲的道士匆忙起身,敲响了道明钟。 巧了城中广播也响起,一女子道,“当下知州下令封锁关隘,为防止妖邪出城。请诸位民众于家中等候。周王城曲栗一众妖人霍乱朝纲,此时已经下狱,不日则问斩。而我城中亦有曲栗同党。若有军士上门检查,请民众配合检查,莫要起了争执。耽搁要事……” 遥远的风吹开了天,漏下了一缕光。灰色的云被嵌上一抹琉璃。苍白的雨在一瞬会闪耀五色光华。 一个身着华服的老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听到广播的声音后,他慌张丢下手中的信纸,仓皇向屋内逃。那一瞬间浑身长毛肆意生长,黑褐相间,身形开始变得细长。进屋的那一瞬已然变成了一只黄鼬。 飞剑携天地之威,随光雨落入那院间。稍停,剑尖直指屋内。破窗而入,五色光华。 煌煌雅音如是说,“奉人间之道,斩人间邪祸。” 飞剑入而出,阴间灰色的雨水刷洗破开的窗纸。啪啦啪啦。 而早在外头等候的阴差小布袋一兜,那黄鼬的生魂便被捉了去。 袋子鼓鼓囊囊,里头的生魂不停地挣扎着。“鄙人何错之有?未曾食人,未曾霍心。尔等阴差怎地如此不讲道义……” 那阴差笑道,“斩你的非是道家修士,亦非我等神官。你惹了那人间法度,自有人间法剑惩治。偌大一个王朝,要你今日死,你又如何生得?” 那挣扎的生魂停了那么一下,然后更奋力地闹腾起来,“我未受审,怎被法剑取了性命。鄙人不服!” 那阴差听后摇头不语,心中却思。这夯货被那大妖幻形,人间享乐不知多少年,如今遭了劫难仍不知错在何处,无可救药。 那城隍法相取出天地文书,朱笔认真勾点。一众阴差化作一阵风飞向了那府衙大院。 府衙大院之内,鹤鸣声悠长。抬头仰望天光的老道士厨青似乎得了消息。他转身对那通判捏了子午诀,正经道,“法剑除邪功成,已化作大阵中一株青竹。” 一众人皆是不明所以却惶惶不安。 看到此时杨暮客觉着事情有点儿意思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梳理羽毛的白鹤。又看了看半分灵气没有的糟老头。这老头一无根骨二无宿慧。凭什么敢骑着鹤鸟呢? 第17章 畏死老狗,做英雄不成 周王城此时已正当傍晚,西头一片红霞。 金碧辉煌的王宫里,一间小屋内饰尽是朱红赤紫,无一不彰显奢华。 一个中年头靠在一个矮胖的白面老头胸口。 那白面老头下颌圆鼓鼓光滑无须,捏着中年的两鬓,“王上,如此力道可好?” 中年闭目点点头,“好……” 白面老头美滋滋地说,“钦天监的咱家打发走了,说王上用膳后消食,白日忙活一天,那些个学究就莫要来吵您。” 中年听了皱眉思索片刻,那捏着他两鬓的手放轻了许多。不过他依旧回那老头,“也好……” 老头松了口气,继续捏着,“户部的唐大人托御膳房的门子,给咱家送了条子,想要今夜觐见。” 中年咂么了一下,挑起嘴角哼了一声,“何家的后人回来了,这些眼红的人呐!”感觉到按着两鬓的手指停了,他转了转脖子,那捏着两鬓的手赶紧托着他的头跟着轻轻摇晃。 中年人叹了口气,“当年两国交战,何公奉先祖之命以院墙数量课税。世人皆知那何公贪欲无度,却不知那些资财六成落入了我王产私库。这些年你那干儿子帮忙打理捞了多少,孝敬了你多少,你心里没数吗?那四成一直封存着,如今这何家后人回来了……” 那胖老头听得冷汗涔涔,赶忙定心,继续揉按。他慢慢吞吞地回周王,“王上……咱从没想过出宫……如今年纪大了,等咱走不动了,就去那西城守灵。” 这前言不搭后语,但周王听懂了,嗤笑一声,“怕了?” 胖老头讪讪一笑,“咱什么都不怕,就怕王上用不着咱。” 周王睁开眼看着那张老脸,“放心,寡人用得着你……用到你死!” 那老头两眼一下就红了,“谢王上开恩,咱万死不辞。” 周王哼了一声继续闭眼让他按,轻声说着,“曲栗开口了吗?” 老头点了点头,“捆妖索真是个好物件,那老妖精不知活了多少年。还不是吃够了监牢里的手段。今儿晌午就全交代了,唯一不足就是那供词里少了个名字。” 周王不满道,“你们不许乱来。师傅是为人方正,他……他一心为公。” 那老头谄媚道,“奴婢心中有数,咱们做事王上还不放心嘛。” 周王轻轻哼哼两声,继续说,“等下甫元当值的时候,你知会他,莫要来此接寡人。直接去御书房,莫要让唐大人等了寂寞。” 胖老头点点头,“奴婢晓得了。” 周王摆了摆手,“行了,别按了。寡人眯一会儿。待酉时让甫安叫醒寡人。” 王宫里灯火通明,御书房边上就是理政院。 理政院里此时只剩一位耋耄老人带着叆叇点查下午送过来的文书。他觉得周王批红正确的,放成一摞,不对的,一张一张地单独摆在一边。 那唐大人被公公带了进来。“丞相,还忙呐。” 丞相李邙抬眼看了看他,“王上下午批的文书才送过来。” 唐大人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也不敢正眼瞄那桌上的文书。“学生今日觐见王上,是为了那驿路的税金。” 李邙拿起的笔轻轻放下,弓着腰歪头看他。“何公的威武驿?” 唐大人点点头,“是也。” 李邙叹了口气,“何家祠堂没人能血亲祭祀,那府库的大门便开不得。这人还没到王城。不知你急什么。” 唐大人一脸正经,“怎能不急。那些勋贵不知私下聚了不知几场,为的不也是那威武驿的府库。” 李邙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谈这个。他招呼了一声屋外的侍候太监,问家里的食盒送进来没。 那小太监匆匆出门,转而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四方玄色描金的漆盒。打开盒盖,淡绿鹅黄的丝绣锦布极为厚实。小太监将锦布折好,放在盒盖上,将那一碟炊饼端出,然后取出笼屉,底下炖盅里捧出一盅热气腾腾的肉汤。 李邙招呼那唐大人,“青禾啊,过来吃点?” 唐大人摇了摇头。 李邙拿起炊饼撕碎蘸了蘸肉汤,用那为数不多的牙齿抿着吃。“前日与王上相谈,老夫今岁仲夏便归乡养老。王上已经同意,刚好我那邙山笔谈落下很久了,准备躺进祠堂之前写完。” 老人家只是低头吃饼,丝毫不在意那唐大人眉头紧锁的模样。 唐大人思索了许久,开口言道,“兵部昨日调兵八万,前往国境。王上私库多年来只进不出,修忠烈祠的资财是从户部取的。本来这笔钱该由王庄的税金来出。我翻了上任的账簿,一直翻到九十六年前。从猎王开始,每年西南课税的皮草都被王上以私库收走。这些皮草皆未从商号中流通。还有大笔木材,金铁之物。而边城灼木郡的猎场每二十年就多修一座私库。这里面都是军械。上一场战打了七十多年,周上国的家底打得干干净净,如今每每王上登基都以军论为主修。今年威武驿更是大肆收购外伤草药,我怕这一场战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老人家吧唧了下嘴,“这不是好事吗?” 唐大人眉毛一立,“老师!国家大事,在祀在戎,打战怎是好事?” 李邙抬眼看着他,叹了口气,“上一场打了七十年,没有个结果。可那七百余万的英灵不能白白躺在那定州平原里。血海深仇……是解不开的结。你以为敌国会与我等放下干戈,相商共和?如今王上励精图治,四代王上皆是明主,从不骄奢淫逸,如此这般非是好事否?” 此话一出唐大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乃户部尚书,每日醒来便要想着要如何喂养一国之民。若非在其位,他何尝不是血气争先之人。 王城的城西九十九里为太庙,太庙南十八里为王陵。中间山峦叠嶂,有高山流水,有苍翠密林。 曲栗审问完被押往太庙放血,祭祀周上国历朝英灵。放血当然是死不掉的,这曲栗还未到死的时候。 话说这曲栗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应该说是性情中妖。他本是涂计国的一只老狗,修行了三百多年。还未化成人形的时候吃了一粒朱果,岂料那朱果对狼犬乃是剧毒之物,丢了半条性命,被涂计国的一名校官家的小姐收养。看着那丫头出落长大,伴着姑娘出嫁。 那小姐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小姐出嫁所托非人,郁郁而终。 没了主人,曲栗归山再修数十年,化形为人,出世读书。听了仁义道德,明了国仇家恨。他要复仇。为那曲家小姐复仇。 老狗进了周上国的山,吃了个猎户。与那山神厮混了数年,经城隍游神报备入了城。以修行为名开始在周上国行走。 修士不涉凡俗,谁都没猜出他安得什么心。 近百年以经商之名,以车马量周上国山川土地。前前后后不知买通多少官员,就连当朝王师他都入得其府。可以说得上是通天之人。但他从未想过能颠覆周王的统治,他只是想削弱周上国的国力。 上一场战涂计国确实赢了,但涂计国付出是周上国的数倍。人口锐减一半,城中所剩多是老幼妇孺。壮年男子都死在边疆之上。 当他与涂计国间谍勾搭之时,人道自有所应。甚至都无需修士出面,他就在那城中,城隍调用大阵直接将其镇压。半分法力动用不得。他触的是人道之法,城隍自然将其交于人间衙门。 周上国王城乃是直辖府城,周府府尹官居正三品。府尹梦中得了捆妖索,交给府衙官差去那曲家拿人。 曲家上上下下被押往府衙,这都城里富庶百年的豪门就倒了。罪名谋逆。 周府府尹办事效率之快,令人咋舌。还未等涂计国使节有所反应,已经查清案情,证人证物俱在,开堂公审。一时间王城内鸡飞狗跳,与那曲栗有关之人皆是战战兢兢。 曲府家丁婢子众人念不知其罪,杖二十,役三年。 曲府管家贿赂官员,流刑,守疆三十年。 涂计国行商,间谍罪,死刑,来年秋后问斩。 曲栗,非法经营,贿赂罪,谋逆罪,间谍罪,罪大恶极,收押于寻汤观,由王上亲审。 曲栗在监牢中等着周上国主来审,他也想见见这雄才大略之人是何等样貌。但他没等来国主,来的是群凶狠恶毒的阉人。 他从不知自己如此畏死,他也曾想过当那忠肝义胆的英雄,但皮肉之苦加身之时,他却受不住。开了口,那张嘴便再不属于他。如同倒豆一般全交代了。 被那捆妖索勒住,像个畜生一样被人牵着。但他此时反而觉得不那么像狗,更像是人了。还未到将死之日,或许还有回转的机会。这便是那曲栗心中唯一的想法。 此时王城入夜,而那港城依旧阴沉,只是西边的薄云多了一抹橘。 堂中断案出了岔子,藏在门帘后的知州进了厅堂笑脸相迎,那厨青亦是寒暄几句。杨暮客看得出二人是老相识。 刘大人还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下季通与何玉常。 季通则在一旁默不吭声。他眼中此时方才的堂审已经无足轻重。或者他心中觉着自己闹了笑话。至于那何公子,他心知他便是那砧板上的肉。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注意。 阴间赶往府衙的那一众阴差也来至大门前,獬豸雕像灵光一闪,便许他们进门。 公堂里,桌案上一方大印金光闪闪。阴差头目取出城隍交于他的契约文书,随手塞进那厚厚一摞文件之中。入夜之后,城隍自会托梦与知州梦中办案。届时城隍与知州一同将那妖邪会审。 厨青所用乃是太庙供奉仁德法剑,国神愿力加持,有先斩后奏之能。所以这个妖精的案情已经定死了,绝无回转的可能。 杨暮客看到了那阴间来去如风的阴差,佯装无视摸了摸鼻尖。但那些阴差依旧行叩拜之礼。 而那厨青虽是俗道,却也有几分灵性,开得慧眼,隐约看到了重重鬼影。对杨暮客的评价再高几分。 他将杨暮客拉至知州面前,“刘大人,莫要小瞧了道友年轻。大可道友道法精湛,远甚于贫道。” 那刘大人开颜笑道,“本官当然知晓大可道长修行精湛,方才还共同赴宴。你这老不休本该昨日归来,今日同饮。怎地晚来?” 厨青暗道这刘某人果真是个草包,给他机会他都抓不住。也难怪从那王城被赶到海疆。厨青赶忙捏子午诀下拜道,“大可道长,还请莫要怪罪贫道晚来。” 杨暮客笑呵呵地搀起厨青,“不妨事。” 厨青起身再解释道,“勋贵受妖邪诓骗,贫道左右奔走,匡扶人道,耽搁了行程。” 杨暮客一眯眼,笑着问,“那这何公子的家眷可曾找见了?” 那刘大人见缝插针,“大可道长莫急,本官封城封路,挟持何家后人的贼匪插翅难飞。” 何公子听后抬头看了看,面色铁青。 杨暮客侧头与厨青道长相视,二人会心一笑,更不言语。 厨青道长对刘大人拱了拱手,“只是晚来一步,怎料事情闹到公堂。如今已经结案,那贫道欲引贵客前往驻地休息。还请刘大人行个方便……” 刘大人笑呵呵地说,“道长客气了。” 杨暮客对季通招了招手,“虽蠢笨了些,倒直白了当,不曾闹出麻烦。” 季通憨笑一声,抓着何公子准备带他离开。 那刘大人看到此景眉头一皱,“慢,这位壮士。何公子乃是案犯,既然已经到我府衙,就不必带走了。” 那季通理直气壮地回他,“你那海捕文书含糊不清。当下某所报之案虽结案,可那案犯未被缉拿。我等还在受理之中,不曾并案,如何能一案跨过另外一案来审?我等虽是离开府衙,却未出城,怎地,你还想限制他人身不成?” 那刘大人被季通冲撞了脑子一昏,“这……” 季通这话听着有些道理,实则胡搅蛮缠。可那刘大人平日里见得都是讲理之人,要么低声下气,何曾被人这样冲撞过。他竟然没能制止杨暮客一行人出门。后来想明了却已经悔之晚矣。 第18章 财帛动人心 小道童在前头引路,先是接上了已在府衙门前候着的马车,然后到了那道士租用的客栈别院。 季通忙前忙后卸行囊,皆是小楼平日用度。玉香则在屋内接过后拆开包裹,一一擦拭干净。 至于何公子,他被杨暮客与那厨青拉走问话。 小道童在偏房外小心翼翼地将屋门掩上,抱着手门外候着。 杨暮客先看着厨青洗茶,问,“在西岐国听闻周上国在支山国的山上。不知这山多高,地多广?” 厨青摇摇头,“若以支山国来看,那的确本国立于支山之上。周上国地处高原,自龙元胎衣相撞隆起所成。四周皆是洼地,遂可称高上之国。边界支山比那支山国盆地高三百七十余丈。高原土地广袤,水系丰沛,土地三百多亿亩。” 杨暮客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初听以为这周上国就是建在一座山上。想来也是道听途说之言。” “其实此说并未有错,只是难以想象罢了。”厨青笑笑给杨暮客斟茶,然后问那何公子,“还怕吗?” 何公子动动嘴唇,“不怕。” 杨暮客抿一口茶,“不怕就好。初见你觉察有短命之相,但当下面相却已大改。磕碰中许是掉了牙,挡了灾祸。” 何公子听后舔了舔左腮那跟着季通跑路时摔掉的牙缝,觉着这少年道士越发深不可测。 厨青定睛瞧了瞧,佩服道,“大可道长果然道法精深。” 杨暮客放下茶杯笑道,“谬赞……谬赞……厨青道长可否为贫道解惑。自打上了岸,意外接踵而至。贫道心中满是谜题。” 厨青指着那何公子说,“这位是把钥匙,而大可道长则成了持钥之人。” 杨暮客锁眉问,“此钥匙能开什么锁呢?” 厨青长吁,“国战之锁。” 杨暮客搔搔眉头,“那厨青道长是来取钥匙?还是?” 厨青道长取一个空茶杯,“这位是王上。” 杨暮客一旁点点头,何公子也抬头看那厨青的解释。 厨青再取一个空茶杯,“这边是政院……这边是勋贵。”说完他咔嚓一下将那代表勋贵的茶杯捏碎,拨成两边,“勋贵里有贪财的,有贪功的。自不能混为一谈。” 杨暮客看着茶桌,“那道长为何方奔走?” 厨青将茶壶提起,给王上那一杯斟满茶。“敬王上。”说完将茶水倒在了地上。 杨暮客打趣道,“这算大不敬了啊。” 厨青清亮的眼中全是坚定,“敬的是那先王。” 杨暮客了然点点头。 厨青继续解释着,“我国曾战败赔款,此乃本国立国后首败。也是国耻。历代王上忍辱负重,只为一雪前耻。何公子,你家祖曾为先王舍生取义,贫道是敬佩他的。” 那何公子低下头,“小人远居海外,家中之事不甚清楚。” 厨青听后摇了摇头,“你不信贫道,不敢言说罢了。”他转头继续跟杨暮客解释,“知州刘大人乃是本朝丞相学生,丞相是政院之首。他以为丞相是止战派的,所以他封城,签署了何家后人的羁押文书。那个鸿胪寺的许大人是勋贵之后,他伯父仍在军中任职,当下为卫戍左旗将军。所以他是勋贵主战派的。” 杨暮客听完与所知信息比对了下,点点头问,“那位通判又是哪一边的呢?” 厨青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犹豫了下,“啥也不是。” 何公子就像一只猫,端坐着在两个的道士视线中时那般乖巧。而当二人视线离开之时他则开始到处观察。 杨暮客觉着有趣,但又不想先逗他。厨青作为肩负要职的周王亲信,自然有些话需要挑明了说。 厨青将热水浇在茶宠上,慢慢悠悠地说,“何玉常,贫道说你是钥匙,大可道长是持钥之人。你或许不以为然,甚至不满。不妨了当地告诉你,你何家之财,从不独属你何家。” 何公子听后那一脸无辜与无助不见了,甚至眼底露出了些许阴毒。“小子当然知晓,否则我何家又怎会被驱逐呢。” 厨青感慨这小家伙的痛快。固然是个蠢材,但也非一无是处。阴毒的性子颇有何家之人的风范,若是再隐忍些,命或许能长些。厨青了当地说,“如今王上急需粮饷,是该动用何家产业的时候了。” 杨暮客听得津津有味,感情这何家被那周王室当成了储钱罐。而且看来那周王不打算做一锤子买卖,敲碎了取个干净固然痛快,但将人皆安顿妥当却也稍显仁义。或许这何家日后还会富贵很久。 那何公子咬牙切齿地盯着厨青,“你这道院清修的道士,却给那周王做牛做马,不知你修的是什么道。” 厨青嘿嘿一笑,“小家伙,贫道俗姓乃是周。即便不是姓周,生为本国之人为本国做事,何来牛马之说?” 何公子不屑哼了一声,“就算我是钥匙,那与这异国贵人有何干系。你说他是持钥之人,莫不是这周上国人才凋零,要靠着外人才能保得我命周全?” 听到此话杨暮客重新打量了下何公子,想到那日甲板初遇之时他也算少年张扬。遂开言道,“贫道以为生死忧患让玉常公子丢了那股心气,这两幅面孔倒是乔装得真好……你知贫道是外人,那应知这周上国上上下下,识得你何玉常之人,无不利益攸关。唯贫道无所挂碍,厨青道长言说我为持钥之人,为的便是你抵达何家祖产之前,不得有人左右你。” 厨青听后肃颜,“大可道长七窍玲珑,是贫道多言了。” 哪知那何玉常此时怒不可遏,竞大胆地指着杨暮客说,“我何家资财,你们说那国祚所用便要收走。你这外来道士还言说不得有人左右我……无耻!无耻至极!一个外人你能得着什么好?” 杨暮客自是不能搭理这话,但厨青针尖对麦芒,可由不得这何公子乱说。 厨青先是给杨暮客斟茶倒水,晾了那何玉常片刻,然后斜眼看了看他,跟杨暮客说。“大可道长,您说这富贵与性命孰重?” 杨暮客端茶言谢,“自是性命重要。” 厨青再问,“那您说,性命与气节孰重?” 杨暮客答得干脆,“二者皆重。若可两全其美则好。若不可,理当舍命保节。” 厨青叫了声好,“大可道长说得是天下人皆知之理。何玉常。你在外也是读书受教之人,这道理你不懂吗?” 哪知那何玉常疯了一般,抓头扯发,“我何家如今远居海外,你周上国的气节要挟我这外人?”然后他愣愣地盯着杨暮客,“大可道长,您觉着这也对?” 杨暮客装模作样咬了咬下唇,何玉常以为他的话点醒了这道士,厨青亦是以为大可道长为其所动。 啧地一声,“贫道不知内里详情,尔等要我拿什么主意?对与不对贫道说得不算,那钱财若有等同于无,不如想点实际的。” 厨青听了杨暮客的话叹了口气,对浑身发冷的何玉常说,“王上若想得此财,千百种方法可将你从海外带回,开你那何家府库。但王上下令要你全族迁回周上国。仁至义尽。” 何玉常那一口气终究还是泄了,以他全族上下性命相要,却还得夸仁至义尽。上位者当真无耻! 该听的杨暮客都听了。他觉着无趣,先告辞出了屋。 编瞎话对杨暮客来说实在累人,这一场谈论本就与他毫无瓜葛。却要想尽了法子两者皆要照顾。要他当场直抒胸臆,那这何公子是何下场他不在乎,那所谓家财属谁也不重要,他只要救何玉常一命的功德,还有那何玉常许下的科仪。那何家上上下下,未曾有过联系,又与他何干?至于厨青这心念家国的俗道,啥也不是…… 他回了小院中安排的客房,那客房与小楼所住相连。瞧见玉香从院外回来买了些鲜花,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翠绿鲜活。 “家姐休息得可好?”杨暮客对那玉香说。 玉香持花万福,“小姐嫌那房间清冷,要些颜色装点。” 杨暮客一拍脑门,“哎呀,是我的不是。这些时日冷落了家姐,事情太多太忙,没能多陪陪她。” 玉香捂嘴轻笑,“知晓了便好。今儿晚上一齐吃饭罢。” 杨暮客笑着点头,“诶,但可莫要叫那客栈的后厨,贫道要尝玉香姑娘的手艺。” “爷吩咐的玉香记下了。” 许大人先送来了马车,这马车是为何玉常准备的。车夫被季通打发走了,那车夫还嘱咐季通给何玉常带张条子。 刘大人则安排了捕快在别院外头护卫,杨暮客也不在乎,明面的监视总比偷偷摸摸强些,毕竟蝇营狗苟的事情招人烦。这港城他没熟人,自不必谈什么迎来送往,所以也没啥不便。 何玉常得知弟弟的消息也安定下来,作为何氏嫡子,他有被取而代之的担心。他至今仍不清楚是哪一方人要在船上害死自己,但眼下被能人护得周全,这些歹人的计划定然不会成功。 如今他被厨青困在厢房里,那小道童代替了季通护卫他。本来他还有几分小觑之心,但那小道童使唤一个纸人搬桌椅板凳着实把他吓着了。 何玉常睡了一会儿,外头天儿还没亮呢,只听见院子里季通哼哼哈嘿,一通拳法打下来何玉常辗转反侧。 没等多久三个道士开始邦邦敲木鱼念经。一开始杨暮客不熟悉周上国的工作流程,念得磕磕绊绊。后来经过小道童的课余辅导终于跟上了厨青的节奏。 何玉常捧着枕头望着房檐欲哭无泪,本以为晌午能睡个午觉,那许大人又派来了讲书先生。嘱咐何玉常孤身在外课业不能落下。那讲书先生眉目斯文,但也是个棍棒伺候的狠人。何玉常他什么时候正经念过书啊?虽没被收拾地皮开肉绽,但疼得屁股不敢坐实那是真的。 就这么过了两天。 何公子装模作样地靠在窗边看书,心里却嘀咕这院子里没一个像人的。仨道士自不必多说,神叨叨。那季通五大三粗,是个杀胚。那俩女的,一个富商千金,一个使唤丫头。却也都是闻其声不见其人。几日没有婢女相伴,何玉常心底痒痒的很。他蹲在窗边就是想瞧瞧那俩女子是个什么模样。 港城中新添游客何止千人,那一大船的人都在这港城安顿下来,更有南来北往的掮客。街面上愈发热闹。虽风雨阴冷,钱财热人心头。 小楼与杨暮客有通关文牒,添上玉香的名字也简单。所以仨人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城中闲逛,采买些好看的好玩的。半路遇着了许大人,这是缘分。遂许大人尽地主之谊,带三人去那清净之地赏玩。天公不作美,曲赋弄清雅。 但季通不一样,他于西岐国有官身,这便成了麻烦。西岐国虽亡了,但那府衙文书没清点明白。如何证明他季通不是政治犯?又如何证明他季通不是贪污潜逃?所以他需自己去办理文书,开具行程证明。若西岐国更名为南罗国后,官府证明他季通清白无误,那自然再无逃亡之嫌。 大街上熙熙攘攘,东门出城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季通往那府衙走了一圈,一路受尽了盘查。那些人得罪不起异国贵人,他这个随从便成了刁难对象。 一个藩国的小人物跟了贵人就想登天?按着流程难为你,你也挑不出毛病。 又等了两日,厨青引着刘大人进了院子。刘大人客客气气地进了杨暮客的厢房赔礼道歉,又转头去了何玉常的屋子交给他身份证明。 此时这院中之人都在周上国有了身份凭证,自然可以于国中行走。出发的日子即在当下,前往周上国王都。 晌午时候,港城落雪了。雪落在地上化作了水。街边店家不停感慨冬来得如此之早。 东城门太堵,厨青指了西城门。 小道童与季通驾车在前,车里是何玉常与厨青。杨暮客驾车在后。巧缘驮着车套闲庭信步,引来了一众目光。如此骏马这港城可不常见。 出了城门,车轮落进了官道的车轨里。两架马车开始疾驰。 南下的寒风愈加凛冽。 第19章 路遇高科技 出了护城林后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大路穿过望不尽的平原田野中。田埂整齐有序,割下的作物梗节被整齐码放。田中还能见到一座座高塔由巨石搭建,塔尖是漆成了黑褐色的木制尖碑。 因杨暮客此时坐在了御车座,玉香则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 杨暮客凝神看去,那尖碑上刻画着震字篆文。他撩开车帘子一角,缝隙中看到小楼躺在卧榻里闭目养神。 玉香看出了杨暮客的好奇之心,解释说,“这些塔是凡间智慧对灵炁的运用,师傅唤它们为‘丰产塔’。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雷电穿大气落于土,致使物产丰饶。而雷电频密则土为酸,堆废植消酸。必年年土地肥沃。” 杨暮客回想了这一路见闻,此物确实新鲜,“这等好物为何那西岐国不见有?” 玉香并未即刻回答,思索了下,才确定说,“西岐国人口稀少,并无此等需求。这塔建造所耗资财不菲,还需有学之士勤勤打理。那木制震字纹引雷碑非能工巧匠不能制,其内部中空,细密电路需按所修高塔之地气象方位而画。塔与塔之间距离需精密计算。官人亦要依照时令组织农人耕田犁地。春雷乍响之时,田野里雷暴轰鸣,生者不得靠近。官人更要组织巡查,谨防意外。西岐国人道发展不足以支撑如此秩序。” 杨暮客听完后消化良久,似乎能明白什么叫人道昌盛了。这样的密集的雷阵建立,那么意味着春雷时节将会产生广袤的雷暴区。这里面不会有任何生灵得以存活。而这片旷野本来可以是飞禽走兽的栖息之地。人类活动的区域内,所有事物,皆要为人类的生存而让路。他看了看玉香,“你这妖修对此作何感想?” 玉香听后面色尴尬,“少爷此问当真难答。” 杨暮客这耿直少年却催促着,“实话实说,我想听。” 玉香憋了半天,“当下奴家已经修身成人,自是为人着想。数不尽的良田,养活了人,人便不去猎食,也算是好事。” 杨暮客还是皱眉,“可这些地本来该是丰茂的森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如今都变成了田地,那些本生活在这片乐土的动物呢?” 玉香终于忍不住,吐气说,“少爷!您想这些做什么呢?你若是想修功德,大把大把的苦难人可以解救。” 杨暮客伸出手指点了点了她,“忘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玉香眉毛一立,有口难言。 大雪飘啊飘。偶尔一对灵动的飞燕掠过田野,停下驻足叼叼散落的谷穗。郊狼成群结队驱赶兔子向着远方逃走。蛇挖了深深的洞穴,盘缩起来开始冬眠。 偶尔一座高塔下面还有熊翻弄人作业落下的行囊。冻成冰块的油饼它也吃得开心。 疾风骤袭,四丈许甚至更宽的阴影从天际落下,将那只熊提走了。 杨暮客开了天眼,自然视野开阔。 一个新的视角自然换来了新的感受。广袤的土地会暂时成为生命禁区,一两个节气,或许更久……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机的断绝。一种新的秩序重新建立,一种新的生命循环由此而始。 他理解的玉香道人那种关我屁事的态度,因为这样的循环很脆弱。只要那些尖塔失去了作用,一切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生成新的秩序。或许比现在更好,或许比之前更差。但不论如何,生命的轮回都不曾被打破。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哪怕行至黑夜都不见这片原野的尽头。小楼言说要休息,所以一行人在官道路旁安营扎寨。 厨青和季通先将先头马车的车辙从轨道里起出来,然后又来忙杨暮客这架马车。 不多久他们就看见驿站的货运马车疾驰而过。四匹马并行,迅疾如风,银色的雪花从路旁卷上了天,然后看着那马车渐渐被夜色吞噬。 何玉常穿着小道童的衣服从马车上下来,而小道童穿着何玉常的长褂。 吃饭的时候杨暮客和小楼依旧在马车里,玉香忙进忙出。 身着道袍的何玉常盯着那马车许久,问厨青,“这些外人和我们一起,你不怕吗?” 厨青喝着粥,“怕什么?” “两个弱女子,加上一个道士。若是半路来人劫杀,你当的起?” 厨青端着碗,“怕!但迫不得已……” 何玉常闷头吃了两口,“我说不在乎钱财是假的。但若你们真拿去雪耻,就算都拿走又如何。可我被人用刀子逼着走上了离家的港口,被人在船上下药。家里人也起了异心。都是你们弄的。” 厨青却不屑地问他,“那要是和和气气地登门问你,愿不愿归国拿出些家财献与国家?你能答应吗?” 何玉常被问住了。 这边吃得是砂锅煮的烂粥,但另外一架马车里就不一样了。 玉香取了雪花碳,用的是玉瓷的锅,米是那港城中进口上贡之物。里头有河伯居的莲子,山神庙的红枣,社稷神家的枸杞。方位正对毕宿星落灵炁,水是每日收集的无根水,撒上一层自己做的糖霜。端进车厢之前一丝味道不漏,揭开盖子粘稠的香气扑鼻。 小楼端着轻薄的冰瓷碗,丝毫不觉烫手,轻轻将汤匙送入口中。甜,透心的甜。 杨暮客呼噜呼噜吃了半碗,“玉香姑娘手艺越来越棒了。” 小楼白他一眼,“这日日都闷着,我都乏了。我这妙龄女子整日躲起来,当真好无生趣。” “姐姐,我也问你要不要走走散心。你说见那些腌臜男人就烦。” 小楼点点头,“的确是烦。” 杨暮客呼噜呼噜吃完剩下半碗,又舀起一大勺,“咱这毕竟是归乡路上,居无定所。等进了那大都市停一阵子,歇歇心。我给您打听打听有没有那富家千金办的书会呀,画展,诗会什么的?” 小楼点了下头,“诗会就免了。若是有什么赏花吃茶的活动才是最好。” “行么,就算没有,大可弟弟也给您置办一个。您看成不。” 小楼却哼了一声,“这一路就光玩吗?家里生意不做了?这周上国在这西耀灵州也不算小国,说不定有什么稀罕物件。我们淘弄一些归去,兴许还能多挣不少。” 杨暮客狠狠点头,“是是是……姐姐就是聪明。” 呸,“臭贫。” 夜深了,炁脉中埋头书记的岁神手下终于等来了接班的游神。他们还遥遥看见那下一座城郭的夜游神背着小幡往这边飞。 双方打了个照面,那夜游神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然后朝着两架马车的篝火方向落去。 杨暮客坐在车座靠在马车厢外头小憩,玉香则在里头趴在桌上。小楼睡得正酣。 篝火噼噼啪啪,季通换了厨青的班在值夜。 微风吹动火星,噼噼啪啪。 那游神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那头绕到这头,轻轻地唤着杨暮客。 “道长……道长……” 杨暮客的尸狗钻了出来,打量了下那夜游神。小游神着素红长袍,胸口白圈里黑笔写了个夜字。手持拘魂棒,背着“阴阳有序,益和城隍”八个大字的小幡。 一旁的季通察觉微冷,赶紧又添上些许柴火,但不似有用,抱紧了膀子搬运下气血。 尸狗神往田野方向走了走,阴间电光流转,那游神不敢靠近,只是硬着头皮站在了官道旁。 游神战战兢兢,“禀告道长,小神奉城隍之命。预警您须知前路危险。有数十凡人受邪鬼蛊惑埋伏在港城与益和郡交界之处,预备奇袭行凶。” 尸狗神朝着东北天象望去,引下觜宿一缕灵炁,指尖转了转,点头对那游神言道,“你家城隍还有嘱托吗?” “大人还言说,若道长在城中停顿休息,还请来府中做客。” 尸狗神点点头,“贫道记下了。有劳游神替贫道与城隍言谢。此番预警少了麻烦,贫道不胜感激,若到了你们家门,定然登门拜谢。” 游神赶忙言称不敢,也不做停留,道别飞身而去。 尸狗神回了原身,杨暮客睁开眼伸个懒腰。朝着季通走了过去。 “少爷有事儿?” 杨暮客点点头,把方才游神警示与他言说。然后告诉他前去侦查,此时他来值夜。 季通把一旁站着睡觉的巧缘拍醒,牵着马轻声凑过来,“那若是真?少爷可教我如何去做?” “若能寻个法子报官,便依旧报与官家。若不能,也毋需妄动。那交界之处人气兴旺,似是个集市,人来人往。你放巧缘独自回来,你自己留下监视。看看有没有人与他们接头,记下那接头人的样貌。” 额,季通张着大嘴,没听明白。“这……少爷,山塘又不知那歹人是何摸样,怎会认得。” 杨暮客伸手抽了季通发髻一巴掌,“笨。那数十人凑在一起,就算不在一起,也不是那集市之人。你这马快还看不出来?” 季通动了动脑子,嘿,还真是。他如今眼界宽了,反而少动心思。不就是监视歹人嘛,小事情。季通心中跃跃欲试,悄声牵着巧缘走远去了。 第20章 不仅飙戏力 快马飞驰。 离清早越近天就越冷。鹅毛大雪飘着,糊住了眼。季通脑袋靠在巧缘的脖颈上,他深信马儿不会走错。 约莫一个时辰,远远可以看见雪茫茫中的星星黄点。大路口便是一个客栈。巧缘缓了缓步子,季通翻身下马。 他牵着马走出了官道,不敢凑近。当下他在黑里,对面瞧不见,正巧那大雪茫茫掩住了声响。他需在外琢磨一下如何进这集市。 行脚商人定然是不行的,自己没有行囊。就这么想的功夫,只听那巧缘嗝儿地一声吐出一个大包袱。 季通低头看看包袱,又看了看巧缘。 他也不吭声,抱起包袱掂量了下,放地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卷一卷的布匹。竟是那人邪村子里搜出来的赃物。眉毛一立,他一直以为玉香姑娘将这些物件都丢了呢。拿了这些布匹当行脚商人? 才想到这里,只听那巧缘又是嗝儿的一声。吐出来一沓通票。是在港城换的周上国通票。 季通拾起摸了摸沾着雪却干干净净的通票,然后他凑近了巧缘的肚子。摸着它问,“你这里还装着甚东西?” 巧缘打个响鼻,马头一昂。好似哼地一声。 季通索性脱了外衣,将那包袱里头那些匪人的衣裳取了一件换上。低头看看自己的皮靴,然后盯着巧缘瞅瞅。 巧缘那马脸竟然出现了一个皱眉的表情,马唇翘起露出一排大白牙,啥也没吐出来。 季通咧嘴嘿嘿一笑,“你这小妖精也不是什么都会嘛,能存物吐物,你难不成长出了两个胃,学那牛儿反刍不成?” 说着话,季通坐在地上将两只靴子薅了下来。再从那破烂包裹里取了一条裤子,用力一扯,裤腿分两条,套在脚上一圈圈地裹,裹成了绑腿模样。然后用绳子打个扣。“行商在外,鞋坏了便能找着别的法子,总不能走坏了这双脚。” 巧缘歪着脖子盯着他,听完这话觉着这季通好生聪明。季通将靴子绑成一对儿,搭在马背上。“我肯定不让你吞这个,估计你也不乐意。背好了,回去路上别给我弄丢了。”季通将那一沓通票塞进怀襟深处,扯了扯前襟。他钻进边上的雪地里滚了两圈,回来分抓大包裹两头,一甩背在背后,弯着腰对巧缘说,“你回吧。” 巧缘点点头。它就站那看着季通慢慢穿过大雪走到了昏黄点点之处。 季通进了集市,脚踩在雪路上咯吱咯吱响。那客栈的店小二是个机灵的,晚班客人少,每个客人都是意外之财。 店小二从那屋里迎了出来,“哎呀,这都要早上了。客人打哪儿来?怎不白天上路。” 季通哼了一声,“本来推着板车。倒了霉,车翻了,没法修,只能背着走。” “客人辛苦了……客人是要住店?” 季通皱眉犹疑着,一咬牙,“住!” 店小二喜笑颜开,“要热水不?哟!您这鞋都没了。” 季通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车翻了滚进沟里,乌漆嘛黑,没法找。” “那您可是遭了大罪咯,不过咱这店里暖和。住上一天,休整休整。我帮您找铺子买双鞋,然后看看有没有木工出摊,再帮您寻摸一辆车?” 季通警惕地看着他,“要不少钱吧。” “嘿。您这人。我啊,热心肠。您给个赏钱就成,集市就这么大,您要不满意可以自己去打听。” 说着二人就进了客栈的厅堂,灯光摇曳。 店小二撩起挡板走进前台,翻开账本。 季通低头扫了一眼,然后放下包裹四下打量起来。 “丙子号大通铺,还有两个空位。” 季通摇了摇头,“不要大铺。” 店小二摸了摸脸颊,“乙字号单间?八十文一晚,贵了点儿。” 季通想了想,“我就住半天,算四十文行吗?” 那店小二皱眉道,“那可不行。咱这客栈明码标价的生意。开一间房都是按日算的。要入账报税的。没有半日之说。” 季通没辙,只能点头。“那就一日。” “好嘞。这是晚上,小人提供热水,吃食……热水您是要的……三文……” “三文也太贵了……” 那店小二笑嘻嘻地说,“大冬天,热水都要现烧。柴火就得一文。” “一文得多少柴火嗄?” “三文一桶热水,那一桶您可以泡澡,洗衣裳。不贵!” “泡澡的桶子?” “呵……那您以为呢?” 季通终于笑了,“我以为就那个茶壶呢。”说着他指了指炉子上坐着的大瓷壶。 店小二哈哈一笑,“您头一回走这条道吧,咱们客栈最是诚信实惠。” 季通憨厚地点了点头。 店小二指着楼梯下的一个门口,“您瞧见没,那就是热水间。三文的热水你是在那。您要是买十文的,我还得给您送上去。那单间屋里也是有备着木桶的。” 季通赶忙摆手,“十文的就不用了……” 店小二拿起笔在那账本上记下,乙字号单间,一日,热水三文。然后对季通说,“住宿是八十文,您需得缴纳保钱一百,屋内要有损耗会在保钱里扣。热水三文,晚间入住我收您劳务费三文。拢共一百八十六文。” 季通听了账眨眨眼睛,“这……这……也太贵了……” “您要是不损坏屋内用品,一百文会退还。实际就缴了八十六文。说实话,您要是真嫌贵,就住通铺,二十文,也没有保钱。交钱入住。” 季通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住通铺。”说着他就撩开衣襟,往里头摸索,低头含胸借着光看了看那一沓,抽出一张一贯通票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 “收您一贯,应找八百一十四文钱。”说罢那小二又在本子上写了账。 季通扛着包上了楼,不多会儿带着屋里头的巾子下楼洗漱。洗完了那小二从前台走出来,问他那鞋子和车子要买不,说早上换了班就帮他张罗。 季通点了点头,说要的。 小二走进热水间收拾浴桶。 浴桶很干净,小二嘿嘿一笑。这行商泡了半天也没啥脏,就是些雪水的尘土。看来也是个新手,要么就是家道中落,迫不得已的汉子。他一抽桶下的挡板,哗地一声,脏水流进了石槽。 泡暖和的季通回到单间躺在床上。通铺三十人床位,只剩下两个。这二十八人有没有歹人? 丙子号单间共十二间,还剩四间。其余的房里有没有歹人?甲子号上房无人。似乎那群住客领头的也不在意享受。 账上通铺的人没买热水,买了不少吃食。六人份送了一次,五人份送了一次,前后差了两个时辰。都是便宜的干粮。但他下楼路过二楼通铺的时候闻见了肉味儿。 他闭着眼睛开始养神,想着刚当捕快时候老师傅的教导。 “医生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刑部捕快也有四科,跟,盯,问,查。 跟。若路中无人需坠坠而跟,视野之极,不可近前。若路中有三两人则需隔人而跟,视野之隐,不可漏行,时常更换,可近可远。若熙熙攘攘,需多人来跟,前后更替,不可使之溜走。 盯。定点不动者,使之不脱视线之外则为盯。盯不可以目光直视,不可与其视线相交,不可停留其所视之物。以余光一扫而过,不能时时盯看,专注于眼前之物,多目视移动之人,其中律动,需经年日累。 问。不可开门见山,需出其不意,旁敲侧击。 查。查为最难,需以身入境,仿若其本人于其境中,所想所做。” 那些歹人要在这集市动手,定然是暴起伤人,然后四散而逃。不知这集市热闹否,他们会乔装成何人?此地既是集市,定然南来北往,东奔西走者众。远处还有几栋高楼但黑着灯,那么那些楼里是否有歹人?方才大街,空无一人,无人在外盯梢。他们是否有确切信源? 没有更夫的夜如此漫长,东方迟迟没有放亮。 大雪已经积累厚厚一层,杨暮客坐在篝火前打坐,篝火上串着一根烤老鼠。这是他特意为巧缘准备的。 不大会儿北边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巧缘回来了。 厨青下车裹了裹厚厚的棉道袍。他坐在杨暮客边上伸手烤火,“怎么是大可道长在值夜,季壮士呢?”问完后他活动下手指拿起火堆边半埋的竹筒。 杨暮客嘿嘿一笑,“我那护卫在外五年未归,昨晚上他家里来人说他媳妇有孕了,这不赶忙回家生孩子嘛。” 噗……厨青喝水呛了一口,“咳咳咳……季壮士缘是生孩子去……生孩子好……这是喜事儿……” 杨暮客招呼巧缘过来,一把把烤串上的老鼠塞进巧缘的嘴里。巧缘抖了抖身子,一身肌肉上下蠕动。背上那双靴子被甩到杨暮客的背后。 老道士扭紧竹筒盖子,抬头看了看东边儿。缩着脖子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辰了,人老了,睡不着。” 杨暮客抬头看看天,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眼角,“卯时三刻,不早了。过一会儿就该早课了。”他摸了几下巧缘的鼻梁,然后巧缘转身叼起绑着靴子的绳子丢到了车架上,季通的行李堆里。 听完这话厨青低下头脸色有那么一瞬变得铁青,然后一张老脸开怀笑道,“大可道长向道之心让人佩服,这荒郊野岭依旧课业不坠。” 杨暮客谦让道,“贫道一人早课多无趣呢,你家徒弟也喊起来。我等三人一同念经。” 厨青苦着脸,“这不好吧……若是吵了车中贵人休息怎办?” 杨暮客摆摆手,“无妨,家姐所乘马车里衬一层厚棉,还有羽绒被覆于其上。隔音好得很……” 厨青张了张嘴,终是点点头。睡眼惺忪的小道童被老道士薅出了被窝。 过不多会儿,何玉常缩在兽皮睡囊里两眼血丝,冻得瑟瑟发抖。邦邦木鱼声跟着他额头的青筋一同律动。 第21章 通宵碎图拼 雪至午时方停,守着南北通路的集市终于热闹起来。 辰时临睡前季通收了店小二送来的布鞋,合脚,拢共十五文。但板车没有着落,季通言说自己张罗。 睡了约莫两个时辰,从他从床上爬起来。主子言说的事情必须办好。 强打着精神,看着那自西向东的街道熙熙攘攘。在卖火烧的摊子买几张垫垫肚子,卖酒的摊位那打上小壶润润喉咙。就这么一会儿,屋顶的雪被铲了去,道路也清理得干净,走着也不滑。 此时入眼的便是一个卖花袄的摊子,高高竹架上花红柳绿。季通观望许久,才谨慎地走上前去问那摊主收不收料子。 摊主皱眉思量许久,才说句可以看看。 季通兴奋回了句稍候,小步快跑回了客栈取来半块布料,顺带路过大通铺的时候往里扫了几眼。 摊主展开料子看了又看,言说这不是本地的棉,不知好不好卖。 季通却直言您开个价,合适便出了。 摊主再瞧了瞧料子,然后细细打量季通,问,你这料子是正经来路吗? 此时西边路口热闹起来,徐家商号回馈商家顾客开始放粥。季通肚子咕噜噜直响,那几张饼根本不顶事儿。他忙跟摊主说,“来路自是光明正大,港城里过了关。就是品相上不得档次……” 摊主摊开料子左瞧右看,说,“你这料子只能做衬,做面儿的话太磕碜。如今不兴这个色,也不兴这花样。算你两文一尺。” 季通听后心凉一般,犹犹豫豫,“这价也忒低了。我一路风尘仆仆,打港城搬到这儿,您多少加点儿。” 摊主也颇为为难,“我这也小本生意。这一晌午,雪不停,未开张。本想赶个早集,到现在连个问价的都没。你却还要卖我东西……” 季通看那摊主颇有收买意向,一咬牙,“加一厘。” 摊主听后呆了一刻,“你有多少?” 季通估摸了下行囊大小,“几十丈。” “哎哟,这么多。我这小本生意可吃不下。” “我是头一回来这集市,您有相熟的没。这布当真好布,是那西岐国商号贱卖的。若要放到市面里,怎地也要五文一尺。” 摊主也觉着划算,“我与那鞋摊老板是旧识,我去问问。你现在去取粥,回来就在我这摊上商议,如何?” 季通点点头。 那摊主喊了边上卖炭翁看一下,那卖炭翁点点头。季通也作揖说帮老翁带份粥。 不多时,季通回那摊前。两个新面孔,但季通只有三桶粥。粥是用麻绳吊起的竹筒装的。他笑呵呵地将粥先递给卖炭翁,然后剩下两桶递给了摊主。 四人相聊一阵,季通开出的价钱确实诱人。那摊主本来就是狮子大开口,给的最低价。季通也是个憨货,只提了一厘。几十丈棉布的生意就这么定下来。 此时季通问这些集市的老商贩,若他也要做买卖,需走哪儿的门路。 还是那摊主说的,要先问衙门办个许可文书,然后去徐家商号交租子拿了占地凭证。 季通又问,“我若此地卖货,有没有堂会关照。” 这时卖花袄和卖鞋的都收声了,看着另外一个黑瘦的人。 那人笑笑,“都是正经买卖,哪有什么堂口。” 季通叹了口气,“我一个新来的,总是怕被欺负。你们这新来的不能总没规矩吧。” 黑瘦男人却答,“你虽没摆摊,这不也卖了货嘛。不知那个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怕这怕那,规规矩矩做买卖没人扰你。” 季通松了口气,“我人生地不熟,各位谁有空带带我。自是不能让诸位白忙。” 那黑瘦的人看着季通也是个憨厚老实的,直接抖出底细,“我哥哥在那徐家商号做采买,多少在此地有几分脸面。你若放心,可以跟着我走。这布匹生意,算是开门。其他的我若帮忙……” 季通赶紧拦话,“自是不会让您白忙。” 卖花袄的与卖鞋的分了粥,黑瘦男子叫了挑夫跟着季通去看布。 季通慢他一步说,“小人冯石,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黑瘦男子,在前头往那路口走,不时有人向他问好。“徐汇。这边的人大多都是徐家庄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十个里九个都姓徐。” “那不知这集市可还有其他新人,我非姓徐,怕受排挤。” 徐汇颇有些无奈,“你也老大不小,怎满脑子都是好凶斗狠的故事。这集市营业也有百十来年,走出去的能人不计其数。若是让宵小污了集市名号,我等徐家庄的汉子定然要他好看。” 季通嘿嘿一笑,也不接话。 徐汇指了指不远的客栈,“你就住那,对吧。” 季通点了点头。 徐汇继续说着,“昨儿我侄子在那守夜,看出来你也是个不容易的。路上翻了车,一个人背着大包不知走了多远,鞋都没了。天寒地冻,当真不易。最近集市越发热闹。本来刚才那个卖袄子和卖鞋子的都在庄里头看店。听闻人多也搬出来凑热闹。” 季通等的就是这句话,“有艘大船打西边儿过来,船上好多西岐国逃难的。” “嘿,我也听说了。是那西岐国被南罗国赢了,不过西岐国的货一般都从郑家那头走。你这小子背着东西来我徐家庄这边当真少见。我们这边是出货的,他们那边才是进货的……” 季通懵懵懂懂地眨眨眼,“还有这么一说?” 此时二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口,那徐汇问,“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季通扭扭捏捏,“读……读书的……” 徐汇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你这五大三粗模样也是个读书人?” “读得不好跟家丁学了些把式……” 徐汇摇了摇头,“算了,我也不问。这客栈里来了不少人,都凑西边的热闹。但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运货那艘船还需过些日子才到。” 二人上了楼,季通进单间把那包裹抱出来。惊得徐汇瞪大了眼珠。包裹展开最上层却是那穿来的锦袍。季通笑呵呵地把锦袍拿开。 徐汇看了布,核实了尺寸。那些挑夫拆分好搬了下去。 季通拉住徐汇说要请客吃酒。徐汇摇摇头说酒就免了,恰巧饭时可以凑一桌。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季通就打通了这集市的关系。可以说他当捕快这些年练就的一身本领着实了得。 那卖花袄的能摆在集市最显眼的地方,却卖了最不易卖的物件。边上还是个卖炭翁,他也不怕脏。本该卖吃食的地方这两个摊子放那太出格了。 季通暂且推论他们是地头蛇,事情果如他预料一般。那摊主很快找来了这集市里能说上话的人。 他凌晨快马加鞭走了一个时辰,若套上马车官道上慢慢行驶便要慢上许多。杨暮客要早课,小楼姑娘每日都要洗漱后用早。那一行人收拾好出发也定然是晌午了。此时他心中估摸还有三个时辰左右,他们会抵达集市。 三个时辰,找出那些伏击的歹人。难度不小,但是已经有了一个好开头。现在距离伏击时间不多了,他们必定联系紧密,甚至可能聚在一起。客栈里的人之所以被排除,因为全都出去了。有正经营生自然不是他要寻找的对象。 客栈一楼提供吃食,季通与徐汇相对而坐。徐汇挑挑拣拣,不吃肥肉。季通则是大快朵颐,来者不拒。 季通时不时打量店外路过的人,徐汇则打量他。 “勋贵之后?” 季通听了徐汇的提问愣了一下,这下发愣巧妙而恰当,脸上更露出了些许尴尬。 “你吃东西虽快,但家教得体。”徐汇将筷子放在一旁,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通票,数了数。“两文一厘太欺负人了,我算你两文三厘……”说罢点了点钱放在饭桌上推过去,用餐巾擦擦嘴,放在桌角。起身站起来走了。 季通望望四周,钱收起来快速揣进怀中。低头不吭声继续吃饭。 饭后季通出了客栈直奔车行,马车车行不但有本地的货运马车,还有停车场。打着租车的名义进去看了看马厩,马是分群的。相熟的自会聚在一起。 伙计指了指自家车行的马,季通看了看,问了价钱,说要思量一下。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和马。 此时他在本地商户眼中已经有了一个合理身份。行事大胆些许,开始频繁出现在与货运相关的场地。但找了半个时辰,没有半点线索。 自家少爷说数十人奇袭行凶。那刀兵甲胄非是小数,不用货运之法掩藏,还有何种方法呢? 回到客栈,他瞄见了那路口不停打望的卫兵。思绪通了。 他回到房间,收拾了下地面床铺,推开窗支上叉竿。远眺用余光看着楼下。卫兵和徐家集市的人并没有交流,不论是言语上的,还是目光上的。 路口的卫兵是做什么的?他第一次来周上国,自然不懂此地的驻兵条件。但他不能寻人去问,因为他不知这徐家集市里是否还有内应。眺望了一会儿,丁字口来了北方南下的车队,季通噔噔噔下楼跑了出去。 “诸位可是去港城?” “是。” “能不能顺带捎我一路,这冰天雪地。租车太贵了……” “驿站不是有通勤的马车吗?” “有是有……” “你小子还想不花钱么?” “不如您说个数……” “驿站二十文,我这十五。成么?” “成!” 季通在那路口拦车时看明白了那卫兵的装束。胸口上有“保全”两个字,保全的字下头还有两个“驱妖”的道家篆文。 这个卫兵对南下的车队毫不在意,一手扶着长戟,一手按在腰间的号角上。最不可能的,成了现实。卫兵的视线一直延伸到从南往北那条官路的尽头。那厨青道长的坐骑是的白鹤,定个妖的罪名不为过。那身为妖鸟的主人,厨青成了妖人自然合理。与妖人同行的,自是绝非善类。季通低头一瞬就理清了对方的想法。 对付天妖需要机弩,而且是大弩,要修在高台之上,要有道院学士刻画阵法。季通与那卫兵擦身而过,以那卫兵的背影为中线抬头看了看。果然那集市街面的楼房后面各修了一座四方台。他一直关注街面的人,却没注意到这楼后还有弩塔。 塔楼上亦有卫兵站岗,他们的视线也是盯着南方的天空。 那么,那些准备奇袭马车的兵卒又藏在哪儿了呢? 若是以妖袭名义动用兵卒,从那士兵吹响号角,着甲的兵士组成队列阻于路口。响应时间定然极短。 回到房间后他环顾了整个集市,没有一个像样的制高点。离路口最近的便是这家客栈了…… 等等,客栈? 他取了叉竿放下窗子,走到走廊。回忆了一楼大小,然后看见走廊尽头是面封死的墙。三十床的通铺一间大约十丈长,两丈宽,二楼走廊宽五尺。二楼十二间房,一间房宽约一丈,长约两丈半。他没上过顶楼,不知那甲子号房多大。但是现在已经能看出来,二楼有五丈长的屋子不在这客栈里头。那一楼呢?一楼就更小了。楼梯下是热水间,只够烧水的灶台和一个浴桶的空间。前厅,前台,加上后厨。虽不知后厨多大,但视觉上远不如二楼大。那么也就是说这客栈后堂也被分了出去。 季通长吁一口气,静静地走到走廊尽头,耳朵贴在墙面上。对面的楼下果然有声音传出来。嗡嗡不清的说话声。好似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季通拍了拍额头,若是入住之时早些注意这客栈的地形,怎能此时才发现异常。 他盯着楼梯口轻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进屋取了那空了的包裹。下楼退房。 柜台后是白班的店小二,那店小二喊了声长工检查房间。 季通问出了一锤定音的问题,“咱这菜是后院自己种的还是外头采买的?” 店小二翻开账本打量了下季通,啧,“怎么,不合客人胃口?这大冬天哪儿来的新鲜菜。肯定是外头采买。后院是防妖卫所,种不得地。就算你想吃新鲜的,也得去那街道里头的兴运酒楼。他家地方大。但那价格估计你看了肉疼。” 长工走下来说房间一切如常,还收拾干净了,不用再忙二遍。 这时那店小二的脸色才好看一些,“您算是个讲究人,但如今破落了。也别挑这挑那。” 季通自嘲一笑,“我算个甚讲究人。头一回出门在外,还第一次听说客栈和卫所建在一起的。” 那店小二却撇了撇嘴,“屁。还不是那卫所当官的贪财,卖了大半产权堵上了账目窟窿。小爷也不怕那些隔墙的听见。反正都是一帮新来的泥腿子。昨儿晌午也是在这吃的饭。叮叮当当,跟没了阿母的盲流似得。” 出了客栈,季通眼巴巴地看了看天。还是阴着。路口的日晷没用,转头看了看店里的沙漏,未时才过一刻。 少爷说能报官就报官。可这卫所兵痞报了官有用吗? 徐汇就是这家店的掌柜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这条街都是徐家商号的人。那些歹人要在这动手,徐家知道吗? 第22章 时间剩一丢 风从北吹向南。一缕飞雪从客栈屋顶落下。 眼前的短暂迷茫正如季通的思绪。他不停地思考如何进一步行动。 他想过与那守卫的兵卒制造事端,闹得沸沸扬扬。 他想过夺长戟冲劲卫所,大杀四方。 他想过与那徐汇开诚布公,阻止袭杀。 那一缕飞雪消散,落在地上找不见。正如季通的胡思乱想。 少爷说了,若能报官,那便报官。若能找出主使者,那便记下那人样貌。 报官去…… 集市里是有报馆。报馆不但提供最新消息,也有传递信件的功用。此时季通依旧在伪装,他还是那副憨厚老实,不曾见过世面的模样。 这店铺里传信分书信与音信。书信便是那店家写好,以玉鉴影印发与对方。音信是及时音信,用得是那收声显影的青铜鉴,收费自然贵些。毕竟年年需要道院的学士上门祭金整新,花销不菲。 进了店铺寒暄几句,言说自己会用,便上了二楼的单间。 单间隔音很好,墙壁是软的。店家也不会无聊偷听来传信之人,因为不论是玉鉴还是青桐鉴都是要在官家留底的。 季通坐下,桌上有笔架,桌前放着一块玉板。拿起笔写下“周上国崖山港城刑部衙门”,然后将玉板放于青桐鉴的玉制函匣内。玉匣有小型化的监察玉鉴,获悉地址后会自动驳接相连炁脉。 宝鉴起初还映着季通的面容,然后淡淡发光,显着“已联结”三个字。 “港城衙门刑部律司,何事通告?”镜面上显示着与那浑厚男声同步的文字。 “港城以北徐家庄集市上有人要袭击过客。” “通告人,籍贯,姓名,现居地址……” 季通看着宝鉴上言简意赅的字,挠了挠头。 “西岐国渔阳郡城人,季通,现随东家前往周上国都城,我独自一人在港城北徐家庄集市。” “西岐国人?” 那边二话不说断了通信。 季通咚地一声砸了桌面一下。装了一晌午的孙子,唯独被这句话戳进了肉里。颤抖着手取出玉板写了第二遍,憋着一口气等着那头联结。久久无人响应。 索性又写了一次,这次改了地址。写“周上国崖山港城知州宅”。 青桐鉴刚显示已联结。 季通憋着怒音说,“让姓刘的过来……” “敢问何事寻刘知州?” “您告诉他大可道长的亲随有要事相告,晚了他官爵不保。” “大人稍候……” 那刘知州刚吃过午饭,正泡茶消食。听了下人的话匆匆赶了过来。 “我是刘知州,你有何事相告?” “徐家庄集市有人要袭杀何玉常。” “你如何得知?” “袭杀的人是防妖卫所的兵卒。” “徐家庄已经过了我港城辖区,我如何管得?” “何玉常是从港城出来的,他要死了的话你自己掂量……” 说完季通先关了那函匣上的符篆开关。 刘知州在东花厅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他看了看青桐鉴的玉匣,觉得音信相传不妥。坐在木椅上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鸢信纸。 边思边写,写完后装进纸鸢信封,两手一抛。纸鸢扑腾腾地飞向炁脉。 与此同时那周上国都城里刑部衙门也发现了季通的音信。 国家机械转动之下,效率远高于郡城府衙。刑部衙门调取陇阴郡郡城大阵玉鉴影石的存档。数十捕快从两日前开始看,不出一刻时间找出了何人出城调兵,这些兵卒又是何时出城换岗。 纸鸢扑腾腾地飞出了刑部衙门。 陇阴郡郡守收到了刘知州寄来的纸鸢,打开信放在桌面上。 他自是看不见书房内鬼气森森。卢金山的书记游神就站在郡守的椅背后面,看着那桌上的信纸。城隍大人也站在桌子外面,歪着头看着那倒过来的字。 游神问那城隍,“你说这郡守会派人收拾烂摊子吗?” 城隍摇了摇头,“老夫不知。这人又非我陇阴郡人,他巴不得我陇阴郡的勋贵全都因此事牵连进去。” 游神狐疑地看了看,“你这般殷勤,是不是你家后人也在那堆人里?” 城隍瞪了他一眼,“那你又在此担心什么?” 游神从那椅背后头走出来,对城隍作揖,“小神说错话了。神官多担待。还不是那上清门的小道士,出手不知轻重。怕扰了此方人道。” 听完这话那城隍更是心焦,他已知晓那小道士是个心狠手辣的。但凡路遇不平,铲了不说,还用雷法劈个干净。 那游神凑过去,“若不然城隍使个耳边风,迷了这郡守的心?” 老城隍再瞪他一眼,“就算你这游神放我一回,老夫有多少阴德容他们这么败下去?” 卢金山欲往周上国修建道场,准备了好几百年。但天道宗一直以海陆易物之路搪塞。这地儿天道宗虽不设道场,但那些道场却都听天道宗的。这老城隍是开国的功臣,被供奉成了神官。如今周上国国运兴隆,人道愈发昌盛。卢金山颇有些迫不及待了。这上清门的小道士正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一块敲门砖已经蓄势待发。若是那天道宗不想碰得头破血流,便要让出一分人道香火。 毕竟数千年之前此处神道不兴,宗门游神肆意走动,拿来做易物之路便于管理。如今人道兴盛之象已现,天道宗值守以借口搪塞海主,目的就是此处地盘海中龙种不得分润。 那海主要得是什么公平?不跟你以物易物就是不公平?海主犯得着因此小事儿而得罪仙界巨擘?又何以倒向正法教?原因就是这周上国国寿悠远绵长。海主本以为一百多年前的国战这周上国要开始迈入颓势,谁又能料想四代国主皆是兴邦之才。雄国治下,根骨周正者层出不穷。非独有人,亦有妖。 绵绵的海岸线,都归了人道来管,那妖便要退。退至深海。 莫说锖海,这是周上国的海疆,就连她翅撩海都要船来船往。人道未兴之时,陆上的妖为了躲避人道,本来会迁于外海,她海主是得权得势。若那些妖都被宗门收了去,海里的妖精掀了船,吃了人。找谁?找得就是她翅撩海海主!今日一厘,明日一尺,天道宗会逼得她退无可退。直到所谓的海主成了那人道陪衬,一如城隍之流。她是龙王之后,她流的是烛龙的血。屈于人下?她不允! 所以此时天道宗治下宗门的游神炁脉里看着,而卢金山的游神入场。而这两宗的修士都在等,在周上国的都城里头等。等着那撞破局势的来。 周上国的大局不能乱,城隍哪怕知道自己家里的后人贪财。他们要以换血之法开了那何家府库。既能逼得王上退步,又能扩私兵再夺军功。但他不得不派手下的喽啰去通知杨暮客。死一个总要好过死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和妖的争端也因于此。倘若人道共和,人可生财,鸟有野食。那便是好光景。 但这周上国已然显露獠牙,显刀兵之象。王上居高台,俯瞰众生。他皆不以为意。正如此时周王王城内阅各地布政使监察奏章。和熙郡大雪瑞丰年。黎长郡冰封渡河,需五日挖凿才可开通。内保郡密林大火,迁三县民众避灾。等等…… 刑部与监察司共送曲栗腐败案后续奏章,他只是随手一放,看都未看。 他关心的是这国中捉妖进度,大好的冬天,那些饿着肚子的妖精会想尽办法食人。但农闲的人也要奋起反抗。以乡村为基底的巡查队,以各地卫所兵卒临时组建狩妖军。整个周上国的土地要清扫一遍。周王需要确定明年,不论是农事生产还是工事生产都处于稳定之中。 边上白白胖胖的老太监再次提醒周王,那急奏需赶快批复。 周王看看他笑了,“你又伸手了?” 太监低头小声回他,“奴婢怎敢呢。” 周王歪着头继续看他,“那你急个什么?” 太监瑟瑟发抖。 周王叹了口气,“又是哪一家托话儿了?” 太监喘了口气,“奴婢只是心系那曲栗的间谍案和贪腐案。国内蛀虫不除,又如何对外用兵呢。” 周王哈哈大笑,“本王以除妖练兵,皆是气血充盈,肝胆相照的勇士。那国内蛀虫如何挡得了本王用兵之计?” 太监谄媚地回王上,“王上智慧无双,自是刀兵所指皆无敌。” 王上摇了摇头,“都说阉人误国,你这老东西随口跑风。我周上国又才兴旺多久?我若是信了你,打完此战,再对周边藩属国用兵。吞下数不尽的疆土。称帝与那冀朝平起平坐何如?” 老太监咯咯一笑,“若是王上有此雄心,徐徐图之有何不可。” 周王随手把那折子甩到老太监脸上,老太监接下用双手捧着哆哆嗦嗦。 周王冷眼看他,“你自己去办,应了别人什么就给人家什么。但本王给你立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出乱子。一点儿乱子都不行!” “奴婢听旨。” 王上看着那老奴婢慢慢悠悠的背影,寒声道,“记着我周上国的王法……” 老太监赶紧回身作揖,“奴婢记着。” 御书房安静下来,周王挑了挑灯芯。噼噼啪啪屋里亮了几分。 云鼎观的王灵官穿墙显影,说了陇阴郡的城隍欲与那外来贵邦的修士接触之事。 周王捏了捏眉心,本来这些事他无需知晓,更毋需去管。那一头儿的事情本与世俗政权无关。若要是想以世俗权力掌控非凡之力,西岐国的下场就是例子。但云鼎观的俗道给他讲明了他们作为修士与龙种贸易之路的重要性,也讲明了如今修行界的大势之争。作为俗人领袖,他亦要在这其中抉择。 得罪了海主,海疆不宁。 若把卢金山拒之门外,恐日后妖邪治理被延宕。 扶礼观就在周上国的苍茫山林之中。这些修士于此经营数千年,莫说神官多被其册封。就说那扶礼观若是扶持他国,这样的损失周王也担待不起。 王灵官走后周王瘫坐在椅子里,他心力交瘁。不知父王当年是否如此之难…… ……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在冬日雪景中悠然赶路。 西边那一抹红晕染雪地以金粉。路旁的树好似一朵花。 杨暮客坐在前车,代替了季通赶车。他是不会赶车的,只会捅捅马屁股。厨青也不会,毕竟进道门之前他是坐车的,进道门之后他是骑鸟的。 反正只有大路一条,走不偏,速度慢些也没人在意。 陇阴郡出动了数百名捕快乘坐浮舟抵达徐家庄集市时,那些卫所的兵卒已经披甲执戈。双方若要刀兵相见自然是血流成河。好在来的人不止有捕快,还有勋贵。 常家老太爷今年七十有三,就那么一步步颤颤巍巍地走到卫所门口。 “常飞,你出来……” 那院里没个声响。 老太爷啪地一声把拐棍儿丢了,往地上一跪嚎着,“常飞,爷爷我求你了。你给我出来……” 那院里还是没个声响。 不多会儿那卫所小楼的门开了。两个兵卒抬着一具尸首走了出来。 谁都没料到常飞就这么死了。陇阴郡的小侯爷就躺在那雪地里。徐家商号的大掌柜就是这常飞的舅舅,他紧忙从那群捕快的队伍后面冲出来,一把架起老爷子。 三十几个兵卒走出小楼,将长戟丢在校场。站成一排等着那些捕快捉拿。 季通在集市里也被逮走了。他虽是报信的。一个西岐国人跑到周上国的地盘上,抖搂出陇阴郡常胜侯家的机密。还装成了港城来的勋贵之后,这是想做什么? 季通起初还挣扎几下,那捕头一个大耳刮子给他扇老实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季通知道自己挣扎下去也讨不到好。少爷不会不管不顾,那厨青也得帮忙捞他出来。 所以马车刚到集市,陇阴郡刑部司长和诚五县的县令就来接人。接他们去临时公堂受审。 进了公堂司长主审,县令副审。老太爷旁听,徐家商号的大掌柜一旁候着。 第23章 运筹显心机 众目睽睽之下,季通鼻青脸肿的被带进来。季通看见了自家少爷,也不吱声,看着上座的官人,也不吱声。疑犯见了官是要跪的,但他不跪。两个捕快架着他的胳膊踹在了腘窝里。这才跪了下去。 杨暮客双手揣进袖子翘起嘴角。他这似乎是笑,但又让人觉得别扭。 那司长居高临下地问两个道士,“此人是西岐国人,在我辖区鬼鬼祟祟,装成周上国人诈骗商户。他又言说,是一位域外云游道士的亲随。敢问两位道长,可认得此人?” 本来杨暮客点个头,认了季通,便此间无事。毕竟人家常家的小侯爷死了。他挨几巴掌给那常老太爷看看,出个气就了了。但杨暮客偏不。事发之时他不在这小集市,但此间土地就在边上。发生什么事情,那土地公是一个字儿都不敢乱说。他看着季通咬牙切齿的模样,又看了看默不吭声的厨青。抬起袖子上前作个小揖。 “贫道想问,我家的护卫所犯何罪?” 司长眉头紧锁,“乔装我周上国人,打探消息。有间谍之嫌。” “请问,周上国的王法里。可有一条说,外国人不准被当做周上国人?” 这句话问完司长只能答,“没有。” “那贫道就要问了,我家护卫,可曾说过他是何人?” 司长冷眼看着小道士,“他诓骗言说他叫冯石,不曾真名示人。” 杨暮客呵呵一笑,“西岐国渔阳城有冯家,他在那冯家族谱里落了姓名。虽是外姓之人,却与冯家最后一子冯玉乃是结拜兄弟。他哥哥是冯玉,他叫冯石有何不可?” 司长却不认,“他于港城府衙录的便是姓季名通,字山塘。若有此说,何不一同录入那文牒之中?” 杨暮客哪理他诡辩,只继续说道,“官人言说他诓骗,亦说有间谍之嫌。贫道再问官人,我家护卫可曾问过城中兵马之事,可曾绘制布防图纸?又诓骗了何人?” 司长一咬牙,“宣客栈掌柜入堂证言,宣报馆掌柜入堂证言。” 那二人脑子糊涂,说不得谎话,前后对了证言。 这季通只言明他叫冯石,打港城来。其余一概未说,那些身份种种都是他人猜测杜撰。 这时杨暮客龇牙笑道,“贫道想问,这周上国王法里可有滥用私刑的规矩?” 司长擦了擦额头冷汗,“本国法律公正严明,自当不允。” “好。大人英明……那我家护卫为何被打了个鼻青脸肿,瞧瞧。啧啧啧,这人样都没了。出了门说不定让人认定了是个妖怪。” 那司长竟然发狠,瞪着杨暮客说,“你这妖道,派你私家护卫潜入我周上国集市。又目的何在?” 听了这话一旁默不作声的厨青惊了,赶紧给那司长和县令使眼色。 常家的老太爷被那小道士笑眯眯地瞪了一眼,气得直咳嗽。 小道士被称作妖道,这可是自打下山以来头一回,若是显了大鬼原形还好,他便认下了。但这司长信口胡诌,那便惹下了口业。 “贫道善于卜算,前日观天象有感。姤,九四,包无鱼,起凶。以天时解卦,凶在正北。如此作答,司长可满意?” 那司长听了这话仿佛论定了杨暮客就是妖道,“妖言惑众,卜算之事岂是你小小道士观天象可知?无斋醮科仪,你哪里来的卦辞?你这一路不是在那屋中就是在那车中,一分香火不曾供奉我周上国人道。为了自家护卫扯下弥天大谎,你可知罪?” 厨青闭上眼睛,他知道事情大发了。 杨暮客从袖中掏出那把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扇面。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哦?现在连贫道亦是有罪了。司长何以断罪?” “不敬我周上国人道神道,妄言卜算之事。本官定你个造谣生事之罪……” 杨暮客轻轻摇头,“贫道自知一张嘴说不过官。摆事实讲道理若不通,那就怪不得贫道以势压人了。”说着他合上扇子,又从袖子里掏出通关文牒。这东西本来在玉香身上,那他现在掏出来的便是假的。但凡人分辨不出来,堂里的城隍游神看得出来但不敢宣之于口。 杨暮客揭开通关文牒,“你们周上国鸿胪寺在这上面盖了章,朱笔勾得是享法外治权。你这小小郡城刑部司长管不到我。去请你们周上国的鸿胪寺卿,贫道就在这里等着。不但在这等着,还要问他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那司长此时额头冷汗直流,忽的明白了这常家的面子不是那么好挣的。 厨青终于上前一步给杨暮客打个稽首,“大可道长,得饶人处且饶人……” “厨青道长认为是贫道的不是了?” “大可道长修行有度,该是宽宏大量。何故与这小人分辩。” 你……那司长指着厨青却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只因厨青眯着眼冷冷地看着他,那种贵气与阴狠,司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厨青道长说得对,我是该宽宏大量。记得以前听过,理愈辩愈明。但俩人都彼此对立了,怎么能辩明。彼此都不认同,辩下去只是越来越远,不得共识。” 厨青道长呵呵一笑,“所以大可道长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哪知杨暮客接下来的话让这临时公堂温度骤降,“贫道不喜欢辩理,但今日已经辩了,不但辩了无用,还被人污蔑。那么便是不死不休。只要对方无了,我自不需再辩。厨青道长,你说对么?” “这……” 还未等厨青道长回答,杨暮客又对着那常老太爷说,“你说对么?你这老儿在这旁听许久,都说人老成精。这个道理如何?” 常老太爷知晓事情下不来台了,倒也干脆。“道长说得有理。老夫也不喜欢辩经。老夫也想看看待鸿胪寺卿来了之后,如何办理此事。” 哪知杨暮客摆摆手笑道,“您等不到了。” 常老太爷一脸寒霜,“老夫为何等不到呢?” “你寿数不足一刻,等死吧。” 此话听完那常老太爷眉心突突直跳。 只见阴间城隍咬着牙掏出了天地文书,看着常老太爷的生平,上面写着阳寿当享七十有六。他咬着牙盯着杨暮客的背影。 政法教的游神在一旁念叨了一句,“放纵子孙作孽,削一年阳寿。” 城隍提着朱笔,“该削。” 正法教的游神瞥了他一眼,你这城隍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呢。“伙同官员造谣大德修士,削两年。” 城隍就这么看着游神,那笔却落不下去。 游神无奈,“紫明道长在西岐国与至今真人共治人道,功德在身。是常人所能算计污蔑的么?” 城隍看着杨暮客的背影,寒声问,“当真如此无情?” 杨暮客听见了,却不予理会。 游神叹道,“现在还要说情吗?紫明道长说的话城隍大人没听进去么?若是辩理,那便是各表一方。你要与他论道为敌吗?” 常老太爷此时动了真火,“你这道士说老夫活不过一刻。老夫在这陇阴郡经营多年。你这小道士想与老夫……” 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常老太爷,看着他魂被日游神勾走,看着他慌张无措。 堂内众多人皆是等着常老太爷的话,但久久没有后音。徐家商号大掌柜起身扶住老人家,身子还是热的,但没脉搏了。指头伸在老太爷鼻孔下头,没气儿了。他恐惧地看着杨暮客,“妖人……妖道……” 厨青先是愣住,然后瞪大眼珠看着杨暮客。听了那大掌柜满口胡言哭嚎,从怀里丢出一块令牌,地上金灿灿,众人看了更不敢言语。“把这两个旁听的拖出去……大可道长,值得吗?” 杨暮客叹了口气,“什么值不值得。贫道说了善于卜算,那便是已经算到。常老太爷之死与贫道无关,尔等可以请仵作验尸。亦或者厨青道长摆案行科,问问你们周上国的神官,是否与贫道有因果干系。” 厨青胡子乱颤,这小道士甩脱干系的本事着实不小。他无奈道,“奉周王之命,行走监察各郡吏治。陇阴郡刑部司长滥用职权,伙同权贵欺压异国道士。捕快听令,速速将其收押候审。” 副审县令额头更是冷汗涔涔,幸好他一切以那司长为准,不曾多言。司长仿佛认了命一样,低着头。他的依仗就是常家老太爷,当下常家老太爷死了,那多说多错。需等郡承王大人来救。 堂内的人大气不敢喘,都等着小道士说话。可小道士却不理众人。独自行动把那常老太爷的旁听椅拖进了公堂中央。咚,坐于其上。 厨青知晓这大可道长既然说了等鸿胪寺卿,那便是要等。 副审从台上提着下摆踮脚走过来,与厨青耳语几句。厨青从怀里取出传信纸鸢的信纸和信封,递与县令。县令擦着汗跑到案头奋笔疾书,纸鸢扑腾扑腾地飞走了。厨青亦是有事要办,他问那县令这堂中可有千机盒,那县令说无。 “这堂中没有这集市也无吗?给贫道派人出去找!” 没多久捕快从集市里带回了千机盒。这玩意以前是修行道门里火工道士做杂活随身带的盒子,后来修行界培育出了同胞同芯竹,本身就可运转灵炁。从此之后因制作工序简单,无需修士操作。便随着宗门俗道流入进了凡间。 厨青以香火供奉,把盒子摆正了方位。在盒子上面的天支地干上按对了口令,联结到寻汤观的炁脉。他从千机盒里取出来一枚印玺,这是寻汤观院首的凭证。拿了一张纸,写明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一个章盖下去。这便是算盖棺定论了。这事儿必须从这了了,哪怕鸿胪寺卿来了,也不能继续追究。 跪着的季通哼了一声,这时那县令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赶紧让捕快松绑。 杨暮客对着季通招了招手,“贫道的不是,没安排妥当。” 季通站在一旁默默摇头。 杨暮客继续旁若无人地对季通说,“这事儿都赖那何玉常,待你回去揍他一顿出出气。” 季通点点头。 杨暮客侧头打量了一下他,“今儿怎么跟个闷葫芦似得,一打一个不出声。牙掉了?” 季通摇头。 杨暮客多少也明白,季通让人揍得口齿不清,不想说话丢丑。便继续说,“都怪你多管闲事,那何玉常中了毒,让你去查你便去了,惹了官司。也怪你心善,那何玉常让你保他性命,你便护着。贫道算出来他此路有劫,你便自告奋勇去戳穿贼人奸计。” 季通是越听越不对味,但他还是不吭声。 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杨暮客的话勾住了。 杨暮客继续说着,“那何玉常中的毒本身就是那房中蛊毒,人家房里的丫鬟挑个没人的时候取出蛊虫,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非得闹得沸沸扬扬。你说那何玉常房里的丫头哪儿去了?还有没有脸面再侍奉左右?那何玉常说要你护他周全,人家厨青道长万里迢迢打都城而来,又怎能让宵小害了他的性命。实乃多此一举。再说这常家准备袭杀何玉常,动用兵卒岂是小事儿?查出来便要抄家灭族,你戳穿了他们,这般偃旗息鼓,大罪从小,实属不该。” 阴间的城隍此时被气得三魂出窍。这道士是要绝他常家的后! 厨青听完抿着嘴不吭声,这话没法接。话里有话,话外有音。 那何玉常的毒是不是他家中之人下的,已经查不出来了。因为何家同船来的人都被秘密运走了。那房中蛊一个小小的丫鬟又怎会懂得?这若是去查,得挖多深。况且那蛊厨青当然知晓打哪儿来,周王又不是没用过,就连他入道之前也用过。 他厨青为什么要慢一步,还不是就是知道这何玉常身边有这神异的道士。寻汤观甚至怀疑这大可道长是一个修士。 至于这常家动用兵卒,勋贵圈子里又有什么秘密可言。郑家商路掌握在周王手中,从港城东门出,奔东北,不出几百里便是一条运河。虽然北边运河冻住了堵着,但也不是不能走。他们无需一直乘船。可厨青偏偏指路西城门,过常胜侯的地盘。这大可道长最后一句当真狠毒,常家要袭杀何玉常…… 本来那小侯爷一死了之,老太爷到寿而终,足矣。难不成还要抄家灭族? 小道士打量了一下四周的人和鬼,继续说,“那何玉常许诺资助贫道办一场科仪,当下看来……亏了。贫道的护卫挨了打,丢了颜面。贫道在此被说成妖道,失了体面……” 这时厨青才赶紧起身凑上前去作揖,“大可道长放心,何家资财自是能支撑道长盛大科仪。而且我寻汤观亦要鼎力协助。如此这般可好?” 小道士终于嘿嘿一笑,“也好……” 第24章 多想非毒醒 鸿胪寺的人是坐着飞舟赶到的,当然肯定不是王都的鸿胪寺卿总长。是带着王都授权的陇阴郡鸿胪寺典丞。他鼻子上挂着大冰瘤子冲了进来,赶紧给坐在厅堂中间喝茶的杨暮客嘘寒问暖。 首先他表达了陇阴郡的怠慢,表示自己会将功补过,好好招待大可道长一行人。然后表达了对刑部司长沆瀣一气乱用职权的愤慨,表示他会替大可道长上书朝堂。 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活宝,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该给台阶了。翘起脚尖踢了一下边上的季通,“人家是来处理你的事儿的。去一旁录口供去,谁打了你,打了几拳,怎么打的,用什么姿势,说了什么话,好好跟官人说清楚。” 季通哼唧了一声,“是。” 厨青在一旁看着,当初咋就没瞧出来这个道士这么小心眼儿呢。还用什么姿势,说了什么话。 好戏就这么散场了,但只是阳间的。 杨暮客跟厨青打了个哈哈,说回姐姐车厢里歇息。若从阴间去看,其实他尸狗神都爬出背后了。 一心两用不算难,尸身钻进车厢闭眼小憩。尸狗神飘到那阴间半空的城隍面前。 说实话这边阴间环境不咋地,毕竟边上的田里都是雷塔日积年累存下来的阴雷。偶尔能看见有浊炁与秽物混合诞生的邪祟被劈得灰飞烟灭。静电击穿效果拔群。 “贫道见过城隍大人。” “当不得大人,小神侥幸长生。能得见上清门高徒此生无憾。” “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卢金山游神照顾。” “不敢不敢,小神该当如此。” 经过玉香的指点,杨暮客此时已不似当初青灵门之时言语无礼。对这二位称呼见礼都算得体。 那城隍执掌一郡之地的阴间秩序,又派游神告诉前路有险。这一句见过恰如其分。 而卢金山作为正法教下门,哪怕是游神亦是同道身份。所以号一声福生无量天尊表示亲近。 客套话说完,尸狗神指了指那旷野,“如此人道兴盛,想必城隍大人清闲许多。” 城隍点了点头,“本神看着这些高塔一座座拔地而起,这世俗之间邪祟越来越少。确实清闲许多。” “城隍大人如此清闲,怎还顾不得后人德行?”杨暮客这一句话直接就让城隍拉下一张老脸。 咳咳咳,卢金山游神都忘了自己是不会喘气的,使劲咳嗽。 城隍冷着脸,“家风败坏与本神何关,本神即位以来恪守阴律,不敢逾矩半分。后人不争气闹不到本神头上。” 这回杨暮客倒是真信了,没说什么俏皮话。“贫道多嘴了,城隍大人见谅。” 城隍抿嘴,点了点头。 常家爷孙二人被阴差牵着奔炁脉而去。这是做给杨暮客看。 城隍指了指那青年,“常飞,二十三岁。少年时就逞凶斗狠。” 尸狗神也看着那被锁链捆着不停妖化的鬼魂,“这样的是送去正法教的魂狱还是归还人道往生?” 卢金山游神摇了摇头,“小小罪孽入不得我正法教魂狱。” 城隍叹了口气,“阴司过堂,审完了送斩魂台消杀。” 尸狗神打量了鬼魂几下,“二十三确实是个坎儿,就算没有这遭也等不到来年。” 在此见过了面,该有的礼数到了。杨暮客并无其他要求,便与二位神官告别。 玉香在前头赶车,尸狗神钻进了尸身。一睁眼看着小楼拿着毛笔蹲在身前。杨暮客往脸上一抹,指尖沾上了墨汁。 车停在了院落门口,一行人下车穿过了圆拱门。小道童看到了花脸杨暮客,噗嗤一笑。何玉常撇撇嘴,哗众取宠。 杨暮客嘿嘿一笑,“我家护卫因你挨了打,那官人他打不得。我许他今儿晚上从你身上出气。”说完扭头就走。 何玉常呆愣当场。 厨青记得杨暮客在公堂的话,给何玉常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何玉常听厨青说季通要揍他趴在被窝里哭了好久。大冬天,屋里也不生炉火,又冷又饿。他好想回家。 季通晚归,点出那些揍他的人花了些时间,有个想跑的更被其他捕快按着下了不少黑手。 第二天一行人就重新上路。何玉常被季通像个小鸡一样提出来,也不敢叫,就呜呜地哭。 季通倒没真揍何玉常一顿,还不至于撒气撒到他身上。他就是这么想的。至于何玉常吓成这样,他也觉着有趣。 迎风而上,杨暮客站在马车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尽收眼底,隆冬旷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若在生前,他定然觉得只是修辞手法。而亲眼见过之后,无数种心绪想法涌上来。终究只能叹之一句,美矣…… 云上一条白龙飞驰,划出层层波纹。 这么冷的天还坚持出来工作,龙种果真都是狠角色。 玉香看到杨暮客眼中的好奇,“方才飞去的是冰夷子嗣,非是海中龙种。诞于高山冰川,长于白日之下。饮风露,食灵草。” “不吃肉的?” “自然是吃的。” 车门帘被掀开,小楼雀跃地露出一张俏脸,“有龙飞过去了?” “姐姐出来晚咯……”杨暮客一脸得色,吐着舌头现眼。 “德行!”小楼继续回车厢里避寒。 路太长,杨暮客发呆的时候,又薅出此方天地的官僚系统来琢磨。薅出这个想法,纯粹是因为常家和那刑部司长的裙带关系。 因为这个事儿放在生前读史书,稀松平常,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郡县制在地球上玩了两千多年,一茬换一茬,地方豪强勾结流官鱼肉乡里之事数不胜数。这套制度长五百多年,短了两三百年就玩不转了。 而且这一路他一直对官,尤其是这个世界的官,没有任何概念。一个王朝坐定千年,数千年。成因是什么?指望人治?修士从不会低估人性之恶,否则便无需修行了。道经常言圣人,那是立了一个基准让你去追。没指望这个成了世间放之皆准的标杆。 西岐国那块土地的国祚更替,也说明了人治必定会出现腐朽堕落。 抛开人治因素,那么便是法治。用生前的史书来衡量这个世界必然带着时代的局限性。小道士心里面也明镜似得。可这个世界的法,又看不出任何区别。 于是他张嘴问了,“周上国王权传承多久?” 玉香想都没想,“三千二百余年。比西岐国还短些。” 小道士点点头,“这么长时间,如何做到权力稳定?” 这个问题玉香思考了很久,久到杨暮客想问下个问题。 玉香觉着后面的答案似乎涉及修行,她施了障眼法。 她先说了毫无干系的事情,“国祚有神,但求长久。民心所向,皆愿安稳。是以国祚之神有灵,国泰而民安。民意如碾,若有祸殃皆为齑粉。”而后她长叹一声,“如何长久?自是上下同心。上位者千挑万选。如那王族打出生起就背着一个国祚的担子。他们若想肆意妄为,生时受人间律法惩戒,死后阴律仍追其罪。无尽深渊,万劫不复。如此这般,国祚何以不长?修士常以自身之道纠正神道之事,遂修士命长,神道不敢擅改规章,遂神道相依人道而持久。” 听着杨暮客觉得也没啥不同,但转而一想不对了。这些听起来像是儒家礼法,但又完全是两回事。 儒家礼法虽是道德之尺,但执尺之人为上位者,尺上刻度也由其心而改。玉香所言的人间法度与阴间律法并行是一套很可怕的双轨制。人间法度你能改,但阴律却改不得,改了之后人道亦会自行修正。阴律同样不能随意更改,阴律依照民心所向而约成。老百姓祈愿多了,祈愿久了才有的阴律。 想到此处他明白自己小看了这方世界,这是尺度大小的不同。 元胎的尺寸太大了,大到杨暮客觉得不可思议。同样头顶的太阳也太大了。 根据天文系朋友的说法,恒星体积质量越大,生命周期越短。那位朋友对热力学有个通俗的解释,不作死就不会很快死……他可以确定,如果按照生前了解的知识来说,这么大的恒星寿命绝对不会超过几百万年,就会坍缩成黑洞。而根据此生阅读书籍了解,这个太阳已经存在了不知多久。 从时间的维度上去理解。若人类与恐龙时代共存。那么必定是一方的灭绝。 这是生存环境的争夺之战。人类需要广袤的土地获取粮食。因为土地,数百万物种消失了。所以恐龙亦不会例外。而若是恐龙先于人类发展文明之前开启了物种战争,那么人类必定失败。因为个体太弱小了。 但这里却不同。虾元失败了,根据小楼的说法,除了神只以外,那些古老的虾元遗民仍然生活在海底。龙族并未赶尽杀绝。龙元失败了,但龙族让出了统治阶层,认同道元的管理。 这是一种向内的稳定性,不急于扩张。未成道者天元变幻之时放任自流,若是被环境所淘汰实乃咎由自取。所以这方世界从来没有物种大灭绝之说。 元道更替,更替的是神只,是执掌灵炁的上位规则…… 不为妖邪则能自然持久…… 当下杨暮客修行之路的迷雾又散去一分。非毒神从坐着的杨暮客身上起身,对着玉香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玉香开怀一笑,“恭喜道爷修行精进。” 杨暮客持子午诀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多谢玉香道人。” 玉香散去了障眼法,前方已经能看到了县城的城墙。那城墙同样高大,甚至比那西岐国的郡城都相差无几。 欣喜的杨暮客放出了胎光,爽灵,尸狗,非毒,神魂在阳间旷野上四处走动,他也不怕走丢。 但尸狗神没走多远嗖地一声钻了回来。放浪形骸一会儿,心念一转魂其他魂魄也都收了回来。 玉香噗嗤一笑,“少爷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暮客瞪了她一眼,小声说,“多嘴。也不怕被听了去。这风雪绵绵,不见太阳怕个什么。” 玉香也学着他小声说,“世俗的显影阵法是能显露神魂影相的。” 这回轮到杨暮客尴尬了,“这么远,能看着?” “再近一点就能看着了。” “下次早点提醒我。” 果真在近一些那县城外头有些散落的房屋,没生火,门窗紧闭。这些房子似是没人住的。 县里的游神钻出来,给巧缘的屁股画了个圈。然后飞到杨暮客面前问好。 尸狗神钻进阴间问那游神,“这些屋子是做什么的?” “回禀上人,这些屋子是宵禁后供城外之人休息所用。” 杨暮客了然,这是夜里防止妖邪混入县城的办法。白日间护城大阵能照出妖邪影相,自然随意通行。但入了夜就不一定了,若是鬼物附人身,阴盛而阳衰,大阵探查不清。所以亥时城门必定关闭,次日卯时才开。 城门前有捕快岗哨,五个人聚在火盆前取暖。不远还有一个校场,十余个兵卒持械训练。 县城很大,那游神入城之前介绍了城中概况。城墙所围四万余顷,人口十三万,日夜游神共七百,阴司堂一座,判官一位。这种小地方玉香自然无需递交文牒。 城墙里头一张巨大的告示,行商谨记财货数目,出城前以免有所遗漏。 晌午未到饭点儿但城门口很是热闹,出城的货商已经套好车马准备上路。他们南下三个时辰便能抵达那徐家集市。而且地势下坡,若放开跑还能快些。 厨青下了马车打前站,找了一家酒楼,包了两个单间。自然是男女分座。吃饱喝足,一行人便出了县城。下午官道路过的行商数量众多。 季通明白那徐家集市上听来的消息所言非虚,果真许多货商从这条路走。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了陇阴郡城。陇以为田陇,阴意为南。听名字就能知晓这座雄城是一座农业城市。午饭的时候厨青给杨暮客介绍了此地的概况。 此地夏秋两收,盛产稻谷,瓜果。六成地为国有,四成为私有。国有之地公农无需课税,私有则分粮商,地主。税金又有不同。对,课税不是交粮。粮食需经官府统计而后报税。听到这杨暮客明白了人道兴盛的组织能力有多强大了。又听那厨青解释,这田地本该公私五五之分,但近年公仓出现短缺,所以官府收买了一成土地,用来平抑粮价。 城里的游神出来检查了巧缘屁股上的那个圈,并未改动。给杨暮客作揖问好便钻进地底回去了。 陇阴郡城大,真的大。城里飞舟交通忙碌,高空有橙黄明镜导向。街面琼楼排排耸立,道路两旁人流湍湍。 各色店铺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霓虹招牌。与杨暮客生前所活的城市不差分毫,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他此时看懂了捕快的职权分配,那街面岗亭里灰蓝加朱红配色的是指导交通,那不时飞过的玄色加朱红的是治安巡逻。 不多会他们转个弯来到一个上坡,往上走了一小段路竟然是一个断桥,断桥的尽头是飞舟停泊之地。一架玄黄色的飞舟早就在前面等候,下来几个小厮用眼罩将马的双眼盖住,然后牵引着登上了飞舟。 飞舟很宽敞,宽约一丈半,长五丈。两架马车并在一起,有小厮照顾。 厨青让小道童引着何玉常进了舟中舱室。他则留下招待杨暮客等人。 第25章 舛驳更余勤 进了城里,杨暮客觉得这是一个大国的大城,肯定要去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家住宿才对。 但飞舟落下的时候小道士黑着一张脸,夜灯下半毁的院墙,杂草丛生的花圃。还有牌匾歪斜的大殿。 有病吧。进了城,乘着飞舟。就来这地方留宿? 厨青还一脸自豪地介绍着,“此庙观乃是我国云鼎观的别院。贫道虽是寻汤观道士,但国中云游道士若知此地,皆可在云游之时来此落脚休息。” 小楼下了车打量了一下,反而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杨暮客当下觉得小楼一定是醒了。凑上前去,“姐姐看得出什么?” 裹在狐裘里的小楼指着那灯光照射的断墙说,“我在那船中读过《周上国鉴物实录》,书中说彦王初年谡川江河床改道,王室砖厂不得不改址迁移至上游。自此红砖变青砖。距今大约一千三百余年,这断墙有青红两色。想必也是彦王时代所建。” 厨青听了颇为讶异,“贾姑娘博学多才,贫道佩服。此观的确重建于二十一甲子前。八百年前抵御天妖损毁大半,陇阴郡将此观圈地封禁,一切都维持着战后原貌。山腰还有当年郡守题字的石碑。” 这话说完,众人皆知此院意义所在。 一行人跟着厨青走,绕过那歪歪斜斜的大殿,在灯光下能看见自上而下的裂纹,斗拱歪歪扭扭。杨暮客瞧见了那些即将破碎的地方都被坤字诀符纸贴着,像是一块块补丁。 后院有一个明灯向上打光的石像。那是一个持剑怒视天空的道人,他手中拿着一摞符纸。 “这位便是当时别院的住持,鲜明道长。” 玉香随着小楼欠了欠身。杨暮客持子午诀揖礼,季通抱拳拱手。只有何玉常跪下磕头。 一行人再走,走过一片废墟。废墟被栅栏隔了起来。道路平整干净,有人常常打理。穿过一个圆拱门,这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尽头是一面锁着的木门。门锁是九宫八卦。 开门后是壁照,绕过壁照才是道士居所。冬雪盖着厚厚一层,没有脚印。 一棵老松被白雪裹得严实。天上的白鹤落下,吹出来一条路,然后脑袋埋在翅膀下休息。 第二日鸡鸣。 杨暮客看着外面还黑着,披上了道袍。大雪已经停了,那只鹤就老老实实在树下睡着。他并不理会鹤妖。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鸡鸣,他知道这方世界驯化了鸡。 在青灵门读到过。鸡,亲者雉鸟也。血热,羽黑红,头生肉冠,不可食,颈多瘰,不可多食,翅肉少且鲜滑,股肉紧实,尾不可食。 循着声,杨暮客走到了院外。穿好衣袍,看见一条小路连着山路。山路是被茫茫大雪掩盖的台阶,他步伐虚浮,踩着七星天罡变往山边走。开天眼望去,不远处的山头是一座书院。 书院已经有人点灯读书了。 那些学子想必经常会来这道观游玩,看着那修修补补的屋墙。人道传承总有人会记得这些修修补补的地方,这些人会汇成新的大势,不可阻挡之势。 东方出现了一抹红,杨暮客面露喜色。极目远眺,一丝阳气勾下。沉积尸身的阴气与阳气中和,手中掐诀,以东为乾,西风起。引灵阵立于足下,指尖一指,一座雪人用障眼法化成了他的模样。 踩着阴云朝着黑夜中金碧辉煌的城隍殿走去。游神背着小幡半路来接,言说城隍已经等候多时。 进了城隍府邸,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城隍的居所。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也没什么阴魂小厮。初代常胜侯赶忙走出小院来到门前迎杨暮客入门。 “未敢打扰道长休息,不曾想到道长竟然主动登门,实在失礼。” “城隍治理有方,贫道之前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城隍笑呵呵地毫不在意。 进了厢房客厅,一桌酒菜被灵炁盖着。这城隍当真等候多时。 酒桌上城隍阅历丰富,讲话风度翩翩,与他那常家后人简直天壤之别。 城隍隐约提了卢金山的事,也隐约提了扶礼观之事。 但杨暮客都好似听不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终于城隍忍不住说道,“小神还有阴寿四百余年,那扶礼观将本神定在了此地。港城的城隍拿了卢金山的道契,他倒得干脆。海主那边不得罪,卢金山不得罪,扶礼观那边他不管不顾,如今小神该怎么办啊。” 杨暮客夹着妖兽的肉食塞进嘴里,“贫道出山都不足一年,这里头千头万绪,您问贫道是问错人了。” 城隍小声地说,“您是上清门人,这天道宗的事情您就不想管一管吗?” 杨暮客放下筷子,“扶礼观之人可曾扰乱人道?” “绝无此事。” “那扶礼观之人可曾放任妖邪?” “更不可能。” “既然如此,贫道管他何事?” 城隍咬了咬牙,“那扶礼观独占我周上国人道香火……” 杨暮客揣着仙玉可不怕什么六耳,直白地说,“你放下碗骂娘。” “道长不知,扶礼观只许本神一成,卢金山言说可再提半成。” “结缔契约之时为何无有异议?半成香火动摇立身之本,有德乎?” 城隍一时间面红耳赤,“周上国人道非扶礼观辖制,何以言德?我于国神治下执掌阴司,扶礼观本就大势欺压,如今有了二选,自当有所思量。” 杨暮客听着笑笑,“城隍以为我该如何去管?” “道长身份尊贵,我等想推荐道长为理事,与之交涉。” 杨暮客也细细思量,慢慢说,“城隍以为我傻么?” “道长明心见性,自是聪慧。” “那这出头鸟贫道去做,贫道便成了以势压人的。”杨暮客其实船上就猜出来个大概。 那龙王出货,天道宗收货。这边是条修行界的贸易商路。商路自然需要确保安全,如今听闻了扶礼观的名声,自然知晓这扶礼观便是那天道宗的安保大队。年年大量修行物资来往流通。不知多少妖邪看着眼热。周上国九成香火交上去自然是保护费,人道兴盛之地本来就鲜有修士仙山。扶礼观想必也花了大心思。 如今人道再盛,这周上国人道香火已经变成了一块肥肉。本就占着餐桌的扶礼观不想与人分润。那海上龙种似乎勾搭上了卢金山,要跟这边较劲。 其实杨暮客心里还有个小心思,若是自己替上清门分得一丝一毫,也算有功吗?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人道经营,无不是长久之事。短了一代修士,几代凡人,长了千年万年,山河异色。他凭什么代表上清门去与天道宗的扶礼观去争? “可道长便忍心见我等受此欺压吗?”城隍见利诱不成,便动之以情。 杨暮客叹口气,“贫道亦是以为天道宗手伸得长了些,那西岐国有他们,这周上国还有他们,就连那海中龙种都要与之贸易。” 城隍赶紧附和,“确实如此。” 但杨暮客话音一转,“可天道宗派遣旁门驻守于此,想必一片蛮荒之时,那些道人便除邪降妖,整理炁脉,如今得见兴盛。有失有得,理当如此。” “道长言之有理,但那扶礼观得远大于失。我等神官以为足矣。小神被奉为神官之时,这陇阴郡只有百万人口,如今三千万治民。我手下游神从数百至如今上万,可香火皆要由我那一成中分润。小神已经不堪重负……我本阴德已满,该是修鬼仙之路,升执岁殿。可那扶礼观不允,因为他们也寻不见可以治理三千万人口阴律的鬼王。如今正法教游神来此,可解本神之难。” 听完这话杨暮客话音再转,“听闻你之难处,贫道也感同身受。时过境迁,那人道在变,阴司却一成不变的确不合时宜。正法教若能分担也是一桩美事。”其实他自己都替自己害臊,感同身受个屁。 “小神多谢道长理解。”城隍已经放下颜面,甚至是带着央求的口气,“那道长是否与那卢金山的道长一见?” 杨暮客端着酒杯想了想,“此时相见不合时宜。还是待时机成熟以后再见罢。” 城隍端起酒壶,眼中有些失落。 灵食美酒着实上头,从那城隍府邸离开时杨暮客觉着自己有些飘了。思绪错综复杂,不知哪儿才是头。出了阴间回到那处山头。竟然见着厨青和小道童就在一旁早课。 掐诀一口气吹散了障眼法,从那假身之处站起来。朝阳正好,厨青冻得脸色发紫,那小道童却面色红润。 “你们俩怎么也来此地早课?” 厨青从打坐中醒来,舌头有些捋不直,“大可道长修行精深,我与徒儿自是跟着学习。” 小道童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看着杨暮客。 “哈哈哈哈……”杨暮客笑得前仰后合。“既是跟着贫道学,那贫道也不吝啬。教与尔等一些修身之法罢。” 他静静地摆起《文八段锦变》的起手式,吁出一口长气,言道,“修行之路,一动一静。久坐生疮,心思不纯。所以早课之后以修身法暖身,可增长寿之功。” 说完他开始缓缓练功,口中还念着口诀。口诀自是有所改动,不与那七十二变中的原文一致,更通俗易懂,也少了许多沟通灵炁之用。 厨青起初还有些不屑,这修身法他寻汤观亦是不缺,可他身边的小道童却不管不顾跟着练。只见小道童额头大汗淋漓,热气蒸腾。此时他才明白这功法着实了得,比那寻汤观的修身法更为精妙。所以他才跟着练了起来,只是手脚不大灵活,跟不太上。 练着练着,厨青感觉口舌生津,饥饿难耐。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徒弟,小徒弟也是腹音如鼓槌。 杨暮客尸身更是肚中龙吟虎啸,从阴间带出的阴气全部蒸腾而出,甚至他本身的阴气也在调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再给孔老夫子点赞。 三个道士大冬天在山顶上打拳。这景色当真不寻常,山那头的学子揉了揉眼睛以为眼花了,然后呼呼喝喝招来了一大群同学一起看。 杨暮客整理了一下头发,朝着他们大声喊,“山那边的朋友,你们好吗!” 一群书生不知所措。 小道士崇拜地看着杨暮客,杨暮客哼地一声。 “看到没,他们都被我英姿飒爽给震慑住了。” 厨青捂着脸,他寻汤观算是丢光了颜面。忽然他又想,这云鼎观的别院跟我寻汤观有甚关系…… 杨暮客面对朝阳意气风发,肝火愈发旺盛,非毒之魄不停鼓动。 根据现有的读物来看,这方世界只有公元前四百多年的经文。那么也就是说,稷下学宫的很多知识此方世界没有。 杨暮客站得笔直,高声朗诵荀子的《劝学》。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心中有感而发,悸动不已。唯此时此刻一篇《劝学》当足矣壮胸怀。他不知这一方世界俗道学宫是否有这样的文章。但他高声朗诵着,告诉那天地。我来过,我宣讲我原来所学的。 厨青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站在朝阳下的小道士念完。他上前作揖道,“敢问道长,此文何人所作。” 这样的圣人文章,自然不是小小年纪的道士可以有感而发。甚至要几经揣摩,细细修改。 杨暮客迎着风,“荀子,《劝学》。” 厨青继续追问,“那敢问道长。荀子为何人。仙乡何处。” “贫道忘了,贫道于梦中千百圣人授课……又何曾记得许多……” 厨青道长暗道一声可惜。 从那青灵山起。小楼说过,他杨暮客宣之以德,那必有人以德行束缚其行。杨暮客这一路走来都感到束手束脚。直到他醒了非毒…… 非毒不惧朝阳,腾空而起,以指为剑,直指众多游神。他在警告,警告他们不需以德坏其修行。 那城隍上赶着邀请他掺和资源争夺,能安得什么好心?他若允了那城隍,那便是欲。 道经言。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从那阴间回来,其实他就憋着一口气。想不通。一篇劝学念完,念头通达。 今儿道爷告诉你们,道爷我是在学习。学的是你们的道德,若你们是禽兽,那便不学。 第26章 鬼怕出名猪怕壮 回了道观后院,季通先迎上来带杨暮客去吃早饭。 玉香准备了许多,杨暮客拿起花糕便往口中塞。蜜汁溶于芋粉蒸成的花糕,凉拌瓜丝配清粥,呼噜呼噜喝上一大口。早课清出来的凉胃又满了。 小楼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刚听你念那文章还有些许文采,这饕餮模样当真有辱斯文。” 杨暮客嘿嘿一笑,“填得饱肚子管他许多斯文,都是自家人。装模作样不是小人么?” 小楼撇撇嘴,“你念得那般大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口中吃饭这等大事都算不得跬步吗?莫不是你自己念得你只信那口好之五味,丢了那其致好之也?” 听完这话杨暮客抿抿嘴,“我爱学习,也爱吃饭。若姐姐不满,那日后改了便是。” 小楼歪过头,“我说了,你又听了?” 耶?又跟宝姐姐来林黛玉了?杨暮客差一点就捏着嗓子阴阳怪气。想了想又算了。 吃着饭呢,杨暮客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不得了,赶紧钻进了里屋不出来。并且让玉香去通知厨青,方才早课踢到小石头,脚指甲发炎导致声带受损,要睡个回笼觉。 此时山下已经人声鼎沸,乌央乌央的学生爬着山道往上冲,学院的博士与先生也喘着粗气远远吊着。 厨青起先听了玉香的话还摸不到头脑,等听见道院外的声音时才明白过来。大可道长在避人。 好在书院的学生知礼,这旧道观他们也常来采风。都在外头候着。博士与先生终于满头大汗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那为首的生员深深作揖,“还请先生代我等去见那念诵文章之人。” 后面的学子也都跟着作揖,大声附和,“请先生代我等见念诵文章之人!” 博士扶起那学子,“定不负众望。” “谢先生……” 二人慢慢走进那破碎不堪的庭院,空中游神吹来了一口灵炁。断瓦上的白雪化成一匹白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那破败不堪变成了神仙秘境一样的景色。 厨青走到圆拱门外,朝着那缓缓而来的两位教书匠拱了拱手。 “小人见过道师……” 厨青赶忙将二人拉起,“不敢当,不敢当。贫道只是观中云游落脚之人。那念诵文章的道士也非贫道。” 博士赶忙说,“那还请道长引我等进去,一睹道师风采。” 厨青笑笑,“那位道长来于国外,身份尊贵,非等闲可面见。贫道也不想诓骗二位,所以二位还是请回吧。” 那一旁的老先生暗地咬牙,这书呆子,还亏得做了博士,那等风流人物是随意可见的吗?他上前一步作揖,“我等学生因相距甚远,那文章亦有回音,听得断断续续。好些个字句做不得准。所以还请道长赐予我等原文。” 厨青松了口气,他也怕这俩书虫硬要闯门去见那大可道长。那小道士嘴不饶人,若惹了不快,不知又要说些什么混账话。要文章就简单多了,他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也记不得全文。 推了推边上的小道童。 那道童学着杨暮客的样子站得笔直,开口便朗诵起来,竟然一字不差。 先生拿着笔速记完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好文章,好文章……” 这篇文章出了以后连城里的郡守都惊动了,也要上山看那域外道人。 二位先生出了院子,直接在那台阶上开始念诵。一众书生认真听着。 厨青见势不妙,赶紧跑进院子里,告诉小道童去通知贵人准备离开。他也跑到何玉常的屋子里,把那还在睡觉的懒虫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趁着那些学子没注意,纸鸢唤来了飞舟,飞舟上依旧载着他们的马车。巧缘头一回被人伺候得如此周到,那飞舟落地的时候马套都没安上,躺在那甲板上四蹄朝上打鼾。 一行人悄悄上了飞舟,落在那北城门门口。哒哒出城了。 郡守得知消息的时候晚了一些。他连忙招呼官员上山参拜,可惜去晚了。那后院的木门已经锁上,并且木门上贴着一封道别信。 风雪一转,郡守在北城门遥遥望着官道,下了飞舟朝着官路叩首。 马车中小楼与杨暮客大眼瞪小眼,玉香给二人斟茶。 小楼哼了一声,“说吧……你弄了这个名堂,以后若是我等出门都费劲。这周上国还待得下去吗?” “这……”杨暮客抓耳挠腮,“弟弟我也是情之所至……” “你情之所至!耽误的却是本姑娘。这才在那观中待了多久,屁股没坐热便灰溜溜地跑了。人家不过是要见见你这青年才俊,你便去见呐?你还嫌自己丑是怎的?怕见人?” 这姐弟俩吵架的声势当真不小,那前头带路的马车也能听见。何玉常不知所以,但别人吵架他笑嘻嘻地听。 那小道童好奇地看着脸肿已经消下去的季通。 季通也好奇这小道童怎么一直盯着自己看,瞪着眼睛故作凶相,“小家伙你一直看某家作甚?” “大可道长说你回家生孩子去了。小子读书知道从来都是母诞子而公育之。你如何生的娃娃,又生了男娃还是女娃。” 季通听完眼睛一黑,这惫懒少爷的嘴当真歹毒。某家给他卖命,他还要在背后编排某家,气煞人。 然后只听那小道童继续说着,“我知那渔阳城在于何地,那茫茫大海你又是如何一日而归?归来之时又怎变得鼻青脸肿。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妖怪。” 季通咬着牙,“我家少爷逗你玩呢。” 小道童却摇了摇头,“大可道长与我师傅也是这样讲的。” 季通一伸脖子,叹了口气,笑眯眯地说,“我家少爷有……”他本想说杨暮客有颠倒纲常,御风送人的本事。忽然想起玉香说过,讲话莫要讲错,跟了修士行走,说了什么话要思量前后。若是一语成谶,倒霉的是自己。“他有逗人玩笑的习惯。少爷最常说,笑一笑,十年少。所以平日里喜讲笑话。”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立起耳朵去听后面姐弟吵架去了。 听着小楼一句句的斥责,杨暮客终于受不住了。大声回她,“弟弟我就是念了篇梦里学来的文章,哪里想过许多。你这样一直讲下去没完没了,我还要怎么道歉!” 小楼拿起桌边不知什么时候放的一把玉尺,啪地一声敲在桌面上。 杨暮客吓得眼睛挤在一起。睁开一只眼,发现小楼没醒,看到玉香在一旁偷笑,脸色一黑。 “嗄?还学会顶嘴了?长姐为母。如今出门在外家中我是最大,说你几句你还嫌上我了?本姑娘是要在这周上国做生意的,现在你闯了名声人人皆知。我还怎么去寻那漏网之鱼,怕是找见了什么好物件,人家要么加价要么不卖!赚得少了,你还有什么脸面与我回家?” 杨暮客嘟嘟囔囔,“不就是些个珍奇物件么?闯出了名声还不好,没准人家上赶着来送呢?” “啥?”小楼瞪大了眼珠子,“送?人家凭什么来送?你杨大可的名声?要不要脸?送来的便是人情,你用何物去还?再写篇文章?你修的是道!若要学文做官那就扒了你这身皮!去抄你那梦里学来的东西!”这话说完小楼眼中有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杨暮客有些糊涂了。怎么着?这当官还不如当道士了?然后心里咯噔一下,当官还真不如当道士。 这方世界成仙得道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俗道修成神道在凡间更是人尽皆知,因为真的会显道。那些个城隍,社稷神,土地公,山神,河神,是实实在在的。 杨暮客看着这位已经完全变成凡人的贾小楼,她便是自己此方世界的姐姐。哪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听了弟弟的话,她在船上用功读了史料与诸多游记传记,为的便是努力去做好一个女商人。 砰砰,杨暮客磕了两个响头。“是弟弟错了。” 小楼忍着泪,“你若真听进去那是你的福气,若听不进去继续放浪形骸那便随你。” 一旁的玉香惊讶地看着杨暮客。她眼中这位道爷可是个乖张到极点的人物。竟然真的给小楼认错。而且是以凡人身份说教的小楼。 小楼擦了擦眼泪,也觉着自己说得是气话,“姐姐我也不是非要你修道。你念那圣人文章是极好的,说得也是正理。若真能走文路,那也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听完这话杨暮客嘿嘿一笑,“姐姐不就是嫌弃大可搅了你捡漏做生意的机会嘛。弟弟出了名其实也非是坏事,咱们可以凭借名声广而告之。咱们来这周上国就是收物件的。还非稀世珍宝不收。弟弟觉着,凭着姐姐眼力怎么也不会被人蒙骗,还省去了寻物件的时间。” 小楼哼哼地喝茶,“这话还算有理,方才怎么不说,非要跟本姑娘顶嘴?” 杨暮客低头叹了口气。 厨青在前头的车厢里喝着小酒盯着何玉常,眼睛一眯。这姐弟二人吵架当真下酒。 何玉常听完吵架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好奇地问厨青,“那杨大可作了什么文章,竟然让我等走得如此匆忙。” 厨青撇着嘴看他,“你这不学无术的庸才,便是听了又有何用?” 何玉常哈哈了一句,“总比不学要强吧。” 厨青却不留他的脸面,“若你不是托生在何家,你觉得你能做什么?王上给了你泼天富贵,你便老老实实接下。一路多少事因为你而起。若不是你贪图美色,能有船上之事?这一路破绽,皆是你无才无能。那郑家商路已经安排好,但你偏偏多疑不信,去求那外人。外人又如何得知我等周密布置,你死了都是活该。无非就是将你弟弟多养几年,改了族谱做嫡子罢了。” 听完这些何玉常面红耳赤,“我那时便要死了,哪还顾得许多。一路过来,好人坏人怎能分得清楚。我又不是那开了天眼的神仙,也不会占卜之术。毒是你们下得逼迫于我,一直说只要我安分便不出事,可那日还是毒发了。还不是你们的错?” 厨青也觉得这小子太倒霉了,皱着眉,“所以才说你命好。有歹人害你提前毒发,却遇着有真本事的道士保你性命。” 人们都喜欢把事情的成功归结为好运。因为毕竟每一次成功的路径都难以复制。 周王就是一个不喜欢言说运道的人。他相信国神,他知晓神道的存在。他相信修士,他知晓非凡的距离。但他唯独不信占卜。因为哪怕占卜也是按照世界规律总结,他仍然担心意外的存在。 这便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允诺,只要看到结果。 白胖的太监送来了陇阴郡的奏章。 因为是急奏,他颇有兴致地拿起打量了几眼,又随手丢到一旁。 老太监笑眯眯地恭喜,“王上,此乃大喜之事。年末之时,贡院文庙祭祀有此美文,祈求来年学子读书有成,以壮我国运。” 周王不应这一茬,拿起稽查司的密奏看着。 常飞十五岁于威东校场作训,休沐之时喜与铁胆侯崔宏之子崔酋同出营寨。二人多流连暗娼居所,狎娼夜宿。后细细跟查,此暗娼居所又为玉兰公王潇所设。王潇二十三年前与曲栗交往甚密。 周王狠狠一拳砸在书案,把那密奏甩到老太监的脸上。 “这就是你求情理由?” 那老太监拿起密奏读完后两眼一黑,不知所措。 周王眯着眼睛看着那老太监,“寡人要的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将军。娼妇跑到本王的校场边上做皮肉生意。你告诉本王,那校场边上还有多少腌臜是本王不知道的?” 老太监咽着唾沫,“奴婢知罪。” “知罪?” 老太监脑子不停翻滚,终于找到了画面。“奴婢受崔宏蒙骗,他言说家中竖子听信了吏部要削勋贵俸禄的传言,才起了祸心撺掇常飞动刀兵劫财。他那儿子奴婢也见过,的确是听话乖巧模样。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苦主啊。” “你没收他们的好处?” 那老太监赶紧擦汗,“奴婢以为他们是国之义士。怎会收受好处……” 周王叹了口气,“寡人觉着这校场乌烟瘴气害虫横行。你传本王口谕,告诉薛将军,清查一遍。若是查不干净本王就把刀子递到政院那边。到时候如何难看,本王亦是说得不算。” “奴婢领旨。” 第27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出了陇阴郡城,往北边陇羟县走了一段路,双轨路变成了四轨。两架马车自然可以并排行驶。 厨青那架马车的棕毛马跑的鼻子冒白烟,喘大气。巧缘就在一边小碎步跟着,还时不时噘噘嘴打个响鼻。 季通依旧帮厨青驾车,看了会觉得这马已经跑不动了,决定停车喂料。那棕毛马头扎进袋子里就不出来。 不大会儿一大帮农丁穿着粗布棉衣扛着锄头结队从大路边上步行走过。稀稀拉拉好长一队。 杨暮客揣着袖子蹲到坐在火堆前烤火的厨青边上,“嘿,这帮子人干嘛去的?服徭役?” 厨青一瞅这小道士,就知道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冬天哪儿来的工程。这帮子农户一年也就二十多天徭役,估计夏天早就攒够了赋。扛着锄头往南走,估计是去湖里面挖冰的。” “挖冰?用锄头?” “大可道长你觉得这些农户每家都有其他农具不成?那斧头,长锯等祭金之物全都价格不菲。不用锄头用什么。至于挖冰,城里头有冰窖,冬天储存冰块,夏天拿来取用。这大路有轨道,他们拿两个木片垫在冰块下头。推着便能运到陇阴郡。” “震巽对位,再引灵炁入兑位取坎位,可得冰。用阵法不是更方便吗?”这话并非杨暮客可以卖弄,毕竟现代社会家家都有冰箱,城里头地价千金,谁拿来挖地窖? 厨青翻了个白眼,“阵法维护之资财寻常人家何以负担?且不说其他,天干地支时时变动,矫正阵法方位便是要学道有成之人操作。那摆阵用的灵木更是价格不菲。还有,城中大阵灵炁总要留有余量,若家家都来私用,又如何去抵御浊炁罡风。” “嘿嘿,是贫道无知了,尽是些华而不实的想法。” 厨青叹了口气,“大可道长想法是好的。” 杨暮客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也只是有想法而已。” 马吃饱喝足,再次启程上路。这次陇羟县他们都没停,直接绕路过去。厨青也觉得麻烦,因为何玉常还不到露面的时候。此时会见任何人都可能出现意外,这也是他在离开陇阴之后想通的事情。 这是一个安静的雪夜,安静到了极致。没有风,没有动物的行动声。 马车停在路边,微弱的星光提供了仅有的光明。 没有篝火,因为找不到木柴。只有无尽的旷野。与那些隐在黑暗中隐约像是怪兽一样的引雷塔。 杨暮客主动提出了守夜。 一个车厢挤着四个人抱团取暖,一个车厢两个女眷睡得正香。 他静静地坐着,哪怕隔着车厢他都能听见对面四个人传来的呼吸声。他隐约感觉到这不是听见的,而是触碰到的。对,是触碰。在非毒醒来以后,之前醒来的神魂都在变得灵敏。 尸狗神是警醒之用。他分出神念时,大多在用尸狗神,因为最此魄先醒来,亦是因为习惯了。 但随着非毒醒后尸狗越来越敏感,他的肌肤甚至开始代替了耳朵。一点点震动,他的大脑都在被迫解析这些信息。 越安静,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两匹马的声音像是海浪,台风吹来的洋流拍在沙滩上。那个小道童翻身的声音像是无数人低语,攒动。季通抓背的声音像是在宰杀牛羊。尤其是那个厨青老道,醒了起夜披衣服的时候,杨暮客似乎听见了直升机飞过草坪。何玉常的鼾声像是天雷在九天之上击穿了罡风。 杨暮客不敢使劲咬腮,哪怕他已经无比愤怒。因为咬腮的时候牙齿会相互碰撞。那粉笔划过玻璃黑板产生的刺耳声是他最为痛恨的。 好在玉香施法将这边车厢里的声音掩盖住了。 若是割掉自己的头颅能解决问题杨暮客怕是已经做了。但是心中那一点清明告诉他不许。木制的车厢还会因为寒冷发出世界被挤压捏碎了一样的声音。 杨暮客低头一看,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獠牙已经戳破了嘴唇,但没有血腥味。 不对。 他尝试打开天眼,没用。刚准备放出神念,心中马上有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行。 看不见游神,看不见灵炁,甚至最基本的阴阳他都看不出了。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白雪,还有两匹马和一个车厢。 马? 巧缘? 他试着起身,成功地从马车上落下。踩着如同撕破皮肤一样声音从雪地上走到巧缘面前。 巧缘睡得很香。 这只妖精竟然就这么在雪地里躺着睡? 杨暮客笑了。打从入冬以来巧缘一直都是站着睡觉的。甚至大多数时候它都不曾睡过。 他笑得肆意妄为。我把你关进笼子,你如今也想把我关进去吗? 一转身,一个穿着半袖的少年就站在雪地里看着他。那个少年是十五岁的自己。脸上还有熬夜长出来的包,很疼的。 少年叼上一根烟,咳嗽了两声。一股烧焦的味道同时进入了杨暮客的鼻腔。 “我还记得回家的时候挨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那少年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通宵打游戏,还抽烟。没打死算轻的。” “怎么,你也会放暑假吗?”杨暮客从道袍的袖子里也掏出一盒香烟,两个黑指甲一掐冒出蓝火点着了。 少年耸耸肩膀,“挨完打抄了一百遍《劝学》,记忆太深刻。” “擦,早知道我就不背《劝学》。” 少年夹着烟点了点太阳穴,“再好好想想……” 杨暮客叼着烟眯着眼睛,“自己跟自己也要玩猜谜?” “不对。你能想到的。”少年弹了弹烟灰很笃定地说。 身边的大雪好像在蠕动,他分不大清这个世界的真假。杨暮客开始倒放他这一路的经历。危险……为什么危险…… 静谧之中杨暮客睁开双双眼闪过一道绿色的光芒。他捏着法诀吹了一个瞌睡虫飞进了身后的车厢。一把拉出来睡梦中的玉香。 玉香也不问,捏了一个障眼法。 “想办法飞出去。”这是杨暮客开口的第一句话。 玉香也察觉到了异常,天机被掩盖了。天上的游神全都消失不见。他们并未消失,而是阴阳被神通隔绝。 玉香显露法相,驼起杨暮客便往罡风之上飞。 灵炁被锁死,而浊炁正在缓缓沉淀。杨暮客瞧见了浊炁之中还有一些眼熟的菌丝…… “是谁的名号我不能说,说了便露馅了。那时危险来得更快,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杨暮客趴在蛇首高声喊着。 玉香没有进山,她不知那菌丝是什么。但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妖兽,自然懂得杨暮客的话。这浊染之灾从天而降,如此大的因果肯定不是修士所为。 为什么于此地浊染?因为陇阳陇阴是周上国的粮仓。陇本来就是田陇,此地也因盛产粮食而得名。有人要绝周上国的运道。 所以这是人祸。 让玉香惊讶得是他身为妖丹修士竟没察觉,而是已经自闭鬼王之感的杨暮客提前知晓。 玉香飞了很久,但罡风愈加凛冽,随着浊炁在罡风中积蓄,她也受不住了。高空之上他们能看见陇阴郡城护城大阵的光晕。玉香将那当做了标识,驮着杨暮客往下飞了一会儿。 人与蛇都抬头看着那不停涌动的浊炁。 “飞不出去?”杨暮客坐正了问。 大蛇法相传音说着,“婢子尽力了。哪怕再飞高一些,也见不到尽头。还会被浊炁所污。” “喊救命!”杨暮客下了新命令。“用法力喊,用法相喊,你想怎么喊便怎么喊,但要大声。” “嗯?”玉香那巨蛇法相愣住了。 “喊救命都不会吗?用尽了气力去喊!” 巨蛇深吸一口气,“救命啊!” 那女子的声音响彻天际。 等了半天玉香问头顶捂着耳朵的杨暮客,“还要喊吗?” “没用。别喊了。” 听了这话大蛇法相也带了一丝怒色。但她终究还是忍了。 “道爷,我们下去吧。在这上面也无济于事。这等事情非我等修为可以干预的。” 杨暮客却摇摇头,“还有办法,我只是想再等等。” 天空中浊炁越聚越多,终于有了停止的迹象。但气氛却更压抑了。 杨暮客和玉香都知道,这是浊染即将开始。 杨暮客盯着那渐渐下压的浊炁,“陇阴郡城便有三千多万人口。你说这浊染之后还能有多少生还?” 浊染的惨相她曾经见过。起先无事,但无需多久病疫肆虐。生者皆疯,而后死亡开始蔓延。水分开始蒸发,土地开始结块,隆起。最后大地之上会覆盖厚厚一层,比砂砾还要细小的由浊炁凝结的浊灰。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都不再会有生机。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没人能从浊染中活下来。” “包括你我?”杨暮客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懂。”玉香看着越来越近的浊炁紧张起来。 “记得我收坐骑那山里吗?” 玉香开始仔细观察起来,终于感受到了杨暮客所指。“婢子记得。” “那时我刚入山后与此时感觉相差无几,仿佛天地本该如此,灵浊无序,阴阳失调。与之不同的是,当下的阵势太大,连此方天地的炁脉都罩了进去。” 杨暮客看着凝结的浊炁与越来越多的菌丝,拍了拍那大蛇法相的脑袋。“你说外面看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玉香不知这大少爷为何不急,但是她很急。这一路她也知晓杨暮客的软肋,“少爷,若是扰了小姐修行……” 杨暮客坐稳了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为了我们都不死,你把全身的法力都交给我。” 玉香只管听,她不去想。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块仙玉。这是最后的依仗了。借了妖丹修士的法力,他发着狠往那仙玉里面灌。 天空中好像漂浮着一颗白色的星星。仙玉的仙光照出了杨暮客的青鬼法相,甚至想要把那法相从尸身里拖出来。杨暮客一路所积攒的功德与阴德加持在身,那青鬼法相此时竟有几分神圣。 他用牙缝大声喊着,“这只是仙界的一粒尘,也足矣压死你这作妖的神!” 仙光喷涌而出,将那罡风捅出了一个窟窿,银光好似天柱一般。 看着那灵炁缓缓流入的窟窿,杨暮客再也撑不住了,大声喊,“停!”手中的仙玉重归黯淡,杨暮客感觉肌肤快要裂开,全身上下好似无数爬虫在撕咬。 玉香激动地说,“道爷,有灵炁了。” 喘着粗气的杨暮客紧张地看着那个窟窿,“是有灵炁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若是外面那些修士再不加把劲,老子就算死了都要爬回山门去告黑状。”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剑仙般的修士背负着长剑,飘在玉香那大蛇法相的边上。 修士也抬头看着那被仙光打通的出口,心中感慨一番,躬身施礼,“辛苦紫明道长。告黑状暂且不用了,我等正在全力破开道长打通的隧道。” 杨暮客盘腿抱着膝盖,“你不帮忙?” 白衣修士摇了摇头,“于此只是我的一丝神念。我的元神依旧在外做法。” “我若不开这个口子,浊染会落下吗?” “不会。域外扶礼观已经倾力调动炁脉之灵炁,这一地所集浊炁不足抵挡。” 杨暮客点点头,“所以来年欠收,百姓染疫也无关紧要么?” “只要琅神的菌株没能落下,来年依旧风调雨顺。” “琅神这么玩儿,你们不管吗?” “这是有人以人道献祭之法唤来的神力,又非琅神有意作恶。所以正法教管不得。” “涂计国那帮蠢货呢?” “涂计国的人道需周上国的人道来斗。” 听了这话杨暮客怒目而视,“一帮德之贼,尔等还装腔作势?独此陇阴就几千万人口,浊染之后生者无存!你一句轻飘飘的人道需人道来斗,就算完了?” 那背剑的道人看了杨暮客半晌,“若我等持剑直接斩了那涂计国神,断其国运。与琅神有何分别?” “漂亮!”杨暮客气得不知如何去回这道貌岸然的家伙。 第28章 谁家婢子心眼小 黑云中的孔洞不断地逸散淡绿的光谱。像是极光。 杨暮客盯着那个洞越来越大,直到彻底被打开,露出真实的星空。 他看到了许多游神抱着小鼎飞在炁脉上,而炁脉之上还有一个云台,云台上放置着一个大鼎。大鼎铜铸而成,紫金光芒闪耀。其上篆文密密麻麻,有四象星宿篆刻于四足。 那大鼎不仅聚集了天空中炁脉所运灵炁,还有穹盖之外毕宿与残宿所运之灵炁。九取其一,汇成一注。注其中再分,分后再合。灵光一闪一闪,好似烟火。 那结成一团的浊炁从中间开始被分割,消散。 云台再飞下数不清的游神开始清理空中飘散的菌丝,那无形的大阵消散了。杨暮客感受到了阴阳有序,只见远处又飞来数队修士。他们一同加入了清理菌丝的阵列。 那边儿上飘着的正法教修士还没走,杨暮客朝他拱拱手,“既然已经处置妥当,我与朱雀行宫行走也不在此添乱。告辞。” 白衣修士笑着拱拱手,“多谢紫明道长相助。” 玉香驮着杨暮客回到了营地。 她终于问出了心中不解,“道爷如何感知那邪神大阵降下?” 杨暮客站定观星,背着手叹了口气。倒不是他故作高深,而是觉得当真千钧一发,此时才放松下来。 他沉吟一声说道,“方才解释过我于西岐国撞破了邪蛊作妖,那时人明明就在阳间,但神觉如在阴间。此乃其一。其二是我曾与天道宗至今真人入其神国,与之相谈,最后我曾送出数枚沾染阴德的宝钱。想来炁机相连,神魂有感。” 说完这句他眉头一皱,皮肉下竟有些刺痛,“其三。我曾听闻净宗修士乃从东渡海入西岐国,并与邪神有约。乘船来周上国时我问过海中龙王,这邪神所居之地可远。他答曰很远。那邪神不在陆上,在海里,南为西海。在西岐国东面,又不在龙王附近,我曾以为还要往东,但知晓周上国地理后,那东面为茫茫山林。龙王口中之远,便只剩下北面。而涂计国就在北面。” 玉香听着道爷回答,心中感慨其心思细密。这份功德从那扶礼观与正法教修士夺来理所应当。然后她就看着杨暮客脸色青白,眉头紧锁。 “道爷可是身体不适?那船上症状还没好吗?” 杨暮客咬着牙根摇摇头,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玉香,“带我走远点。快!” 玉香手一挥二人缩地成寸来到了雪原之中。 四下无人,杨暮客跪倒在地。他努力地憋着。 玉香慌张无措地跪下抓住杨暮客的胳膊,“道爷……道爷!你怎么了?” 但他终究是憋不住的,“疼!啊……” 雪地上杨暮客不停左右翻滚,嚎叫声响彻旷野。天上那个白衣修士落在雪地上,大袖一挥吹开了玉香。 “你这婢子当真是没心的。紫明道长已经疼痛难忍,你还要在旁问这问那。” 玉香爬起来看着那修士,“可我又能做什么?”其实她是乐得看见小道士受皮肉之苦,船上被抓着心脏记忆犹新,成仇不至于,但若有解恨之事,怎能不快? 那修士也不多言,手中掐诀,脚下金光大阵即成。 而此时地上的杨暮客已经没了人样,衣裳被撕扯成一条一条,脸上的皮肉都被抓下来,露出四根獠牙。 仙灵之物用了怎可能没有代价。更何况他又没有成人,不是正经的修士。就算鬼王法相有功德护佑,但也免不了灼伤。若他没有身魂相合也就罢了,偏偏还醒了魂魄。仙光灼烧的后劲儿,当下来得凶猛。 “杀了我罢……我不活了……”杨暮客流着眼泪盯着那主持大阵的白衣道士。 白衣道士闭目不言,他已经关闭五感,只是维持防止杨暮客那鬼气泄漏的大阵。 杨暮客见那白衣修士不理自己,哀嚎着朝着玉香爬过去,“杀了我……快!杀了我……啊……” 玉香被那一袖吹飞后竟然被定住。她身为妖丹修士竟然被定身法锁了,而听着杨暮客的话,不知怎么竟然真的想动手杀了他。 不对!玉香转而清醒。这杨暮客是鬼王托生,她一个妖丹修士又如何能杀死呢?若真有取他性命之心,那怕到时死的便是自己。 玉香看着那身体扭曲的不像样子的小道士,他当真是在求死吗? 嗷地一声,那青鬼法相撑破了皮肉,站在雪地中间。他贪婪地看着白衣修士,然后又笑着看了看不能动弹的玉香。 忽然杨暮客的背后鬼气也跟着大阵的金光共同闪烁,他开始收取那些从尸身中走漏的鬼气。笑呵呵地对着那修士说,“贫道先谢过道长。” 白衣道士听不见,只是默默手中掐诀。大阵转动,封锁阴气的功能缓慢变幻成引导灵炁之用。 杨暮客昂着头闭口一吸,他身体里的鬼气都回来了,还有逃出去的尸狗神。灵炁旋涡以他为中心不断向内凝聚。 金光散去,灵炁的吸入也戛然而止。 依旧是那副青面獠牙的模样,露出一口白牙对二人说,“他还睡着。太疼了,方才就晕了过去。” 玉香颤抖着声音问,“道爷莫不是装的?” 青鬼法相摇摇头,“我乃胎光之魂。” 这所答非所问玉香满心不解,但那白衣道士却睁开了眼。“晚辈见过鬼王大人。” 青鬼嘿嘿一笑,“当不得大人。也莫要叫我鬼王,我如今就是紫明。” 那白衣道士先是一愣,然后讶然道,“紫明道长舍生取义之心,贫道佩服。” 听了这话,青鬼虽不懂太多修行路上的弯弯绕绕,但那话外音多少还是领略其中意味,他摇了摇手指,“道长想错了。我与杨暮客非是一体两神之说。我只是三魂中的胎光。舍生取义的心思我肯定是没有的。我知晓那仙玉要不得我的性命。但未想到如此之疼。倒是谢谢道长救了我家婢子的性命。若是刚刚受不住吞了她,我家姐姐不知要怎么去闹。” 玉香在旁听得冷汗直冒,道爷方才眼中绿光是真的要吞她。 杨暮客的话也很简单,他是病了。但不是精神病。不是人格分裂,也不是精神分裂,更不是躁郁症,妄想症。他就是单纯水土不服,这方天地没能接受他的神魂罢了。他从来没有表里不一,也从来没有反复无常。他只是受不住疼,让主神觉昏了过去,胎光以鬼王法相来承受那尸身疼痛。 道理很简单。他在那虚空中已经困了不知多久,那鬼王法相对一切感知的耐受程度,要远远高于现在的他。说白了,他就是把过去的自己从魂魄里薅出来挨揍罢了。 仙光驱邪,连带着自己也驱。大意了。 那白衣道士也似乎想通了杨暮客的话,点了点头,“贫道不过是拦下紫明道长所失阴气,未做其他。但紫明道长大义为真,用仙玉解了一方水土之难。” 青鬼拍拍脸皮,那泥胎重新长了回去。又变成了小道士的本来面目,但杨暮客主神觉依旧睡懒觉,叫不醒。胎光捏着子午诀躬身,“如今我主神睡下,此下说了什么俱是记不得。但这婢子在旁听见证,所以皆由她来转述。上清门紫明,敢问道长名号。” 白衣道士微微一笑,同样掐子午诀,“晚辈正法教魂狱司游方道士,兮合。” “正法教?不是那卢金山?” “确是正法教,非卢金山。” 青鬼呵呵一笑,“缘是道友。不知道友因何游至此地?” 那白衣道士兮合大袖一挥,雪景中幻化出一座小亭。他邀请杨暮客入座,又对那玉香招了招手。玉香只觉一阵清风,被带了进来。 她自是有眼力劲儿的,这上清门与正法教的真传都在这。她只能是端茶倒水。 那亭中并未有茶具,玉香捏了个避尘诀,整理下容貌。从宝袋里取出平日里服侍小楼的茶壶,暖炉。又取出不曾用过的茶杯分给二人。 兮合笑着点点头。青鬼也垮了句懂事儿。 泡好茶,玉香退到青鬼身后。 兮合抿了口茶,开口说,“道长若是干预我正法教谈此地人道之事,其实贫道便不会出面。但道长一路皆不涉其因果。着实让贫道刮目相看。” 青鬼其实还是和主神觉略有不同,若是杨暮客本人听了这话,多半会说,蝇头小利贫道自是看不上的。但青鬼是胎光,本就是灵性天然,遂说,“贫道已经背了一身债,还未成人筑基。再多怕是积重难返了。” 兮合颇为惊讶,这紫明道长当真是聪慧至极。“道长于西岐国之事我也听过,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青鬼却摇摇头,“净宗与天道宗的功德之争是小事吗?我掺和了一只脚进去,惹了一个琅神,这不,今儿报应就落在头上。我就觉着那琅神没安好心,那大阵中央就在贫道脑门顶上。贫道想不察觉都难。”说着青鬼还叹口气,他知不能说与大君之约,但其他皆可畅言,“收了个坐骑,姐姐骂我招摇。后面你们那卢金山的就上门要债。记得还死了个水师神,也不知是个什么事情。想必你也是打那儿来。” 兮合觉得那水师神之事也并非秘密,遂直接解释,“那金蟾教掌教心有不甘,入了邪想谋后路。那琅神邪蛊便是他的一次尝试。幸得紫明道长提前发现,我等也有了踪迹可循。水师神也是那金蟾教的修士掩盖香火去向而灭口。” 青鬼放下茶杯,“此等要事在真人口中也成了小事……”他言语中有向往也有无奈。 兮合打量着那胎光,终于确定归元的确寻到了值得托付的弟子。“人道与天道进程未改,便是小事。” 青鬼听了这话感慨,“真人果真大气。” 兮合微微一笑,与那锦旬答的一样,“真人自是大气。” 得到同样的回答,但心境终究不同。杨暮客认可兮合的说法,“你想必不会是只为与贫道品茶才留在此处。毕竟天上那么大的事情还需你去收尾。” 兮合点了点头,“交给扶礼观收尾便好,道长与我所收功德足矣。至于贫道留于此地,确实有话要说。但如今道长神觉入睡,只能由她代言。” 玉香端着茶壶紧张地看着二人。 大风吹过雪,来日艳阳天。 杨暮客醒的时候已经是在路上,他睁眼看了看沉睡的姐姐。试着从暖榻上起来,疼。又躺下不动了。 外面赶车的玉香察觉了车厢里的动静,钻进来扶起杨暮客坐着。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个对襟小褂,道袍敞开着,下装竟然是个裙裳。这不是坤道的道衣吗。杨暮客皱眉看着玉香。 玉香抿嘴一笑,“婢子又没有乾道道袍,匆匆给您换了套坤道道袍。” “师兄的秀袋里头我装了自己的道袍……” 玉香给杨暮客背后垫了一个软垫,继续说,“您的物件我可不敢动。再说纳物袋里的东西您自己晓得在哪,才能随意取用。我若是拿取,就要全倒出来看了才行。然后放回去您定觉得不趁手。待一会儿您自己换了衣裳便是。” 杨暮客眉毛已经拧在一起,他依稀记得昨儿晚上喊玉香将他弄到空地上。然后就疼晕了。 “昨晚上是不是有事儿?” 玉香点点头,这般那般,简约概括了下情况说与他听。 杨暮客思量一下,“兮合真人应是阳神真人,他自称晚辈。想必与那至今道人寿数接近。” 玉香自是不能接话,只是等着杨暮客后话。 想明白了这兮合来路,杨暮客继续问,“那真人说了些什么?” 玉香答,“兮合真人言说葵酉年乃多事之年。天地大改之始,多方动荡。前甲子之乱,于本甲子初显。紫明道长与迦楼罗真人东行若路遇刁难,切莫意气用事。” 杨暮客点点头,“想来这是兮合真人的客气话。” 玉香继续说,“正法教魂狱司掌印师祖准备丙子年季夏初九飞升。此青黄不接之时,恐有妖邪生乱。若不趁此时机,待兮合之师掌印后便又要等千年。” 杨暮客即刻问,“我那胎光可曾说了什么?” 玉香摇摇头,“道爷并未言语。” 杨暮客示意她继续。 “兮合真人说紫明道长如今已是名声初显,出了这方地界,好事寻衅者定然不绝。紫明道长要细细分辨。”说到这玉香卡住了。 杨暮客一看便知是自己那胎光说了什么。“有话直说。又非你自己的心思,你怕什么?” 玉香喘了口气,“道爷说您没有脚踢宗门的能耐,但是半夜泼污水的能耐不小。若是有人不开眼惹了您,您是睚眦必报的。然后您还问那兮合真人要他师祖飞升典礼的请柬。”说完了玉香小脸一红。 杨暮客琢磨一下,这婢子说得必然不是原话。至于原话多难听,那便不得而知,想来这婢子也不敢直说。“那兮合真人可有请柬给我?” 玉香终于憋不住,翻了个白眼,“道爷这话实数混账。合道真人飞升成仙乃是宗门要事,不涉大醮典仪。凡间渡劫危险重重,自是要寻僻静之地,宗门上下护其安危。或许飞升后仙界接引之时有些热闹。但凡间离了高人坐镇,更有别离之情。哪会宴请宾客……” 杨暮客恬不知耻地呵呵一笑,“我又不懂,问了就问了。” 但杨暮客此时马上明白了一个重要讯号,飞升是一件关键的事情。在合道真人飞升之前都是保密的,而兮合真人来这里通知他。这是在告诉他紫明,正法教魂狱司这一脉与你是关系紧要的。我家老头子要飞升了,家里事情太多,可能顾不得你。 通晓其中关隘,杨暮客示意玉香继续说。 “兮合真人言说当年归元真人留下一把法剑。因当年浊染之事因果不明,此剑成为证物收于魂狱司,如今仙界已经传信说归元之案结案。这把剑要还归元后辈。若紫明道长未出世则送往上清门山门。但紫明道长此时出世,便由兮合真人带来了解因果。” 杨暮客四下打量了一下,“那剑呢?” “婢子也不甚明白。高门大修之法非婢子可知。兮合真人只是言说,剑藏于洞天。因缘相系自可相连,他已经将因果还给你。” 杨暮客嗤笑一声,当时看到那白衣道士现身之时他背后就背着一把长剑。难不成这长剑就是那把? 想着他学着兮合的样子往后一摸,背后是软垫没有任何空间。他一愣,竟真得摸到一把剑柄。同时脑子里还听见一句话。 “持剑者看两刃,若学艺不精则伤人伤己。” 第29章 两院无门敢骑墙 浊染危机此一行人中除了杨暮客和玉香外,其他人皆是不知。 小楼如今像个娃娃。打从昨夜开始,她就被瞌睡虫赶去梦中世界。 看着姐姐安静地悠长地呼吸,杨暮客靠在软垫上猜想她在做什么梦。因为小楼的眼皮不停地鼓动。 他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疼痛得样子。 换衣服的时候杨暮客觉得自己的皮肉炸开了一样,连带着筋骨一起疼。 另一辆马车上的人都以为昨夜大可道长因为守夜着凉了,季通除外。因为大可道长的这一场病,厨青对于他是修士的猜疑,也因此淡了。毕竟修士怎么会因为小小风寒倒下。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道士走路都费劲。 一向张扬的小道士躲进了车厢里让大家享受到了难得的安宁。毕竟这个小道士的嘴巴实在歹毒,三言两语就能戳进人的心里。 陇阴郡的官道到了尽头,界碑上正面写着陇阴二字。北面则是硕阳。 对,因为走的是朝东北的官道,陇阳郡便无需经过。虽有硕阳,但无硕阴。硕阳是因为一座高山,那座高山横贯东西,几百里长。名曰硕山。高山密林,有巨熊出没,不可生人。所以这硕阴便无。也因为这硕山拦住了南来的水汽,只有夏秋西边支山国吹上来的海洋季风能达于硕阳,所以硕阳属于比较干旱的郡州。 硕阳虽土地干旱,却有大江。和熙郡内的大运河支流便经过此郡。此江名曰淡江,是硕山冰雪融化汇成大江,自南向北而流。 中途在驿站停了会,厨青悄悄跟杨暮客说了他们的计划。杨暮客同意了,招来何玉常说了几句类似于批命的话。毕竟杨暮客还需要一个活着的何玉常。 何玉常被厨青装进了一个木箱子,另一个少年登上了季通驾驭的马车。 自此何玉常的行踪成谜。 与此同时,周上国都城鸿胪寺派遣去往涂计国的使团也出城了。他们带着一份国书,周王欲与涂计之王同济修好,结盟邦之国。 周上国仅存的涂计探子闻声而动,他们将陇之南北安然无事,刺杀何玉常未成,曲栗活于王陵,三条消息传递出去。并且将使团一行人的身份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此周上国使团人员皆是在政院授学,不曾与王公接触。其中三人可拉拢,一人可收买。 此乃周王堂堂正正之阳谋,我整军备战未曾掩藏,我派出使团不插间谍,我修国书为真,我料你国中之人不敢应之。 两国之仇,周上国主一句话要泯恩仇?凭什么?涂计国上上下下待军功之赏者何应?以边防得其位者何应?那占了周上国土者年年袭扰边境者何应? 与其说周上国秣兵厉马,不如说是涂计国被逼进了墙角。 这封国书定会被涂计国退回,那周上国再言与之开战便再无阻塞,上下一心。 出了硕阳郡,入和熙郡。和熙郡有运河,此时冰封的大江已经凿开一条通道,过往的运粮船优先通行。 厨青掏出令牌直接征用了一艘运粮船。继续北上。 经和熙郡城,未停。玉香神游城隍庙,道牒录了行程。 船中玉香与杨暮客说了城隍的嘱托,再往前便是国神道观辖制地域了。国神明察秋毫,容不得一点邪祟之气。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你杨暮客是个大鬼之身,未修成人身。人家不欢迎你。 杨暮客撇撇嘴,“贫道最是相信有理走遍天下,怕甚?” 过了和熙郡,便是彩云郡。此郡占地面积不大,方圆一千二百多里。最高峰就是云鼎观。 彩云郡周山环绕,多山无田,没有城池。或者说寥寥数个俗道后人组成的村庄,便是这郡中唯一人间烟火。因为国主登基需于云鼎观受封。所以有一条直上直下的官道,东西两侧都无路径。平时这条官道也没什么人走。只有运送加急物品的驿卒才会从此经过。 其实厨青建议过绕路内保郡,大约多走三天就能到京周郡。 杨暮客却撇嘴,“这一路天寒地冻,贫道受够了苦头。早些到王都早些休息。贫道还病着,你却要贫道绕路。” 厨青只能硬着头皮前头带路。其实他是不大乐意来云鼎观的。这儿的道士都是眼高于顶,不大瞧得起他们寻汤观的道士。 大路直上直下,坡度并不陡峭。但前头带路的马依旧有些吃力。 终于走到了云鼎观山下的村寨之中。里面的村民着道衣,男着青色大褂,女着坤道裙裳。 车队也不扰民,直接朝着那山坡上走。山坡上有一处平台,专供路人休息。马车就停在此处,一行人皆要上山。 此山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共十层,每层九百九。最后那云鼎观大门为九阶。 杨暮客登山的时候龇牙咧嘴,疼啊。不过因为阳气足够,活动了会儿身上开始发热。 到了山顶的时候季通额头有汗,厨青口中流涎,一嘴的血腥味。小道童也累得气喘吁吁。倒是小楼与玉香一切如常,她俩回头看看那个在楼梯上爬的杨暮客。 “你偏说要来道观,最后却是爬上来的。”小楼捂着嘴看着丑态百出的自家弟弟。 杨暮客唉哟了一声,这腿不是腿,手不是手,“弟弟哪儿知晓这么多台阶。大病初愈,本是想着活动身子……”下半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趴在台阶上不动了。 玉香笑眯眯地走下去拉他上来。 走完最后九阶杨暮客抬头一看。 这云鼎观当真建在云上。松柏皆在云中,远眺见诸多山巅隐于雾中。气海茫茫,不见飞鸟。 门楼挂着牌匾,便是那云鼎观三个大字。 观中的道士于道观门前候着,邀请众人去观内吃茶。茶叶是山下的村民种的,每年只掐新芽,香气沁人心脾。 不多会儿道观的住持进了客室,领着他们一路游览了云鼎观的美景。 大院之中摆着周上国各郡城隍的塑像,若是有郡中城隍阴寿到了,亦或者修行圆满入执岁殿,此处亦会更换新任城隍的塑像。 大殿之中供奉的是一只鸾鸟。此鸾鸟便是这周上国的国神。 此时杨暮客缓过劲儿来了,跟季通介绍了鸾鸟与凤鸟的关联。 “山塘,你可知何为鸾鸟?” 季通哪儿知晓这等事情,凡间虽有传说,什么青鸾化女,嫁与凡人。但谁也不知这天仙一样的鸟儿是从何而来。 杨暮客见季通不答,继续卖弄,“鸾与凤本同根。凤为雄,凰为雌。鸾鸟亦是一样,鸾为雄,和为雌。你看着雕像,眼下有泪痣,则为和。是以这个国神塑像是以和鸟为原型而塑。” 季通点点头,朝那雕像望去,他竟然觉得那雕像瞪了他一眼。不过确实有颗泪痣。 此时杨暮客说话还算有谱,但后面的话就慢慢不对味儿了。“这世间灵兽习性皆与人不同。龙喜淫,凤好色。龙不论与何种生物交配皆可诞生龙子。但凤不一样,眼光高得很。凤鸟之流只喜那漂亮的。鸾善歌,凤善舞。它们喜欢追求配偶的过程。遂有凤求凰之说。爱情,是鸾与凤最珍视的情感。” 季通听到此处点点头,他确实听闻过凤鸟因为凡人模样生得漂亮而结姻缘。 杨暮客话锋一转,“这鸾鸟与凤的区别就是凤喜群聚,鸾喜孤静。遂有凤栖梧桐,九天之鸾两说。这两个帮派一个善于打群架,守地盘。一个善于打游击,劫财货。曾经有红帮朱凤占地为王,山巅有青帮,青鸾不满山门被守。所以二者相斗,但最后皆觉对方美丽大方,而化了干戈把手相谈。青鸾坐在山头儿拉弦唱曲,朱凤甩开膀子起舞。于是乎,鸾凤和鸣之说广传世俗。”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我读书少,你莫要骗我。鸾凤和鸣是这么解释的? 玉香听见了赶紧咳嗽一声,拉着小楼走到一旁,好似不认识这个衣衫不整的呆道士。 只见那和鸟雕塑眼眶好似冒出了火星子,死死盯着口无遮拦的小道士。一个青衣姑娘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皮相虽好却不修边幅的杨暮客。 “道长如此编排有德神只,不怕惹下口业吗?” 杨暮客朝那小姑娘拿了子午诀,“姑娘又如何知晓我信口胡诌?” “这……”青衣姑娘愣住了。 那住持看到青衣姑娘出来现行大惊不已。他没听见后面那两个贵客说了什么,一直介绍宫殿历史的他口干舌燥,但这青衣姑娘他是认得的。这是国神的化形。转头看了看那小道士和力士,二人到底说了什么话才能让国神现形,斥责二人惹口业。 “青姑娘。这些人是云游至此的异域旅人。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还请念其无知,莫要在意。” 青衣姑娘冷哼一声,“人家饱览诗书,又怎会无知。你这老道替他们辩解个甚。” 杨暮客上前几步,凑到二者之间。对那姑娘欠了欠身,“贫道谈不上饱读诗书,却也知晓道理。姑娘该是那山主,却欲将贫道拦于山外。若不是看了贫道皮囊秀美,说不得便直接丢下山去。” 听了这话那青姑娘面色通红,大羞。这鬼当真不要脸皮。 杨暮客声音小,那老道士耳不明,也没听真。但他看出来这道士唐突了国神,把厨青拉到一旁,看似悄悄话,实则大声地说,“你领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怎这般无礼?” 厨青噘着嘴半天没吭一声。 但杨暮客依旧不管不顾继续说着,“贫道身傍周上国人道功德,你这山主于情于理都该敬重贫道。打贫道进了村里,山主就该在山底下以礼相迎。贫道费劲了力气爬上这山头,也不见你出来问候。所以非是贫道说话不中听,而是山主不值当贫道夸赞。” 青姑娘气鼓鼓地看着杨暮客,一跺脚跑了。 周上国的确在大山之上。但是她堂堂国神,竟被喊成了山主,当真气煞人也。 杨暮客看着那姑娘离去的背影,伸手放在胸前,翘起一根大拇指坏笑地看着季通。眼神里好像在说。看。爷们儿厉害不。这娘们儿被我给说跑了。 季通赶紧伸出手掌遮住半张脸,不敢去看杨暮客。 晚上山风大,上山容易下山难。所以一行人就在山中留宿。那云鼎观的老道也告诉他们,山下的村民会照料好他们的马车。 小楼所乘马车虽有不少金贵物件,但也不怕偷盗。大船之上那偃师早就修整过暗匣,那匣子认人,生人打不开。玉香知晓此事,也报与小楼听过。小楼只当是用钱财雇佣木工弄得。更何况道观之下的村民民风淳朴,都是具有德行之人,也无人做那偷盗之事。 晚上红烛摇曳,杨暮客在静室打坐。爽灵飘出体外,伸手摸了摸发髻,变成一个油面小生。 爽灵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供奉国神的庙堂。 那雕塑哼地一声扭过了头。 “您都快四千岁了,还装什么嫩瓜。” 青和鸟一听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周遭所有游神都装作没听着,飞不见了。 雕像怒火中烧地瞪着爽灵,“你若逞着身份背景欺辱本神,本神的确不敢将你怎样。但你那道牒中,也休怪本神添油加醋。” 爽灵坐在雕像下的蒲团上,喊了句,“你下来。贫道有正事与你说。” 那雕像想了想,一拧身化成了青姑娘的模样落在爽灵前头。 爽灵扯过一个蒲团放在对面,“坐。” 青姑娘气哼哼地坐下。 爽灵自顾自地说着,“你做这国神,比那西岐国的强了许多。” 青姑娘一撇嘴,本神才不与那混物去比。 “周上国之神道,的确井井有条。我在那西岐国也听过,周上国以气运相压,想必也是国神有意为之。贫道知晓你担心周上国内生邪祟,不准外来鬼神入侵。” 青姑娘听了瞪着杨暮客,“你这大鬼还不是堂而皇之地来了?” 爽灵呵呵一笑,“莫要说贫道,贫道自是与众不同。” 青姑娘听了这话点点头,这一点她也认得。 爽灵静静地看着她,“你撺掇那城隍与我相谈。想让我参与正法教与天道宗之间的事情。是国神天真了。” 此时国神才正眼相看这爽灵,“道长既然已经拒绝,又何故来谈此事呢?” 爽灵叹了口气,“国神还记得我晌午的寓言吗?” “寓言?” 爽灵点了点头,“鸾凤和鸣之说,便是这周上国人道香火的结果。你莫要问我为何这么想,你应该自己去想。” 听完这话那国神愣住了。这小道士是个什么意思?正法教和天道宗难不成还能……是啊,这两个宗门怎么因为这些蝇头小利而起争执。 爽灵笑着看她,“是何时你有了自己能做主的想法?” 国神怒目而视,她如何做不得主。 爽灵一看便知这国神想法。虽存于世间近四千年,从未跳得出这周上国之地。着实可怜。 其实换位想之,杨暮客不会比青姑娘做得更好。至少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如她一般兢兢业业,将一国神道治理成这样。但她被束缚住了思想,只能听于上,命于下。杨暮客是个外人,他可以放肆地去思考,思好思坏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不会在意结果。 青姑娘终于打破沉默,无奈地对爽灵说,“紫明道长可有谏言?” 爽灵等这句话好久了,他以为白日这国神听了那话就该有所思考。但没想到终究还是需自己上门。“不逆扶礼观之命,不犯卢金山之法。不偏不倚……” 青姑娘听完恼了,你这说了与没说有何区别?不还是两边骑墙?“我当紫明道长有何高见,也不过如此。” 爽灵却不在乎地起身拍拍屁股,“姑娘再想想……”哈哈大笑地走出庙堂。 青姑娘坐在那咬着嘴唇猜度这道士的话。什么狗东西,说话一点都不透彻。 但想着想着……她也明白了杨暮客的意思。 她是不能选边的。 第30章 前路别时自洽,入府闲人占卦(词牌,如梦令) 临睡前杨暮客掐算了下,明儿该是个晴天。凌晨摸着黑爬起来准备早课,他站在山头等着东边儿放亮。等了半天不见,结果鱼肚白刚翻出来,一朵云彩飘上去。小道士张嘴来了句浑话,没地儿撒气,翻头去睡回笼觉。 下山的时候,国神总算懂事,出来相送。别个自然是看不见的。杨暮客也懒得搭理她,她就化身一个小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 杨暮客翻了一个白眼,这山里一只鸟都没有。你化身一个麻雀糊弄鬼呢。 厨青是个会来事的,说这是贵人出行有飞鸟相送。也算是让他蒙对了。 车队又在路上走了一天半,进了周郡。 初进周郡官道之时,厨青的坐骑白鹤从东边儿飞过来,带着一封信。信送到后,再扑腾扑腾地飞走了。 厨青打开信看了看,喜笑颜开。 周郡官道驿站停了一伙军人,雪地上数人凑成一团取暖,数人绕着不停走动。相互轮换。边儿上还有一辆牛车,牛车上是一个漆成了黑色的大木箱。木箱有五层,每一层的开口都露出五个木把手。两面加起来便是五十个木把手。 厨青看到了这些军士后,那副糟老头子德行,一下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老道士。 军人看到大路上来了两辆马车,赶紧站好整队。驿站里头的将领也出来看,确定了来人后去官道上相迎。将领是卫戍左旗的校尉,领兵于此护卫厨青道长回城。 校尉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领路,两个亲兵在后头,然后是两架马车,马车后面跟着牛车。那一队军士靠着牛城排成两列前进。 杨暮客在外赶车看得清清楚楚,想来如此便是这个世界的步坦协同。那牛车上的木箱装得应该都是机弩,后面的士兵每个人腰间都别着弩箭的木函。若有贼人,这些军士会即刻从那木箱中取出机弩,毙敌于远处。 杨暮客一行人并未与厨青一同进入都城。因为都城的游神也来报信了,没有化形的妖精进不得城。 所以季通回了这边赶车,杨暮客一行人拐上小路奔着城外小镇而去。 令杨暮客惊讶的是城外小镇竟然也有灵炁大阵,城墙六丈左右。 小楼于车厢里探出头问为啥不与厨青一路进城。杨暮客解释说他那车里装得是麻烦,咱们不去掺和。 小楼一听便明白了。毕竟这一路上的事情,杨暮客也从没瞒过姐姐。就连何玉常被调包之事她亦是知晓。所以小楼也认同杨暮客的决定。 进了小镇里头,季通下车找到牙行租了一间宅院。重金之下那牙人介绍他们来到了一家破落户的家院门前。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那“林府”的牌匾。这红墙碧瓦,怎地也不像是破落户。但他掐指一算,于海上船中所言横财就在此地。 牙人敲了敲门,等了半天,也没门子来开门。他继续敲,终于有一个青年打开了那厚实的朱门。 “诶哟,谁啊。” 牙人嚎了一嗓子,“林学士,你家不是筹钱吗?我这给您介绍生意来了。” “生意?” 那牙人赶紧把站在一旁的季通拉过去,“这是海外来的贵人,要进都城。但又觉得在都城里规矩麻烦,就在外头镇子里住下。” 那林学士看了看季通衣着,又看着他面上还有伤。皱眉问,“敢问壮士一行是要租房,还是买房。” 季通哪知杨暮客要在此地住上多久,但绝对不会在这周上国置办屋产,所以他答,“贵人不于此地久居,自是租房。” 林学士张望了下马车,心里盘算一下。“我这宅子可以租住,但是我也要住在里头。你们若是住进来,我就住进偏院,偏院有小门出入,也不打搅贵人。但是这租金……” 季通打量了他一下,嘿,“这是押金,你且收下。”说着递过去一张通票。十贯钱。 林学士接果抿了抿嘴,心虚地点了点头。将那两扇朱门全都打开,亲自去拿了马车出入的垫板。 “请贵人入住。”林学士弯着腰看那马车进了自家宅院。 壁照正对前堂,前堂的门关着。季通停车等了一会儿林学士,林学士将门关好以后在前头引路。 冬日的院子里只有一片白,偌大的院子只扫出来一条通往后宅的路。 杨暮客坐在一旁看着那三步一回头的书生问他,“这家里如今就你一个人?” 书生低着头前面引路,“是啊,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此话止于此,就算要问,也不会是现在。杨暮客笑了笑,“那你一个人吃饭可就成了大问题。” 书生噗地笑了,“道长果然慧眼如炬,在下确实不善烹饪之道。” 说话间他们绕出了偏院进了后院主宅。 林学士只是停在了院子口,看着他们忙。其实他也不知道租金该是多少,但是十贯钱真的很多。他很缺钱。他很想狮子大开口,一贯一天。不,应该是五贯一天,两天后就将这些人都赶出去。然后他再卖掉这宅院。 这时那个问话的道士朝着林学士走过来,让林学士有些紧张。 杨暮客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与林学士并肩站着。“贫道大可,敢问林学士当如何称呼?” 林学士脸色一红,“称不得学士。如今已经不在学院,不过是个书生罢了。小人姓林,名铣。” 杨暮客点点头,“那便叫你林先生罢。这宅子虽不在那都城之中,却也风景宜人,想必先生也曾是富贵之家。为何沦落如此?” 听了这话林铣脸色更红,“小人不善经营,自去年父亲离世以后,家中生意越来越差……” 这林铣好似打开话匣子。 他家本是在都城之内做酒家生意。拿手菜是豆制品,生产的豆制品不止供应酒家,还送与贵人之家。本来生意兴隆,家中富庶。于此镇中有田有地,这房子也是因为种豆而置办的。但周王两年前下令,全国细豆种植田亩要减少,改成产量更多的粗豆。因为缺少了原料,其父从海外进口一批细豆。但海运之中遭了虫,库存原料不足,酒家停业。他父亲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加上心病难除。去世了。 林铣这书呆子才进了书院教书,家中生意他也从未经营过。勉强开张,用了粗豆做豆制品,本来相熟的客人也不再来,那贵人之家也不再订购。拖了一年,借债经营。最后资不抵债,城中产业尽数变卖。学院里祭酒与博士以为他以粗豆充当细豆,人品有瑕,也劝其归家。 杨暮客听得出这林铣也曾殚精竭虑,毕竟他比季通还年轻,但已早生华发。不会经营那就是不会经营,是勉强不得。 说完了心中故事,林铣苦笑一声,“这就是命吧……” 杨暮客笑笑,“还未到认命的时候。先生青春依旧。” 听了这话林铣眼眶湿润,“可又能如何?如今我林铣成了他人口中不义商贾……我已经按照粗豆的价钱去卖,甚至赔着本去卖……我还能如何……”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若是市井小贩自然无人言他,但你经营买卖乃是服务贵人。那东西是贵人吃得吗?贫道给先生批个字吧。” 林铣摇摇头,“我如今还欠着四百多贯钱,还哪有钱财供奉道长。” “贫道占卜从未收取钱财。” 听了这话林铣更不敢信,“不了,不了。” 杨暮客却不理他,继续说着,“先生通经史,却不通人性。贫道就批你的名吧。先生姓林,双生木,富贵之家,见您天庭开阔,应少时早慧,五岁入塾。学七年,于十二岁考进书院。” 林铣惊讶地看着杨暮客,然后狐疑起来此人的目的。这道士怎知道我家中之事? “您山根通直,直眉却散尾。人品虽好,却不留财。人中宽而唇厚,不善言谈。好吃,却懒。” 林铣却不干了,这小道士怎么当面揭短?“你这人是在批名字还是看面相。” 杨暮客嘿嘿一笑,“自然是要先看明先生的人品性格才能去批字。贫道这就批字。书院授学四年方能毕业,所以先生当是十六岁于家中修学,周上国学院开考录士乃是两年一届,先生山形口,当是屡败屡战。耳珠圆润自是福源深厚,却小有外翻,多劳累。遂先生应是考三届。先生今年二十有四,然否?” 林铣权当是个骗子,既知我过往,还装模作样。反正如今也没能好被骗,他点点头,继续听。 “如此那贫道就开始批字了。”说完这句杨暮客第一次正经地掐算起《河图洛书变》,“您生于丁酉年残冬,山下火,五行缺金。遂其名铣。铣乃光明金,但为金之先。虽补足了五行,却克了命数。你姓林,木生火,小金旺财,大金破命。” 林铣听了恼了,“名字岂能是害我之因?你这道士莫要胡言。” 杨暮客笑颜依旧,“名字乃是人之始。它不曾害你。但无时无刻不影响你,你因此名而固执,不懂变通。被人误会也不做辩解。此乃你性之缺陷。性命性命,命虽无改,性却可正。别人唤你一声林铣,你便觉得要光鲜,这皮面是万分落不得的。苦作清高,终尝恶果。” 杨暮客此话戳破了林铣最后的心理防线,“当真如此?” 小道士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语。 林铣赶忙作揖,“还请道长救我……” 杨暮客却摇头,“贫道又不是那执掌天道文书的城隍,如何改得了你之性命。你既是性不合,当需自勉。我家护卫给你了租房之资,你且用它去买些材料。弄个摊子去卖那豆制品,管他豆饼还是豆糕。经济实惠便好。” “你这小道士满口胡言,我一个书生。做那掌柜还做得,怎做得那市井小贩……” 杨暮客却不理他,往那正房里走去。最后说着,“借你钱财之人可曾许下利息?又可曾追讨你入地无门?好面子落得这般下场,还不知悔改吗?” 季通见杨暮客进了屋,问他,“那名字当真重要?” 杨暮客挠了挠下巴,“重要,也不重要?” “少爷莫要框我。你与他说这些又不背人,我可都听见了。” 杨暮客走到桌旁坐下,盘着腿抱着膝盖,“像我等修行之人,根骨五行俱全,就算叫个阿猫阿狗都无所。但若院子外头那种命运多舛之人,名字有时候还挺重要的。” 季通笑呵呵地凑上来,“那我呢?” 这是收拾好卧室的玉香走出来,“壮士遇着了道爷,命运已然不同。” 听了这话季通美滋滋地递过行礼,“谢玉香姑娘吉言。” 小楼也在后头出来,“你这惫懒的猴儿,念了篇文章觉得自己有了德行不成?你才修持多久,就敢大言不惭替人卜算。” 杨暮客一缩脖,“姐姐说得对。” 第二日那林铣竟真的听了杨暮客的话,一脸疲惫推了家中的木板车出门贩豆糕。 学院的博士和祭酒听闻小道士住于此,起了个大早相约来此地,见识这口吐圣人文章的域外道人。 二人马车刚到林府门口,就看到那林铣给蒸笼下的炉子添柴火。 “林铣,你怎做这活计?”祭酒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林铣起身看了看,脸色从红到紫。“学生家业破落,准备以此为生。” 老祭酒上前打开笼屉看了看,又盯着林铣看了看,“老夫出城匆忙,还未用早。你这豆糕怎么卖的。” 林铣胀着紫红的脸,“四文钱一块。” “包一块给老夫。”祭酒递过去一贯通票。 “祭酒,学生找不开。” “找不开那就当老夫每日买了一块,二百五十天,日日都送一块入我府中。” 林铣眼泪如就断了弦的珠。 “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老祭酒瞪着他,“你这镇子里才多少人,回头去那城里摆摊。” “是,祭酒。” 老头尝了一口豆糕,拉嗓子。却笑着唤了一声博士,二人敲响了林府的朱门。 林铣虽然耿直,但并不傻。他既能听了小道士的话,就明白这小道士乃是非凡之人。祭酒如今找上门来,他更笃定了小道士的卜算是对的。性可正,那便将其正过来。 季通开了院门,“敢问二位何事叩门?” 老头欠了欠身,“老朽城中静芳书院的祭酒,来此拜见大可道长。” “二位请进。” 杨暮客正在院子里打拳,哼哼哈嘿。外头看着季通领着两人走进了偏院。 嘿,横财来了。 第31章 笑以往横财,添作功德心大 杨暮客这鸠占鹊巢的好似主人一般,将二位迎进了厢房。 屋里也没个茶。仨人就干坐着。 横财,是意外之财。杨暮客很想知道何事算是意外。 祭酒人老成精,初见杨暮客便知这小道士与众不同。秀气的脸上既有出尘脱俗,亦有玩世不恭。更紧要的是这小道士眉眼中带着股冷意。 他自然知晓与这种人说话最忌讳遮遮掩掩,遂直抒胸臆。他是邀请小道士去讲课的。 残冬之节,学院放年学,但年终之前院中需办收官典仪。三天后白日里还有集市社火,晚上则由学院举办晚宴。毕业学生坐于杏坛之下听夫子宣讲,未完学业的则两侧观礼。 杨暮客听了有些挠头,他这半斤醋如何登得上台面。但在祭酒再三央求下他还是答应了。 祭酒自是学识渊博,诸多杨暮客不曾听过的圣人经典张口便来。一旁博士偶尔补充几句,平添风趣。 但坐了许久二人竟然没有离去的意思,这就值得玩味了。 杨暮客打量了一下老祭酒,面相算得上周正,气度涵养俱在。当称一句老而不奸。那博士是国字脸,厚唇而黑须,看似耿直。 祭酒一旁似是随口问了句,“不知大可道长准备举办何种科仪?” 听完这话杨暮客微微一笑,“冬至已过,阳升阴降。贫道修行需于三九存阳。巧了,刚好是学院办完收官典礼,便是贫道行科之日。” “不知老朽可否观赏道长行科?” 杨暮客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的科仪,非是祭奠先祖,也非是礼敬神只。只是调理自身的科仪。若祭酒前来观看,是贫道荣幸。” 其实祭酒问出这话来,就点明了来路。 他要么是与常胜侯一方有关,要么是与厨青一方有关。毕竟临时公堂上说得那些话也并非秘密。 杨暮客已经知晓,周上国政院出身之人通常主动规避道士行科之事。一是不想粘连宗教因果。二是政院已经是一个势力集团,政院与俗道观是有利益争端的。所以老人家身为学院祭酒,却言行科之事,必然不是代表他自己。 厨青许下赞助科仪,那不是横财,那便只能是那常胜侯家或者是徐家。小道士呵呵一笑,原来横财是这么回事儿。 三人聊了一会儿,老祭酒忽然说了一句他女儿嫁进了常胜侯家,是常家老二的妻子。常家老二戍守边疆,女儿也跟着在边关苦寒之地遭罪。 祭酒没有怨恨常飞的死,也没有怨恨亲家亡故。只是说常胜侯欲当面道歉,溺爱孩子招致祸事。 杨暮客眼睛一眯,问祭酒,“此事已了,贫道本就无意追究。常胜侯为何还要当面致歉?” 祭酒这时脸色变了再变,从犹豫到无奈。那常飞是常胜侯独子,而祭酒有两个亲外孙。这话说完马上一转,又说那常胜侯知晓大可道长能掐会算,想请大可道长占卜,常胜侯可否有老来得子的福源。 杨暮客打量了一下有学之士,竟然也逃不出高门大户争权夺利之情。嘿。嫡子常飞身死,那常家老二定有男丁过继。飞上了枝头变凤凰,这侯爷之位该成了老头儿亲外孙。 祭酒图穷匕见,直说道,“老朽想知道我那孙儿能否继承爵位。” 杨暮客歪着头看他,“这样的事情不值得贫道占算。” 祭酒羞道,“这样的事情岂敢让道长卜算。老朽只是……唉,昏了头。本就不当问。” 这时一旁的博士吱声了,“当代常胜侯只因嫡长继位,若论品德才干,自是不如老师女婿。待将来取了军功,常师兄又何以在乎这侯爵之位?战功封赏位列公卿也无不可。” 博士话音一落,那祭酒恼羞成怒,“你说这话作甚。道长这样的人儿又怎听得这些腌臜。” 博士却看向了杨暮客,不在意老师的训斥,“当今王上胸有宏图大业,姑爷虽为庶出,但勇武过人,才学深厚。遂得王上重用而戍守边疆。待归来之时自有将军之名。” 杨暮客一愣,竟是自己猜错了。这横财也不在祭酒身上。小道士转头看着那博士,笑笑请他继续,既然说到了王上,自然是有后话的。 博士解开怀襟,取出一个二指厚一掌长的方盒。“此物乃是曹大家嘱咐学生交于尊者。曹大家是当今王上的贴身侍从。” 杨暮客接过盒子,一根妖骨,天妖指骨。晶莹润泽,指尖锋利无比。可惜其中灵炁已经散尽了。 博士继续说着,“厨青道长言说尊者是持钥之人。如今钥匙被王上取走,自然是要以物还与尊者。” 杨暮客捏着那指骨看了看老祭酒,老祭酒一脸迷茫。显然这位老先生是不知情的。这钥匙,能开什么锁呢?他举起那指骨晃了晃,“可开何锁?” 博士赶忙起身作长揖,“回禀尊者,此钥匙可开王宫中内库之锁。” 哟。这就捋顺了…… “二位。时候已经不早,贫道准备午饭去了。粗茶淡饭难入二位之口。季通!送客!” 季通窜进来,“二位请。” 出了屋门,杨暮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楼的厢房,“姐姐,咱们得在这住段日子。” 小楼正躬身练字,头也不抬。“不进城,窝在这做什么?” 杨暮客走到桌旁看着小楼对着字帖描画,“本来准备歇息一日两日便好。城里的贵人找上门来了。” “谁?” “住最里头的那位。” 小楼放下笔皱眉看着杨暮客,“最里头?” 杨暮客点点头。 小楼将杨暮客赶到一边,用玉香准备好的温水洗手,“你又招了什么事儿?” 杨暮客其实也不清楚周王邀他进宫是干嘛。 照理来说,国外之人应由鸿胪寺招待。即便周王欲面见外邦之人,也应设下国宴相邀。非是在宫内面见相谈。 免了鸿胪寺之礼定然不是为了保密,因为王宫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小道士猜想了下周王的动机,却看不大明,遂答小楼说,“弟弟能招惹什么事……兴许是那日念了篇文章引来了他的注意。能进王宫看看也算是好事,姐姐去么?” 小楼擦干手,“不去,我一个女儿家见他作甚?” 中午吃了饭,小楼还差季通给门口摆摊的林铣送去一份。 傍晚林铣回了偏院,收拾他那破车。 杨暮客走过去问他,可卖出去许多? 林铣勉强笑了笑,艰难卸货。 杨暮客看着那蒸熟的豆糕一笼屉一笼屉地搬下来。又问,这滞销之货你欲如何处置? 林铣擦了擦汗,指了指偏院树下的一排老缸,堆肥。 杨暮客呵呵笑道,“明日还有人来,来得人自是富贵。他若敲门,敲一声,便要买你一块糕。一块糕,你原价多少,涨十倍卖与他。” 林铣擦了擦眼泪,“贵人莫要如此帮衬我,我自知自己做得难吃。晌午那季壮士送饭之前,我也尝了,实难下咽。既是不好吃,卖不掉便认下,慢慢摸索,总能做得好吃。” 杨暮客颇为宽慰,“有此心便好,但贫道并非照顾你,而是难为他人。你可懂?” 林铣一脸不解,仍是委屈之色,“这……” 果然第二日有一辆马车来接小道士进城,那车夫是个没胡子的老翁。 林铣鼓足了勇气上前说,若要进门,便要敲门,但每敲一下,就要买一块糕,里面住的贵人还说,买糕的价钱要贵十倍。 那老翁笑了笑,亲自下车去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下,那门开了个缝。早就候着的季通探头说,“我家少爷说,九下乃是极数。从头再敲。” 嘭地一声关上大门。 老翁一共敲了三遍,走到摊子边上问清了价钱,结账后那朱门大敞。 小道士身着一身破衣烂衫,手拿玉骨折扇笑了笑,“走吧。” 临近傍晚的时候夕阳将余晖晕染在雄城之上。 小道士坐在车厢里饮茶,这一身破衣被胎光显大鬼之身抓烂之后,杨暮客刻意留下。毕竟他在那船上就与玉香说过,若他剥了面皮去做那恶鬼,便饶她不得。哪怕是无意显露,杨暮客亦算在其内,缝补道衣就是玉香未尽护身之责的惩罚。 他去着此衣去见周王,亦是失了体面。至于如何惩治玉香,他还未想好,只言记在账上。 老翁看了看他的破道衣,只当是这小道士的修行方法。毕竟俗道亦有苦行之人,他不多言,只是载着小尊者往王城而去。 进了王宫守卫森严,王宫之内没有修车轨,车辕碾过青砖嘎达嘎达响。过了几道宫墙,终于来到了内库门前。 小道士下车,拿着那天妖指骨戳进了内库大门的圆孔之中。轻轻一推,里面挂得是长明灯,烧蛟油,百年不熄。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三个一摞的金玉。他迈步往里走,那周王只是给他钥匙,却未说他可取多少钱财。很快他就走到了最里面。 常理来说里面的东西应该是最金贵的。但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时内库的门被再次打开,一个中年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道长准备取走多少?” 杨暮客打量了下周王,“周王以身犯险,置社稷安危于不顾。该叫起居郎记你一笔。” 周王笑着点点头,“是该记下。” 杨暮客也不施礼,“国主知晓贫道为何人?” 只见那周王长揖到底,“周馚拜见上清紫明道长。” 杨暮客不去扶他,只是笑笑,“免礼。贫道的身份是扶礼观的人说的,还是周上国神说的?” 周馚苦笑一声,“是卢金山游神托梦与我。” 杨暮客盯着周馚看了看,怎么会是卢金山游神呢?难不成卢金山和正法教魂狱司还不是一条道儿上的? 周王看出了小道士的不解,“卢金山游神梦中告诉我,是道长解救陇上南北灾厄。本国需以礼答谢,否则国运会受折损。” 杨暮客初听完觉得是无稽之谈,毕竟那国神都未放在心上。但细细品味还真是那么回事。 国神是神道之主,人道之神。国神虽执掌人道香火,却并不干预人间治理,与周上国国主是谁并无关联。换一个王,只要周上国国号未改,她依旧是这国神。哪怕周上国国号改了,但人道秩序不改,她亦是不亡。西岐国那是人道秩序崩塌,邪神作祟,遂国神崩殂,并非常态。 救了两郡之地,虽对人道有些影响响,但更多是挽救了周上国的政治。此账是该找国主来要。 杨暮客噘着嘴,用下巴看人,“你周上国内库就这么点儿俗物?” 周王叹了口气,“本国与周边藩国收购粮食已有四十二年,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如今收购粮食资财皆是出于内库。” “周上国地处高原,日照充足,土地肥沃,水系发达,何以向藩国收购粮食?” “制油。” “那藩国粮食不足又当如何?” 周王笑了笑,“与涂计国购买。” “那涂计国是傻的不成?” “涂计国贫矿,周边藩国以金铁矿石换之。” 杨暮客眼睛一亮,“涂计国农田一年几熟?” “地处北方,日照时短,一年一熟。” 杨暮客翘起一根大拇指,“够毒!” 这一番对话直接挑明了周上国的毒丸之计。 涂计国是个贫矿国家,若要制作刀兵必然要大量进口矿石。周上国收购藩国粮食,然后驱使藩国以矿换粮。而涂计国一年只有一熟粮食,那必定储备粮食不足。甚至可能产生大量饥民。 以矿石贸易难道不是资敌吗?还真不是!金铁之物需要维护,祭金,生祀,哪一样不要耗费资源。而周王一句粮食制油更说明了周国的战略方针。那便是火器进攻为主。同时也暴露了此次战争周上国一定是进攻方。 涂计国若要守城,那么必定面临无法正常农业生产。被困之城粮食不断消耗,就算久攻不下,可守城之人如何忍得了饥饿呢。 所以好毒。 周王坦然地认了,“道长曾言,既然已经分了阵营,那么必定是一方无了才好。” 杨暮客又叹了口气,“国主此计若是没有差错,那涂计国必败无疑。可是那城中百姓又当如何?失德一样会损国运……” 周王点点头,“道长悲天悯人之心我能理解,我周上国之军只杀贼军。一路会有安民司跟随,暂解饥民之难。” 杨暮客又立起大拇指道,“够缺德!” 周王哈哈大笑,好久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然后他挺着胸膛自豪地说,“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杨暮客刷第一声打开折扇,扇面上写得是精打细算。 周王听闻这折扇扇面乃是铁口直断,怎地变成了精打细算? 杨暮客扇着风,“此时宫中可有会计?” 周王好奇地点了点头,“御书房有户部值班大臣,敢问道长有何吩咐?” 杨暮客嘿嘿笑道,“贫道救了你两郡良田,无数生民。这两郡之地产量多少,按今年粮价,都算成金玉还与贫道。” 周王听了叹口气,但他不得不给。他一个人出了门,这个事情只能他一个人知道,因为这非俗事,而是修行供奉之事。 不多会周王归来,答杨暮客两郡产量价值七千九百一十二饼金玉。 杨暮客走到内库前头,看着那一片金光闪闪的金玉,大约有那么一万多饼。一个障眼法蒙了周王,手掐纳物法,收走一百饼。 周王从障眼法中醒来,看到那架子上大概少了一百饼,好奇地问,“敢问道长这是?” 杨暮客刷地打开折扇,扇面上写着“行善积德”四个大字。 “余下的送与你口中的安民司。贫道不管后事如何,但若手无刀兵者饿死一人,减你一刻阳寿。”他摇着折扇出了内库大门,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 卧槽。装了逼,跑不了。贫道还不会飞……他老老实实钻进了马车车厢中。 那驾车的老太监觉得这个小道士是个癫的,这么冷的天还摇扇子。 第32章 叹呐,叹呐,不过芳华一霎 杨暮客已经让季通补足了租子,言说要住到三九之后。林铣已经询问明白了价钱。这次只要了三贯,但之前的他也不退。 城外小镇与王城有来往通勤的灵车,轨道穿过雷塔林立的旷野,唯春季惊蛰到夏至期间停运。其余时间一日两班,免费乘坐。林铣做豆糕的技法被玉香指点一番,已经算拿得出手。经过此番准备,林铣听进祭酒那日所言,准备进城摆摊。 在这林府住了几日,城里的鸿胪寺卿亲自来请。季通和巧缘被留在了林府,一是巧缘得人照顾,二是帮衬林铣。 三人坐着官家飞舟自是招摇过市,乘着县城相通的航道进了王城之内。 又过了几日,玉香傍晚搭车来到了林府。借用他家的厨房。 鸿胪寺所设居所没有炉灶,因为地处城中闹市,皆是木制建筑,所以严禁明火。就连烧水用得都是离篆热炉。烧饭不能控制火候,味道自然差了许多。若是平日三餐还好,但明日是杨暮客为小楼张罗的赏花会。 园子是租用王族别院。外国藩王觐见国主的时候会住进来,其余的时候开放民间使用。花销自是不菲。因为只租用一日,在那别院中做餐食自是来不及,所以玉香才会赶去林府。也是顺带将季通领进城里,做那门前警卫。 林铣沾了光,玉香允他在那别院门口设摊位。毕竟来得达官贵人自是有下人陪同,这些下人在外也要吃食。林铣去支一个摊子,销路不愁。 天还未亮,季通提着好几个食盒登上了接玉香回城的飞舟。玉香本人还在那厨房中做些小楼最爱吃得甜点。毕竟自家主子吃得东西一定是最可口的。不大会儿玉香也提着一个食盒上了飞舟。 天才亮,做完早课的杨暮客已经先去了那处别院。 别院门口有书院祭酒题字的招牌,鉴宝赏花会。 院子里头有昨日从王宫里借来的几株茶花,也有厨青从城外寻汤观送来的黄菊芍药。杨暮客脚踩四方,按照时令摆了一个暖阵。院中仿佛已从残冬入了深春。 鸿胪寺广发请柬,不多会儿城中不少贵人已经来至此地。外围更是诸多捕快巡查。玉香和季通赶到,进了园子摆放餐盘。 季通一人杵在那院子门口,带刀兵,来来回回盯着那些外头等着开园参会之人。 小楼乘飞舟落在园中,坐在主座上。边上是一张木案,案上放着一块黄晶,黄晶四尺高,二尺长,形如山,似有水雾飘下。晶石细腻,形状天然,乃时光造化,世间不可多得之物。黄晶旁还放了从杨暮客那拿去的那根药杵,这药杵虽初看粗粝,但金铁之物并无祭金与生祀痕迹,端地是个奇物。小楼腕上的镯子被隐去了灵炁,竟然也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此时他们一行人便是显财。边上的柜子还陈列了不少标了价钱的珍物古玩。 主座小楼面带轻纱,挽螺髻,额贴花钿,耳珠垂金穗。身披对襟白绒裘衣,针脚细密,暗有银花。里头穿着红绸绣鸟雀戏花小袄,白锦布黄丝绣福文襦裙。端着茶盏,那手腕上的镯子星光点点,煞是惹眼。 宾客入园后,皆是携宝而来。杨暮客着一身素衣道袍站在一旁,听着小楼点评。若是合意的,杨暮客依次递上请柬。若有出售念想,便明日按着请柬上的时辰去鸿胪寺的宅院交易。 交易自是需有官人证言,缴纳财税。所以官家亦是极力支持。如今周上国备战之事已经掩盖不住,有想换了钱财去往海外者,也有准备钱财购置资源。不一而论。当下周上国铸币兑金玉乃是近万贯兑一饼,仍有浮动。 小楼能动用百余饼金玉,财富自然不足以收购所有合意之物。但这院中亦有交易,且有做不得准的宝物请小楼掌眼,需缴纳佣金。佣金乃是宝物价值一厘。他们交易也需验明价值,官府收税,玉香抽水。好一个无本生意。 杨暮客扇着铁口直断的扇子,被小楼骂了一句,赶紧翻个面,换成金玉良言。 这一日过去,从早到晚,参会者数十家贵人。小楼掌眼佣金足足数万贯,抽水亦有近万。 常胜侯送来的一尊铜鸟,因为年代久远,无人认得。小楼言说这是颙鸟,生于万泽大州之南的沙海中。此物铸造手法乃是以活铜一体成型,血祭百余年,万年不衰,方不用年年祭金。想来是万泽大州蛮荒土着所供奉之物,不知因何流落到这西耀灵州。常胜侯笑眯眯地说此物送与大可道长,求得道长占卜一次。杨暮客自当点头应下。 宴会之终。收买下的有,以蛟龙牙齿经数十代工匠雕琢的笔筒,白鵺尾羽织做的云肩,传世千年的彩蝶鳞粉绘制的精美漆器,中州宫廷匠师雕刻的铁木画,珍贵宝石首饰数十件。柜中之物卖掉的也有不少。夜里做账,一共花了七十五饼金玉。 贾家商会女掌柜在这王城名噪一时。错过之人,没接到鸿胪寺请柬之人皆是长吁短叹。 去过了常胜侯的酒宴,杨暮客说了些漂亮话,告诉常胜侯,南来之事不必放于心上,建功立业之时已到。又没过几日,三九的前一天,学院的马车停在鸿胪寺门口。他们来接小道士去讲学。 夕阳西下,社火散了,集市热闹非凡。学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走进了学府之中。 学府大院灯火通明,地上有暖箱御寒。一排排矮座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不少学生。边儿上的走廊里更是扎堆站着他们的后辈。 几位先生忙着装点杏坛。 收官典礼在夜色朦胧中开始了。 杨暮客站在后台看着那白发沧桑的祭酒说着此去春来除旧岁的话。也无非就是诸位弟子如今已经学业完满。来年若是科考的,祝有个好前程。若是归乡,也莫要忘记学院的教导,为人当方正,行君子之事。最后,祭酒庆幸于年终之时,陇阴郡传来了圣人文章。而口念文章之人,也来到了学院,与弟子们讲课。 一时间大院里沸沸扬扬。 杨暮客笑着走上去,祭酒作揖与他交换了位置。 杨暮客看着台下渐渐落针可闻,他从那一双双眼眸中看到了对知识的希冀。忽然他脑子一片空白,那些准备好的过往圣人对《劝学》的注解全都忘掉了。 那不是他自己的学识,说来又有几分信服呢?道可道,道理终究是要随着时代变迁的。他们又不曾了解那一方世界的历史,东拼西凑之言,说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轻轻咳嗽一声,“贫道年岁尚小,若论学识,或许还比不得坛下诸位。有幸在梦中得圣人之言,祭酒邀我讲学,贫道也怕贻笑大方。那便讲一个故事吧。” 学子们虽不知这道长为何不讲解《劝学》,但圣人文章出于他口,他们依旧期待道长能说出另外篇华彩之作。 “有一个人他叫子美。少年早发,自以为才华出众,入京考试。第一次考试,他落榜了。他攀高山,游江河。写了一首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雌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你们莫要问贫道这岱宗在何处,齐鲁在哪里。贫道于梦中见他,也不知其所以然。” 台下学子哈哈大笑,他们听得出这落榜之人胸有大志,才情确实非凡。 “他的国家此时兴旺无双,其京都更是不夜城。他于城中科考投文十年。整整十年,蹉跎困顿。三次落第,献赋于国主,终得待选分配名额,如此又过了数年。胸中才学无处施为,家中生活愈发困苦。终于,他放弃了心中包袱,认领了一个小官。 那一天许是下着雨,亦或者下着雪。他回家中之时,他的幼子却饿死了……” 寥寥数语,坛下的学子也被这命运多舛之人勾动了心弦。 “而盛世却如过眼云烟,京都刀兵四起,国主迫不得已出逃。而这子美也颠沛流离。做了个节度使参谋。生活却拮据困顿,饥儿讨饭,为父无米。何等凄凉…… 他说,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东门。 大风吹破了他的草庐,见了种种凄凉,他写下诗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终是心灰意冷,他辞了那参谋之职。于路上写了一首诗。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岳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杨暮客知晓在他们耳中那月亮定然变成了山岳,想来夜色中星光下,山势随着江流而去,也不失为一方美景。 此时众多学子只觉得背脊发凉,如此才华的文人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杨暮客继续说着,“他离了那参谋之职又入了兵家幕府。乱世便是如此,总要依附于他人羽翼之下。否则他这书生又能如何?有一年秋天他去爬山,又写下了一首诗。私以为,可称得上律诗罕有佳作。” 杨暮客抬头看着星空,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他想家了,于是乘舟回家。最后他死在了舟中。” 杨暮客用一个简短的故事概括了伟大诗人杜甫的一生,长叹一口气,胸中噎得慌。 “此人无才乎?此人无志向乎?何以至此?” 学子还等着小道长的解言,但那小道士久久沉默。小道长拍拍膝盖站了起来,“下课……” 没人喝彩。因为这小道士说的故事憋屈至极。凭什么那兴旺无双的国度会容不得这样的诗人,又凭什么不过十年就兵荒马乱。三首诗作,足以看出这子美才华出众,又如何才能落得食不果腹的下场? 他们不理解,但是他们害怕。 杨暮客也没指望这样的故事能打动多少人,或许明儿这些学生就忘了。反正不是他们家的事儿。这个世界国祚少说了都是千百年,他们又能有多少感同身受呢?若一人听了进去,心有所感。后事为人方正,那便是他杨暮客的功德了。 祭酒在后台再深深鞠躬,“大可道长当头喝棒,或许会让许多学生警醒。三首诗更是传世之作,老朽还请道长准许来年修书之时可录入其中。” 杨暮客甩甩袖子,“准了。子美姓杜,名叫杜甫。” 不多会儿那王宫之内就收到了杨暮客杏坛讲学的奏章。 周王仔细地读了一遍,轻轻放下奏章。这道士不满本王所为啊,他是在警告本王…… 杨暮客憋着这一口气,肝火灼烧不停。 他回了鸿胪寺都不曾进屋,直接在那小院里打坐等着天明。 没多久又有天舟落下接他去往城外的寻汤观,明日便是行科之时。依旧是一番早课,收了紫气他随着那厨青的徒儿打了一套修身法。数十个俗道朝着他掐子午诀作揖,杨暮客坦然受之。 正午时分,寻汤观为杨暮客准备好了法坛。 诸多器具皆是精美器物,自是那何玉常出资采买。何玉常还按照杨暮客的吩咐,雇佣了许多火命壮年男子捧着小鼎站于八卦乾离之位。 寻汤观不只是周上国王室养老的地方,也是有许多正经道士的。那鹤妖就站在山头看着,它是云鼎观差遣护卫寻汤观的天妖。 鹤妖站在大象巽位之上,为观中之阵鼓吹灵炁。 杨暮客换了一身寻汤观准备的紫衣道袍,反正他没上清门的正经受箓道衣,穿啥都一样。 肝火一直烧着他体内的阴气。这隆冬之中,尸身多次毁坏,又不曾养尸。其实阴气早已积蓄溢满,杨暮客甚至知晓若他再不处理,那么真的要修歪了,变成个大鬼尸妖。 他拿着那衮山中制作的小幡出了静室。 一众道士看到了那树杈做的法器不由得憋笑。 杨暮客将小幡插在香案的插槽里,拿起案桌上的三清铃轻轻一摇。叮铃铃铃…… 世间好似万籁俱静,只剩此铃声。他也没念什么敕令,法咒。 提起朱砂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下符头,天火同人。符胆写天支地干,所应时节的苍龙星宿。符尾自是他杨暮客的道号与方位。黄纸丢进香案的鼎中燃起烈焰。取了三支香礼敬天地。 掐根本诀坐于蒲团之上。 那些壮士手中的小鼎竟然开始聚集阳火。 寻汤观山顶好似顶着一面凸透镜,一束金光落于打坐中的杨暮客身上。他周身光华四溢,五色灵光随着阴气蒸腾而闪烁不停。 走火之伤随阴阳调和而愈,尸身血肉活性一点点回到登船之前的状态。而那日被仙光灼伤后身魂不合也渐渐缓解。尸狗神安稳地停在心头。 杨暮客的脑海中能想象到,他的胎光变成了一个穿着燕尾服拿着指挥棒的少年。 少年用指挥棒轻轻一点,大阵中先是锣鼓声喧天,然后渐渐安静。灵炁飘落,随着《金蛇狂舞》的曲调绕着他的周身欢快起舞。 他的尸身鼻孔冒出白烟,深呼吸,白烟随着阳气倒卷而回。 高台之上的何玉常不知怎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丢了,心慌的不行。有借有还,杨暮客给的运道自然是要收回。 晴空白日起雷声,海陆静宁听号令。诸多功德与周上国人道交相辉映。 国神与自家游神坐在云头嗑着瓜子聊天。 游神问自家神主,这小道士为何如此浪费,诸多阳气落在了山涧未曾收取。 国神撇撇嘴,“不知是哪儿寻来的野路子,若是让他家师长瞧见,少不得赏他一戒尺。” 只见那杨暮客的尸身上啪地一声,额头出现一道红印子。 国神一把捂住嘴巴,她可不敢再乱说什么。 第33章 奇树有根,女流三问 晚上的时候季通驾车马车来寻汤观的山下接杨暮客,他们继续东行。 那林府如今空无一人,林铣终究还是舍了那份家业,推着他那小车租了一间茅屋过活。他听闻了杨暮客杏坛之言,心有戚戚。 季通临行前告诉林铣,“少爷留话说,书还是要继续读,身体力行,莫要荒废了十年光阴。” 林铣那茅屋里装着许多书,他那摊子离学宫祭酒家并不远,依旧日日送去一块。偶尔还会进府中与祭酒儿孙论学。 东边再无挂碍,自是一路向前。 杨暮客揉着额头躺在车中,小楼在桌案上记账。 走啊走,他们终于走到了东边的阿硕郡。此郡就是港城鸿胪寺许大人所言盛产浮水石木之郡。 此郡灵炁盎然,非凡人安居之地,但因林业发达,城池虽小,建的却比那王都还要高。郡城之内房屋紧凑,过往之人似乎都是兵丁。 城中也不停,继续往东。路过驿站杨暮客买了几块硕石,也就是那矮株乔木晾干后的浮水石木。硕石坚硬无比,网状中空,分不清皮与茎。 到了茫茫林边的时候,小楼忽然问一句,“弟弟可是凡人?” 杨暮客笑笑不答。 她继续问玉香,“你这姑子可是凡人?” 玉香闭口不言。 于是她再问,“我可是凡人?” 杨暮客点点头,“姐姐是贵人。” 贾楼儿聪慧无比,继续问车厢外赶车的季通,“壮士你可是凡人?” 季通紧张地回答,“山塘不过是西岐国的乡野之人,有根有据。” 小楼叹了口气,“我不知你两个是什么妖精,还是神仙……诓骗我行走天下。但弟弟你所作所为都是好的。我看不出你那本性。玉香你对我自是恭敬,我亦不知你有何目的。这莽莽荒野,你二人既然敢带我来,那便是不惧的。本姑娘身家性命交与二位,二位定然也会护我周全。但可否告知我等要去哪儿,要如何走?” 玉香不敢多言,她盯着杨暮客。 杨暮客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若是贵人,那船上郑老翁就曾说过云鼎观有御风之法,送贵人出境。小楼不是傻的,她早就能猜出来行程非是常人路线。小楼想必在城中也听闻过这样的出行方式。而且一个外人何以直接掺和进那国中大事。即便是域外贵人,那以礼相迎,安排食宿足矣,何以如此恭敬有加?诸多情境都说明她这个便宜弟弟非同常人。 杨暮客叹了口气,交代道,“弟弟早已踏入修行之路。姐姐本是知晓的,奈何忘了。这一路姐姐做生意,弟弟有护卫之责。虽妖邪可应付得来,但那凡人实在麻烦。所以招募了外面的季壮士。” 然后小楼看向玉香。 玉香张了张嘴,她自不是那会编话的。“婢子会一些祝由之术。可辅佐少爷……” 小楼点点头,“我听出来了,你俩各个身怀绝技。那我呢?我生平过往一片混沌,尔等一句,本姑娘害了癔症,丢了魂。如何害得,又为何不言明?” 杨暮客一脸歉意,“是弟弟之错。没能护住姐姐周全,路上遇着邪蛊作祟,因弟弟疏忽,致使姐姐丢了魂。找回来时,害了癔症。” 小楼冷笑一声,“为何当时不明说。” 杨暮客躬身认错,“姐姐当时神魂不安,明说了怕又有丢魂之危。” 小楼虽不记得什么事儿,但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她点点头。“那如今姐姐我这身子可好些了?” 杨暮客实话实说,“比之过往,自是不如的。” 小楼看向玉香。 玉香也点头,“小姐如今虽好了些,却也算不得痊愈?” “噗嗤,你二人糊弄傻子么?你俩既然皆有本事在身,可本小姐却是个凡人。莫名丢了魂儿,你们觉着我信还是不信?” 杨暮客听了这话嘿嘿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可与弟弟学些术数,若是姐姐懂了,会了,那便是我主仆二人诓骗与你。若是学不会,那不结了?” 小楼听了这话眉头紧锁,然后怒目而视,上前一把揪住杨暮客的耳朵,“你便是会些法术,又如何了得?既笃定了我学不会,定要打趣我。你是弟弟,我是姐姐。轮得到你来教我?” 杨暮客龇牙咧嘴,“姐姐快快松手,弄疼弟弟了。” 玉香一旁捂着嘴偷笑。 小楼一转头瞪着她,玉香赶紧低头不敢吭声。 她撒开揪着杨暮客耳朵的手,“明日你会的法术都演给我来看看,我倒要知道你口中我学不会的东西是个什么。” 杨暮客嘶嘶哈哈地揉着耳朵,“姐姐不是不让我教嘛?” 小楼叉着腰哼一声,“本姑娘要看,你又有何意见?” 杨暮客苦着脸,“弟弟不敢有意见。” 此中行车赶路之事自是不必多言。 过了几个山村,在没有官道。确切地说,连一条路都没了。但这被偃术修士改了的车,却在那密林中如履平地。小楼此时更是诧异不已。这车里所有物件她都知晓所放何处,哪怕记不得事情,但只要有心取个什么物件,都能随心得手。那日杨暮客的话她又信了一分。 进了大山后,一切都那么安静。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种背景音,不刻意去听便被忽视了。土地公远远见了车来了会小心将树挪开,山神见了车来了会暂且将水沟垫起。 一路就这样行走几天,他们都不知这莽莽山林走了多深。 小楼依旧看书,杨暮客收敛的阳气之后也不大出去吹风。因为尸身在长肉,吹了风会痒。 忽然小楼斜眼看了看杨暮客,问他,“你见过我父母么?” 杨暮客老实答她,“未曾见过师母,你父亲是家师。” 小楼放下书盯着他,“我阿父是修士?” 杨暮客点点头,小楼皱眉。 她继续问,“书中说了。长生者生子不得人伦,长恨离别。我父亲既是修士,为何有我?” 这瞎话很难编,因为修士确实很少有后代。修士本就不禁嫁娶,但诞下后代却是凡人。生命维度不同,一个长生者面对后代的生老病死,心境总有挂碍。所以不得人伦乃是正解。 所以杨暮客依旧实话实说,“师傅乃是你的义父,姐姐生身父母是谁弟弟也不曾知晓。” 小楼点点头,笑眯眯地问,“那贾家商会又是打哪儿来的?我这父亲既是修士,总不能还贪恋凡物。就如你在那周上国王都,诸多勋贵送财送物,你都不收。把那些人弄了个糊涂,你既不爱财,又做个什么生意。” 杨暮客张张嘴,自是明白说多错多。他只能含糊一句,“这贾家商会本就是姐姐你的。弟弟我哪儿知晓其中详细。” 小楼哼一声,“今儿你又要演个什么戏法?” 杨暮客前几日已经用了些七十二变之术,小楼看不懂,却感神奇。 面对化凡的迦楼罗,所有的言语行为都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杨暮客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如今二人关系亲如胞姐,重若兄长。师兄若是自己醒了,那便是好。若是因他举止轻浮,露了谜底,那是天大的罪过。他自己都饶不得自己。他不敢用自己感悟的,太浅显。他只能用七十二变。 只见杨暮客手指对着小楼身边的水壶一勾,一缕茶香飘出。粒粒水珠凝成一匹小马,在那桌上肆意奔跑,跳上茶宠,飞过书页。停在小楼面前转了一圈,落在书中前蹄下跪,嗖地一声回到了茶壶之中。书页上没有水迹,但茶香在字里行间久久不散。 此乃《外天罡演变》,此般变化乃是修士在观察炁脉,以天罡数定下灵炁运动规律,再根据其中规律演算,变化致使可以驱动。 小楼看了看书,又看了看茶壶。她觉得那马儿有些熟悉,这法术也不是很陌生。自当是以前杨暮客给他演过,不再计较。 她合上书本,将壶中茶水尽数倒进水桶。“你这不爱干净的,耍那戏法随便用个什么不好。却用我这壶里的茶水。” 杨暮客狡辩一句,“这术法引水,不沾凡尘,又怎会脏呢。” 小楼将茶壶放在桌面上,咣地一声。“便是不脏,我却觉着脏了。快给我重新泡一壶。” “好嘞。”杨暮客赶紧爬过去烧水泡茶。 …… 林子越来越密,巧缘只能慢慢绕。若是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地方,还要伐树。 杨暮客主动下车前头探路,小楼偶尔闲不住会下车走一走。 没有的人烟,便不在人道神道管辖之下。偌大的山林没有山神与土地,炁脉失去了束缚,灵炁与浊炁肆意飘散在广袤的森林中。 阳光洒在空中,留在森林下的是一片阴影。 冬日的大风吹过树顶,簌簌霜白的叶撒了一天,朝天飞。 身子重新长好了小道士有些肆意妄为,溜达着随意放出神魂找乐子。如今他已经无需掐念什么咒诀,意随心变,行随心动。 尸身顶着胎光,胎光托着尸狗,尸狗攀着非毒的腿,非毒与那倒挂在天空的爽灵面对面。阴间好似搭起梯子。魂与魄瘦长而诡异。 爽灵低头看着那漫天的星,也许世界最纯粹的亮色就应该是青色。青色能与黄相容,可以被红侵蚀。 一道彩虹架起一座桥,站在拱桥之下,他撑着一根钓竿钓那星星。翠绿的灰糊了一片天,黄昏里的红与黄与青,分不清界限。长长的鱼线朝着天际飞去。 走到此处当真荒凉,一切声音都成了背景音,耳朵会刻意地忽视,所以安静。 安静的吓人。 小楼又闹起性子,揪了一下玉香的头发。“有那正路不走,偏要来这荒山。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玉香委屈地欠了欠身,“小姐莫怕。” 小楼听了这话更恼了,“我怎能不怕。弟弟说修行,可这修行也不能离了人烟啊。这荒山野岭若是遇上了妖精,该当如何?前一次我丢了魂,这一次又要丢些什么?难不成本姑娘还要将性命托付给你等?” 杨暮客远远听见了小楼在后面说话,笑笑转身往回走。“姐姐怕妖精?” 小楼看着嬉皮笑脸的杨暮客冷言道,“谁又不怕呢?” 杨暮客站定细细瞧了瞧她,觉着有趣。他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姐姐可知那周上国将起战端,一路严防死守,生怕进了奸细。我等若从那官路入境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小楼皱眉思考,“你既在那周上国闯出了些名声,不过是讨要份凭证罢了。” 杨暮客龇着一口白牙,“如今我们身怀巨富,便是有了那凭证,又何以安安静静地过境?小楼姐知晓妖邪可怕。但岂能不知,人若有了歹意,比那妖邪更甚。” 风声好似在呼应杨暮客的话,吹得密林簌簌作响。傍晚的树影幢幢,寒风将小楼那狐裘大麾的毛盖在眉间,她睁不开眼。 贾小楼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杨暮客欠了欠身,“弟弟知姐姐怨我不曾去那云鼎观乘风离去。但弟弟曾卜算一番,商为兑,乘风而离则应大过之卦。上六,过涉灭顶,失财而无咎。” 贾小楼不通术数,只当他是在搪塞,怒更甚,“那便往东南,有出海口,乘船离开不一样吗?” 杨暮客却摇摇头,“巨艟依旧需乘风而行,与在山中风口被道人送走无异。弟弟虽是修行之人,也惜命得紧,自是知晓君子不坐危堂。弟弟也怕妖邪。但怕了便不走了吗?这山林无路,便是有那精怪,性情淳朴,也远不如那人间里通了人性的危险。艮下艮上,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艮卦,六四,艮其身,无咎。” 小楼不管许多,继续问他。“你不是会卜算么?我等还需多久才能出这山林。” 杨暮客上前为小楼挡住寒风,“隆冬已过,腊岁尽而新春。开岁后当得隐忍,不过几日仲春来时,可见人烟。” 小楼听得弟弟所言句句在理,终究只是埋怨一句,“还要走二十多日?” 杨暮客凑上前去不再说理,说那体己的软话,“姐姐这身娇体贵,自是不想多在山中蹉跎。不若明儿跟弟弟学些修身法,强身健体,也学些辟谷之术,陶冶情操。” “学就学。怕你教不会……” 季通牵着马车终于绕出了那片连绵的灌木丛,看到往前空隙大的阔叶乔木林,他松了口气。跳上马车颠簸地赶到了三人边上。 小楼看到马车跟了上来,哼了一声,“安营。本姑娘累了。” 玉香引着小楼去寻那避风的地方。 季通跳下马车,“你又惹了你家姐姐?” 杨暮客斜眼看他,“还不是怪你走得太慢。” 季通叹了口气,“这天还没黑透,本来还能多走一段路。”他无奈地去搬行李,当家的发话自然不能争辩。 玉香喊了一声,她带着小楼寻到了一个背风山坡。需杨暮客一旁陪着贾小楼,她才能回来取帐篷。 西北方向,周上国之运道化作青鸾遨游九天,整容之象已现。更北则有一个忽隐忽现的巨贝分庭抗礼。 杨暮客忍住了去观想的冲动。既然已经避其因果,那就断得干净才好。如此灰溜溜地离开周上国并非他的本意。科仪补足自身阳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不大放厥词又怎是他杨暮客的个性。但他心中刚有此意,便有戒尺当头喝棒。 大过此卦亦是因此而来。何为大过?阴阳不调,阳气未能收束以至过甚。 道士行走世间,救急扶弱行善积德才是对的。但杨暮客知晓若他再参与进去便错了。 那涂计国就没有修行之人了吗?自是有的。 他上清门人行走天下是什么秘密吗?不是的。 涂计国已经用生祀召唤了琅神的蛊虫,正是因为周上国已经有扶礼观与卢金山相帮。 你周上国已经有了修行宗门护其神道,还要再加上一个上清门人。涂计国就算用上任何邪法都算是理所应当。 所以避其因果就是行善积德。这善既是给周上国,也是给涂计国。 第34章 云波诡谲,欲盖弥彰 行至那阔叶乔木林与针叶乔木林的交界之处,却有了条小路。 路能通车,这路断在了一汪水潭之前。 季通笑呵呵地吆喝一声,众人皆上车。 走了不大一会儿,那松香阵阵中有股子腥风。玉香推了推车中烤火的小道士,小道士撩开车帘挪到外头去坐。 忽然远处一只灰熊看见了神魂外放的修士,直起身子拍拍胸脯叫了一声,回头使劲跑。 杨暮客伸手一招,炁脉中的灵炁降下化成一根凡人见不着的鱼竿,甩起钓竿一缕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捆住了灰熊,将其灰溜溜地拖了回来。 车厢里小楼听见了兽叫,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季通看着那飞起的灰熊,伸手在车底一掏将陌刀抽出戒备。 杨暮客摆摆手,“山塘莫怕,不过是个小妖精。不知是哪家的妖王差出来望风,” 这时一只白枭扑腾腾地飞了过来,大声喊着,“道长留情!” 车内小楼只听见有妖精便是怕得不行,紧张地凑到玉香身边揪着玉香的衣袖。 杨暮客玩闹似得甩着钓竿上的灰熊,用力一抛将那灰熊甩到空中。 白枭大翅一挥,一个风旋将灰熊裹住接下,而后翅膀呼扇着,一道细风卷着灰熊精落在地上。那灰熊竟然知道先回头跟小道士磕头作揖。 白枭落在地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农妇的模样。 “邵阱国巡检官,枭兀拜见道长。” 杨暮客双手插进袖子,点点头应她,“这邵阱国是个什么国?你可认得贫道?” 农妇细细端详了小道士的衣着,然后恭敬地作揖,“奴婢不认得道长。不知道长何方修行。” 嘿,让人小瞧了。杨暮客知晓,倘若他没个甚么名头,怕是少不得被这妖精逮了去。 他也不做声,下了车走到那巡检官前头上下打量农妇。没开天眼。第一,拿天眼瞧人不大尊重,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第二,这农妇模样是实打实的由那白枭法相化形而来。因为方才白枭引动灵炁之时乃是虚相,而此时的人形确是实相。 这深山之中有妖国,又不曾知晓上清门人归山之事,显然不是什么消息灵通之地。报上上清门的名号有可能事与愿违,惹了麻烦。他与玉香有约,此般之事皆是交给玉香处置。 电光石火之间杨暮客思考周全,开口说,“贫道行走世间,你既不知贫道根脚,那还是不知得好。有什么事情与贫道随行护道之人言语便好。” 这时玉香也下车了。 “道爷名声不显,但也不是尔等能打听的身份。”玉香走上前来背后大蛇法相时隐时现。 如今这些对话都没避讳小楼,小楼也撩开车帘一旁看着。 妇人一看那化形大妖法相心中有数,这道士怕是哪一家真传下山云游。恭恭敬敬地再礼,“诸位路过我邵阱国,不知可有道牒。我等好知了来处,也知了去处。” 玉香从袖子里取出道牒,递与妇人。 妇人打开第一页就知晓这是大修士隐了根脚,那字迹迷蒙不清,若是不知根脚的自然看不见。但后面写的过往皆是行善积德之事。 妇人枭兀恭恭敬敬地将道牒还回去后,继续说,“诸位远路而来,想来不知我国之事。我邵阱国乃是鸩禾大王所立,于林中身处耕作生活。大王收拢林中妖精教化,免得妖精生了歹意出外作祟。” 玉香接了道牒站到小道士身后。小道士倒觉得挺有意思,这妖精在人迹罕见之地竟然建了个妖国。“你国中多少妖精?又盘踞此地多久了?” “启禀道长,邵阱国有化形成人者七十一,鬼物一百余,未化形但褪去横骨者百余数,未褪横骨者两百余数。此国依大阵而建,已有两千三百多年。” 杨暮客嗤地一声,“尔等三百多小妖精就敢称国?” 白枭却理所当然地说,“山中有主,立了规章,划下疆界。自然是国。” 杨暮客好奇地问她,“哦?不知何种规章?” 妇人抱拳向天,“正法教南岚馆正雩真人云游至此,讲道传经。我家大王所立乃是正法。” 玉香道人掐了一个朱雀行宫南离诀,开口道,“便是正雩真人当面,见了我家道爷亦要礼让三分。” 那妇人不认得南离诀,但听了这话便知晓这些人得罪不得,要赶紧回去知会大王贵人来访。“打扰贵人休息,奴婢多有得罪。贵人既然已到我国边境,且稍候。须臾便有礼官来迎。” 杨暮客随意摆摆手,本就是随意玩闹。遇到了妖国却也算是意外之喜。 看着白枭携着灰熊飞远,杨暮客抿着嘴快跑到小楼那边。 小楼知他又要来显摆,她心中也疑虑颇多。没等小道士开口她先问,“安全否?这非人之地,若要有什么意外。” 杨暮客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心血来潮。莫不是真人言出法随?他前些时日占卜那艮卦,六四,好似变成一个笑话,隐隐有凶相之感。安全这个词他忘记很久了。身为上清门人,周边修行者皆是礼遇有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险。 但他还是宽慰道,“小楼姐莫怕,这天下间自有天道法度在。只要是欲要修行正道的妖精,万不敢为非作歹。何况那妖精也说,这山中有主,立了规章。姐姐放心便是。” 小楼咬着嘴唇点点头,放下车帘钻进了车厢里。 这时杨暮客转头看向玉香,指了指一旁,表示有话要说。 玉香小手一挥障眼法隐去了那马车,“道爷有何吩咐?” 杨暮客咬了咬牙,郑重地对玉香说,“贫道心血来潮。艮变旅。大火烧山,怕是有事。” 玉香虽不通卜算,但也不是傻的,先是宽慰,“道爷常言卜卦之事乃是提灯照路,不可尽信。我等唯小心谨慎,定当无恙。何况这山中妖国既有规章,定然不敢放肆妄为。” 杨暮客却依旧心境不宁,瞪着她,“口中仁义道德,背地里腌臜不堪。你我见得还少吗?这妖精之话怕是只是说得漂亮。” 玉香也觉得这山中妖国怕是不是什么好地,正法教南岚馆的真人来此讲道,不能无缘无故。怕是这些妖精平日里也是放浪形骸之辈,所以正法教才有真人行于此地。 正所谓反正道之动,若是一心向道修行,那正法教来与不来有何区别,那白枭又为何如此强调。遂证明这些妖精是放养惯了的,怕是当真没什么规矩。 她想了想,“若是不顾及小姐修行,掀了这山也不惧。但如今我们只能赶快离开。” 杨暮客见她认同自己的话,“可用挪移之法快走?” 玉香摇了摇头,“小姐才放下疑心,用挪移之法怕是掩不住之前的诡辩。” 杨暮客用力点点头,“那你便要时时警惕,莫要让妖精逮了机会。” 玉香作揖,“婢子晓得了。” 说完话二人回了车上,杨暮客坐在外头催促季通赶车,不走那条路。那条路定然是通往妖国。 他抬头望炁,指了一条方向。那处林子果然稀疏,可以通车。 季通还未扬鞭,巧缘放开蹄子跑了起来。 路途虽然颠簸,但是小楼心神不宁,顾不得舒适,靠在玉香身上努力去想那书中之事。可越想就越怕,就越会想到看过的山中妖精的传说。 妖精在山中是要出山抓人吃肉的。如今他们岂不是主动送入口中? 跑了许久,忽然巧缘放慢速度,慢慢停车。 坐在外头的杨暮客看着前路,面色从清冷变得和善。挑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牙。 “客人既来了我邵阱国,为何匆匆离去?本国主想邀请诸位做客一番。” 前路的道中站着一个老翁,须发皆白,身着锦缎蓝袍。那老翁手里掐了个诀,灵炁压得巧缘四腿打颤。 老翁咦了一声,这马儿竟然也是个妖精。他这国主最喜收拢各路妖精做他子民。如此就更不能放这些人轻易离开。 话音落下,这老儿竟然一个挪移之法将车送到了他那邵阱国中。 杨暮客一瞬间就闻到了妖气冲天。他怒极而笑,“国主如何强留我等?我等并无做客之意。” 老头看了看钟灵毓秀的小道士,“你这道士身为高门子弟,怎地连个规矩都不懂。此地有国,你当交道牒于此,录尔等行程。” 杨暮客眯着眼睛,嘴角翘起更多。那微笑像是有人拉着他的皮肉一样。“贫道从未想过要过境邵阱国……” 老头抿着嘴,他有些惊讶这小道士的从容。竟然不怕他这妖王。笑脸冷下来哼了一声,“你捉了我家看门的小妖,便是与我等结下因缘。如此不告而别,非礼也。” 杨暮客听完这话回身吹了一只瞌睡虫进去,让小楼安睡。 玉香探出身来,那老头儿眼睛一亮,好漂亮的大蛇。他这山中各色妖精都有了,却唯独还没有成道的蛇妖。 “小姐已经睡下。”玉香凑上前对杨暮客耳语。 如此他安心了,只要不扰了师兄修行一切好说。若是这老翁惊了师兄的凡身,他不知火气上来会做出何等骇人之事。杨暮客跳下马车,走到那老头面前,左右打量了一下环境。 这妖国之内仿若凡人山村。屋舍错落,家家有田。远处好多妖精站住了瞧着忽然出现的马车。 杨暮客双手插在袖子里,也不施礼,啧了一声。“你这妖王强邀贫道做客,就不怕惹了贫道不快?” 老头却无所谓地说,“小道士说话恁地凶狠。我邀你做客,怎地还能有错?你家长辈又岂能因此打杀我等?我邵阱国立国以来从未出山作恶。遂未立神道,却山调雨顺。” “玉香。”杨暮客脚下此时为天地中位,彩云当头,似游霞于东。功德煌煌,艮震巽灵炁蓄势待发,倾压离位。 “婢子在。” “道牒送来。” “是。” 玉香从后头走得婀娜,昂着下巴从袖子里取出道牒,单手递给那国主。 国主愣住了。这一行人竟有这等底气? 这时一个女子也迎了上来,女子身着大红齐胸襦裙,披翠绿丝绸褙子。她拦于玉香与国主中间说,“国主迎来贵客怎地不知会我等。” 女子接过玉香手中的道牒,展开看了看。她也看不出那扉页的根底。侧身让国主的余光可见那扉页之文。 国主低头瞥了一眼,看不透。不吱声。 女子侧身的时候露出了襦裙后头时隐时现的三条尾巴。尾巴蓬松低垂。 杨暮客瞧见了那尾巴还猜着女子莫不是讙兽,但端详了下面相,缘是一只狐狸。 三尾狐收下道牒,恭恭敬敬地作揖对玉香说。“本官收下道牒,待录好行文后再还与姑娘。” 玉香瞥了一眼小道士,小道士笑着不做声。她点点头,“道爷忙于赶路,还请大人受累快些录述。”说完她就站到杨暮客身后。 鸩禾咬着后槽牙,那小道士便算了,这小妖护卫行走竟然也不将他这妖国之主放于眼中。但他面色依旧不改,指了指身边的女官,“这位是本国的太宰,叫作虞双,国中生杀大权皆于她手。乃是修行了四千四百多年的狐妖,比周上国的国祚还要年长。神通比孤王还要精湛。” 女官赶忙欠身,“国主廖赞。” 鸩禾笑笑继续说着,“孤王乃是修行了三千九百年的鸩鸟,这山中千百年来不曾有蛇类通灵,如今见了行走。心生喜意……” 虞双赶忙接话,“大王宅中已经备好酒宴,招待贵客。” 鸩禾的后半句话被噎了回去,胡子抖了抖,盯着那小道士看。 小道士抿着嘴,又是宴席。但如今这场怕是与以往都是不同。他料定了对方会有刁难,但依旧点头应下。上清门的名声他不打算用,那袖中的仙玉不到最后关头亦不会显露。至于那青鬼法相,他既定下不剥面皮之说,自是要遵守。这一回便是头一回独断,他要试试自己几斤几两。 杨暮客嘱咐身边的玉香安排好季通,他独自赴宴。 一行人来至了国主府中。 这妖国建成两千多年,不与外界交往。既不是周上国的藩国,也不是扶礼观的别院。他们好似就只为求仙成道仿照凡人过活。这表面功夫杨暮客自是不信的。 周上国又非无妖作孽,否则那防备妖邪的军警也不必设备。那么那些周上国的妖精为何不来投奔此地呢?这是杨暮客所思的第一个疑点。 酒宴依旧摆置了些许灵食,其余都是寻常饭菜。国主笑呵呵地介绍国中官员。 来到酒宴中的有刑官,牛扩,如姓一般就是一只黄牛妖。穿得灰色粗布长衣。 那枭兀也来了,换了身坤道衣裳。 最后到的是教谕,名叫李甘。唯有他身着官衣,但非是妖精,而是一个鬼王。 初来乍到,见得这个妖国房屋所建之法只是寻常,甚至有些粗糙,不符阵法方位,就更别说依阴宅方位修神道之法了。那些鬼物都闷在草房的棺材中。 几人介绍完了,杨暮客想了一下来时对话。这五个妖精唯有那虞双是周上国本土的妖精,其余皆是外来。 修行最久的竟是那李甘。是中州来的鬼王。死后成鬼已有四千七百多年。而见那鬼阴阳合和,非有阴寿不足之相。杨暮客更好奇了,这鬼王的阴寿何以如此之长。 最关键的是,他们这五个妖精,竟然没有看出来杨暮客是个未成人的尸身。 那枭兀修行不足就算了,这鬼王是如何看不出他的青鬼原身呢? 小道士轻轻弯腰,“贫道姓杨,字大可。” 第35章 南师北望,剑不离身 厅中明灯几盏,一张八方桌。六个位子。屋里昏暗些许,桌上已然备好菜品。 里头的上座自然归于国主鸩禾。左为虞双,虞双领着杨暮客坐到国主另一旁的客座上。鸩禾对面坐得是李甘,枭兀靠门那一边,牛扩则靠柱而坐。 宴席之中没有祝酒歌舞,国主也并未起身宣讲。 桌上都是些烤肉,炸煮的蔬菜。虽皆是灵食,却没什么稀罕物。 杨暮客夹点门前的菜,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就好似凑齐一起吃一顿工作餐,彼此沉默。偶尔眼神交流,说几句家长里短。 鸩禾与牛扩的关系近一些,二人经常对视,然后默契地笑笑。 枭兀则始终关注虞双的表情。 因为李甘一人坐得最远,一点儿声音都不曾发出。而且鸩禾似乎对李甘很陌生。 杨暮客从鸩禾看李甘的眼神就知晓二者不熟,因为那种陌生的眼神里带着疏远与好奇,唯独无有亲近。就好似彼此是居住同一栋宿舍的邻居,上下班之时共乘一部电梯,但永远保持最远最安全的距离。但这个时间维度是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呐,这也太怪了。 如此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鸩禾与李甘的立场截然不同。 吃了一会儿,鸩禾终于开口,“我等许多年不曾共餐了,如今来了贵客。”他伸手点了点每个人的桌前,每个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只酒杯。“孤王邀众卿家敬大可道长一杯。”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酒杯,笑笑。这“鸩酒”能喝?即便是灵酒,厌了那名头他也不会去喝。 只见四位卿家随着国主起身,端起酒杯。 而杨暮客不领情,右手半握,左手掐三清指。右手拇指掐着中指转到无名指,对着酒杯轻轻一弹。一缕借来的灵炁被弹进酒杯。他才起身端起酒杯说,“贫道年岁尚幼,还未加冠。所以家中不允饮酒。” 鸩禾眯着眼笑笑,“无妨。” 六人一同饮下后,再依次而坐。鸩禾冷眼瞥了一眼杨暮客,指尖落下一朵南离火,裹住盘中的烤肉。他将盘子拉到杨暮客面前,“肉还是要趁热吃,凉了味道不美。” 杨暮客也没掐什么诀,筷子摘了一朵天上飘过的灵炁,乾坤正法,净。那南离火熄了。笑呵呵地夹起一片肉放进碗中。口中嚼着离火未褪干净的灵肉,原来师兄言说往嘴里丢一个离火诀竟真的有用。 鸩禾却观感不同,他这大妖所用离火诀竟然被这小道士一下就消了干净。这小道士皮囊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虞双这狐妖本就心生多窍,开怀媚笑,“小道长这一路可辛苦?” “不辛苦。” “不实诚。”虞双放下碗筷掩面而起,“这山中又没那车道,上上下下,崎岖难言。怎会不辛苦呢。” 杨暮客咧开大嘴憨厚笑笑。 场面因为虞双的笑声似乎启动了开关,青灰色的底色竟然变成了粉红。 虞双婀娜地走到杨暮客的座旁,从袖子里取出一壶冰饮,将那空了的酒杯斟满。“小道长不喜饮酒,那尝一尝我这果汁。”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那粉色清透的果汁,先端起来闻闻,像是苹果的味道。抿一口,果真透心凉,似有薄荷味道,微酸,不甜,口腔内香气回转。冰凉凉果真爽口。 “小道长可喜欢?”那虞双又斟满。 这次杨暮客不喝了,点点头。“喜欢,但与这菜肴不搭。饮多了,便吃不下这餐饭了。” 虞双抬眼瞪了一眼牛扩,“这便是你家小的不对,贵人来此。何故只用这些寒酸饭菜招待。” 牛扩黑脸透红,“如今腊月,又哪有什么好物招待客人。” 虞双拍了下桌子,“这餐便是算了,晚上需是弄些好的来。” “是是是……” 杨暮客抬眼看了下鸩禾,老头只是默默吃饭。 这国,不似国。 一餐吃完,枭兀送杨暮客去安排好的小院。 枭兀这妇人本就是那寡言之辈,跟在后头。路上妖精见着了都躲起来避讳,杨暮客见怪不怪,反而掐算着主动前头带路。来到了一个小院门前。 小院里干净整洁,窗下还晾着些许山中采来的菌子。边上的灶房也有厚厚的烟熏痕迹。这屋子本就是有人住的。只是不知这妖国的官员把那原户主赶到了何处。送别了枭兀,他独自进屋,过了障眼法。 小楼被玉香唤醒了。正在屋里吃饭,见到杨暮客回来放下粥碗。她瞪着杨暮客,“我睡一觉就把我拉到此地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杨暮客憨笑一声,“山中路走得久了,听闻妖国,见猎心喜。便来了。” “若是那些妖精准备吃了我等怎么办?”小楼虽面色不改,但能听出她心里的紧张。 杨暮客站在门口,玉香赶忙送过来一把凳子。他坐下歪头看了看外面,“那便降妖除邪……” 这句话让小楼惊讶不已。这温文尔雅的弟弟怎地张狂起来? 非毒醒来后杨暮客性子里多了一股凶性。而这回鸩禾有些惹了这小道士的不快。 玉香赶忙上前拉住小楼的手,“莫要听少爷乱说。” 小楼扯开了玉香回头端详自家弟弟,“你这婢子却是个怕事的,你家少爷都说了,还怕别个听了去么?他既然敢说这话那自是不怕的。”她给自己鼓了鼓气,对弟弟说,“你若觉着这妖国有异那便平了此地。” 杨暮客瞪大了眼睛瞧着小楼,听后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这山如此之大,小道士哪有什么能耐去平。但,还一方清净的能耐,想必还是有的。” 小小障眼法又如何避得过国主探查,鸩禾在自家宅中听见了那些客人的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鹰钩鼻。咬牙切齿。他腾地一拧身真灵化作法相飞出了宅院,出去兜风。正所谓眼不见心为净。 其实杨暮客本不想说什么硬话。但这妖国当真诡异。若说他们吃人,但天眼望去并没有怨气滋生。什么子民,还不是这些大妖精圈养的牲口。 若要动手。他本就不打算动用大鬼法相,救那两郡之地只算是小小破戒。倘若此地露出了青鬼法相,那就是他向道之心不正。如今他也算是眼界渐长,知晓玉香定然压不住这所谓的国主。这五个妖王给他的感觉与青灵门中见过的妖精有许多相似之处。 下午的时候来个一个化了形的妖精敲门,说热汤此时灵炁运转方位正好,邀请大可道长前去泡澡,洗去风尘。杨暮客欣然而往。小楼此时不知而无畏,见自家弟弟不曾紧张,她索性拿出账本继续理财。玉香却不敢大意,放出了真灵探查四方。 小道士中途看到一只懒散趴在田埂上的黑豹,他觉着有趣,走上去用手指戳了戳那豹子的头。豹子吓了一跳,尾巴翘起好似个棒槌,根根毛发立起。看着豹子逃跑的背影继续赶路。 到了那山腰处,杨暮客并没有下水,只是随手掏出一个蒲团坐在那水潭边的大树下。既知晓尸身忌水泡暴晒,他怎可能还去犯错。 果然,天上降下一道风,风吹来雾,遮了眼。一面屏风立在水中。 “小道长为何不下水啊?”一个女子在屏风后面唤杨暮客。 杨暮客闭眼静心,淡淡长吁。“灵炁方位恰好,浪费时光已是不美。” 他勾了一股灵炁在周身回转,走通爽灵胎光,洗涤尸狗非毒。 女子噗嗤一笑,“你们这些道士尽是假正经。奴家陪你消遣,你却念经打坐。这才是浪费时光,不美……” 高树上一只白枭立在枝头左右瞧看,远处还有一个鬼影藏在林荫下。打坐的小道士摸了摸仙玉,想了想又放回去。屁大点事儿显灵不合算。他开着天眼,捏了一个法诀,此乃从九景之法悟出的影画之法。源于太一的时光之道,用于七十二变中蔽物之变的障眼法。虽是小道,但被观测会自有感应。 爽灵从杨暮客的尸身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围着大树转了一圈,也不敢出去晒太阳。对那池中的虞双说,“虞长官有话可以直说,此地外人听不见了。” 屏风后面沉默片刻,“你们惹那毒鸟作甚?他虽不敢作恶,却定了心要刁难你们。” 爽灵盯着自己的尸身看了看,然后转身对那屏风说,“贫道不曾招惹国主,是国主拦路不准离去。” 虞双却不满,“你这贵气的性子不知哪儿学来的。他打听你的根脚,你报与他便是。若你有些背景,他如何敢招惹你?” 爽灵却不认同她的说法,反驳道,“贫道若露了身份,借来名头压他。一样是错。既然左右都错,那便任其自然。” 虞双明白这小道长身上定然有大因果,她招惹不起。那便坦坦荡荡地摊开讲,事后有什么差错责罚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你不说,让他去猜度,就不算以势压人了么?我等五个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失了本分受罚。外头也不知是什么光景。那鸩禾是个睚眦必报的贼货。奴家不敢说他有胆坏你修行,但那两个凡人可当做他折腾你的由头。” 爽灵细细揣摩语中意,嗤笑道,“他如何折腾贫道,亦要准备受贫道折腾回去。” 屏风后轻咦一声,“你这小道士竟不怕的。” 爽灵呵呵笑道,“长官想必看得出贫道未曾筑基,若论法力自然弱小。但有人因此以为贫道可欺,那就错了。他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贫道难不成就是个木鱼任其敲打?” 说到此处爽灵走到尸身身后将那法剑抽出,银光熠熠。“贫道功德加身,请来执岁殿太岁神君断案想必合情合理。” 虞双能透过那木制屏风看到那剑锋之上道韵流转,小心翼翼地问杨暮客,“你可看出我等根脚?” 爽灵将法剑插回那虚空中的剑鞘。“几千岁,身上却半分香火功德都无。虽不知法力是否高深,但就妖修气质来看,也不过是个外道。” 杨暮客所言外道乃是实话,这些个妖精都非修行正法。浑身透露的气息掩不住妖味儿。莫说别处,就连西岐国崇江郡老龙家中的妖精都有几分道意傍身。不然他也不能一眼看出来这虞双化形后身后那时隐时现的尾巴。 听完这话虞双恭敬了些许,不敢挑小道长言语中不敬之意。“小道长高门足下,定然是瞧不上我等野修。” 爽灵不接此话,“此地可是正法教的魂狱?” 虞双愣了一下,敢问此话证明这道士与正法教有些渊源。她否定道,“我等驻守非是魂狱。” 这话又漏了些消息。他们是驻守,非是被羁押。 心头灵光一闪,撤了那画影之法。爽灵干脆地问她,“那可是净宗门下?” 听完这话虞双头皮发紧,只能应下,“的确净宗门下。” 枭兀听了这话扑腾腾地飞走了,那鬼影也嗖地一声钻进阴间躲了起来。 爽灵将地脉与炁脉交汇之地的灵炁全都兜下来往尸身一送。继续说,“贫道与净宗前辈有过一面之缘。她是何人你不必知晓,我原以为她的足迹理当在此地西北,但没想到此处还有些因果。” 虞双既然被人道了出身,回得更干脆,“奴家是净宗无心学派灵兽。我等是被太一门捉了,正法教判流刑,于此地驻守牵星定陆护法大阵。” 杨暮客感慨一句,“此处虽不是魂狱,却也不冤矣。” 虞双听了小道长的感慨心生亲近,继续解说,“此地净宗门人与太一真人斗法,将胎衣打了洞穿,地脉隆起,陆壳歪移。大气罡风流向偏转。天道宗行者设下大阵稳住大陆,我等被捉后受罚维持大阵运转。” 虞双寥寥数语,拨开了历史的纱帘。当年的气象何等磅礴,杨暮客难以想象。此阵法以“牵星定陆”为名,想来是利用白虎星宿的天煞引力维持胎衣稳定,然后这些个妖精用毕生法力去修补胎衣残缺。 爽灵钻回了身子,杨暮客已经引灵炁运转九个周天。收功后睁眼看了看天空,以天眼看那白虎星宿的胃宿,闪烁淡淡光晕,引力与灵炁被大阵牵引一缕。 他不确定这些妖精与大君是一齐的。因为自始至终时间的节点都模糊不清。这太一门的真人何时与净宗修士争斗,他不知晓。天道宗何时布下大阵,他也不知。那太一门真人和天道宗的行走有没有联系?正法教的魂狱司来此与这大阵有没有关系?他都不能问。这些妖精看不出他的尸身,证明妖精被大修士束缚了。虞双后面的话让他更确信自己的猜想。 虞双继续说,“我等于此苦守,对于外界消息知之甚少。那鸩禾拦住道长失礼乃是情急所致。奴家请求道长宽宏大量,莫要难为我等。” 杨暮客起身纳子午诀欠身,“长者辛苦。” 虞双顿时受宠若惊,赶忙从水里钻出来撤了那屏风。襦裙还是湿的,未等蒸干便上了岸,拉住小道长的手。“奴家不敢当。” 杨暮客收回手揣进袖子。仰望那胃宿说,“长者可看得见?” 听了这话虞双面色一红,“奴家看不见。” 杨暮客点点头,“如今已经年尾,十二年一小元,一甲子为中元。如今猛虎出笼,卧虎已经伏起。胃宿偏转至周上国正西,周上国国运大兴,人道鼎盛。尔等维持大阵想必已经轻松许多。” 虞双听完称是,多亏了这小道长路过于此,终知外界消息。 说完这些杨暮客想使性子立威的心思淡了。人家本就是镇守妖兽,苦哈哈的维持大阵保全陆地安稳。他要真耍了威风,难看的怕是他自己。 第36章 有燕归巢,夜入大荒 鸩禾用力地向云端飞,他很老了,他陷入了一个怪圈里。越是用力,却越难以逃脱世界的束缚。 一朵云飘来,恰巧遮住了太阳,鸩禾失了心中性子。朝着地面自由坠落。呼呼的风在耳畔响着,他寻思如果能死在远处的山林里该多好。 余光瞥到了那小道士与狐狸从山坡的温泉池往下走。 真灵在空中一扭身,拍打翅膀。 他欲吃之,又心有惧意,却了。 山坡上杨暮客盯着那嵌着金边的云,手臂揣进袖子端着,迈着方步走在前头。虞双慢了半步跟着。 杨暮客忽然停住,指着北边。他看见了那飞在空中的绿孔雀,但并不在意,指头沿着视线,伸向西北的天际。 虞双被一片翠荫盖着,踮着脚沿着他的指向望去。是一片晴空。 “如今西北起了战端,风云突变。”杨暮客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唏嘘说,“周上国炁脉大改,国之气运中正平和,不再欺压周遭藩国。本来你们这妖国该有一份香火分润,却也因此大阵而存,不得现世,着实可惜。” 虞双静静地听。她觉着小道长身上那逸散的桂花香甚是好闻,似有药用。不知这小道长吃了多少天材地宝才有如此灵韵。 杨暮客不想提人道香火争端,这些妖精够不到那么高。一路行来,偶然中有着必然。妖国存世长久,周上国修行之人都未曾透露其存在,似刻意遗忘。他走上这条路也无一个游神神官出来提醒。只说缘分,又何以相信? 他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段因果。或许一方天地大改,这些妖精也该到了自由之时。看着虞双越靠越近,似乎要贴上来,轻轻咳嗽一声,“扶礼观行走你可认得?” 虞双面色一红,退了半步,“奴家不曾认得。” 杨暮客笑不露齿,捏了个《传声寄言变》的手诀,这是他非毒醒后才能用的变化之一。一片落叶化成了书信,招招手,引来天外游神的注意。风吹向天际,敕令将书信送了出去。 虞双虽见不着游神,却也闻到了阴魂的味道。 鸩禾听了小道士的话真灵回了原身,眉头紧锁。这国可开? 真灵归体的鸩禾起身站在窗前,他的书桌边上摆放着几个陶俑。他一直盯着这些外来之人,心里不知该喜或悲。他知道这封信送出这扮戏一样的国家就要变化。或许,他这个因告密而来的头头也就当到这里了。 鸩禾生于南离,本是净宗无当学派的灵兽。善用毒火,喙中纳金修成了一把金刀剪。 太一围净宗猎之时,他报信与太一门修士,吞了无当学派八百生员。勾结营虎围攻家主,戴罪立功,遂逃了魂狱之罚。后遇着正法教真人阿谀奉承得了些许照顾,能管着这些无心学派和多彩学派的灵兽。 他从未与人说过,洱罗真人曾经来过。虽来得只是一缕神思,但告诉他一个大秘密。一个能让无心学派起死回生的秘密。 鸩禾指头一点,翠绿的羽毛飞出落在陶俑上。陶俑活了过来,躬身作揖等候差遣。鸩禾并不言语,放出五只牛虱。那陶俑收了牛虱化作一阵黑风不见了。 近三千年不得修行,鸩禾并不在乎。他心中一直有个念头,就是转修道宗之法。在这阵中建国就是演练人道香火。 那些个小妖都是他差遣牛扩用身上的牛虱点播了灵性而来。否则这山中又怎会有如此多的妖精,这又不是什么灵炁丰沛之地。 他修为不如虞双,给了虞双太宰之位,将权力分出去些许。虞双和枭兀都是无心学派的,他们天南海北本不相熟,道士那牛扩与李甘是多彩学派与他有过联系。牛扩之主胡磊与他家主人经常来往,他的炼宝之术也是学自胡磊。李甘本就是多彩学派的修士,死后成鬼入了鬼道。是那多彩学派的护道灵,知晓些许龌龊与他并不亲近。 他敢称一国,自然是有一国政治。妖精以寿命层层分级,分到最底那不化形的也未当做畜生。十妖为伍,各司其职。 多年来扶礼观来人一直都是他接洽,牛虱之用他也早已揣摩透彻。这似蛊非蛊的虫儿饮血而活,随风而走,粘活物寄生。给那扶礼观行走粘上牛虱他是不敢的,但借行走来去起风散播牛虱的胆子他不但有,而且不小。 牛扩似是憨的,本是坐骑驮兽,后因主成贵。虽聪明伶俐,但不动脑子。这些个牛虱被鸩禾拿去做了什么,繁衍多少,牛扩一概不理。 灵机之变,谁能笃定是变好变坏。去了枷锁,他这邵阱国要立神道,入人道。近千年他盘剥妖精寿命要面临劫数。可过否?鸩禾觉着他没能过劫数的修为与功德。他想知外界之事不假,但他可从未想与外界共天下。 邵阱国最美的景色便是这些妖精,怎么能让人与神来污了我的国呢? 不多会儿扶礼观的行走道士乘风而来,落在了大阵外头。 “扶礼观,阴神修士薛植听候上人差遣。” 传音之法响彻妖国之中。 鸩禾飞到高空,却并非掩藏,只是远远看着。 杨暮客与虞双已经走到山下的良田。杨暮客虽醒了非毒未醒吞贼,但肝胆相照,他已经可以使用些许吞贼魂魄之术。脚下《缩地成寸变》,一个挪移到了大阵外头。这《缩地成寸变》与《七星天罡变》本就是相辅相成之术。小道士用起来毫无生涩之感,甚至还带上了身后的大妖。 薛植赶忙掐子午诀作揖,“晚辈拜见上人。” 杨暮客上前将薛植的胳膊担起,“贫道修为尚浅,道长如常人看待即可。” 薛植忙说上人慈悲。 杨暮客见他知事,也不多言,领着便往里走。仿佛他成了地主一般,将行走带到了虞双面前。招呼一声,让虞双上来,“这位是这妖国的太宰,虞双居士。” 薛植一旁瞧出了狐妖,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拜见太宰大人。” 虞双低头欠身道,“行走安康。” 杨暮客也不管许多,前头领着二人往高处走。三人到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妖国的地方。 杨暮客指着那像村庄多于像国的地方说,“薛植可知此地因何而来?” 薛植上前一步,“晚辈知晓。” 杨暮客点点头,“如今周上国人道兴盛,气运大成之象已显。偏偏此处孤悬在外,是否不合道理?” 薛植赶忙说,“扶礼观无权干涉。” 杨暮客摆摆手,“数千年维持大阵,这些戴罪立功之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该默默无闻。” 虞双也忙开口说,“奴家罪有应当,不敢邀功。” 空中的大孔雀闻风听了那话,心中是羞愤交加。落地一阵大风变成了老翁模样,紧挪了几步凑上前去,“恭迎扶礼观行走大人。” 薛植还礼,不敢多言。 杨暮客将国主晾在一旁,“贫道是远客,也不知什么规矩。但这大阵眼下没几年便要功成。虽无人烟,但立作妖修道场也算是一场功德。本来格局就隐有神道之意,尔等扶礼观若是批了道籍,总好过这些妖精散了场子乱窜。” 薛植听了这话赶忙接下,“庙里老祖宗吩咐过,上人所言有理。但这地界本是正法教魂狱司所掌。炁脉乃魂狱司所挪,莫说这些妖精改不得,扶礼观亦是不敢修正。想来事了之后魂狱司自会处理。” 众人言语中都带着自己的心思。杨暮客管不得许多,当下他被这国主扣下。却也知道卷进一桩旧事。 国主鸩禾记挂着洱罗真人当年嘱托,这道士来的正是时候。虞双乃无心学派灵兽,自知家主仍活,脱了藩篱自是欣喜。薛植则领了师命不得干预。 正值夕照,阴阳交泰。国中妖精竟然齐出晚课。成了人的打开了院子里的圈舍,走兽飞禽呼啦啦地在这山中聚成一群。 看到此景鸩禾面露得色,恭敬地对薛植说,“行走可观我妖国民众井然有序,您非是辖制山中神道之官,初观可觉新鲜?” 薛植笑着点点头,他确实不曾见过如此景象。 杨暮客瞥了一眼虞双。 于是虞双上前,笑道,“国主治国有方,如今此地已经不逊于小宗门矣。” 鸩禾哈哈大笑,“太宰不可尽数归功于孤。” 小道士站在女妖精身后笑而不语,似乎刻意让薛植与这妖国太宰相识。虞双是知趣的,恭敬地跟薛植介绍了那些妖精修行的方式。鸩禾冷眼旁观不吭声。 此时薛植看明了情况,不予置评。跟杨暮客说道,“老祖宗命晚辈邀上人前往观中做客,不知上人何时启程?” 杨暮客思虑片刻,“山中路途崎岖难走,想来此地歇息几日方可启程。” 鸩禾愣住,这小道士怎就敢反客为主了?当真以为他这妖精是心好的? 薛植拦在中间郑重道,“上人不知战时阴间乱做一遭,如今国神虽勉力镇压,却也阻不住到处有邪鬼作乱。上人既要在此地歇息,离开之时还请允我等接上人入山。” 杨暮客点头应下。 被晾在一旁的鸩禾眯着眼,席上一番试探,他已知这道士所修基功与太一有渊源。到底是何根脚那便毋需去猜,毕竟有此深奥功法的宗门也就那些。多彩学派生员皆是善于钻营之辈,他这老妖精更深得其味。心中推演腹稿,终于拿定主意。 老翁开怀大笑,“上人愿意留此歇息乃是本国之荣幸。” 薛植哼了一声,“你这妖孽守着荒地仗着无人管,自诩了个什么妖国。如今临近事了,你又可想清楚后路?待那魂狱司的道长了来后,若还要装腔作势,少不得苦头。” 这薛植虽是为他杨暮客张目,但小道士并不欣喜。看着那些个心向修行的妖怪,有些无奈。他接过话头,“国主修己,贫道知你。但这些个妖精后面如何?” 鸩禾面容肃穆,“孤以此国为业修行,自是不能弃之不顾。” 杨暮客瞥了一眼虞双,虞双侧过脸不言语。他不知哪儿说错了,让这太宰不敢接话,又看向薛植,薛植竟然也默默低头。杨暮客咂摸一下,哼了一声,“怕是你说的你自己都不信吧。数百妖精,未入道籍,国主可曾有过开门立派的想法,又可曾信与高门?如若不曾,贫道何以信你?” 老翁眯着眼盯着小道士不吱声,冷笑了一声。 杨暮客皱眉,不愿多言。 这是一方时空被封闭的土地。一群被圈养的生灵,哪怕这个国主亦是如此。狐妖和其余妖精作何想法杨暮客也不得而知。 黄昏里是一片粉色的黄,灰色与橘红印在远方。红彤彤的太阳好似一个印戳,给这幅画卷点上引首章。 灵炁氤氲如霞如雾,五只净宗大妖正是五行。此时方见那正法教天地大阵之威。 这几个国中权贵的妖精被锁了寿命,锁了修为,锁了神魂,锁了灵智。 小道士叹了口气,再次打量了一下虞双,暗道可惜。这妖精有心无力,她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这妖国最终定然会土崩瓦解。对于小道士来说,他行正,则谦,万事皆吉。 炁脉重开之后,此方地界时空重新转动,追炁之风而来,祥瑞自地而升。但人吃马嚼,再次融入这花花世界之后,这些妖精还有多少能有当下的愚笨天真? 私以为的小聪明恣使性恶。贪字当头,困字做尾。 好似印证了杨暮客的心想,大风刮起,大修元神神念一扫而过。 薛植自有所感,躬身拜礼。 小道士自是知晓是谁,正法教真人修士才见过,只是不可道明罢了。鸩禾与虞双自是不知,但天地异象他们明了天机有了变化。 鸩禾作为国主体察国中气象,起先讶异,而后愤怒,最后妒恨。 虞双余光瞥了一眼老孔雀,主动上前托住小道士的胳膊,“此处非是会议之地,诸位还请与我等归去。国主大人,可好?”她虽问国主,但眼睛不理这二位道士。 哼,国主黑着脸前头带路。 阴气蒸腾,那主管文教的李甘胀成了一个巨人,放出众多幽魂采摘那些个妖精吐纳后的阴气。 一丝丝生机从众多妖精身上剥离,被这五只大妖精吸取。 牛扩幻化了一身青丝锦绣官衣,嘿嘿笑着在国主官邸门口站着。于此同时那国主摇身一变从那老头变成了个华发文士,朱紫玄衣覆于身上。虞双本就身着妖娆裙裳,不曾变化,手中一摇幻化了一把玉如意端着散播香雾。 还未入夜那山间小路被小鬼和妖精提着灯笼照亮。它们就如同绑在炁桩上一样,一动不动。若细细去看,已然被剜了双眼。 薛植手中掐诀,一道灵光从手中散出。可怜这些个妖精,赠予些许情缘。 杨暮客借着兮合真人送来的灵炁,口中念着青灵门的经文。 情之所至,心有所感罢了。 第37章 歌舞升平,梦幻泡影 此间晚宴与那午时宴席又有不同。 阴魂都出来了,妖精也醒身,这妖国好不热闹。 杨暮客半路诵读的经文犹有余音,不少化形成功的妖精入定打坐体悟。在路旁,在树下,在田埂,席地洒脱而坐,没什么规矩。 那些个没化形的更是感受良多,它们不曾听过这样的经文。欲要化形吃不到人肉,只能耗时观想国主等大妖所化人形。这经文省去了它们许多功夫。 一行人进了官邸,牛扩大手一翻,天地倒转,他们竟然到了阴间的府邸。这府邸并非按阴宅规矩布置,与那阳间王宫差不得多少。走过几道宫墙,来到了一处庭院,院中已经备好流水席。 侍女莺莺燕燕,端着瓜果酒水布置着。 鸩禾冷着脸走到主桌,四下打望。哼了声便坐下,也不曾招呼。虞双站在宴席中央,从大袖中抖出手,抱在一起左右拜拜,而后言说几句贺词。无非就是喜迎贵客之类的话。 此时客座上座坐得是薛植,杨暮客被虞双安排在了边上一桌。 对此杨暮客没什么意外的,这并非是鸩禾授意,而是虞双安排。眼下的事情是扶礼观与他们妖国之间的事务,作为外人杨暮客能参与进来已经说明身份重要。 晚宴有女妖出来歌舞助兴,一直冷面少言的李甘也引经据典。此时杨暮客才瞧出来这其中最有见识的竟然是这个大鬼。 大鬼说明了国中妖精的概况,无非就是缺少资源,没有真经。以后要多依仗扶礼观的照料。说完这些还提了一嘴方才小道士所念诵的经文乃是真言…… 听到这杨暮客呵呵一笑,他随口一念,并非传道,不以观想法配合,不动念头,就算这些妖精记下了文字,也不得其意。跟听不同语言的音乐似得,或许情感有所传达,但具体意思不明其意。 酒过三巡,薛植竟然将一份契书递与虞双。说此书乃是其师傅准备好的,虞双身为此方天地原生妖修,虽入了净宗,却也不曾作祟。待日后脱得藩篱,可去扶礼观修持道法。 杨暮客正吃着灵食,暗道一声扶礼观当家的高明。好一招一桃杀三士。这些个妖精镇守大阵,独给了虞双一份契书,虽合理,却不合情。 鸩禾终于笑了,端起酒杯,“不知大可道长是何宗门高足?” 杨暮客倒不曾料想这国主竟借他的名头转移话题,放下筷子,“家师不许贫道张扬。” 鸩禾却紧追不放,“孤看得出道长所修功法与太一高门颇有相似之处。” 杨暮客思量其言,只还他,“国主说错了话,怕是要惹了口业。” 鸩禾先是辩解,“孤只是好奇,何来口业之说?”而后他视线缓缓挪到薛植身上,“行走对道长恭敬万分,怕是道长身份高贵。” 薛植知晓这小道士根底,他不明白这鸩禾执意得罪这高门子弟作甚。但他是万万不敢得罪杨暮客的,遂开口替杨暮客辩解,“大可道长修行当下,身体力行,从未依仗身份行便宜之事。实属难得……” 鸩禾听得出薛植知其根底却不言说,想问个明白。他却不料这薛植竟然反客为主,安排了宴席之事。 薛植起身,高呼一声,“请虞双法士入场。” 虞双笑眯眯地瞥了一眼鸩禾,迈莲步走到宴会中央。薛植也双手揣在袖子之中,随她之后。薛植待虞双站定后,手中灵炁挥洒,一时间宴会里灵韵缥缈。 他轻声言道,“虞双法士接了本观契书,诸位皆是见证。此物名叫定寿丹。”薛植手掌一翻一方木盒托于掌中。 他继续说着,“诸位困于阵法,因与天地灵炁隔绝。虽不入天地文书寿数计算,但自身命数经时而衰。此丹药乃是采周上国炁脉之灵,辅以诸多灵药炼制而成。此方天地之生灵佩于身上,无需吞服。只需日日观想嗅其风味,便可稳定重入世间后神魂不适之症。” 杨暮客听到这里立起了耳朵,原来这神魂与世间不合之症竟然还有丹药可医。他本就是这种病患,如今听了薛植的说法。这些净宗的修士被解开封印以后竟然也会患得相似的病症。 宴席上其余四个净宗妖精都流露出羡慕之色。虞双听完大惊不已,她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她赶忙欠身对薛植道,“小妖不敢收受此物。” 李甘眯着眼,心中琢磨薛植做法。身为国中大鬼,他自是知晓这女妖白日间与那小道士会面之事,也知晓这薛植是小道士招来的贵客。可这契书与丹药似乎早就备好。这扶礼观意欲何为? 枭兀则替姐姐高兴,又感慨自身命数。她非是这方天地妖精。只怕无有丹药可用。但又转而一想,待脱了藩篱后弄个定寿丹亦非难事。 牛扩哈哈一笑,看向鸩禾。“王上羡慕否?” 鸩禾摆摆手,“相处数千年,彼此如家人一般。孤自是替太宰高兴。” 薛植低语一句,外人也听不见。虞双愣了下,老实接过木盒。而后薛植留在宴席当中,虞双归座。 杨暮客细细琢磨这薛植行事章法,一切都好似朝着一个目的,但不留痕迹,自然而然。这薛植真是他请来的?莫不是人家早就在外头候着了? 薛植拿出一道符篆,置于空中。 “此符篆乃是正法教大能之士所制,可鉴心。诸位守护阵法有功,虽非是罪户,但出身不正。需得明心见性后再入修行。” 虞双笑得难看,枭兀不以为意。其余三人的脸色可就有趣多了。 李甘瞥着那主座之上的鸩禾竟有些嘲弄意味,牛扩则叹了口气。 身为邵阱国国主的鸩禾听完这话脸上不是怒色,而是露出了怯色。甚至还有悔意。 薛植继续说着,“如今翅撩海海主广纳贤士,愿给周上国国内修行有成者一个出路。我扶礼观也愿收客座居士。” 鸩禾听了薛植的话犹豫很久,问,“我邵阱国若成了扶礼观院下妖国,何如?” 薛植听了即刻答他,“一切如常,有行走接洽。不论是国主立神道治理阴阳,还是对人道开放。我扶礼观不做干预。” 鸩禾明显不满意如此答复,“我等可否改投道宗?甚至改修道法?” 李甘那嘲弄的意味越来越浓。甚至牛扩都合上了嘴巴,显得有些呆傻。 薛植指了指空中的符篆,“此篆乃是正法教大能嘱托我等安排于此,若国主能过得问心之篆。改修道宗并非难事。” 鸩禾望向那符篆,数千年的遭遇只要这一张符篆便可迎刃而解。可能吗?能如此简单吗? 李甘身为教谕本就是这些个妖精里最知理的,“道长立此篆,怕是将我等往绝路上逼啊。” 薛植转身认真瞧了瞧李甘,“这怕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李甘却叹息,“最简单之事亦是最难之事。我等否了过往种种,亦是否了我等苦守数千年之功啊……” 枭兀却拦住了话,“上师说错了。天下易变,立于正理方对。这是您教的。” 虞双左顾右看,也着实两难。 李甘看着枭兀竟有几分欣慰,他淡然地对鸩禾说,“国主起初圈地立国,制法修行,我等亦是陪同国主取乐。如今已到尾声,国主何不看开呢?” 杨暮客听得有趣,这个李甘位于五妖中职权最末。但是好似是最有主见。因为他宣讲之时其余四妖听得认真。这句看开,虽是没头没尾。但很明显这个叫做李甘的大鬼不准备陪鸩禾继续玩把戏了。 牛扩对着鸩禾一拜,“王上,师弟这便鉴心,也领了那契书。” “这……”鸩禾还未反应过来。 这牛妖竟然起身走到那符篆之前,对着薛植行叩拜之礼。 “多谢行走将正法教鉴心符篆带来,使我等有了前路。” 符篆灵光罩住了牛扩,牛扩面色坦然。而主座上的鸩禾则面色阴晴不定。 李甘见牛扩过了鉴心符篆,微微一笑。举杯敬酒,“牛师弟过了鉴心符篆之考,我等同庆。” 鸩禾亦是笑着举杯,“恭喜师弟。” 就当众人以为事毕之时,不多时符篆散去光华,西边阴间风云化雨,一条黑龙自远而至,巨大的龙首从阴间显于现世。那龙首朝着李甘说。 “翅撩海海主广纳贤士,法师若是有心可在功成后前往海中相聚。正法教兮合真人与地仙景途尊者有约,若法师不远留于此方天地,可前往西海深处寻尊者仙山洞府求得安身之所。” 说罢那龙首随烟雾散去。 吃吃喝喝,宴席就此散去。而其余三个净宗修士都未曾去试探那鉴心符篆。薛植也不曾收回符篆,就至于国主府中。 出了府苑大门杨暮客出言留住准备乘云离去的薛植。 薛植赶忙上前低身问,“敢问前辈可有话要交代?” 杨暮客摇摇头,“你们怎地知晓我打此路走?” 薛植恭敬探身答他,“不过恰逢其时,这大阵即将功成,周上国人道亦要兴盛。即便上人不从此路经过,今日这一遭亦要来过一遍。大可道长不愿与周上国人道神道勾连过甚,自要躲避而行,这阵法被正法教大能隐了去。道长不曾感应,虽说误打误撞,却也是必经之路。” 杨暮客叹了口气,“贫道心中总觉有事,不知道长可有嘱咐?” 薛植低头思量一下,“晚辈不敢妄言,长辈可安心休息。这阵中妖邪不得作祟,处异地时空,若心气不静,可唤执岁之神护佑。” 杨暮客听了眉头紧锁,瞥了他一眼。“贫道知晓,多谢道长警醒。” “不敢不敢……”薛植再次掐子午诀献礼退后,道别乘云而去。 最后那一句话可谓信息量巨大。妖邪不得作祟,意思是这些个妖精虽有修为,但翻不起浪花。处于异地时空,也就是说当下天道人道神道都管不到。若心气不静,可唤执岁之神护佑。也就是说头上炁脉里已经有岁神照看当下了。 嘶?这好像是有大事要发生的征兆啊? 杨暮客匆匆往那别院走。路上的小妖精都藏到宅子里去,异常安静。 巡逻队远远躲开了他,杨暮客瞥了一眼,那些个妖精也盯着他看,眼神与鸩禾有几分相似。一只长着手脚的兔子,身子奇形怪状扛着锄头想要出门。被那些巡逻队的人堵了回去。 进了小院,季通披着甲胄在院中值夜。 “吃了吗?” “吃过了。”季通替杨暮客关上院门。 院子里的草料巧缘一口没吃,吃得是玉香备好的豆子。一个香炉有驱虫香的味道缓缓飘出。 屋里头吃过晚餐的小楼正拿着一块石头细细打量。 杨暮客问玉香,“姐姐哪里弄来的石头?” 玉香拉着杨暮客进了屋里,掩上屋门。“小姐在那井边上捡的,说是虾元的化石,算得上奇物。” 杨暮客点点头,“此地乃是镇守地脉之所,胎衣有破损之处。有些陆沉遗留的物件再正常不过。” 小楼也听见了这话,“这些妖精是做好事的?” 杨暮客呵呵一笑,“算是吧。傍晚有修行之人来此妖国,弟弟也一同赴宴。” 哼,小楼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有好去处吃宴。” “姐姐莫要羡慕,那宴席还不如玉香姑娘弄的吃食。你想想这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好味。” 小楼也是这么觉得,遂不去追究,招呼他过去,“你帮我看看,这东西有没有你们说的灵性?” 杨暮客凑了过去,接过那块石头也端详了一下。他不通历史,修行之事其实也了解不多。看着那纹路觉得有趣,但又说不出什么。“弟弟没觉得这石头有什么灵性。” 小楼听后又拿了回去,指着那层次分明的纹路,“这是水藻埋在泥沙里形成的石头。你看着透光之处,这是烈火煅烧形成了晶体。什么样的水藻竟然能在强压之下,高温煅烧后依旧保持形态。着实有趣呢。” “姐姐也不知么?” “我怎知晓?平日读得都是工艺造物的记述,历史断案之文,这化石乃是自然造化。时光久远不说,这等年岁的物件都深埋地底,能有多少得见天日?” 杨暮客美滋滋地笑着,“姐姐若是喜欢,明日我与那妖国的官家问问,若是还有,淘弄一些。” 小楼瞪大了眼睛看他,“这等金贵之物,他们许我等带走?” “既是随意放于井口,又怎算的上金贵。姐姐安心……” 第38章 城南旧碑,敢书仇雠 第二日杨暮客出了屋,去姐姐房里吃了玉香备好的早饭。招呼了一声,出门去给小楼去寻那些个古玩去。 这方时空与域外的差异使得杨暮客并未去修早课,内外不同,修之无用。 几只没化形但去了横骨的大老鼠走街串巷,肩膀上扛着几个大箱子,好似在分发食物。 杨暮客站定在街头看了会儿,才琢磨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要这些个古玩。去那国主的府衙?犯不着。其余几个妖精屋舍并无区别。他想着问虞双要,毕竟相熟了。但又不知她住哪间院子,看了看那高处的阴宅,杨暮客一抿嘴,决定去问那李甘。 李甘的院子和其余三人有明显不同,他那院子外头虽跟其他宅院高墙并无分别,但里头没什么屋舍,这方天地不需分什么阴阳两间。只见那聚阴得格局就知晓这非是活物所住。 当当当,轻轻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一个山猫精灵,躲着朝阳的热光把杨暮客请了进去。 李甘站在坟头儿笑呵呵地看着好奇的小道士,“不知上人怎地来我这边儿?” 杨暮客抖抖袖子,抱拳纳礼,“教谕学问高深,贫道欲与教谕请教。” 李甘巧着兰花指捋了捋山羊胡,伸手朝着那打开的坟茔,“上人若是不忌讳请入内一叙。” 杨暮客再礼,“多谢教谕。” “请。” 二人走进了坟茔的坑道之中,这里头是石砖搭建的巨大陵墓。杨暮客本不愿以刻板印象看待鬼修,但这当真是入了俗套。 李甘看出来杨暮客心中所想,“上人是否觉着鄙人宅院太过寻常?” 杨暮客赶紧打个哈哈,“怎会寻常?寻常人不会住阴宅。” 李甘被这阴阳怪气逗笑了,“上人许是觉着这妖国皆是特立独行之辈,我等又是净宗修士。总要出格些才对。但鄙人死后并未忘却前事。这所修阴宅乃照搬了我死后安葬之地。” 二人走过长长的甬道,两只干尸镇墓兽坐于陵墓入口之前。沿着垣墙走,杨暮客忽然觉着路线竟然暗合白虎星宿。忽然想起入口封住了三个假门? 李甘前头领路,“上人看此垣墙壁画,此画原是中州着名画匠逊所作。鄙人曾是中州风朝驸马。死前就是净宗修士,不曾成道,寿命尚短。喝了新皇赐酒与公主合葬。虽死前修行不成,但不曾想死后进境飞快。这面墙画得便是我家夫人,慧公主。她弄花球的时候宫廷画师为她所画。” 杨暮客看了看那壁画上的宫装女子,长相一般,富态身姿颇有韵味。那壁画上的女子竟然也低头看了看小道士,眼中流露出好奇之色。 嘶?杨暮客觉着有点儿意思了。 墓室里有女鬼拖着长长的影子端着盘子进进出出,盘子是空的。 李甘再跟杨暮客介绍,“这些是我仿照原来陵墓里的巡视伥鬼弄的巡逻阵法。前头不远处便是我与慧公主的合葬墓室,再往前是她的姊妹墓室。是空的。” 说着二人进了慧公主墓室。 墓室里两个棺椁,一个未封棺,一个被黏土封死。被黏土封死的有些破损,明显比未封棺的棺椁更久远。 李甘邀请杨暮客坐在椁室的石凳上,“这就是我家夫人的棺椁,我一直随身带着。” 杨暮客点点头,从座位余光能看见边上的耳室竟然还有一排排妖兽的干尸。 李甘再说,“那些个干尸都是邵阱国化形不成的妖精尸体。这些个妖精的肉不好吃,我便问那牛扩讨要过来做陪葬品。” 杨暮客翘起嘴角,“化形?昨夜我还曾见过一只长了手脚的兔子。” 李甘点了点头,“长了手脚已经算是修行有成了。上人知晓我等所处乃是正法教阵法之内。诸般规章,不敢奢求更多。” 如此一说,杨暮客也觉着是自己眼高手低,“诸位招揽妖精相伴,其实也算是功德。” 李甘阴森的脸上竟有些自嘲的笑容,“上人当真如此作想?” 杨暮客吃不准这李甘所思,单刀直入,“那教谕以为如何?” 李甘露出一口白牙,“不过是牛扩为了哄骗他那师兄所为罢了。这些个妖精还不是他们的血肉口粮。” 杨暮客正襟危坐,“贫道洗耳恭听。” 李甘变出一盏茶壶,斟茶倒水,细细解释,“方圆不过几十里的山林,哪里找得到如此多的灵性生灵?” 杨暮客点点头。 李甘将装满晶莹茶水的茶杯推至小道士面前,“不过是净宗糊弄人的手段,以外力通其窍穴,灌入灵炁致使易变。成了便是圈养的灵兽,败了便是一席餐饭。即便修得大成……最终也要落得化成血食。” 杨暮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确实可口,抬眼看他,“教谕同是净宗修士。” 李甘点点头,“净宗行邪道之事者,比比皆是,鄙人何必遮遮掩掩?我等落到如今地步,不正是因为其道不正吗?” 杨暮客听了此话哑口无言。 李甘继续说,“这邵阱国国民被分了三等,被牛虱化妖的,褪去横骨的,化形的。我手底下的鬼妖亦是如此。牛虱寄生化妖那些个只知吸纳灵炁,这灵炁还是那胎衣漏洞泄出来的。褪了横骨的,鄙人安排手下教授些个歪理,正理那牛扩不允。至于化形的,牛虱入脑太深太久,都是那牛扩的玩物。道长何以说此国为教化妖民功德?” 杨暮客沉吟着,慢慢说着,“教谕为何与我言说此事?” 牛扩?这个面相憨厚的牛妖此时才正式进入杨暮客的视野里。李甘这番说辞意欲何为? 李甘叹了一声,“不与上人言说又与何人言说呢?此间任务结束,硬凑数千年终是各奔东西。遇见上人便是缘分,若是再续前缘,上人遇着了牛扩等人莫要被其诓骗。” “为何不是贫道与教谕再续前缘?” “鄙人不准备做鬼了。尊者许了我栖身之所,我意欲往生,来生报答尊者恩情。” 杨暮客也不问他为何不去翅撩海,而是问他,“何以笃定来生有根骨,有福源继续修行?” “一生不许,那便两生。” 听完这话杨暮客肃然起敬,“大鬼若是重修,比那妖精,比那人族,自是千难万难。贫道本以为净宗修士只信那‘我自为王’的道理。” 李甘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这小道士竟然还知净宗修行之理。想来宗门定是典籍丰富,高门子弟心胸开阔,竟然并不讳之于口。他郑重回小道士说,“净宗学派众多,我之学派并非修习此理,我乃信奉‘生得自由’,修心已久,自知路途不通。” 杨暮客琢磨下李甘的话,想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又觉着没啥立场去劝。他又不是邵阱国居委会大妈。此时才想起来是有正经事情要办,问李甘,“这胎衣破损之处,当有上古遗物出土,不知教谕可曾知晓?” 李甘指了指边上的棺椁,“这棺椁是用一块螺石打造,里面的棺材也是琥珀所制。” 杨暮客也随他指头瞧了瞧,“工艺虽好,却失了自然之美。不知教谕可有出土原物。家姐喜欢历史文玩,这方天地若有好物,贫道意欲换取一些。” 李甘本就是皇朝勋贵,对于凡俗之物也曾喜爱万分。“我那发妻棺椁之中倒是有些许陪葬之物,不知道长可有意取用?” 杨暮客赶紧摆摆手,“夺人之美非贫道嗜好,就这方天地虾元遗物便好。” 李甘想了想,“这物件当真不少,但若说价值……却也不见得珍贵。外界小妖平日里用的锄头是虾元科甲虫的牙齿化石,所建房屋脊梁乃是用巨物节肢。既不美,亦难雕琢。些许琥珀,不是做成了锅碗,便是磨成西沙装点灯罩。我这暮中不曾收纳那些东西,枭兀娘娘那边倒是有些刀兵是虾元妖骨所制……” 杨暮客一听,这些个妖精当真是暴殄天物。“当真没有什么小巧又便于携带把玩的物件么?” 李甘笑笑,“上人寻我问那古玩之物,这阴宅的东西出去,可还算得上是好物?” 杨暮客瞪着眼睛一愣,怪不得这教谕开头就指着棺椁说话,反倒自己成了那没眼力的糊涂蛋。尴尬一笑,“是贫道愚钝了。既然如此,那贫道便不再打扰教谕清修。” 李甘点点头,“上人慢走。” 杨暮客迈着方步走出了墓室,没了李甘陪同周边那些空墓室之中竟然有不少小鬼叽叽喳喳。同样作为大鬼,就算他不用那鬼神,但灵觉无法压制,仍听得见。但他装作无事的样子出了墓穴。 李甘在墓室里默默饮茶,二人相处时间虽短。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这道士非是人身,而是尸妖意欲成人。 本来他见高门弟子前来拜访还有些亲近之意。但这尸妖成人,一世阴阳两修的干系实在太大。如此他不敢与杨暮客过多接触。毕竟被扯进大势之争非是好事。 作为净宗鬼修,他亦曾见过真正的大世面。又曾为阴府将军,四处交游,见识远超其余四妖。 杨暮客是何宗门之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天道宗与正法教的触角也随之而来。 那日黑龙邀他,前面还说翅撩海海主广纳贤才,后面又说尊者意欲收留。本来说一处去处便好,但这黑龙偏偏说了两处。意思便是那翅撩海不许去了……正法教,也算是个好去处吧。李甘心思通透,即刻听出了黑龙话外音,选了尊者门下。这是在站队。他不欲活是真的,但他作为净宗阴间鬼将,亦掌握着外界中州不少阴间资源。这便是他往生后,定然能得到尊者照顾的缘由。 而这小道士,那尸身味道人味儿透着木灵之香。这是用天材地宝养出来的尸身,花了如此代价要重活一个弟子。这小道士的价值定然远高于此。扶礼观行走被小道士召唤而来,但又客气有余,亲近不足。那便说明了这小道士与天道宗非是同道。鸩禾那个呆货开口便问了“太一”,高门之事岂可轻言?再看那小道士的反应,便知这小道士非是太一弟子。亦或者小道士生前是太一门人,但起尸以后不再是了。不论如何,这弟子路过于此非是他自己主意,而是有大能刻意安排。大阵完成以后怕是又是一场纷乱啊…… 杨暮客走在去往另一家府宅的路上,反正已经排除了李甘与鸩禾的宅邸。剩下的是谁也无所谓了。方才李甘所说,枭兀用妖骨做刀兵,想来也不会有太多古玩。那便是虞双与牛扩宅邸会有,听得出李甘对牛扩并不亲近。这牛扩在他口中似乎是个奸猾狡诈之辈。三选一,去了虞双家最好,若是错了,了解下牛扩这个人也不错。至于枭兀,这女妖与虞双是亲近了,去了她家与去虞双家无异。至于李甘这个人,杨暮客能察觉他于虞双待自己有所不同,似乎有恃无恐,虽恭敬,却疏远。否则些许古物,何以推脱?他阴宅之外就没有办法获取吗? 杨暮客走到了一个大门前,抬头看了看院门。怎地这般讨厌,大门连个牌匾也不挂,害贫道要乱猜。 当当当。敲了三下。 开门的是只小狐狸,褪了横骨。恭敬地作揖,“道长大人来了。里面请。”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认得我?” 小狐狸赶忙磕头,“小的认得道长爷爷。” 杨暮客咂嘴,迈过门槛,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宝钱,塞到小狐狸手中。 小狐狸愣愣地看着那带着灵韵的钱币,它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虞双带着香风从中庭走了过来,“莹儿赶快收好,这东西吃了后化形可比别的院子里的小妖精轻快多了。” “小的谢谢道长爷爷。” 杨暮客也不理那小狐狸,见着虞双过来欠身作揖。“贫道打扰虞双娘娘了。” 虞双听了这话可不敢应下,“道长何故客气,奴家这宅子您想来便来。”矮身万福一个,托着杨暮客的胳膊往里面领。 绕过壁照,过了中庭。院中有池塘,几只鱼儿从水中浮起抬头看了看,又沉下去。二人来至前正房。里头已经有婢子点着了松香,盖住了狐狸的腥臊。 杨暮客坐下说了与李甘见面的事情,自然也说了想换取虾元古物之事。 虞双听闻后细想李甘未能满足大可道长心意,二人定是相谈不欢。李甘那鬼王一向恃才傲物,莫要得罪了这高门贵人。赶忙笑道,“大可道长尽可放心,这些个奇石,玉髓等物于我等地界算不得稀罕物。奴家这就差小的给您送来几件……” 第39章 胜而称雄,信与深春 虞双本就是西耀灵州本土修行之妖,后来去了那中州跟随净宗亦难说是本心之愿。所以她对此地上古之事远比玉香道人知晓的多。毕竟周上国与西岐国未立国之前她已经通灵知性。 虽近来之事虞双不知,但那古时之事杨暮客听这女妖细细介绍也颇有趣味。 依虞双所言,这周上国所处高山本是浅滩,虾元之时乃是巨鲎之巢。巨鲎长十余丈,以鬼螺为食。鬼螺喜于浅滩产卵,每春夏之交时,二者相争,天地异色。遂因二者斗法地下多网状洞穴,泥沙倒灌后小型浅海动物则被活埋得以形成完整化石。 巨鲎所属乃是蝎部,古斯之神座下掘土工种。据龙元黑龙部记载,西海北滩出土巨鲎墓穴百余座。每座少则上千巨鲎,多则数万。巨鲎之尸经烈火灼烧,可得鳞粉,食之于鳞甲有益。 说着虞双从盒中拿出一个圆球,“此珠乃是巨鲎之卵。先于海中冰封,卵白失活,入泥沙。后经天火灼烧。因泥沙所裹,未能燃烧,渗土性,成玉珠。里面可隐约见巨鲎之魂性。乃是时光之影。” 杨暮客接过那拳头大小的珠子,朝着门外的光亮处抬眼看看,的确能见到一个蝎子的形象。他便问,“这东西可有加工之法?独有珠子少了些许观赏趣味。” 虞双解释,“此珠久历时光,性脆,不可雕琢研磨。否则奴家也想做成摆件置于桌上。” 杨暮客点点头,问那边上的玉片,“此物又是何物?怎有字迹雕琢?” 虞双将玉片拿起,指着字迹说,“这是我净宗唤心铭文,此物本是我净宗法士所用的玉钟。非敲击之用,乃是蒙眼摸索铭文,可听心中本音。后被正法教真人以大法力击碎。落得此地深处。此块碎片乃是众多碎片最为完整,仍有铭文存留。其余皆是齑粉……此钟乃是用灵鲨根齿所雕。灵鲨活于虾元与龙元之间,长三百余丈,吞食万物,后为沧龙驱入南海深处,于今要么化作小鲨,要么侍奉古神。” 杨暮客打量那碎片几眼,“这又非是你本地出产之物,何故拿出来?” “大可道长说是要换取古玩,这灵鲨之牙乃是数亿年才可由土性沁润成化石。算得上稀世古玩。” 杨暮客打量了下上面的字迹,写得竟是一篇游记。 ‘酋首,饮五日,南出詹阳。’ 没头没尾,确实看不出这玉钟雕了什么铭文。酋首是谁?是哪儿?詹阳又是何地?这虞双展示这句话的目的何在?杨暮客思索了一下,而后坐定不去回忆。这文章想来会随时光忘却。他不再看那玉片一眼,说,“这玉片就算了,你可还有贵重之物?” 狐妖妩媚一笑,自嘲一句,“道长心思质朴,反倒喜那寻常之物。莹儿,去将秋小将山里拾的那些宝贝拿来。” 不多会儿小狐狸抱着一个小木匣踮着脚走进来,也不敢久留放下箱子便退了出去。 虞双伸手一招,箱中物件飞起。 她再指着那浮于空中的物件介绍。有苍梧树种落进苍柏树脂形成的琥珀,天南海北,巧之又巧。有陨星残铁,不可炼化,其状如龟。有绿龙断肢,已成化石。 看了这些杨暮客连连点头,“好好好。” 虞双噗嗤一笑,“那不知大可道长何以交换?” 杨暮客笑着看她,虽不露声色,但心中盘桓不决。他有功法,青灵门的,不能给。他有资财,不能给,妖精用不到,或许人家或许比他还要富有。他有权柄,可许这妖精前程,但不会给。他有功德,那与周上国之约,他还未想好何人监察。 终于,杨暮客慢悠悠地开口,“换之以情,你为净宗,我为道宗,决计不可。换之以利,你无处施展,我给之无用。凡俗珍宝,理当凡俗财货贸易。但年上者非凡……” 虞双笑眯眯地盯着小道士,打断他,“上人莫不是想白拿不成?” 杨暮客摆摆手,“大阵合拢之日不出五年,长者再临于世,两眼茫茫。情与利皆无,但皆非最紧要。” 虞双好奇地问,“道长以为何为最紧要?” 杨暮客身份的天然高度,让他思考问题与这些个妖精大不相同。 以他视角来看,虞双会缺少修行资源吗?净宗虽然破落,但这些败军之将,裹挟了破败家门的物资。从那李甘陵墓里出来,杨暮客便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些个妖精虽被封印,但随身之物并未被正法教收去。 那这些个妖精缺前程吗?其实是缺的,但外界已经有人安排好了。扶礼观的行走放下鉴心符篆,黑龙来传话。其余势力只是杨暮客还未遇着罢了。 杨暮客那慢慢的语调说了句让虞双心中地动山摇的话,“虚莲大君仍活着,在求地仙之法。” 虞双瞪大了眼珠盯紧了杨暮客的面貌,半天没说上一句话。这小道士就不怕被人听了去? 杨暮客继续说着,“虚莲大君主神入眠,与尔等遭遇近乎一样。但她已为一方世界之王。她口中的王贫道不知何意,想来长者与大君同一学派,心中有数。” 虞双坐得稳重端庄,“道长何意?”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理顺了心中想法。“贫道给你何物交换这些玩意都不合适。如今贫道修为低微,路中若遇着麻烦总要四处求人。贫道求过岁神殿,求过高门游神,求过正法教修士,求过仙界灵器,不出五年,长者脱困而出。想来贫道亦有求于长者之时。贫道所求,定然是正义之举,功德之事。万不能作威作福……遂贫道愿许长者以根,换得长者出手相帮。” 虞双听得目瞪口呆,这小道士当真是高瞻远瞩。这些个玩意虽说不上金贵,但价值不菲。他三言两语,便将它们变成了添头。而且虞双觉着自己必然答应,她知这小道士见过净宗大修,但从未敢想这道士敢泄露消息……这是根呐。 虞双郑重地问他,“不知大君如今安好?” 杨暮客笑了,“大君主神虽沉眠,但分神往生世俗,体悟人情。贫道不知是好是坏,此乃大君原话,想来长者心中有数。” 虞双点了点头,“大可道长所求本尊应下。” 杨暮客开怀一笑,伸手将那些物件都收入袖子。但桌上的玉片与宝珠不曾拿去。他开口说,“大君如今在周上国以西的属国,原叫西岐国,如今该是改名叫做南罗国。她曾与天道宗景虚一脉真传争夺国祚异变功德,败了。长者自由之后,寿数定然要还与天地。贫道不知长者还有阳寿几许,想来扶礼观是不会赠与延寿之物。若长者寻到大君,大君已存于世近万年,犹有寿数寻地仙之法,想来长者所遇之难可解。” 虞双听得认真,细细参详,而后椅背上的尾巴不停摇晃,笑眯眯的说,“大可道长与本尊既有约定,本尊亦是有求于道长。” 听到这话杨暮客傻了,怎么着?这是回合制游戏吗?他搔搔额角,“长者请说。” “本尊知上人有法剑护身,但那法剑不存于当下。想来只有危机之时可用。”虞双从袖子里掏出一柄长剑。继续说道,“此剑乃是多彩学派锻造,但未能尽功。如今仍是个胚子,本是给阴神修士所用,但少了炼化。当下只能当做俗道法剑,此剑所用乃是桃木心,缚龙血红绳,刻九宫八卦。可按天时引动灵炁。” 杨暮客打量着虞双手中的桃木剑,接下此剑便是利益交换。总要思量思量,还是先问明她所求之事,遂说,“长者请言明。” 虞双将宝剑放于一旁,给杨暮客斟茶倒水,“奴家知上人乃是鸩禾利用国土阵法之便,将上人强掳而来。奴家要一个名分,上人不甘受辱的名分。” 杨暮客沉吟着,终是说道,“贫道乃上清门观星一脉弟子,道号紫明。” 虞双眉眼之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道长果然身份高绝。奴家所求之事乃是……斩鸩禾于功成之日。” “斩他?” 虞双冷声说着,“我等五位聚于此地,乃是正法教大能需五行之炁。如此叛徒我与枭兀恨不得生啖其肉。李甘亦是有杀他而后快之意。而且他还知晓一个秘密,洱罗真人分神曾来过此地,这天妖以为我等皆是不知。牛扩却早已告知我等。他不会重建净宗,更不会重建我无心学派。他定然会将这消息当做筹码,换得前程。所以他必须死。” 杨暮客眯着眼问,“与贫道何干?” 虞双轻轻撩起额前碎发,天庭饱满似若玉盘,“道长可曾想过日后功成名就之时,如此小人欺凌与你。便是上人心胸开阔不以为意,但上人又可曾想过。那叛徒若知了上人身份,此间事情他又如何信口开河?我与他相识已久,他是何样又如何不知?” 杨暮客丢人的事情多了,头一回听说要杀人灭口掩藏。这可不是他的性子,所以他开口,“定人之罪,非贫道可为,不过贫道认得可定人罪的修士。” 出就阳神天人感应,唤其姓名,其知灵机。这是师兄所说原话。杨暮客心中唤了一声兮合道号,手摸向后背,握住了法剑剑柄。 果然清风一阵,屋中灵韵变化。 兮合真人迈着方步从屋外走了进来,笑着掐子午诀欠身作揖,“晚辈见过前辈。” 杨暮客微微一笑,放开了剑柄,坐在那坦然受之。“兮合真人免礼。贫道有事相询。” 虞双尴尬地起身让开,将座位让与兮合真人。 兮合点点头,抬着道衣下摆坐下。 杨暮客指着虞双说,“这女妖说此地国主截贫道行程,强行将贫道带至此地。她恐那国主日后胡言乱语,遂要打杀了那国主。不知如此可违律?” 兮合掐算了一下,本就是他正法教大阵,阵中之事他自算得清楚。点了点头,“此国主当斩。” 杨暮客呆了片刻。怎么?这就当斩啦? 兮合正坐解释道,“守其阵法未全心而为,渎职拦路冲撞上宗行者。触我正法教镇守妖兽之律。渎职当罚打神鞭百鞭。冲撞上宗行者,僭越之罪,当以石击心。此国主还散播疫病,伤天和,当受炮烙之刑。数罪并罚,遂当斩。” “如何斩?” 只见兮合真人抛出一柄法剑,出门而去。待剑光倒转归来之时已经挂着一颗孔雀鸟头。 杨暮客大惊失色,“这国主还要履行镇守大阵要职,你怎就把他斩了?” 兮合微微一笑,“不过就是个火性精怪而已。” 只见兮合掐诀,阴间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是个紧闭的大门。那大门打开咕噜滚出来一只朱凤,朱凤左右瞧瞧。趴在地上,“拜见兮合真人。” “驻守此地大阵五年,免你千年穿肠之刑。” “多谢真人慈悲。” 那朱凤戴着脚镣扑啦啦地飞走了。 兮合再看紫明,“如此这般,师叔满意否?” 杨暮客叹了口气,“贫道小题大做了。打扰师侄清修,莫要怪罪。” 兮合笑了笑,“晚辈正于扶礼观,想来师叔走出这大阵,不多时便会再见。既然事毕,晚辈告辞。” 杨暮客点点头,“来日再会。” 清风离去,杨暮客再看那虞双。只见女妖冷汗涔涔,望着地上血淋淋的鸟头发呆。他起身拿起桌上的桃木剑,收入袖子。“贫道已经得着宝贝,便不做打扰。” 虞双咽了口唾沫,“奴婢送上人出门。” 杨暮客赶忙拦住,“不必,这国中之事落在了执宰头上。”他指着那地上的鸟头,“后事如何处理,还需长者劳心。” 虞双赶忙欠身作揖,“不敢,不敢。” 待杨暮客离去之后虞双久久才回神。她欲杀鸩禾,这股杀性已经隐忍数千年。如今这鸩禾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干脆。不过是渎职僭越之罪。这上清门紫明到底有多高贵? 啪地一声她抽了自己一嘴巴。这鸩禾僭越,她虞双就没僭越吗?忽然她心中一动,那牛扩与邪神不清不楚,是不是也能借紫明上人之手除去?刚动此念头她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虞双捂着心口大声呼唤,“虞辛,去唤李甘教谕来府中。” “是。” 第40章 深闺寂寥,清明采青 李甘不多时便来来到了虞双的府邸。 虞双此时换了一身宫衣,外穿大袖长袍,内里是齐胸襦裙。尽是朱紫之色。 李甘抬头看去一愣,躬身施礼,“李甘见过天使大人。” 虞双笑笑,“李将军免礼。” 鸩禾的首级仍在原地,李甘看了许久才抬头,锁眉闷声而问,“为何?” 虞双指着那首级,“此乃正法教真人所为,鸩禾所占阵法之位已有一只朱凤顶替。” 李甘知晓大可道长来过,进出不过盏茶时间,这鸩禾便被枭首,可见虞双与那上人达成了某种约定。虞双所称是正法教真人为之,她并无理由诓骗李某。那便是实言……这大可道长是何身份?可唤来真人卫道,足可见身份高绝。 虞双曾为楚幽大君御下宫令女官。楚幽大君覆灭前,虞双领命整饬江澜宫外事,故其天使之职至今尚存。李甘呼其天使,实乃理所当然。楚幽大君虽薨,然虚莲大君与洱罗真人犹存。依序即位,虚莲乃净宗无心天王。 李甘为阴府护卫将军,本受天使所制。当下净宗贼逆枭首,虞双似欲借权弄势,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思前想后,开口说道,“现在我辈如时光长河中的孤舟,船靠岸时,便是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虞双自是认同李甘所言,但她心中却有主意,说道,“前程固然重要,但若后事处理不当,怎能走得轻松?” “叛徒已死,不知天使还要处置什么?” 虞双邀李甘入座,解释道,“洱罗真人曾遣分神与正法教约谈,趁机传了《无心顺命真经》九卷给这叛徒。还有数个秘宫地址。更有天大的秘密不得而知,封于他口,最好不过。” 李甘不解,“如何做法?” “秘不发丧。” 此阵中只有净宗五妖,如今只剩了四个。我等神魂皆被拘束,身死便魂消。秘不发丧给谁看?李甘摸不到虞双的脉门,难不成这狐狸精还要拉起大旗招募旧部不成? 虞双自是知晓其目的藏不住,但各种细节却外人不得而知。她就是要拉起大旗招募旧部,却不是重建净宗。净宗如今是建不起来的,没有天王人物,没人能发起道争。那小道士说虚莲大君已是一方天地之王。那便是功成在即,但主神入眠,分神沉沦。又说明大君无香火受用。她要为虚莲大君备好证道之所,这是她身为宫令女官的职责。 “你要炼尸?”李甘猜着了虞双的安排。 虞双颔首,“李将军乃是行家里手,要完美无缺。” 李甘为难道,“谁信?” 虞双哼了一声,“信不信重要吗?大阵解除之日,当是此叛逆偿罪之时。他死在此时毫无用处。我要他受九刑之罚,我要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他乃正法教真人所斩。” 虞双笑了,“将军以为正法教真人在意我等残兵败将?”而后更是哈哈大笑,“你又以为你是谁?” 李甘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他何尝不想斩了此叛逆。看着积压数千年戾气释放而出的虞双,他沉默着。 待虞双面色平静后,李甘轻声诉说,“华清山一役,邓元昌待援兵死守华清宫。本该是天使率众妖将持碧天旗策应。但天使未到,众妖将行踪成谜。我等阴府援军不敢妄动,华清山沦陷。多彩学派竟然被凡人火器烧得死伤大半。可恨呐……” 虞双细眉翘起,上下打量李甘,“浑天大阵你不敢闯,难道本尊就敢?本尊若不早降,净天宫就是那些真人掌下齑粉。净天宫没了,那净宗便在世间再无凭依。以太一门杂毛的性子,这世间只言片语都不会为净宗留下。” 话已至此,双方都说开旧事,几千年他们都不敢彼此倾诉。事情本就简单,事无可为之时,他们净宗本就是贵己之修,又怎会冒险一救。 李甘同样认同虞双的解释,但正因如此,他才言道,“鸩禾所做是叛逆……我等所为就是忠贞吗?” 虞双咬牙切齿地说,“迂腐!” 李甘怅然道,“那边依天使之言,炼此尸。本将手下有天妖精魂,可御使此身。” 虞双终于宽心一笑,笑得若桃花盛开,美得不可方物。“那便有劳将军。” 二人聊完正事而后聊起了过往,在他们的回忆里那净宗山门依旧,净天宫规制无尽的天地灵炁。 兀地牛扩不请自来,慢慢走进屋里,身后带起一串幻影。 “二位好雅兴。” 李甘收起笑容,虞双倒是笑得妩媚。 “牛工怎地来本尊府内?” 牛扩瓮声瓮气地说,“执宰何故装糊涂。尔等早就知晓我是谁,若不是这身子还有一丝灵性夙愿,本神乐得清净。” 李甘叹了口气,“你蛊惑鸩禾,如今他已身死。又来蛊惑我等吗?” 牛扩却摇摇头,“迟矣……本神无意阻挠二位前程。” 虞双笑道,“那神君为何而来呀?” 牛扩对着那首级吹了口气,无数牛虱虫卵倒卷而回。“本神答应鸩禾郎君以神道法帮其重塑道台,好让他有机会重修道法。可如今他死了,自是要收回。” 虞双也不避讳牛扩,了当地说,“这倒是方便了我等。如今这国主死了,我等谋划秘不发丧,将其尸首合二为一,炼成可操纵之尸。神君收了这些寄生之灵,少了许多变数。” 牛扩挤挤眼睛,“尔等俱是小家子气。本来净宗老祖的道法是贵己顺命之道,硬生生让尔等改成了寂灭无生之法。被那上界神仙差遣小卒子捣毁尔等山门着实不冤。如今这鸩禾都死了,还要用他来做文章。虽他是神魂俱灭,可本神知晓牛扩为人宽厚,心有夙愿,他不甘呐。” 李甘低头冷眼看他,“怎地,神君一缕分神还想阻我等谋划?” “看。一说就急。那来路不明的小道士身上有琅神神国的味道。这等人物担着大干系,装疯卖傻待他过路便好。千万别凑近了,算计他的人太多了。弄不好没拦住这小道士,却把尔等给碾死了。”说完他又朝虞双挤了挤眼睛。 虞双和李甘不敢直呼巫神名号,就连这当面的神君分神他们也不敢称其姓名。此神生于树下,土中身躯无边无际。虾元之时便喜寄生虫卵之中,散播子嗣。曾污了大环蛾一族,虫非虫,木非木。这是一个喜欢绝物种子嗣之神。 正法教不在乎这伪神寄宿在牛扩神魂之内,若这伪神胆敢做出格之事,便成了正法教讨伐邪神的借口。 李甘却不怕伪神威胁,“神君他人面前雾鳞云爪,却与我等小人物张牙舞爪。这些年神君盘剥的还不够吗?国中的小妖精命数被你抽取十之八九,若是人道治下,想来正道修士早将你这分神封进旧世之中。” 牛扩对李甘的讥讽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说,“它们的命数本就是本神给的。本神取之又有何妨?待天地重开之日,这牛扩之身本神亦会放归自由。他视尔等为挚爱亲朋,尔等商议要事却避他。着实让人寒心。” 虞双笑道,“神君此话差矣。本来就是我二人密谋,与牛工和枭总管不相干。将其二人拉进来才是混账,神君也说,那上人身上干系重大。我又怎忍心让挚爱亲朋以身犯险呢?” “你这多心狐狸,你家洱罗真人与琅神有约。这小道士去过他那神国。你说这小道士跟尔等净宗修士能脱了干系?本神碍于旧世封印与老友久不相见,不知尔等可愿帮忙?” 牛扩这话刚一说完,那鸩禾府中的鉴心灵符飞了进来,啪叽一声糊在他的脸上,而后钻进他的灵台。 只见牛扩戏谑的面容重新变得憨厚。“咱家当年信了神君的话,以为顺命之道走到了头。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实在愧对二位大人。” 李甘依旧冷眼看着牛扩,“神君大人说你有夙愿。那便当面说吧,我等相处时日无多了,待你自由之后。你我虽同去正法教,我委身尊者座下,你入魂狱为工。各奔前程。” 牛扩憨厚地笑着,“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神君大人说我视诸君为挚爱亲朋,委实肉麻。天使大人竟然应下,咱家不知是喜是悲。神君大人其实说谎了,咱家一直看不大起尔等钻营之辈。多彩天王当年许我工首,理当有净善泉所产灵水三壶为禄。咱家正是短了这三壶灵水,不得三花聚顶。” 李甘不知这牛扩此言何意,但他晓得牛扩与鸩禾一丘之貉,二人关系甚密。牛扩主子胡磊乃是鸩禾所害,这呆牛与贼结好,他与牛扩又怎说得出好话,“诸多物料多彩学派自行分配,你既是工首,又做无当学派郎中,该领更多。解封之后扶礼观记你头功,大把封赏……你若是遗憾修行未果,当怨多彩天王。” 虞双见得多了,自是与李甘不同。这李甘言外之意牛扩吃里扒外,不受待见。但虞双和煦一笑,“牛工这是向本尊讨要那三壶灵水?” “是?” 虞双点点头,“多彩学派府库确实落在本尊手中,本尊给了你这三壶灵水后。我等便是两不相欠了。” “对。” 虞双妙手一挥,三壶灵水浮于牛扩身前。牛扩伸手接过,纳入怀中。 “多谢天使大人。既然欠俸已发。当年洱罗真人所求御水息壤阵盘终可交付无心学派女官。”说罢牛扩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土块。息壤乃是阻水之用,可大可小,凭灵炁生长。 虞双接过息壤,虽不知洱罗真人求此物何用,过了数千年也不知真人是否仍需此物。但有了寻真人的由头。 牛扩待虞双收下息壤后,道出了他真正的夙愿,“多彩天王困于魂狱,咱家准备凭一身炼器炼物的本事,修整当年净宗所毁人道炁脉。出了此阵,我等便再无相见之日。” 李甘此时才明白这牛扩是如何过得鉴心之符。想通之后他更是心生妒忌,“你将神魂卖与伪神,正法教如何信你?” “不需正法教信我。”牛扩说完此话转身离开。 李甘咬牙切齿,“蠢货。” “李将军何故生气?这牛妖灵性本就如此,见不着方向便一头乱闯,连那伪神都敢招惹。但若思定了主意,却又准会一条路走到黑。” 李甘也无心再与虞双叙旧,提起地上的首级,“本将军这就去炼尸。”说完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本就身为妖国执宰的虞双自是还有事情要忙。国主死了秘不发丧,那便需要有人来履行国主之职。鸩禾平日里中午要面见诸多化形妖精,安排日常之事。虞双先是安排了手下婢子去通报国主因准备外出修行,短暂闭关,日常事务安排皆是她执宰独断。 妖国虽生灵不多,亦有三六九等。十妖为一伍,三伍为一行,三行为一司。司因职责分不同,做了司长之职,则无需按修为排资论辈。这妖国里有农事生产,因为照料灵物与凡俗粮田不同,需按气节时令施法。刑司则要巡查妖精是否偷藏灵物,这些妖精本就天性难移,必须严刑律法。日常口角争斗,拉帮结伙,在妖精中是最寻常不过。 虞双这次着实体会了一把鸩禾的难处,净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原本她都是听令行事,对着执宰之权并未放在心上。但当下全权处理,就这么点儿妖精,既不能打杀了干脆,又不能一碗水端平。也是当真难做。 处理完事情半日便过去了,枭兀出去盘查归来。进府中打听国主闭关一事。 话分两头。杨暮客离了虞双的府邸,回到了小院之中。 小楼狐疑地看着弟弟带回来了宝贝,这些东西不像是上古之物。因为太新了,一点儿破损都没。时光冲刷之下,竟然依旧光洁如新。 “姐姐看这些稀罕物值钱么?” “庸俗。” “贫道自是俗不可耐,比不得姐姐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儿……” “你既是道士,横竖是要脱俗的。比我这姑娘算甚?”说罢她继续把玩手中的物件,好奇地问,“这三件宝贝那原主是如何保存的?” 杨暮客捧起茶杯喝茶,“妖精自然是妖精的方法,弟弟打听这个干嘛?” 小楼啧啧称奇,“妖精也喜欢这些文史之物?” 玉香一旁不禁翻了个白眼…… 第41章 梅花开等桃花来 牛扩路过高院墙,阡陌中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刑律司门口。 刑律司里一间黑屋中间摆着一张石床,床上绑着一个四肢被定住的老翁。 老翁的手腕与脚腕被割开缓缓地放血。 石床下面用竹管连接着一个石釜。釜中有草药和石块一同熬煮血液。 一个蒙着面巾的大老鼠说,“风口开至五刻,熬至浓稠有结晶析出。” 另一只操控风箱的老鼠应下。 牛扩进去后,一个鹿头人身的妖精上前汇报,“启禀大人,貂司长家婢子状告貂司长,被我等捉拿归案。当下正在受刑,大约一个时辰,炼其血液即可丹变。” 牛扩探头往里看了看,“这貂老儿又怎地被人告状?” 鹿妖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家伙嘴馋,早间用餐的时候婢子肉放少了,他便让家丁捆住那没化形的小妖精,割了一条腿烤来吃。那小妖精气不过,没等腿长好便蹦跶着来报案。” 牛扩摇了摇头,“这老家伙屡教不改,这次加上剜刑,好好让他长长记性。上次用他炼的丹药还有么?我拿来消食。” 鹿妖赶忙点头,“有的,我稍后便给大人送过去。” 牛扩也不多言,自顾往刑律司的公房走。 刑律司的司长被虞双叫去问话,公房里空着。牛扩大喇喇地坐在官椅上,随手拿起几份卷宗摆在桌上。 刑律司的司长是个老猴子,字写得不错。一千八百多年,五大妖精带来的文书帖子都被他临摹个遍,反反复复,字迹已自成一体。 虞双喊他来便是要书写杨暮客一行人的道牒。虞双书法平庸,虽当得执宰,却少有动笔时候。遂不愿在这道牒上留字露丑。她说,老猴儿笔记。 国主鸩禾相邀紫明道长做客于邵阱国,午宴招待,谈笑风生…… 下午时候道牒被虞双亲自送到院中,杨暮客差玉香上前接过。此间事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初春雪化,走出一片迷蒙之后冷风刺骨。 季通紧了紧大麾,下山路虽快,却颠簸。小楼被杨暮客背着,未坐马车。 贾楼儿贴着杨暮客的脸,“弟弟,你身上怎这般凉?” 杨暮客嘿嘿一笑,“冻得。” 小楼心疼地问,“那为何不多穿些,你做了许多道衣,都是那薄衫。” “弟弟又不惧寒冷,修行自然,如今修为尚浅,与天时同凉热。过些日子修行好了,身子便暖的。” 小楼却不信,问边上的玉香,“他说着可是实话?” 玉香只得答她,“婢子也不知少爷所修功法。” 他们一行人下了山坡,自有一段坦途。树林不密,季通不需下车伐树开路。走着走着,杨暮客瞥见了有山神迎接。 玉香放出真灵上前问了几句话,而后回来小声报与杨暮客。 “再往前便是炁脉交汇枢纽,乃是灵山。扶礼观山门距此处还有八百余里。这山神非是人道供奉,乃是扶礼观敕封。受扶礼观俸禄。” 杨暮客想了想,进了车厢跟小楼说,“姐姐,如今妖国见识了,没几日弟弟便带你去看看灵山福地。” 小楼放下书,“可是那周上国所说的扶礼观?” “正是此地。” “周上国书记中说,扶礼观修建于莽荒密林,非凡人可至。其观内四位仙人,二人出身周上国。既是仙人居所,你又哪儿来的本事去参访?” 杨暮客嗤笑一声,“姐姐莫信了那书中乱诌,周上国才建国多少年。扶礼观的仙人定然不会是周上国之人,就算仙人乡土乃是周上国未立国之前的土着,也不可一概而论。师傅交游广阔,这扶礼观必定以礼相待,如何去不得?” 小楼听了后只信三分,但依旧问,“若是入了那山门,可否见着仙人?” 杨暮客摇摇头,“仙人乃飞升上界修士,又怎能轻易见着?到了那观中可莫要言说此事。” 小楼点点头,“入了那观中,可要守什么规矩?” 杨暮客琢磨了下,“姐姐非修行之人,便是去了也见不着非凡景象。与寻常入俗家道院供奉香火一样便可。” 小楼答他,“我记下了。” 晚上的时候安营歇息,玉香给小楼准备了丹丸。小楼以俗人身份入修行之境便要辟谷。否则会染了灵炁,迷蒙心性。这一路杨暮客教她辟谷之法也是因此缘由。 季通自然也是一样,他还本想入林猎取肉食。 杨暮客打趣他,“你若进了这林子狩猎,怕是给那些灵兽送口粮去。” 灵炁浓厚之地,这里的野兽与那些寻常林子的自然不同。且不说有没有成妖之资,就是普通的野兽也壮硕非常。季通就算搬运气血,也不一定敌得过那些野兽。 临睡前杨暮客低声唤来了玉香,取出了早就写好的一封拜帖交予她。让她送给扶礼观的游神。 这事儿杨暮客可不敢跟迦楼罗一般掐个诀就把人家唤来。他虽辈分高绝,毕竟没入上清山门正式受箓。更何况修行低微,直接掐诀来唤未免颐指气使。玉香此次也非真灵出窍,而是真身飞出了山间。不多会儿回来,告诉杨暮客拜帖与道牒都交予扶礼观游神。 他们一行人休息,但那些个山神土地却休息不得。山神挪树铺路,土地架轨修桥。一晚上,这林子外头竟然修出了一条官道。车轨与那车辕严丝合缝。大路笔直,直通扶礼观。 路途中驾车的季通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轻声耳语,介绍山山水水。季通冷汗淋漓不敢吭声。 杨暮客掀开车门帘一瞧,“你这道士怎地不进车里说话?” 那道士赶忙回头,纳礼道,“晚辈道号斯基,拜见上人。” 杨暮客其实很想问一句,是拖拉司机,还是卡车司机。但忍住了……想来出处大概也跟那朱程理学那句话类似——枢纽在方寸,运化斯为基。 所以杨暮客笑呵呵地问,“何以为基?” 斯基道长再恭敬解释道,“礼教乃治民之本,以斯为基。” “出自何典?” “扶礼观礼经卷首。” 杨暮客这才道上名号,“贫道紫明,喜迎斯基道长。” 斯基道长未觉紫明道长怠慢,毕竟他与紫明道长辈分悬殊,人家一句喜迎,端的体面。 斯基道长乃修行一千九百年,内丹正法,成丹已久。内丹法与外丹法不同于,内丹法乃耗己身气力,化神凝丹。是水磨的功夫。一千两百年成丹算是常数,成丹之后再一千两百年化虚。他前路无忧,遂领了迎客堂的职务。迎来送往是他最喜做之事。 于是斯基道长掐引神诀,唤来周遭山神土地游神结伴而行。好不热闹。 未至春暖,但一路繁花似锦。水汽弥漫,香风阵阵。车厢里小楼好奇地在杨暮客身后探出身子,张大了嘴瞧着。 杨暮客遂向斯基道长介绍,“于贫道身后的是家姐,凡人之身。因要入灵山,已经辟谷。” 斯基道长未敢多看靓丽少女,介绍道,“贫道所行乃是六万年前何春道派接应上清门行走的古礼。《长相史经》有云,客从西来,隆冬不开,化灵韵为途,当以水泽覆于两路,兑与香风,未之大吉。” 小楼听不大懂什么水泽,兑香风,但她好奇那《长相史经》是本什么书。“女子敢问道长,那史经可借我一观?” 道长背身哈哈一笑,“待姑娘入了贫道山门,藏书众多,那《长相史经》怕在入不得姑娘妙眼。” 路途之上自是一番闲聊,他们渐渐可见远处是一片平原。平原里房屋错落,竟有个小村庄。小楼看了会路上风景,但久观而无趣,又进了车厢读书。 斯基道长给一旁的小道士介绍道,“此村庄乃是观中火工道人的子嗣。火工道人根基不牢,无长生之命,遂结婚生子。久而久之,亦是留下许多人口。这些凡人因染灵炁,再不能于人道相合。所以本观修整土地,给这些凡人居住。” 小道士托着腮打量远处的山村,田中有坟茔,坟茔里住着阴鬼。鬼修游荡的痕迹遍布在村落周遭。想来那些火工道人以这样的方式护佑着他们的后嗣。小道士好奇道,“若这些俗人倦了村中生活,何处可去?” 斯基道长老实答道,“无处可去。” “这般与囚徒何异?” “灵炁侵蚀,入脑而乱性。久而久之,村中之人皆疯。自有行走道士下山,若可治,则治。而后迁地移民。” 马车行了一天,停下休整。那斯基道长暂且道别,飞去别处。待第二日清晨斯基道长再来接引。又行了一上午,终于在正午之时他们赶到了扶礼观的山门之前。 青山多绿柏,晕下有泉清。 画流年似水,言斗艳繁花。 杨暮客看到这山门的第一眼便酸了一首小诗。这扶礼观于初春,雪化清泉叮咚,梅花遍山。隐隐有樵夫歌唱,那是迷魂者泡影。阴间裹在阳间外头,游神引炁。 或许因不远之处的妖国阵法所在,这里的日光偏转些许,地磁异常。彩炁竟天,绚丽异常,这是极光。想到还有五年,这样的极光便要消失不见。杨暮客多少觉着有些可惜。 扶礼观的门楼不大,未设门兽。牌匾是块灰色的玉髓,阳刻云纹。扶礼观三个朱红大字于玉髓正中。里面有龙魂不停游动。忽然杨暮客想到了那日白天看到的冰夷子嗣,再细细看去,那玉髓中果真是条冰夷白龙。 迎客堂堂主立于门楼之下,身边带着两个童子。 堂主着青衣道袍,未留须,灰白发髻,当得仪表堂堂。两个童子着青红小袄,白玉似的面庞可爱至极。 斯基道长赶忙上前欠身,“斯基参见堂主。” “师侄免礼。” 斯基道长起身站到一旁,向身后的杨暮客一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扶礼观迎客堂堂主,穗光道人。” 穗光道人听完斯基道长的介绍上前一步,对杨暮客掐子午诀,“晚辈穗光,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也还礼,但不掐子午诀,只是欠身,“贫道紫明,有礼了。” 穗光道人不恼杨暮客怠慢。扶礼观乃受天道宗恩惠,跟这上清门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杨暮客近亲起来,反而不知如何处置。 双方见礼之后,穗光带着一行人往门楼里面走。这次没人拦季通,车中的贾小楼也撩开窗帘环顾。 隔着一道山门,自是别有洞天。门内变化了四季,若深春和煦。阳光尚好,翠绿植株遍地。层层台阶直通平台,平台上有浮云之石。 穗光未等一行人登上平台,直接一挥手,众人腾云而起,落在浮石之上。浮石往高山之上飘去。穿过云雾,景色再次变幻。 亭台楼阁傍山而建,远处看去,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山腰小路上,几个背着书篓的道童看到了空中的浮石,好奇地伸手搭了瓦檐眺望。 一行人在空中飘了一会儿,落在迎礼殿前。院中的石砖是似有云雾飘流的带絮青玉。 穗光引着杨暮客往里走,小楼被玉香搀扶着下了车。她有点紧张,抱紧了玉香的胳膊。也不敢出声言语,只是好奇地看。季通就更呆了,低头欠腰跟在玉香身后。 迎礼殿里头供奉的是道祖塑像,并未有扶礼观的道祖和天道宗道祖塑像。 穗光引着杨暮客上前烧了柱香。再邀杨暮客入座,而后端着铜盆的小道童上前。 杨暮客擦擦脸,这是接风洗尘之意。 别说,这水还真凉,比这尸身还凉。水中有灵韵药香。这时另外一个小道童端着一杯灵酒上前。杨暮客接过一口饮下。灵酒醇香无比,灵炁浓郁,入肠后烫似火。 后进殿中的小楼等人便没这个待遇,斯基道长引着他们走进偏殿。偏殿里供奉的非是塑像,是块天道牌位。玉香瞧着那牌位打量几眼,却拉住欲要上前敬香的小楼。 此时斯基道长才看出这婢子竟是个化形大妖。只能硬着头皮说,“这偏殿只给俗人礼拜。诸位都是紫明道长亲朋,自是不必多礼。诸位且先候着,正殿中堂主接待紫明道长,需交代参观访道行程。不多会儿便会由贫道引领诸位去后殿厢房休息用膳。” 玉香上前接话,“道长请让后厨不必准备。我家小姐当下辟谷,若是少爷赴宴,我等也不必跟着。只需领我等去留宿的静室便可。” 一旁的小楼出声问,“我等不与弟弟一同行动么?” 玉香附在耳旁说了几句,小楼点点头。 斯基道人不敢去听,只能腹诽几句。 第42章 桃花源记桃花潭 杨暮客与穗光相谈许久。 这扶礼观首日安排杨暮客一行人观赏梅园。梅园中有俗道学府。这俗道学府是周边小国和周上国的俗道进修之所。 中午就在梅园用餐,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与极光云海交相呼应,乃是一个奇景。 第二日则要乘风去扶礼观大殿。因正法教真传与天道宗真传俱在,紫明道长可与两位上人欢聚一堂。 第三日则由穗光引杨暮客去经阁,方丈听闻紫明道长喜好读书,特许为紫明道长经阁开放一天。 小道士对扶礼观的迎宾安排十分满意,甚至心生感动。他许久不曾体会这般周到的照顾。 相谈之后,穗光带着杨暮客去后殿用餐。本来八仙桌碗筷准备的四人份。但当下只有三人,杨暮客不知玉香为何没带小楼过来,他也不去问斯基道长。 杨暮客的位子单独放了碗筷,穗光与斯基坐右手边。左手那一侧空着,亦是只有一副碗筷。 桌上有鱼,有虾,有翠绿时蔬,有焖煮的肉。鱼是深海无鳞之鱼,独有一条脊骨。辣果与葱姜去腥,一点陈年豆豉,才蒸好不久。腾腾热气,鲜香扑鼻。虾是河虾,酱汁与陈酿腌制,似如青玉。汁水沿着冰块流动,那虾竟好似活着一般。时蔬是宽叶大菜,小炒淋油勾芡。晶莹透亮,像是玻璃。焖肉最是诱人,四四方方,红彤彤,肉脂压在汤水里。这一看便知是肥而不腻,软糯可口。除了这四个菜还有椒盐的炸豆,撒了碎芝麻的藕片,腌渍的鸟胗,一盆蒲公英凤卵汤。 此桌饭菜灵食乃是五行齐聚,暗合八卦。足见后厨用心。 杨暮客饭桌上听了许多恭维之话,他也不多言。知之为知之,修为低,那便多听多看。最重要的是多吃。 吃饱散场后,那迎宾之酒的酒劲终于上头。他虽走得稳当,但觉着世界摇摇晃晃。两步一停,三步一看。 一个游神总在前头候着,终于待那游神停住不动,他知晓到地方了。 这是后殿隔开的一间小院,有单独的房门。 棒棒棒。 杨暮客拍了三下门。 “开门呐,道爷我回来了。” 季通打门一看,“哟,少爷喝多了?”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你才喝多了。饭桌上又没饮酒……” 季通嘿嘿一笑,“那您总不能是吃饭吃醉的吧。” 额……杨暮客努力睁睁眼,“这是那入殿时候的一杯迎宾酒,贫道又不善饮酒。有点儿上头……但!……贫道头脑清醒。” “您快进来吧。”季通一把将杨暮客薅进来,关上了院门。 杨暮客断片了,从出了那大殿以后他再记不得任何事。出门看见季通瞅着他傻笑,杨暮客不明所以。 “大修士终于起床了,早课都耽误了。别人可是候着你呢。” “臭贫,不是同去么?” “嘿,女东家生气了,路上你且去哄人吧。” 季通赶忙跑出小院走到前殿喊了嗓子,“大少爷起床了,各位准备出发吧。” 杨暮客在后头挠挠头皮,小碎步跟了上去。 前呼后拥地出门去,小楼在杨暮客边上冷着一张脸。 “姐姐怎地不开心?” 小楼瞪着他,“我本就是脾气不好的,与你出行便不开心。” 杨暮客听完一脸茫然,他又何时招惹了她?然后杨暮客侧脸看了看跟在小楼身后的玉香。 玉香把脸转过一旁。 杨暮客慢一步,瞪着季通走上前。小楼也不管不顾,一个人跟着穗光往前走。 杨暮客把季通拉到身旁,轻声问,“我昨儿惹着她了?” 季通一脸惶恐,“山塘可不敢乱说。” “我醉了酒,犯了什么浑,你说了好让我知道。不然我怎去哄她?” “我的好少爷,您就饶了我。” “有什么你不敢说的?” “少爷您能说,可小的是肯定不能说的。” 啧。杨暮客听完就知从季通嘴里问不出什么。回头还是跟玉香打听去。 一行人上了浮石,穗光与迎客堂一众弟子站在前头挡风。因为是去俗道学府,所以这浮石跟世俗的飞舟速度相当。也不露什么灵韵,自然许多道法不可施展。 俗道学府占地数千亩,生态丰富。有农田区,工匠区,有观星台,有讲经阁。浮石落在平台卡槽之内,严丝合缝。 梅花开得正艳,粉的白的,红的黄的,胭脂吐蕊,朵朵压枝。 俗道学府自是有人迎接,扶礼观中的俗道皆是面目年轻之辈。杨暮客打眼一瞧便知修身功夫不浅。有几人竟是有宿慧的。 进了学府首先参观的是校舍。 此时校舍正是教学之时,杏坛上有老道讲经,下面三三两两挤作一团。这些修学的道士各有阵营。唯独有几人被排挤到最边上,但也学得认真。 这时那杏坛上的老道看到参观的一行人,笑了笑,“贫道讲民,诸位道长各国各有不同。但玄鹿国最为不同。其国无民,山主地主治下之人皆去一肾。与其说是民,不若说为牲口。却不如牲口,不知玄鹿国道长可否辩解一二?” 那被排挤到最边上的玄鹿国俗道面红耳赤,但又无奈起身,“我国道法不昌盛,人道仍受巫祭影响。当权者因惧农奴作乱,去一肾,减其寿,弱其性。巫师又以人肾喂养妖鹿数百年,其鹿肉,鹿血可为大药。除了农奴,国内人人受益。” 这时前面的一个道士站起来,盯着那道士看,“你玄鹿国贵人有多少?你言语中的农奴又有多少?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 一行人只是驻足观赏一下,看清了这修学道士是如何上课的,便离开了。那领头的俗道也不替玄鹿国辩解。 绕过工程院来到了观星台。观星台是一个圆形的广场。高于地面十多丈,有缓坡可登台。穗光介绍说,入夜之后,此处乃是此山最高,可观想完整的白虎星宿。炁脉走向也一览无余,而且距离罡风较远,俗道于此地观想不会被灵炁所伤。 再从观星台离开,到了梅园的食府。 小楼跟杨暮客依旧在打冷战。午宴本来穗光要作陪,但见上人认亲的姐姐好似不悦,遂不做打扰。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一行人。 终于杨暮客趁着玉香给小楼取水的时候,爽灵飞出尸身。凑到玉香边儿上问她,“我昨儿晚上说了什么浑话,惹了小楼姐不快?” 玉香依旧照常取水,用了传音的术法,“昨日道爷回来,闯进了女子住处。说一个人睡觉冷清,要我等陪着睡。” 爽灵听了一脸疑惑,他如今尸身没长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贫道为何如此一说?” 玉香冷笑一声,“道爷为何如此之说婢子怎会知晓?道爷又说自己只是寂寞了,不会使坏。还说那妖国的执宰勾引你,但道爷不为所动。又夸那狐狸精好看,便是身段便将我等比了下去。还酸了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这……”爽灵听完当真目瞪口呆。他确实觉着那女妖精好看。毕竟狐狸精嘛,他一直觉着狐狸精就应当是最好看的。 “于是小姐气不过,就问你要一首夸奖她的诗。” “额。那贫道是如何说的?” “道爷可没作诗。而是哈哈大笑一句,姐姐跟未长开似得,跟那狐狸精比个甚么?” 玉香自是不会说,她听了小楼的话,将杨暮客赶出了厢房,让他睡在地砖上。后面还是季通起夜将杨暮客背回的房间。 爽灵回了尸身,杨暮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醉酒耍酒疯,还夸那狐狸精好看。不就是作诗嘛。他盯着小楼看了起来,想做个文抄公,从典籍里挑一句夸咱家小楼姑娘漂亮的诗句。 这一看,将贾小楼看得发毛。小楼觉着自家弟弟瞧自己的眼神,跟屠户看肉货一般。 但想来想去,杨暮客没找着合适的。小楼美则美矣,略有娇憨,但身姿单薄,确实无甚本钱。亦非高挑,若说似那江南女子娇小柔美,却也谈不上。莫名想到李商隐的一句诗。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这句话顺着嘴便秃噜出来。 声音不大,凑在一旁的小楼恰巧听得真。一肚子火起。怎地?那狐狸精便是身材好?本小姐便要着戎衣? 看到小楼面色难看,杨暮客也觉着这句诗不咋地。当然,不是诗不好,而是用在小楼身上不咋地。那冯小怜是个什么女子,我家姐姐又是何等高贵。搜肠刮肚,一句夸黛玉的诗念了出来,“似一朵轻云出岫,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似风拂柳。” 贾小楼眉毛一立,“本姑娘在你眼中就是个病秧子吗?” 这……“弟弟刚刚不是说了着戎衣吗。” “哼,病秧子要去着戎衣。这是何等凄凉。咱家贾家商会落魄成这样,我一个孤女子,独身在外做买卖。弟弟你是没说错。” 杨暮客眨巴眼,呀哈?这姐姐还真脑补对了。这两句诗凑一起严丝合缝。眼巴前编的故事可不就是这么一出么? 可嘴上赶忙道歉,“我的姑奶奶哟,您若真是那遭着罪的。可哪还有心思跟弟弟使气。弟弟我昨儿被那酒灌昏了头,便是去夸奖那狐狸精,也是酒意,非是真意。我平日里可曾夸过其他女子。姐姐便是那独一份的,周上国时候,那些个王公也送过女子。弟弟可曾正眼瞧过?” 小楼哼一声,“你是不正眼瞧过,本就是下贱货。但那妖精又是什么货色。人家修行得道,又风韵犹存。谁知你是不是真的迷了心。” 杨暮客笑呵呵地夹菜给小楼,“弟弟修心净明,怎又会被迷了心。若是真有一天动了情,亦会与姐姐讲明。小楼姐此生必定要受弟弟照料,且安心吧。” 小楼抬头瞧了一眼饭桌上的人,呸了一句。 季通闷头吃饭,玉香捂嘴窃笑。 下午时候穗光引着诸位去梅园赏花,吃了茶。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回到了那观星台。 小楼迷蒙之后初次对修行之人的洞天福地有了概念。 东边是五色霞光,西边的橘红晕染。青灰色的天空群星闪烁,这不是被炁脉与罡风扰乱的虚假星空。 穗光跟着一起看,但日日看,年年看,再美的景色,也味如嚼蜡。他麻木地介绍着此处风景生成的缘由。 但观星台上的人却都没听进去。 小楼被真正的星空震撼了,她所读书籍中,星空无一不是变幻莫测的。多用于形容怪异的性格。瞥了一眼身旁的杨暮客,此时才知弟弟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 而杨暮客还在搜肠刮肚,想做一个合格的文抄公。 季通与玉香在一旁看着俩主子各有心事,他俩也没那兴致去观赏美景。 穗光不知怎地,嘴瓢了,舌头打结没说完整。此时才发现不说也罢。 晚上送回众人后,穗光带着斯基往精舍走。斯基小心翼翼地问,“堂主可有心事?” 穗光沉默许久,“明日要带上人去会见另外两位高门真传。贫道修为低微,方丈将此事嘱托与我。本堂主怕辜负了厚望。” 斯基好奇地问,“不就是三位高门子弟见面,有何难处?” 穗光无奈一叹,“你啊,还是浅薄了些。若只有正法教与天道宗,该如何处置?” 斯基即刻答,“自是安排正法教去见天道宗上人。” 穗光点了点头,“同理,若只有上清门与天道宗,亦是如此。那正法教与上清门二者,该如何处置?” 斯基再答,“当以身份地位和修为判断。” 穗光点点头,“眼下上清门人辈分高,却修为低。正法教真传成名已久,天道宗行走初证真人。何以分清主次?” “这……”斯基也愣住了。 穗光继续说,“你要知晓,此次三人会面。是我扶礼观之机遇,是万载不遇的机遇。如何让三者都称心如意,才是紧要。那正法教真传心高气傲,这上清门的上人心思莫测。如何让二者满意?” 斯基此时才问出真正的不解,“为何我等要讨好二者?” 穗光笑了笑,不敢答他。扶礼观真的要一根筋吊死在天道宗这条路上么?住持嘱咐了很多话,他都没跟杨暮客说。因为他也觉着这是对天道宗的背叛。毕竟上清门与天道宗已经势如水火。 相传至今道人功德被这上清门小修士分走许多,便是道争之始,是上清门高人安排。穗光是受天道宗恩惠成道者。方丈的想法他打心底里不喜。但又不得不承认,当正法教介入之后,他们实难尽附天道宗。再想到翅撩海海主亦至,假正法教南岚馆之名,与冰夷龙种相谈。多事之春啊…… 第43章 桃花谢结蟠桃果 杨暮客入扶礼观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行早课,纳紫气。而后穗光道人来接。 此回独他一人,小楼一行人则被斯基道长接去梅园读书。也正合了小楼的心思。 迦楼罗本身是爱读书的么?想来不是,多半是路上她对杨暮客耳濡目染所致。 路上穗光安静许多,不做无意义的介绍。穗光思索一夜,这扶礼观景致对上清门上人来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上人此生或许只来此一次,再多介绍,也留不下许多念想。 杨暮客远观那扶礼观正殿阴云密布,今儿可是一个大晴天。他腹中知识匮乏,但这穗光竟闭口不言。你丫大殿都乌云盖顶了,这晦气模样,你家怕不是有血光之灾啊。 穗光也瞧见了那大殿上黑压压一片。内生恐惧。 临近了大殿,只见大殿前场地里置香坛,天道宗在左,正法教在右。正前上首竟然是上清云旗。 待穗光带紫明道长从云头落下。 礼乐声起。与青灵门听过的斋醮礼乐不同,这礼乐沉闷庄重。唯有鼓乐与管乐。一旁兮合道长先从座位上起身掐子午诀,躬身以礼相迎。左边的一个坤道才施施然起身,万福一个。 诶?竟然不是至今真人?杨暮客以为天道宗真人是至今真人就近前来,但怎地是个坤道?他还记着跟着那锦旬真人有个坤道,模样虽好,但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 杨暮客独自走在法坛正中的路上,先到香坛前点上三炷香。这回所敬没有排位,三炷香指敬天,敬地,敬当下。 锣声一响,礼乐停。 兮合真人与那坤道异口同声,“晚辈恭迎上清门紫明前辈。” 杨暮客嘴角一翘,“二位免礼。” “多谢前辈。” 三人重新落座,几个道童上前。他们在阴云之下舞剑。 左边的天空是灰紫色,右边的天空是暗金色。杨暮客坐在世界的中心好似听见电光雷鸣。 待小道童舞剑之后,穗光缓缓迈步走进广场中央。对着坐在高位的三人伏地叩首。 “恭迎!上清门观星一脉!紫明道长!” “恭迎!正法教魂狱司官!兮合真人!” “恭迎!天道宗韶舞宗伯!至秀真人!” 杨暮客听着下面的宣讲,眼睛瞥向坤道。原来是至秀真人。至字辈,与那至今是师兄弟关系。 乌云遮天蔽日,煞气盘桓。扶礼观的天地炁脉都因二位真人的气势相争变化。 久久的寂静无声,扶礼观的有模有样的修士都在广场之内。他们衣着光鲜。站在杨暮客刚刚敬香的法坛前。这群人一一上前虔诚地下跪。 忽然之间杨暮客好似被困在这张椅子上,令他毛骨悚然地是这些人开始虔诚地祈求。而两侧的真人修士默默地看着。他一个无知无能且无用的小修士,面对一群修为远超自己的人跪拜祈求。杨暮客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 又有三个道士抬着一张被红布盖住的台子走上前来。 天空中的两色阴云变成了两个大旋涡,兮合和至秀彼此看着对方。二者炁机不停碰撞,雷声阵阵。 有人在杨暮客耳畔轻语,“这是扶礼观以古礼礼拜。他们以原始崇拜的方式礼敬上天,礼敬高等玄门。” 只见那三人抬着的台子红布被中间的人扯下,红布下是一尊青铜雕像,青铜雕像抱着一个小鼎。小鼎里是泡在酒酿中的五谷。 杨暮客在那酒香里闻到了生魂的味道。他再次馋了。一种吞噬一切的欲望骚弄着他的心。 穗光从那一群跪着的人中站出来,高呼,“礼毕。”他抬眼看了看杨暮客,心里想着这个少年或许满是疑惑与无奈。但只能道一声抱歉。 昨夜他反复斟酌,定下来以人道之初的古礼礼拜之法。并且通知了二位真人,借由二位真人凝煞之功,遮掩人道气运。因为古时人道气运还并未与炁脉相合。若想恢复古礼,必要澄净天宇。正是两位真人的凝煞隔绝炁脉,虽是短短一刻的表面功夫,但也足足表达了对二位真人的敬重。 但不告知杨暮客,是穗光刻意为之。古礼需要一个能够背负气运的人来承受天地因果。而杨暮客的辈分此时最高,非他莫属。 这天地因果对影响气运短暂。二位真人散去凝煞之功后,也随之消散。但他却不知,杨暮客本就是一个修为不逊于真人的大鬼。 杨暮客此时就像是被架着上朝的稚童皇帝。徒有高位,却无人在意这高位之人的想法。 扶礼观方丈侧脸看了看边上准备读祭文的穗光,颇感欣慰。以古礼礼拜不可不谓之聪慧。三座高门皆是得罪不得,当世之礼每家都各有不同,若依着扶礼观本身典仪,那该是天道宗为主。天道宗抓的太紧,方丈早就有了易变之心。如今三座高门,扶礼观一副不偏不倚的态度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 天道宗若是松开束缚,那是最好。待后日他扶礼观依旧是忠心耿耿。若正法教强势介入扶礼观宗门内事,那也是一番美事。毕竟两者相争,总要给扶礼观些许甜头拉拢。此时上清门坐上首,此二宗门更不可能撕破脸皮。穗光果真是知人心意的。方丈暗暗下定决心,这穗光可为继位者。 “葵己年开岁之初,上清,正法,天道,宗门巨擘做客扶礼观。实乃幸事。上清门紫明道长虽初入修行,辈分高绝,行功德之事……” 杨暮客默默地去听那祭文,眯着眼扫视着这些各怀鬼胎的修士。天地因果短暂加身放大了一切知觉。不去抬头去看,他知晓执岁殿岁神掩藏于炁脉之中关注此场盛事。远远还能察觉琅神的气息。不远处的偏殿之中住了两只大妖,修为高深,比在场两位真人亦是不差。 西北方周上国兵锋如破竹之势,已入涂计国腹地。两国国运碰撞,国神各自坐镇边境。涂计国是蠢的吗?不是,国之气象显示,那涂计国放空边关值守,诱敌深入,拉长了周上国补给路径。涂计国刀兵金戈之气频繁袭扰周上国军阵气运。这一战似乎并不如那周王料想的轻松。 琅神的气息遍布涂计国,这让杨暮客不爽。 祭文终于念至尾声,上座的杨暮客收回神思。专注当下。 扶礼观的法事完成,接下来自然是三位高门修士显法。 天道宗坤道当仁不让,大修一挥,气煞中银蛇狂舞,灵炁沾雨云,天降甘霖。 正法教真人针锋相对,剑指苍天,暗金色煞气云涌,灵炁作金丝,覆盖万物。 本来上座的杨暮客没有安排,他只是静静观赏便好。但在所有的注视之下杨暮客慢慢站起,感受着天地因果加身的余韵。 “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靖宁。” 一道敕令宣之于口,被二位真人运作的灵炁竟都分出许多聚集成了第三股煞气。天地原初之炁,当有惊雷乍起。炫目之光自天坠地,声传万里。此雷便落于法坛之上。狂风四作,灵炁乱流五光十色,让人睁不开眼。再看去,已是晴空万里。 兮合真人开怀地笑着,躬身朝杨暮客施礼,“前辈实乃天地之姿。” 至秀真人也惊讶不已,恭恭敬敬地掐了个子午诀,“前辈靖宁之令妙绝。” 场中的扶礼观修士修行不足者被灵炁冲得浑浑噩噩,修为高深的虽仅仅短暂失神,却也不明所以。 兮合与至秀之间可是生死仇敌?非也。天道宗与正法教真的水火不容?非也。一切皆因立场不同,一切皆因大势之争。杨暮客的智慧很简单,既是阴阳不调,那便三足鼎立。他这小道士必须立住了这长辈身姿。 何以靖宁?前文提过,天道宗与正法教当下所争,乃是此处人道兴盛后谁为旗主。天道宗开拓为先,正法教立法为后。吵上个千年亦难分主次。 扶礼观典仪行上古之礼,欲雨露均沾。既将我上清子弟摆上台面,那需偿以代价。 便是一瞬,杨暮客货真价实地掌控了这扶礼观的天地之势。扶礼观需认此敕令,需按此敕令行事。 扶礼观方丈被自家弟子裙裙围住,久久叹了口气。“上清道法精深,贫道佩服万分。” 这一场法会在穗光的念词中收官。 扶礼观的方丈随三位高门上人一同前往大殿,他跟在那三人身后,背影有些萧索。 若问扶礼观不是本就求左右摇摆,夹缝中求利益么?当下天道宗与正法教也没谈妥,这方丈怎会失落? 若杨暮客没施法立下敕令,那便是二虎相争。扶礼观可以见机行事,辗转腾挪。但小道士这道敕令之下,两位真人只能在靖宁此规章下道争。他扶礼观也需得守着这方靖宁。 一个宗门想要扩张怎么办? 出大修,合道真人掌控天地灵炁,化灵炁为宝钱供养游神,游神猎取资源。 靖宁不锁大修,不锁宝钱,却锁了游神。 游神乃是有德有智有功者死后英灵。敕令靖宁,那这些英灵需为人道神道之神,受人道香火供养。扶礼观若是肆意收编人道神道之神,那便是不靖不宁。是作威作福。 至秀真人不停打量这个小道士的背影,难怪锦旬师叔高看一眼,难怪可为归元之徒。这等大气运,当真罕见。她不信小道士是有意而为。但率性之为确实解了她与兮合道争两难。 四人进了大殿之中,穗光守在外头。 杨暮客作为长辈,给道祖雕像敬头香。而后是兮合真人,再次是至秀真人。 至秀真人瞥了一眼扶礼观方丈,打发他出去。 兮合道长引着小道士进了偏殿,一挥手,偏殿里桌椅板凳全都变了模样。 一张小茶几,三个灵草编制的蒲团。茶几上灵香袅袅,炭炉上甘泉水沸。兮合招呼杨暮客落座,小道士刚坐下,至秀真人也走了进来。 三人都环视看看彼此,最后竟然都默契地哈哈大笑。 兮合率先开口,“晚辈以为紫明师叔修为尚浅,游戏一场,而后继续云游。没成想竟有如此心胸。” 至秀拿出一个茶盏放在桌上,那壶沸水凭空飞起,向着茶杯斟水,虚空中点点金光落下,变成翠绿茶叶浮于水中。她翘着兰花指将茶盏的杯盖盖好。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兮合。 兮合继而哈哈大笑,他此时明白当下情形并非杨暮客刻意干预。 至秀拿出铃铛一敲,几个小精灵从虚空中爬出来,往桌上摆放茶果。兮合终于笑完,开始给杨暮客斟茶。 “兮合真人欲在此方天地修建魂狱,请律政司神光辖制炁脉。我天道宗差遣行走修整炁脉数千年,紫明上人觉着可占几成?” “啥?” 兮合憋着笑,“师叔实话实说便好。” “这没头没尾地,贫道怎敢乱言。我与兮合真人说过,贫道不干预此方天地人道神道。” 至秀真人却笑道,“但上人此时已然干预,上人敕令靖宁,在师侄与兮合真人显法之上。这主需上人来做。” 杨暮客皱着眉,依旧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干脆地问,“为何要争?” 兮合了当地答,“师侄意欲合道,需寻道场继续修持。教中长辈建议于此地新建道场,继续修行。” 至秀呵呵一笑,“晚辈亦是同样。” 杨暮客左瞧右看,这兮合风度翩翩,这至秀英气飒爽。他从果盘里取了块茶果丢进嘴里,咔咔嚼着冰沙。“这方天地不够你二人同修道场么?” 这句话当真问到点上。 兮合悬着的心放下,说,“本是够的。” 杨暮客再问,“那为何不够了呢?” 至秀真人答道,“晚辈应扶礼观真人长老之邀,扩建灵山。再纳炁脉入阵。所以不够了。” 杨暮客不接此话,而是问,“贫道曾听闻,扶礼观镇守天道宗与海中龙种贸易商路。如此商路所获颇丰。这些灵物财货不足抵炁脉之缺么?” 至秀真人答他,“交易财货归宗门所有,即便是与正法教课税,兮合真人也无所得,他是魂狱司的,又非南岚馆的。更何况,当下交易商路我天道宗已不再经营。翅撩海海主与陆上龙种冰夷商谈。以后晚辈带领座下行走,只经营自家道场清修。” 杨暮客喝一口茶,再打量了下两位真人。“二位真人似乎胸有成竹,不如直接告诉贫道,贫道该如何去做?” 兮合笑了笑,“师叔果真大智慧。” 至秀亦不否认。 兮合继续说,“师叔敕令靖宁。那扶礼观扩建山门之事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收拢游神不得,便只能老实积累底蕴。此时晚辈与至秀真人所需炁脉当是足数了。” 啧,“那他们不会记恨我吧。”杨暮客皱着眉琢磨自己到底干了啥。 至秀微微一笑,“师叔在乎么?” 杨暮客即刻答她,“怎不在乎?贫道修为低微,被那些个真人惦记了。岂是好事?” 兮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不若我们将那方丈唤进来。问问他们作何想法。如何?” 第44章 凉凉的说桃花溪 兮合所用移景法乃是六丁六甲之术,这方丈虽是地主,却也进不来听不见。至秀出去请方丈进来,也要兮合允了才行。 扶礼观方丈进来后就贴着门口墙边一站,低着头。 杨暮客想凑过去瞧一瞧那低头下面是个什么表情。 至秀坐好后静静喝茶。 兮合琢磨了下开口说,“方丈欲炼煞神成游神之计已经不成。紫明师叔所下敕令,岁神殿领了授权。不知方丈如今何计?” 方丈听后低头站着一会儿,才抬头露出笑脸开口道,“上门法旨我等定然遵守。” 杨暮客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方丈,觉着真是太欺负人了。怎么能这样为难人家小宗门……所以杨暮客正襟危坐,言道,“贫道以为两位真人坐镇此方天地,随人道昌盛,扶礼观亦会与之同进。” 方丈赶忙作揖,“多谢紫明上人吉言。” 两位真人都不吱声,杨暮客只能继续说。“贫道有份功德于周上国,未曾收回。不知方丈可代为监管?” 方丈恭恭敬敬地问,“不知上人有何吩咐。” 杨暮客抿一口茶,“周上国与涂计国之战,定然死伤惨重。贫道与周上国主有约,涂计国手无刀兵者,饿死一人,减他一刻阳寿。这事本来我待出了国,那战打起来嘱咐周上国国神检查。然走得匆忙,疏忽此事。如今交予你扶礼观代贫道监管,可否?” 方丈低下头,“上人吩咐,扶礼观定明察秋毫。”但他心中却不明这小道士言说此事何意,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话,那这甜枣也太小了点,这枣果怕不够一个游神所用。 杨暮客眯着眼,他当然不会以为如此便足了扶礼观之需。他本就想出了周上国遇着合心的妖鬼送了此份功德,了却因果。但方才所观炁脉之象,涂计国妖氛浓重。那琅神算计杨暮客一场,这梁子本就结下。扶礼观如今又结因缘,那便撺掇扶礼观去得罪琅神。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琅神侵染人间该不该管,该。那该谁去管?正法教卢金山。 杨暮客如何得知? 卢金山福景子说是领命彻查淮州郡邪蛊之事。本就是有头有尾。淮州郡邪蛊是谁放的,是金蟾教掌教。放的是什么巫蛊,是琅神巫蛊。 兮合道人也说了后面之事,人道与天道进程未改。但涂计国呢?涂计国可不算小事了吧。 卢金山的游神为何会出现在周上国的路途之中,杨暮客上一次与兮合真人相谈,虽记不得,但玉香一字一句复述,杨暮客也猜得出,兮合真人与卢金山并非同事。 那就有个问题了,这卢金山管得了么?若还是福景子,那定然是管不得。那日船上福水子欲言又止,想谈什么?福水子是船上值守,停船靠岸短短时间便离开,杨暮客与他交集不深。那么唯有为他人带话,所以福水子才徘徊许久。 杨暮客眼界虽浅,但有迹可循之事他又怎能不知。那福景子定然也已在周上国。 于是杨暮客借由周上国功德作引,要扶礼观去协助卢金山清理涂计国邪神侵染。他问兮合真人,“涂计国受琅神侵染,正法教可有处置之法?” 兮合真人笑道,“自然有行走处置。卢金山行走已助周上国人道,先守住周上国人道,才能徐徐图之。” 而后杨暮客看向扶礼观方丈,“周上国本就是你扶礼观俗道收拢香火之地,你扶礼观也处置了邪神降蛊之灾。可有其他动作?” 扶礼观方丈终于憋不住冷笑,“我等自然全力协助周上国国神。” 在座没有傻子,杨暮客的心思众人皆知。 杨暮客也不藏着掖着,单刀直入,“贫道见过邪神传教妖氛,不忍再有生灵受苦。请扶礼观相助卢金山行走,快快解决才好。” 扶礼观方丈却摇头,“国之气运相争未果,我等不可贸然干涉。否则便是扰乱人道进程。” 兮合附和,“的确如此。卢金山行走驻留周上国正因如此。” 至秀真人呵呵一笑,“那洱罗真人布局数千年,净宗虽是一败涂地,却也是后患无穷。” 但杨暮客下面的话却是让扶礼观方丈再也无法推脱,“贫道方才说了,贫道许给你扶礼观功德!那周上国进犯涂计国,涂计国手无刀兵者饿死一人,便削国主一刻阳寿。你扶礼观也应下了,需随军监察。周上国军队所占之地,你扶礼观皆要派遣行走去查!贫道的意思,方丈可懂了?” 忽然间扶礼观方丈眼睛一亮,“长辈之命,晚辈不敢不从……” 这甜枣,已然不小。 待那方丈退出去后,兮合无奈一笑。“师叔下此法旨,却让我正法教吃了亏。” 杨暮客并不认同,“兮合真人可欲出手相帮?” 兮合真人感慨这阳谋无解,“晚辈司职魂狱司,不得干涉正法教教中之事。” 至秀一旁端起茶盏喝茶,吹了吹叶子,沾了唇边润了口舌便放下,说,“紫明上人莫不以为如此扶礼观就不再记恨于您?” “且让他们去忙,忙个许多年。就算最后他们依旧记恨贫道,那时贫道也不在意小人记恨了。” 至秀真人可不似至今真人,需那人道功德。她镇守天道宗商路时间不短了,对于涂计国的邪神侵染至秀真人听之任之。为何?那洱罗真人早就将涂计国国神引为琅神座下神嗣。涂计国又非西岐国那般摇摇欲坠,人家秣兵厉马,坚韧不拔。虽不如周上国国运兴隆,却也能堪堪抵挡。所以至秀干预不得。 她觉着这小道士心思单纯,却着实狠辣。正法教魂狱司与卢金山是两路进取。小道士一道敕令缓了她与兮合真人道争。又一道法旨让扶礼观助正法教卢金山。扶礼观虽可扩张,却要用大把人力物力去平息人道蛊灾,整理炁脉。虽得了新地,却失了资财。卢金山本可徐徐图之,受扶礼观相帮之后,功德自是要分润出去。看似皆是受益,却又都非初心。 兮合真人推演许久。他曾夸过杨暮客不干预周上国人道之事。但这最后落子之人竟是这小道士。他想收回当初的那句话,但亦知晓事态循序渐进,非紫明师叔本意。 杨暮客独自吃茶,他知晓两位真人各有算计。他已经掏空了心思,而且本就是过路之人,就算耍再多心机,也是无用。 至秀又召出小精灵摆上两盘茶果,这些都是灵食,真人所用之物自然美味。杨暮客吃的痛快。 没多久,兮合推演完毕。他毕竟晚于至秀真人来此方天地,所以用时更久。与至秀相视一笑。 至秀言说了几句少时初入修行之事,兮合也感怀少不更事的糊涂。杨暮客插不上嘴,便听故事。终于兮合熄了炉火,此次会谈便结束了。 杨暮客出门之后那斯基道长在外头等候,斯基道长说穗光堂主被方丈召去问话。 半路上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一件满是补丁的道袍,“此道袍上有周上国人道功德气韵,你拿着交予你家方丈。这算是尔等与周上国神交涉的信物。你再告诉你家方丈,那国主欠贫道粮饷无数,济民司发放粮饷依照着道衣上面的功德来。” 说罢杨暮客掐了个诀,是唤神之术的变通用法。他将这道衣上的功德当做神灵,留下敕令。每发放一份粮饷,这道衣功德便减少一分,直到道衣变成最普通的破衣烂衫。杨暮客说过不干预这方天地的人道,那便不带走一丝一毫,所得功德,尽数还与周上国之民。至于新的功德,为事者乃是扶礼观行走和游神。那便是他们的功德。 斯基道长恭敬地接过那破衣烂衫,感受到了道衣上面的气运。“晚辈定然按前辈所言向方丈转达。” 斯基终于得着面见方丈的机会,更对杨暮客恭敬有加。 途中嘘寒问暖,又说了些今日招待小楼一行人的细节。杨暮客左耳入右耳出,没听仔细。他心中所想还是如何在这件事中把自己摘干净。 在杨暮客眼中此间所有事情都是二位真人相争,立道场之事。他一个过路打酱油的成了主角抢了风头,不合适。如何可以撇干净,是门技术活。杨暮客暂时没想到方法,但距离离开还有时间,毕竟已经开了好头,差遣扶礼观对付琅神是招妙棋。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便是在祭典之中传音的人是谁。 这个声音没听过,不是迦楼罗,不是兮合,亦不是至秀。众多人眼皮底下关照自己,是否会是上清门的大能?暂且保留疑问,毕竟在周上国医治尸身的时候,那一戒尺确实是自家高人打的。 杨暮客就这样满怀心事地乘云回到了小院之中。斯基道长目送小道士进了院子才乘云离去。 小楼读了一天的书,显得有些疲惫。闭着眼睛小憩,玉香在她身后站着捏头。杨暮客瞧了瞧没做打扰,转头去找季通。 季通也不是憨傻之人,进了书库又怎能不寻一些俗道之术。虽用不出那些需气感、灵觉之术,但长了见识。季通已非当初那驾车的糙汉子。若披上一身俗道道袍,他亦能装得有模有样。 季通见自家少爷进屋,笑呵呵地上前,“今个儿又做了大事儿?” 杨暮客懒洋洋地往坐榻上一躺,“你又知道了?” “北方山头星象迷蒙,电光闪烁,灵炁都散了。还能是小事?” “去了观星台,那书中的观星之法可用得熟稔?” “方位有些偏差,却也比自己观想顺畅许多。许多计算错误之处已经改正。小的如今可自行冥想七星天罡变。如今也明白是在四象星宿其中择七星定位,并非特指七颗星辰。” 杨暮客点点头,“你倒是机灵,知晓学以致用。今日那些个俗道可有什么趣事发生?” 季通听完站着愣住,脸色瞬间胀红。“小的听不来那些道士论经。” 杨暮客眨眨眼,然后怒道,“你这不学无术的。肚子里没半点墨水,与其他俗道交流的机会你偏偏付之东流。愚蠢!” 季通哼哼唧唧,“少爷你又有许多学识?我也不曾见你着书立作。” “哼,夏虫不可语冰。”杨暮客说完走进里间打坐清修。 于扶礼观第三日依旧是早起采霞,修了早课穗光再次来接。杨暮客早有预料,扶礼观开放的书院定然非是正法典籍之所。但到了那阁楼后还是感慨,这么大的书楼只留一日可惜了。 穗光将杨暮客引进楼里,嘱咐了几句便离去。 杨暮客在一楼打量着书架。 书架上码放着纸质书籍,书架隔层都刻画着驱虫祛尘的符文。再回头一看,大门上镀着一层灵炁隔膜。冷热常温,干燥无风。倘若俗人进了这屋子,估计两个时辰便要脱水而亡。哪怕修士可运转灵炁交互,但久了也使人疲劳。 第一层是俱是典仪书籍。有记述历史上邪神于虾元时代的典仪,有龙元龙族祭祀先天神只的典仪。这些个杨暮客都没多大兴趣。 蹭蹭上了第二层,第二层是有关礼的书籍。 杨暮客记得那斯基道人所说,扶礼观有礼经。他找了一圈,果然在末尾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原本。前面的大多都是修士批注版本。他只想看看扶礼观的得道之人所着书籍,没兴趣拾人牙慧。于是抽出一本原典捏在手里继续往上走。 三楼是杂书。多是些游记,杂记之类的书籍。 杨暮客挑了一本《西海见闻》,然后又拿了一本《中州游记》。作者同为一人,叫祁昶真人。祁昶不是道号,就是本名。杨暮客对于扶礼观几位仙人入观之后就见过香火牌位。这祁昶正是其中之一。想来成仙得道之人的留笔应该有趣。 三楼的隔间有阅览室。阅览室里开窗通风,隔绝与书楼阵法。在此看书自然不惧失水之疾。 礼经有点类似于逍遥游。通篇都是寓言故事。讲述了各种礼的由来和规章。 其卷首却有礼教乃治民之本这句话。但并非最重要的句子。 最紧要的是。礼乃规章,当与时俱进。万不可待其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后面的有关礼仪的故事也因这句话展开。从虾元,讲到了龙元,从龙元,讲到道元之初。 读到这里,扶礼观有意脱离天道宗的行为逻辑便明了。拿着典籍文章,当做变成墙头草的行为指导,扶礼观方丈乃真小人也。 放下书本,杨暮客感慨良多。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脱身之计。 他下楼走出书楼,穗光就在外头站定。 “紫明上人有何需求?” “心有所感,怕灵感稍纵即逝。还请堂主引我去见方丈。” “这……方丈有事,怕是此刻见不到。” 杨暮客觉着见不到最好,“如此便请堂主代为转达。” “上人请说。” 杨暮客抬眼看了下天空,左右挪步,“名不正,言不顺,则礼乐不可兴。” 此话何意?穗光自然不知。 但杨暮客如此对自己说,孝文帝穷其一生革新,蛮礼而亡妻,严礼而杀子。但他成功了吗?不,他失败了。但他真的失败了吗?鲜卑与汉室门阀骨肉相连,才有隋唐。礼是有代价的。 杨暮客继续说着,“贫道一道敕令,让尔等为之关门忙碌。可贫道终究是个过路之人,何人可监?若尔等阳奉阴违又当如何?贫道既不愿付出,那便不能指望尔等回报。是以,名不正!言不顺!” 穗光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小道士,看了这么会儿书就疯啦? 杨暮客继续说,“贫道所发敕令乃借天地之威,不可改。尔等身体力行执行此令,是尔等之功。与贫道无关。” “那道长何意?” 杨暮客哈哈一笑,终是图穷匕见,“一方天地靖宁,这等宏愿贫道担不起。贫道从未真心想过泽惠苍生。”或许有过那么一刻,有那么一点想法,但并不重要。因为做不到…… “贫道当下是个奔波的劳碌命,所以,请堂主带我去扶礼观正殿。” “这……” 穗光按下云头,二人乘云而去。 落在大殿前,杨暮客伸手让穗光止步。 杨暮客慢慢登上台阶,他在找,找他当初布下敕令的心境。还未走至最高台。杨暮客站定起手掐诀,睁开双眼看着那大门。一点点靠近,他看见了道祖的塑像。 敕令回到了杨暮客的手中,化成了一道光。杨暮客笑了,“扶礼观又如何护佑得一方天地靖宁呢?医人要先医己,你这扶礼观先靖宁了再说。” 说罢那道光落入了大殿之中,融进了扶礼观的炁脉大阵。 第45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离了扶礼观,山中又没了路。 杨暮客在车中有些懊悔,书没看完啊。 贾小楼看着茫然的杨暮客,弟弟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 杨暮客静静地看着树木匆匆退去,山峦肆意地向后奔跑。季通驾车很稳,稳得像是一只舟。滑行在草木的河。 明明能做更多,明明能大义凛然地指着那些道貌岸然的私利者说,你们看不见人世间的劫难吗? 但路途啊,它不会停。向着东方,可东方有什么呢?那未曾到过的山门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那些因战争流离失所的人们能吃上饭吗?孩子的父母会活着吗?父母的孩子们健康吗? 山河路远,无人抱怨。 抵达昭通国边境的时候,土地出来请安。 巧缘拉的马车还带着出山后未曾散尽的灵韵。土地以为是扶礼观的行走来了。 玉香障眼法用真灵出了车厢招呼。车未停。 经扶礼观一站之后,玉香手中的道牒有了份量。因为两位真人留了道号。单用这道牒世间神道所辖便是畅通无阻。 昭通国游神得了土地神的消息,远远赶来引着巧缘来到了官道之上。 东西畅通,往西便是周上国。不多时便有车马路过,载着货物向西而去。上了平路,玉香在车中烧水泡茶,小楼焚香读书。杨暮客依旧靠在车窗边上发呆。 银丝碳的果香与檀香的味道在一丈见方的车厢中流转,杨暮客回头看了看贾小楼。 他轻声问,“若弟弟能造福许多民众,却置之不顾。姐姐是否觉着弟弟太过自私了?” 小楼抬眼看了看他,“心有不甘,便折返回去。本姑娘陪着你,治一治那些个腌臜。嘴上说这些又有何用?说了又不去做,装得一副愁容,庸人自扰。” “诶嘿,被我装到了吧。”杨暮客哈哈一笑,“本道士胸怀天下,路见不平,却奈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是背不动那高山仰止的德行,且让他们自己去忙吧。” 入城之前,自是一段嬉笑怒骂。 昭通国是周上国东边的属国,东西相连有一条官道,官道建于一条地下河之上。南边密林常年储水,密林之北地势较低,洼地中数十万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湖上有雪山,乃是冰夷所居山脉。 昭通国本是周上国初建之时分封东吉候属地。原有三十四万人口,占地一省大小。后因周上国与中州贸易,挖凿地下河,建地底流通之道,用以运送物料。地下河自西向东而流,于北部冰山脚下入地下湖。地下湖与熔岩温泉相连。官道以此开始修建,横贯东西。东吉侯子嗣昭通君经营有道,逐年兴盛。地底之道逐渐荒废,这地上官路成了周上国与中州交易物流命脉。 昭通国之西极,有城名曰周通。周通城方圆三百七十二里,雄城占地十万亩。遍地良田,盛产瓜果。 杨暮客他们抵达周通城城门下的时候,两个泼皮正在跟那边检的捕快骂街。 那大个儿的人来疯,见着道上来人便不骂了,还捂住了矮个儿的嘴。大声嚎道,“这官道你说封就封,咱们乡亲的果子再过几天就要化了,全烂在窖里。咱周通城乡亲都指着开春往周上国运冻果过日子。你还让不让乡亲活了?” “就是。前几日告示上写的是封五日,这都第六天了,还不开?” 那些个捕快也不吭声,这条官道现在是往周上国运送军粮的生命线。他们没权利开放民用,只能等着上面给消息。 好长一段日子不见有车从西边儿来,季通所驾马车是开年头一个。 捕快推开泼皮,走上前去。 “敢问车驾从何而来?来我昭通国有何贵干?” 季通从怀里摸出来通关文牒,里面有在周上国郡城鸿胪寺办好的通行证,一手捏着马鞭一手递了过去。 捕快拿过去翻开看了又看,那通行证上有鸿胪寺的大印,还有周王的印玺盖章。他顿时额头冷汗直冒。 “放行!” 几个泼皮看到这架势一声不吭。 那城墙下头的泥缝儿里钻出来一个游神,飞过来贼眉鼠眼地看看,小心翼翼地往巧缘的屁股上画了个圈。 城里很安静,至少西城门这边的确安静。车道凹凸不平,是经年累月的伤痕。很多摊位的油渍还未干,仿佛昨日就在此地摆摊。那两个泼皮也随着马车进了城,他们一直坠在后头。 季通伸着脖子用银镜看了看,车夫都有支杆加长的银镜。镜面凸出,可观后路。玉香捧着裙边挪出了车厢,说不必在意。季通才放下银镜安心赶车。 进了城后随便找了个客栈停下。再出发的话还需做些准备。季通去寻昭通国的地图,玉香去采买物料,主要是巧缘的草料。 毕竟在深山里,唯独不缺巧缘的吃食。哪怕冬天草是干的,但根是活得。入了灵山,在那扶礼观更有灵炁催生的草料吃。扶礼观的草料都是染灵之物,带不走。但重入世俗就不一样了,城市里哪里来的草地,即便有,也不一定能吃。所以必须多多采买才行。 只见那旅店周围小道士一个人随意溜达,但那两个泼皮跟了上来。 “这位道长。” 杨暮客抬头一看,“二位拦住贫道可是有事儿?” 泼皮甲讪笑一声,“道长是坐马车来的?” 嗯。杨暮客点点头。 甲乙二人相视一笑,甲继续问,“道长用得是什么路引?那边检的捕快怎地如此松快?” “此事都是家中亲随处置,你们问贫道,是问错人了。” 甲呵呵笑着,那泼皮乙瞪大眼睛,“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傲气呢。你家里的事情你还能不知道?” 甲赶忙拉住乙,“咱家弟弟不懂事。道长自是有身份的,别计较。咱们主要是想请道长帮咱们说道说道,这官道不能一直封下去。” “就是。”乙附和。 杨暮客觉着这俩人挺有意思,先看了看面相,再抬头看了看炁脉和星象。呵呵一笑,也算一段缘分。 “你们想找贫道与边检说情,但你们怎就知晓贫道可以帮你们说情呢?” 甲眉头一皱,对啊,这马车的人怎么就一定能帮咱们说情呢?万一他去说了,那捕快不答应,这道士得多丢人呐。 乙却哼哼唧唧地说,“咱平日里过边检多了,也没见过那捕快点头哈腰。整日一张臭脸,你们一来,那本子递过去那捕快就成了咱村口的狗似得。” 杨暮客笑道,“你们是哪个村的?怎能常在这边关?” 甲马上答杨暮客,“咱们就是城边上小李庄的,咱爹妈走得早,打小就在这边扛活儿。我弟弟是这城里要饭的,他生下来脑袋就有个坑。被丢在臭水沟,城南的叫花子当儿子养。去年我跟弟弟一起给那叫花子披麻戴孝送得终。” “走吧,带我去你们村里看看。” “咱们小李庄可远了,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呢。” “不远不远,待出了城,贫道教你们段口诀,只要贫道跟着,你们就能走得飞快。” “真的?” “贫道骗你俩作甚?” 说着三人便往城北走。 城北尽是些个小作坊,烟尘滚滚。那大门守得也不严,来往进出的人熙熙攘攘。 待离开那护城大阵,杨暮客掐了一个《清风神行变》的手诀,吹了口气到二人身上。 “来跟着我念,嘛米嘛米哄。” 两个泼皮认真地跟着念。果然念完了觉着身子一轻,跟光腚没穿衣服似得。 “前边儿带路。” “道长跟好了昂。” 这俩泼皮本是乩童的命。何为乩童?非常人也,灵媒也。 两个泼皮。一个是幼时高烧,烧坏了脑器,神思不能定藏,游走不定。一个是先天脑器残缺,没生爽灵。 乩童一定是傻的吗?不是。但傻的一定易惹精灵。因为精灵要借肉身行事。心思健全者怎愿出借肉身?便是借了,性命亦难相合。 果然,没走多久,三人来到了一处荒村。 泼皮甲大声喊,“李老头,咱们村来贵客了。” 那李老头是个没化形褪了横骨的蛇精。猫在村头坟地的棺材里,不敢出来。 杨暮客手中掐诀,障眼法懵了两个泼皮。 那蛇精见躲不过去,从棺材里钻出来。 “小妖见过道长。” 杨暮客开了天眼打量蛇妖,“你养着他俩想做功德?” “是。” “乩童之命,若入其神,则灵性相生。已算不上天地功德。” “不是……” “到底是不是?” 那蛇妖慌了神,“小妖就是想学着做人。这村子人口迁徙,土地也跟着走了。我占了剩余的香火。也才十一年。” 杨暮客冷笑一声,“迁徙不迁坟?” 蛇妖盘成一圈儿,缩成个弹簧。它吐着蛇信,“咱也不敢害人,那不孝顺的就是没迁坟。那棺材里埋的死了一百多年了。他就没人祭祀。” “那这两个乩童哪儿捡的?” “老大本就是这村里的。爹妈上山踩塌了山神的宅门,晚上那一家撞客。这家子又穷,带着病做工。死了,剩了个娃娃可怜。那老村长送到我那蛇山,给我吃……” “为何不吃?” “不敢……” 杨暮客嗤笑一声,“敢养乩童,却不敢吃人?就这副胆色也想修成也神?” 那蛇精吭哧瘪肚,半个字蹦不出来。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那四尺长的桃木剑,老蛇吓得团成一团。 “道士饶命,道士饶命……小妖可不曾占过他们身子,他俩不过迷了心,小妖还指点这俩憨货去农庄寻活做。” “一个文乩,一个武乩。寿命也不过还有十余年。此地的城隍此时不管,但贫道历来有防患于未然的习惯。若等你占了他俩身子,混到市井之中,那才是贫道愚蠢。” 蛇精趴在地上大哭,“哎呀……道士爷爷饶命。小妖不敢呐……没地方去,小妖只能窝在这荒坟里……周上国气运相压,入不得。北边有冰夷的大宅,咱们不敢近了,南边有灵山,有道士,也不敢去。这昭通国过去十多年还一直捉妖精,小妖精救了老大,好歹也养活了十多年。” 杨暮客手持木剑听着,觉着还挺有意思,但它话也说得没错。若吃了,那当时便错了。但没吃,还养了十多年,虽然以乩童之法养,但给了这生命活着的机会。单是活着,已是不易。 杨暮客继续问,“昭通国为何捉妖?” 蛇精赶忙答,“昭通国主是周王的舅爷,周上国主三十多年前让昭通国杀妖练兵。昭通国吃过人的妖精被杀得差不多了。” “所以那村长送到你嘴边上你也不敢吃,对吧。” 杨暮客俯视着那蛇妖,仿若遮天蔽日一般。 “对……” “贫道呢,论迹不论心。你身上没有功德,还占了过去土地神的法坛,偷人香火。贫道也不是正法教的修士,没什么律法惩戒你。但你养了两个乩童,贫道说你蛊惑人心,不冤枉吧。” “不冤枉……但……小妖罪不至死……小妖定然痛改前非……” 杨暮客等它说完,冷笑一声,“若想活命,那就老老实实让这两个乩童寿终正寝。二者已然是歹命……莫要再作践他俩了。贫道立符于此,你若有心修行,便于此地修建洞府。也别占了人家的棺材。虽不见亡魂,但总不体面。此地失肥力,需养地百年。修行之时闲来显法,入了城隍法眼,许你个神道官身有何不可?” 蛇妖死里逃生,蔫着点点头,“小妖明了。” “嘿,你明了何用?且看贫道正法……”只见杨暮客一手举剑,一手掐法诀,心中念。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诛邪。剑尖金光入了地底,雷咒引而不发。 那两个憨货被蛇妖吹了口妖气,入睡沉眠。杨暮客潇洒离去。走到村庄外头站了会儿,这时那边城的城隍才趟着阴风从阴间里走出来。 “道长慈悲。” 杨暮客对着城隍颔首,“修士本分而已。” 第46章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回城之路慢慢悠悠,走得却是阴间捷径。 城隍细说了两个泼皮近况。 二人受周府农庄雇佣,吓唬周遭村民贱卖冬果,冬果冻上半年,来年开春运往周上国可卖好价钱。 如今二者乍富,但偏逢官家封路,冬果运往周上国的时机延误,周府的管家便撺掇二人寻衅。 杨暮客打趣城隍,这点小事都要关注,可见太平。 城隍感慨,二者受妖精蛊惑,不得不防。其实城隍暗地里更感慨这小道士平易近人。 以往西边来的道士都是高人一等的模样,城隍许久不见这样的修士了。 杨暮客其实好奇一件事,问城隍,“那户人家踩踏了山神的门楣,便要外客闯人心门。是否太过?” 城隍一愣,这还真不清楚。那便唤来山神询问。 这山神是个寄灵鼧鼥的老鬼,杨暮客低头瞧了瞧这大耗子,也不像是个睚眦必报的德性。 “小神见过城隍大人,小神见过道长大人。” “此乃上门修士,路过此地。听闻一户撞客遇邪,乃是你所为。可有解释啊?” 鼧鼥抬头看了看小道士,小道士手中的桃木剑可没收回去,一直提着。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说,“不知城隍大人问的是哪一户?这周遭上山,惹了麻烦便跑的凡人太多。小神支使小鬼责罚之人太多。” 杨暮客掐算了下时间,“约么十六年前,听那村里的蛇妖说那户人家踩了你的门楣。” 鼧鼥张着嘴漏出两个大板牙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那两个人入山设陷阱捕猎,也不礼敬小神,还故意踩塌了小神的门楣。那石碓是过往猎户垒砌的,经百年才有香火之意。小神就差两个山魅入了梦,结果那两个人也不来修缮。” 杨暮客看了看城隍,无奈一笑。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未看那户夫妻面相,但猜着是命里该有此遭。 城隍见小道士无意责罚,就让那山神归位。 二人走着走着便走进了边城的阴间,不远处就是城隍庙。 杨暮客无做客之意,拱拱手算是拜别。他脚下一踩,掐了通阳的法诀,离了阴间。小道士笑呵呵地一个人打从一个巷子里出来。也不知这是哪儿,拉过边儿上的过路之人。问明了客栈方位,一个人往回走。 才走到客栈门口,便见那门口熙熙攘攘挤着不少读书郎。 好奇地凑过去,“敢问诸位士子为何聚集于此?” 一个衣着光鲜的小伙子回头看了看杨暮客,“这里来了个漂亮姑娘,说是海外之人。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等欲结欢心。” 噗……杨暮客没憋住笑了出来。我的姐姐哟,你莫不是没带面纱就敢出门? 那士子又说,“你这道士细皮嫩肉,长得比我等标致俊逸,快快离开。” 杨暮客取出折扇往掌心一敲,“贫道也欲观美人,说不定博得欢心的是贫道,非是尔等士子。” “嘿。你这道士又有几分资财?我等皆是欲去周上国游学的学生。”边上的另一个书生酸了一句。 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锦缎扇面玉扇骨,“家财万贯”四个描金大字,俗不可耐。 那酸言酸语的书生撇撇嘴,转过头只当没看见。 这时二楼的一间窗户打开,朝着楼下喊。 “杨暮客,你姐姐喊你进屋吃饭。” 杨暮客一瞅季通那五大三粗的模样顿时没了作弄这些士子的兴致。 “借光,诸位让让。贫道欲回客栈用餐。”折扇合上拨开前面阻路的士子。 “嘿,你这道士……” 进了屋,小楼模样自在,不似被蜂拥围堵模样。杨暮客歪头看向玉香,玉香侧过脸,那便是认了。 杨暮客打趣,“你这婢子招蜂引蝶,楼下可是好多少年士子等着看你哩。” 小楼也跟着瞧过去,“本姑娘不曾看出,你这女子倒还算是风流。” 额,杨暮客觉着这是实话,不知如何去接。 玉香尴尬一笑,“婢子只是寻常做事,以往也没什么。” 咳……杨暮客咳嗽一声,“往日便是他人敬你,如今有了起哄的。少年慕艾,不知玉香要如何处置?” 玉香摆弄碗筷,“婢子自是追随小姐。” 小楼笑着点点头,“若是采买完了,那明日便走。” 楼下那群士子等了半天,却是等来了自家先生。 先生怒气冲冲,“一群不求上进的东西。阻路于此,颜面何置?” 一群士子赶忙作揖,“学生拜见先生。” “还不快滚?” “先生,我等遇见良人,欲求欢心,此乃人伦大道。” “哪儿学的歪理,人伦大道?人伦大道可曾要你哗众取宠?那楼上女子若是喜欢这等轻浮之辈,那才是真瞎了眼。” “先生!”这时一个头戴纶巾的书生上前施礼,“于先生眼中,我等哗众取宠。亦或者于楼上女子眼中亦是如此。但我等只为一睹芳容,并无过激言行。情发乎于心,行止乎于礼。” “哼,你这小子。” 戴纶巾的书生正是这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那老先生也站定一旁,“老朽也要看看,这勾引我众多弟子的女子是何面貌。” “先生年迈,不宜久站。” “老朽人老心不老。” 入了夜,先生带着学生久等不见女子。无奈悻悻归去。城隍差夜游神送去一场春梦。 黎明时分,却有马车上路。 小楼在车中打着哈欠,“夜半出门,门禁可开?” 玉香扶着小楼躺下,“婢子轻浮,惹了麻烦。如今连累小姐,实属不该。” 小楼躺下后撇撇嘴,“你这浪蹄子,嘴上句句不离此事。怕不是心中喜欢极了,明儿便找户人家给你嫁了。” 玉香无奈,“若小姐当真不喜婢子,那便嫁了也好。” “本小姐问你门禁可开。你啰啰嗦嗦这些作甚?” 玉香一脸无辜,“我又如何得知?” 边城东门大敞,众多阴兵严阵以待。马车缓缓驶过,那城门慢慢关合。 城隍主动联系玉香,小道士尸狗神出来言语一句麻烦,遂有此遭。 一个多月,那《劝学》之说已外溢。周边藩国读书人皆知。一架车,一道士,一女子,一婢女,一车夫。 白日众人分开行动,这些个学子才没去想。但道士东去之事非是秘闻,若这些学子知晓了道士便是讲学的道士,女子便是那女子的婢女。又要怎样去疯? 杨暮客没兴趣将萍水相逢变成一场孽缘。这些学生不知,或许让其一生牵肠挂肚的倩影,是个随主子入世修行的妖精。 天明马车疾驰,晌午喂料饮水。巧缘门牙锋利如刀,又因长久吃肉长出了四颗尖牙。季通喂食的时候愈发觉得怪异。 路上只停驿站,不再入城。就这么又走了十多天。仲春初二,杨暮客一行人抵达了昭通国的都城。 到了都城便要递交通关文牒,玉香亦要去阴间城隍庙办理道牒。所以必须进城。 昭通国都城不大,此不大乃是与渔阳城,周上国都城相比较不大。昭通国习俗与周上国大抵相同,所以也没什么奇异见闻。 马车停在鸿胪寺门前,季通拿着文牒随官人去了正堂。 接待贵客的厢房中,玉香真灵去了阴间递交道牒,站在一旁发呆。所以此时杨暮客陪着小楼说话。 “姐姐要在这昭通国采买些物件么?” “此国乃重商之国,又有什么有趣的物件。即便是有,在商言商,反而不美。” “鸿胪寺卿方才介绍,这城外有雾浃山。山上有道观,有山水。姐姐可愿一同游玩一番?” “仲春里寒天依旧,那山里又有什么好看的。” “周上国姐姐言说久呆无趣,多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那便依你所说。” 不多时季通回来了,因周上国来路可查,办理倒也简单。但季通本身的身份却依旧不得核实,西岐国已亡,南罗国并未得周上国国主册封。当下南罗国政局糜烂,大量嫌犯在逃,诸多案犯仍在审核,遂季通仍不得籍贯证明。昭通国将周上国发的身份证明复审,还需向周上国汇报,等候回执。 季通一脸不悦地回来后,杨暮客一行人被鸿胪寺卿热情地送出衙门。 鸿胪寺安排了住处,是专门为外国之人准备的会馆。远离闹市区,清净安全。又因周上国与涂计国国战之因。这会馆冷冷清清,中州各国贸易使节因周上国限制出口,都已经返回本国。涂计国也曾有使者驻扎,但因互为敌国,已经遣返。只剩下周上国使者占了北苑,南苑安排给杨暮客一行人旅居。 南苑有温泉,池塘雾气昭昭。初春唯有池塘边竹林翠绿依旧。一只大竹鼠抱着笋尖啃着。竹林边是围墙,围墙围着假山,假山中一条石板小路。 穿过假山后是一块白色壁照,有侍从上前牵走马车,一行人跟着鸿胪寺官人前往厢房。 玉香收拾行李安排住下,小楼与杨暮客在外头亭子里吃茶。 因为温泉的关系,这庭院暖和舒适。小楼只穿了一身襦裙,也不曾披个衫子。杨暮客伸手朝着那亭子外含苞待放的海棠一点,一串花朵抖着露水绽放。 杨暮客踮起脚折枝取下,凑上前去插在小楼的发髻上。 “这又是什么戏法?” 杨暮客嘿嘿一笑,“借了些天地灵炁,催生了一枝。” 院子里土地神察觉灵炁异动,冒出头看了一眼。杨暮客一招手喊她过来。 小楼因是凡身,看不见。问道,“谁过来?这院子里还有鬼不成?” 杨暮客捏个三清指,取天地无根水,弹在小楼眉间。水珠与花钿融为一体。这时小楼也瞧见了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站在亭子外头。 “老人家进来坐。” 那老婆婆抖得更厉害。 方才进去一个化形大妖,土地自然知晓。这小道士一身寒意,端的古怪。这姑娘不怕,但她老婆子可怕。虽在护城大阵之内,她死后当了几百年土地,可不曾见过一次妖怪。 “土地神,我家姐姐喊你进来。”杨暮客露出一口白牙。 那老婆婆赶忙小碎步跑了进来。“小神见过二位贵人。” 小楼自顾斟茶,给那土地神也倒了一杯。 “老婆婆请喝茶。” “诶。” 那土地神茶水入口觉着不对。这茶叶非是凡俗之人所用。青灵门俗道观那点茶叶早就喝完了,这些是小楼绣囊里旧物。是正经八本的修行之物。 一口茶进肚,土地神顿时耳清目明。可再看那姑娘,还是一副凡人模样,道士却又有不同,一身灵木之气。 “小神多谢贵人。” 杨暮客也美滋滋地喝着茶,露出那一口带着寒光的白牙,“土地神可知这附近可有美景啊?” 土地神盯着杨暮客看了看,“有的。葛子坡造纸厂每年年初办灯会,一直办到晚春,直到前年的旧纸消耗完了。夜夜都放天灯。市民都晓得那天空中星星假的,但那天灯比星星还亮,还好看。漫天的星火,起初还能看见形状,有花一样的,有动物一样的。可惜的是,葛子坡在城南,仲春一直刮北风,咱们这边看不见。” “除了灯会可还有别的景色?”小楼问她。 “有的。城南校场演武。有擂台,民可报名参赛。每十五日城防军演武军阵。” 听到这杨暮客也明白了,这土地就是城南的普通民众。许是因有生前功德,死后被安排在这里做土地神,享受供奉。 他问小楼,“姐姐想去灯会么?” 小楼其实不大喜欢晚上出门,但这婆子说得好像是个有趣地方,“去看看也好。” “那演武场呢?” “不去!一群泼皮打架,有甚好看。” “哈哈哈……” 土地神尴尬一笑。她相公就是她在演武场认识的。那时她是城南一枝花,她相公是演武场的守卫。城南的大姑娘小媳妇最喜欢去演武场看那些壮硕汉子操演。演武场周边还有摊子押注,赢了有彩头。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一炷香,手中晃了晃烟气袅袅。手中一抛落在土地之上。 土地神喜笑颜开。 “多谢道长慈悲,祝二位贵人福泽深厚。” 第47章 荒草隐蔽,雨露冲洗 在亭子里吃了会儿茶,小楼觉着有个老妪碍眼。打发杨暮客清理了桌面,她先独自回了厢房。 晚一点儿的时候,鸿胪寺卿亲自送来了昭通王的请柬。 凯石苑举办宴会,有周上国使节应邀,昭通王希望贵人一同赴宴。 杨暮客琢磨了下,他自己不去。当然小楼亦是不去。玉香与季通同去。 差两个下人赴宴,明面上是驳了昭通王的面子。但杨暮客又嘱咐玉香准备份礼物,是何礼物她这数千年大妖自然有数。花费多少报在账上。杨暮客自然不会占了便宜。 第二日晚上杨暮客带着小楼去观灯,玉香和季通自然相随。 城南之内河通运河,河道宽敞,造纸厂建于大昭榭旁。大昭榭乃是数百年前周王巡视所题。这造纸厂亦是官家商号,属王宫内务府下辖。 夜晚造纸厂周围灯火通明,与杨暮客想象的重度污染不同。 这造纸厂是纯天然纯手工制法,一切物料消耗皆是可回收利用之物。运河水清,绿植遍地,空气清新。 此时杨暮客也明白这纸为何只存一年。这纸是特么卫生纸。弄这么大一个造纸厂,只为了擤鼻涕擦勾子?看着那灯笼,便知这纸薄如细绢,滑如丝绸。纸比布还贵。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法律。 一帮大姑娘小媳妇行走在河岸边,夜风徐徐,春暖之意送走了寒冬。 小楼戴着斗笠面纱,人群中格外显眼。 季通前面开路,杨暮客慢一步防止有人靠近。走到河岸尽头是个堤坝,堤坝下有广场,里面好多人准备着灯会。 天灯也不是蜡烛塞进去飞起来,是用南海夜明珠磨制成粉,俗道贴巽篆使其飞翔。 败家! 灯笼众多,最大的一丈长宽,最小的也要五六尺。夜明珠粉涂抹在灯笼皮上。有发光的兔子,发光的鸟儿,发光的老虎,发光的海棠花。 阴间的城隍也物尽其用,几个阴差准备着引魂的灯笼与这些灯笼混起来一同放飞。 不多会,锣鼓声喧天,一帮老娘们大呼小叫。小楼也激动地抓紧了玉香的袖子。 一排排灯笼起飞,带起卷轴在空中打开。卷轴上有夜明珠粉入墨写得大字。百味园鲜香无比,薛隆与乔乔百年好合,泰丰号,祝周大侠勇夺冠军…… 赚钱嘛,不寒碜。 放飞了灯自然不算完,夜幕下还有舞龙表演。冰夷白色的龙身是涂满了夜光粉的灯笼,那些伙计将纸龙演得活灵活现。 而后河岸上面的舞台被灯光照亮,还有戏班子架台唱戏。 小贩的吆喝声,哗哗的水流声,水车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在天空中数十个巨大的灯笼下不绝于耳。 杨暮客随小楼找了一处茶馆观赏河面夜景,季通倒是人不见了。杨暮客知晓他去看那不远处的擂台打擂,临走前还嘱咐了句今日吉位在西,若是定不下方向,便向左。 夜里回到南苑厢房,杨暮客等了许久季通都未归。掐算了一下,季通运势正旺,也没有克其命者近其命宫。啧?不是夜宿花柳了吧。 但没等多久季通回来了,一张脸拉得老长,拿抬头纹看人。 杨暮客坐在蒲团上静修,说了句关门。 季通不吭声把门掩好。 “遇见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 “没赢钱么?” “赢了。” “那是赢了钱没给?” “给了。” “黑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季通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少爷您继续打坐,我去休息了。” “等等。什么事儿敞开了说。憋在心里容易憋坏了。” 季通站那呆愣很久,才又开口道:“您管不了,也帮不了。” “就算贫道管不到外人,但能管到你。说说吧……” 季通沉默了很久,才又接着说道:“小的晚上赢了许多钱……听了您的,押在左边。左边是新拳手,打擂挑战周大侠。” “然后呢?” “新拳手是西岐国人。被卖到了昭通国。本来应该是假赛,但那周大侠言语不敬,西岐国的拳手就还手了。” “认识?” 季通抬头睁着眼看着房梁,憋了许久,“不认识……” “贫道不管你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收钱办事,这是买卖。买卖就有买卖的规矩。你西岐国已经没了,现在是南罗国。不管你认不认,你已经是南罗国人。自己想想,能不能相帮。贫道允你去帮,但捅了娄子,贫道不管。” 季通忍着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了一行,“不用管了。” 杨暮客叹了口气,“既是从他身上赢的钱,那便去管管。贫道不知你口中的不用管是死是活。你亦是不用怕他人将其与你联系起来,贫道帮你作证。” “小的明白。” 季通闷声去隔间的屋里去睡觉。 隔天一早杨暮客早课的时候季通已经出门。怀里揣着通关文牒,这是杨暮客默许的。 中午的时候杨暮客在小楼的厢房看小楼练字。 “姐姐如今写字越发工整,行云流水。” 小楼低着头在注视着纸面,口中却道,“我写完了你来写。” “我?我就算了。” “你既是喜读书的,又怎能不练字?” “喜读书……与练字有何关联?” 两人才聊了几句,玉香端着碗筷进了屋。 “饭好了,两位主子别忙了。准备吃饭。” 杨暮客哈哈一笑,“好嘞。” 小楼慢慢直起身子,将笔洗涮干净挂在笔架上。“喊你练字,你不愿。待日后要提笔落笔的时候,莫要嫌弃自己字丑。那时再去练,荒废了时光。” “姐姐吃饭就莫要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两人桌上吃饭,玉香在一旁吃些她自己的。还没吃饭,南苑里进了人。昭通国安排的门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园子里,喊了句。 “几位贵人,有客人求见。” 杨暮客放下筷子皱着眉,“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是饭点上来。” 其实依着他的性子,不想去见。但这南苑是鸿胪寺招待外宾之地。前有护卫军,内有鸿胪寺官人,层层关系,这客人竟直接进了园子里。还是要见的。 他出了屋,看到那门子后面站着两男子。一个着褐色蝠纹大褂,一个着素青道袍。 杨暮客撩着衣摆下了台阶,将二位引到园子边上的亭子中。那门子躬身退出园子,不见了身影。杨暮客邀请二位落座,这园子里本就有给小楼赏景准备的茶炉,杨暮客吆喝一声,让玉香送来两个杯子。 “我等打扰贵人了。”那素青道袍的男子说道。 “小人是臻园商会的掌柜。”褐色大褂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小道士的脸色。 那道袍男子也赶忙自我介绍道,“贫道于城南津口观修持。”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杨暮客瞧见玉香已经端着两个茶杯走出来。那厢房的窗子也打开。 待玉香放下两个茶杯,杨暮客点上炉火,玉香提着竹筒往茶壶中续水。杨暮客瞧了瞧二者面相,非是奸猾狡诈之人。 掌柜的张口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道士看了看掌柜,硬着头皮说。“昨儿夜里臻园商会办了场拳赛。出了命案。与贵人家的侍从有了言语冲撞。下面的人不懂事,胡言乱语。我等今日上门赔罪来的。” 杨暮客点点头,“昨夜我家侍卫归来后与贫道讲了。是西岐国的人打了你们的周大侠,我家侍卫还因为那西岐国人赢了彩头。这不是好事儿么?” 那掌柜一脸尴尬,“这……这……那个南罗国贩来的力士本就是军中将领,武艺超群。我等签了合同,那力士输了此场比赛,待周达取得冠军后再办一场复仇赛。那力士可为下届冠军。哪成想……昨晚上出了岔子,那力士不尊合约……” 杨暮客笑了笑,将煮沸的水倒进茶杯,茶杯里本就有茶叶,绿叶旋转。他将两个茶杯分别推至二人面前。“可这与贫道家里有何关系?” 道士接话,“昨夜贵人家中侍卫赢了彩头,取了钱财后回去后台。才发现那力士自戕。我等报官,捕快调了大阵监察之象,与贵家侍卫无关。便让贵家侍卫回来。那力士的魂魄因非我昭通国人,津口观招魂,但神魂归乡,来不及问及详情。贵家侍卫又从南罗国来,通晓些术数。给那尸体摆了不腐之阵,我等不敢妄动,今儿一早那侍卫去给南罗国力士举办葬礼,并且雇佣海客运送其归乡。” “我家侍卫本是西岐国人,与这力士同乡,帮忙处置后事。贫道觉着并无问题。尔等也不曾难为他,何故赔罪?” 掌柜叹了口气,“这尸体不能运走。那力士卖身于我臻园。臻园与津口观有约,臻园的力士壮年死亡者,需送至津口观炼做铜尸。” “所以尔等与我家侍卫起了冲突?”杨暮客眼睛一眯。 “不敢……不敢……”那掌柜连忙摆手。“我等扣押了尸首,贵家侍卫要求我等解释,欲告官。我等好言相劝,将那壮士留在了臻园等候消息。我等来请贵人指点。” 杨暮客琢磨了下,笑笑,“二位喝茶。” “诶。” “好茶。” 杨暮客掏出折扇敲了敲桌棱,“贫道像是贪财之人么?” 道士呵呵一笑,“小道长钟灵毓秀,一身正气。” 杨暮客继续说,“尔等旁敲侧击,无非就是想知晓,贫道是否派自家侍卫讹诈尔等。我家侍卫通晓术数,乃是贫道教授。” 那掌柜赶忙说,“是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暮客摇摇头,“我说,你们听。莫插话。懂否?” 二人点了点头。 “想必贫道在周上国闯出一番名声,想来尔等有所耳闻。贫道不知勋贵如何评价贫道,说贫道贪财,干预何家之事,还是什么讲学,还是科仪声势浩大。贫道都不在意。尔等不就是怕弄成了外交问题,给贫道生事的机会。”说罢杨暮客盯着那道士,笑了笑。 “你这道士想必也曾于扶礼观修学。贫道从扶礼观离开不久,亦去尔等学府游览一番。如今扶礼观灵山梅花飘香。到了尔等昭通国,也一路行至国都,未曾招摇。贫道并无兴趣拆穿尔等商业内幕。你国王法既然都管不到尔等,贫道自然管不到。贫道家中侍卫帮衬乡亲,不知二位作何感想。但贫道是欣慰的。如今他之乡亲客死异乡,他欲送其落叶归根,也算人之常情。贫道不知尔等与那力士合同可有其死后尸身如何处置条约。若有,贫道替侍卫做主,我等认了。那尸身便归你津口观。若无,贫道也希望尔等莫要阻拦家中侍卫拳拳之心。贫道可说得清楚?” 二人听完小道士的话对视一眼。 那掌柜的再次开口,“回禀贵人,我等与那力士合同签订乃是卖身之契,包涵了生死之事。” 杨暮客点点头,“既是包涵生死之事,那便包涵了死后亡魂亡尸。听你津口观有招魂之术,想来也有束魂之法。我家侍卫怕事不止起阵定那尸身不腐,还送其魂魄归乡。这力士卖价几何?这魂魄价值多少?我赔。” 那道士赶忙道,“不敢不敢。” 杨暮客冷笑一声,“有何不敢?既来我府中旁敲侧击,定然还带了兴师问罪的心思。都说那妖精吃人不吐骨头,尔等是一丝一毫的价值都不肯浪费。比那妖精亦要高明。” 那道士面色一黑,终于露出一丝不悦之色。“道长高山仰止,不肯俯视凡尘。我等虽是收买人口,可亦有规章。非法劫掠而来不买,非自身意愿卖身者不买,家中唯一壮丁者不买。这南罗国力士乃是自己签的卖身契,签的是生死之契。他那一家老小在周上国安家,所置办资财皆是我津口观所出。我观中制游神小鬼亦有选拔,选拔之前亦有供奉。这壮士魂魄若不合格还要送往城隍庙往生,他那尸身炼成铜尸入矿劳作也不过数年时间。亦有土地安葬,若其意愿归家中之坟。观里还安排游神带其尸身帮其归家入土。敢问道长?哪个妖精如我津口观一般?” “贫道问的是那魂魄价值几何?” 一旁的掌柜讪讪说道,“大可道长莫要生气,是我等误会道长。至于自戕之魂,津口观本就不予香火,所以并无价值。是我等打扰贵人,我等这就告辞。” 津口观的道长黑着脸不说话。 杨暮客撇撇嘴,“尔等归去将贫道家中侍卫送回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送。” 第48章 天若杯中小 季通回来后成了个闷葫芦。 杨暮客也没说教什么,正如上一世资本会“物化”一切。 杨暮客对“物化”这个词,理解但不认同。与朋友争论过,杨暮客的立场是,物化是一个中性词,例如将人比做梅兰竹菊,绝对没人反对。但金钱化、财产化,才是令人作呕的本质。隔壁宿舍哲学系学生则坚决地持反对立场,他认为一切皆有灵性,应当放归自由,和而不同,各有风采。那是个理想主义的傻蛋。 杨暮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感怀世道之艰。盯了炁脉好久,思考着一路过往。 呸。 杨暮客笑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当自己是谁呢?哪儿的多愁善感?世人都说人间苦,不见回家扣墙土。哈哈哈哈……世人都知人间乐,修于内者而不怍。老王说得对啊,心向光明。” 杨暮客第二次想起王明阳先生的话了。 昭通国真的不堪?又怎么会呢……花灯盏盏,女儿娇娇,夜未央。喧嚣杂杂,阡陌条条,太平桥。人民幸福安康,怒给谁看呢? 矫情!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于星空下入定了。 清晨早课,吃粥闲聊。不过一会儿,鸿胪寺卿来到了南苑。这是鸿胪寺卿给昭通王打前站。 杨暮客没去宴席,但昭通王依旧想见见这位神奇的小道士。 相传这小道士善于占卜,言中了许多事情。最离奇不过是判人寿命。昭通王当然不会问自己的寿命,也不会问周上国的战事。他的寿命与周上国的战事都与当下政治紧密相连。他只是想问问孙儿可否安康。 晌午起居郎站在南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起居郎天生耳明,可闻微声。经多年训练,他继承了上一代起居郎的传承。在这个角落,他用炭笔写下,“葵己年仲春初五,昭通王于南苑见云游道长,国相与东宫官员相随。王上与道长立于南竹亭,众官员列于小路两旁,国相太傅御下成蛾眉班于队列前。众人屈揖,宦官奉茶。” 杨暮客侧头看了看亭子外面跟一个毛毛虫似得队伍,那个国相跟太傅站位像毛毛虫的触角,让人讨厌。 “大可道长,这是王孙的生辰,请道长占算。” 杨暮客看了看,随意掐算。不是个长命种……但这话该怎么说?说你孙子活不长了,回家准备后事儿?估计亭子外的这帮糟老头就要一拥而上。 那起居郎提笔写下,“王上问其孙福寿,道长言说少年不言寿。王上遂问其孙前程,道长言说水命而多情,难免情伤,当教导宽宥。王上欲问新年气象,钦天监急报,东南山崩,两郡之地地动。钦天监监察地柱斜四厘,灾情严峻。王上遂与道长作别,道长言下午启行,欲往东南,赈济灾民。” 杨暮客看着那呼呼啦啦一大票人离了南苑,龇牙咧嘴。这昭通王嘴巴当真是开了光的,刚问气象,东南地震。 地柱斜四厘……这东西杨暮客还真知道,看杂书知道这方世界监察地动之法。地柱乃是俗道以坤篆刻画于阵中,勾连地脉与炁脉,阵中有表,千分位,一分十厘。地脉歪了四厘,当真不是小事,足以使地下河改道。那今年必定大旱。这地震缘由杨暮客也知道。是那西边地脉合拢,重入天地所生威势。 回了厢房杨暮客掏出了天地文书,虽未与天道相联,但观炁脉之法还是有的。昭通国国都炁脉向东南有霞光泄漏,此乃六丁六甲命数之人降生之象。 大灾而圣人出啊。杨暮客准备在队伍里弄一场辩论会,正方是时势造英雄,反方是英雄造时势。正方辩手季通,反方辩手……安排巧缘? 一脚踢开侧房的小门,季通窝在床上闭目养神。 “起床,准备出发。” 嗯?季通爬起来愣了下。不是还要歇息几天吗?怎地就出发了? “东南地动,大把的功德……贫道助人心切,此时怎能留在这里享乐?” 季通爬起来嘴巴嘟囔着,却没声。他哪儿敢真地得罪这小祖宗。趁着心情不快也甩了一天的脸子,已经算是这小祖宗大度能容。 杨暮客进了小楼的屋里,小楼已经在一旁坐着,玉香收拾行囊。嘿,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小楼端起茶杯,“放在外头那急报声大,我便知道你呆不住。既是做功德,那便多准备准备。咱这马车大,能装下不少物资。装粮食,救不得多少,还容易让人嚼舌根,说咱们装腔作势。等等出了门便去采买药材,治伤寒的,净水的,治跌打损伤的,都备上一些。玉香言说她通晓祝由术,那便是懂医,也由她去治。” “姐姐开明。” “要你来说。” 此话还没说完,小楼手一抖,那杯中茶水起了涟漪。杨暮客眉头紧皱。 这地动不对! 爽灵腾空而起,进了阴间。寻那城隍庙,进了庙中。城隍也觉察异常,见道士上门,赶忙施礼。 “闲话休讲。东南地动,这都城怎有震感?” “回禀道长,游神来报。东南有妖邪作祟,当地城隍已经出猎。本神已报与岁神殿,若我等缉拿不住,需岁神殿将军来巡。” “何样妖邪敢弄如此声势?” “未见其形貌,但有亡魂闻其声似凫徯。” 爽灵大惊,“凫傒?天妖?尔等昭通国伏妖三十年?怎会有凫傒入境而不知?” 那城隍一脸坦然,“世事无常,无怪吾等。昭通国神三十年效仿周上国神,殚精竭虑未敢松懈。只怕是地动一瞬,天妖伺机而入。” 凫傒乃是喜食战争凶煞之气的天妖,这昭通国当下一片太平,哪儿来的煞气给它去吃?西有扶礼观,北有冰夷,它就算是想过道去涂计国战场,也不该从这走。 带着满心疑问,爽灵回到尸身。此时玉香正帮小楼擦拭洒了的茶水,小楼回头看到杨暮客眉头紧皱,问,“你又是做法了?可知道了什么?” “东南有天妖作祟。乃是凶兽凫傒。” 小楼并未读过有关妖精的书,遂问,“凫傒?那是什么?” “其状如雄雉,白羽,人面怒目。” “那你还要去赈济灾民么?有妖邪作祟,可敌得过那妖邪?” 杨暮客抿着嘴想了想,“此国城隍出猎,还有执岁之神相帮。想来与弟弟无关。弟弟的本事自是不够,又怎去招惹那天妖。赈济灾民于人道治下,谅那妖精不敢入人间城池。” “城池又有多少灾民,你若救灾,定然要去山村。可有防治妖精之法?” “这……” 玉香擦干净了茶水,起身说,“小姐莫要忧心,少爷说那凫傒,乃是喜吃凶煞凶魂之妖。我等赈灾与它不顺路的。” “你又怎知道的?” 玉香笑笑,“婢子虽不修正法,但祝由术需知百般禁忌。这凫傒算是祝由术需知天妖之一。” 小楼看着杨暮客,问,“必须去?” 杨暮客躬身,“若姐姐不安,可留于此地。弟弟独自前往,功成之后归来接上姐姐再去东行。” 小楼摇了摇头,“你既是定下决心去了。我也随去。本姑娘失了魂,如今亲近之人独你一个,你跑脱了,本姑娘如何自处?” “也好。” 待至正午,杨暮客撑着伞走到了南苑门外,季通牵着马车出来。小楼和玉香都已在车厢之内。 鸿胪寺卿带着亲随亲自送行,昭通国主差遣内侍送来了甲胄,赠与杨暮客家中侍卫。鸿胪寺卿与杨暮客寒暄几句,杨暮客蹬车而去。 马车上季通打量了一眼杨暮客放在一边儿的甲胄。杨暮客也不递给他,着实心痒难耐。 走远了,路上没人。季通问他,“这甲胄是给小人的,少爷该是放进车匣之中。”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你那车匣里还有一副旧的,这新的暂且留在贫道这里。” “那少爷也该收起来,放在这座位边上作甚。” “怎地?本少爷现在想观赏一番,你有意见?” “自是有的。小人要赶车,这甲胄在一旁令小人分神。待一会儿人多了,冲撞了民众怎么办?” “那便把你丢进官府去杀头。”杨暮客才说完这话,就看到十字路口一个无头鬼瞎晃悠,心里念了声晦气,掐个引神诀招来土地。他也不吱声,只是拿眼神一指。土地赶紧从地底下拽着那无头鬼的双脚薅进地底。 季通觉得阴风一阵,看着杨暮客掐诀的手。四下打望,啥也看不见。 走了一会到了集市,车子停在背阳处。季通下车找了一个牙人去采买。 第一这车的确贵气,第二他们是鸿胪寺那头来的,牙人还准备坑这些财主一次。但季通拉开车厢的车匣,露出刀柄,那牙人心思即刻纯净了。在这都城没被收去刀兵,是他这牙人惹不得的。 季通与杨暮客在车上等着无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那晚我用了往生诀,不知那人可回了西岐国往生?” 杨暮客想了下那书里的内容,咂嘴道,“你学那是俗道之法。本来也是请本地城隍庙游神帮忙的法子。我不知你摆阵供奉了啥,若是游神满意,帮你送到西岐国不是难事。若不满,把那鬼魂塞进去西岐国的炁脉就算守约。” 季通听了也不继续问。去过众多道观,甚至还有灵山,遂身上有些灵物不足为奇。可怜那同乡命运多舛,本是富贵人家,落得如此地步。 杨暮客似乎看出来季通所思。“贫道不问你值不值得。但猜的出那人便是有灵,知晓后事,未必领情。” 季通叹了口气,“少爷高人一等,又怎知我等情谊。” “嘿。你这么说本少爷可不乐意了昂。” “小人悉听教诲。” “贫道问你。你与那死人相识否?” “随其父演武,受过其父照看。算是相识。” “那贫道不评那人本性如何。便说此事因由。他家道中落,落难他国,卖身养家。是否?” “是。” “寻个卖力气的行当不可活否?重新开始种田务农不可活否?何以卖身养家?他将自己卖了,本就是最差之选。” “这……或许真的走投无路了呢。” 杨暮客听了季通的话冷哼一声,“走投无路卖身于拳馆?那拳馆的掌柜言说签了合同假赛,待来年捧他成角儿。你能说他没抱着一鸣惊人的心思?便是落魄了,亦有投机取巧之思,欲走捷径。被那现任冠军嘲讽两句,违反条约,赔不起罚款而自戕。依贫道来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季通听完羞臊不已。少爷说得没错,那小子若是还活着,怕是要愿他多管闲事。于军中便已经知晓长官之子是个有心气儿的。但没成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小人知错,为此得罪了那行会实属不该。” 杨暮客撇嘴,“哪里来的得罪之说。人家真的在意么?若真的在意当下已经吃了官司,上门说情作甚?你可曾赔了一文钱给他们?” “这……玉香姑娘说了臻园商会掌柜和一个道士来问罪之事。” 杨暮客眯着眼睛,“你当他们是来问罪的?” “不是么?” “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他们平白无故得罪贫道作甚?这些腌臜货是顺杆就爬的东西,贫道若是不冷着脸。他们敢叫你打一场拳赛,你信否?” “不就是一场拳赛……” 杨暮客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季通,垮着一张脸说,“记住了,你是贾家商号的侍卫。” 季通还是不懂,一张脸憋得通红。 在外头杨暮客自然不说什么非凡之事,淡然地侧过脸看着前方来来回回的人群。“你代贫道参与招待外宾酒宴,非是什么秘密。贫道周上国的名声,姐姐再在周上国的名声,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多时候人跟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只需一个由头。”杨暮客拍了拍边上的宝甲,“这玩意昭通国主差人是送给贫道的么?” 季通看了看,面色更红了,“应该是送给小人的。” “贫道不曾见识许多,亦知人心难猜。所以这些事你听了去可以当做是贫道奸猾狡诈。” “小人不敢。” “世界本就不复杂,谁给了他们好处,谁能让他们得了好处,他们便要凑近了去。但贫道不想给,那便得罪言语随意言说。” 季通想了想,“小人当下不懂,待小人想明白了再告诉少爷。” 杨暮客嗤笑,“爱懂不懂。” 不多会,那牙人带着几个脚夫推着小车将草药送进巷子里。 玉香出来结算,如今这当家的是玉香,一干钱财小楼都交给玉香保管。她还讥笑季通,少爷言说你是侍卫,那就该当侍卫本分,总弄那些有的没的,那才是蠢才。 杨暮客听得哈哈大笑。 第49章 城南酉时晴 出了城季通便将那套甲胄穿戴好。因为在城里太过惹眼,杨暮客没有马上交给他。但出了城后,这套甲胄便是他们一行人的通行证。 每逢驿站,皆是免费补给。除非入夜,不做停留。飞快赶路,往东南二郡的路程一天半已经走了半程。 中午停车歇息用餐,杨暮客爽灵钻出体外。捏着手诀来到大农庄外的社稷神龛。 “想见此地社稷神。” 那社稷神是一只郊狼,化成了个老头磕头行礼。 “小神拜见修士大人。” “入境天妖尔等阴府可有消息?” “城隍大人出猎未归,小神不知。” “他不曾传信与阴府么?” “国神庙中丧钟未响,其余消息小神一概不知。” 爽灵点了点头,“那你治下土地可有地动灾民?” “灾区离小神所辖土地甚远,此地无恙。” “无恙便好啊……”爽灵叹了一句钻进尸身之中。 杨暮客同小楼一同吃饭,今日的午餐是香煎多春鱼。杨暮客嚼着酥脆,感慨,“治大国若烹小鲜,必小火徐徐,不可急,急了便焦糊。亦不可翻搅,鱼中有子,破肚而自散,不美。油不可多,多则为炸,干热生火。油不可少,少则为烙,干硬难嚼。对了,这个鱼是个什么鱼?” 小楼瞥了他一眼,“吃着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玉香欠身,“这是昭通王宫里养的温泉箭鱼,其形似箭,故起此名。那王宫里的婢女称,后宫的妃子最喜游湖之时喂鱼赏鱼。” 信息量巨大,这鱼来路不正啊。这是玉香从人家王宫里顺出来的。但杨暮客琢磨了下,“你咋知道这鱼好吃呢?” “那些妃子平日里喂的都是精米,宫中的宦官还喂剁肉沉湖。这些鱼儿吃得比一般人都要好些。” 是呢。一般人谁吃人呐。宦官哪儿来的肉?杨暮客咔哧咔哧连吃两条,这鱼虽难成妖精,但吃人肉久了难免成了邪异。捉了也好。 吃完午饭,继续赶路。又抵达一个驿站,这个驿站人满为患,都是各地调来的赈灾物资。一伙儿是户部的,一伙是东宫的。东宫那边都是各路商行捐赠,花红柳绿,车厢盖着各色布匹。户部那边都是统一的蓝色帆布,捂得严严实实。 有如此多的物资聚集于此地,定然有监军跟随。那些监军见着季通所着甲胄,赶忙放行,不做阻拦。 行至晚上,摸着黑又往南走了几十里。杨暮客让季通停下,安营扎寨。 此计杨暮客已经可以嗅到生魂的味道。因城隍出猎,那些个枉死的魂魄还未来得及细致引导。 点上篝火,季通在车边上打地铺。杨暮客来回转了转,远远可以看见两个眼珠冒着绿光的野鬼。转过身,身子一摇,尸狗神从后背走了过去。 尸狗神临近了,问那两个野鬼,“这么晚不回家,在这路边作甚?” 两个野鬼待在阴间,也看不见阳间的事情。他们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都黑天了吗?我俩转了好久了,找不着出去的路。” “那你们从哪儿来的?” “我……”两个野鬼对视一眼,他俩并不认识彼此。 “忘了家住哪儿了是吧。那有可以联系的人没有?” 个子高一点的鬼歪着头想了下,“我家里有妻儿。” 那个矮个儿的抬头看了看那一丈多高的鬼影,“你跟我走了好久,咋没说你有妻儿呢?” 高个儿的低头看看那只有两尺多长的鬼,“你也没问啊。” 尸狗神捏了个清心咒,“说说你那妻儿叫啥,我帮你联系一下。” “诶。我……我妻子叫陶杏,儿子叫彭珠。家住益岔郡郡城襄垣路彭府。” 尸狗神点点头,“那你走吧……”说罢指尖一点,阴间的云雾破开,一条朝着益岔郡的路延伸出去。 那个矮个儿的鬼不是真的矮,是没了两条腿。尸狗神再问那矮个儿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呐?” 矮个儿的越想越慌,渐渐一脸黑毛,一口尖牙看着尸狗神。“我想不起来……” 尸狗神咂嘴,散了清心诀。捏了个唤神诀。当地的土地嗖地一声钻了出来。 “小神见过行走。” “吃了。” “啊?” “马上要入邪了,让你吃了它。” “这……”那土地神一脸为难,“道长何故非要小神吃了这孽障。小神这有缚灵索,这便将其逮住,等阴差来带走便好。” 尸狗神撇嘴,“那还等着干嘛,抓了它啊。等会都变成恶鬼了。” “诶……是。” 那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麻绳,嗖地一声把那矮个儿的鬼绕了个结实。那矮个儿的鬼左看看右看看。 “你们捆住我作甚。” 尸狗神捏了个震字诀,咔嚓一道阴雷降下。因为引下的灵炁不多,只是把那野鬼电得更蠢笨了。“捆住你让你睡觉,不然你翻身乱动,一会儿身上的肉都掉下来了。” “哦。”那野鬼点了点头。 土地神也不知道说啥,这道士怎么一口妄言妄语。“若道长再无他事,那小神便退下了。” 尸狗神摆摆手,两步走出了阴间回到了尸身之中。杨暮客左手拇指蹭了下鼻子,这土地神也是个眼里没活儿的,非得贫道招呼了才处置这野鬼。若真等了那矮个儿的把那高个儿的吃了,怕是要生出许多厄气。 玉香把小楼服侍入睡后,下了马车。走到了杨暮客边儿上,“两只小鬼,何必作弄他们。” 杨暮客掏出个蒲团扔在地上,又扔一个给玉香。他坐下说,“防患于未然……他们在这路上迷糊这么久,也没个阴差来管。你猜是个例,还是众多野鬼之一?” 玉香眼眸化作竖瞳,透过阴间看向远方。“道爷所为是对的。” “前路野鬼可多?” “多。” “那便麻烦了。阴府忙着缉捕天妖,这些个野鬼等不得那么久……” “道爷在那渔阳城里不是请过岁神殿阴兵阴将么,再续前缘便好。” 杨暮客皱眉,“贫道如今觉着将人情用在这等小事上不值。”说罢杨暮客指甲瞬间变黑,眼窝里空洞无物,非毒钻了出来,玩弄着身子里剩下的那些阴灵。“你说贫道若是驱使这些阴灵去给那些个野鬼引路,是否可行?” 玉香即刻否了他的想法,“道爷知晓那些野鬼欲吞阴灵,以欲引之上路。可这些阴灵不单引动野鬼贪欲,怕是路上不少妖邪都要被引出来。” “那便一网打尽,不更好么?” “若本来修行向好的,被道爷这些阴灵引上了歪路。那又如何?” “啧。当真麻烦。” “道爷又何故自找麻烦。扶礼观行走定然已在路上,这方天地该是他们治理。道爷当下传信催上一催,他们还敢独享了这功德不成?” 非毒神退回身子,杨暮客瞪大了眼珠看着玉香,“你倒是机灵。贫道怎就没想着呢?” 玉香捂嘴一笑,“婢子不知该说道爷是心怀天下,还是说道爷见识浅薄。” “贫道就是眼界薄,怎地?” “那婢子就劝劝道爷。这天下之事,皆非独自成事。您一人包揽功德,便是吃相难看。这些小事本就该是我等小宗门出身处置。” “成么,那今儿晚上我值夜。你骑着巧缘在周边看看,给它也弄些功德。它不敢吞鬼魂,帮着阴差土地之流平定灾祸,总能赚些功德。旁人也不会嚼贫道的口舌。” “婢子领命。” 玉香说罢起身朝着巧缘走去,一个翻身上马。哒哒马蹄几步小跑起来,转瞬钻进了阴阳路,而后入了阴间。 天明之前玉香骑着巧缘回来了。巧缘站在路边上小憩,睡一会儿便要拉车上路。杨暮客已经寻了高处静坐准备早课,玉香就在地上候着。 今天的朝霞好似火烧之势,一缕阳光似十字星破开云雾。杨暮客引炁入体,运转周天。周身窍穴取天地新阳,出昨日阴沉。一呼一吸。心火烧肝木,引无根水入体。脾纳土气,新陈代谢。不见紫霞便不能修双目,但望炁之法依旧运转。借第一缕光观想太一。方位为乾,是以上清。 早课修完杨暮客从高处借炁飞身落下。感慨一句,若是爬上去也如飞下来这般轻松就好了。 玉香上前汇报,“昨日巧缘以自身妖力蹚开阴路,引三个亡者魂归。” “没有入邪者么?” “都是老病死者,非是灾中枉死。” “那昨晚上那两只鬼打哪儿来?” “婢子不知。” “行吧。”杨暮客点点头,“准备下早餐,许你先吃。吃完就去歇息,我伺候师兄起床吃饭。” “是。” 玉香去做饭,杨暮客借着天光往炁脉送去消息,催促扶礼观行走处置灾情。 先是往东走,过了山坡往南走。此郡地貌为丘陵多石山,不适合大规模耕种,却因多水适合泽生作物生长。仲春时节水田中还未种作物,黑山碧水,倒也算得上美景。又或因地动,那些个石山歪歪斜斜之处,总有新土露出。树根断枝坏了杨暮客继续观赏的兴致。 此地便是这幅破落模样,那震中之地又要如何? 他们继续往东南走。 益岔郡郡城在北,自是不需再去。因城郭大阵有束土之法,所以即便是地动,影响并不会大。但郡中县城则不同。县城阵法太小,引下灵炁仅有防浊染,防妖邪之用。 日昳气暖,杨暮客观星象,未时三刻,抵达了益岔郡默酿县。此县生产酒酿和醋。县城东为醋街,县城西为酉街。 土地神说此城年年隆冬之时车马络绎不绝。 杨暮客捏着鼻子,看着那倒塌的城墙,灵炁四散而出,浊灰徐徐飘落。腥臭味令人作呕。 玉香已经合上车窗,拉紧门帘。车厢里还设下净气阵法。 季通看不见土地神,不知从哪件旧衣中薅了两团棉花塞住鼻孔,停车靠边。等着杨暮客。 杨暮客撑伞随土地神走到一旁,站定后非毒出窍。 非毒似鬼,那土地神看了着实害怕。但也不敢言语。 “你这城中民众可皆去避难?” “衙门及时救灾,当下城中民众皆住于城北的山坡上。” “城里被掩埋的人可有人去救?” “卫所兵卒正在施救,捕快从旁协助。” “死后亡魂城隍如何处理?” “由鬼差接引。但枉死者众多,不在名录。恐其流窜,我等众多山神土地得缚灵索见机捉拿。” “领贫道去看看。”说罢非毒走出伞下进了阴间。 那土地神一旁跟上,快走两步前头带路。 非毒开了天眼,分辨阴阳。阳间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地砖歪斜露出黏土。城中有裂缝,地水涌出。一群兵卒脸上扣着面罩搬开断墙瓦砾。 阴间里到处都是求救声,它们还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酉街大火熊熊燃烧,土地神说已经烧了一日了,怕是再烧两日也烧不干净。数百个烧成炭火的猛鬼嚎叫着,阴火烧身。 非毒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个烈火中的猛鬼没救的。时辰方位都不正,阳火盖住了生门,连魂魄都化为薪柴燃烧。至以阴间阴火闷燃,过不了多久这些猛鬼也会被阴火烧个干净。 路过些个阴差看到了非毒和土地神,施礼匆匆离去。一座高塔下有数十冤魂待被引走。那些个冤魂面目年轻,其中一人竟知晓自己已经死了,聚拢那些失智者。阴差少费许多功夫。 非毒和土地神走到了城中的乾位。土地神退后。 非毒站进乾位之中,捏乾坤印,“乾坤正法,净!” 那破损的大阵稍稍运转起来,被生灵吸引的灵炁汇成一股。灵炁冲破阴阳之隔。 阳间与阴间在一瞬合二为一。兵卒努力救援,阴差匆忙寻找亡魂。枉死者哀嚎呼救,生还者用力喘息。 城西黑烟下是青色阴火,阳火照得大日下一片橘红。 远方山坡上有人哭喊,城中有死者亡魂倾听呼唤。 灵炁从非毒手中的法诀为起点,开始向着四周蔓延。非毒空洞的眼眶内闪过一丝白光。 “上清门紫明勒令!炁脉之上众神官,岁神殿阴兵阴将。即刻处置此地邪异。援救未到寿命终了者。” 整个阴间一瞬间变得漆黑,煞气汇聚在炁脉之上。黑云压顶。 数道金光落下。 “正法教游神领命。” “执岁殿巡猎将军领命。” 第50章 与天斗其乐无穷 非毒不愿在阴间多呆一刻,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城中。转瞬回到了尸身。撑伞的杨暮客低头看着跟出来的土地神。 “引我等去那城北的安置地。” “小神遵旨。” 季通因看不见土地神,只是操纵车架车簧,巧缘跟着那土地神小跑走在崎岖小路上却依旧如履平地。 杨暮客在一旁静坐,他闭着眼,灵炁因护城大阵损毁逸散,浊灰漫天。神思引动那立于阴间大阵乾位的正法。逸散的灵炁被引导重归炁脉,捋顺炁脉非一时之功。杨暮客此举只是让大阵残余的阵图保持些许功能。浊炁不可再多,再多便要有灾殃降临。 穿过一片树林,一座断桥横于无水的河床之上。河床淤泥不时有鱼儿跃起挣扎。 若要解此县城危急,那游神与阴兵阴将自然不足。城外河流改道要重修水渠,清理完城中倒塌城墙要俗道来放置器物重塑大阵。数万人的民宅要拆掉重建。这需要国家的意志,需要民众的意志,需要人道的意志。 杨暮客睁开眼吹了口气,寒风凛冽。一条冰路直达对岸。 马车上岸后已经可以看见北方远处的山坡了一顶顶帐篷星罗棋布。杨暮客隐隐能看出这帐篷布置之法暗合引灵祛浊之阵。幸好他们还保有秩序。 安置地外围壮年男子放哨,远远看见了着甲驾车的季通。慌张地跑回了帐篷群,不大会儿一个官人在众多护卫随同下走了出来。 官人上前,“下官拜见将军大人。” 季通坐直了身子不敢言语,他知那官人误会了自己身份,但此时不该辩解。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杨暮客将伞盖撑起露出面容,“贫道欲赈济灾民,不知官人当下缺少什么?” 那官人一脸无奈,“衣食住行,什么都缺。最要紧的是没有水源,如今这山坡上数万民众无水可饮……” 杨暮客不待他说完,喊了声,“玉香。” “奴婢在。”玉香应声后撩开车门帘,从杨暮客身后跳下车。 “去后车匣取了净水药粉,帮着官人寻找水源。季通。” “小人在。” “你陪同玉香,护佑其人身安全。” “小人遵命。” 那官人面露急色,忙道,“道长……小人已经派遣工部匠人寻过水源。这河流改道,地下河断流。连口井都打不出来……” 杨暮客呲着一口白牙笑道,“你莫要小瞧了我家婢女,贫道云游天下。不带无用之人出行,尔等学识怕是连我家婢女都及不得,尔等只需静候佳音便可。” 二人对话间玉香已经从后车取了净水的药粉,她抱着一个大包裹,季通跳下马车随后跟着。二人朝着山林走去。 那官人望着他们离去身影,才回过神作揖说道,“下官乃是本城县令,敢问道长何处修习。” 杨暮客跳下马车,捏着伞柄拱手回礼,“贫道非昭通国修学道士,乃来自海外。来赈灾之前曾与昭通国主会面,尔等国主对灾星十分挂念,贫道轻车快马,先救援物资一步抵达了灾区。” 这时那县令终于松了口气,听闻救援物资在路上,这几万口人口粮终于有了着落。“道长慈悲。灾情过后,这是本官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杨暮客绕过马车,从季通的座位那取下水囊,“官人久不饮水,先喝一口润润喉咙。” 县令和一众护卫都喉头鼓动,但县令却推却道,“本官与民同甘共苦,此水不敢接过。” 下面的护卫却说,“大人,您喝一口吧。大家都靠您做主,您可不能病倒啊。” 杨暮客笑笑,“那便等贫道家的婢女归来,用不到多久。想来申时五刻之前他们便能从林中归来。” 县令好奇地问,“道长如何得知?” 杨暮客一手持伞在前一手背在身后,与那些灾民和这落魄县令形成鲜明的对比。 “贫道能掐会算,不知官人可信啊?” 县令无奈笑笑,便是不信也得信啊。“下官信的。” “你信便好。” 县令看了看马车,“不如道长先随我等去那帐篷中歇息一会儿,您既然不喜日头太晒,帐篷里凉爽许多。” 杨暮客摇摇头,“这车你们动不得,车中还有贵人歇息。颠簸扰了我家贵人,贫道是要撒野的。” 县令听完脸色一黑,这小道士怎么这么狂? 小楼在里面听得有趣,“你又要怎样撒野?”她戴着面纱撩开车门帘,杨暮客赶紧搀扶小楼下车。 那县令见有女子戴着面纱从车厢里走出来,心里更不是滋味。这小道士跑来赈灾,怎还带着家眷出门。 小楼被杨暮客搀扶着走到县令面前,“小女子贾家商号掌柜,见过官家。” 县令赶忙作揖,“下官拜见贵人。”边上的护卫将县令孱弱的身子慢慢扶起。众人皆不敢直视这衣着华丽的女子。 “小女子弟弟只顾修行,人情世故最是不喜。遂言语多有得罪,望官家见谅。” “不敢不敢……” “我这车中采买了许多草药,有治疗跌打损伤之药,有治疗风邪伤寒之药。若官家治下民众患者众多,还请官家差人回去做好统计。待我那婢女归来,一一为患者诊治。” 县令听完眼前一亮,他这营地不缺医生,但有医无药。便是现在锅子里煎药,都是野外现采的,亦是难堪大用。这女子带来的药物当真可解燃眉之急。地动过后灾民走得匆忙,有外伤,冻伤者不计其数。此女所带药物不知可活多少人的性命。 这道士与这掌柜是我县中的大救星啊。想到此处县令膝盖一软就要跪了下去。 杨暮客却上前以脚尖抵住县官的膝盖,“官人跪不得。贫道乃从心济灾,不要人道功德。你这一跪,我与你这县中便有了因果。” “这……” 杨暮客抬眼看了下炁脉,炁脉中扶礼观啊游神仍无动作。心里冷笑一声,他再对那县令说,“官人还是依家姐所言,马上安排人手,清点病号,还至少要两队壮年,以推车木桶运水。” “下官遵命。”说罢护卫搀扶着县令往安置地里面走。 小楼转过身看着那倒塌的城墙,还有城西那熊熊大火烧出来的黑烟。“你倒是有心,能找到灾情最重之地。” 杨暮客摇摇头,“弟弟并未掐算,只是赶巧遇着了这产酒县城。这场大火怕是会将民众百年心血烧得一干二净。” “你不会求雨么?” “春雷未响,水汽不来。便是求雨,也只是干吆喝。那些个水师神还能把大海搬到这城池边上不成?” 小楼看了会,发现那些个帐篷缝隙有不少人盯着马车这边看。心里厌烦,便跟杨暮客招呼一声重新蹬车看书去了。 杨暮客无奈一笑,也看着那些灾民。有人虎视眈眈,有人楚楚可怜。心下有感,掐算一卦。 颐,六二,慎颐,拂经。于丘颐,征凶。 啧?怎么特么是个凶卦?这时有人滋事征兆。杨暮客开了天眼扫视一遍,这些个饥民病民若说教养良好,杨暮客自是不信。但有人敢聚众滋事,那也是不可信。这县令谈吐得体,处处为民众着想,也不像是个凶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县令以身作则,治教有方,怎么着也得是个无咎之卦吧? 不多会,申时二刻,玉香和季通从西北的林子里出来。季通那新着的甲胄上沾了不少泥水,玉香倒是一身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寻水之人。但那个包裹不见了。 一个望风的少年看到二人归来,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 “道长!道长!是不是找到水了?” 杨暮客侧身,显出玉香身形。 玉香上前一步,转身对杨暮客万福,“婢子幸不辱命,于东北断山坎位寻得水源,距此地有六里有余。” 那少年听得瞪大了眼珠,又看了看季通身上的泥水。“多谢姐姐,多谢姑娘。”然后疯了一样跑了回去。 不多会只见那营帐里风风火火往林子东北方走去,有提桶的,有推车的,好不热闹。 那县令再次被护卫搀扶着走了出来,杨暮客让到一旁。他们直愣愣地走到了玉香身前,一大片人呼啦啦地跪下给玉香磕头。 玉香不知所措。杨暮客笑而对之。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杨暮客招呼了季通一声,“给官家说说,怎么打通的水源?” 季通一脸肃穆,声音洪亮,“玉香姑娘懂得堪舆之术,观震灾后的天象气象,与完好的树木做比对。算得之前地河所经方位,而后又依照震后地势变化,算得震后地河改道方位。选了断山那隆起之地,果真有水脉经过,而且地河因改道,水流不畅,淤积地下,那断山之处为最浅之地。某家以断木掘地九尺,水涌而出。” 玉香被季通夸奖的面色通红。她何尝经过如此情形。便是往日与师傅在青灵门之时,众人也只是畏她,不曾敬她。 杨暮客啪叽啪叽地拍拍手,“贫道这家中侍卫,身着重甲,可使断木掘土九尺,当下面色如常。诸位说是否了得。” 县令不知这小道士造势作甚,但依旧缓缓起身,感慨,“如此力士非同凡响。若为兵士,当勇冠三军。” 杨暮客笑着对季通比了个大拇指,而后对县令说,“快快让随行的民众起身,当下玉香姑娘已经寻得水源归来。我等就在此置办营地义诊。县令差人安排可活动患者来此就诊。想来营中几万人,也有医者。待喝足水休息过后,那些不可动患者,便由他们去挨个诊治。缺何药物,便来贫道营地来取。” “道长所思果真周全。下官这便依道长之令安排。”说罢那县令便转身跟亲近的护卫说话安排。 本来县令安排好了欲要离开,杨暮客却出言相留。 “官人莫走了。就呆在此地。那营寨之中噪杂,不利官人休息。官人殚精竭虑许久,在贫道营地安稳睡上一觉,来日办公事半功倍。” 一旁的护卫也劝道,“道长说得有理,大人莫要回去了。” 县令看了看山坡上的营地,而后点了点头。季通从马车上取下自己的睡囊,一脚踢断了一棵树,拉到一块平地上做挡风之用。对着县令说,“县令大人就于此地歇息,某家这便拾柴生火。” “好。” 酉时西方红霞漫天。玉香诊治了不少病患,摆出了休诊的牌子。准备起灶做饭。 杨暮客远远瞧见一个人影飞了过来。 他问玉香,“那人什么修为?” 玉香开了天眼以真灵观测,“筑基。” 啧。贫道发了消息,便只来一个筑基的小修士? 看着那飞过山头的筑基修士,兀地杨暮客眉头一皱,颐卦变卦损卦。九二,利贞,征凶。弗损,益之。 既然得知这来的是筑基的小修士,扶礼观之意昭然若揭。以不争而争,示之以弱,实则喊冤叫屈。 渔阳城国诚观内,杨暮客已然知晓功德所属,滞后而择人。所以功德是有属地性和滞后性的。不是谁做得多,谁卖力气谁功德最多。这也是他即刻从默酿县城脱身的因由。他不需整治阴间和救治受困之人的功德。 杨暮客打从扶礼观出来后,他便知道自己要被那扶礼观记恨上。 因为他以敕令限制了扶礼观的门庭。本来那敕令是一方天地靖宁,经杨暮客修改,变成了一观之地靖宁。也就是说,扶礼观他们跟卢金山分到了功德,也不能马上变成可用香火供奉游神。至此他算是从这些个烂事中抽身。不论后事如何,都与他杨暮客毫无瓜葛。 你扶礼观扩张要凭自身本事,我杨暮客所立敕令不与尔等之便。 当下扶礼观之举,以退为进。给他杨暮客上眼药…… 杨暮客冷笑一声,“玉香,御风带着贫道去会会这筑基修士。” “是。” 玉香掐诀,云雾自地而起,担着二人朝着西边红霞飞去。 那扶礼观修士也见着了踏云的妖女和道士,按下云头落在一处山坳。待杨暮客落下后,扶礼观修士掐子午诀,“晚辈拜见上清门前辈,拜见朱雀行宫行走。” 杨暮客打量了下这个筑基修士,“免礼。” 一个筑基的小娃娃竟然能道出他和玉香的根脚,这小修士明显是领了任务来的。那寻衅滋事者定然是他无疑。 杨暮客龇着一口白牙,已经下定决心。此回便是他第一次道争。 筑基对未筑基的小修士,看似是以修为欺压。但是就道争来说,这个是可容忍范围。因为只要未出元神,依旧是凡人。筑基了只是算正式踏入修行罢了。将冲突划定在筑基修为,这是小修士的冲突。扶礼观即便吃罪,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厅堂。 扶礼观不就是逼着杨暮客以势压人么? 贫道就让尔等见识见识,不以势压人,贫道仍能赢尔等道争。 第51章 与人斗其乐无穷 郑云桥是从中州来的,本是个中州的破落户,打小没见过爹娘,叔伯夺了家产。就在某日他准备好了手刃仇人而后自首之时,一个云游道士来到他的面前。问他可愿随那道人去西修行。 自此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衣食无忧自是不必多说,人人尊敬让他找到了再世为人的知觉。 他的师傅是扶礼观的长老,已经真人修为。本是中州访道,见杀心惹煞气,村中有运势逆转之危。正是这六丁六甲之命者入邪之兆。 郑云桥生来性子里便带着一股狠劲儿,如今修行有成又带了些许傲气。 面前那未筑基的小道士,不过是辈分高了些。他又何尝不是辈分高?凭什么这小道士比师傅的辈分还高?他自觉这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 “晚辈名叫郑云桥,才筑基出关。师傅差我当做行走,处置灾后邪情。本欲望更南,但游神传信,前辈调令扶礼观行走。遂立即赶来。” 杨暮客见他说得不卑不亢,眼中还带着些许轻视,嘴角翘起,一口白牙,“来了便好。那城中惨不忍睹,贫道已经勒令正法教游神与执岁殿阴兵阴将临时处置。但终究需尔等扶礼观行走平整炁脉,规整神道。” 郑云桥揖礼,“多谢前辈提醒。” “玉香,乘风载我与这位朋友去炁脉之上看看。” “婢子领命。” 玉香掐诀,腾云而起。杨暮客那乾坤正法聚拢灵炁后大阵缓缓运作,空中再观炁脉,似寒风中烛火,能量微弱不已。 郑云桥看不大懂这小道士是如何保证阵法勉强运转。但这大阵破损成这样,非百年之功不可尽复。 看过当下情形,杨暮客让玉香落云二人无言而去。 郑云桥一瞬间怒火中烧,他自打入了扶礼观,何曾遇见这般怠慢。走到树后,咬牙捏了障眼法,一身风尘样貌。 营寨里虽无县令坐镇,但仍有县丞和主簿主持工作。县丞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走进了营寨里。欢喜上前。 “贫道乃是云鼎观行走,本该前往国神观。但闻东南受灾,直达此地。” “原来是上国道门行走,县令大人此时在营地外头云游道士那边休息。不知道长可是欲见本县父母。” 郑云桥笑着摆摆手,“他既已经歇息,贫道便不做打扰。县丞大人亦可当家做主。贫道可号令国神观道士乘鹤运送物资。不知当下最需何物。” 这……县丞犹疑了。并非犹疑这道士身份,而是犹疑该不该独断此事。县令是流官,来年便是考核之期。若过了巡检大人那关,自是平步青云。他独断此事,若是惹了县令大人不喜,难免要在考绩时添油加醋。九年来二人关系谈不上亲密无间,至少做到了平淡如水,不曾因权力斗争而有隔阂。 县令伸手搭在一起长揖,“道长好意难却,可本官不敢私下做主。道长可于帐中歇息一晚。明日县令归来之时,本官可代为引荐。” 郑云桥笑笑,“如此便好。” 第二日一个车队靠近了默酿县。此车队乃是太子召集商户捐赠的物资,官家物资运往更南的震中地区。 车队里有游骑兵护送,游骑兵本就是军中斥候。见那城池毁坏,绕了一圈,发现了城北坡上的营寨。归队引导车队向西南行进。 县令大人美美地睡了一觉,无梦。起初时玉香还多给他准备了一份餐食。这县令在这默酿县从未吃过这等美味,顿时对这四人愈加尊敬。昭通国本就商贸繁荣,他知晓国外有许多贵人吃喝皆是世间珍馐。想来这贾家商号定然也是国外贵人,贵不可言的那种。 吃过早饭县令向玉香告辞,玉香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坐在那候诊的位置不再看他。 县令手脚有劲领着亲随回到了营寨,走在半路就遇见了快马加鞭的游骑兵。 那游骑兵看到了县令的官衣,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游骑兵先是脚跟着地,搓了一条浅沟,踉跄几步,站定后单膝跪地。 “益岔郡骁骑营游骑尉士拜见大人。” “尉士免礼。” “太子殿下召集商户捐赠物资以在成北,因路崎岖难走,某先一步传信。” “哎呀,您可太及时了。昨日幸得贵人解决水源问题。今日太子殿下召集物资便已运到。实乃我默酿县之福。” “大人快快回到营寨安排人员接收物资,莫要起了纷乱。” “对,对。” 县令笑着点点头,大步流星地往回赶。 才到营帐前,县丞早已等候。 “岑兄,本官正要寻你。太子殿下召集了物资赈灾,已经运送到城北,此时正往我等驻地运送。赶快安排脚夫迎接,还要捕快维持秩序。” “大人。下官稍候便做安排。这帐中昨夜来了一个云鼎观的道士。” “云鼎观?”县令好奇问道。 “对。周上国云鼎观的道士行走,听他言说,似是准备去国神观访道,但听闻有灾,先一步来至此地。” “好。本官就去看他。” 县丞拉住县令,“大人要谨言慎行,上国道长不可言罪。下官观那道士,虽风尘仆仆,却一脸冷傲。定是个性情乖张的,如今我等拨云见日,莫要因外交事宜惹了官司。” “岑兄言之有理。是本官着急了。” 县令拽了拽衣服褶皱,正了正帽冠,双手揣在袖子里。低头进了营帐,营帐里点着一根蜡烛,烛台华丽。这定然是那道士随身带的。那道士就在一个蒲团上打坐。听见县令进来也不曾睁眼。 县令上前作揖,“默酿县县令拜见云鼎观道长。” “贫道姓郑。乃是云鼎观受箓的行走道士。可调遣昭通国一切俗道资源,赈济灾情。” “默酿县原有十三万七千人口有余,县城内居住九万八千,震后随本官来此处安置有七万两年四百三十二人。伤情过重离世者还未清查。我等当下缺衣少粮,昨日幸得海外云游异士相助,寻得水源。海外异士还设立义诊之所,提供药物。方才太子殿下召集物资也已运至城外。解了燃眉之急。道长千里迢迢至此,本官不胜感激。我等当下最缺乃是通晓阵法术数俗道,大城阵毁,灵炁易成灵毒,非俗人可受。还请道长相助。” 郑云桥听完从袖子取出一张符篆,折成一个纸鸢,向着炁脉一抛。“方才县令所言贫道已经录下,传往国神观。贫道知晓你等灾情严重,但这县城大阵损毁严重,重建需百年之功。不知县令此时可有计划。” “这……”县令哪有功夫去想什么重建之事。光是救灾和收拢民众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郑云桥抛出两个纸人,捏着法诀,唤出了默酿县判官和社稷神。 一个纸人化成了阴间官衣老叟,一个纸人化成身着青衣的妇人。 老叟笑呵呵地说,“娄大人,你我梦中多次相见。不知还认得老朽否?” 县令冷汗涔涔,作揖道,“鄙人拜见城隍司判官。” 郑云桥指着妇人说,“这位县令大人可能不熟,她是默酿县的社稷神,主司农事收获,掌管地脉水系。” 县令赶紧再作揖,“鄙人拜见社稷神。” 郑云桥此举并非显法,而是俗道常用的请神之术。凡俗若遇通玄之事,俗道要帮助凡俗沟通神道,所以这纸人借身之法并非修士显法。 “县令昨日寻水不成,是海外贵人助尔等挖开水脉。此事本该相求社稷之神,而县令大人疲惫不堪,未能想到,实在遗憾。” 县令听后眉头紧锁,这道士何意?求助社稷神?莫说他忙着带领民众避灾,便是安稳后也不会以人道相求神道,该是神道主动入梦助他才是。 那妇人笑笑,“默酿县重商,周边土地荒废许多。怕是小神早就被县令大人忘却。近年秋收之日也不曾有祭祀之礼。小神法力甚微,实难显灵托梦。” 县令硬着头皮说道,“鄙人知罪。” 郑云桥此时打圆场,“县令大人乃本县父母大人,心里挂念诸多。荒废祭祀典仪情有可原。” “小神理解。” 郑云桥不给县令辩解的机会,继续说,“县令言说恐灵炁化作灵毒,侵染民众。阴司判官与社稷神此时俱在。县令大人可向二位神官祈福,暂解灵毒之危情。待俗道抵达后,布置临时阵法。恢复人道之治。” 县令面色为难,“道长所言甚是。可如今我等落难,实难行社火仪轨。无供奉之物,社稷神官何来香火显灵呢?” “贫道只需县令一言,若县令允下,社火所需仪轨贫道安排。供奉之物贫道可代为提供,但县令需与贫道立下契约,日后政事如常后再为偿还。” 县令咬着腮帮子,这道士竟然出了个寅支卯粮的馊主意。但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他认了。“那依道长所言,本官与道长立下契约。” 此话说完,仿佛天地有应。就连这县令凡人都察觉到了因果加身后的心悸。 郑云桥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信封里便是那一纸契约。 大致意思为旧城损毁严重,需迁城重建。重建之处为社稷神所选,并且需年年举办典仪祭祀社稷神显灵之举。国神观俗道会布置新的御炁大阵,所用物料由国神观承担。但国神观于此地修建别院,教授道学。 县令看完后脊背发凉。这默酿县如此重建,已经是偷天换日,非原有县城。他低声问郑云桥,“道长如此安排,已是神道干预人道。不怕天谴吗?” 郑云桥哼了一声,“破而后立,理当如此。何来天谴?” 县令哀求,“道长……默酿县以酒酿而兴,正是因为风土适宜。数万人生死存亡的大事。不可不细。不知社稷神选址何处?我等能否重操旧业?年年举办典仪,劳民伤财,岂是敬神之举?下官敢问社稷神,您愿意看见乡土子民受苦吗?” 那老妇转身看了下郑云桥,只是笑笑。“本神爱民如子,所行之事,所显之灵,皆是正道。” 县令再叹,无言以对。 这便是郑云桥的上屋抽梯之计。你上清门徒勒令众多游神阴兵处置阴间邪祟,此地遂不用也。我安排人道与神道另寻他处再造城池。你杨暮客花再多心思,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时至傍晚,太子所集物资卸运完毕,那些个商会的马车和守军尽数离开。 县令找到了营寨外收拾义诊凉棚的玉香姑娘。欲求见杨暮客。 杨暮客正在车厢里与小楼饮茶对诗。不过是什么大地对长空,红花对绿叶。 玉香进了车厢说了那县令来访,杨暮客点点头。 “如今两日,重症病患基本缓解,我等不必于此地停留。玉香准备下,晚上离开。” “婢子晓得了。” 杨暮客下车,县令一脸愁容地上前。 “大可道长,今夜国神观俗道来至。准备举办社火祭祀社稷神。不知大可道长可愿参与?” “哎呀,县令大人晚来了些。我与姐姐已经约好,今日日落便离开,继续南下赈济灾民。” “这……何故夜间离开?太危险了,我等还没报偿大可道长恩情,再多留数日如何?” 杨暮客摇摇头,“县令此时燃眉之急已解,但南边还有大量灾民等待医治,等待物资。时不待人啊。所以县令大人莫要再劝贫道,多想想你的受难同胞。” “唉……道长……道长慢走……” 郑云桥所为杨暮客不知吗?怎能不知。这天地神道行迹尽在杨暮客眼中,即便他不知细节,那正法教游神不会言说吗?城隍司的判官被谁唤了去,唤去了多久,同行者有谁。在高等神官眼下不可能存在秘密。 正如杨暮客准备的,这是一场道争。一场仅限于筑基修为之下的道争,一场冲突有限,但无所不用其极的道争。 郑云桥的上屋抽梯却是狠毒。 可以说,杨暮客勒令众神,本不需消耗一丝人情。因为功德足以抵偿。但迁城后便不同了,后续功德与被杨暮客勒令众神再无瓜葛。 但杨暮客正因如此才愈发看不起郑云桥,眼界与心界都太小了。杨暮客继续南下,他依旧会使唤游神,依旧会勒令神官与阴兵阴将。你郑云桥有本事再复制此遭。 郑云桥使唤这些人道俗道,神道神官便不需代价吗?唯他自知罢了。 第52章 立于寸草而伏矢 杨暮客一行人离开时无人相送。 夜半起阴风,阴差忙着收拢亡魂。正法教游神还在处理大阵损毁产生的妖氛。 季通驾车未走来时路,从东边绕城一周,上了官道南下。 过默江,默江拱桥未断,疾驰过阕阴山。行至子时,停车歇息。 此时于郡南阕阴山山阴,南边是阕阴县。阕阴山地处震中,山体滑坡,前路满是碎石。玉香下车转了一圈,立下阵法。灵炁可阻高山落石。 丑时,季通睡得正香,忽然听见淅淅索索的声音。他即刻睁开眼睛坐起,抽出枕头下面的骨朵。 小祖宗说过,灾后多妖邪,夜里睡觉要小心提防。季通不知道是否真的多妖邪,但他知晓一定多人邪。数年行伍,数年捕快,他早就见识过人心叵测。平日里好的,善的,遇着灾情,也许只因为一口饭,一句话,良善不再。 玉香所立阵法能防落石,自然也能防歹人。几个人绕着马车走几次,渐渐发觉怪异。那些个拦路的巨石怎么绕都绕不开。 季通手持骨朵匍匐前进,背靠着碎石坐起,侧头看了看外头。乌漆嘛黑,也看不见有几个人影。深呼吸,静静埋伏。 果然没多会儿就有一个人悄悄地摸到了季通边上。季通骨朵往那人腋下一插,以擒拿姿势将那人抓了进来,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塞进那人口中。忽然季通觉得面上一凉,那人竟然拿着一把长刀向后刺,但因胸肩被控制无法找到刺击角度。季通二话不说松开骨朵推向那人下巴,用力一顶,塞进那人嘴巴的拳头也带着用力。咔嚓一声。断气了。 将尸体拖到一旁,季通换了个角度继续在碎石后伏击。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再一探头,那些个黑影竟然悄悄地往后退呢,眼见要退到坡下。季通并未去追,深夜里他可以埋伏他人,他人亦可埋伏他。走到铺盖那边,取出一盏灯点着后看了看被他折颈的贼人。面目年轻,掰开下巴看了看牙齿,牙齿龋齿严重,牙龈萎缩。合上下巴然后抓着死尸的手掌,手掌粗糙,指肚均有老茧。 基本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农人。生活拮据,肌力不足。但那把长刀却与他的身份并不匹配,这不是屠户的刀,也不是烹饪所用的菜刀。而是一把防身兵刃,不是军中制式刀兵,也不是捕快所用公器。这人要么是已经抢夺了一家富户,要么是富户派出来寻找吃食的奴隶。 遇着此事季通不准备再睡了,熄灭灯火。换了块石头靠着闭目养神。 而此时杨暮客站在山巅跟一个野鬼谈笑风生。 “过了今晚就要醒了非毒,要贫道陪你去接么?” 野鬼享受着阴间的凉风,“非毒是什么?” “正如贫道当下,淫思散于无形,独留专注之魄。” “淫思皆散?好无生趣……可否不接?” 非毒摇了摇头,“便是你不去接,它亦会自找上门。” “哦。那便让它找上来吧。” 与杨暮客的非毒对话的是一个书生,就埋在这山脚下。杨暮客看到这个蹲坐在山头仰望星空的孤魂,不知为何倍感亲切。坐在车中非毒腾身而起,那孤魂见了非毒也不惊讶,只是点头。二者相视一笑,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友般。孤魂邀请非毒落下。 孤魂今年十五,死前乘马报信阕阴县守备军营地,前往施救。在前往益岔郡城传信的时候,被掩埋在这山脚下。 杨暮客以天眼望炁,这孤魂命格具根骨。孤魂死后清明,聚引灵炁于山头,能观星象炁脉。怕是生前是个修道的种子,可惜了啊。 “待七日满后,你欲为鬼修,还是往生?” “鬼修当如何?往生又如何?” 非毒笑了笑,“为鬼修便是了今生之愿,尽今生之缘。造阴宅延绵阴寿,徐徐图之。后学而成道,可为神官,可入阴府。若是往生,此生一笔勾销,说再无牵挂是乱说。但胎中迷,你非你,你犹是你。如那河水中棉絮,被冲上了岸,晒干后从那头又入了河。” 孤魂眼睛一亮,“你这比方当真有趣。如飞絮入河。美矣……飞絮既上了岸,何不于岸上生根?” 非毒答,“岸上生根,那便是鬼修。与凡俗再无瓜葛……” “为何凡俗是河,非凡是岸?” 非毒答他,“时光为川,川流不息。当死时停于岸,生时方入水。起起伏伏,无尽也。” 孤魂点了点头,“那小生意欲入水。水流裹挟泥沙尽下,留河道。小生还未留下什么,怎甘心为那落岸泥沙?” “那今生可有心愿未了?” “太多了……” “说说,没准贫道可在你往生前满足一二。” “书中说,岑粱木所做积木能动。家父说待中州商队再来之时买给小生。卢先生留下的课业还没写完……”孤魂面露羞色,“卢先生乃术数大师,他出的题目太难了。堂妹要默酿县的醋,她最喜吃蜜果蘸醋,酸甜可口。小生没买,身上的钱都买铁环剑了。把玩几日落在了教谕家中。与刘存合相约一同去周上国游学,他总考试不过。小生答应陪他读经,今年开学要爽约了……” 非毒听着,听了好久。终于孤魂讪讪一笑,“好遗憾呐。” 非毒手搭在一起,礼天作揖,孤魂不知非毒在祭拜什么。但非毒开口道,“即便如此,你依旧欲求往生?” “对。” 非毒久久不语,对着山下马车一招手,一个阴灵飞出。非毒以此阴灵修补那鬼魂断肢,并不算这鬼魂吞食阴灵,但杨暮客定然会因此减少功德。助其修补魂魄后,非毒手掐唤神法诀,“山神速来!” 兀地一阵风,一个短毛粗壮女子跪倒在山头。 “小神拜见道长。” “免礼。” 孤魂好奇地瞧着山神。只觉这女子好生眼熟,啧?怎地与那山腰庙里的将军如此相像? 此地山腰处有间庙宇,乃是作训兵卒所修。相传守备军山中作训之时大雾迷路,遇险得一将军引路而出。遂有此庙。庙里的将军是个大胡子,高九尺,武器乃是一根镔铁长棍。牌位写得是朱淼大将军。 非毒眼里这女子本相乃是一头老母猪。他指着一旁的孤魂说,“此子枉死于山中,本可为鬼修,但执意往生。当下头七未到,七魄不全。贫道令你在此守候其安全。这孤魂想来不知禁忌,若不小心惹了耀阳魂飞魄散,贫道拿你是问。” “小神领旨。” 说完非毒对着孤魂抱拳,“书生,你我缘分至此,便是后会无期。若你来生宿慧灵醒,当记得,偿还此地山神护佑恩情。” 孤魂行叩拜大礼,“学生多谢师长教诲……” 非毒坦然受之,踏风而去。他落在一处山石堆,这下面埋的便是那书生尸骨。养尸早有经验,毕竟时时想着要维护保养自己的尸身,非毒看了看天地方位,摆下了一个聚阴养尸的风水局。大约也就七日功效。可保下面的尸身残存的魂魄不生异变。 再往山下走,便是几人躲在树后。 “小孙进去了便没声?” “是。” “那尔等为何不救人?” “阿爷,那黑漆漆的一片乱石阻路。我等连前方几人护卫都不知。怎敢去救啊。” “那马车宽大,是如何进的乱石之中?老朽虽老眼昏花,可听那声便知用料精良,笨重至极。而且只有一匹高头大马牵引。夜晚行车,车中运送必定为金贵物品。你等可愿再往一趟,夺了那车中财物,我等立业之资便不愁了。” 非毒就俯身在一旁听着这些人密谋,那些人也看不见他。 非毒嘿嘿一笑,揪了揪山匪老头儿的胡子。老头似乎觉得有虫子在脸上爬,摸了摸脸。 “阿爷,晚上摸黑看不着。谅那车里也装不得几人。待明日一早,天亮了我等一拥而上,以多打少,还能被他们算计不成?” 非毒看着那说话的獐头鼠目的劫匪,觉着这人太难看。对着那人脸上刺字的地方吹了口阴气。那人脸上奇痒难耐,抓了几下,刺字的脸颊竟然抠下一块烂肉。 “我等一群逃犯和农奴,白天当真敌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卫士?”一旁干瘦的人咬着牙问。 长胡子老头捏着下巴的山羊胡转了转,“此时那些卫士定然警醒,小孙进去不知是死是活。若是留了活口,他们知道了我等底细,来日报与官军,怕是活着走不出阕阴山。你们先去歇息,天亮之前我等再行动一次。这次定然将里面的人杀得精光。” “是。” 非毒伸出指头点了点在场人数,六十七个匪徒。都是吃了人肉入邪的货色。灾情不过三天,这些人便做出这等恶事。报官定是来不及了,在西岐国,老龙说他办事儿没个规矩。可遇见这样情况,还要什么规矩?非毒左看右看,决定以外客欺神之法入梦。伸手一招,浊炁聚成一团。鼓着腮帮子朝着那群人一吹。 呼。 匪徒尽数倒头就睡。 其实若杨暮客没修成非毒,也用不得这外客欺神之法。非毒可排毒,便可聚毒。正反两用而已。 非毒飞回尸身,杨暮客睁开眼睛,没多久便要早课了。那山头有孤魂占着,他不去。反正这山坡望东与高山无有区别,不过一时快慢罢了。杨暮客跳下马车小声来到季通闭目养神的石头边,踢了他一脚。 季通知道是自家少爷过来,声音是从马车那边来的,所以并未过激。他睁眼看着杨暮客,“晚上有歹人来袭,小的在此埋伏。” “行了,去眯一会。那些个匪徒来不了。” “是。” 然后杨暮客才返回马车,轻手轻脚地爬到了车厢顶上。一旁站着睡觉的巧缘睁开了一只眼看了看,也慢慢转了个身子头朝着东方。 清晨一抹红,杨暮客巧在那金光迸出的一瞬睁开了眼。 夫子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之河总会带走些东西,又总要留下些故事。杨暮客再闭上眼的时候,伏矢从爽灵里一跃而出。三魂七魄至此醒了半数。 其实杨暮客在与山顶孤魂聊天的时候便知晓,今日便是伏矢醒来之日。所以他才礼拜天地。因为杨暮客的礼那孤魂受不得,杨暮客也拜不得。此谢不可谢,且谢天地缘。 伏矢之醒,杨暮客则可用法诀更多,更顺。例如他一直不曾用过种病术。此术乃出自七十二变之《因恶成疾之变》。岁神殿瘟部行瘟乃是此术的扩展版本。这下杨暮客便有了对付那群山匪的招数。 早课修完,神清气爽。那一群山匪远处林中睡得正酣。杨暮客以外客欺神之法让他们发梦,失去警觉。而现在他手中掐诀,运以灵炁,裹挟着那群人中聚集的厄运与邪念化作瘟病。 一声声咳嗽在那林子里此起彼伏。见效如此之快。 但杨暮客低头一瞬,头皮发炸。他心口厄气浓稠。这是那块阴阳玉所带的厄气。杨暮客一直忘却,可这厄气又要如何处置? 杨暮客试图以自身灵韵消解厄气,但见效甚微。而且消解掉的厄气竟然因为他心血再生而恢复。 师傅啊师傅,你给我弄了这个东西当作心脏。当真是为难徒儿。 但杨暮客马上就发现了厄气的一个用法,倒转阴阳,他竟然能运使厄气。开了天眼,一瞬他能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尸妖模样。 啧啧啧,当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法不可用!他觉得这倒转阴阳怕是用多了后不可逆。那时候一样会变成真正的尸妖,再也修不成人。 这时玉香撩开帘子从车厢里跳下,准备给早饭。杨暮客走到她身旁问了心中疑惑。 玉香用御水决淘洗香米,“道爷这尸身乃是大能以命数相抵变化之物,婢子不敢乱言。但厄气人人皆有。否则修士又何须修心。便是婢子,也需常常消解厄气。如今祭酒大人入凡,也是规避厄气在合道之前对道心蚕食。厄气也关联天劫大小,这点道爷该是知晓才对。” 杨暮客点点头,他确实知道天劫跟厄运有关。但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看见自己的厄运…… 诶?这玩意不是看不见的么? “玉香可否看见自身厄运之气?” “婢子看不见……莫说婢子,修士都看不见。唯独渡劫那一刻方才得见。” “那贫道……” “道爷莫问婢子,道爷所为的厄气非婢子所知。道爷又如何得知你心口的那一定就是厄气?是什么又可曾有人告诉过你?” 啧。师傅可是说了,这阴阳玉有灵气和厄气……但眼见一定为真? 此时杨暮客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第53章 寻到深山不老松 清晨马车启行之时,山巅的孤魂与山神目送一行人离开。 山神吹了一口气。化成无数彩蝶,在树丛间飞舞。阳光斜照在南下的车上,北风带着才出土的嫩芽送去一缕春意。 冬眠的初醒蟒蛇卷起一个病入膏肓的匪徒滚到山下。 仲春当暖,却有晨风微寒。疾驰的马车车窗上凝露成霜。 山村的矮房不能住了,地面的裂痕清晰可见。三三两两的人从夏季照料土地的棚子里走出,端着碗盆开始做饭。 马车停在路旁,季通下车问那些人可要帮助。农人言说不用。 再往东南,一个悬于山腰的村落无人下来。这是季通新打探到的消息。 停在山坡下,杨暮客撑伞走到一旁唤出了山神。 山神是老翁,本就是人。 “不知道长召唤本神作甚?” “这山上可还有活人?” “三百八十七口人尽数埋于碎石之下,没有活人。” “那死后鬼魂可有阴差引路?” “并无阴差引路,村中亡魂暂且存于小神神国之内。” 听完此话杨暮客眉头紧锁,瞪着那山神问,“你这小神何来神国?” “老朽修行数千年,不肯登岁神殿,遂自修神国。有何不可?” “妖孽!受死!” 杨暮客手中的油纸伞变成桃木剑,右手捏阳雷诀,雷光劈下瞬间剑刃破风而至。 那山神慌忙躲过,“道长修为不过尔尔,何故与本神作对?” 这时天空中一朵云落下,郑云桥用拂尘卷住了杨暮客的长剑。“前辈手下留情。” 杨暮客眯着眼睛问他,“你看不出这老儿吞了三百余口人的亡魂?” 郑云桥拦在山神前面,“扶礼观行走监察神道,进来。”说罢打开了一个口袋将那山神收了进去。而后郑云桥回身对杨暮客说,“长辈无故动用凶兵,是为太过。” 杨暮客端着剑在掌心一敲,变成了一把折扇。“此地乱象本该有国神观游走先至管辖,依阴律处置山神。国神观失职在先,贫道处置在后。何以太过?” 郑云桥笑笑,“国神观游神数量有限,昭通国事务繁多,又怎能因一地之灾,因小失大?” 杨暮客笑了,咬着一口白牙轻声哼道,“乖孙,何为小?何为大?灾情之重,远甚其他。贫道听你分辨当下大事为何事?” 郑云桥肃穆答道,“仲春惊蛰,春分在即。国神观需司令水师神做好降水准备,春雷一响,昭通国便迎来春耕之始。小道敢问长辈,此事可为事大?” 杨暮客点头,“春耕之事当是事大。” 郑云桥再道,“周上国国战如火如荼,众多物资需要自昭通国运输。保证路路畅通,无妖邪作祟。敢问长辈,此事可为事大?” 杨暮客笑着再点头,“此事确为事大。” “既然如此,长辈何以苛责昭通国神,何敢妄言游神无所作为。” 杨暮客手中的折扇化成一捆红绳,抛向天空。炁脉繁星闪烁。 “春分农事,关乎一国口腹,不可不细。大国之争,事关小国安稳,不可不严。” 说罢那红绳缠缠绕绕变成了一个昭通国土的阵势。 “但……东南地动,灾情蔓延。乃心腹之患。乖孙既言轻重缓急,那置心腹之患而不顾,取死之道也。” 杨暮客指尖轻轻一点,那红绳东南一角变得乌黑,“此山神肆意妄为,谁可知是一时糜烂,又或是久病未医。谁可知是一点暗疮,亦或是病入膏肓。” 郑云桥面露狰狞,气笑道,“长辈如此强词夺理。” “乖孙,立场不同,本就分不出轻重。皆在上位者抉择。你言之理,非这山中近四百口人之理。贫道今日不谈国家大事,只谈此三百余口人的公道……” 杨暮客说罢,空中闪着灵光的红绳倒卷而回,变成绳圈挂在掌心。他忍住了没去掐唤神诀将昭通国神拘来与郑云桥对峙。若这般做了,是他上清门人以势压人。 郑云桥眼珠一转,“不知长辈是要以昭通国阴律处置,还是以我扶礼观辖制神道之法处置?亦或者……请正法教与岁神殿评判……” “有何不同?” 玉香在远处看着两个小修士踢皮球着实有趣。季通看不见,小楼在车厢之中更不在意,反正杨暮客总是神神秘秘搞那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郑云桥面露不耐,“长辈究竟意欲何为。这山神已被我缉拿,且是救于长辈私刑之下。晚辈意依规处置此事,于情于理,都是晚辈合礼。” 杨暮客笑了声,“你我二人……”说着他立起一根指头,“且看后事如何……” 天边忽然一个大火球。绳圈重新变成了一把油纸伞,杨暮客担在肩上仰望那大火球朝着此地落下。 热浪滚滚。只着单薄道衣,袒胸露乳的大汉轻轻落在地上。 “本神乃是岁神殿宣威正神,名为薛强。司职罗浪将军旗下,领罗浪将军之命,捉拿昭通国与凫徯相关邪祟。” 郑云桥怒火中烧地看着杨暮客,这小道士果然还是要以势压人么?辩理辩不过便引来了岁神殿的大神干预。无耻! 杨暮客扣扣下巴,“凫徯打这过了?” 大汉点点头,“确从此路经过,但行踪依旧成谜。方才这位道长以乾坤袋装了那邪神,我等才有察觉。罗浪将军即刻下令,命我赶来处置。” 杨暮客一笑,这不赶巧了。他就算再能掐会算,也算不到一个素未蒙面的天妖身上去。这山神老儿开口就是瞎话,他一个山神哪儿来的神国。杨暮客不是至今真人。不会九景之法,开玄妙之门进去山神的神国。即无从考证。 神国是什么?要立人道信仰,勾连阴间与阳间自成洞天。小小山神,香火延绵阴寿都勉强,怎有资财立神国?所以杨暮客料定了那山神把三百十七口人的神魂都吃了。所以才有斩妖除邪的举动。 那名叫薛强的大汉大手一张,天地文书现。天地炁脉勾连之后,此地神道过往一一显现。 这山神本叫曹祥凯,周上国人。随东吉候建藩国,有功,位列公祠。虽是个末尾小将,但近两千年香火,也算是得道山神。 杨暮客站在一旁看着那天地文书的字,心中疑惑。两千年窝在这小山包上当山神?这曹祥凯有病吧。这山包难道还有什么秘密不成?但两千年的修行,着实不短了。那老儿说开神国,还没准是真的。 紧接着又显示那山神老儿生平。这曹祥凯领兵南征,本地有些逃荒土着,零散而居,不受藩国之治。但因路途遥远补给困难,屠村食人,以战养战,德行有缺。 嘶,杨暮客招呼郑云桥,“你们扶礼观就这么监察神道的?这等缺德玩意儿都混进了神道神官之中。” 郑云桥也看得清楚,但有口难辩。那时候藩国不过数十万人口,谁管这等偏远小地。这曹祥凯本来也就是个阴司小官,不知怎么混到山神这个职位的。 宣威正神薛强了解这曹祥凯之后,对郑云桥抱拳道,“扶礼观行走,还请交出那山神之魂。本神需盘问清楚。” 郑云桥心中盘算片刻,拿出乾坤袋一抖,那山神之魂落在地上。 薛强对着那半死不活的山神一指,一道灵光激发。“曹祥凯。” “是。” “你可曾见过凫徯?” “凫徯是谁?” “你可曾见过天妖?” “小神见过天妖。” 一旁的郑云桥听到这里面色通红,不禁看了下杨暮客的表情。杨暮客对这个场景颇有兴致,他更好奇那凫徯来昭通国有何目的。污染一个山神?太小家子气了。 “与天妖可有接触?” 那老头低头不说话,薛强指尖一朵火焰落下。山神的魂魄变成一缕浊灰。 “不审便杀了?”杨暮客挑了挑眉。 薛强忙答他,“非是本神所伤,问出天妖那一刻他便有了取死之因。闯入昭通国的这只大妖几近地仙修为。否则我等不至于寻它如此艰难。与真人因果相连,这是那天妖给他的报应。” 郑云桥忽然发现他插不上话了。 事关真人,杨暮客思量更多。问薛强,“岁神殿与阴府城隍何以围猎真人境天妖。” 薛强不敢作答,“道长不知为好。” 杨暮客点点头,“那贫道不问。当下这山神之位空出,扶礼观行走言说国神繁忙。但神道之职不可一日无缺,不知宣威正神可有良策。” 薛强摸着锁骨看了看杨暮客,又侧头看了看扶礼观的筑基小道士。芝麻大点儿的事儿,这俩道士随便拉一个孤魂野鬼放那就行,问他这宣威正神作甚?就算岁神殿要来管,那也是福禄司之事。但这上清门的道士问了,便是要答。 薛强对两个道士作揖,“那本神便越俎代庖……”说罢他从地底阴间揪出来一个迷蒙阴差,“当下不需你在寻天妖踪迹,此地山神受天妖迷魂犯禁。已经枉死,如今你为代职。若做得好,这山神之位岁神殿自有符召降下。” “谨遵上神法旨。” 大火球飞向天边。 杨暮客和郑云桥大眼瞪小眼。 终究是杨暮客咳嗽一嗓子,“那个……行走远处赶来,定然有事要忙。贫道赈济灾民要紧,不做打扰。”说罢杨暮客转身便走。 杨暮客不知这郑云桥如何看待当下情况,但是杨暮客已经有了去意。这天妖来路不明,目的不明。又是真人修为。 按理来说天妖不会对杨暮客这样的小修士有所企图,但是车中住着化凡的天妖准备合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天妖是奔着师兄来的。杨暮客做不得准,但有理由怀疑。此时再跑没有用,只能想如何对策。而且,真人斗法,天崩之势,莫说跑不出这一郡之地,就算整个昭通国都卷进去也不足为奇。 郑云桥立在云头看着马车远去,如今明面上他胜杨暮客一筹。杨暮客唤来的神官功德减半,更搬出岁神殿的宣威正神帮声。但郑云桥却知晓他付出的代价远超杨暮客,杨暮客只是付出些许人情,但郑云桥是实打实得罪了岁神殿的神官和正法教的游神。需找个法子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小子赶出去才好。 车厢里杨暮客眼一花,只觉得看见了两个小楼。玉香却假装看不见。 杨暮客只能默不作声。 但一个小楼坐在他身边,咬耳朵说,“你这呆子。下了决心跟那筑基小道士比整治神道,总是未尽全功。何不干脆些,将国神喊来。” 杨暮客斜眼看了下专注看书的小楼,又用余光看了看趴在自己肩头的师兄。爽灵从脑门飘出来,跟小楼说,“师弟与那行走不同。师兄说得法子师弟若是用了,那才是输了。” 迦楼罗不屑地说,“你休要讲什么身体力行之类的话……若是真的造福一方,何不踏踏实实地做些实事,跑来跑去一事无成。” 爽灵哼地笑了,“我当师兄是知我的。没想到师兄的眼界也窄了些。师弟要那些功德作甚,师弟是催着那郑云桥去做。贫道心里的输赢,不是贫道与那行走谁做得更好才赢。而是贫道只要逼得那行走使出全力整治,便是贫道赢了。” 迦楼罗却冷言嘲讽,“你以为你是聪明绝顶,耍心机把那小道士折腾团团转。可那些没得着功德神官真的会记恨那小道士?他们也许不敢怨你,但口耳相传后,你紫明道长又成了哪样的人呢?” 爽灵忽然觉着师兄的话好有道理啊……“可……这……” 迦楼罗见他无言,继而安慰,“你以为你无所挂碍,可勇往直前,把那行走当着马儿用,趟出一条路。可你走得太快了啊。慢一点,想想你该做什么,做了后无怨无悔。” 爽灵依旧是没能接上话,因为他觉着慢了不好。真的不好。兮合提醒他前路危险。当下他也不过醒了两魂三魄,徒留一处如何能快快醒来成人。所以真的很急。急不可耐了。尤其是伏矢醒来,杨暮客知晓见识形形色色之人对魂魄醒来是有用的。 “师兄?那天妖你认识吗?” 当杨暮客爽灵问出这句话时候,迦楼罗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贾小楼静静地看书,翻页的时候还抬眼看了下发呆的杨暮客。 第54章 回肠荡气凌云志 马车走了没多久便到了一个县城,城墙下聚集着大量的流民。 县令派出普快配合守备军巡逻,达官显贵也差遣下人搭了棚子施粥。 他们没进县城,县城里太挤了。虽然此城离震中很近,但在多种原因综合下,灾情并不严重。官家所派遣赈灾的粮队也是奔着这座城池而来。 季通驾着马车停在了一个山坡上,山坡可以看见城墙后的琼楼。城墙大门阳刻着宕水二字。 杨暮客下了车,往西看还能看见一个大湖,湖边有堤坝。因地震的原因,堤坝里侧有许多淤泥。 季通身着甲胄去寻了一个城防官过来问话。 宕水县初立之时便知土地松软,若建城池要修整土地,以坚石做基。大阵与城墙建成前后共花了三十九年,用时虽久,但城池并不大。只能容五万人口。这也是城外的流民比城内的居民还多的原因。 而且因为流民过多,救济食物紧缺,只能以粥充饥。说是粥,更似米汤。 季通询问了若在城外搭建一个义诊的棚子要如何报备。那城防官笑了笑,言说随意。城防官还提醒,因流民过多,偷盗滋事者不绝,贵人在外需更加小心。 杨暮客也察觉了如果只是置办一个凉棚,怕这些个没规矩的挤烂了。就在当下,好多个贼眉鼠眼的泼皮聚在山坡下头,不停打量着奢华的马车。 即便季通一身华丽的甲胄依旧未能打消这群泼皮心生歹意。等玉香落车那一瞬,这些泼皮的眼神都直了,落在那曼妙的身姿上再挪不开一点。 杨暮客下车的时候也瞧见了这一幕,撇撇嘴,“季通去伐棵树来。” “好嘞。” 只见季通从车匣里取出陌刀,走到一棵数丈高的柏树下。吸气,呼气。一呼一吸间调用气血,额头热气蒸腾。七十二变《金刚不坏变》加身,金刚不坏之变乃是用自身气血化作罡气,抵御外力。杨暮客没有气血,自然不曾用过,改了些许内容传给季通。 势大力沉,罡气聚于刀刃,只听咔嚓一声,数丈高的柏树应声而倒。季通站定呼吸,先是散了金刚不坏之变的罡气,而后撤去血气。只此一刀,季通觉得身子乏累。 山下的泼皮看到这样一刀往后撤了几步,聚在一起言语几句,散了。 但杨暮客看到一个泼皮依旧仰望着山坡,想来这些人依旧贼心不死。 季通拖着柏树走了过来,“少爷,小的用此树摆一个简单的围栏,独留一个一丈长三尺宽的出入口,你觉着可否?” “太麻烦了吧。”杨暮客看了下地貌,依旧觉着用阵法好些。 “少爷,那些玄妙的东西山下的贼看不懂,小的若是修了工事,说不定还可打消不少人的心思。” 玉香从后车匣取完东西回来,看了看季通拖着的柏树,指尖绿光一闪,那树木竟然解成粗细均匀的木料。 季通嘿嘿一笑,“多谢玉香娘娘体谅。” “臭贫。” 如今季通也敢跟玉香说上几句俏皮话,玉香自是不以为意。 说干就干,季通打下几根桩子,用刀刃削出榫卯,不多会就搭出了一个框架。那柏树的针叶树枝被他简单地搭成矮墙。随手削出几根尖刺藏在树枝搭成的矮墙里。栏杆高二尺,立柱绕软绳。杨暮客看完书出来看了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季通竟然真的搭成了一个防御工事。独留一条进出的小道,易守难攻。季通还特地给杨暮客指出有多少个陷阱,省的这小少爷弄坏了。 “你这般围起来,我等怎么离开?” “这简单,把绳子从车架上解开,取了绳子那些板柱一推便倒,压着板子出去。这些木制陷阱不曾上油,不曾碳烤,埋上土没几日便朽掉。也不怕伤及无辜。” “这个好诶,等等玉香义诊的棚子你也这么弄?” 季通听了叫苦不迭,“大少爷,您行行好。咱是人,不是那骡马。玉香姑娘是给人看病,不是行军打仗。” “行吧。” 修整没多久,城里的官人前呼后拥地来到了山坡处。 “下官是宕水县县丞,县令大人当下处置公务,无暇脱身。遂差遣下官问候几位贵人。” 季通被这声贵人臊得满脸通红,他算哪门子贵人。“长官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 “您请。” 没多会儿季通随着杨暮客出来,杨暮客面对众多衙门官人欠身,“贫道有礼。” 县丞继而深揖,“下官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笑笑,“初到此地,临时安营,未能尽待客之礼。还请官人见谅。” “不敢不敢,明明是我等未能接待贵客,致使贵客流落山间。是我等招待不周。” “哦?贵方早知贫道要来至此地?” “是。默酿县县令报信与郡城,郡城下令我等要关注道长行程。莫要让道长在昭通国内遇着歹人。王上派遣的赈济物资队伍昨日抵达县城,随行的护卫也说道长行程大概快到本县。” “是贫道让官府费心了。” “不不不……道长布施功德,活命灾民,是我等工作疏忽,有劳道长弥补。” 杨暮客嘴角翘起,这县丞一看便知不是那善于阿谀奉承之人。说得话驴唇不对马嘴。什么是疏忽?又什么是弥补? 若要是官油子来说,定然是道长四处奔波,减轻了官府工作负担之类的话。 为啥杨暮客这么清楚,他打小就看着他老爹一副官油子模样,平日里得过且过,但只要上级领导检查,那可是十二分精神,到了家还要耍耍意犹未尽的官风。 “宕水县如今也算治理有方,本就只管辖几万人口,当下周边聚集的流民已数倍城内人口。但乱中有序,足以说明诸位用心。贫道住于城外,亦是方便举办义诊。想来当下城内安稳太平,如何处置这流民才是重中之重。” 那县丞擦了擦额头的汗,“多谢道长体谅。我等已经力不从心。据说东面还有数千流民赶来,如今差人短缺,我等又不敢随意征召,生怕有心思不纯之人混进队伍,激起民愤。城中贵人摆摊施粥实乃下下之策。本来该组织流民自治。但核查人口实在艰难,欲以工代赈,却难以施为。” “哈哈哈哈。县丞不必向贫道汇报工作,贫道管不得这人道治理。” “诶呀……是下官昏了头,只是实在是不知向何处求援。路途受阻,物资运送缓慢……不说了……只要道长体谅我等便好。” 杨暮客从旁季通身上揪了根头发,袖子里取出一张黄纸,指尖御炁,在纸上写了一个敕令。手掐灵官咒,把黄纸叠成三角塞进了季通的嘴巴。此乃请神入身之法。 只见季通那糙汉子的脸上竟然露出阴柔的笑容。 “小神参见诸位。小神拜见道长。” 杨暮客咳嗽一声,对着县丞说。“官人说难以评判人心,这位是本地社稷神,可查阅县中人口过往。贫道以家中侍卫之身,做社稷神降临凭依。随你等挑选正直之人,充当临时差人。虽过往良善者未必真善,但总归比你等无人可用要强。” 县丞见到社稷神赶忙跪下,“邱傥恭迎社稷神降临。”他身后的人也都呼呼啦啦地跪下去。 县丞再说,“多谢道长赐我等分辨善恶之法。” 杨暮客笑而不语。 季通捂着嘴巴咳嗽一声,“行了。莫要浪费光阴。本神入身时间有限,帮尔等挑选良才乃是正事。你做完这些,有的是时间行礼。但要记住了,今年社火本神要些新花样。年年看尔等唱歌跳舞,看腻了。” “诶。是……是……” 杨暮客看着季通随那队人马离去,冷笑一声。扶礼观不是干涉贫道所唤神官获取功德么?这社稷神本道爷先一步征召,你郑云桥又要如何处置?难不成还要剥了这社稷神的官衣不成? 篝火点燃夜晚,城池周围的火花与星空的繁星呼应。 大风从湖面而来,吃人的鬼在阴间挑挑拣拣。杨暮客侧卧在躺椅上,拿着一个痒痒挠勾下灵炁。吃人的鬼从阴间飞到天罡之上,寒风冻透。冰雕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阴差赶忙一块块拾起拼成一个人样。 痒痒挠伸进道袍里勾了勾后背,社稷神先季通一步归来。 “小神已经帮助官府选好可用之人。” “当下这城池边儿上这么多人口,以后不知有多少会留在宕水县,垦田修渠,留下一个村子。你这神官就多一份香火。可有动心啊?” 社稷神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媚笑道,“怎能不动心呢……” “既是动心,那就该显显灵。晚上入梦,寻几个有缘人,不用贫道去教吧。” “多谢上人指路。” 看,这就是会阿谀奉承的。她不说,谨遵上人法旨,也不说小神明白上人心意。而说得是多谢上人指路。什么指路啊?仙人指路! 杨暮客噗嗤笑了,“既然明白,那便去吧。与城隍司好好分担,各地的土地神也问问意见,别一个人做主。” “是。” 那声音妖媚如酥,给杨暮客松了一遍骨头。 杨暮客给篝火吹了口气,火烧得慢了些。玉香从车厢里出来,小声走到杨暮客躺椅边上。 “小姐睡下了。山坡下头有几个毛贼。道爷可别弄得见了血。” 杨暮客把痒痒挠塞到玉香手里,翻个身把背朝着她。 “贫道就算杀人何故弄得血渍呼啦。你这婢子尽小瞧了主子。” 玉香半跪着帮杨暮客挠后背,轻声说,“道爷醒了伏矢,便有了精气化神之本。若要精气化神,还需进食。但道爷当下分得清想吃什么吗?” 这一问杨暮客不动了。确实,这漫天的香气让杨暮客不敢动。他怕他忍不住去吃人,不但想吃人,他还想拆开了吃。吃肉。 “你又懂了?” “婢子怎能不懂。婢子当真是吃人活过来的。” “你们妖修也修三魂七魄?” “修。读了道经都要修。便是吃了人自悟的,也要懵懵懂懂修出些什么。哪怕醒的不全,该有的还是要有。” “青灵门怎么安排你们这些灵兽吃人?不怕吃多了折了功德?” “挑些个将死的,与天地勾连不深。放在铜罐子里活蒸了,我等妖精先吞了魂,而后饮汤。” “脏不脏,喝死人的洗澡水。”杨暮客撇嘴。 “哟。那道爷如今日日都吃那些灵兽妖精的洗澡水呢。” “你就恶心贫道吧。” “道爷若是怕动了心性,那今夜里就交给婢子处置。” 杨暮客沉默了下,“日后贫道飞升你帮贫道渡劫么?” “那婢子就不多管闲事了。道爷当真是苦,既要体面,又要修行……” “行了,没那么痒了。你一旁候着,等那个郑云桥来了,给贫道吹阵风,吹到十里之外,且让他候着。贫道处置完此间事情再让他进来。” “嗯。” 杨暮客的胎光从身子里爬起来。在杨暮客自己眼中他穿着个大裤衩叼着一根烟,在玉香的眼里是一个干瘦的小道士模样的猛鬼。 为何几个泼皮夜袭被杨暮客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处置?因为这些泼皮被迷了魂。被谁迷了魂?他不知。是不是郑云桥教唆神官做的?他不知。 道争,无所不用其极。所以蛊惑人心这种缺德的事情已经算是收敛了。 不管这些泼皮与郑云桥有没有关系,杨暮客此时必须当做有来处置。省的给那孙子留了口实。 胎光对着杨暮客睡着的尸身一点,尸身的袖子里飘出来那本天地文书。 胎光手持天地文书,入炁脉观之,寻蛊惑凡人之源头。一股阴气竟然是从阴司而来,胎光一脚踩进阴间,大步流星地往宕水县的城隍庙走去。顺带掐了个迷魂咒,吹到那群准备上山劫掠的泼皮身上。 到了城隍庙,里面安静无比。没有鬼差,没有阴兵。 进了城隍庙偏殿,走下楼梯,天地倒转。 杨暮客听见了一声鸟叫,“凫徯……” 第55章 历尽沧桑话梦痴 一只通体雪白的枭鸟站在烛台上,所以这只枭鸟并不大。但是它长了一个人头。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 “敢问长者名号?”胎光欠身作揖问。 “本宫名为尚杳。” “不知长者为何于此?” “为见你一面。” “长者可与净宗有关?” “无关。” “长者为何见我?” 凫徯笑了,出云春日般温暖。“你这小子。尽管去猜……” 胎光犹疑,却不敢妄言,“小子非善算之辈,不敢乱猜。怕惹了长者不快。” “本宫虽与净宗无关,但与虚莲有关。” 这下杨暮客便更不敢去猜了。与净宗无关却和虚莲有关,这不是自相矛盾么?非也。 他杨暮客与净宗有关吗?但他杨暮客的的确确是与虚莲有关。想到此处胎光面色凝重。 白羽一扇,阴间化作宫廷。宫廷破败,门外有泉水叮咚,屋内却柱斜桌倒。 “此地乃是本宫洞天。当年肆意妄为,入侵神坛不慎被污,躲藏十余甲子,终脱困境。” 胎光上下打量这座洞天宝殿,垂帘淡紫风雅,翠绿墙柱,朱红地毯。凫徯尚杳坐在一张琴桌后面。 “长者与家师可曾相识?” 尚杳笑笑,“谈不上好友。曾与归元一同治理浊染。” 胎光郑重地掐子午诀欠身,“晚辈替家师言谢。” 尚杳伸手一招,一个锦盒显现掌心。“当年浊染,势不可挡。归元独自一人应劫而阻,他自知有去无回。本宫佩服至极。至于本宫手中的锦盒,乃是虚莲所托,她嘱托本宫半路交予你。” 杨暮客未去接过锦盒,而是问,“不知前辈为何被岁神殿以及阴府缉捕?” 尚杳秀眉一撇,不悦道,“怎地,你疑本宫非良人?” 胎光不做他想,只言道,“晚辈非人身,不敢踏错路途。” 尚杳哼了一声,“你当你之行径无人监察否?你当你入本宫洞天,那些大能不知否?” 胎光再揖,“晚辈不知……” “罢了。说与你听又何妨?”尚杳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与归元一样,皆是偷生之辈。归元夺舍天地灵物偷生,我与虾元神只换得命数偷生。只要本宫能证就地仙,再以地仙修为尸解。自不会有胎中之谜。此乃我凫徯一族秘辛。” “既是虾元神只,为何会被岁神殿与阴府通缉?”胎光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疑惑。 “你小子当真是个犟种。”尚杳咬牙冷笑一声,“神只以神种散播信仰,夺人寿数,夺国寿数。所以岁神殿巡查散播夺人寿数神种的源头,阴府寻找国之气运流失的源头。” 尚杳这么解释杨暮客就明白了。那山神为何入了邪,敢情这尚杳在这昭通国依旧散播了神种。 “本宫知道你心中所想……”尚杳一脸的傲气,“你以为高高在上的门庭,会在意小国的气运之事?本宫行事一向谨慎,从未惹过高门大户。所以岁神殿只是派遣巡查将军,执岁之神也不曾寻本宫。其目的不过是在警告本宫,莫要太过。至于岁神殿与阴府驱赶防范,也只是避免神种扩散罢了。” 胎光上前一步,“长辈若是要寻晚辈,该找上门来。不该害了他人。” “小子。莫要异想天开了。你当这世间规矩是什么?本宫已告诉你,本宫是窃命偷生之人,那便不能显于阳间。本宫入了一地阴间,必定要按神只规矩放出神种。若是本宫大肆张扬,入了昭通国国神观等你来,这等因果你接得住么?”那漂亮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胎光,缓缓说道。 啥?这因果还得我接?胎光抻着脖子瞪着那漂亮女子,“长辈若真守规矩,就该找个传信之人……” 哼。“本宫找了。却招来了宣威正神。你这小子又与人相斗,没来得及得那消息。”说着尚杳手中掐诀,兮合真人走进了破败大殿。 兮合身影缥缈,似存似不存。待身形稳定后,微微欠身。 “晚辈兮合,见过凫徯公主。” “免礼。” “晚辈兮合,见过紫明上人。” “额,免礼……” 杨暮客心中虽有糊涂,但一番对话的线索足矣串联出一个简单的故事框架。 凫徯是虚莲大君的帮手,凫徯来昭通国联系自己。凫徯与师傅归元也是旧识。兮合身为正法教修士,纵容凫徯这个被通缉的天妖。 所谓大势之争,初现端倪。 何以判断? 虚莲所属净宗乃是太一镇压,天道宗从旁协助。归元为何跑到这里,小楼原话便是躲避天官巡查。 那么谁与谁争? 太一与正法教?不对。 太一与天道宗?也不对。 若再加上杨暮客自身所在上清门,就更模糊不清。既不知谁与谁争,但可知天道宗与上清门有争,如此足矣。 所以杨暮客眼中的故事框架是一个“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谁是“沉香”?他杨暮客。虚莲自然就是压在山下的“三圣母”。 但这个框架终究和当下情境有所不同。不可尽数代入。 胎光想定腹稿,开口先问兮合,“兮合真人,贫道已处置妥当扶礼观之事。但有小人紧追不舍,不知正法教可否施以援手?” 尚杳虽不知这小道士为何岔开话题,但她乐得去听,遂不言语。 兮合真人,低头想了想,“弟子不知前辈遇着什么难题,若前辈需要,晚辈自然出手相助。” 胎光赶忙摇头,“诶,使不得。贫道与那筑基小童逗趣,你这真人可不能干预。贫道只要保证那扶礼观的真人不可从中作梗足矣。” 兮合真人点了点头,“是该如此,本就是行善积德之事。那扶礼观却要比出高下。如今长辈肯与那小童较量,足见胸怀。” 话到此处,胎光看向尚杳,“听兮合真人言,长辈贵为公主。贫道劳烦公主亲自相送物品,受之有愧啊……” 尚杳嘴角一翘,“你这小猴子,又要打听本宫的根脚。本宫的确是个公主。凫徯族鸟群繁衍艰难,又以母为贵。家母如今贵为仙界凫徯之主。但这公主之名,也非什么稀罕之物。家母子嗣数百,本宫不过是修行有成者其一罢了。” 兮合真人一旁附和,“凫徯乃龙元之中化羽神只。此届凫傒之主……” “呵……兮合道长,莫要说些光鲜的话了。母上也不过是给那太一门打点天妖的,真正拿主意的是三只脚的。” 兮合腼腆一笑,“公主于苦难中始终如一,弟子佩服……” 胎光左瞧右看,这二位当真是能说会道的。信息量之大,杨暮客竟有些难以分辨。但他心中定稿乃是借兮合之口,问出尚杳来意。 胎光两手抱在一起,向前一推,“二位高修莫要云遮雾绕了,本道士修为尚浅,高远之事顾不得。如今兮合真人来此,可解贫道之难。万幸啊。” “不敢不敢。弟子当不得前辈夸奖。公主大人,您潜于此方天地。北面大把的凶煞之气可用。何故拦路于前辈之途?” 胎光暗地长吁一口气,这兮合当真是明人心意的。 尚杳抬眼瞄了下默不作声的杨暮客,“虚莲大君有事相托,寻归元之徒赠与信物。”说完摸了摸琴桌上的锦盒。 这是能说的么?胎光听了这话更不敢抬头。 当着正法教真人的面抖露了与净宗真人有关。啧,反正肯定不是秘密,那便应了吧。胎光神思飞速运转,“贫道确与虚莲大君相约,但大君沉眠,不知长辈如何得知?” 兮合冷笑一声,年岁不大,心眼不少。这紫明前辈明摆着要拿他兮合当枪使。但护佑紫明安全,是师门安排职责。不得不为啊。兮合附和道,“公主的确该言明此事,莫要生了误会。” 尚杳抬着下巴,傲然地说,“本宫修行有成之时,你这小杂毛还没入正法教。北面那凶煞之气本宫若是去了,你定然要与那天道宗的小丫头给本宫使绊子。更何况,本宫又不是那迷蒙的凫徯之鸟。这昭通国政治倾轧的煞气可比那打打杀杀好吃太多。” 胎光眨眨眼,这天妖说啥呢? 兮合倒是点头认同。 而后尚杳对杨暮客说,“小猴儿,你不懂的,即便本宫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你,你依旧不懂。虚莲大君不会害你,本宫亦没必要害你。你看看,本宫不过将你请进洞天之内。这正法教的真人就寻上门。这信物,你需得收下……刚好,兮合真人也做个鉴证。本宫已把信物送到。” 胎光笑呵呵地上前将锦盒收下,因为尸身不在也没地方装,老老实实捧在手里。 “敢问长辈,盒中装的是啥?” “呀,这你可问错人了。本宫收到此物两千三百多年,也不曾打开过。你回去自己看便是。” “咳咳……容贫道问个清楚。公主殿下是两千三百多年前收到此物,且虚莲大君告诉公主殿下要于此地等候贫道?” “她若有这个能耐何苦被太一门镇压。此物是她委托她师弟洱罗真人交予本宫,言说要交予有缘之人。至于本宫收到消息来此地等候,是天道宗的至今道士传信。” 胎光挠挠头皮,“至今真人传信?” “真人?那小家伙已经证道真人了么?匆匆数百年,想他来西海之时还是个阴神修为的小道士。” 兮合打断道,“公主,既已交付信物。您该放紫明道长归于尘世。莫要阻了道长前程。” “好好好……” 一阵风,胎光眼前景色若风中沙。落尽成玄色。阴暗里一个烛台火苗幽幽闪烁。 胎光左右看看,阴差一旁跪着,判官拿着朱笔。 “大可道长,可否把文牒递过来。” “嗯?哦……贫道神魂出游,不曾带着。只是提前拜访,顺路看看阴司如何处置灾情。” 判官眼底黑光一闪,委屈道,“如今城外寄居者甚多,不时便有非我阴司辖制之魂误入阴间。更有本该是当地土地神社稷神先行收押之魂,直接入了阴府。城隍又被岁神殿调遣,我等实在是难堪重负。” “为何不唤来那些神官相助?” “这……神官不得擅离神龛。若是道长肯赐下敕令,小神这便传令四方。” 啧。胎光想了想, 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锦盒。这锦盒他们看不见么?那他们眼中我又是什么模样? 这敕令不能下……过涉阴司治理,会给那郑云桥口实。胎光正色道,“稍候那扶礼观行走会来至此地,尔等向他求一道敕令便好。贫道乃云游之人,降下敕令有干涉他人宗门之嫌。” “多谢道长提醒。” 胎光说完便离开了城隍司,从阴间返回了尸身。回到阳间后,杨暮客一睁眼便看到了在躺椅边上打坐的玉香。 “那些个被迷了心的泼皮呢?” 玉香听了低头思考了会儿,“道爷,怕是你被迷了心。没有什么泼皮。” 杨暮客听完急忙坐起,开了天眼照看一遍。周围的确没什么泼皮。又问玉香,“贫道记得是你上前告诉贫道,山下有些个毛贼。” 玉香指尖掐算了一下,“道爷,婢子不曾说过。” “不对。就方才,你用痒痒挠给贫道挠背……” “道爷!这痒痒挠是何物?” 杨暮客脑子嗡的一声。自己就这么被人迷了心?这若是真的是个心有歹意的家伙,便是被对方玩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不对,他记得跟玉香说话之前还和社稷神聊了数语。 杨暮客手中掐诀,以唤神诀招呼那社稷神速来。果然,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从地底出来。 “小神参见大可道长,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杨暮客眼珠一转,“方才贫道去了阴间,那阴间忙碌不堪,你可有法帮忙啊?” “这……小神与城隍司并不相识。他们也不曾求于小神,小神不能跨界相助。” 杨暮客点点头,“那你去吧,贫道再寻他法。” “是。” 此时杨暮客已经确定在见玉香之前,他就坐在这躺椅上跟社稷神聊了香火之事。那么真的没有痒痒挠么?杨暮客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盒,他不急知晓其中信物是什么东西。甚至他觉得,此时都不是打开锦盒的时机。锦盒收进了绣囊,拿出折扇吹了口气,变成了一个痒痒挠的模样。对着玉香比了比。 “这物件便是痒痒挠,来,给贫道挠挠后背。” “是。” 第56章 孤证则不证 “道爷说的痒痒挠……便是这个物件?” “嗯。” 杨暮客趴在躺椅上闭着眼睛点头。 “这物件吧,中州富家也喜备上。不过是添闺房之乐的物件,名为搔杖。本是以玉石为杖头,套金木为柄。可镶嵌诸多玉髓玛瑙之物。” 玉香说着手中那木制的痒痒挠便成了她口中搔杖的模样。 杨暮客歪头看了一眼玉香展示的搔杖。他从来不去了解这玩意,不过想来上辈子那物件与这模样也大差不差,开口说了句,“这东西与我记着的一个叫‘如意’的物件差不多。” “道爷这名字也算雅致。若搔痒得了舒服,的确如意。” 杨暮客其实本就不痒,只让玉香挠了几下背便挥挥手。他翻个身坐起。玉香此刻端着如意半蹲在躺椅边上,马车飞檐上挂着两个灯笼,照着二人。有那么几分香车美人,男儿风流的韵味。 “贫道方才被人拘魂去了洞天,是何人贫道不说。但贫道被拘,你一点感应都无么?” 玉香听了这话紧张地捏着如意,“婢子虽说是个化形的妖精,但论修为,实在低微。更何况修行的道经浅薄。若真是大能施为,婢子又如何得知。” 杨暮客听完这话琢磨一下,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凫徯公主是个什么人物,兮合要礼敬三分。其母更是太一门下,她又言说与师傅是旧识。这等身份,修持的功法定然是玉香这种小门小户的灵兽比不得。 想到此处杨暮客咂嘴,“你若现在改修高深功法,还来得及不。” 玉香无奈笑笑,“今生是怕来不及了。” “你这话怎么这么瘆人呢?说得跟要死了一样……来不及就来不及……功法不行就补修术法。回头师兄醒了,你这一路相随,按功劳怎么也得帮你寻一部术法弥补不足。” “婢子多谢道爷挂心。” “先别夸,师兄还没醒呢。若贫道忘了,你记着就行了。到时候你提醒贫道一句,贫道决不食言。” “是。” 二人聊着天,季通红着脸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哟。这被人奉为座上宾,吃得可合心意?”杨暮客吆喝一声。 季通努力地睁睁眼,“小的拜见少爷。”膝盖一软人就跪下去了,趴在地上。“小的能有今日都是托少爷福分。” “喝多了?”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叩首的季通。 “小的没喝多。”他有些话确实要借着酒意才说得出口,当初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杨暮客踏上归山之途。 季通他本身就是因为世间已经再无牵挂,被那四海为家的说法牵动心弦。如今逢人遇事,他何曾被人这样敬重过?做兵卒的时候,渔阳城贵人都看不起他家这军户破落之门,便是那冯府的门子也不大待见他。当了捕快,更是给那些贵人当牛做马。 但如今昭通国主差内侍送来的甲胄,这等甲胄便是这昭通国又有几人可着?他一无军功,二无血统。还不是人家敬重这海外道士。更别说季通知晓这道士并非凡人,是个有根脚的修行之士。每每见到杨暮客语气平淡地招呼那些山神土地,着实威风。 季通喘了口大气,再叩首,“小的曾心思不纯,如今见识了世界。小的再无二心!” “行了。去歇着吧。” “是。” 杨暮客瞥了一眼玉香,兴致缺缺,再不想问什么话,“你也歇着去吧。贫道一个人静静。” “是。” 杨暮客打坐片刻,却沉不下心。虽说非毒醒后可避免淫思泛滥。然当下事多繁杂,实难招架。 这洱罗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设下诸多后手……太一门与天道宗即便有所察觉,也未能将其清除。其中规矩究竟为何? 还有一重要问题,师父是否与洱罗真人相识?若相识,关系又当如何?师父前往西海之北避祸,是否与洱罗真人有所关联? 杨暮客抬头一看,东边吹来的水汽被地动释放的能量拦住了。呵!要下大雨了。 果然第二日细雨蒙蒙,杨暮客又不能行早课。他索性一个人溜达。 城外的灾民有当地老者统筹,老人说着上古的奇事,言说古人若遇了劼灾,当如何如何。团结一心,其利断金之语,车轱辘般滚来滚去。许是听得久了,那些木讷的灾民眼中,似乎也终于看到一点点光。 老人家又说,这雨啊,是天上的祖宗神仙为我等受灾掉眼泪哩。 杨暮客抿嘴一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掐个障眼法。爽灵腾身而起,他寻到了阴云中布雨的水师神。 “喂。” “小神名叫徐岚。” “下面的老人家说这是你可怜人们受难,遂布雨降水。” 徐岚张着大嘴不知如何回这道士。 “是还不是你倒吱一声。” 徐岚暂且收了神通,欠身作揖,“小神领水师司之命,降水三厘,以防水气混灵炁,染灵成灾。降水三天,足三厘后驱云见日。” “贫道问你是否感同身受呢。” “这……小神的确见灾民可怜。” “那你还把雨水都淋到灾民头上,生怕下头灾民不得病是吧。” “诶。小神这就挪一挪。” 风婆在一旁讪笑着吹风,水师神盯紧了地面布雨。 杨暮客落在地面以后,看见郑云桥迈着方步从人群里走来。显然他也掐了障眼法,旁人看不见这个道士。 郑云桥走到杨暮客面前抬头看了看天。“前辈做这些事并无功德,出神弄险,值得么?”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若讲大道理,乖孙乐意去听么?” 郑云桥眉毛一抬,“前辈所言,弟子自当受教。” 二人盯着水师神布雨,着实无趣。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哼了一声,“算了。你我道不同,贫道无意说教。” 杨暮客慢慢往前走,穿过人群。郑云桥在其后跟着。 走不大会儿,他们来到一片地上铺满了竹席的地方。竹席上躺着的尽是些将死之人,命运尽头的厄气聚在一起,比那天上的阴云还要让人心悸。 杨暮客站在边缘冷漠地看着里头的人,“这里许多个人本就要死了。若要死前还要淋一场雨,受疾病煎熬。贫道于心不忍。其寿数有限,贫道不可阻天时,但若举手之劳,使其少受些痛苦。私以为值得。” 郑云桥皱眉,“长辈此行非是功德之举。” 杨暮客歪头看他,“一定要功德之举才为之?你左右言语离不开这功德。可贫道要助这些个灾民饥民的功德何用?你要与贫道比高低。当下你走得地方比贫道多,贫道未去之地,乖孙你都去了。那贫道问你,你可得了证道功德?” 郑云桥未料这紫明道长言辞辛辣,只能应声,“晚辈不敢与前辈比较。” 杨暮客最烦他这假装委屈的模样,“行了。把自己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多年,要日日打点自己许下宏愿。贫道都替你心累。” 听完这话郑云桥当真是怒从心头起,要是能一巴掌把这个辈分高绝的小兔崽子拍死,他绝对不留余力。 扶礼观派郑云桥与杨暮客打擂台,不就是证明他扶礼观也有青年才俊嘛。郑云桥与杨暮客比斗束手束脚,本就心中不忿。 眼下杨暮客的话什么意思呢?贫道拍拍屁股走了,就算招来了神官相助用得是上清门的声威,用得是日后的人情。郑云桥你许了什么心愿可得踏踏实实地深耕细作,若不小心失察疏漏,那亏的是自身的德行和修业。 郑云桥多少赌气地说了句,“即便前辈此刻挪了雨云,不日岁神殿瘟部行瘟,前辈还能阻游神行功不成?” 杨暮客听后笑呵呵地说,“雨水若与温病同行,那便是外邪。不知要拖累多久。春日阳升,瘟神来了无阴风寒气,便只能用厄气引肝火生瘟。一,免了幼童患病。二,恶人多灾。贫道一举两得,若非乖孙提醒,贫道都没想到。” 郑云桥听着手指藏在袖子里掐算一下,果真如杨暮客所言。他瞬间恍然大悟,这紫明道长本意便是天地同调,他看似处处干预,但都极为克制。即便事成,不过抚波弄影,人走后一切如常。他在修性,而非修功德。从一开始,二人之比本就不一。 杨暮客深呼吸一口气,引下灵炁聚在指尖。“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乾坤正法,律。” 这是杨暮客伏矢醒来后领悟的第二道正法。律天地之气,延灵韵之寿。大灾之后,人们需要一段稳定修整的时光。在凫徯公主的洞天之内,尚杳公主言说政治倾轧煞气远胜于北方国战煞气。 足见昭通王不喜太子。按照王孙生辰来看,再活不过三年。昭通王寿元绵长,还未到将死之相。那么太子要如何做呢? 城南的武行被商会控制,而武行与校场守军息息相关。从那掌柜的与道士拜访时的态度,他们代表的不是昭通王。那么只有太子才是这财主。 就如同数学公式推导一样,已知昭通王喜王孙,在位多年且寿元悠长。那么太子便是可有可无之人。但太子控制了都城的兵马和商会……有何居心自不必多说。 杨暮客不会在昭通国留下,所以他留下一道正法。此“律”直溯本源,周上国国神,昭通国国神都可感应。若人间有变,国神需依此“律”干预,不可静观。 郑云桥吃惊地看着杨暮客用出一道正法。“前辈此举为何?” 杨暮客感慨,“北方国战,如火如荼。这昭通国波谲云诡,怕是也安稳不了几天了。贫道一一个‘律’字,为这些灾民求一方净土。莫要受完天灾之苦,还要去受战乱之苦。” 郑云桥虽不甘心,但是他知晓自己输了,且格局之悬殊可谓天差地别。 未等郑云桥开口,杨暮客丢出一个蒲团。“如今你我各有功德,不若当下论道一场。” 郑云桥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个蒲团,“晚辈有请前辈指教。” 二人静坐在蒲团之上。那块铺了凉席的空地不见了,变成了竹林清泉。山风徐徐。 杨暮客掐剑指抱于右手掌心,“扶礼观修行以礼法为基,礼法以规律为本。贫道有一问,不知徒孙何解……” 说罢剑指调令天地灵炁,化炁为图。图中便是昭通国堪舆之图。杨暮客虽不曾去过,但以天眼观炁脉映照,也将人道之势勾勒清晰。 “贫道于西岐国,偏远蛮荒,虽道法不兴,人道不兴……却也有修士镇守辖区。你身为扶礼观之徒,可否告知贫道,为何不见你扶礼观有修行者镇守四方?” 郑云桥是筑基修士,观得对面小道士所用纳炁之法浅薄无比。他欲调用法力戳破这堪舆图,显化炁脉之势。哪知起诀打出一道法力如石沉大海,无半分反馈。他眉头紧锁,赶紧掐诀显化另一幅图相较,他言道,“扶礼观以礼辖制,运筹大势,与各地神官密不可分。神官受封皆出我扶礼观敕令,我扶礼观以礼相待,自不需布设别院。” 杨暮客点点头,剑诀一转,堪舆图撞上了炁脉大势图。金光一闪,二者合二为一。杨暮客以《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的观想之法寻找着郑云桥所施法术的漏洞。 郑云桥额头青筋毕现,三魂七魄皆调动神思围堵被杨暮客调用入侵的灵炁。扶礼观真传功法,《玄德礼计真经》诵经声伴着礼乐响彻旷野。 杨暮客嘴角翘起,小道尔……他已经找到了郑云桥所画炁脉势图的漏洞。“天地变幻无常,尔等持孤礼束缚众生,当知久而腐。你知道门唯待质变而修整,晚矣。万事当防范于未然!” 说罢杨暮客以七十二变,《易数阴阳变》的运炁无形之法将灵炁融入郑云桥所画图中。 噗。郑云桥一口热血喷出,非毒之魄慌张而逃,尸狗神藏于心间。淫思不断,额头发汗。 这时幻化道争之地的兮合从天上落下。 “紫明上人,请收手。” “贫道如此算是以大欺小么?” “前辈初入修行,以理服人,未曾以大欺小。” 第57章 板栗是糊粥 扶礼观真人飞出来将郑云桥抱起飞走。 被吓破胆的郑云桥,在扶礼观真人怀里瑟瑟发抖。 “师傅。这紫明道长不是人……” 扶礼观真人一把捂住了徒儿的口鼻,“不可说!” 杨暮客坐在原地眺望,招了招手让兮合过来一起坐。顺手掏出了一个新的蒲团。 兮合应邀坐下,置办了一桌酒菜。 杨暮客嘿嘿笑着拿起筷子享用灵食,“你们搭台,贫道唱戏。别想着用言语糊弄贫道。贫道在扶礼观多事,惹了你这真人心生厌烦,贫道猜得到。” 兮合也笑笑,“紫明上人心似明镜,晚辈自不辩解。前辈甩脱干净,却难为了我正法教。卢金山此时两难,那福景子如今焦头烂额,处置邪蛊。晚辈自然要给自家子弟找补一些。这昭通国是块好地,通东西。福水子也该从船上下来了,说不定不日前辈会与其相遇。” “至秀真人不争一争?” 兮合斟满酒杯,推到杨暮客桌前。“人家本来谋划的就是北面,福水子收拾完邪蛊,也不必回卢金山,要与福水子一同设立道场。” “偌大一片天地,你们俩就这么瓜分完了。” “怎么,前辈现在想要分一杯羹么?” “啧。贫道早就说过。管不得……你却不信。” 兮合盯着杨暮客细细打量,“现在信的。但前辈扶礼观之为,晚辈难免生疑。” 杨暮客呲着白牙一笑,“怎地,这么端详贫道……不若用观心法,贫道不记仇。” 兮合摇摇头,“前辈误会晚辈了。晚辈只是好奇,前辈竟不遮掩……” 杨暮客吃着东西,哼哼两声,吞了口中物说,“遮掩什么?你们谁人不知贫道是个鬼修托生。至于那个小道士,让他吃吃苦头是为他好。” 兮合觉着有趣。这长辈明明是个大鬼,但言语轻佻,明显就是个少年心性,这会儿故作老成起来。他问杨暮客,“前辈为何如此论道?” 杨暮客也等着他这一问,“贫道在扶礼观看了他家经典。虽就一眼,但根据他家方丈的行径来看,又怎是个持孤礼御守一方天地的修士。那郑云桥心高气傲,还是个一腔热血的小娃娃。拿着自家经典奉为圭臬,处处功德礼教。按照郑云桥的路子,贫道怎斗怎么都赢……” 兮合点点头,“那前辈就不是这个性子了么?” 杨暮客咬着筷子,“贫道也是这个性子怎么了?针尖对麦芒,活该那筑基的小道士吃亏。贫道看你顺眼,给你交个底。贫道是如何有的那般能耐,是一点都记不得……” 听了这话兮合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道士言行轻浮,缘是本就经历浅薄。“前辈心性单纯,有益于修行。忘却旧事是好的。” 啧。“贫道都说了,不是忘却,是不记得。贫道偶尔能想起生前的事儿,但死后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兮合憋着笑,“敢问前辈有何不同。” 杨暮客拿着筷子,比划了着,“就好比这双筷子,若我是做鬼时忘了的,那我总能找着一个点,我记不得什么了。但我当下就是这根筷子,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但就没有当鬼的那段记忆。” 兮合脸上的笑容没了,谨慎地问了句,“前辈死后便成了鬼王修士?” 杨暮客眼珠转了转,“你可以这么理解……” 兮合听完便知其中还有秘辛,但紫明上人不能言说。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岔开话题道,“出了这昭通国,再往东走几百里,便是黑沙戈壁。卢金山别院准备修建其中。如今东西炁脉即将相通,唯那戈壁是人道不可抵达的宝地。戈壁之北是嘉荣雪原,戈壁之南是堰禄盆地。不知上人欲从何路入中州?” “额。走盆地吧。马上开春了,贫道没兴趣走雪原吃苦。” 兮合点点头,“堰禄盆地是妖国,妖国尽是猴妖。学人道,立神道。与前辈在周上国东边密林遇见的妖国不同。此妖国猴妖百万。” 杨暮客听完了挤挤眼睛,啥?几百万妖精?就这还窝在盆地的山窝窝里头?出个猴子王杀向天宫讨个“齐天大圣”的名号不好么。 兮合看出了杨暮客的不解,再解释道,“此地猴妖只有长堰的灵山里才有妖修,其余只是通了灵性的猕猴,长堰有灵泉,饮之可化横骨。” “如此神奇?” “世间奇物灵物数不胜数,还有吃了便能让人筑基入修行的灵果呢。不过此妖国灵泉已被用之极尽,再不可多添猴妖数目。” “那贫道入了妖国可要注意什么?他们识字么?能用通关文牒么?” 兮合笑笑,“自是识字的,不然何敢称国。” 听了这话杨暮客便放心不少,这猴国既然识字便是有规矩的,不坏人家规矩就是了。“贫道即便是打南边过,也不敢停留。毕竟车上有贵人女眷,怕生是非。” 兮合郑重地点头,“的确如此。晚辈之前劝告前辈,并非虚言,前辈该是处处小心才是。” 酒足饭饱,杨暮客两颊通红,大摇大摆地往山坡上走。只是那山坡上站着一大群俗道。 杨暮客眉头拧在一起,看着这些俗道便心烦。 “你等在此作甚?” 一个山羊胡老道上前作揖,“云鼎观行走留信,有要事离开,此地事务暂时由大可道长做主。” 杨暮客打量下这些道士,“谁是雾浃山国神观的?谁又是津口观的?” 老道往边上一站,身后呼啦啦聚了一大群,“我等乃是国神观道士。” 边上剩了三个发呆的道士,看下杨暮客脸色,才有人上前一步,“我等是津口观道士” 杨暮客点点头,“津口观懂商,尔等下去协助城中官府行经济之事。你等出谋划策可以,但不能干预行政,最好是能身体力行,弘扬道法。尔等听清楚了?” 那三个人左瞧右看,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老道士见大可道长先把那津口观的道士差遣走了,心中一喜。云鼎观行走号令不分门庭,但国神观的道士最是不喜津口观那群浑身铜臭味的家伙。一同抵达至此,路上不知拌了多少口角。 杨暮客看着后面有几个道士扛着箜篌,手持师刀,老道士腰间别着一个三清铃。再弄个大鼓这不就是好现成的交响乐团么。 杨暮客在俗道队列前走来走去,不时看看他们的长相衣着。最终点了点头,“尔等可会曲乐?” 老道赶忙应下,“自是会的,道长若是想听些清心静气的曲儿,我等可边诵经,边奏乐。” 杨暮客摆摆手,“贫道听什么清心静气的曲儿。” “那道长……” “贫道要办个法会,与天地看,与庶民看,要有春风之音,要有抚慰之情。诸位觉得如何啊……” 老道的脸瞬间扭成了苦瓜,“道长啊……咱们所带的都是法器。我等只会科仪曲乐,抚慰民心,那需是要乐府班子来演才行。” “清静经会讼吧。” “会的。” “那就奏清静经的曲,经就莫要念了。” 老道长赶忙作揖,“道长……”拉着长声求情,“我等是供奉国神的道士,怎能给这些庶民奏礼乐。于理不合。” “贫道看尔等是拉不下面皮,不愿意助灾民移情。这些灾民流离失所,一心愁苦。尔等可知当下最需抚慰。官家只给了口粮,可心中愁苦难解。贫道这是给尔等行善积德机会。” 那老道看小道长如此坚定,便知拗不过这异国上人。不过若只是办个曲乐法会,比斋醮科仪祭礼神官容易太多。老道长勉强应下。 杨暮客让这些道士在工事外头候着,他去里面寻季通。季通在小院里正喜滋滋地用清水擦洗甲胄,见到杨暮客进来赶紧起身。 “少爷回来了。” “出门溜达一圈,外头那些个道士你见过了?” “小的见过了。” “领着他们去找县令,找些个工人在空旷之地搭个台子。贫道要弄个曲乐法会,安抚民心。” 季通一听便知是这小道士突发奇想,不过少爷既然说了,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办。季通也不等那甲胄干了,直接套在身上,大步流星冲了出去。 巧缘一旁吃光了草凑了上来,用鼻梁顶了顶杨暮客的胳膊。杨暮客伸手一摸,啧? “你头痒啊。” 巧缘点点头打了个响鼻。 “要长角了……” 巧缘的大眼珠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西岐国多龙种,你们这些有点机缘的小妖多多少少都跟那些龙裔龙嗣相关。说不定你的祖宗跟了某个混账蛟类,你这角只是鼓起一点,长不大的,日后鬃毛留长些遮住。旁人看不到的。” 巧缘一脸怀疑的表情盯着杨暮客。 “嗯咳……玉香。出来下。” “来了。” 玉香从马车里走下来,杨暮客指了指巧缘。“你看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 她上前也摸了摸巧缘的额头,却跟杨暮客说得不一样。 “巧缘莫怕,这是妖修命宫易变。额上生灵骨,如修道纳炁丹田化为法力一样,额上的灵骨可积累妖力。” 杨暮客听完一张脸垮了下来,“贫道猜是跟龙裔龙嗣有关,玉香觉着呢?” 玉香捂嘴一笑,“没关系。即便巧缘有龙族血脉,也不会脱相。本就是马儿,岂生龙角?须修行至化形之境,方有化蛟之能,彼时始方生龙角。此二灵骨,乃机缘巧合,习得通灵炁命宫易变罢了。” “咳咳咳……”杨暮客点了点头,“贫道以为西岐国龙裔甚多,这巧缘跟那龙种有些关联。缘是猜错了。” “道爷这倒没猜错。巧缘的确是龙马,口中利齿便是佐证。” 巧缘还得意地翘起嘴唇露出四颗尖牙。 “既然知晓巧缘因何变化,那你还不去做饭。贫道饿了。” “婢子知道了。” 巧缘等玉香走了以后又拿脑袋撞了撞杨暮客的胳膊,杨暮客龇着牙伸手给它抓了两把。 这抓了两把非但不解痒,巧缘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样。无奈的杨暮客嚎了一嗓子,“玉香!有啥法子给它止痒么?” 玉香的声音从马车后头传来,“道爷不是有那如意么,时时给它挠挠不就行了。” “贫道没空跟你说俏皮话,认真点儿。” “气血阻塞,自然发痒。待灵骨通了气血便好了。” 通气血?咱也不会啊。“怎么通!” “道爷运炁拍拍便通了?” “拍坏了咋办。” 巧缘脑袋摇得越来越狠,杨暮客从炁脉里引了一缕灵炁聚于指间。 “拍不坏的,只要灵炁不入其体内便好。” 成么。杨暮客一手薅住巧缘的鬃毛,左手轻轻地拍在那鼓起的地方。只见灵炁华为水光,淡蓝的云雾自杨暮客的指间逸散。 巧缘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杨暮客,前蹄一弯跪了下去。 “去后头谢你玉香祖宗,跟我这装什么可怜。” 巧缘撒了欢儿跑到了马车后面。 县里工人干活还是很快的,俗道选了一处地势较低之地。因落雨雨水聚集,土地松软。道士还摆了个小阵法改善地质。在捕快维持秩序的情况下,一下午便弄好了一个临时的高台。那高台宽十丈,前后一丈多些,离地九尺。 第二日一早,漫山遍野都是人,都能看见那个台子。 县令亲自做司仪,宣讲了许久。而后国神观俗道演奏一曲。 因有巽阵扩音,泛音在风中流转。这群灾民终于在苦难的河流中找到一个中岛休息。许多人湿了眼眶。 曲毕之时宁静许久,阴云之上一缕阳光降下,纷飞的雨水化虹接通天地。 杨暮客跟季通走上了舞台。 季通紧张得小腿打转。他悄声地说,“少爷……小的若是忘词了怎么办?” “就那么几句,还能忘?”杨暮客闭着嘴用齿音哼哼道。 “我紧张。” “杀人都不紧张,说几句话紧张个屁。” 二人来到了舞台中央。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大可,是个道士。” “唉……容貌俊秀。”季通应和。 “我身边这位是我的搭档,平日里是个车夫。但实际上他是一个侠客,瞧瞧这大肚壮汉,这膘肥体壮。一看就是种田的好把式。” “道长……还没说在下的名字。” “对。他叫季通。” “是在下。” “今天我俩给大家表演一段相声。” “是。” “季先生,您知道相声是什么吗。” …… “季壮士,您知道什么是相声吗?” …… “季……” “啊?……我不知道。我这不是被你拉过来的吗。” 哈哈哈哈哈……台下看着季通蠢笨的样子哈哈大笑。 “去一边儿去,白准备那么久了。”杨暮客伸手推了一把季通。 “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么。”季通一脸委屈地回到场中。 又有许多人被季通委屈的模样逗笑。 “这相声啊,讲究说学逗唱。是嘴上的功夫,说的是人情冷暖,古今春秋。” “是这么回事儿。”季通点了点头。 “比如我就不行,我这是献丑来了。我年方十八,正当少年。书也读得不多,人生阅历也少。跟我身边这位侠客比起来就不行。” “你等等。”季通拦住了杨暮客。 “怎么了?我这正准备介绍你呢。” “道长说错词了。” “我说错了么?” “说错了……” “那我该说什么?” …… 第58章 亚纸演才情? 相声里杨暮客讲了一个笑林的故事。 他持长杆欲入城门,季通则扮演一个久坐生疮的守官。 杨暮客竖持长杆不得入,横持亦不得入。守官季通曰,截之可入。杨暮客欣然同意,将长杆截至数段。 单货逾重则税三厘,小货碎柴则无意义。 极尽辛辣嘲讽,座上宾县令的脸好似黑锅底。 下面的民众不明所以,只是见季通犯傻笑作一团。 相声说完,杨暮客揣着袖子下台,台上依旧是道士班子奏响春风。 此时玉香将修舞台的工匠招呼在一起,搭了一个义诊的棚子。玉香有事儿,道牒录入行程的活儿自然还得杨暮客亲自去。 去玉香那取了道牒,杨暮客独自一人进了宕水县城。 城里因城外多灾民,比之以往更加繁荣。运货的脚夫工钱翻了一番,粮商不敢涨价,却有了抛售库存之机。到处都是人声鼎沸。 杨暮客随意走着,从城南走到了城北。东北艮位阴气诡异。他走着走着瞧见了一间破落院子。这院子本是方位极好的阳宅。 当当当。杨暮客敲了三下门。 门中无人应声。 他推门进去,只见蛛网挂在门廊,地上浮灰厚积。 不必进阴间,便能得见一个野鬼正在一堆神像之中蹲着。那鬼也不怕杨暮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这个道士。 “为何不去阴间?” “还未到时候……”那野鬼懒洋洋地回杨暮客。 杨暮客踩出一排脚印,走到那堆神像前。这些神像都是神龛里搬过来的,没有丝毫香火之意。但曾经有人祭拜的痕迹仍在。 杨暮客面无表情地看着神像,突然开口道:“你守着这些神像作甚?” 野鬼谨慎地说,“他们阴寿到了,鄙人怕他们被忘记了,便收拢起来。” “修行多少年了?” “三百多年。” “这宅子可并不是荒废三百多年。” “鄙人才搬来二十一年。” 杨暮客的眯眼问,“你为鬼修,藏于人道,秽气害人。不知此理么?” “知道,所以鄙人勤于搬家。” “不以阴宅养魂,你活不得许久。这些神官之名终会被人遗忘。” “鄙人还记着。” “你亦有阴寿,你亡之后呢?” 野鬼露出些许茫然,而后笑了,“那便由他们去吧……”忽然他眼睛一亮,“既是道长来了,不知道长可愿知晓他们姓名?” 杨暮客从背后抽出青锋长剑,剑指野鬼眉心,“想坏贫道修行,不怕死么?” 野鬼讪讪一笑,“鄙人随口一说,道长莫怪。” 但杨暮客的剑并未收回,他冷冷地盯着野鬼,“依仗阴德苟活于世,阻城中生门阳气,贫道斩你合情合理……” 这时阴间的判官跑出来,“紫明道长剑下留情……” 但杨暮客的炁机已经锁定了那野鬼,剑锋有金炁吞吐。 判官一声厉呵,“乔宣,本官九年前便勒令你另寻他处,你巧言善辩,如今还不快快搬离此地!” 野鬼乔宣眉头一皱,“判官大人,土地神姚爻的香火还未散干净,鄙人还未到离开之时。” 判官跺脚,“你这混账,待神像香火散干净再来取了便是。” 乔宣面露为难之色,“若新宅主人将后院的神龛捣毁,姚爻在这世上便在无人记得了……” 杨暮客一挥手,青锋长剑消失不见。就在判官正要松口气说些宽慰的话时,杨暮客掐震字诀,被阴气阻住的生位阳气化作阳雷倾泻而出。那乔宣被劈得一干二净。 “紫明道长!为何如此!”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道牒,“判官可如实记下。” “这……这……诶……” 红墙下,旧篱笆,祭无名。敢问怎无心善,未言他。 不过是一抔土,谁人可记生平。天道轮回堪不破,镜中花。 杨暮客感慨良多,填了一曲《春光好》。 阴司判官双手接过道牒,先一步回了阴间。 杨暮客也懒得去阴间找那判官,横竖不过一个伪善之辈。他依旧留在院子里,静静地走向了后院。 后院有枯井,枯井不远便是一座老坟。家中修坟,也难怪这屋宅气运败坏到如此地步。身为土地神,夺子孙时运,活该断子绝孙。 因为一道阳雷,泄了淤塞的阳气,此时城中东北之树终于长出花苞。杨暮客再掐震字诀,一道阳雷将那坟中神龛的香火劈了干净。 杨暮客转头一看,新上任的土地神终于从井里露出一个小头。 是个小松鼠。 “多谢道长还此地清净。” “怎么不去告状?” “这……” 杨暮客想了想,“告过了?” 小松鼠用力点了点头。 杨暮客呲着白牙,“笨。他们既然不管,那便带着他们一起告。” 小松鼠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 杨暮客无奈叹口气,“想那城隍不日便归,你若是怕了,贫道可留一道敕令……” 那小松鼠笑得比哭还难看,“不敢劳烦道长。” “行么。” 兴意阑珊的杨暮客出了宅院,独自于城中闲逛。走到城中茶馆,闲来无事进去吃茶。茶博士一开始看了眼,没当回事,后来又仔细瞧瞧,赶忙上前把杨暮客引到雅座。 杨暮客在雅座上看到一本书,叫《中州风雅》。觉着小楼定然喜欢,顺便拿起来看了两眼。 开篇说得便是一个叫“亓”的皇朝。亓帝乃是曾庄人之后,率部族征战狌狌,夺隋晾山建国。隋晾山乃气运之山,千年后国中富足,征战四方。 后面还有个叫“漱”的帝国,与“亓”是世仇。二者因漱江源头征战不休。 漱江源头是乳山下高原一丘,名叫徊丘。其山高万丈,冰川百万年不化。有仙居。徊丘聚两山之水,成漱江。 杨暮客翻来翻去也没翻着风雅,丢在一旁等着上茶。等了一会儿,茶没到,宕水县县令带着县丞进了茶馆。 “本官招待不周,以至大可道长独自消遣。” 杨暮客最烦就是这个,外头好几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这官老爷跑这儿跟我套近乎……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县令大人公务繁忙,贫道怎敢打扰。” “不忙不忙,大可道长乃是异国贵人,我等招待不周有失礼节。” 县丞眼尖,看着了桌角的书。“不知大可道长几时启程前往中州?” 县令也瞥见了那本书,“宕水县往东是鹭江,因有天妖于此避冬,运河不开。道长若是想要东行,还需往北,回到默酿县走陆路快些。” 杨暮客琢磨出点味道,这俩当官的巴不得他快快离开。 这县令或许因为得了所谓“云鼎观”道士的消息,冷落了异国的大可道长。如今好似破罐子破摔,既然没巴结到大可道长,那便快快送走才好。 不过这县令说得鹭江有候鸟天妖,这事儿有点意思。所谓鹭江,那必定是鹭鸟栖息之地。就是不知是何种鹭鸟。青灵门记载周上国附近天妖有三种鹭鸟,有黄嘴长腿白鹭,有黑脸琴嘴鹭,还有巨脚鹭。巨脚鹭最为凶狠,喜作弄猎物,尤其喜食人。如此来说便不可能是巨脚鹭,否则这宕水县建不得城郭。余下两种皆有可能。既知有天妖,那便不走水路。 其一,怕那妖精有化形大妖,认得迦楼罗。其二,是杨暮客本就忌水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消息来得也算及时。要不然上了路,半路才问那些个山神土地知晓此事,回转换路不免丢人。杨暮客那冷冰冰的脸色终于化解一些,伸手招呼二人坐下。 县令与县丞连称不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离去了。 茶室里火炉里飘出果木的焦香,不多时教坊司的琴娘抱着琵琶走到一楼的暗室,珠帘垂下。杨暮客品着茶博士送来的乌青茶。 此茶乃是宕水县小石山几颗古树所产,每年只于春夏之交时采摘新茶,先以小火烘焙,而后瓮中发酵。一年者为黄精茶,二年者为红丝茶,三年则是玄茶。若有乌需发酵五年以上,而若想乌青,非十年不可。 茶果是细磨麦粉以未出阁女子揉制。揉制茶果女子不可食肉,日日进食浆果,具体香。 听完茶博士的介绍,杨暮客眉毛一挑。感情你们五万人就能玩儿出这样的花活儿? 茶博士嘿嘿一笑,“咱宕水县虽小,但守水系堤口,鹭鸟未来时,周边郡城会有不计其数的渔民来至捕鱼。宕水县开明,不收鱼获之税,只帮其保管船只。县令经营有道,本县乃是郡中纳税大户。” 杨暮客问,“我观你这茶馆也非富丽堂皇,如此奢华。岂不亏了?” “本茶馆东家乃是都城贵人,每逢秋冬南下避寒。年终而归。这茶馆本就是贵人路上停留歇息之地。” 哦……杨暮客明白了,这儿特么是个情报站。 吃了茶听了曲儿,杨暮客出了茶馆伸了个懒腰。说实话那所谓少女揉制茶果当真是个噱头,不如咱家玉香做的吃食。至于茶么,杨暮客本就是个焚琴煮鹤的主儿,又哪儿知好与坏。走了半路杨暮客忽然想起来,我了个去,忘给钱了。倒回去撞见了那个蹲在暗室边儿上逗琴女的茶博士。 “咳咳……” “哎哟!”茶博士赶紧放下手中的珠帘,起身作揖。“不知道长是否落下东西?” “啧,你这生意是怎么做的。贫道忘了结账了。” 茶博士恍然大悟,“是小的糊涂,县令大人已经结账过了。” “为何不说?” “这……小的店里本就没有账房……” “没账房开什么店!”杨暮客气哼哼地出了门。 待回了山坡的工事里头,季通正把车匣里的旧扎甲拿出来擦洗打蜡。 “少爷回来了?” “你不去守着玉香的摊子,在这作甚?” “玉香姑娘那有守军维持秩序,小的身着将军甲那些守军不敢上前,反倒挤占了灾民看病的地方。小的回来换了那甲胄,也让那些守军自在一些。” “那就让玉香一个姑娘家独自面对灾民?若是有坏种闹事儿怎么办?” 听到这季通面色一红,“那县令派了个教坊司的女卫士,那女子武艺超群,小的也比不过的。” 杨暮客眨眨眼,霍……这宕水县是个什么地方?还有能比季通能打的奇女子?想到此处掐算了下昭通国国主的命格。哟!这昭通国国主虽无性命之危,但官禄和福德俱损。 杨暮客叹了口气,是非之地久留不得。“你慢慢忙,我去跟姐姐聊天。” “是。” 杨暮客三两步蹿上了马车,撩开车帘,小楼正持着一本书趴在桌子上打盹。杨暮客踩马车的声音和震动都没吵醒她。 他见她睡得正熟,轻轻爬过去把小楼手中的书抽走。 小楼依旧睡着,杨暮客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羽毛去搔她的额头。小楼本是抓着书的手自然而然去摸,而后便醒了。 “你这孽障,外头风流够了便回来扰我。” “小楼姐这是说什么话。弟弟在外面赈济灾民,举办义演。哪儿是什么风流?”杨暮客坐在一旁嘿嘿傻笑。 “不曾风流你下台后去做什么去了?我这里也不是瞧不见你,你演完便跑了。丢下烂摊子不管。那县令差人送礼,你又不在。本姑娘去问那送礼的婆子,婆子说你在城里吃茶。” “额……” “没话说了?” “嘿嘿。那县令送了什么东西?” “倒是个懂事儿的,送了两顶暖帐。说春时躲雨,路上停脚的时候用。季通看了,确实比咱们原来的好些。还有些不占地儿的焦煤,是中州运往周上国稀罕物。点一块便可烧一日,可应急之用。” 杨暮客琢磨了下,这县令送来的东西还当真是他们这一行人没准备的。亦或者说比他们准备的物件要好。他这县令哪儿来的消息,无非就是所谓“云鼎观”的道士呗。 小楼起身打理了下衣衫,杨暮客瞧见了桌上的诗。填得是半阙词,这词也不是前世有的。 纸上写得是。 灰着天,抖蓑衣。屋檐雨线,相视无言。 无人怜,几钱酒。倾轧无力,把门轻亚。 杨暮客瞅了瞅,“姐姐这个亚字用得不好。” 小楼把桌上的纸团了团丢进桶里,“要你来说……” 杨暮客摇头晃脑,“亚字通压,虽和韵,但本有第二之意,这失意之人露出几分狠色,不好不好……” “那你说该用哪个字?” “多个口,既对无言,也明声轻。” 第59章 云蓝出怪恭 玉香的医术谈不上多高明,不少疑难杂症她也束手无策。不过这义诊摊子出现后那些城里的郎中也坐不住,脸还是要的啊,悬壶济世的牌匾就在那……屋里坐听风雨固然好,但是要被戳脊梁的。 术业有专攻,这些个郎中也展开救济后数万人的医疗境遇终于得到改善。 夜里判官将道牒送回。杨暮客拿着道牒看了看,里头那判官没敢写城中那段故事。孰是孰非杨暮客也不纠结。 本来义诊的摊子杨暮客给了那县令三天,但其实第二天玉香诊台前的病人就少了。甚至远不如其他的医馆棚子。 毕竟所带药物只有伤寒跌打一类,此时其实可以功成身退了。 晌午的时候天际飞来一艘大船。杨暮客开了天眼去看。 没有修士,没有妖精,没有神官。这艘大船是以人力建造,以俗道术法构建灵炁运转通路。这是一个工程奇迹。至少杨暮客是如此认为的。这艘大船缓缓飘荡在空中,仿佛脱离了元胎的束缚。 大船落下后周上国的鸾鸟旗帜迎风飞舞,猎猎作响。大量木料和物资从滑竿上落下。 杨暮客问季通,“这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季通也傻傻地看着大船,“小的不知。” 而后杨暮客问收摊回来的玉香,“你呢?” “婢子也不知。” 杨暮客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快步找出去。到了降落地点看着那巨舰无以言表。船上有仪官,见到小道士笑着上前,“敢问可是大可道长?” 杨暮客拨开仪官,绕着大船继续观察。他能看出木板轻薄,更是蜂巢结构。他还能看出来整艘大船没有一个钉子,俱是榫卯结构。何以不散? 那仪官后面跟着,招呼了一个貌似船长的人跟上。 杨暮客仰着头问,“如何做到的?” 仪官赶忙将身边之人推上前,“道长若对舰船有疑问,这位便是船长。” 杨暮客瞥了一眼,继续细细观察。 船长咽了口唾沫,“寻汤观的道士说,阵法所用乃是倒转乾坤,斥力腾空,引灵炁推巽位之风。” 呵呵。杨暮客听完笑了,这阵法简单易懂,即便他不用天眼去看,都能猜出一二。但当真如此简单吗? 杨暮客知道火箭发动机以工质做工产生推力,挣脱大气。但是真的这么简单么?火箭燃料的功率,火箭材料的耐热性和强度,火箭的气动外形,细分下去难点千千万万。在杨暮客眼中,这艘大船就像火箭一样,你知道原理,但这是一个精密无比的大家伙。他可以确定这东西的蜂窝结构只要产生一点点形变,马上就会从天空坠落。 那么这艘大船是如何做到在炁脉下飞行却还能保持结构稳定的? 杨暮客并未期待船长能给出更详尽的解释,继续问,“此船是何人所造?” “此船乃是长隆郡船宫督造。” “长隆郡?贫道在周上国为何不曾听过?” 仪官赶忙答道,“长隆郡乃是新拓海岛,并不在陆上。原名叫瘦脊岛。是周上国的海外飞地,因与东北海外藩国章丘国经贸,拓荒不足百年。” “看来贫道错过了很多啊……” 有关人道兴盛,杨暮客至今所感不过尔尔。或许得见可行于城中浮舟最为欣喜,但这于浮舟基础之上发展而出可飞行于城外的大船,已经超乎想象。天空是危险的,任何时候,任何方式,在天空之上都是危险的。因为有天妖,因为有罡风,因为有灵炁骤降。但依旧有人努力完成了眼前这一切。 仪官不知如何接杨暮客的感慨,只能笑着说,“大可道长若有机会可以来长隆郡做客。” 杨暮客看着仪官真挚的笑容点了点头。心中却思,再来此方天地不知何年何日,怕是此人已是一赔黄土。起兴给这仪官批了一卦。 “乾下坤上,泰。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因仪官于卦中,遂变卦。下巽上坤,地风升。元亨,用见大人。” 仪官欣喜地看着杨暮客,“下官还请大可道长解卦。” “周上国北疆用兵顺利,连连捷报。但政治人员紧缺,想来周上国朝廷开始调用闲置官员,若闲置官员不合,则调用副官提正。仪官面貌清正,但性格慕强,原来认识的贵人即将相助于你。但切记,木生乃日渐成材,根深则叶茂,不可冒进。若急于求进将适得其反。” 仪官眼睛一亮,“多谢大可道长。大可道长便是小人的命中贵人。” 杨暮客无奈笑笑,摇摇头说,“贫道与你萍水相逢,做不得你的贵人。你的命格担不起贫道相助。” 仪官听完愣住,“小人不知天高地厚,道长莫要放在心上。” 杨暮客只是绕了一圈,他看不大懂这玩意的技术含量。因为跟修行不相关,灵炁用法极其原始,但不可不谓之精妙绝伦。 与周上国的仪官道别后杨暮客往回走,那些个灾民见到小道士都恭恭敬敬。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聚在这里几日,灾后这城里的官员只是冷淡处置。唯这小道士来了后,那些官员才落实了好多允诺。 杨暮客也笑眯眯地跟这些看似美味的灾民打招呼。到了山坡下周围变得干净许多,一开始这山坡下头聚集的灾民都挪走了。杨暮客也不知是城里的捕快驱赶,还是那些灾民发自内心不想打扰贵人清净。 “准备准备,晚上离开。” “又是晚上?”季通皱着眉说。 “白天行车,你信不信你走到中午都上不得官道……人挤人,踩伤了,摔着了,失德之事都算到贫道头上。” “少爷你又不是这些灾民祖宗,人家干啥敬你?” “我的确不是这些灾民祖宗,那车里的玉香可是多少人的再生父母。就算不敬贫道,那小仙女儿要走了人家不来送么?” “呸。”玉香撩开车帘,“少爷净是说风凉话。婢子在外抛头露面,人家却都念你的好。” “他们又不知贫道是谁,念贫道的好作甚?” 玉香捂嘴一笑,“哟,您可小瞧了自己。周上国一篇《劝学》,又登杏坛上宣讲一则寓言。这周边藩国的读书人谁不晓得你大可道长。那县令把您在后台坐过的石凳都刻了石碑,更别说这数万灾民也有富家读书的,都说你平易近人。” “贫道平易近人么?”杨暮客看看季通。 季通哼哼着,“不好说。” 小楼也走了出来,“就你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平易近人这个词与你今生无缘。” 杨暮客叉着腰,“贫道要告你诽谤我。” “玉香医治那些个人又不认得你,自是不知你这小子有多骄傲。”玉香扶着小楼下了车,小楼继续说,“你眼中何曾容下他人,非与你亲近的,你愿意理便理,不愿理便当人不存在。你说你平易近人么?” 杨暮客尴尬笑笑,“弟弟还不是跟姐姐学的。” “莫说与本姑娘学的,本姑娘只是无处可去。” 杨暮客兀地想起那日师兄的话,意思让他慢些。莫不是一直赶路,未给师兄凡俗肉身留出活动的时间,她心中不喜。看着贾小楼盯着远方天空,杨暮客郑重地说,“接下来路上听弟弟便听小楼姐做主,姐姐说怎么走,便怎么走。” “真的听我的?”小楼好奇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点点头。 “你这孽障,不知想了什么。我如何做主?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又指哪门子路。指了,错了。平白丢了颜面,日后还不是要改回去你来做主?” 杨暮客噗嗤一笑,“那日后弟弟与小楼姐商量便是。” “这才像话。” 大朵的云倒影在碗里,碗里的天是蓝的。但远方的天是红的。 吃了晚饭,季通拆了绳子。果真如他所说,那栅栏一推便倒。太阳刚沉下去,巧缘自己钻进了车套里。它早就迫不及待了。 翻山越岭,终于抵达向北去默酿县的官道。疾驰在风中。 小楼睡得正酣,杨暮客出了车厢。季通依旧盯着前路。 “好了,此时我来望风,你睡一会儿吧。” “是,少爷。” 季通是个令行禁止的,躺在御座上闭眼就睡。 杨暮客盘坐在座位上总结这一路可有差错。其实他心中那口恶气并未出个干净,跟那个郑云桥斗法当真虎头蛇尾。好多想法都还未付诸行动。 比如他曾设想,那郑云桥是个死板守礼的蠢蛋。 杨暮客云游诸多县城,将那些个有小毛病的神官尽数揪出来。扶礼观的行走要不要管?要管。那你管了这些事情,当下导引灾后神道治理的工作就要耽搁。在忙的焦头烂额之时杨暮客再上门论道。如此道争,郑云桥如何去赢? 而且阴司城隍随岁神殿将军巡猎,缉捕天妖这等工作不可耽搁。引导枉死灾民生魂的工作尽数压在了判官身上。杨暮客以录入道牒行程之名,阻挠判官与郑云桥联系。杨暮客再号令岁神殿的阴兵处置亡魂。你扶礼观所谓地主毫无作为,够不够丢人?三言两语批驳攻心,而后坐而论道。攻心之计,你郑云桥何解? 他本不用露出体内胎光那大鬼气息。但露了,便赢得并不光彩。 还有被人迷了魂,拘去了真人洞天。杨暮客其实很在意这件事情。也幸好兮合来得及时,不然不知要如何丢丑。 伏矢应对丹田。精气储存之所。醒了伏矢后杨暮客也没机会探究丹田何用。但杨暮客引了一丝灵炁入体,去寻那丹田,却发现自己的尸身并无七十二变里所说的储炁胀感。一个周天,灵炁散于天地。 如此杨暮客便确定了尸身并无丹田,唯有生者才有。但伏矢醒来以后有一个特点,便是他能分辨炁脉颜色中五行之意。至此终于明了道经中言,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唯有得水,至死方休。水赐予了生者死亡的权利。 杨暮客敲了敲车杆,无声但巧缘有感,巧缘慢慢放慢脚步,昂头回眸看着打坐的杨暮客。 杨暮客笑着露出八颗白牙,“巧缘。许久不曾吃肉,当下可曾想通了?” 巧缘还以为道爷要说什么事儿,原来是吃肉。它本就是生来吃草,又怎能说改便改了。初始被逼着吃肉饮血,后面觉着新奇也吃了许多。但终究还是觉着吃草更好,尤其是吃过了灵山的灵草。 巧缘摇了摇头,再次小步快跑起来。 杨暮客叹了口气,“你啊,终究要学会自己去捕猎。若要为妖,捕食他者乃必经之路。” 巧缘依旧默默拉车。 杨暮客嘿嘿一笑,“若你与我同心,需得敬我。共心为恭,若你恭敬我,亦要恭我言之理。我怎会害你呢?贫道给你安排个任务,待天亮了玉香煮早饭的时候,你便钻到林子里捕猎一个活物。” 玉香的真灵从车厢里钻出来,青蛇从杨暮客的脊背爬到肩头,绕着胳膊在掌中翘首道,“道爷莫要逼迫它了。” 杨暮客问,“你以为我是揠苗助长?” “道爷确实急迫了些……” “我们不是在山中修行,也不是在偌大宗门有修士日日诵经。吃草的会被七情六欲吃掉,这便是活生生的人世间。它巧缘若有大能点化,贫道自是不需催促。可你玉香敢传它青灵门妖修革命之法么?” 青蛇真灵吐着信子,“道爷心中有事?” 杨暮客摇了摇头,“贫道若想借题发挥,犯不着拿你们撒气。”他躲开了青蛇真灵的视线,抬头看向星星,“贫道是真的怕你们死了。玉香你化形了,若是陷着了什么灾殃,还有神魂跑脱。去做个神官也好,往生了求个宿慧也好,再不济,吃人为恶去做那鬼修。季通这憨货睡得香,便由他去睡,反正凡人死了便是睡了过去。给他这辈子画个终点。可巧缘稀里糊涂的跟着上路,我便是说,它又能明白多少?我说吃它懂,我若讲理,怕它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能不急么?” 第60章 随风潜入夜 默酿县通往学东郡的官道上,杨暮客老远就看见路被堵住了。 官道中间一个男人艰难地搬运着货箱,嘴里唠唠叨叨。 杨暮客咂嘴,从袖子取出折扇戳了戳季通的肩膀。 “怎么了?”季通先是警觉地醒来,而后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前头路堵了。” “能绕么?” “啧,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呢?去清理下。” “是。” 季通拉着缰绳示意巧缘放慢脚步,将马车停在路旁,锁死了车架。 杨暮客也趁势跳下马车。 搬货的男人名叫李元。是学东郡学山县山梁乡的一个农民。这次是跟车服徭役出了郡。官府许愿十倍工钱,完工还可以领两石面,三斤肉。 “想吃面!想吃肉!”李元把落在官道上的木箱用力抬起搬到板车上。 “干活念叨这个,不会越念叨越饿么?”杨暮客拿着折扇在一旁问。 “饿啊。当然饿。但念叨着才有盼头不是?家里都等着我领了饷回去呢。趁着冬麦没发芽,使劲干几天,春耕下地的时候更有劲儿,自家的田侍弄完了还可以给官田打工。”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这是把自己当牲口用。” “穷呗。”汉子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杨暮客。 “家中可有变故?何以至此?” “哎呀,大人莫要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老李听不懂,咱没念过书。” “书都不念么?贫道晓得官家书院不收钱的。” 李元叹口气,嘎嘎笑了声,“穷啊。咱老李家是真穷。如今就老李一个能下地的,阿母眼睛不好,阿爷前些年出去做活冻坏了手。弟弟妹妹还小。咱就不去念书了。先活下来来,若弟弟妹妹有那聪明的,他们去念书。” 杨暮客盯着壮汉看了看,“贫道看你命数不该如此,本是富贵之家。” “谁说不是呢。祖父本是有些地产来的,前些年王孙过生辰,国主弄了个什么金券。咱还小,只记得阿爷吃醉了,鼓弄祖父去买。卖了县里的屋产,买了好几张,结果这金券要十年才能换。祖父被气死了,阿爷跑了出去做工。家里就咱这么一个好大儿。先把日子续上,等过两年那金券兑出钱来,娶一房媳妇。” “你阿爷其实是个聪明的,那金券日后能保你一家富贵。只是你这呆货,不会拿着金券抵押些钱财来用么?哪怕借的时候带上利息。” “可不敢借带息的钱。”李元猛地摇头。“放贷的人心都黑,吃人都不吐骨头。” “那也是你活该受穷。”杨暮客翻了个白眼。 “你这贵人说话怎这般没有道理。乡里乡外谁不说咱老李仗义,平日里乡亲办事,只要用得上老李这把子力气,老李没说过半个不字。” “你才多大,就老李老李地叫。你若叫老李,那你阿爷叫什么?” “他?他也配叫老李?如今这家里是咱做主,那自然是叫咱老李。” “问你多大了呢。” “十七。” “叫啥?” “李元儿……” 杨暮客缓了口气,揉揉眉心。“十七能服徭役么?” “咱不够岁数,用得是阿爷的名字。” 成么,杨暮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李啊。” “诶!”李元开始继续搬箱子,哼哧哼哧地使劲儿。 “干活总要歇歇的,别忙了。你不是想吃肉么?” 李元眼睛一亮,把箱子放在板车上后盯着杨暮客。“大人肯给我吃肉?” 杨暮客抿嘴一笑,“你先别忙,来……过来。” “嘿嘿嘿嘿……”李元嘎嘎乐着跑了过去。 杨暮客手伸进袖子里一翻,再掏出来掌心里放了一个馒头。细面的馒头,伸手递到李元面前的时候仔细看才能瞧见那馒头被切开了口,里面流出来一缕油。 李元接过去先是张大了嘴,舔舔嘴唇,咬了一小口。他嚼着,真香,真有味儿。吃着吃着眼泪流了一行,嘿嘿又笑了一声,“真香,真好吃。大人名字叫什么?回去我给您立长生牌位,老李天天供着你。” “一个馒头就知足了?” “知足。怎么不知足呢?穷就得知足。”李元使劲点了点头,“我平日里在乡里走路,都躲着人家走。谁家做饭有味儿飘出来,我就赶紧往家里跑。” 说着说着李元泪就止不住了,“家里老二瘦的皮包骨,什么都干不了。我就把农活都包了。让他帮衬阿母在家,有空还能去乡里的先生那儿去旁听。我爹出门的时候老三跟小妹才断奶,话都不会说。一家子打我老李当家一顿好的都没吃过。”李元哽咽了一声,牙齿还沾着馒头屑。“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老李一个人吃太糟践,可又留不住。就算拿回家也馊了。” 这时季通喘着粗气过来,“少爷,那侧翻的车队我都推到沟里了。路通了。” 杨暮客点点头,“成么,你前头驾车,天亮了的时候在学东郡的路口等着我。” “大人……你跟谁说话呢?” 杨暮客看了看半张脸都被压得血肉模糊的李元,“贫道跟活人说话呢。” “哟。您还能看见活人呐?” “这话说的……”杨暮客刚想说贫道就是活人,却张不开嘴了。“能看见。你想看看么?” “看谁?” 杨暮客翻个白眼,“看活人!” “想看啊。” “那你随贫道走一遭,回你家里看看。” “那不成。走不了。你看着一地的物资,山那边的灾民等着吃饭呢,我得都装好。给他们运过去。” 这话听完,杨暮客恼了。他怒喝一声,“李元!” “啊?” “你装货装多久了?” “咱老李就一直这么装……也没见着白天黑夜……十来个时辰吧。” “可曾见着地上的货少了么?” 李元回头一看那翻了的车下头,“诶?诶!怎地真的不会少?不对啊,我搬一个就该少一个啊。” 杨暮客掐了一个唤神诀,此地还是去宕水县的时候路过的那座山。只不过当时走得是山阴,这回走得是山阳。 那个短毛的母山猪从一缕白烟里飘出来。李元看到山神的模样瞬间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馒头差点没捏住。汤汁洒了一手。 “小神拜见道长。” “免礼。”杨暮客皱着眉头,“你这山是不是风水坏了?怎么总出事儿?” 山神哭丧着脸,“这……小神……” “枉死的鬼魂拦在路上,你也不出来管管。这要是成了厉鬼,在路上作妖。还不是你这山神遭殃。” “道长慈悲,小神职权有限,法力低微。当下又逢天灾,难免顾此失彼。” 母山猪讲了这场面话后杨暮客更是心生厌恶。你认错了也便罢了,偏偏还要找些借口。杨暮客一开始只是打算让这母山猪收拢了亡魂,许了这路煞离土之能,他再唤来个阴差引路煞归家。这母山猪不知进退,那杨暮客也就不必容情。 “你这山神玩忽职守,运送济民物资都不曾照看。贫道不知你心中何事为重。这十来岁的忠厚之人成了路煞你亦不曾关照,如此看来以往的路中灾祸你自是不理的。贫道不欲听你辩解,就此事来说,昭通国神该削你这山神阴德福禄。” 山神吓得赶忙作揖,口中只是念叨,“小神知错,小神知错……” “你莫要装模作样,赶紧将这路煞鬼域消了。” “谨遵上人命令。” 若说李元是糊涂鬼,其实他一向精明。否则也不可能以弱童之躯撑起一个家。但若说他聪慧,肚中却只有一根直肠子,认死理。幼时他祖父教他为人正直,他便认准了不走一点歪路。 前文说过,煞为极致。路上侧倾一队运送人员全部罹难。独他李元一人成了鬼,还成了路煞。足见其性格异常。他的命数本该是个中年溺亡的命数,此回是替其父遭灾。 杨暮客观其命数更笃定了卜卦之事只是提灯照路,若事事都有天意,那必是一潭死水。 山神解开路煞鬼域的法子更是简单至极,翻一遍阴土,将阴间束缚李元的藏魂之地搅散了,鬼域自然不复存在。她见着杨暮客领着那野鬼离开了阴间,恨得牙根痒痒。母山猪本是冰夷圈养的口粮,七百多年前有天妖盗其子嗣,毁了圈舍阵法,它才得以逃出困境。后来山中修行,遇到了一只从周上国云游而来的老狗,老狗欲吃它,见着了冰夷圈养印记被吓退。此时这山猪才知晓有了背景至关重要。潜进了昭通国,求昭通国神得山神之位。 此山神在这山里履行山神职权已有一百七十九年。但今日它愈发心神不宁,察觉了体内有蛊虫作祟。恰逢地动,无心兼顾地脉治理才致使东西两路皆有意外灾祸。 修行圈子本就不大,曲栗与山神相遇相识并不意外。曲栗自涂计国而来,有琅神邪蛊也不意外。唯一意外的是凫徯公主敢闯进人道治世之中。 就在山神心神不宁之时,一声声鸟鸣从阴间来传来。 “凫徯……凫徯……” 只见人面白枭在一只巨大的母山猪头顶盘旋。 母山猪吓得跪地求饶。 尚杳真灵不可放于体外,其实这白枭的身子都不是凫徯公主的原身。她也窃据了一只白枭天妖的身子。将自己的元神真灵洞天藏于其内。 嗖地一道光将母山猪罩住,母山猪在阴间消失不见。 不多会母山猪又被放了出来,它体内的琅神邪蛊没了。变成了虾元神只的神种。 阴差押解着李元,杨暮客跟在后头。山梁乡里一片寂静,李元家里的狗夹紧了尾巴蹲在狗窝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杨暮客绿油油的眸子看了一眼,那只狗蹬腿朝天,硬邦邦像块石头。吓死倒还不至于,但骚味冲天。杨暮客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掐坤字诀使了穿墙术进了李元的家。 野鬼无人请是进不得家门的。但有阴差领着则不同,李元从窗缝跟着阴差钻了进去,屋里竟然看见了祖父留在牌位里的灵性。一个穿着白麻衣的老头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墙角。 “太公,你蹲这作甚呢?” “圆娃啊,你咋死了呢?” 李元愣住了,这一路没人跟他说过他死了。李元烂掉的半边脸上白毛疯长,两个眼球凸出来不见了瞳孔,尖嘴猴腮哪还有十七岁少年的样貌。他终于想来自己是被监军推了一把,而后山洪将前面的木材车从上坡处冲了下来。一根根原木砸下来…… 他饿的时候把那些个死人吃光了。 杨暮客穿墙过来恰巧看见这一幕,倒是鬼差见怪不怪,捏着缚魂锁提防邪鬼作祟。 里屋的炕上睡着一对夫妻,男人好似梦见了什么,梦呓两声。 李元手里还捏着杨暮客给他的馒头,这时他低头一看。那馒头竟然是半个人头。那些油水都是乌黑的血。 “道长你怎么能骗我呢?”尖嘴猴腮的恶鬼盯着杨暮客。 杨暮客笑笑,“这是你吃剩下的,浪费粮食不好……” 李元认出来这个人头正是推他一把的官差,咬牙切齿地将半个人头塞进嘴里吞了干净。“道长把我送回来作甚?死了便死了……死在外头总比呆在这破屋里强。” 李元的爷爷上前抓住李元的胳膊,“圆娃啊,如今这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可怎么办啊……咱们爷孙两个,好好帮你阿爷和弟弟们收拢气运。让他们以后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李元露出一口尖牙,盯着他祖父问,“太公为何不帮孙子我收拢气运。你可知我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李元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憋了好久好久,从未流露出一丝恨意。但其实他一直恨着他的父母,一直恨着弟弟妹妹,一直恨着没读几天书,却以书生自居的太公。 杨暮客微微一笑,“趁着太阳没出来,要托梦给家里人么?” 李元咯咯笑着,“托梦给他们作甚?” “有始有终嘛……你这条命也不是平白来的。你欠父母一命,没活得像样,也是受他们所累。贫道不是让你算账,只是让你与他们作别。了了这段缘分。” “你不怕我梦里把他们都吃了?” 杨暮客笃定地说,“你吃不了。贫道待你托梦完成后便会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第61章 润物戏无声 许是李元儿自己想通了,给家里的老三托了个梦。老三还在尿炕的年纪,话都说不利索。尿了一炕只知道哭。 李元儿的老娘抱着小儿子哄着,“娘的眼睛就是哭瞎的,你还哭……再哭你也瞎了。” 老三就憋着,李元托梦说了什么他都记不得了。 杨暮客跟李元说,“贫道圆了许下的诺言,如今你见着了活人。那贫道便要圆另外一个诺言了。” 李元好奇地问,“你还许了啥诺言?” “贫道要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一旁的阴差挑了挑眉毛。 李元不解地问,“咋就要把我打得魂飞魄散呢?” “因为你已经入了邪,走不得正道了。” 杨暮客吩咐边上的阴差去找县里的城隍,让城隍监督除邪一事。再施展七十二变的《束魂定身变》,封了李元的嘴。一个障眼法懵了李元的神魂,领着他去找乡里的土地神。 杨暮客走到一棵大树下的神龛前,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香,点着了插在地上。他当下剩的精力不多,所以就没用唤神诀。土地神闻到香火气钻出神龛,看着一个道士领着一个恶鬼。他赶忙作揖。 “小神不知道长为何来至此地?” “你们村儿的人成了恶鬼,贫道送过来处决。” 土地神抻着脖子一看,哟,这小子他认得。“这小子平日里是个好的。怎就落得这般下场?” 杨暮客也不答他,“你这村中宰杀牲畜之地在哪儿?” 土地神叹了口气,“道长请随我来。” 黑夜中杨暮客跟着土地神在村子里头逛着,远远看到一个大水车。当下开春还是枯水,水车也不转,跟水车连着的还有一个磨坊。 磨坊边儿上有个小院,杨暮客脚步声在这夜里格外清楚。才走近了,一个手持屠刀的屠户趴在墙上看了看。见是一个道士,屠户灰溜溜地跑回了屋里。 屠户因为长期吃肉,眼力要好些,黑夜里也能视物,再加上积年宰杀牲畜,能见着一些平日里常人看不着的东西。隐约看见了恶鬼的身形,却不见前头带路的土地神。早年修水车的瓦匠说过,若是遇着邪性东西,紧闭门窗,不要应声,等着日出则无事。屠户赶忙将屋里的门窗全部锁死,手持屠刀钻进了卧室之中。 磨坊外头有个石碾,这个石碾经常用来倒挂牲畜放血,带着些许凶性。 杨暮客操控着李元的鬼魂爬上石碾,自缚双手背在身后,跪在石碾上面朝东方。而后杨暮客看了看天象,距离日出还有些时间,撤去法诀。李元低头一声不吭。 县里城隍领着一班阴差乘风而来,杨暮客遥遥作个小揖,那城隍落在地上小碎步快跑到杨暮客面前,躬身施礼。 “小神拜见道长。” 杨暮客打量下身着官服的县丞阴司城隍,这城隍干瘦如麻杆,眼窝深陷,嘴唇发白,好似痨病死的一般。容貌看着约三十啷当,只留了两撇八字胡。 “一点小事劳烦城隍亲至,是贫道唐突了。” “不敢……” “城隍大人莫要客气,贫道捉了这小鬼,意欲于此地行刑。但名不正则言不顺,遂请城隍大人断案。” 城隍再次看了看那跪在石碾上的李元。小国县城的城隍权职不足,自然没有天地文书这等器物,但有郡城赐予的副本。只能查询过往,不可做推断之用。 青光自那天地文书的副本上放出,落在李元身上。只是瞬间,李元被碾压成骨肉之泥。血汁淌出,李元生平过往从血汁中提炼而出。 杨暮客侧身不看,不悦地问,“一定要弄得这般让人作呕么?” 城隍正色说,“此法原始却有效。” 行么。杨暮客看着石碾上的肉泥又慢慢恢复成了恶鬼模样。此时的李元身形异化比之方才更为严重,一身蓝皮,小头鸡胸而大腹。 “李元,你可知罪?” 李元嘿嘿一乐。“小民有啥罪啊?” “吞吃同乡生魂,坏乡土气运。无情无义,癫狂至极。” “饿了便吃,哪顾得上许多。” 城隍微微一笑,“你包藏祸心已久,如此恶劣行径又岂是你当即所思?只是恰逢天灾,给了倾泻心中怒火的机会。” 杨暮客也瞧着那恶鬼。这李元曾言说没读过书,听不懂文绉绉的话。但当下对答如流,哪有当初呆傻蠢笨之色,这厮乔装本事之好可见一斑。 李元咬牙切齿问城隍,“咱家困顿之时,这些个杂种非但不曾帮忙,还有人落井下石,逼迫咱家变卖祖产。小人得势,趁机报复。有错么?” 城隍手持天地文书副本,高声喝到,“李元,寿十七。生前偷盗,违人伦。死后吞食同乡生魂,毁坏乡土气运。本神官以阴律判你,湮灭之刑。” 这时李元转向杨暮客,问他,“道长不是说让小人魂飞魄散么?这城隍判小人湮灭,跟道长说得不一样呢。” 杨暮客轻轻咳嗽一声,“湮灭,比贫道说得魂飞魄散还要严重一点儿。不过不疼的,你放心。待你湮灭之后,这世上再不存你李元。你过往之事会由阴差尽数抹去,无人记得你李元生于此地。” 李元一时间没能理解。这湮灭是何意?他没读过书是真的,理所当然地以为杀人偿命罢了,他一个人的性命偿那么多人的性命,值了。更何况他是成了鬼后才吞吃的同乡役夫,这还能比杀人严重么? 即将天明。杨暮客离开了村庄。他没兴趣去看阴差行刑。吃人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他也干过,若真的追究,他杨暮客就是好人么?亦或者说,是好鬼么?如果说当时归元以阴律定杨暮客的罪行,杨暮客的罪行无可辩驳。 杨暮客寻了个高处,行早课。 没多会儿那城隍带着阴兵从阴间里寻了过来,早上阳气不烈。所以这些个鬼神现身世俗。 “启禀道长,恶鬼李元受刑完毕。小神先以神力加持石碾,将其神魂碾碎后再以阴间毒雷火劈打,而后曝于朝阳之下,引天极阳光一缕,引燃其神魂。鬼差已经前往各家迷魂李元亲友,消其因果。九日之后,李元于世间一切尽数湮灭。” 杨暮客收功从高处落下,“干嘛用那石碾?人家村中收获后还要磨粮食用,你绑了个鬼在上面消杀,平白多了秽气。” “这……小神以为道长将其束缚在石碾之上,便是要小神在石碾上行刑。” “贫道只是借用那磨盘上的煞气镇住恶鬼。这恶鬼不值当贫道消耗精力……此事就此揭过吧,贫道只是个过路的。本就是你们阴司的活计,贫道此举本就干预了你们阴司执法。岁神殿召集阴司各部城隍,你怎地在县城庙中,不曾随岁神殿巡猎?” “回禀道长,天妖已被岁神殿将军驱离,我等城隍尽数重返阴司。” “驱离了好啊。不过你这城隍办完了事情回去便是,为何还要跟贫道汇报。” “岁神殿将军有令,我等若与道长在路途中相遇,要将西耀灵州年初的甲子文书汇报给您。” “甲子文书?这是什么?” “甲子文书乃是岁神殿一甲子中,对炁脉走向以及人道运势的推算。” “说吧。贫道听着呢。” 城隍从怀中再次取出那天地文书副本,翻开副本正经地念道,“八百三十九甲子葵亥年日出黑黄,奎,娄,参三宿顺位偏转三厘,引炁脉波动数十载。终于本甲子壬辰年归位。此刊为八百四十三甲子文书壬辰年补发,另述其因果。太一门分宗万花真人解译。” “日有斑,定浮其磁。能使潮汐异于常,能使卫宿失其位。人心浮动,私欲妄为则毁于己。奎宿位失三厘,青兰海涨四尺二寸三毫,水藻肆虐,灵炁与水汽皆乱。娄宿位失三厘,大气罡风行势自东向西近十余甲子更强,集热成炉,烘烤大地。参宿位失三厘,引胎衣皱褶,多地震,浊炁反复,妖孽欢喜。” 杨暮客听着跟听天书似的,这岁神殿将军什么意思?让这些个城隍跟自己报信说这个干嘛?又为何不自己亲自来说?话说杨暮客还没见过这回入凡间的岁神殿巡猎将军是谁,也没搭上个关系。 县城城隍汇报完,等着杨暮客吩咐。但杨暮客一门心思去想这《甲子文书》的内容。 “道长……” “道长……” 杨暮客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啊?” “道长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神就领兵归城了。” “没事儿了。” “小神告辞。” 天才亮,外面活动的人少。杨暮客掐了个障眼法,使着《缩地成寸变》往官道上跑。到了官道上掐算了下马车与他之间的距离,找着方向继续跑。 生者总会流连与眷恋各种景色。时而喜新忘旧,时而沉湎过去。过去比现在美,未来也比现在美。现在是啥也不是。而后自以为是地感慨,啊,枯藤老树昏鸦,天涯何处是吾家。 李元便是那被过去逼死的蠢货。 杨暮客觉着,若是他没有此番意外,他也许能装到死,装到命中溺亡那一年都不会露馅。也许他进阴司的时候,还能得上一个好评。毕竟小偷小摸,有违人伦这种私密罪责对功德影响不大。城隍亦或者判官笔下的判词会变成,李元,人品有瑕,但行迹良善。 杨暮客跑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官道边上停着的马车。马车一旁还有炊烟袅袅。玉香姑娘正做早饭。 季通先看着了神出鬼没的少爷,没吱声,继续打拳练功。 杨暮客登上马车给小楼姐问候早安。 “你这野猴子。上个车弄了这么大动静。” 杨暮客往软垫里一躺,“弟弟我还想着若有人敲锣打鼓,我蹦着高上来呢。” “又说疯话。” “起了个大早行早课,弟弟我眯一会儿。玉香做好饭也莫要叫我。等等我吃凉的便是。” 小楼点了点头,知道弟弟累了。毕竟昨儿晚上杨暮客与季通轮流值夜,早上还要行早课。拿着书时不时看看躺在软垫上睡着的杨暮客。车厢里没多久就有了鼾声。 杨暮客醒来时已是晌午。小楼和玉香都不在车厢里,桌上还留着食盒。他撩开车帘一看,原来已经进了一家别院中。 下了车伸个懒腰,季通一直盯着车里。见少爷醒了,他赶忙从厢房里出来迎上去。“少爷醒了……我们才进了城,小姐要修整一日。玉香陪着小姐去泡汤了。” 杨暮客点点头,“咱们再往东走是黑沙戈壁,黑沙戈壁南面是个盆地。估计难寻水源,便是贫道装的有水,车中不备着一些难免惹人生疑,你去外头买些储水的水囊。要大一点儿的。” “小人知道了。” 看着季通离去的身影杨暮客再回了趟车厢,把食盒提下来。哼着小曲儿走进了正堂吃饭。 此城为学东郡城。学东是个人名,本名刘学东。也就是当今的郡城城隍。 杨暮客正喝着汤,刘学东穿墙而来。笑呵呵地朝杨暮客拱拱手,“紫明道长慈悲。” 杨暮客瞥了他一眼,“怎地不走正门?” “正门有玉香行走设下的阵法,本官不告而入怕惹了官司。” “你便是这城里当家做主的,还怕惹了官司?” “紫明道长说笑了。” 杨暮客放下碗筷,“不知城隍来此何意啊?若是传达《甲子文书》,你治下县城城隍已经告诉贫道了。” “朗源也报与本官。本官并不是为岁神殿传话的。” 杨暮客正襟危坐,“那不知城隍是何来意?” “城中有个中州来的修士,不知为何留在城里不走了。本官想邀请紫明道长交涉一番。” 杨暮客冷哼一声,“为何不报与扶礼观?” “报不得……” “你既知晓贫道身份,还求到贫道头上。不知这中州修士是哪家的?” “太一……” 啧,太一门?“何时来此?” “去岁季秋。” 太一门,壬辰年季秋。这个时间来这其目的不言自明。这个修士定然是为了杨暮客而来。 杨暮客继续问,“不知他是什么修为?” “本官不知。” 第62章 命长不知公 院子外面玉香和小楼的说话声传进来,杨暮客一侧头,城隍竟然不见了。 压下心中疑问,杨暮客出去接小楼姐。 “小楼姐。泡汤可是解乏了?” 贾小楼瞥了他一眼,“本姑娘不曾乏累,说什么解乏的混账话。倒是你,累得睡死过去。汤池当下空了,你去泡一下。” “好嘞。” 小楼看了一眼玉香,“本姑娘自己进屋便好了,你去服侍这憨货泡汤。帮他按按头,按按脚。” “是。”玉香万福一个,走到杨暮客边上。 杨暮客赶忙说,“贫道用不着他人服侍,玉香随小楼姐进屋歇息便好。” 玉香却说,“少爷莫要推脱,姑娘既然吩咐了,婢子就要去做。” 哼。贾小楼翻个白眼,好似在说他杨暮客是个伪君子,而后径直走进屋里。 “前边带路吧。”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 “是。” 玉香领着杨暮客走过了一个小院,小院里头有水榭池塘。池塘雾气蒙蒙,这边是温泉那边流出来的水。所以整个院子是冷热同调的格局。 杨暮客问玉香,“初到城里你们就找到这样的院子,莫不是你寻了当地神官询问?” 玉香前头捂嘴笑了一声,“有钱何样的住处找不得?” 杨暮客一愣,“住在此处要花多少?” “小姐定下来租两日,一共九十贯钱。周上国的钱财要比这昭通国的贵些,若要换成昭通国的钱财,怕是两百贯不止。” “九十贯?”杨暮客对周上国的物价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皱眉问,“这院子怕不是修在天上?九十贯,怕是买块地的钱也够了……” 玉香噗嗤一笑,“道爷又不在乎那世俗钱财,而且这院子可不是寻常的客栈。是俗道给欢彦侯修的别院,欢彦侯人在都城之时这别院就交予此地鸿胪寺照料维护,日常出租也是为了赚取维护支出。” 杨暮客叹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小楼姐若这般养成了奢侈习性,日后不知咱们这点家底够不够她挥霍。” “您担心这个作甚,您也莫要小瞧了小姐敛财的能耐。” 二人说话间进了汤池,杨暮客站在换衣间外头跟玉香说,“你装装样子就行了,贫道尸身忌水浸。在里头待会儿便回去。” 玉香咯咯一笑,“道爷以为婢子跟来是作甚。道爷尸身在那船上出了岔子,您自己个养尸也没个章法。路中又醒了非毒和伏矢。婢子见您晓得调和阴阳,却不知补水。这院里恰巧有俗道修建阵法,是个补水的好地方。” “贫道像是缺水的么?” “您醒得又不是除秽和雀阴。哪儿来的肾水自生?自是缺水的。” 杨暮客点点头,“成么,贫道还以为你瞧上了贫道的美色呢。” 玉香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毕竟她本来也不是正经的。杨暮客这话弄得她心里痒痒。 换衣间里杨暮客脱了道袍和中衣,裹了一条巾子出去。玉香在温泉周围摆好了聚灵阵法。 “道爷进水前先掐个避水诀,婢子要一点点调用水炁。” 杨暮客捏了坎字诀避水诀,蹚水坐在水里。“贫道醒来的时候城中城隍找上门来。” 玉香掐诀眉头一皱,“婢子内外都布下阵法,此地城隍如何不声不响地进来?” “这城隍话中之意是,城里有高人欲见贫道。而且是太一门的……” “太一门?”玉香惊讶道,“太一门行走极少离开山门。他们居于高天,上下极不方便。” “不是说天下间宗门人数最多为太一么?” “太一门人的确是多,但其实是成材之人多。太一功法精妙,弟子又皆是根骨极佳且聪慧之人。太一门人多,是因为传承久远,积累所至,而非门派扩张。” 杨暮客点点头,又问:“那玉香觉得那城隍是在诓骗贫道?” 玉香低头,“婢子可不敢评判……” “说话就说明白!” “他区区郡城城隍,谅也不敢编排太一门的名号。只是道爷如今见过了天道宗,正法教的高人,二位高人不曾提前相告。显得怪异。” 玉香的话说到了杨暮客的心坎上。不过多想无用,既然太一门人在这城中,定然是要一见的。杨暮客感受着玉香调用的水炁在体内游走。当时迦楼罗将他丢进湖中饮水饮饱。杨暮客根本察觉不出小楼所用的方法,而玉香的手法缓慢,虽然浅显,但却极为细致。水炁先是进入血液,但偏偏避开了经络。一切都在正常的体液循环中补足他所欠缺的“水”。 因为进境缓慢,杨暮客索性爽灵钻出体外,跟玉香说,“看来贫道补水用时不短,贫道出去与太一门弟子见上一面。” “道爷只管放心,婢子定然好好照料道爷尸身。” 爽灵呵呵一笑走进阴间出了小院。在阴间观阳间,好似透着毛玻璃看世界。他好似漫无目的地闲逛。 修士之间这种打哑谜一样的交流方式杨暮客并不意外。就好比自然界动物喜欢用气味传递信息,这种方式非但不低级,而且高级至极。通过简单的表达直接筛选出同类,敌人,伴侣…… 就这么走着走着,未时的阳光穿过两座高楼,在两座楼的飞檐阴影交错之地留了一点斑驳。阴间灰白的阳光照在爽灵的脚尖,他抬起头望去,果然三楼一个少年趴在窗台上低头看他。 这是一个酒家,一楼人声鼎沸,虽然午饭时间已过。但学东郡毕竟是中州进入昭通国的交通节点之一。很多行商依旧坐在饭桌上聊着天南海北。 进了酒楼爽灵掐着障眼法现身阳间,噔噔噔爬到三楼。 三楼只有四间雅间,四方命名。“东”间房屋门半掩,爽灵轻轻推门进去。 少年仔细打量着爽灵,爽灵也不言语。毕竟杨暮客不知这太一门人姓甚名谁,道号是何。 少年伸手邀请爽灵入座,“本仙乃是太一门地仙,你可以叫我丘狸尊者。” 爽灵赶忙起身,捏子午诀恭恭敬敬地作揖,“福生无量天尊,晚辈紫明,拜见丘狸祖师。” 丘狸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这幅恭敬模样,本仙还是头一回看见。” “小子一路放浪形骸,惹祖师笑话了。” “你一定好奇本仙来意,是否?” 爽灵点了点头。 “你路途中曾与朱雀行宫祭酒言说,若修成太一如何?不知紫明是否有入我太一之心呐?” 爽灵恭恭敬敬地再揖一礼,“小子不知深浅,路上无心之言惹了口业。小子幸得师傅垂青,教授修行之法,并无改弦更张之意。” 丘狸叹了口气,“可惜。本仙以为你有意入我太一山门。毕竟我太一门一向有教无类,似你等鬼修证道者不计其数。” 这时屋门又开了,学东郡城隍走了进来,“小神拜见丘狸尊者。” 丘狸向城隍介绍道,“这位是上清门高徒,道号紫明。” 爽灵抱拳欠身,“不敢称高徒,城隍大人,紫明有礼了。” 城隍赶忙回礼,“小神拜见上清门高徒。” 丘狸对城隍说,“本仙之前吩咐的你可以去办了。” 城隍点头称喏。城隍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只见丘狸大袖一挥,屋里墙壁变作透明,隔壁“南”房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 “紫明,且随本仙看一场戏。” “是。”爽灵正襟危坐,侧脸看着隔壁二人。 丘狸介绍着,“那个蓄须的中年叫程蟒,是疍国人。疍国是涂计国的属国。他对面的是昭通国的欢彦侯。二人正在聊粮食北运之事。” 只见那个叫程蟒的中年,取出一封信。对欢彦侯说道,“疍王将向涂计国派遣一支部队,从桦腊郡入境,抵挡周上国先遣部队的攻势。我等需要铁木车架三百套,用来运送辎重。” 欢彦侯接过信件打开仔细阅读,对程蟒说,“周上国政院收紧物料出境条件,这批铁木车架怕是没那么容易运出来。” “我们可以再多出三千农奴。昭通国大灾刚过,想必急需人口恢复生产。这三千农奴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农,” 欢彦侯沉吟了下,“咱们都是老相识了,不若程先生交个底。毕竟殿下担负的风险之高,远胜于疍王。” 程蟒额头些许冷汗,但脸上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当下交易皆是笃定涂计国必输无疑,我疍国又何尝不在风口浪尖,稍不小心便是亡国灭种之祸。” “中州火药不日前才从我国送出。预计季春尽数抵达周上国军队前线。涂计国失了利利郡天堑可守,周上国雄兵必然扫清一切障碍,直抵涂计国王都。” 程蟒却摇摇头,“季春雪化,路途泥泞。周上国快车之利再难施展。当下没有攻破利利郡,季春更难,此战世事难料,若是涂计国守军依靠地利挡下周上国进攻,便得了喘息之机。” “程先生假设太不实际,周上国兵强马壮,而利利郡已是疲惫之军。更何况涂计国本就粮食短缺,疍国还不断将肉食送往我国交易换得矿石。本侯不信涂计国的兵士能饿着肚子顶住周上国的兵锋。” 程先生虚张声势被欢彦侯识破,只能再说,“不知太子殿下起事之日还要多久。贵国太子一天不登大位,我国便不能安心与贵国经贸。” 欢彦侯笑了,“快了。钦天监已经以王上有失私德上奏,要求昭通王下诏罪己。太傅与太子殿下协商……” 爽灵看着二人聊天,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昭通国与疍国的立场虽互为敌对,但当下他们已经达成某种默契。目的都是发战争财。 他看着太一门地仙,“不知长辈给贫道展示这在作甚?” 丘狸尊者静静地说,“琅神以这种方式在四处传播邪蛊。本仙自是不准邪蛊从此路流入世俗。在你去中州之前,你身上琅神的气息和梭神的神种必须处理掉。这屋中二人都是染蛊之人。” 爽灵再次细细打量了下,果真如地仙所说,二者的命宫都被邪神侵染了。但太一门地仙说自己被感染了邪蛊和神种,这话杨暮客半信半疑。遂问道,“敢问尊者,小子如何去除身上异常?” “稍候本仙教你处置之法。” 杨暮客点点头,“既然尊者是为琅神蛊毒而来,为何不学那天道宗至今真人,入其神国交涉。” 丘狸长叹一声,“那琅神乃是本仙封印,逐出当下时空,只是未能察觉世俗之中祭拜邪神香火并未断绝。待卢金山清理干净琅神淫祀再观后效吧……” 此时,隔壁房间的谈话也接近尾声。欢彦侯站起身来,“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我会派人在西城门外接应。” 程蟒也起身相送,“多谢侯爷。” 待两人走出房间后,丘狸尊者长袖一挥,墙壁又恢复如初。他转头对爽灵说,“且随我来。” 话音刚落,二者屋内景色扭曲变幻,一道光自天际落下,周边的景色变得空旷,一面红墙出现在爽灵的视野之中。 城隍此时差遣阴差将红墙小院里的人魂招了出来,城隍举起一块玉牌往那疍国随从神魂的额头一按,滋滋作响。黑烟散尽后一只蟞虫落在地上。只见那蟞虫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后便不动了。 对于此虫杨暮客并不陌生,渔阳城的国诚观里,那俗道身上飞出来的便是这种虫子。想到自己也着了道,爽灵只觉得胃中难受,干呕了几声。 丘狸尊者对爽灵说,“你中蛊虫与这些又有不同,所以不必惊慌。琅神固然邪性,但对修行之人影响微乎其微。” “尊者去岁便在此地等候晚辈,难不成可以推算如此详细?” 丘狸呵呵一笑,“本尊何时说过等你?” “方才于那别院之中,本地城隍进了屋中传信……” “你既开悟了太一观想法,难不成还看不懂本尊所用把戏?” 诶?爽灵动用神思回想一遍。这丘狸地仙用得是太一门的观想光阴之法。那城隍既非真实,也非虚假。而是地仙截用了城隍的一时命数,怪不得城隍进来之时尊者要重新介绍一遍。 想通了的爽灵便知晓要如何去除琅神蛊虫。爽灵恭恭敬敬地作揖,“多谢尊者赐法。” “你确定不入我太一门?” “弟子确定。” 丘狸听着爽灵回答干脆,惋惜地笑了笑。“归元是个运道好的……” 第63章 情宜说林意 爽灵一路飘回,看着玉香掐诀给尸身补水。 丘狸尊者指点的观想法爽灵即刻尝试了下,引一缕灵炁于指尖,掐离字诀换震字诀,七色霞光自指尖射出落在尸身之上。 只见尸身的泥丸宫接联百器,乃爽灵居之所。过往功德福气于宫中显照,玄意透紫。再细细观之…… 杨暮客找见了丘狸尊者所言的蛊。那琅神混蛋竟然以杨暮客所赠功德宝钱作引,将杨暮客的功德关联。杨暮客便成了琅神在世俗世界的一个标记。 邪神虽不能现世,但总能映照凡俗,寻得散播神意之机。 怪不得地仙要找上门来,杨暮客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携带琅神神意进了中州,帮助这个邪神散播了信仰会有何后果。 中州乃真正的人道兴盛之地,无数邪神环伺。若是争得中州的香火祭祀,说不定邪神也能化作正神,从界外脱困而出。 吁。爽灵下意识的深呼吸,尽管爽灵并无呼吸之能。那琅神之蛊并非虫,也并非见过的白色菌丝。是一个贝壳一样的小闪光点。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置了。 泥丸宫中,杨暮客不敢动用雷诀,伤了精神之所非是好事。转瞬之间,杨暮客便想到了处置之法,它既是从功德寻来,那便舍了被沾染的功德。爽灵动用神思追溯西岐国过往,念所行功德之事,运其功德之意将琅神神意包裹。 爽灵一头钻进尸身,杨暮客起诀并剑指,取出一枚宝钱,口中呼气,西岐国功德阴德尽数转移到了宝钱之上。再捏乾字诀,金之意。金之革,断其过往。离字诀,凝神思,聚六丁,一缕火线。阴火瞬间将那宝钱烧成了灰烬。 玉香在杨暮客掐诀的时候便停止行功补水,待杨暮客烧掉宝钱后才问,“道爷为何舍了功德?” 杨暮客耳中嗡鸣,两额血线鼓起跳动。“呼……贫道被邪神利用而不知,若不舍了功德。怕是将来折损更多。” “道爷请出来,换坐边上的木桶之中。” 杨暮客引灵炁体内运转一周天,玉香补水果然有效。体内生气比方才更多。杨暮客抓着腰间的巾子起身,坐到木桶之中。他问玉香,“当下换了木桶作甚?没了活水,岂不是更慢?” 玉香掐引水诀,“道爷非是活人,既补进了水,亦要换水。这木桶之水婢子已用石药调过,可将道爷体内的尸气排出。” “那贫道的这一盆洗澡水,怕是能害一城寸草不生。” 玉香噗嗤一笑,“道爷要是有这般能耐,怕是早就被天上的神官调兵杀了。等道爷泡完,将木桶之水烧开,变成太和汤。送给外面的人喝怕是还能延年益寿呢。” “什么样的癫货才要喝男人的洗澡水。” “婢子所说非是虚言。道爷虽是尸身,但修正法,有道韵。莫说喝了道爷的洗澡水,就是与道爷日常相处,本就可增寿。季通当下变化就是追随道爷所至。” “他?他有啥变化?” “季通原是命带急火,寿似薪柴。与道爷相处久了,这急火成了温火。” 杨暮客一撇嘴,“你这妖精还比贫道精通术数不成?贫道怎不曾看出他是急火还是温火?” 玉香却说,“婢子虽不懂术数,但化形之前宗门所供奉人祭都为火命之人。吃得多了,自然可分辨其中差别。” 听完这话杨暮客一愣,“你这吃得还挺……讲究……” 补足了水,杨暮客换好了道袍神清气爽。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尊者说除了琅神邪蛊,还有个叫“梭神”的气息。这“梭神”定是天妖尚杳所言的“虾元古神”。而且尚杳说得是“神只”。神只一词不可乱用,必为一方头领者才是神只。 杨暮客出了门便通阴阳,入了阴间。抄近路出了城,来至无人道亦无神道之地。他取出了尚杳交给他的锦盒。梭神之神意定然就在这锦盒之上。他打开锦盒,里面装的是一粒丹丸。药香浓郁,杨暮客皱着眉将药丸从盒中取出。天地灵炁不断地向杨暮客手中的药丸聚集,噼噼啪啪,药丸开始龟裂,药皮不断剥落,变成了一个圆润的珠子。 杨暮客将珠子放在手心看了又看,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而后他看向锦盒。神只的气息是个什么气息?他依旧是引一缕灵炁,离字诀换震字诀,以灵光视之。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杨暮客攥着珠子挠挠头。啧。这地仙尊者教的法子咋没用了? “凫徯……凫徯……” 杨暮客抬头一看,那白枭竟然从远处飞了过来。他赶忙躬身作揖,“晚辈拜见尚杳前辈。” 人面白枭并不答话,叼起锦盒消失不见了。 杨暮客听县城城隍说天妖已被驱逐,可这凫徯明明就在阴间。丘狸站在杨暮客的边上看着凫傒飞远,“如此紫明你可出入中州了。” 杨暮客才发现身边的地仙尊者,作揖问他,“太一门镇压净宗虚莲大君,弟子与虚莲大君有约。不知弟子是否通敌?” 丘狸微微一笑,“何人告诉你太一门镇压了虚莲?” 杨暮客再揖首问道,“这……虚莲大君亲口说,天庭不许她主神起身。” 丘狸摇了摇头,“这虚莲言语未尽详实,她与师弟起了干戈争斗。洱罗向天庭状告她破坏太一门立下的封印大阵,欲放出龙魂。所以天庭修补大阵,将其主神困在大阵之中。何曾不许她主神起身,若其放弃盗取龙珠之念,自可脱困而出。” 杨暮客眼眸一亮,获知消息的机会来了。他继续问道,“大君言说她欲求证就地仙之法,与小子立下约定。不知是否亦是虚言。” “此话为真。” “可小子修行低微,如何有法助其成道?” “这是你的因果,本仙如何得知?” “这……”杨暮客眉头紧锁,“净宗与道宗相争,道宗破其山门,可小子一路所遇净宗修士,为何不似生死仇敌?” 丘狸叹了口气,再笑道,“你这顽童,与你非是同道便要赶尽杀绝么?” 杨暮客摇摇头,“贫道并非如此。” 丘狸低头盯着杨暮客,“所以道宗就要将净宗尽数铲除,对么?” 杨暮客很想说,你们不就是这么干的么……但他憋了半天,说,“可……既然捣毁净宗山门,那净宗定然是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丘狸点了点头,“诚然罪不可赦……数千载前,净宗收拢资源,欲建通天之阵,求古时登仙秘法。可是净宗于仙界名目有限,天庭岂会应允?然其仍暗中为之。毁其山门,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涉事修士,皆交由正法教审判,囚于魂狱,受刑责。至于那些逃散的净宗修士,若无违法犯纪之行,当然可继续修行。” 卧槽!杨暮客这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杨暮客瞬间放空大脑,不去思考。问了句,“小子身上可还有尊者所说的神蛊、神意?” 杨暮客等了半天无人回答,抬头一看阴间已是空荡一片。浊灰簌簌落下,只有掌心的圆珠告诉他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假。 呼……杨暮客定了定心神,缓缓往回走。他也不知该想些什么,但难免有些兴意阑珊。到了城里,随便找了个无人小巷从阴间走出。看着街道车水马龙,小贩叫卖招揽生意,正值茫然之际一个女童走上前来。 “道长。请问要吃饭么?” 杨暮客哂然一笑,“巧了,贫道腹中空空。” “嘻嘻。那道长请随我来。”说着小姑娘拉着杨暮客的手往一堵墙下的小竹棚走去。 竹棚里蒸笼白雾蒙蒙,一个老人佝偻的身影忙碌着。 “道长您请坐。”小姑娘把杨暮客拉至方桌前,将长凳摆好。 “婆婆,我拉到客人啦。” 老妇抬头看了看杨暮客,“道长要吃些什么?笼里蒸着米糕,我这小摊还有面条,面汤,木桶饭。不过没有肉食,道长若是想吃肉,我可以替道长去前头店里买些卤肉。” 杨暮客想了想,“每样都来一些。” “好。” “老人家备好了可以去帮贫道买半斤卤肉。” 老妇腼腆一笑,“若是道长吃肉,要先付钱……” “那便先付钱。”杨暮客取出周上国的一贯通票。 这老妇识字,看到愣了一下。她面色为难地问,“这……道长可有小额通票……”这一张通票怕是这条街面上没有一家找得开,老妇怕这通票是假的,也怕客人不在此用餐。 “那老人家可以先去验票,破开后再去买肉。” 老妇听了这话即刻警觉地看着杨暮客,生怕杨暮客是个偷小孩儿的拐子。“这生意咱们不做了……道长您还是去内城的店里去吃吧。” 杨暮客叹了口气,起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既然如此贫道便不打扰了。”他把通票揣进袖子,笑着走出了竹棚。 这小姑娘是个六丁六甲之命,根骨通透。但机缘未至,不得入修行。这也是杨暮客才出小巷小姑娘便亲近他的原因。杨暮客之前观昭通国气象,有圣人将出,这因果便落在此小女身上。 或许来日还有再见之日。杨暮客走到街口回头朝着女童挥挥手,大笑离开。 欢彦侯的别院不在内城,其实离这外城集市不远。过一道桥,穿过一座城中矮山。杨暮客便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街面。街道两旁都是富户的围墙。穿过大半条街,才看到欢彦府的牌匾。 城中鸿胪寺卿在门前安排的守卫。那守卫不认识杨暮客,毕竟杨暮客是从阴间走出去的。 “来者何人?” 杨暮客抱拳,“去里面通报一声,主人回来了。” 那守卫眉头一皱,“道长莫要玩笑,里面当下住着的是海外贵人。” 杨暮客点点头,“贫道并未开玩笑,你只管通报便是。” 听完这话守卫立即换上笑脸,“请道长稍候。” 杨暮客站在门口闲得无聊四处打望,正巧看见一个骑马着甲的将军停在了另外一间院子门口。 那院子门上挂着“魏府”的匾额。 将军下马敲了敲门,一个老人开门。 “将军回来了?” 魏将军把马鞭丢给他,“某家赶了三天路,你去给马洗洗。稍候留门,某家部下要入府歇息。” “是。” 魏珩原是昭通国都城的中郎将,现在是学东郡的骁骑将军。乃是昭通王的亲信,因夜里领兵巡查的时候得罪了太傅之子。太傅查都城兵源一案,魏珩受牵连,受到贬谪,调离禁军,昭通王安排他回了老家当游骑将军,两年前才提拔为骁骑将军。 不多会儿,季通出来迎接杨暮客。他骂门子,“你传信便传信,怎让我家少爷在门外候着。该是请进门里,你再进院通报。” 门子一声也不敢吭。 “行了。贫道又不怕冷,仲春天暖,在外面站会儿也无妨。”杨暮客笑呵呵地止住装腔作势的季通。 “这鸿胪寺的侍卫如此没得规矩,某家该是好好问问鸿胪寺卿怎么教的。”说完了季通才躬身朝杨暮客作揖,“小的不知少爷出门,本该是小的在门口候着。”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行了。赶紧进去。” “诶。是。” 二人走过女墙,进了内院。杨暮客问季通,“可曾打听过四周住得都是些什么人?” 季通点点头,“东边是郡守的园子。但郡守平日里都住在郡城府衙,偶尔休沐的时候过来宜情。西边住得是边军的骁骑将军,名叫魏珩。他也是常年在军营驻守,不得回城。” 杨暮客嘿地笑了声,“贫道方才看见那骁骑将军乘马进了府衙,头顶煞气冲天。这城中安稳日子怕是到头儿了。” 季通眉毛一立,“这骁骑将军要造反?” 杨暮客摇摇头,伸出手指,指了指地下,“欢彦侯不是常住国都么?贫道出门见着了他。” “这……”季通不明杨暮客言语之意。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明儿一早我们就走。也不用跟鸿胪寺打招呼。你没把通关文牒留在鸿胪寺衙门吧。” 季通使劲摇头,“没有。连印戳都没让鸿胪寺卿盖。” 杨暮客点点头,“只当我们不曾来过便好。” “这也行?” 竹林哗啦啦作响,杨暮客驻足看向东边的别院。“政治倾轧啊……不知会不会人头滚滚……” 季通听后不敢言语。 第64章 春雨如油 夜晚凉风袭来,杨暮客端着一壶茶在院子里静坐。玉香端着一盘茶果从屋里出来,放在石桌上。 她瞥了一眼杨暮客手中的天地文书。 “道爷,既是要走,又何故放心不下。” 杨暮客斟满一杯,一口青茶冰沙下肚,“权当是个故事看看,这等有趣之事不知头尾,难免遗憾。” 玉香接过茶壶,泼了旧茶,续上新茶。“道爷好兴致,婢子等等递了道牒后嘱咐那城隍一句,若是有了结果,可差个游神来报。道爷以为如何?” 杨暮客摇摇头,“这就免了。此时心意过后未必相通。不若百年后再读史书,或许别有风味。” 玉香听了点头,泡好新茶退下去。 隔壁将军府校场中近百人站得整齐,等着将军来训话。 魏珩身着精铁扎甲,胸腹嵌着兽头,兽头口中衔着短粗铁棍。他迈着方步,双手撑在短棍两头握把上,来回巡视一番。 “欢彦侯私通域外势力,蓄养私兵。宫中特使五日前传快讯,大家要某家彻查。某家不妨给尔等直说,欢彦侯是太傅的人。此处一举一动,与都城风云切实相关。我等若未能人赃俱获,太傅伸伸指头我等便是粉身碎骨。在场诸位可有人怕了?” 无人出声。 魏珩走到正中,挺胸抬头,“无人应答某家便当尔等俱是忠心义胆的勇士。今夜我等要在宵禁前出门,埋伏于城西。现在离出发还有一个时辰,尔等都留下遗书。当场死了的,家中之事皆有贵人照料。若侥幸活下来,日后权职财富不在话下。当即准备下甲胄刀兵,分批次出城。某家明日尾随欢彦侯出城,尔等见得某家信号一拥而上。若某家没能出城,那便是说某家已经先一步于众兄弟离去。怀廷,你来指挥。” “喏!” 而此时欢彦侯在郡城府衙之中做客。 郡守和欢彦侯坐在一个池子里泡汤。 郡守将敷面烫布取下,“魏珩下午入城,虽没带兵马,但本官总觉得有些蹊跷。” 欢彦侯睁开眼睛,看了看郡守,“调用大阵看看?” 郡守摇了摇头,“怕是不妥。丞相兼刑部尚书,我若调用大阵,刑部司即刻知晓。你见了国外来使之事也藏不住。” 欢彦侯皱着眉头,“他一心惦记着报仇,我等行事虽小心,难免走漏些许风声。这魏珩怕是来者不善啊。” 郡守摸着下巴猜测,“与你明日一事有关?” “倘若如此,不得不防!” “如何防范?” 欢彦侯眼睛一眯,“今夜围了那将军府,何如?” 郡守呲牙一笑,“你问过太傅否?” 欢彦侯当下裸身出浴,也来不及着衫,汤池之中不乏文房四宝。本就是郡守消遣作乐之地,小诗散文出于此处乃是常事。 欢彦侯从衣架上的衣袖中取出一张纸鸢用纸,拿起笔写下,“学东郡骁骑将军魏珩入城。如何处置。”而后将纸鸢折好放飞传于炁脉。 趁机欢彦侯穿好的衣服。郡守也从池中出来,随意穿了件居家道衣。 二人坐在书桌两旁耐心等待,果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纸鸢飞入欢彦侯手中。展开纸鸢四个大字,“不可妄动。” 欢彦侯将纸递给郡守,郡守看后眉头紧锁。 郡守沉吟着,“不可妄动……那便是可动……” 欢彦侯来回踱步,“以渎职之名羁押,可否?” 郡守摇摇头,“魏珩一年未归,有假期在身。渎职之罪太过。” “郡守大人可有主意?” 郡守将纸摊开,低头抬眼眯成一条缝,二人对视。郡守牙缝间冒出一句话,“你那院中住着海外贵人。魏珩贪财好色,惹了贵人。差人缉捕时魏珩拒捕……” 欢彦侯咽了口唾沫,“周上国都敬重的客人,我等如此……怕是难以收场。” 郡守哼了一声,“若是被他拿到把柄?怕是更是难堪啊……” 欢彦侯左思右想,“决计不可!那道士是个能掐会算的,周上国时一言定人性命。我等利用他们,怕是那道士不会饶过我等。” “他们不过租了两日,明日便走。行事过后本官与侯爷一齐上门赔罪便是。” 欢彦侯抖了抖袖子,“郡守可曾想过那一行人都是何样之人?不在都城享福,两郡地动便南下赈灾济民?这样的人眼里能容得下沙子?” “侯爷,当年刺杀乾王太子的时候,你可是胆大心细的。怎地如今胆色越来越小了?” “你……贞肖兄,我等当年放手一搏,已是以死搏命之时,怎可与当下相较。” 郡守轻轻摇头,“若是那魏珩当真拿住我等把柄,怕是你我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欢彦侯长吁一口气,“明日不见了……” “可西城的货和来使怎办?” 欢彦侯伸手往脖子上一抹,“撮尔小国,他主家涂计国都灭国在即。回头给那国主修书一封便是。亦或者太子登临大位,补些财货即可。再不济,本侯爷亲自出使他国,登门道歉……” 郡守翘起一根拇指,“敢作敢当,吴某佩服。” 杨暮客眯着眼睛看完了这场大戏,对这些当官的着实佩服。每个人都小心谨慎,每个人都各揣心事。尤其是那个郡守,言语挑拨之能让杨暮客叹为观止。甚至杨暮客都怀疑着郡守非是太子一方的人。郡守胆敢拿杨暮客一行人做文章,杨暮客非但没生气,反而好奇这郡守的底气是什么。 杨暮客掐了唤神诀,“想见本地社稷神。” 嗖一声,一只狸花猫从墙檐上落下。狸花猫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恭恭敬敬地作揖,“小神拜见到道长。” “你于此地成神多久了?” “小神受领香火一百三十余年。” “此地郡守你可了解啊?” “学东郡郡守五年前由翰林院升任学东郡太守一职,原籍林山郡林东县。书香门第,由当朝太傅举荐入朝为官。弹劾乾王太子强抢民女,状告刑司贪赃枉法。昭通王评价为‘直官’,由从七品升至五品督查。” 杨暮客低眉琢磨一下,问他,“听上去是个好官?” “回禀道长,的确是个好官。学东郡近年风调雨顺,民生康泰。多亏吴大人治理有方。” “那欢彦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那社稷神面色迟疑。“欢彦侯其母乃是当今大家之妻。” “等等?”杨暮客皱着眉,这关系有点儿乱。“你是说,昭通王后是欢彦侯的母亲?” “对。” “那他该是个王子才对,怎地是个侯爵?” 小老头嘿嘿一笑,“欢彦侯其母乃是学东郡有名的美人儿。但其女儿更美,年方十二便已美名远扬。当年乾王南巡,看中了欢彦侯胞姐,与本地原太守陷害忠良,将欢彦侯之母献与大家,他收那小女入了偏房为妾。” 杨暮客有些琢磨不通,这乾王太子怎么就这么混账,小声骂了句,“畜牲……贫道观那昭通王本是性情宽厚之人,怎会收下欢彦侯之母?” 社稷神感叹一声,“当今大家的确是个良人。但寿元太长了,在位已经五十八年。那乾王为太子也整整五十年。他等的太久,难免肆意妄为。欢彦侯胞姐为妾后,受尽了非人折磨,不堪受辱而自尽。当今大家过意不去,为补偿王妃丧女之痛,封为王后。欢彦侯遂得侯爵之位。” “昭通王不知他儿子是欢彦侯刺杀的么?” “自然知晓。”社稷神点了点头。 杨暮客不解地问,“他死了儿子,怎会饶过凶手?” “子不教父之过。大家心中有愧,毕竟乾王所犯过错罄竹难书。当朝丞相亦判言,该有此遭。” 杨暮客笑笑,“贫道方才问你,你为何迟疑?” “欢彦侯乃是小神凡间后裔,当今王后也曾是小神家中女眷。” 杨暮客摆摆手,示意社稷神可以离开。 “小神告退。” 啧啧啧,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十足的狗血剧情。杨暮客起身伸了个懒腰,世俗之事本就如此,狗屁倒灶的事情比比皆是。说一句站着不腰疼的话,历史会自然修正。那郡守估计跟当今太子也不是一伙儿的,难不成把希望放在了那个还有三年寿命的王孙身上?诶……愿这昭通国以后会有个好年景吧。 一夜无话,杨暮客睡了会摸黑出来准备早课。吃了早饭一行人也不打招呼,从偏门直接出了别院。朝着东门驶去。 接到消息的鸿胪寺卿衣服都没穿好在东门候着送他们出了城。 故此一别,便是前往中州之路了。 晴空忽然阴云密布,东北寒风南下,西南暖风北上,天边水师神与风婆鼓动着水汽聚集。 季通驾车才走了几十里,噼噼啪啪的雨点降落。不远处一个商队停车整顿。路被堵住,此时雨大,季通也不想冒雨前进。毕竟没有官道车轨,路途并不好走。跟这些人打听清楚再往前更好。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站在前头,看着华贵的马车伸出双臂作揖。“不知贵人去往何处?” 季通拉紧了缰绳,“自是前往中州,你等可是中州的行商?” 掌柜点头应道,“我等的确是中州行商,从北路南下,北边干燥不曾做防水。如今到了此地水汽渐多,需做好防水才可继续前行,阻了贵人道路,十分抱歉。” 杨暮客钻出车厢,“无事。即将到午饭时分,我们也要停着休息。” “多谢贵人大度。” 一点小雨便要做防水,这车中运的是什么杨暮客便是用屁股想也知道了。而最可怕的是,中州如此肆无忌惮地向域外出售火药,那中州的战争水平又达到了何种地步? 季通将马车停在一旁,将路让出来,好让做好防水的车队通过。玉香也下车开始做饭。 趁着这功夫杨暮客跟季通去找车队的护卫闲聊。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问路旁的人,“贫道观你们与车队的衣着并不相同?你们非是车队的专职护卫吧。” 那壮士笑道,“我等是中州的镖人。运送这些玩意,正经的商队不会接买卖,正经的行商护卫也不敢护送。”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倒是个实诚人。” “做得是刀口舔血的生意,虚言惹人猜忌,为人实在便少了麻烦。” 杨暮客抱拳道一声佩服。 “不敢不敢。”那壮士连忙谦让。 一个身高八尺的赤膊壮汉走了过来,“这位道长欲往东进中州,不若在咱们这镖人之中选上两个。毕竟路途危险,若是遇到了山匪,莫要悔之晚矣。” “这位是我们这群镖人的把头。” “鄙人赵麓,世代镖人。敢问道长名号?”把头赵麓抱拳低头问杨暮客。 杨暮客抬头看着赵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赵麓哈哈大笑,“鄙人家中世代皆是生得如此,吃食与常人无异。” 杨暮客点点头,他确实没看出来这个赵麓吃过人。因为这个赵麓是妖精之后。至于是什么妖精,血脉单薄已经看不出的,但凑近了那妖气却掩饰不得。 赵麓见杨暮客不答话,紧跟着说,“东去路途危险,若无我等镖人护卫,遇着难事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道长不怕么?” 杨暮客瞥了眼季通,“来,给这位壮士展示展示。” 季通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展示啥啊? 杨暮客咳嗽一声,“你给他展示下气力便好。” 季通撸起袖子,搬运气血。一根手指戳地,盘腿浮空,拧身倒翻。胸口贴于戳地之手的手腕,身子半斜,腿脚渐渐伸直。 赵麓眼睛都看直了。 杨暮客嘿嘿一笑,“我家的侍卫是个人屠,不管你们信与不信,估计你们这群镖人一齐上都不够杀。” “信!”赵麓点点头。走南闯北,能人异士他见过不少,这季通已经可以排得上号了。“北方之路多劫匪,因无人道治理,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占山为王,道长北去多加小心。虽然贵家护卫本事超群,但孤身一人,难免有疏忽之时。” 杨暮客笑笑,“多谢壮士提醒。不过贫道并不走北路。而是沿着南边盆地一线去中州。” 赵麓听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道长万万不可走此路。那盆地非人道治世。” 杨暮客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贫道走得便是降妖除邪之路。” 第65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马车走了一段路,绿植渐少。东面吹来的沙土细若粉尘。 再走没多久,临近傍晚之时。东北乌黑一片,南面是稀疏的低矮灌木丛,再往南能看见黄澄澄泛绿的草场。一群野骆驼俯身吃草。 今夜便是在此安营扎寨。夜里风大,罡风将冷风压成气旋,裹着尘土吹向南方。 杨暮客站在草地里闻到了一股萧煞。这是数十万年前的萧煞之意。面相北方,这片黄沙旷野曾是一个文明繁荣之地。他观天象,脚下曾为滨海,大江入海之口。西南上古水汽未散干净,那所谓盆地猴国古时想必是一片汪洋。沙中暗河大江涛涛,阴间无数迷失的神识熙熙攘攘。这是无去处无归处的魂魄被囚困等待消亡。 难怪卢金山要在黑砂隔壁建立别院。有现成的阴河,设立阴府不必重新开拓阴土。新任的城隍可以拿这些现成的神识当做神魂练手。虽然它们不可往生,但湮灭归息也算是功德一桩。 果然,杨暮客站了一会儿福水子乘风而来。 “晚辈拜见紫明前辈。” “免礼。” 杨暮客掏出一个蒲团坐下,伸手示意福水子也坐。福水子席地而坐。 “贫道让尔等为难,不知福水子可曾挂念贫道?” 福水子笑笑,这年轻的长辈嘴巴当真不饶人。“晚辈一心忙于事业,不敢分心。” “诶……这话不中听。你在那船上就不似个专心事业的修士。放着一船妖精不顾,人到处乱跑。这才离开船,贫道就算信你三分热度,可难免心疑。” “前辈教训得是。”福水子憨笑点点头。 “船上那些罪户现在如何啊?” “晚辈已经非是海中值守,当下升了级别,改做镇守了。” “恭喜恭喜……” “多谢前辈。” 杨暮客抬眼看着他,“那船中还是有几个与贫道相熟的。也算是一段因缘。你若有机会见着新去的值守,言明照顾一二,可否?” “晚辈明白。” 既然话开了头,杨暮客有些疑问便开口问了,“这黄沙之下原是何地?” 福水子将一部天地文书取出。杨暮客看着眉毛一挑,霍……这福水子当真是大人物了。 福水子用天地文书演化了数十万年前的土地风貌,成片沙海是连绵的沃土,无数植被覆盖其上。杨暮客看到了木偶在田间作业。尸傀搬运货物。这尸傀可见白日,明显非同一般。 “前辈。此地之国虽不大,但人口众多,寿元三百。掠夺天地资源,欲壑难填。欲往中州扩张。征战之下,一国覆灭。” 杨暮客看着那国度在战争中狼烟四起,尸横遍野。即便是荒无人烟了,天空中巨大的阴影以一掌拍碎了山河。 而后杨暮客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何以寿元三百?” “改命宫,调肉身体资。” 啧。杨暮客眉头紧锁,这特么是修改基因序列啊。“凡人修改命宫,不求循序渐进,注定了世道崩毁。如此胆大包天,修士不曾干预?” 福水子抿着嘴,“这……数十万年前曾有一伙修士,名为元丹学派,元丹学宫尝试探寻生命之秘。世间各地造成大乱。太一门与天道宗合力剿灭。” 有点意思,杨暮客听完瞄了一眼福水子。“正法教为何不干预?” “这……”福水子一脸为难,“探求生命之谜,自古有之。正法教并未对此立法问道。” “当下依旧如此?”杨暮客似乎看出来福水子心中也有不满。 福水子的确觉得,正法教应该先于天道宗和太一门,针对这等行径进行辨别。听了杨暮客的话,福水子心中很是为难,既想表达自己有批判之意,又为难于正法教并无典籍立论。 福水子长吁一口气,对杨暮客说,“元丹学宫已经覆灭,典籍尽数销毁。天道宗对此行径防微杜渐,所以正法教不欲干预。” 杨暮客呵呵一笑。这话说得,明明是天道宗抢了正法教的活计,你这个正法教旁门弟子还帮着天道宗唱赞歌。 福水子看出了杨暮客的讥讽神色,无奈再道,“元丹学宫也并非邪门。只是激进了些,当下内丹外丹法,皆出自元丹学派……” “行了,贫道听了故事,心满意足。你若有事便直说,贫道等等便要歇息,明儿一早还要早课呢。” 福水子其实很喜欢这个小前辈的直率,他站起来撩起道袍前摆,干脆地跪在草地上磕了个响头。“晚辈多谢前辈扶礼观对我等扶持。” 杨暮客坦然受之,哼了一声,“我与邪神结下梁子,我若说出于好心,你也不信。你需记得,要还那北边一片靖宁。当若贫道日后修行有成,去那云游不合心意。便是你寿终正寝,贫道都要把你神魂从过往时空里抽出来鞭挞一番。” “晚辈谨遵教诲。” “没别的事儿了吧?” “没有。晚辈告辞。” 福水子离开后杨暮客琢磨了下数十万年前的故事。 用生前的话来说,那个元丹学派的试验场是一个不可持续发展的国度。被修改命宫的人会有“排异反应”,即便那些国度的人适应了“排异反应”。那么整个国度也会变成世间的异常,若征战天下打赢了一切,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不能的话,那这个国度会被天道的“排异反应”绞杀。 到了深夜,此地气候干旱,杨暮客无肾水自生,他挖了个坑用坤字诀把自己埋了起来,养尸。否则尸身水汽流失太快,枉费了玉香的一番功夫。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 上早课,登高望远,吃早饭。 小楼起床梳洗完了下车转了几圈。杨暮客提议放会儿风筝。 玉香听了杨暮客的提议捏了捏眉间,想劝,但看着自家小姐兴致满满,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了根翠玉竹,让季通劈成细条。捏了个离字诀用火烧弯,拿小绳捆出来一只鹏鸟的模样,再把一张白绸糊上去。 小楼歪着头看了看用料奢华的风筝,这模样有点儿意思。玉香双手揣在袖子里抠手指头。 杨暮客看着化作凡人姑娘的迦楼罗开怀大笑,扯着风筝线在草原上奔跑。她还差一点,她还没能真正融入到凡人之中。到了中州,应该让小楼姐直面凡人的生活了。 线越拉越长,那白色的大鹏风筝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儿,就如同一只真正翱翔在天际的鹏鸟一般。忽然罡风裹挟灵炁落下,风筝线绷得笔直。季通一跃而起,刀光一闪。风筝飞走了…… 小楼无奈地丢掉了手中的线轮,眺望那飞得歪歪斜斜的鹏鸟。一脸沮丧。 杨暮客呵呵笑着上前,“它自由了……” “什么混账话,你去给我捡回来。” “太远了,弟弟我两条腿怎么追得上风呢?” “你不是修行之人么?连个风筝都追不回来么?” “贫道又不是什么修行高深之人,也不会飞。” 玉香一旁上前劝小楼,“小姐莫要生气,此地风大。那风筝没了线绳拉扯,不知要飞多远。反正少爷会做风筝,改日风和日丽的时候,让少爷再做一个便是。” “杨暮客你可听见了?下次我要一个更好的。” “是……小楼姐说甚便是甚,弟弟定当全力而为。” “油嘴滑舌。” 贾小楼一跺脚往马车那边跑去。玉香后面跟着,“小姐慢些。” 下午在草原走着走着,枯草越来越少,四季常青的绿草地一望无际。路途平坦,巧缘撒了欢地跑。季通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握着马鞭的手心全都是汗。 车厢里的小楼自然不知晓马车飞快,依旧跟杨暮客生闷气。杨暮客正在哄着说好话,鼻子一抽,闻到了妖气。 不对。还没到盆地,怎么有妖气?野外的妖精通了灵性自然会去找灵炁充沛之地,亦或者是有人烟的地方。这草原既非炁脉流通之地,也非有人聚居之地。 杨暮客察觉到巧缘已经放慢了速度。小楼见杨暮客忽然不说话,问他,“你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嗯?” “每次你话说一半,总要作弄我。” “啊?” “又装傻……你这憨货。每次都要这样装傻充愣。” 一旁玉香捂嘴偷笑。 杨暮客美滋滋地坐好,“小楼姐只要是还愿意跟弟弟说话便好。” 小楼先是哼了一声,而后忍不住也笑了,“明知你奸猾,本姑娘还次次中招。” 这时车厢外的季通说话了,“二位东家,前头有个屋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怪得很……” 杨暮客扭扭身子,“小楼姐既不生气了,那弟弟我便出去看看。” “由得你去!” 杨暮客撩开车帘弯腰眺望,以天眼望炁。果然是一只妖精圈了地。那房子此时才从地平线露出一个屋顶。两丈高,是个石砖的二层小楼。 用神思以天眼俯视,小楼前头是一亩良田,小楼后是数十株果树。果园里还圈养着一头老牛。 杨暮客坐在季通边上,“走慢点,贫道前去打探一番。” “是。少爷。” 杨暮客肩上扛着伞坐好,爽灵飞出体外钻入了阴间。到了那果园里头后,爽灵在阳间的树下问那老牛,“你这妖精在此地作甚。” 那老牛吓了一跳,它才褪去横骨数十年,也不懂规矩。只当这爽灵是个神官。 “不知是何方游神到此。小妖在此地守护主人。” 爽灵嘿嘿一笑,“贫道非是神官,而是出神到此问话。我本是东去入中州,走了一路不见妖邪,独你在此修行。此地无有灵炁,你不知事倍功半么?” “阿黑?你跟谁说话呢?” 爽灵眯眼瞧去,一个妇人从后门走了出来。这妇人是个有骨无根的人。有骨乃是可知灵韵,有根乃是可运精神。 爽灵也不掐障眼法,大大方方现形看着老妇,“你可知你家的牛是妖?” 这妇人年纪虽老,但仪态优雅,是个老美人儿。她开口道,“奴家自然是知道的。多亏了阿黑奴家才能独自在这旷野之中活下来。否则早就归于尘土了。” “既然尔等非是妖邪,那稍候贫道登门拜访。”爽灵转身进了阴间消失不见。 杨暮客坐在马车上醒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屋子,“不用怕,不是什么诡异之地。可以进那院子坐上一坐,院中人是个孤女子,看看可否帮衬帮衬。” “是。” 巧缘听了杨暮客的话放开了步子往前走。 “绕一绕,莫要压到人家的田地。”说完了杨暮客收了油纸伞进车厢与小楼汇报。 玉香听了后打起精神。道爷是个心善的,总是以己度人。但她不得不防,虽已经在袖中掐好法诀,若有意外便要施展法力。 妇人在门前等候,待杨暮客跟小楼下车后妇人惊为天人。上前作揖,“奴家见过贵人,见过道长。” 贾小楼好奇地看着美妇,“你为何独自一人居于此地啊?” 美妇先看了看杨暮客,又看了看贾小楼,展颜一笑,“一个人过日子活得轻快一些。” 小楼点了点头。 美妇欠身,“若二位贵人不嫌弃,欢迎家中做客。” 杨暮客搀着小楼,“路中相遇便是缘分,我家姐姐车中久坐,正好于你这屋中歇息一下。” “贵人不嫌弃便是奴家福分。” 石砖屋里并不黑暗,门窗通透阳光,整洁干净。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这时妇人才意识到没有地方给这贵人坐,笑容尴尬。 杨暮客在袖子里一摸,几根竹子落在地面扭了扭搭成了一把竹椅。小楼见怪不怪,杨暮客拉着竹椅放到桌子边上。小楼坐下打量起屋内装饰。 房梁上挂着许多晒干的花儿,香气弥漫。油灯虽旧但无一点儿烟熏黑渍。屋里墙面贴着麻绳染色编织的墙画。都是些花花草草的图案。小楼再看那妇人的双手,并不粗糙,显然是个心灵手巧又生活细致的人。妇人的衣裙是花草染色的麻布材质。粗而不俗。 在杨暮客眼中这屋中摆设又有不同。没有一样东西是从外而来,皆是本地产出。屋里也都是远山农田的景色,一点有关这妇人过去生活的信息都没透露。 “不知二位贵人是否饮酒。” 小楼摇了摇头,“玉香……” “婢子在。” “泡壶茶送进来。” “是。” 妇人扭头看了看那门外候着的婢子,额头冷汗淋漓。 杨暮客坐到原有的椅子上,手指一点,一张凳子现于屋中。“打扰贵地主人清净,实在抱歉。不知您以前何处生活?” 妇人坐在凳子上无奈一笑,“奴家本是中州勾栏里的神女,名叫柳莺,嫁做人妾,又被抛弃。厌了世间种种。被卖往西耀灵州的路上偷偷跑了出来,想死在那茫茫沙海里。不知怎地一阵黑风,把奴家吹到了这草原上。遇到了后院的牛,在此耕种生活。” 杨暮客听了面色尴尬,“抱歉……” “道长不必道歉。奴家既然偷生,便无死志。强颜欢笑半生,奴家如今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小楼打量着柳莺,“柳姐姐当真耐得住寂寞?” “日日小酌,醉生梦死……” 第66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玉香把茶端进来后,柳莺看着那精致的茶盏心中震撼。 柳莺是个有见识的。昔年骨江江喉她独自一人便撑起一艘秀舫。过往商船富商勋贵不知见过多少,外出肯用这等器物的,她不曾见过。自梳头出阁后,做那神女尝尽世间冷暖,她知这等人不在意外物。没由来地自惭形秽。 “二位贵人且坐着歇息,奴家不敢打扰。” 小楼点了点头。 柳莺退出屋里,玉香笑笑,对她说,“我家主人不是那仗势欺人之辈。你也不必太过小心。” “多谢姑娘体谅。” “我正要准备晚饭,不若你一同来帮忙?” 柳莺有些害怕玉香,摇了摇头,“不必了。奴家碰过的东西怕是惹了贵人不喜。” 玉香也不再邀请,客气一句便去忙了。 小楼端着茶盏看了眼杨暮客,“这回又要停多久?你准备帮此女子重新做人不成?” 杨暮客摸着没毛的下巴,“弟弟初始只是好奇此地情况。” “当下呢?” “当下更好奇这个人……” 小楼眉头一皱,“你莫不是看上了人家风韵犹存。好你个杨暮客,我还不知你好这一口。” 杨暮客赶忙伸手打住小楼瞎掰,“小楼姐怎么也说混账话了……” 小楼哼了一声,“还不是跟你学的。” 杨暮客一脸无奈,“小点声,拿人家打趣若叫她听了去,多伤人呢。” 小楼撇嘴,“你平日里嘴巴可曾扰了别人?听你说话,话里总要藏一把小刀戳别个的心尖儿。” “弟弟我一身正气。小楼姐你怎不学好的,尽学坏的?” “呸。臭不要脸。” 杨暮客呵呵一笑,“且不说别的。这女子来历其实非她自己言说那么简单。” 小楼盯着杨暮客,“你看出什么来了?” “小楼姐你瞧这屋里,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字怎么了?” 杨暮客揉了揉下巴的软肉,“小楼姐可知神女是作甚的?” “书里说,若是花魁出阁成了卖身的窑姐儿,便叫做神女。” 杨暮客点点头,“这女子既是神女,那便有艺在身,琴棋书画皆要拿得出手才能争当花魁。我们且观这屋中壁画,她织画的景色并非写实,而是写意。草原实景且先不论,那亭台楼阁的影子是怎么回事?若说她有意忘却旧事,那河中就不该有船。不留字,便是怕日后她性命终了被人寻到此处,泄漏秘密。” 小楼看着杨暮客,“你小子到底长了几个心眼?莫非平日里都是这般揣度他人?” 嗤,杨暮客笑了声,“小楼姐先莫要挤兑弟弟。我们欲往中州,这女子本就是中州之人。好好的信源不打听一番,着实浪费机缘。而且这女子若是藏了秘密,贫道帮她了却因果,做了功德。两全其美……” “你若猜错了呢?” “猜错便猜错了,难不成贫道还绑了她,把她弄到人间去?” 玉香做饭时柳莺在一旁看了下,从那马车后车厢拿出来的储物器皿华丽十足,食材亦是美味珍馐。这一伙人哪是在长途赶路,更似春游踏青。 玉香这边柳莺不敢久留,她便去找一旁手持骨朵站岗放哨的季通。 “这位壮士,奴家这宅院不会有野兽和强盗。不必如此紧张,您可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歇息。” 季通并未看这风韵犹存的女子,瓮声瓮气地说,“东家不论所处何地,某家职责便是守卫安全。便是你嘴上说了安全,可某家不敢放松。若有了意外,某家担当不起。” 柳莺是人情世故老手,季通是见识广博人精。正当棋逢对手。 柳莺站在他身旁,仰望了下季通棱角分明的面容。“那不知奴家在一旁说话是否打扰了壮士?” 季通不言语。这话不能接。人家是地主,你一句打扰,这便是口业。即便是柳莺相邀做客,那也变成了杨暮客一行人强占屋舍休息。 柳莺见季通不言,问了句,“敢问壮士贵家主打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从西边儿来,往东边儿去!” “日日朝霞相迎,晚霞送别。也颇有趣味。不知路途中可有险阻?” 季通眯着眼睛看了柳莺,“某家东家少爷是个道士,你晓得他自是不同凡俗,又问这些作甚。东家小姐身份金贵,你若想知晓他们身份,也不该来问某家。某家是侍卫,需得恪守职责,守口如瓶。” 柳莺见从季通这里问不出什么底细,讪笑一声退去。 她准备去后院见见自家黑牛。正往绕路往后院走,杨暮客从正门出来,快走两步拦住了柳莺。 “柳大娘,等下贫道。” 柳莺瞪大了眼珠,胸口起伏。她缓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问,“不知道道长有何事要问奴家?” “柳大娘……” “道长!奴家名叫柳莺,您直呼姓名便是。便是年纪大了,您风华正茂,也可唤奴家一声柳姨娘。” 杨暮客是个听劝的,“好的,柳姨娘。” 季通远远瞥了眼。这个柳莺不是一般女子。若是孤女子在这原野上独居,见到旅人车马不可能如此安定。小道士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怕这女子心怀鬼胎。只是季通更好奇,这女子如此胆大的底气何在。 草原空旷,说话声可以被风吹走很远。季通立着耳朵去听。玉香虽然耳不明,但也比凡人好得多,自然也能听见。唯有屋内化作凡人的小楼听不见。 “家姐吩咐贫道,问柳姨娘可愿入世重新做人……” 柳莺沉默许久。灯红柳绿久不相见,每每夜幕降临孤枕难眠之时。她也曾怀念。但她已经没有勇气重新入世生活了,也许这样孤独终老是最好的结局。 柳莺说道,“人间没有奴家的容身之地,那么在人间与在荒野有什么分别呢?” “容贫道放肆问柳姨娘,你可还对过往心有挂碍?” 柳莺再看那小道士,此时夕阳下一身出尘之意,端得仙风道骨。若是早个四十年,她定然动心。她噗嗤笑了,“道长问得是什么过往?若是伤心失意之事,奴家不敢回想。奴家这一生敢回想的事情太少了。” “贫道问的便是伤心失意之事。” 柳莺沉默了。 二人来到了牛棚前。那黑牛盯着杨暮客,视线不敢移开。醒了二魂三魄的杨暮客一身道韵,对这野修的妖精有天然的压制。 “你问我家主人旧事作甚。我家主人既然在此地活得好好的,便不愿回去。你这道士多管闲事。”黑牛虽然畏惧杨暮客,但忠心耿耿,出言顶撞。 杨暮客冷眼看着牛妖,“贫道未问你话,休得开口。” 黑牛鼻孔张开,瞪大了眼珠。再不敢发出一声。 柳莺苦笑一声,“道长莫要为难大黑。” 杨暮客再看柳莺,直抒胸臆,“贫道给你个盼头。你若有冤,那便说出来。贫道可以替你伸冤。贫道修行便是行功德之事,路过此地遇着你,便是缘分。” 柳莺抿嘴,久久才说,“奴家身上冤情微不足道,时过境迁,落到这般田地亦非一朝一夕,实乃一步错,步步错。奴家都不知谁才是冤头债主。若道长有心帮衬奴家一把,就帮帮这黑牛吧。它守护奴家,本该是个纵情山野的妖精,却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奴家才是那害人的源头。” 杨暮客皱眉,“你是人,但如今离群索居,在这苍莽之中又可曾活得像人?” 柳莺怅然道,“道长口中的人……奴家不配……道长又怎知奴家如今自食其力活得不像人呢?” 杨暮客有些窝火,怎地好心别个却不领情。哼了一声,“你若是个多情女,却也不该移情到这妖精身上。” 柳莺听着这话身子一颤,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儿。呼,她呼出一口气,斜眼瞧着杨暮客,“道长不是问奴家可曾有冤么?自是有的。就怕道长管不得。” 小楼趴在后门耳朵贴在木门上,后院的话也能听得真切。 “贫道虽无通天之能,但人道规章之内,自会使劲浑身解数为人鸣不平。” “道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柳姨娘尽管说,贫道自会分辨。” “好。” 柳莺两只手捏在一起,轻轻颤抖着。 “奴家本是大罗皇朝之人。罗朝地大,骨江如脊,贯通南北。诸多皇朝,唯我罗朝皮肉买卖合法治理。奴家不幸,生在那船舫之上。自小被灌授技艺,以色娱人。十二便船中唱演,十六梳头舫中迎客。不知多少贵人帐中甜言蜜语,说要帮奴家脱了贱籍,却皆走得无影无踪。那年奴家二十四岁,舫中嫌弃奴家容颜不再,欲消了奴家的神女之名,让奴家与那些矮船里的娼妇一样。奴家心急,听信了一个名叫陆威的鬼话,嫁他做妾。陆威家道中落,又将奴家卖与一个叫冬廉的男人。冬廉一日宴请李亚,又将奴家赠与李亚。兜兜转转,奴家最后被卖往西耀灵州的昭通国,说那昭通国乾王要日日娶新妇。奴家受够了,趁夜逃离了车队……罗朝与奴家有仇!诸多皇朝,唯有罗朝皮肉买卖合法。我等女子但凡是个贱籍皆是不得善终。敢问道长,可否整治?” “贫道未曾去过罗朝,当下不予评价。” “江女神教与奴家有仇!敢问道长可否整治?” “慢!你说神教?” “是。” “既是神道之事,贫道管了。” “道长可知这江女神教有神灵庇佑……” 杨暮客撇嘴,“就把你们庇佑成这样?” 柳莺笑了一声,似乎在笑小道士不自量力。“那些男人都与奴家有仇,敢问道长如何惩治这些负心郎?” “这事儿不需贫道去管,你该问问你家这黑牛。” “大黑?” 夕阳下黑牛的眼眸映着些许血色,“主人或许不曾记得老牛。但老牛是陆家田舍里的耕牛。” 柳莺好似心头被揪着,说不出的难受,她颤声问,“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曾说过?” “陆家有杀牛宴客的习俗。招待冬廉的时候,那日别院要杀牛,主人不忍,劝了陆威。那时主人就在牛棚之外与陆威一同选牛。老牛在陆家寄居已久,每每挑中老牛的时候。老牛便失了妖法换了模样。唯有主人劝过一句,老牛知恩,自此便认定了主人。老牛不敢伤人,但让主人受难之人,老牛皆化作外邪,使之撞客。夜晚梦魇不散。” 柳莺咬牙切齿地问,“做了噩梦便能抵了我身受劫难?” 杨暮客嘿了一声,“你这女子还要怎样?贫道观你有灵骨。想来在那江女神教也不是一般人,你能不知撞客是怎么回事儿?” 柳莺倔强地看着杨暮客,“奴家不知……” 杨暮客叹了口气,“柳姨娘……你屋中一个字都不曾留下。贫道初始未曾想通,但你说了神教一事,贫道才明白。文字乃是寄存神思之意。你怕你活着被其他人知晓。你都逃到这里,还怕他人追索。想必你去昭通国也并非单纯买卖。你不必紧张,贫道不问。而且你也不用怕贫道离开之后,那江女神教知晓你还存活。贫道路中批了一卦,姤,上九。姤其角,吝,无咎。” 杨暮客转头看向黑牛,“这卦并非应对贫道,也非应对柳姨娘。而是应在你身上。人妖殊途,你数十年前萌生了认主之意,欲从柳莺身上求得体味人道机缘。这缘分本该是有的。但你化作外邪时也得罪了神官。你屁股上被狗咬的伤口数十年未曾愈合。贫道晓得你不曾作孽,但行为刻意反而误了机缘。你见她受苦,不敢挑明,最后不可为之时才带她离了死地。晚矣。” 黑牛沉思着。 柳莺上前一把抓着杨暮客的双臂,“我如今只剩这大黑作伴,道长还要分开我俩么?” 杨暮客也不生气,“贫道赠你一梦,你若梦醒了,还是要与这黑牛为伴。贫道也不拦你。反正这黑牛寿元悠长,你于它生命中不过是一阵风雨。若你觉着梦中新生好过现在,那便去吧。莫要让后半生虚度。” 说完杨暮客吹了一个瞌睡虫,飞进了柳莺的耳朵里。 “玉香!” “奴婢在。” 杨暮客看着挪移过来的玉香说,“天地文书的化梦之法你会不?” 玉香思考了下,“可以试试。” 他俩也不避讳那头黑牛,但黑牛可不敢看不敢听。调个腚转过身,耳朵封闭低头吃草。 就如西岐国老龙帮助杨暮客入许油之梦一样,杨暮客走进了柳莺的梦里。 柳莺年方二八,美得不可方物,她抱着一张琴坐在珠帘之后。她很害怕。 杨暮客撩开珠帘坐到她对面。 “道长便是今夜的恩客么?” 杨暮客摇摇头,“贫道是来给姑娘送行的?” “送行?” 杨暮客笑道,“对,姑娘不日便要远行。去一个名叫南罗国的地方。” “我为何要去南罗国呢?” 杨暮客哈哈一笑,“罗朝人去南罗国有何不可?” “这……?” “姑娘,你且记住。贫道给你占了一卦,姤,九三,变卦为讼。你与南罗国一个名叫许油的姑娘有缘。那姑娘亦是孤苦伶仃,但性格坚韧。她过刚,而你过柔。贫道在你屋中留下资财,你让你家黑牛护送一路,安全无忧。” 说完此话,杨暮客瞥见了墙角一个神像金光闪烁。 “贫道救人,你捣哪门子乱。”说完胎光显露青面獠牙之象。 神像消失不见。 柳莺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这发髻却怎么也梳不好了…… 第67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在柳莺的梦中,杨暮客闲游一番。 杨暮客找着了一个划着小舟卖甜酒的老翁,买了壶甜酒。看着那花船歌舞升平。 杨暮客问那老翁罗皇朝在哪儿? 老翁说在中州西北。 杨暮客又问中州多大。 老翁说四条大江分出东西。九条山脉分出南北。 明龙江源头来自归无山,归无山山高不见端,三千七百丈,终年大雾。归无山乃是杜阳山脉第一高峰。龙明江自东向西而流,杜阳山脉截中州之土,分西北罗皇朝,冀皇朝。骨江不过是明龙江支流,入海口其一。 罗朝乃是九大皇朝之一。 杨暮客再问老翁,若是从此路过。可是去往罗朝? 老翁说与黑砂戈壁毗邻的是冀皇朝。罗皇朝还要再往北走。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花船上对着夕阳歌唱的柳莺。欠身鞠躬,乘风而去。 第二日柳莺醒来时,屋中已经无人。 她看到了桌边放了一叠通票。数了下,五张,是周上国钱庄的通票,一共二十五贯。她这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钱财。 去到后门,老牛依旧在牛栏之中。 黑牛用牛角顶开栅栏门,上前问候,“主人终于醒了。” “他们人呢?” “那位道长一早便走了。” “可曾留了什么话?” “道长说南罗国百废待兴,又正值多灾多难之时。要老牛行功德之事,争做正经神官。周上国我等去不得,那国中不许外来妖精入内。老牛只能驮着你去昭通国南边海港,乘船去往南罗国。” 是了。柳莺想起来梦中有人告诉她要去寻一个名叫许油的女子。那女子在南罗国渔阳城,是一家行商的东家。 马车在草原上疾驰,车厢里杨暮客陪着小楼玩花牌。 小楼手里掐着一把花牌,“你就这么放心让那女人孤身上路?” 杨暮客从玉香手里抽了一张牌,脸上一喜,“和了。” 小楼拍拍桌子,“我问你话呢,你却一心打牌。” “小楼姐手里的牌是个什么?亮下来看看……” 小楼面上一红,把那一把牌塞进牌堆里。“你和了便和了。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找什么由头岔开。” 杨暮客喜滋滋地拍拍大腿,“那女子又岂是好相与的?” 玉香在一旁洗牌,接话说,“小姐不必担心,那女子有几分功夫在身。” 小楼气哼哼地说,“既是有功夫的,又是多才多艺的,还不是落到如今这步境遇。” 杨暮客咂咂嘴,“不去说她了。她是迫不得已也好,还是咎由自取也罢。过去便过去了,中州的大好河山等着我等去涉足。” “你还说问那女子中州之事,也不见你问了什么。” 杨暮客抓过玉香分好的牌,“诶。贫道还真问了。” 小楼接过牌,好奇地看着杨暮客,“何时问的,我怎不知。” 杨暮客噗嗤一笑,“姐姐门后又怎么听得清。” 小楼满脸通红,甩出一张废牌。 “我们往东走过了这草原,再过了一片盆地,便能到一个叫冀朝的地方。” “不会又要随你去访问什么宗门,什么妖国了吧。” “中州没有的。那里是人间治世,没有修士宗门。” 不多会儿他们便路过一个大湖,湖周围郁郁葱葱。有天妖落下,远远看了一眼马车,而后扑腾扑腾飞上天,不敢停留。 湖泊好像嵌在绿草地上的蓝宝石,琳琳波光是风戏弄湖面的太阳。 一条大黑鱼看到玉香取水,浮出水面远远看着。被玉香看了一眼吓得钻进泥沙不敢出来。 他们一行人停在湖边生火造饭。 季通点燃了焦煤,杨暮客端详一下。 “这玩意用酒水化了,包在水囊里。倒是个好武器。” 季通使劲敲着与焦煤配套的火石,用劲满脸通红,就差搬运气血了。“少爷你是本事大,凡人用这物件做成武器,要怎么点燃?” 杨暮客打个响指,离字诀一点火星落下。红色火光一闪,季通一脸乌黑地瞪着自己少爷。 “看,这不就点燃了。” 季通把火石丢进袋子里,才发现是他拿错了。拿了两个一样的。另外一个袋子里装着另一种,要两种火石凑成一对儿砸才能冒火。 季通站起身,将两个火石袋子丢进装焦煤的箱子。“小的去洗脸。”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湖边。 杨暮客撑着伞走出车厢下的阴影,小楼在躺椅里晒太阳。 “小楼姐也不怕晒黑咯。” “哼。”贾小楼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杨暮客转了个身,大声说,“贫道去看玉香做饭。” 玉香把水桶坐在火堆上,等着水烧开后洗酸菜。 “少爷莫要来扰婢子。您若是唠叨一会儿,怕是做菜都不香了。” 杨暮客往边上一蹲,“我偏不,贫道要看看,我就算唠叨,你敢做得难吃不成。” 玉香无奈叹气,“少爷也就欺负婢子。” 杨暮客眉毛一立,“再戏弄贫道,贫道要发飙了昂。” 玉香赶忙讪笑一声,“少爷莫要发飙,婢子陪你玩儿便是了。” 杨暮客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玉香低头在地上摆上一张案桌,中午要吃得食材都放在桌上准备改刀。她半蹲着将碎发抹到耳后,问杨暮客,“道爷为何将阴灵送给那女子一只,要送也该送那牛妖。” 杨暮客蹲着嘿嘿一笑,“你想要么?你想要的话贫道也可以给你。” 玉香摇了摇头,“婢子没能早几百年遇着道爷,如今不用了。” “贫道看不上那黑牛。佯装个老实模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 玉香用小刀将芜菁切着片说,“送给妖精日后还能算是缘分,说不得什么时候差使它做个事情。” 杨暮客伸手从桌面上拿了一片塞进嘴里,“贫道用得着使唤那等货色?将那女子绑来荒原,还不是等着人死的时候吃上热乎的。自家主人都不安好心,贫道送了他,斗米恩,升米仇。怕是他不会惦记贫道好,还要恨贫道不曾给他更多。” 玉香琢磨杨暮客的话,点点头,“那女子有骨无根,道爷送她又是何意呢?” 杨暮客又拿了一片塞进嘴里,“贫道在她梦里杀了她的雀阴,塞给她一个阴灵当做补偿。” “梦中杀的,又不是真的。她本来的三魂七魄又不曾缺失,道爷这补偿也未免太过。” 杨暮客伸手还要去拿,玉香放下小刀将杨暮客的手拍开。“少爷莫要拿了,再拿便不够数了。” 哼。杨暮客起身撇撇嘴,自己跑到湖边去玩泥巴。 有人处境悠闲,有人处境艰难。 郑云桥筑基成功本是个好事,窝在深山一年,更是一百天不吃不喝。受了大罪当有大福享受。但平白蹦出来一个紫明道长。宗门差遣他去争一争,意气风发,便去争了。 躺在床上三天,整整三天才回了魂。师兄床前嘘寒问暖,言语尽是些宽慰之话。这是宽慰么?这是嘲讽。嘲讽他郑云桥不自量力。 他身子好了,还不能在宗门里头歇着。那昭通国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 天妖来袭,带着神种蛊惑了众多神官。昭通国神求到扶礼观,这事儿还是安排到了郑云桥头上。 两件事情凑在一起,郑云桥当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入手。 郑云桥看着山顶上准备往生的鬼魂。 “你天资不同,为何不想为自家乡亲,做些有益之事呢?” 书生鬼魂摇了摇头,“学生遇到一个神人道长,那道长说了鬼修为何物,也说了凡俗为何物。学生今生的性子不适合做那鬼修。” “什么鬼修!本道长是要你做那立祀之神。是受人敬仰的神官。” 书生摇头更快了,“学生更不是那受人敬仰的人物。” 郑云桥瞪着一旁的山神,“那道士到底跟这书生说了什么?怎就能蛊惑心神到如此地步?” 书生笑着看着山神。 母山猪额头流汗。她心里告饶,道士爷爷,不是小神背后编排,而是迫不得已……她开口说,“那上人说,时光为河,世俗乃是河中水,死后则停于非凡岸。上人口中,岸上并不如水里自在,所以这书生不愿上岸。” 啊?郑云桥不明所以,这紫明道长说得什么浑话。怎么上了岸还不如泡在水里的了?他再劝书生,“你这书呆子,莫要听信了那道长夸张之言。非凡者寿命悠长,见识远多于凡俗。你若做了神官,还可记录历史,行天道之意。” 书生叹了口气,“这位道长。我凡俗经历未曾感受多少,那非凡又有何趣?我欲往生,求得便是来生再报。” 郑云桥皱着眉头,“往生后,你遇着胎中迷,你便不再是你了。” 书生反问他,“便是做了神官?我可还是我?” “这……”郑云桥无言以对。 “行走大人,既然您劝说无用。那小神便将他领走了。”一旁候着许久的阴府判官上前插话。 郑云桥无奈叹了口气,摆摆手。“去休……” 判官将一个引魂旗在那书生面前摇了摇,“随我走。” 书生眼珠随着那引魂旗动了动,“好。” 判官一愣,哦,这魂魄是有根骨的,没用…… 路上判官问书生,“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啊?” 书生笑笑,那日与道长言说之事又说了遍。 判官点了点头,“那本神便随你走一遭,若是上人帮你圆满了,你可安抚心意,若是未曾圆满,那本官助你。” 书生点头,“好。” 杨暮客一路事多,又怎么记得答应了小鬼之事。怪他贵人忘事也好,怪他信口开河也罢,但他应下了没去做是真。所以那姤卦他解得是对那黑牛,对那风尘女子。但这姤卦何尝不是对着他。 姤,九四,包无鱼,起凶。象曰,无鱼之凶,远民也。 啥意思,他答应人家的,没给人家办好。便是包无鱼,假大空! 郑云桥看着一旁的山神气不打一处来,“你要升官么?” “不知行走大人要小神迁往何处?” “默酿县那头少了个社稷神。你这山神没几缕香火,去做那社稷神,” 母山猪使劲摇头,“小神做不得那社稷神。” “为何?”郑云桥冷着一张脸看着山神。 “小神本就是个贪嘴好吃的,社稷神掌管风雨收成。您差我这山猪去管良田,小神怕修行出了岔子。” 郑云桥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母山猪,“你……你……你倒是个知趣的啊!”他哼了一声踏云飞走。 阴间一只白枭飞了出来,“凫徯……凫徯……” 但此时这白枭已经没了人头。“为何不与那行走言说本尊占了你的山?” 母山猪苦笑道,“尊者,您能瞧上小神的修行之所,乃是小神的福气。” “你这山里阴宅选址还不够多,还不快快去整理地脉。” 母山猪赶忙应下。 这山神为何如此听话?她并未被凫徯的神种感染,而是被利益引诱。此山乃是昭通国南兵北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否则也不会有守军在此作训。太子养兵于南,乃是海路运入的兵器可以就地掩藏。昭通王不欲传位给太子,人尽皆知。这是性格惯性。第一任太子让他太失望了,所以他更加严格挑剔地看待他的次子。 昭通王能不能禅让王位给太子?可以!但你太子德行不够,不足服众。 老大等了五十多年,等疯了。老二本来没有念想,但短短数年,周围的人都聚集过来。他急疯了。 郑云桥能看不出昭通国的风云诡谲么?他看得出,但没有办法。修士不能干预人道之事。他只能快速找到神位的继任者,调理神道。烽烟起时,莫要让人道悲惨弄乱了神道之治。 一头钻进默酿县的城隍司,拿着天地文书查近日亡者功德。忙得头大的郑云桥念叨了一句,“你这上清门高修赚了好名声,拍拍屁股便走了。莫要让贫道知晓你紫明道长吃瘪的那一天,贫道定然焚香沐浴,感谢天道!” 草场的雨水都流向了这个大湖,以至晚上便要水涨。大湖边上杨暮客看着蚂蚁搬家,着实有趣。这些忙碌的蚂蚁和凡人有何区别呢?杨暮客忽然心生悲天悯人之意。捏了个坤字诀,将那泥土移到远处。 但因这泥土缺失,水灌进来,脚下的地面开始液化。杨暮客就如同走在蹦床上一样。 他满怀心事往回走,忽然一脚踩空,跌入泥坑之中。 小楼正巧起来准备吃饭,看到了这一幕,“活该!” 第68章 望山远,碧如蓝,去云端。(词牌,春光好) 杨暮客冲洗了下身子,换了身道袍,出去吃饭。 小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嫌弃这衣服俗气么?” 杨暮客憋着一口气,“俗也没办法,路上一直都没置办新衣裳。” 几句闲聊,吃了饭,而后继续赶路。 杨暮客的尸身在马车中打坐,爽灵站在阴间的湖边。回望西边,他总觉得有些未尽之事。 玉香的真灵化作三丈多长的巨蟒饶在阴间的树上,问他,“道爷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杨暮客指着从阳间陷入阴间的龙骨化石,那连绵如山一样的巨物。“贫道总觉得有些事情忘了,至于是什么,却记不起。” 马车一直向东走,往北绕过了大湖的北端。开始见着树林郁郁葱葱。季通谨慎地打量着前路,而车厢里却一片寂静。 金光闪闪的太阳渐渐沉入西边,马车在晚霞疾驰。 爽灵看着红霞坠落,天空中的繁星开始闪烁。 他终于想起来究竟忘了什么事情。角,亢二宿转至周上国炁脉正东。苍龙神只坐正宫,掌时令,岁神殿驱使世间龙种调理气运。杨暮客掐算下自己的气运相关,他于周上国寻汤观所立阵法依旧运转。 赠与何玉常的气运还未归还……这就怪了……那何玉常的命数未改,为何还能占用杨暮客赠与的那一份气运? 爽灵对一旁护法的真灵说,“你速速前往周上国的寻汤观看一看,贫道的气运为何未归。” “婢子领命。” 巨蟒真灵冲出阴间,从东方飞来了一本道牒。真灵收起道牒,飞向天边。因为拿着道牒,入境周上国的时候国神并未以气运相压,顺利入境。 夜里寻汤观山巅灯火通明,如明星一般。 巨蟒化作玉香模样飞落观中,无人得见。大殿前的广场上杨暮客设立的法坛依旧有香火供奉。一个穿着道衣的小道士在法坛前面静坐。 玉香上前一瞧,何玉常怎地还在此处? 她并未上前问话,径直走进大殿之中。大殿中三十六根柱,每根柱下有一盏青铜鸾鸟宫灯,灯上罩琉璃。整个大殿亮如白昼,道祖泥塑坐于正中。国神鸾鸟壁画位于两旁墙上。墙上的仪仗宫女举着团扇,正盯着玉香。 壁画上的鸾鸟从墙上走下,化成青衣姑娘,女子着素青宫装,交领半臂,梳峨鬓簪花髻。如此着装规整,与那日在云鼎观见过的模样不同。 她上前问玉香,“行走不随主人东去,为何回到此地?” 玉香笑着万福蹲礼,“国神殿下,我家道爷说他气运未归,差遣我前来询问。” 鸾鸟笑了笑,“是本神允何玉常在那清修。他福薄,担不得何家府库重开后的运道,但他还不能死。借用了紫明道长的大阵,代为承担。这是好事,日后周上国人道功德会补齐紫明道长未归气运。” 玉香听完此话笑意全无,冷冰冰地问,“就为一个何玉常,就敢耽搁我家道爷行程?” 鸾鸟忙道,“此乃周上国国主之请求,何家需立做榜样,不可凋敝。” “他国主又是个什么东西?需要一个何家,我家道爷的气运便要随其取用?” 玉香从发髻中取下玉簪,化成一柄长剑看着国神。“你们的事儿,何故惹了我家道爷。何玉常命数未尽,他本就不该死呢。你说他要死?这话骗得了你这观中的呆蠢道士还行。却骗不得我家道爷。” 鸾鸟绕着玉香走,“行走未免太过无情了些。何玉常舍了何家家主之位,让给了他那幼弟。何家家财虽然大半被周王取用,但重得了侯位。若何玉常担不动,那便要他家中来担。他幼弟尚未懂事儿,也没留下子嗣。一家老小都要厄运缠身。” 玉香转身看着鸾鸟,长剑搭在鸾鸟的肩头。“我家道爷帮衬尔等,并非尔等得寸进尺的倚仗。本行走领命前来询问,自有惩处之责。” 鸾鸟虽被剑刃加身,但并未害怕,“行走还请将剑端收起,本神北方正与涂计国相争。你若伤了我国中分神,局势骤变的结果你又是否承受得起?” 玉香听完此话剑刃反而离那鸾鸟脖颈更近了些,“休要拿什么因果来压我。不告而取是为贼,你撺掇这寻汤观的道士占用了我家道爷的气运。即便斩了尔等这些窃运之贼。岁神殿又敢作何处置?” 鸾鸟气鼓鼓地看着玉香,这女妖怎地如此得理不饶?“那日大能来过,都不曾怪罪我等占用了紫明道长阵法。你这行走却还紧咬不放……” 玉香眯着眼,剑尖吞吐剑气。 鸾鸟瞪大了眼珠,“行走当真不顾大局么?” 这时一个白面书生走了进来,“国神之大局,在朱雀行宫行走眼里未必成局。” 玉香点了点头,“本行走眼中只有道爷与祭酒的大局。” 白面书生躬身作揖,“苍龙行宫,化龙井考试官,冰儒。幸会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请行走将利剑收回,我可为国神担保,紫明道长所立大阵并不会占用许久。” 玉香持剑不动。苍龙行宫,的确好大名号。但不过化龙井考试官尔尔,又凭甚发号施令。化龙井遍布天下,龙种蛟类若要成龙,可走化龙井捷径。苍龙行宫就是管辖这些龙种的门庭。若是西耀灵州的化龙井镇守,亦或者值守都好,那玉香都要礼让三分。考试官?不过走卒罢了。 白面书生见玉香不为所动,微微一笑,“在下恳求玉香行走收回利剑。其阻了紫明道长路途,实属不该。但国神事关此方天地人道进程,惩戒其错,亦非当下。恳请玉香行走为周上国子民着想,解决问题才好。” 玉香慢慢收回宝剑,化成玉簪插回发髻之上。 这冰夷白龙应对着实得体,不给玉香发飙的机会。玉香会不会一剑劈了国神的分神。答案是肯定不会。 玉香以此剑要挟,就是要将当下在周上国的大人物引出来。给一个说法。 正法教会来么?不会。因为正法教的真人玉香见过,那定然是站在道爷这一边的。 天道宗会来么?也不会。天道宗提线操纵扶礼观,若是下场便失了身份。 那扶礼观敢来么?答案是不敢。此时扶礼观焦头烂额,就连在昭通国想要给道爷制造麻烦都好似送礼一般。 玉香作为掌教的灵兽也曾见识过些许场面,总要比这圈养在一国之地的国神强上几分。是谁给了这国神底气,敢占用高门上人的气运。当下谜底昭然若揭了。是龙种。 早在扶礼观之时,杨暮客便说过,观中有两个龙种大修,但未曾见面。为何要躲?想来就是此事。 玉香直面冰夷,“敢问为何要占用了我家道爷的聚阳之阵?” 冰儒面露歉意地躬身再揖礼,“行走言过其实了,我等非是占用。紫明道长大阵未尽其功,犹有余韵。紫明道长一缕气运在其中运转,可稳定周上国运势。清升浊降,阳升阴降,致使涂计国邪祟畏首畏尾,不敢招惹。周上国国神可尽力与北方抵御涂计国神意入侵。亦有助于驱逐邪神邪蛊。此乃助紫明道长获取功德。” 玉香哼了一声,“场面话莫要说了。你这龙种自是知晓我等根脚,说说真实目的。本行走或许可网开一面。” 冰儒起身思衬,终是开口,“龙族贸易通路已开,天道宗舍了此条贸易之路,我等实难心安。西海龙族求于正法教,正法教不曾回应。我家冰夷之主只能出此下策,引一缕上清大气运。警示周天天妖宵小。” 玉香有些绕不过来,这与道爷有何关系?又怎么能直接牵扯到上清门大气运?那阵中的何玉常更不可能承担得起如此重的因果。但她今夜而来就是为了取回道爷的气运,如何也不能让大阵继续运转。 “此事我自会报与我家道爷,但这大阵今夜必须停止。” 冰儒向国神鸾鸟欠了欠身,“国神大人,已经到了大阵停止运转之机。还请国神大人出手,散去聚集而来的阳气。” 鸾鸟点点头,出去做法。 其实至此玉香已然没弄懂这群人占用了道爷的气运有何用处,道爷如今只是名义上的上清门弟子,但未归山门。说是用道爷气运当做上清门大气运镇压威吓天妖。着实可笑。既然听不到实话,回去如实禀报便好。 玉香上前道了声告辞,起身飞走,化成真灵巨蟒穿梭在炁脉里。 她回到草原上,杨暮客的爽灵已经不在,那便继续往东追上了马车。 小楼早已睡下,杨暮客在车厢里默默打坐。 玉香的肉身睁开眼,“道爷,打听到了些许事情。” 杨暮客点点头,“贫道察觉气运回归。不至于再走霉运平地摔跤了。” “道爷,苍龙行宫的走卒说,龙种贸易,要借用上清门的大气运镇压震慑天妖宵小。” “详细说说……” 玉香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将周上国寻汤观里的事情说了清楚。 待玉香说完杨暮客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咱们透过现象看本质。天道宗为何放弃贸易之路?” “这……”玉香想不明白这一点。 杨暮客感慨一声,“因为利益不够分。此处人道重新兴盛,那么必然会有正法教进入。天道宗早就知晓这一点,况且数千年的贸易,赚得足够了,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扶礼观。但也只足够养一个扶礼观出来。那么既然这点利益不够正法教和天道宗两个真人分配,那便不如都不要,舍了便是。” 玉香点了点头,她认同杨暮客所言。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说既然正法教和天道宗都不干涉这条商路,那么如果出了事情怎么办?” 玉香眼睛渐渐明亮,“都管不得……” “对。”杨暮客点头,“他们不会管,因为谁接手这条商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没有占有。” “可又跟道爷有什么牵扯……何况那冰夷还说了借用上清门气运……” 杨暮客感叹一声,“那就先说说扶礼观。玉香你以为扶礼观是天道宗的旁门么?” 玉香思考一下,“是。” “错了。天道宗培养一个扶礼观并不是为了培养一个旁门出来。” 玉香茫然地看着杨暮客。谁人不知扶礼观是听天道宗号令的。 杨暮客继续说,“天道宗在此耕耘,若是以旁门的基准来培养扶礼观,扶礼观会如当今一样孱弱么?你原来所在青灵门可曾听命于扶礼观?贫道举个例子,卢金山是正法教旁门,卢金山门下修士云游四方。扶礼观的修士可曾做到这一点?” 玉香此时有些通透了,“所以,天道宗只是为了在此扶植一个道门宗门。” “对。他可以是扶礼观,甚至可以是青灵门。现在再来说借用上清门气运。贫道在扶礼观所为,可是用了师兄朱雀行宫祭酒的名号?” 玉香摇摇头。 “贫道可曾显露大鬼修为?” 玉香再摇头。 “那么贫道是否可以代表上清门弟子发声?” 玉香听了这话却迟疑了。 “贫道所敕令,乃是上清门正法。那便代表了上清门。贫道已经在扶礼观代表上清门留下了声音。所以你猜他们为何占用贫道气运?” “这……”玉香已经被杨暮客绕晕了。 “贫道若是追究,那便是说,上清门不满意龙种占有了这条商路。贫道若不追究,那便代表贫道允许他们龙种经营。他们这是在站队啊……”说完杨暮客嘿嘿一笑,“没想到贫道一个贸然入世的小道士竟然被人押宝了……这群龙种怎么就敢在贫道身上押注呢?” 玉香听完心惊胆颤,她轻声地说,“道爷果真是有大智慧的。” 杨暮客摇摇头,“错了。玉香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贫道智慧很一般。贫道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之所以能看出来这些人所为。是因为贫道与二位真人聊过,个中密辛贫道知晓。而且贫道的师傅身份地位足够高。贫道站的位置比你高了太多,所以贫道敢去想,敢去猜。我方才所说很难猜么?如果你站在贫道的位置,也许不必当下才知晓情势。” 说完了杨暮客哼了一声,“不过这群龙种竟然敢玩儿先斩后奏这种事情,那就怪不得贫道有了修为以后回来翻旧账了。” 玉香听了噗嗤一笑。 所以那何玉常担不得气运怎么办?杨暮客管他去死。 龙种既然敢做,那便有的是法子收拾下场。 第69章 日照万里龙蛇,下高原 草原上的大湖连接着一条大江。 没有灵炁,此处只是小生命放肆生长的地方。偶尔有天妖掠过,抓起一只饮水的野牛飞向天际。 今天早课杨暮客起了个大早,但东边蒙着大雾,啥也看不着。 中午的时候他们开始沿着大江走。大江水面平静,芦苇湿地绵延不见尽头。不停有哗哗的划水声从芦苇林中传来。 巧缘早上吃了一条杨暮客等着吃早饭钓上来的鱼。头一回吃鱼的巧缘终于找到了它最爱的吃食。 杨暮客随口说了句,没准上辈子是只猫。巧缘信了。 最让杨暮客吃惊的是这河岸上有数不尽的老鼠,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大的近乎三尺长,不算尾巴。杨暮客很确定那是老鼠,不是豚鼠。而这些老鼠在排着队去送死。大的在指挥,小的在最外围好似送别。 而河里的口虾蛄将那些老鼠尽数吞食,而后产卵。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怪异了。小楼最是看不得这个,胃里翻覆,躲了起来。 杨暮客趴在车窗上问玉香,“是不是贫道没找出来隐藏着的妖精?” 玉香对此倒是见怪不怪,“这是鼠王维持种群数量,不会超过河滩能容纳的界限。” 马车驶过并未引起这群老鼠的注意,头顶太阳炎炎,竟有几分热意。 季通脱了袄子,穿着单衣胸怀敞开,风吹衣襟烈烈。 一路下坡,坡虽缓,却抵不住水势滔滔。边上的大江好似银舞龙蛇。河面是倒映阳光的波光粼粼。 杨暮客从车厢里出来,坐在季通的边儿上。 季通望着自家少爷嘿嘿一笑。他爱上了这种疾驰在草原的感觉。泥土芬芳,大江指明了方向,一往无前。 杨暮客瞥了他一眼,“你这车把式会唱歌不?” 季通愣了,摇摇头。“小的打小就是个破锣嗓,莫说唱歌,读书先生都嫌小的读得难听。” 杨暮客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不知怎地脑子就想着一首长调,《赞歌》。啧,可惜杨暮客也不会唱。 忽然间杨暮客发现他从来没骑过马,眼巴前不就是大好的机会么。他满怀期待地等着,等着午饭的时间。 终于,到了大河转弯之处。巧缘慢慢停下,季通锁死了悬架。 下了车杨暮客把季通拽到一旁,“我要学骑马。” “骑马?您学这个干嘛?” “你管我?我就是想学骑马……” 季通笑问,“您当下会七十二变,以后还要学会飞。怎地还要学骑马?” “贫道收了个坐骑,如今不会骑马,将来也不会骑老虎。” 季通无奈一笑,上前把车套从巧缘身上取下。再从车匣里把一套鞍具装上。这套鞍具本就是在苏尔察大漠里的那套,一直不曾丢掉。 季通先是演示了一遍上下马的流程,杨暮客点点头。巧缘回头看着杨暮客,甩了甩脖子。 杨暮客撸起袖子,“你前头牵好,巧缘你莫要乱动。贫道要上马了。” 小楼也撩开车窗帘看着。 杨暮客抓着马鞍一跃而起,坐在马鞍上。这也没什么难的嘛。杨暮客坐在马背上视野即刻变得不同了。因为俯视且脚不沾地,距离感随即差了很多。 季通才牵着巧缘走了几步,马背上的杨暮客左摇右晃。小楼也看得起兴,她也准备下车学一下骑马。 “这马鞍怎地这么滑?”杨暮客两只手抓紧了马鞍上的握把。 “您得夹紧了马腹。” 杨暮客想象的骑马跟现在完全是两个事情,马在动,马鞍在动,甚至感觉地面都在动。杨暮客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脑不发达。 还没等杨暮客再提问,季通松开了缰绳,拍了下马屁股。巧缘瞬间飞奔起来。 “啊,季通!湿你母!” “少爷!您先放低了身子,趴在马背上!”季通双手捧着两腮大喊。 杨暮客赶紧伏在马鞍上,风吹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其实巧缘没跑多快,一成力都没用到。但杨暮客眼中就是飞快。明明杨暮客自己在阴间走路时更快,在阳间缩地成寸的时候,也可以极快地避开障碍。但在马上一切都不受他控制后,杨暮客有些发慌。 渐渐杨暮客找到了巧缘奔跑时脊背运动的规律,屁股微微抬起,虚坐着。他侧头回望,马车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巧缘后蹄一蹬,前蹄悬空,一拧身转了个大弯儿。杨暮客瞬间身子歪斜左右摇晃。 “慢些!” 杨暮客再次夹紧马腹趴在巧缘的背上。巧缘渐渐加速。在杨暮客眼眶里,好似看着远处的云朵向着自己冲过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学会了什么时候调整坐姿,什么时候放松双腿。杨暮客渐渐直起身,一手抓着马鞍,一手捞起连着马鞍的缰绳。 “跑了这么远了,往回走。” 巧缘再次转了个大弯。杨暮客还是左摇右晃,但并不慌张。云朵再次飞远,马车越来越近。杨暮客朝着远处的小楼招了招手,哈哈大笑。 “驾!” 巧缘回到原点的时候,杨暮客坐在高处看小楼,“小楼姐换了衣裤,莫不是也要骑马?” “本姑娘记不得会不会骑马,你学得有趣,我也要试试。” 小楼学骑马季通可就仔细得多。牵着缰绳到处慢走。等小楼能坐稳了才招呼巧缘轻快跑了几步。巧缘更不敢放肆,皮肉绷紧了去走,跟驮着杨暮客完全是两副模样。 玉香已经把午饭上锅,只等着火候到了即可。她走到杨暮客的侧身,“道爷也不在一旁候着,若小姐不慎落马。季通不敢上前去扶,气还是要撒在你头上。” 杨暮客听完赶紧跑到前面小心候着。 吃了午饭,再次上路走了数百里,夕阳在后头。 晚风吹着大江,一条绿蛟从江中游出,化成了一个中年男子。等着马车经过。 杨暮客抬头观炁,炁脉已从此处经过。有妖精不稀奇,但是这妖精敢拦路,那便有几分意思了。他在车厢里放下车窗帘喊了句,“季通,停车。你去前头问问那人候着作甚。” 季通从车匣里抽出一把短刀背在身后,待巧缘放慢了步子跳下车。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等候?” 绿蛟拱手,“这位壮士,鄙人乃是青龙江堰的督工。执岁游神过境说贵人将至,要我等小心侍候。” 季通明了执岁游神便是执岁殿巡查,天上的游神知晓路径并不意外。但为何要这妖精在此等候。季通不明所以,遂问,“前路可是有要注意事项?” “再往前三百里,地势陡转直下,下原为青龙湖。湖中有龙主坐镇。青龙湖以南便是猴妖之国。此国名为儒马国。此国有诸多忌讳,游神嘱咐鄙人在诸位贵人入境之前告知。” 季通抱拳拱手,“有劳督工,某这边回去告知主人,请主人下车一会。” “多谢。” 季通回到马车,在车窗外对杨暮客说,“前边儿的人自称是青龙江堰的督工。要告知我们去裕通国的注意事项。” 杨暮客说了句,“知道了。” 没多会儿杨暮客下了车,独自一人上前。 “你好,贫道上清门紫明” 绿蛟赶忙作揖,“小妖名叫壬途,参见上清门紫明上人。” “免礼。岁神殿巡查经此提醒你告知我等消息,但他们为何不直接告知贫道呢?” 壬途讪讪一笑,“执岁游神本在上人路途前方等候,是小妖主动揽下职责等候上人。” 杨暮客左右打量了一下,“如今天色渐晚,我等正要寻休息之地。此处既然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便由你领路。” 壬途兴奋地点头,“小妖领命。” 往前走了一段路,大江分为两条,一条向东,一条向南。 壬途在马车下跟坐在马车上的杨暮客介绍,小楼和玉香也在车中倾听。 壬途说,“此江自此分为两条。向东的依旧名叫青龙江,入下原青龙湖。东方有百丈断崖,瀑布挂于其上,名为青龙口。向南这条无名,经百里汇入归无江,入大海。归无江因与阴河合流,阴阳不分。无有生灵,千里不毛,泥沼遍地。乃是上古浊染之地。小妖所在青龙江堰便是分二江之水工程。” 杨暮客很知趣地提问,“为啥要修这个工程啊……” 壬途笑呵呵地说,“西北水汽数千年前逐渐增多,又无水师神调理。青龙江大水则儒马国一片汪洋。儒马国的地仙要求青龙湖的龙主前出修建此江堰,缓解儒马国灾情。小妖便是督造修整江堰的督工。因为草原降雨集中,春夏之交之时,巨浪滔天,我的职责就是保证江堰的水土不会流失。” 杨暮客比了个大拇指,“此乃功德之举。” “上人过奖了。” 没多会,一架浮桥从堰坝上漂过来。马车上了桥,壬途掐着法诀将马车运到堰坝之上。杨暮客眼见看见了一只留着齐刘海的大猫。这玩叫类,不分公母。丑得可爱。 类瞧见了马车,也不害怕,翻个身,继续舔毛。 杨暮客对巧缘说,“看见了它没有,那也是猫。” 巧缘眼睛一亮,边走边盯着类看。类被这只小马妖看得发毛,呲牙呵了一声。 巧缘也龇牙,露出了四颗尖牙。 壬途赶忙走到中间拦住了二者的视线,他对杨暮客说,“此神兽乃是海上游玩迷了路,被龙主救回。大约五百多岁,还不可化形,平日帮助小的调理水道。” 杨暮客问,“它喜欢吃鱼不?”巧缘耳朵立起来听着。 壬途讪讪一笑,“类不喜吃鱼,倒是经常北上捕食羚牛。本就是长生种,吞食灵炁,遂北上次数也不多。” 巧缘记下了,猫也会吃羚牛。 不大会一行人来到一个山洞前,这个山是用火山石搭建的假山。火山石多孔,通风透气。这个绿蛟的府宅便修建在假山里头。 蛟嘛,喜欢住在石头缝里很正常。里头爬出来几条蛇。白的,黑的,花的,绿的,一共四条。 壬途吹了口气,这四条蛇都变成婢女模样。 才下车的玉香瞧见了一瞪眼。 吓得那绿蛟赶忙作揖,“这些都是在湖中龙宫录籍妖精。是小人的属下,变成女子模样只是好看。若行走不喜欢,可以变成男人。” 杨暮客暗地里道了一声,卧槽! 玉香趾高气昂又假模假势地万福一个,“我自无什么意见,车中贵人不喜这些。便是它们碰过的东西都莫要送上来。我家小姐只是本姑娘做的吃食,你也不必准备。” 小楼不明所以地把头从车窗探出来,看了看。“你这浪蹄子又乱做什么规矩?什么东西本小姐便不喜了。你也不问我一问?” 玉香赶忙回头笑道,“小姐可敢让野妖精近前服侍么?” 小楼听了一皱眉,“你既做了主,还问我作甚。赶紧去准备饭食。” 玉香应下,“婢子这便去。” 壬途尴尬一笑,对那四个婢女摆了摆手。四个蛇妖转回洞中。 杨暮客也拦住了壬途,“我等就不入府中了,方才玉香也说了。贵人不喜,便不惹贵人生气。你说是也不是。” 西边一朵雨云飘了过来,壬途一伸手将那雨云打散。壬途叹气点了点头,“良辰夜色,于这空地篝火饮乐亦可。就是小的本准备了一番心意,着实可惜。” 这江畔骤雨本就寻常,也难为了绿蛟言说良辰夜色。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马扎,递给壬途一个。俩人就地坐下。 壬途当下还觉着这个上门高修平易近人,但下一句话憋得他半天接不上话。 “蛟龙贪色不假,但你这玩儿的也太花了。” “这……上人误会了。这些个蛇妖是龙主征召的力士。虽为褪横骨,但已经可以幻化数十丈,翻土引水不在话下。” 杨暮客点点头,“这就对嘛,修行本就该行正道。贫道所说你可当做日后箴言,莫要行事太过。” “是是是……” “现在说说那儒马之国的忌讳是什么吧?” “诶,好。”壬途端坐在小马扎上,整理好心情,开口说道,“龙主乃本地龙元龙种后裔,因海水变淡水,炁脉改道,灵炁退潮。本地蛟龙不复龙元资质,修行日难。儒马国有地仙,乃是外来马楼之猴,修建洞天。后来马楼得天地气运,将那地仙供奉为神只。学人道神道之法立国。龙主敢怒不敢言。若入了那儒马国,切忌不可言语神只之事。亦不可用唤神法调遣山神土地。因为马楼国人道神道不分。” 杨暮客即刻认真听了起来。马楼之猴,就是尖脸儿猕猴。人道神道不分?胆大包天啊。这是极为短视的立国之法。壬途这段话告诉杨暮客,在那儒马国不能说猴儿丑,不能不敬神官,而且龙主也得罪不起那些马楼。 一时得势而仗势欺人。啧。不是个好地方。 杨暮客问,“可还有其他忌讳?” “有的。”壬途继续说,“上人叮嘱小的莫要贪色,但上人却不知,那些马楼才是真正的贪色之徒。尤其贪色美人。儒马国神官经常南下出海,人身化形的妖神诓骗人国妇人登船。所以上人需小心那些马楼见诸位美丽俊秀动了邪念。” 杨暮客呲牙一笑,“贫道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不会自找麻烦。” 壬途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马楼贪财。上人旅居行车太过富贵,怕是惹了眼红……” 杨暮客掏出一把折扇,刷地一声打开。“不足为惧……” 扇面上写得是,沐猴而冠。 第70章 瀑布里别霄汉 小楼晚上听了儒马国之事,起初不言不语。 待晚宴散场,绿蛟识趣地回了自己洞府。 杨暮客本是想寻一个地方挖坑养尸,小楼勾了勾手指,“你随我上车。” “诶,好嘞。” 杨暮客美滋滋地跟着小楼登上马车。 小楼坐定后轻声说,“出了周上国,你便寻了一条有妖国的路。如今要去中州,你又寻了一条路有妖国。杨暮客,你是存心的么?” 杨暮客一听便知不可玩笑,姐姐这回怕是当真恼了。也坐定静静地解释,“北方冻土,且不说化冻后泥泞难走。那里虽有人烟,却无人道。望炁看去,一片混沌。毫无秩序可言。若从北路走,不知路上要有多少麻烦。再说那黑砂戈壁,初春气旋不定,时时起沙暴,不见前路,无有水源。着实难走。但南边这盆地有山有水,路途平坦,比其余地方早春,气候宜人。” 小楼眯着眼,“那为何中州之人从北路东来,不曾走着好走的南路呢?” 杨暮客郑重地说,“小楼姐尽可放心,此回便是最后一回。日后皆从人道而行。至于他们不敢从南路走,因为人多而位卑。弟弟是修行之人,通晓规矩,姐姐是域外贵人,有气运加身。” 小楼却不吃这一套,“你总有理由。但你可曾想过,那北面无论如何,都是经验证的通路。至于这南边……你又如何笃定无意外之事。若是有了意外,你言说本姑娘是贵人,可有天仙来救?可有那朱颜国国威降临?” 杨暮客听了久久未曾言语,此刻已经没了回头路。表面上是面皮要紧,但前路有岁神殿游神安保,后面有扶礼观收尾。即便言说走此路时,兮合真人也没出言相劝。回头?这些人只当他杨暮客怕了,难当大任。一错到底,还是回头求全?杨暮客左思右想。 试错是有代价的,杨暮客至今没付出过代价。不代表以后不会。他被凡人贾小楼点醒了。 “那我们便沿着妖国边境而走,不入其境内。路或许难走些,但安全得多。” 小楼点了点头,“你且出去吧,唤玉香进来。” “嘿嘿,姐姐早点歇息。” “嗯。” 杨暮客出去看见玉香早就在车边候着,没等他说话,玉香便等了车。他已经没了挖坑养尸的兴致,在这堰坝上来回走动。 往东看去,一片祥和气运。但这气运是妖氛。 心境不宁,便要打坐清心。杨暮客寻了一处面山望水的好地方,坐下提了口气。看心脉如江河,听血涌如涛声,脏腑雷声隆隆。二魂三魄若电光追溯过往。 日出前杨暮客从入定中醒来,登高望远,一缕紫气收下。 吃过早饭后绿蛟壬途上前送别。 杨暮客看着洞中躲着的四条蛇,坐在马车上大声诵读青灵门的经文。 壬途虽化形已久,却也听得认真。正道机缘,不可多得。 大音希声,这经文只有巧缘和玉香听得见。小楼和季通并不知。杨暮客肉身修为虽无进境,但小楼一番话,却让其心境不同。悟出些许行事有度的道理。 这言法讲道之能,便是今早才通晓。 若杨暮客此刻再去诵读那《劝学》,亦或者是在周上国杏坛讲座,或许可以点化许多学子。跟那厨青念了一路经,尽是些无用屁话。糟蹋了大把时间,可惜啊。 浮桥托着马车越过大河。清晨涨水大河虽看着平静,但暗流涌动。马车到了岸边,季通看见一只欲望东去的鹭鸟,想提起水中的鱼,却被涡旋卷了进去。 鹭鸟几经挣扎,舍了鱼飞向高天,一去不回。 杨暮客拿出折扇,扇飞了朝阳下闷热的风。扇面的字迹从“沐猴而冠”变成了“有舍有得”。 季通瞧见了,“头一回见少爷这扇面上写了好话。” 杨暮客脸一红,“你那意思贫道以往展示的都是坏话不成?” 季通摇摇头,“少爷总拿着扇子揶揄人,便是好话也看着不似好话。当下竟然夸奖那逃离危难的天妖,着实稀奇。” 呸,“贫道这扇子通心意,好人见了自是好话,歹人见了便是歹话。季通你若是以往见得都不是好话,那你就是歹人,日后好好修修心。” “少爷您有理……” 沿着蜿蜒大江继续往东走,走了许久终于遇见了上坡。巧缘这一路下坡轻松惯了,初始上坡拉车还有些费劲。尤其是草地湿滑,轮毂不转,有一段路几乎是硬拖着走了上去。 大江穿过一段川峡。山中茂密成林。 这山里有个妖王,是个花豹。 没有香火供奉,没有受封,便是这妖精管辖一山之地,调理风水,也非是山神土地。但这妖精是个走正路的。虽未修道,但曾被下原的龙主褒奖。数百年来头一回见着有人打此经过,着实好奇。 花豹喜滋滋地凑到了马车边上,巧缘吓了一大跳,而后瞥见了坐着无事的杨暮客,仰头挺胸继续拉车。 花豹早就褪了横骨,问,“敢问道长咋从这走啊?” 扇风的杨暮客合上扇子敲了下花豹的脑袋,“你这妖精快送些风来,明明就在大河边上,偏偏热得要死。” 花豹委屈地缩缩头,“道长怎会热呢?这山间凉爽,您看那树上花骨朵,还未到适合绽放之温。” 杨暮客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刚想说贫道有赏的话,咽到肚里。他静静地说,“贫道采霞,胸中火热。你送来凉风助贫道解热,贫道送你一场造化。何如?” “道长要说话算数。” “贫道向来言而有信。” 也不见花豹有什么动作,山巅气流转动,云雾翻腾,裹挟着川峡里的水汽吹了过来。杨暮客掐三清指定坐,取巽位清灵,一口火热之气缓缓吐出。阴阳相济,再不复燥热之感。 那花豹离得近,闭着眼的杨暮客伸手将三清指按在了花豹的额头。 “敕令。山中气象祥和,此妖治理有功。当勒为山主,请岁神殿核实功德。” 只见白云间一道金光落下,花豹瞬间觉得气感明晰,有了遁土之能。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这也没人道祭祀,便是许你山神之位,亦是有职无权。许你个山主,便是给你管辖治权。若是日后治理的好。你亦可跳脱此地,求他处神官之位。” “小妖谢谢道长爷爷。”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叫谁爷爷呢?” “谢谢道长。” 花豹将马车送出大山,前路又是一段下坡。走了阵,到了午饭时间。 小楼下车问一旁撑伞的杨暮客,“你如何能敕令许给妖精神位。” 杨暮客摇头晃脑,“弟弟厉害吧。” “问你话呢。” “弟弟顺水推舟罢了。那花豹本就是个好的,无人为其请功罢了。不但弟弟可以,季通摆了科仪都能勒其为山主。这本就是道士的职责。不管是修士还是俗道,遇到了性灵功德之人或妖,上报岁神殿或者宗门。便可勒封。” 小楼听完撇嘴,“既是人家应得的,你还恬不知耻地说送它造化。” 杨暮客却得意一笑,“本就是贫道送它的造化,若无贫道敕令。终其一生也得不着那山主之位。亦或者它修行有成,离了那山川,许做个野修妖精。若走错了路还要被修士打杀。贫道说送它造化,确实没错。” 玉香这时从灶火旁走了过来,“小姐,少爷所言是正理。这便是修行里的规矩,那山妖纵使有了治理山河的功德,却无处施用。少爷唤来岁神殿监察,便有了寻找门庭的根本。” 小楼听了这话,不屑道,“当你们修行都是离群索居,清静无为。结果还不是拉关系拍马屁。” 杨暮客无奈点点头,“姐姐以为如此那便是吧。” 小楼上前拍了杨暮客额头一巴掌,“阴阳怪气,讨打!” 吃饭后,杨暮客说了那儒马妖国的情况。说这车厢太富贵,有没有办法弄得寻常一些。 其实早在西岐国通往周上国的大船上,那船中偃师便告诉过季通。这个车可以改变外观。季通挺喜欢这种招摇过市的感觉,就一直没言说。毕竟这事儿告诉杨暮客也没用。小楼是贵人,彰显身份本就是应该之事。如今杨暮客提及此事,季通自然如实相告。 “贫道还想着往车上糊些泥巴。有法子你还不快去弄。” “少爷您瞧好吧。” 季通爬到车顶抽出两根插杆,翘起的飞檐全部落下。又在另外一个车匣里取出撑子顶住车架,换了两个车辕。 杨暮客看了看,“那些个浮雕咋办?” “晚上小的伐两颗树,劈些个木板盖住便好。” “那得多重?巧缘还拉得动吗?” 季通刚想说这马车车轴奇巧,便是再重上几分也运转如常。但一旁的巧缘听了不乐意了,吸了一口灵炁。身子竟然膨胀几分,大了一圈儿。 杨暮客一巴掌扇过去,“行了,知道你厉害。” 巧缘得意洋洋地晃晃身子,又变成了原来大小。 马车走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停在山边,能听见隆隆水声。杨暮客掐坤字诀缩地成寸去远处看了看,前方是个断崖。如何下去成了难处。往南被大江拦住,所以杨暮客往北走。走了大概有三四十里,才瞧见一个陡坡可以往下。 他抬头看了眼天象,明日北方刮沙尘,有暴雨。这条路也难走。 杨暮客回到篝火旁,季通睡得正酣。毕竟忙了很久才将马车尽数贴上木板,看起来像是一个货车车厢一般。杨暮客挑开车门帘,看到玉香刚服侍完小楼,将卧榻的纱帘放下。 “出来下。” “是。” “路断了。要么过河,要么北上,北上还要等上一天,沙暴和暴雨过后我们才能下山。” “道爷是想让婢子施法下去么?” 杨暮客点点头。 “可是待婢子做法挪移下去后,道爷如何与小姐解释呢?” 杨暮客挠挠额头,“解释作甚?说是趁夜赶路不就行了?” “这山崖可是藏不住的,小姐抬头一看便知是绝路。” “那便将车窗封住,让师兄莫要抬头看便好。” 玉香听了愣住,“解释的通?” “为何解释?”说完他转头走到酣睡的季通边儿上,踢了季通一脚。 季通睁开眼瞪着杨暮客,而后笑问,“少爷有事儿?” “起来把车窗封死。” “不好吧。”季通一脸为难。 “那儒马妖国都是贪财好色之妖,若是不慎被其看到小楼姐的姿容,不知要惹多少麻烦。赶紧去封住。” “可封住了怎么通风啊。” “蠢!你不会留气孔么?” 季通赶忙爬起来去干活。 玉香在一旁捂嘴轻笑,“怎么事情到了道爷这里都变得如此简单?” “简单么?”杨暮客眉头一抬。 玉香只是笑笑,等着季通封好车窗。 季通封车窗的方法也很有趣,并不是用黏胶,更不是用钉子。声响太大,他可不敢吵着小楼。 只是量好了窗口的长宽,截出大小的合适的板材,往那车窗里一放。木头好似重新获得了生命,渐渐长成一体。这便是那位偃师留下的阵法之用。 玉香笑着看了看杨暮客。这些事情杨暮客跟玉香都能去做,但杨暮客偏偏要指派季通去做。这便是一种不争,一种守虚的态度。让周围的人都有事可做,让他们找到自己的价值。玉香眼中杨暮客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季通乐呵呵地跑过来,“少爷,都弄完了。” 杨暮客点点头,“去收拾好铺盖,上车等着。我们马上就下山。” “是。” 杨暮客转向玉香,“有劳玉香行走。将车子搬运到下原。” “婢子领命。” 杨暮客向东回山门,与孙猴子西去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杨暮客从未把自己当做孙猴子。他没能耐一个跟斗翻到山门,若可以,那便做了。他也不能以尸身的模样去宗门,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修行,成了人身,若耐不住寂寞也可以让玉香驮着他回了山门。所以杨暮客从来不忌讳用法术多行一段路,他只要保证修行不被耽搁就好。 杨暮客坐在马车上,对车厢里吹了一个瞌睡虫。 玉香真灵显现,大蛇法相一口将马车衔住。星光从大蛇的口中落下,噗通一声。数十丈的巨蛇游在大江里,哗哗的水流落在断崖的石头上。瀑布的水雾迷蒙,玉香法相散发的灵光照亮了夜空。水雾化虹,好似连接水天的极光。 杨暮客仰望星空,轻声念叨一声,“再见,西耀灵州……” 第71章 花香阵阵红霞 未至天明,玉香法相衔着马车从青龙江游到了青龙湖畔。 巨蛇法相吐出一缕风,将马车送至地上。 法相回归真灵,真灵化作肉身。玉香恭恭敬敬地对杨暮客说,“道爷,前面便是青龙湖。有龙族大修坐镇,婢子法相不敢逾矩。” 杨暮客点点头,“有劳行走。” 杨暮客这话并非疏远,请了谁人做法,因何做法,做了什么法,皆有规章。称呼变格并非说给玉香听,而是说给天上的游神听。行程被记录在道牒之上,杨暮客这句行走一说,则是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施法,护送朱雀行宫祭酒。他杨暮客是个搭顺风车的。 玉香笑着应下,从杨暮客的边上小心登上马车,进了车厢小憩。等等她还要服侍小楼起床梳洗。 杨暮客一招手,那只瞌睡虫从马车中飞出来,飞向天空化作一缕灵炁。 “就在此处歇息,季通你多睡一会儿。明日开始路上护卫职责皆有你来担任。” 季通听了后睡意全无。季通本就有护卫之责,但杨暮客此时单说。便是前路少爷与玉香都不会出手干预,再往前便是妖国……季通用军中法子让自己强行入睡,不再去想少爷言语何意。 巧缘后蹄一抬,踢了下车套长杆,支柱落下。它抖抖身子车套解开,像一只猫团成一团睡觉。 杨暮客闭眼打坐。 天明之时,因为地势低洼,太阳升起后无有紫霞。所以杨暮客并未早课。 晨光下的青龙湖湖中有诸多水榭小筑。 一行人吃了早饭,季通驾车向前。 远处连接水榭的窄桥边早就有人等候。 “我等恭迎紫明道长,恭迎贾掌柜。” 杨暮客眯眼一笑。嘿,真是个懂事儿的。杨暮客并未出声。 车里面小楼应声问,“为何拦住去路?” “我家湖主邀请二位贵客湖中歇息。” 小楼蹲在门帘后面透过缝隙朝外面看了看,“我们才休息完,赶路要紧。” 杨暮客依旧不出声,这龙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准备静坐其观。 那拦路之人笑笑,鞠躬说,“前路直通儒马国,诸位没有湖主批注通关文牒,难以从儒马国经过。贾掌柜需做客等候,待湖主座下司管录好文牒再走。” 小楼想了想,“缘是如此,那你该如实禀告。季通,随这群人前去便好。” “是。”季通点了点头。 马车并未走窄桥,而是往前走了一段路。大约半个时辰,一座大桥连接着一栋建于湖中的殿宇。远处所见,乃是这殿宇的屋脊。上了桥走了近一刻,终于抵达殿宇之前。 季通停车,杨暮客调下马车对着一个身着翠绿锦袍的老者作揖。 他便是此湖龙主。龙主掐子午诀欠身。杨暮客左手无名指扫了下眉毛。有点意思。 玉香也搀扶着贾小楼走下马车。老者赶忙上前作揖,“青龙湖湖主平渊,恭迎朱颜国贾家商会掌柜。” 小楼轻笑一声,颜色不改,“湖主非是凡人,为何非要见我等?你若是想见我家弟弟,那直接唤他便好。我等在岸边等候,也省得劳烦。” 平渊斜眼看下杨暮客,“紫明道长乃清修之人,老朽无有打动上人之物。但掌柜行商万国,老朽有些物件欲想换做资财。” 小楼秀眉皱起,再渐渐松开。“好。” 平渊与杨暮客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平渊这老龙换资财作甚?要跟儒马国做买卖吗?那儒马国流通钱财又与小楼所用人道钱财能一样吗?即便换了,又要折价,不亏么? 因为杨暮客料定了一件事情。 也许要很久,也许就是几十年,几百年。这草原沃土终要是有人烟的。昭通国无后,周上国吞并国土,不,也许说收回国土更好。北方平定,再不用陈兵边境,大量人口需恢复生产。卢金山镇守坐镇沙海,南方注定靖宁。一个新的侯国会在西边高原之上诞生。他老龙的资财不就有用了么。 平渊与他相视一笑,正是二人不需言语便从此事达成共识。青龙江需要人道。杨暮客给那花豹功德,也正因如此。 平渊在前头引路,大殿门高一丈三尺,高挂匾额,龙宫。一行人鱼贯而入,马车被龙宫侍从牵走。 龙宫侍从送来了许多珍奇之物,但小楼都未瞧上。不是这些物件低劣,恰恰相反,这些东西太稀有。凡俗之国有其一二便足显富贵。这些东西并不好售卖,而且小楼身上资财并不足以买下,且是买下其中一件。 杨暮客一旁看得抓耳挠腮,这是那龙主做人情,偏偏被自家姐姐推了出去。 龙主又差侍从送来些没那么珍奇的物件。此地还曾是汪洋孕养的珊瑚,有生长万年蜃贝所产珍珠,有金砂因水流聚集形成的琉璃彩矿。还有一把金丝木作骨,白鸩羽丝纺成扇面的一把折扇。小楼一眼便相中了这把扇子。 小楼捂嘴窃笑,“弟弟。你平日用的那扇子忒俗气,这把雅致高贵,不若你以后便拿着这把附庸风雅。” 杨暮客掏出手中的扇子,又与那侍从托盘的扇子一比。还真是……不过迦楼罗你说这话不害臊么?弟弟手里的扇子还不是你迦楼罗以前收敛的物件。 玉香拿出了仅剩的二十余饼金玉,但平渊摇摇头。 “老朽以为贾家商会行商万国,定有钱财无数。” 玉香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小楼却皱着眉头。你这些物件都比二十余饼金玉贵了,那方才的珍奇之物又是什么?身为龙主,非凡俗之人。那周上国之事定然清楚,此时却笑我等资财不足。小楼冷着脸问,“那敢问龙主,此扇要多少金玉呢?” “至少五百。” “那我等的确收买不起。”小楼叹了口气,一脸可惜之色。 但平渊话音一转,“若二十金玉售卖亦可,但老朽有事相求紫明道长……” 杨暮客屁颠屁颠地站起身。早就等着你呢,糟老头子,坏得很。“此物家姐喜欢,只要龙主要求并未太过,贫道定然全力以赴。” “紫明道长于扶礼观留下一道敕令,靖宁一方。本龙主亦有此相求,请道长留下一道敕令。” “贫道应了。但贫道不会飞,又怕水。你载着贫道去炁脉下面,贫道借天地灵炁也方便一些。” 平渊点头,“好。” 二人径直走出殿外。 “道长就由本湖主亲自载到云头。” 杨暮客听了一愣。老大爷,要不要这么作贱自己啊, 平渊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巨龙。巨龙须发随风飞舞。 杨暮客掐坎字诀引水,再掐乾字诀聚金炁水成冰。一条冰梯平底而起。 站在冰梯尽头,平渊低下龙首,杨暮客手扶龙角迎着狂风朝天而去。 杨暮客眯着眼睛冷声问,“不知湖主与西海的龙种有何关系?” “启禀上人,老龙姓平,西海龙种姓敖,亦或姓白。敖姓乃是蟠龙,虺龙,螭龙,虬龙群居通用之姓。白姓乃是烛龙之后姓氏。平姓为苍龙分支后裔。我等并无关系。” “沧海变湖,苍龙之后沦落为湖中龙种,可有不甘?” “哈哈哈哈……紫明道长果然爽快。怎能甘心?但势不可改……老龙唯有为将来着想。儒马国有地仙气运壮声,小龙委于此地苦不堪言。只愿求得道长一道敕令,还我湖中清净。” 杨暮客点点头,“好!请湖主行于震位之下。” 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 杨暮客掐震字诀,沿着湖岸一指。敕令与湖中原本的水系大阵相容。 老龙低头看着湖中雷法敕令,长声感叹,“多谢紫明上人……” 杨暮客却摇摇头,“你先莫要谢我,贫道修行低微,这敕令作用有限。西北黑砂戈壁有卢金山别院。别院中镇守与贫道相识,此敕令维持时间太短,你该让卢金山镇守差人照料。” “哈哈哈哈哈……好!” 湖主准备了一场宴会,会上欢声笑语。小楼时不时看了看平渊,再看看自家弟弟。 季通和玉香没有上桌,二人先是去偏殿将通关文牒和道牒的行程录下,而后被侍从引到一个小屋就餐。 下午一行人再度启行上路,湖主还差遣了青蛟侍卫相送。到了儒马国边境的时候,有一条路直通一片密林。杨暮客能瞧见那密林中有几只猴子绿油油的眼光。 杨暮客伸手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这剑此时他用不得,用了便是伤己伤人。但他可以交给凡人来用。 “季通……这把剑你拿去先用。待绕过了这儒马国,贫道再收回。” 季通看着杨暮客递过来的长剑,先接过了,而后颇有为难地说,“少爷,小的不会用剑。若是伤了宝剑怎么办?” “你这憨货不是当兵的么?军中兵器繁多,怎地剑都不会用?” “少爷。剑是礼器。小的也没到佩剑的级别。杀敌砍人刀更好用。战阵皆是长柄兵器。若要遇着着甲的敌人,钝器才可杀伤。剑,军中不教,小的也不曾用过。” “你直接说剑不实用不就行了。”杨暮客撇撇嘴,“那你就当刀使,也不必怕它被使坏了。你若能把这剑使坏了,那你可跟贫道入山,贫道保举你当个修士。” 季通嘿嘿傻笑,知道自己犯蠢了。杨暮客又怎能掏出凡物给自己用呢。季通把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比划几下,找着了剑刃重心,又插回剑鞘。 他们并未走哪条大路,而是绕着妖氛走。杨暮客头一回闻到了妖氛的味道。是一种类似于洗衣粉加消毒液混合的味道。还在上辈子的时候,杨暮客小时候吹气泡水不小心吃到过,那味道粘在舌头上久久不散。所以杨暮客记忆犹新。消毒液的味道大抵是因为死前躺在手术台上,消毒液的味道比血腥味还浓。 远远可以看见树林子里好多建在树上的木屋。一群猴子跟着马车移动,但猴子不敢轻易凑上前。 马车在湿软的草地上留下两道车辙。 他们向北走,海上吹来水汽,道路两旁丘陵野花盛开。黄的,白的,红的,在一片绿色里芬芳漫天。 夕阳西下,远山青黑藏在雾霭下,晚霞映红半边天。 车子停下准备晚饭。 杨暮客没用唤神诀,而是自己搬来了两个大石头,拼成了一个相对平整的香案。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阳降而阴升,将香炉摆在上面。 “敕令,请神。弟子上清门紫明,请岁神殿炁脉众游神注视。贫道一行东去,前路未卜,因担心有险。遂请岁神殿将军护送。” 西方云霞数道金光降下,“癸已岁神宣威将军罗浪,听候调遣。” 杨暮客两手搭在一起掐了子午诀,微微欠身。“贫道上清门紫明,多谢罗浪将军显灵。” 罗浪赶忙抱拳深揖,“不敢,不敢。” 小楼看不见杨暮客在跟谁说话,只觉得弟弟掐子午诀对着空气作揖的样子有趣。 罗浪察觉了迦楼罗的目光,身子一紧,不敢动弹。 杨暮客看出来罗浪放不开,爽灵飞出半个身子顶着夕阳不烈的阳气说,“师兄化凡,此地妖氛诡异,贫道实难安心。若前路遇到贫道难以抵挡之事,请罗浪将军出手相助。” “本将军定然护佑道长与祭酒安全。” 爽灵钻回体内,杨暮客开口说道,“今日将军之恩,贫道来日定然报还。” 罗浪听了此话更有底气,“本神隐于炁脉一路跟随,请道长安心。” 说完罗浪领着座下众神飞到了炁脉之上。 杨暮客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夜幕降临。 季通盘坐在马车靠树林一侧,拄着长剑闭目养神。杨暮客观星打坐,忽然他闻到了妖氛的味道。在妖国的边境上,哪怕是一阵风都应该能吹来这样的味道。但杨暮客还是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 “季通。贫道在后方坐镇。让妖精见识下你的武德,你也好知晓杀妖与杀人有何区别。” “小的领命。” 季通起身将宝剑从剑鞘中抽出,闭上眼睛搬运气血。习得妙法后他对付凡人已经不需使出本事。而且少爷所传书中说,与妖争斗不可尽信五感。季通便调用了灵性,通感阴阳。 人生来便有灵性,季通只是无根骨。他远比这些个猴妖起点更高。俗道自有辨别炁脉方位之法。 近水则有坎,近山则有艮,踏土则为坤,头顶便是乾。心火热血为离,一呼一吸为兑。风为巽,动如雷。八卦整齐。 杨暮客看到猴子举着一根股骨敲向了季通,但他并不紧张。季通长剑一划,猴子身首两段。 鲜血泼洒在花丛之上。香风掩了腥风。 第72章 香醉岚山风过道,养猴儿仙 夜色里一众猴妖围着季通。 猴子试探过后群起而攻之,攻下路。 季通身高,猴子四足皆用,身形低矮。若要长剑劈砍,只能接敌一个,而猴子数目众多。季通当即一跃而起。 猴子自然不傻,季通身在空中,脚不沾地,空中猴子远比季通更加灵活。众多猴子跃起抓向季通,更有数只匍匐地面等候。 季通学着杨暮客的样子掐诀,以气血作引,寿命为筹,巽字诀。足下生风,长剑笔直前刺,一只猴子被穿胸而过,抽出长剑,拧身如鱼,落在空地。猴子紧追不舍,匍匐地面的疾冲上来,落在地面的散开包围。 杨暮客掐三清指,引灵炁落下,方便季通调用。“马楼属火,当用水。” 季通胸腔起伏,听得少爷指点。先掐武定乾坤变,灵炁加身,已削去一刻阳寿。再掐五行八卦变。大雾弥漫,坎字诀。水剑一挥。三只猴子脖颈一道血线,一团雾气腥红浓稠。 大雾中一根尾巴抽打在季通的鼻梁上,紧跟着四只利爪抓向季通面门。他的双脚被猴子抱住。 七星天罡变,灵炁入体,被推后撤三步。季通堪堪躲过利爪攻,马上蹲坐跃起团身后翻,跪在地上。用双膝硬生生将两只猴子砸死。 啪地一声,又一条尾巴抽在了季通的脸颊上。右脸高高肿起,眼睛有些睁不开。猴子用尾巴攻击是极聪明的。尾巴比猴爪更长,而且可以隐藏头胸要害,一击不中瞬间逃走。 季通马上更换把位。重心在左,偏头左眼凝视前方,右脚虚步前探,剑尖指向右上方,剑刃离肩膀不足一寸。左手掐着七星天罡变,以不动应万变。 数只猴子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季通掐诀的手即刻变成了坎字诀,剑尖下劈后再上撩,同时以左脚为心,拧身旋转。水炁绕身成剑气。 断手断脚者数只,两段身死当场者数只。许多猴子见势不妙开始逃跑。 季通心眼观之,察觉右后方有只猴子依旧藏在视野盲区。再劈出一剑。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只猴子被削去了半个手掌。此时猴子才明白这宝剑非是凡物,抵挡不得。猴子准备逃跑,但季通已经认定是这个猴子用尾巴抽他,大跨步紧追不舍。 猴子左右躲闪,季通不停劈砍。 忽然季通下劈的手停在空中,被定身法定住。 杨暮客冷笑,掐震字诀,天上一道雷光落下。猴子和季通被圈在雷阵之中。 恢复行动的季通咬牙搬运气血,长剑蓝光闪烁。猴子惊恐地回头看着剑刃落下。 一只老猴子被数只小猴子抬着躺椅走出来。 “这位道长安敢让护卫屠杀猴民?”老猴子怀中抱着一个香炉,一身银毛夜里闪闪发光。 杨暮客坐在原地,季通在他与猴妖视线之间。 杨暮客依旧掐着震字诀,“你是谁?” “本神乃是儒马国西寺村守护神。” “守护神是个什么东西?” 老猴子脸上挤满了褶子,露出尖牙,“道长莫要莫要狂妄,此地乃是我儒马国边境。” 杨暮客看了看季通站位,确实离儒马国的气运国境很近。那地上猴子的尸首已经落进了国境。“季通。回来。” 季通将长剑插回剑鞘,“是。少爷。” 杨暮客指着一地猴妖尸首,“贫道借道于此,尔等猴民冲出来欲行不轨。我家侍卫防卫反击。此等取死之道,不知理,不若畜牲乎?” 老猴子那张红脸儿红得发黑,“几位不曾通报,我等猴民外出探查,尔等却痛下杀手。便是有理么?” 杨暮客心里打个响指,入套了便好。辩理,尔等妖精纵然学了几分人言,又哪儿知晓什么道理? 若要知杨暮客如何辩理,需从头看清形势。 绕儒马国边境而走,数只猴妖盯梢。猴妖趁夜色出击,季通痛下杀手。 若问季通杀妖行径是否太过?可以说太过。毕竟人家的地盘,你擦着人家国境走,能不小心防范么? 但猴妖不曾出言警示,不曾通报身份,贸然出击,本就有取死之道。 杨暮客为何不曾阻止?因为那猴妖手中武器是一根股骨,那股骨是人骨……既学了人道人言,还要杀人以人骨为械。杨暮客便已知晓这等妖精兽性邪性多于人性。杀了也便杀了。 杨暮客站起身,手中依旧掐着法诀。他心中底气来自天上的执岁将军。 “立国当有规矩,众妖出国境袭扰我等过客,不曾言语通报。贫道护卫当做匪类处置,请问你这守护神,贫道的护卫有错么?” 猴妖的守护神也是受了天地承认正职,先是手捧香炉收回了尸身里混沌的亡魂。再装作弱势盯着杨暮客,“道长贵为人类修士,却违逆这方天地气运,差遣手下屠杀我国猴民。又与强盗何异?” 好!杨暮客等的便是这话。既分了人类猴类。那便是两道,非是一道。“贫道为人类修士,于此地过境。尔等便更应谨慎处置,问清明细,谨防干戈。这些猴民不问是非,趁夜出击,我等为保自身安全,只能痛下杀手。你这神官说我违逆了尔等天地气运。可贫道乃位于天道之下,当今天道乃是人道治世,贫道判言,尔等违逆了人道气运!” 老猴子龇着牙瞪着眼看着小道士,“小道士莫要信口开河,吾乃享有地仙神主气运之子,这方天地的气运归吾等猴民。便是你这人类修士来此,亦要按照吾等规矩行事。” 杨暮客笑问,“尔等有规矩么?你一直言说,规矩规矩,可不曾说出一条贫道违反了哪条规矩……” “儒马国有七律。神主之光普照之国,国中猴民忠贞信仰。不得为外敌杀死,否则定当百般报复。猴民之罪,当由神主惩戒。” 杨暮客叹息一声,“那敢问神官,你是要以修士之命论贫道与侍卫之罪?还是要以人类身份论罪?” 老猴子虽没几分见识,但是知晓修士都有根脚。这小道士身后有哪座大山不曾知晓,若是得罪了高门大户,怕是这妖国担待不起。他眼睛一眯,定要从这小修士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本神自是以猴与人分。” 杨暮客掐乾字诀,阳气升。金之意,杀伐心。“好!你既是以人论贫道。那贫道便以人道判你之罪。” 此话说完,吞贼魄自两腮而发。杨暮客身后黑雾弥漫,“季通,听法旨。妖邪食人,贫道请人道法剑!除妖邪!” “季通得令。” 杨暮客身上人道功德源自无数被救人类子民的感谢之心。金光从杨暮客的眉心开始扩散,整个人尸气蒸腾。此时他又多像人一分。 季通掐坎字诀拔出宝剑,手中宝剑竟然不再显现水炁青芒,天外钟声遥遥而至,长剑金光四溢。季通福至心灵,起剑势,再落剑刃。 人道气运破开了那国境的猴妖气运,起先削去了猴妖守护神的福寿禄。老猴子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眨眼间化为飞灰。 季通目瞪口呆,他先是看了看自己手中长剑。而后看了看眼前空无一物的树丛。仿佛那些猴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一地的猴尸告诉季通,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季通长吁一口气将宝剑插归剑鞘。慢慢后退到杨暮客身旁。 “少爷。是否拔营继续前行?” 杨暮客摇摇头,“打杀了小的,便惹了后面老的。事情怎么可能就此罢了。等着吧。” 果然,一棵大树兀地熊熊燃烧,火中走出来一只有几分人样的猴子。但浑身生毛,一身骚臭味还夹杂了檀木香。 “道长以人道欺我猴国。还请道长留下名号,我等要报与天庭,请天庭严判。” “贫道上清门紫明。” “小神记下了。” 那猴神恭恭敬敬作揖,似是准备离去。杨暮客喊了一声,“慢!” 猴神抬头,不解地看着杨暮客,“不知道长还有何事?” 杨暮客吞贼初醒,人道之意加身,气势正隆,又怎可能放这猴国神官离去。说他做事做绝也好,说他行事首尾干净也罢。杨暮客不打算让那些伤了人、杀了人、吃了人的妖精有好日子过。 “你这神官在这儒马国又是什么职位?” “本神乃是西方牧首。” “既是牧首,想必这西方猴民都归你来辖制。” “的确如此。” “贫道侍卫所斩猴民皆是谋害人类的凶手,贫道要求尔等查清牧首辖制地域。是否还有伤人,杀人,吃人的妖精。” 猴神低头思量,“本神治下猴民喜吃菌子。菌子有毒,扰乱心智。或许有些猴民非是有心为恶。” 杨暮客冷哼一声,“你这儒马国西方不与人道交界,何来人类?你且去你国中,将那些恶首交出。贫道不管你儒马国之内东西南北,只要那些伤人妖邪恶首。你可听明白了?” 猴神渐渐隐去,着了火的大树恢复原样。 没多久,四方牧首齐至。 西方牧首走上前,“我等已将所有恶首尽数捉拿,请道长随我等监察行刑。” 杨暮客笑笑,西方天边金光落下。 “本将军随紫明道长一同前去。” 杨暮客掐子午诀作揖,“有劳将军。” 子时阴气浓郁,一众神官与杨暮客飞到了儒马国高空之上。儒马国大江之内挂着数百木笼。马楼属火,极刑便是水刑。 笼子噗通噗通地落入大江里,那些妖精不停挣扎。一身修为与香火被牧首剥夺,最后溺死在河中。 因有人道之意加身,杨暮客察觉到了这儒马国竟然有不少人类存在。 “人妖怎能混居,这儒马国北边荒地无数。尔等便将这些人类驱逐,让其于北方耕种生活吧。” 那些猴神互相看了看,无奈点头称是。 回到原地杨暮客送走了执岁将军,季通手持宝剑依旧站着值岗。杨暮客告诉他事了,能去休息了。 季通没整理好铺盖倒头就睡。 玉香此时才从车中出来,“道爷为何不徐徐图之呢?这一路还要走很久。” 杨暮客回头看着玉香笑笑,“贫道并未想太多。你莫要以为贫道什么事情都盘算好了才去做。” “道爷也太狠了些,这些猴子难说没有融入人道之心。否则贪财何用?” “反正卢金山就在北边儿,由着他们慢慢来管。” 玉香万福一个,“道爷心中有数就好。婢子恭喜道爷又醒了一魄。” 杨暮客伸手指了指玉香,“嘴巴这么甜,怕是口蜜腹剑。心里指不定埋怨贫道不准你出手。” “婢子不敢。” 杨暮客嗤笑一声,“妖精何苦难为妖精。你若想要名声,想要功德。日后中州大把机会。心急个什么?贫道以人道压制,乃是正义之举。你若干预进来,贫道的人道之意可就立不住了。” “婢子明白。但婢子心中并未有埋怨。婢子当下是想问。道爷当下醒了吞贼,是否再由婢子带着马车飞到中州。” “季通才睡下,你莫不是存心折腾他?” “婢子没有……” 杨暮客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慢慢走。” 玉香应下,“好。” 第二日继续往东,丘陵过后有高山。高山大雾弥漫,但好在树木并不茂密,马车走得顺畅。季通还下车逮了野味。玉香采了些菌子做炖肉。 炖肉鲜香无比,杨暮客吃得不亦乐乎。饭后不久小楼说乏了去睡。 杨暮客眉毛一挑,小楼姐怎会平白无故乏了?他扭头一看季通,季通已经口中流涎,大梦不醒。 玉香捂嘴轻笑,“这是修士最喜食后入定的菌子。” 杨暮客伸手一指,“你……” 他也入梦了。 梦里好大一座仙山,山上有个凉亭。 杨暮客身着跟归元一样的道袍往山上飞了会儿。落在凉亭里,等了会儿一个穿着肚兜的小男孩跑进了凉亭里。 “敢问尊者名号?” “本仙名叫苏叶。” “贫道宰了你那么多猴子猴孙,不生气么?” 苏叶爬到凉亭的座椅上,盘腿抬头看着杨暮客,“生气。” “所以就懵了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将贫道请到梦里?” 苏叶摇了摇头。 杨暮客竟然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算了,你不为难贫道便好。贫道有失恭敬,还请尊者不要在意。” 苏叶可怜巴巴地望着杨暮客,“你这小道士为何不给那些猴儿指条明路。” 杨暮客听了后不乐意了,“这本该是你这地仙神主之为,贫道多管闲事作甚?” “本仙已经归尘已久。他们是本仙归尘后灵光所照通灵。无人教养……” 杨暮客无奈叹口气,问,“他们企图以神道养你?” 苏叶点了点头。 杨暮客笑了,“如此大的因果贫道怕是担不下来……” 大风吹在梦里,雾却散不开。 第73章 风雷骤雨架虹桥 杨暮客不可能天真地认为他能帮到苏叶。 苏叶是地仙,先不管它是合道地仙,还是妖修地仙。只要跨过了仙凡之间的那个坎,便有天劫。劫意味着从生到死的周期,也意味着天道强加于修士身上的枷锁。 合道有天劫,那是因为以人之身,践行天之意。这天劫是考验。而成仙天劫是跨越生命层次的一道关隘。 惹了劫数,是要削气运的。身边一个迦楼罗是个定时炸弹已经让杨暮客小心翼翼,杨暮客岂敢招惹其他劫运。 梦里杨暮客和苏叶聊了些前尘往事。苏叶其实并非马楼猕猴,而是山魈。也就是狒狒。 前尘九千七百岁遭风灾,陨了归尘。然灵性未散,落于此地。此地刚从浊染之灾中恢复,未有人烟。一只猕猴得见灵性落入泉水。引后通灵,修行成道。呼朋唤友,得地仙气运。 杨暮客只当是听故事,兀地插嘴问,“丘狸尊者现于西方,不知尊者可知?” 苏叶沉默许久,“多谢紫明道长指引前程……” 山间大雾散了。 杨暮客抠下眼珠子擦了擦,再装回去。山外还是一片迷雾,他随意在山上走了会儿,走不出去。便打坐,拿起手边的一块青砖,梆的一声敲在头上,手动入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暮客醒来。季通正在收拾车套,玉香收拾午饭后的碗筷。小楼则在躺椅上静静看书。 “少爷吃了那菌子有何感受?”玉香笑着问。 杨暮客皱眉,“什么鬼东西,吃了便发梦……” “婢子已经告诉您,这是俗道最喜吃了入定的菌子。” 杨暮客抿嘴,“你再说一遍?” “这是俗道最喜吃了后便能入定的菌子。” “菌子哪儿来的?” “你自己进山采的。” 嘶……杨暮客抽了一口凉气。“你们没吃么?” “我等可不敢吃,活物吃了幻象丛生。” “贫道发梦多久?” “少爷是修士,如今还非活物。这才吃了不足一刻,便醒了过来。若是我等吃了,婢子可能要睡上一天,季通和小姐吃不得。” “啧。你这婢子刚才还说俗道最喜吃了入定。” 玉香捂嘴一笑,“人家俗道吃也有章法,谁人跟少爷似的狼吞虎咽,不知吃了多少。俗道要先以科仪摆酒,饮酒发汗,而后将菌子熬煮,只吃汤汁。少爷以为自己醒了吞贼,可敌菌子之毒,如今知晓其中厉害了吧。不知少爷幻象之中见了什么?” 杨暮客摇摇头,不言语。 是幻象吗?杨暮客笃定不是。那便是苏叶灵性为之。 往东北的路上又遇见些许个野猴子。这些猴子没吃过灵泉水,眼睛里的神色虽然些许天真,但也有野性的奸猾。却没有恶毒和贪婪。杨暮客说不上讨厌,大发善心丢了些水果。沙漠边缘的猴子何曾见过这等奇物,不敢吃。却也乖乖献给猴王。 再走没多久,又遇见了妖猴。这些是脱离妖国的猴妖。能人言,更以同类相食。树梢上挂满了野猴的头骨。 前头探路的猴子上前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杨暮客不应声。季通便上前全都砍了。 其余吓破胆的猴妖四散奔逃,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妖国的,又被妖国的猴妖抓起来。 当树上展览了那些没了头皮的颅骨战利品,已经说明了其野蛮无礼的本质。哪怕在原本属于它们的国度,这些也都是逃亡的罪犯。 以野蛮还以野蛮,这是季通的处世之道。 沿着儒马国边境最北往东南走,这一段路无聊且血腥。最后季通杀猴子如同屠户一般,哪怕那些猴子能人言,季通只当是畜牲。 儒马国国内的那些猴子也不曾来管,它们乐不得有人处置了这些逍遥法外的猴子。还趁势宣传着,这便是放弃猴神信仰的下场。神主会降下责罚,惩戒那些无信者。 以至于杨暮客变成了苏叶在儒马国的神主天使。季通是天使大人的利剑。 一只颇具文艺气息的老猴子画了一幅壁画,挂在树屋的穹顶上。名叫《审判》。 此时路上出现了一座大山,翻过这座大山,便是黑砂戈壁的终点。 黑砂戈壁在西耀灵州与中州的交界之处。青龙江那段犬牙交错的绝壁便是西耀灵州的胎衣边界。地脉与地脉相撞,让地表隆起,造成了百丈高低落差。 同样,眼前这座山峰便是走出戈壁南方盆地的高山。山阴比山阳地势低了许多,所以这座山峰仿佛要压过来一样,巨大的阴影充满了压迫感。 这条山路上到处都是猴子的尸骨,也到处都有那种致幻的菌子。 走着走着前头有一只老猴子坐在树下,它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吃下手中的菌子。 季通提剑警惕着,但老猴子看到季通并未显露敌意,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神情。 马车哒哒路过。 “这位壮士,请赐小妖一死……” 杨暮客没有命令,季通并不出剑。那老猴子失望地看着马车远去,吃下了菌子。 晚上在一处山壁下避风过夜,季通拾了些柴火点上篝火。 杨暮客坐在边上扣牙。后槽牙有些痒,还松动了些。 “少爷当时为何不让小的送那老猴子归息。” 杨暮客的声音含糊不清,“它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一条性命。杀掉他便是夺走那猴子的最后所有,你以为还是一件善事么?” 季通不解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把指头从嘴里拿出来,揪掉了那颗松动的牙。轻轻一捏,化成泥土随风纷飞。“伪善非善。这些猴子与之前遇见的不大一样。他们都是想逃离儒马国的猴子,却爬不出这座山。没有了儒马国的地仙气运,他们身上的灵性便会消散,化成普通的野猴。有灵性却被束缚,欲逃离却归为野兽。不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他们走不出这座大山。” “那要是走出了呢?” “世上便又多了一只猴妖,有何大不了的。” 夜里南边又吹来了一朵雨云,与大漠南下的寒风相撞。起先噼噼啪啪几滴雨点浇灭了篝火。 季通连忙起床架起帐篷,窝在帐篷里夜听风雨。 泥石流从山巅冲下来,杨暮客在车上打坐掐了个避水诀。避水诀不可动,动了便会破功。一边消耗精力,一边恢复精力。等于没有消耗! 那些死在山腰的猴子魂魄乘着风雨回到了儒马国的气运之中。路上的猴子尸首被泥土掩埋。想必年年如此。至于儒马国为何不拦住这些妄图私自逃出猴国的妖精。因为没有必要,少了这些猴子,那灵泉便能催生出更多可吐人言的猴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骤雨初歇,这便是杨暮客眼中的景象。灵炁被猴妖的魂魄引下,炁脉在星宿的照耀下赐予春日的生机。 但没多久,因为那一阵东风,水炁升腾。雷声滚滚。 骤雨猛然落下,好似天河破了窟窿。 这次的暴雨引发了更大的山洪。马车上面的石壁挂着一道瀑布。杨暮客被溅起的泥水糊了一脸,他一蹦高跳起来叉着腰看着黑夜的雨布。湿你母! 巧缘从暗中跑出来,钻进车套,拉着马车走到了避雨的地方。 玉香憋着笑下车,捏了净水诀,而后调用水流将马车清洗一番。 杨暮客看着玉香,指了指自己,捏好了避水诀。 哗地一声,一大股水流冲在杨暮客的身上。 “睡觉!” 也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早上太阳升起后,西边还是阴云密布,但东边的山巅一道虹桥跨过。朝霞与彩虹同时映入眼帘,美! 但杨暮客无心早课,他还在生闷气。这雨水非是水师神掌管,有气没地儿撒。坐在一个石墩上双手插在腋下,盯着乌云咬牙切齿。 玉香做好了早饭送到杨暮客面前,“少爷吃饭了。” “不吃!” “生气也要吃饭。” “不饿!” 小楼走下马车,眉毛一立,“你管他饿死好了!爱吃不吃。” “哼。”杨暮客把头歪到一边儿。 小楼转身爬进车厢,举着一把戒尺出来,走到杨暮客边儿。啪,使劲一尺打在杨暮客的脊梁上。 “跟谁使气儿呢?” 杨暮客灰溜溜地接过玉香手中的饭碗。“吃就吃,打什么人?” 啪。小楼又是一尺打在杨暮客背上。 “玉香,把碗给我拿回来。今早让他饿着。” 玉香赶忙上前扶着小楼,“小姐。少爷知错了。他昨儿晚上被雨淋了,不高兴,婢子晓得少爷不是在与婢子置气。” 小楼拿着戒尺叉腰,“这么大的人,还是个修士。知道下雨不进车厢躲雨。里面又不是没有他呆的地方。活该他淋雨。你又替他说什么好话,他欺负你,你还心甘乐意。你这蹄子怎就这么贱胚呢。” 杨暮客呼噜呼噜把碗里的饭吃了干净。抱着个空碗眼神无处安放。 玉香赶忙问,“少爷还饿不饿。” “不饿了……” 小楼指了指玉香,“你啊……你……” 玉香讪笑着从杨暮客手里把空碗拿回来,“小姐消消气……您若看着脏东西不高兴,那便回车厢。婢子这就把饭送进去。” 季通趴在帐篷里往外头瞄,一点儿声音不敢发出。巧缘伸长了脖子昂头,张着嘴巴嘴唇抖来抖去,不敢笑出声。 吃过早饭再启程,他们一路追着虹桥上山。 山巅雨后空气清新,远远能看见朝阳下水泽碧绿无垠。一只天妖俯冲下来,正朝着马车的位置。 杨暮客爽灵飞出体外,阴间里和玉香说,“师兄俗身醒着,你不便出手,速速借贫道法力。” 玉香真灵出窍,盘在车厢外头杨暮客的臂膀之上。 春雷落入地面,还积蓄在山中并未散开。杨暮客捏震字诀,一道阳雷劈出。 那天妖顿时被电得抽搐,嘭地一声落在地上。 季通宝剑出鞘,手持长剑落车警惕。 这只天妖是一只花羽游隼,展翅长八尺,高五尺,抓着泥地翻腾几下才挣扎站起。那锐利的眸子并未盯着杨暮客,而是盯住了季通手中的长剑。 “前头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小楼在车里问玉香。 但玉香一心不得二用,更何况外头道爷正在应敌。她举起指头放在嘴边,示意小楼不要出声。 杨暮客借来玉香的法力,掐离字诀,两腮鼓起,呼!一道火蛇喷出。晌午阳气正盛,杨暮客以身为中局,分天地乾坤。火蛇锁天。手中法诀变化,掐兑字诀。化土为泽。 阳雷生磁。游隼起飞不得。 但如此形势季通无从出手,他没有剑气长出之能。只能越过巧缘,持剑护卫在杨暮客身前。 巧缘口中尖牙露出,甩甩后背脱了车套,后蹄一磴车杆的支架落下。也蓄力准备出击。 这时那游隼的视线才从季通手中长剑转移到坐定的小道士身上。它双翅微张,口中唳叫呼风。随着游隼的叫声,大风起,飞沙走石。 这时天边再飞来一只游隼,比这只更大。 玉香真灵顾不得许多,巨蟒法相直冲天际,重重撞在那只游隼身上。 游隼口中人言,“道长手下留情。” 游隼空中几个翻滚俯冲下来落在远处,看着自家孩儿被困在乾坤阵下。却又畏惧天空巨蛇法相不敢上前。 巧缘一身水蓝,起身两蹄着地,转身挥动马尾,水流击飞了来袭砂石。 杨暮客掐金字诀眯眼大喝,“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较小的游隼也察觉到了乾坤阵中有金炁利剑,往地上一蹲,冷冷地盯着小道士,却不敢动弹。 杨暮客并未收回法诀,看向了远处蹲着求情的游隼。“贫道路径此地,尔等安敢奇袭?” “启禀道长,小儿初回此地。我已告诉它只可沿沙漠一线绿地捕食,不可远去。小妖迁徙此地已有数百年,这里从未有行人经过。当下实属意外……” 这游隼在这山边儿上等猴子吃。但有人路过不代表它们不吃。天妖吃人,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杨暮客若碰巧见着,说不定管一管。但如今被他自身体验了一把猎物的感觉,他终于找着了撒气的地方。 第74章 解语多情寄山泽 野生的老虎吃了家中牲畜。可以算是罪恶么? 杨暮客觉得不算,这大抵便是生命权的冲突。那当下天妖袭击车队,与野生老虎袭击无异。可以归结为野性,可以归结为无知。但决不能归结为冒犯。 况且大的认了错,有求饶之心。它们没能造成食人的既成事实。这两只天妖,和那些妖国的猴子不同。不可不问而杀。 杨暮客等天上巨蛇法相归于真灵落在他身旁后,才开口说,“还不让你儿束手就擒。” “我儿莫要挣扎。” 乾坤阵中的游隼合着翅膀蹲下,胸脯贴在地上。它也是个爱干净的,羽毛竟然没被沼泽里的泥水污染。 杨暮客手中法诀停下做法,但并且撤去法诀。端着手掌,问那大游隼,“你是候鸟,既能口吐人言。想来是在他处学得。秋冬在何地生活?” 大游隼紧张地看了看杨暮客肩膀上的小蛇真灵。“小妖在翅撩海边陲小岛修行。沿着南方儒马国边境绕行抵达此地。至于人言,吃多了那些猴子,零碎学了些。小妖未曾吃过人。翅撩海有赤鹤朱淮天尊庙宇,白海主亦不曾驱赶我等天妖。所以每五十年可回一次翅撩海。我儿去岁才从翅撩海迁徙至此。” 这游隼报上家门,言说根脚。赤鹤朱淮是谁?杨暮客哪儿知。不过既然是天妖庙宇,那定然绕不开朱雀行宫。玉香如今是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那理当交给她来处置。 杨暮客冷声说,“季通。” “小的在。” “将宝剑还与贫道。” “是,少爷。” 季通双手将宝剑托起。杨暮客左手依旧托掌掐诀,右手抓住宝剑剑鞘鞘口。拇指在剑格上轻轻一弹。嗡鸣声久久不散。 马车上空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鬼手持宝剑的形象隐约浮现。小游隼被那剑刃刺眼的光芒逼得低下头颅,仿若叩拜之姿。 长剑本是自虚空而来,兮合真人以洞天法藏于杨暮客身后。 其实杨暮客早就察觉,每每手持剑柄,并未有持物详实之感。唯有因他与归元师徒因果,才可动用。但如今经季通使用后,经杀伐煞气洗染,杨暮客再握剑鞘已是实物之感。 裹着煞气的宝剑在杨暮客手中可与在季通手中完全不同。 这是货真价实的真人法剑,不知过往剑下有多少邪祟亡魂……虽然当下可用只有些许斩杀猴妖所得煞气。但“兵者,杀伐之器”那种威吓已经让大游隼战战兢兢。大游隼此时才明白,这小道士要比那巨蟒法相真灵更可畏。 剑格落在鞘口咔哒一声。杨暮客瞄了一眼伏地不起的小游隼,再看看远处也蹲坐乞怜的大游隼。 哼了一声大袖一挥,那小游隼滚地三圈。一身花羽尽是污浊。还不等小游隼抬头看他,杨暮客屈指一弹,一道劲风裹挟砂石噼噼啪啪落在小游隼的头上。 撒气了么?算是吧…… “玉香,既是天妖,该由你来处置。” 车厢里玉香的肉身道了一声,“是。” 杨暮客将宝剑插回身后的虚空,大鬼威压渐渐消失。他撩开车门帘进了车厢。玉香起身万福,随后走出了车厢。 贾小楼歪着头盯着杨暮客看,想从这弟弟身上看出些名堂来。 “我那婢子不是只会些祝由之术么?怎地天妖该她去处置?” 杨暮客嘿嘿一笑,“姐姐可知祝由术是什么?” 小楼哼了一声,“又要寻话来诓骗我了是吧……” “诶。小楼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杨暮客凑上前坐近些。他继续说,“祝由术本是巫医之术。大祝掌六祝,事关天地,小祝掌祭祀,贞吉凶。玉香通晓祝由之术,自然有处置天妖的办法。弟弟修行道法,学得尽是些降妖除邪之法,天地自然之理。对于如何处置这些虽冲撞了礼法,但本意非恶的妖精。弟弟实在不会。” 小楼隐隐觉得杨暮客所言确实有理,但她偏偏又觉得杨暮客在隐瞒什么。贾小楼的直觉是对的。她是天妖真人的俗身,天妖迦楼罗本乃朱雀行宫祭酒,祝由之术本就是她最擅长术法其一,尤其擅长大祝。否则青灵门里也引不来天上仙官注视,青灵门大醮更是与锦旬法天象地旗鼓相当。 没多会车厢竟然叮叮当当响了两声,季通一张大脸在车窗上露出来。 小楼皱眉看着季通,季通讪笑一声,哈腰问好,“东家,玉香姑娘让小的拆了车厢上的板子。扰了二位兴致,还请见谅。” “赶紧去忙!”杨暮客一旁挤挤眼睛。 “诶。” 贾小楼一把揪住杨暮客的耳朵,“本姑娘才反应过来。你这小道士曾言说你筑基的本事都没。外头那些可是天妖,它们又怎会轻易放过你。你又拿了什么去敌对降服?而后你又差遣玉香去处置。玉香若是一个寻常婢子,纵然会些祝由之术,又怎能压住那些妖精。你如何信心笃定地进来陪本姑娘聊天?” 杨暮客哎哟哎哟了几声,脑袋凑了过去,生怕贾小楼把自己的耳朵扯下来。“小楼姐先松手。” “不松!” 杨暮客拿胳膊肘撑着,半个身子挨在卧榻上,“小楼姐觉着同样是拿着刀的厨子和兵士,谁更善杀敌,谁更善做菜?” “自是兵士杀敌,厨子做菜。” “诶。这就对了。”杨暮客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修道也一样。有兵士,有厨子。贫道所在上清门,乃是高门大户。他们这些个游神呐,岁神呐,亦或者些个大小宗们,并不是畏惧贫道。是畏惧贫道求道的宗门。” 听了这话小楼咬牙切齿,揪得更狠,“我就说你这一路怎地有恃无恐。原来是高门大户的弟子,有个好出身便得意忘形。” 哎哟哎哟,“小楼姐轻些,要扯掉了。” “那婢子是个会祝由术的,她会巫医之术,便是本姑娘扯下来,她也能给你装回去。” “您跟弟弟使气作甚啊?” “今儿一早你不还跟我那婢子使气儿,我怎么就不能跟你使气儿了?” “能!能!” 小楼忽然不露声色地问,“我那婢子既是会祝由术,又师从何处?” 杨暮客顿时眨眼抿嘴,仅仅一瞬,笑呵呵地说,“您是朱颜国贵人,自是要有人呵护,有人许她前程,便跟来了。”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这点杨暮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对于贾小楼的追问,他还是没有完全准备。毕竟贾小楼是大修士的俗身。虽忘却旧事,但性命未改。可能一不留神,便被小楼俗身问出了破绽。 “我那义父,你那师傅。如今又在何方?” “弟弟不知啊。” “你既是高门弟子,那义父便是高门修士。本姑娘问,既然义父是高人,为何要收我为义女?又怎能收你做弟子?” 嘶。这是刨到根儿上了啊。杨暮客想用一句缘分含糊过关,但小楼岂能轻易放过? 杨暮客不掐法诀,脑海中河图洛书变演算起来。经过演算,杨暮客发现任何谎言都会被小楼揭穿,那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说谎。 “师傅在西岐国等有缘人,弟弟便是有缘人。姐姐在山中与弟弟相处一年……” 杨暮客巴拉巴拉将西岐国小楼忘失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有谎话么?没有。但是有隐藏么?那可就多了。 小楼是天妖他不说,小楼要证道真人他也不说。师傅是阳神真人他不说,师傅仇敌众多他也没说。青灵门小楼参与斋醮他不说。 但杨暮客非是人身,杨暮客说了。玉香是高人引荐,护送小楼,杨暮客说了。 但终究还是说了唯一的谎话,小楼在邪蛊一事中受惊,丢了魂。前后呼应。如此小楼便是去问季通,季通也不会出岔子。说完了杨暮客长吁一口气。 听着听着小楼松开了手,待杨暮客说完。小楼瞥着窗外,“我羡慕弟弟可以长生久视……但本姑娘也相信,即便我是凡人也能活出别样精彩。弟弟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明之物。” 杨暮客伸手袖子里一掏,摆到桌面一个小棺材。棺材里尽是些珍奇饰物…… 小楼一看便信了。这些个饰物她都不喜,杨暮客一个修士,也没必要准备这样的凡俗东西。那么只有行商之名才会采买这些物件。 “弟弟。若以后我老了,你还是这般样貌。见着姐姐会嫌弃么?” 杨暮客眨眨眼,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是真的,那理当不会嫌弃。似如感同身受般,“弟弟不会嫌弃,但会心疼。” 小楼展颜,“那便活该你心疼……我若死了,便由着你一生挂记。” 杨暮客久久不言…… 玉香进车厢,发现气氛凝重。不敢开口。 杨暮客叹了口气,“姐姐车中歇息,我随玉香去看看她处置的情况。” “去吧……”小楼兴致缺缺地挥挥手。 两只游隼在不远处并排站着。一动不动。 杨暮客下车小声问玉香,“怎么安排的?” “婢子传法,要其在此地候着。不得作孽,待婢子东行终了,接它们去万泽大州。” “你敢外传青灵门妖修之法?” 玉香噗嗤一笑,“道爷也莫要小瞧了婢子。除却青灵门心法,婢子也是一个妖丹化形修士,修行近两千年,总还是有些心得体会。” 杨暮客撇撇嘴,“还不是删删减减,拿着青灵门的玩意糊弄人。若要贫道来说,你直接收为手下。你贵为朱雀行宫的行走,有两个传信天妖,有何不可?” 待二人走近,这两只天妖战战兢兢。它们此时才意识到这天大的机缘。尤其是大游隼,万万不敢惹了小道士不快。 “婢子可不敢如道爷这般逍遥。婢子不曾去过朱雀行宫,人家认不认婢子都是两说……” “嘿。贫道也一样啊。” “道爷习得正法,婢子无有……” 杨暮客不搭这一茬,“尔等如今听了我家玉香的劝诫,那日后便要修行正道。即便当下没有正经门路,但也不要去翅撩海了。那里如今是龙种做主,若被逮去当做灵食,我等照顾不及。此地离中州又太近,不要往东去。这儒马国边上的猴子随意狩猎,贫道允了。只要不入其国境,它们便是仇视尔等,尽可报上朱雀行宫的名号。” “是。”大游隼谨慎地点了点头。 马车上木板拆了干净,山间下坡走得飞快。 太阳下山后在一个山洞里面歇息。 这山洞是雨水冲击形成的溶洞,钟乳石倒挂无数。哗啦啦流水声在空洞的地穴里回荡。 杨暮客闲来无事出去到沼泽边上钓鱼,季通提着桶和马扎跟在后头。 夜钓享受的便是晚风与清静。篝火的噼啪声下,大自然的底噪被耳朵忽略后,看着鱼线上的浮标泛起一圈圈涟漪。 杨暮客提杆一甩,一条大鱼落在桶中。季通将鱼挂在钩子上,眯着眼看着秤砣线,“少爷,鲶鱼,七斤六两。” 杨暮客咂嘴,“忒小了。” 季通嘿嘿傻笑,“够吃了。” “放了。谁吃这腌臜东西。” “小的。小的吃。” “那回头贫道告诉玉香不用准备你的饭食。” “别。小的这就放了。” 忽然间杨暮客看着一个纸鸢扑腾腾飞到水泽之中。 杨暮客把鱼竿递给季通,“坐着看好。”他起身踏水走进沼泽。 追着那纸鸢走了大概二里路,此地芦苇丛生,纸鸢落了一地。有些被水浸泡烂掉了,有些浮在水面。像是纸船…… 杨暮客并未拆开这些纸鸢看,只是好奇怎会有纸鸢飞到此地。而且时日不短。纸鸢可飞于炁脉,自然不惧雨水。既然泡在水里烂掉,那么便是非一两年的事情。爽灵飞出体外,掐遁土诀沉入地底。 一具尸骨蜷缩着被埋了几十年。 爽灵走进阴间,“喂,起床了。” 尸骨转头看向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里?” “该是贫道问你才对。” “我?我……忘记了……” 爽灵叹了口气,这野鬼是个没有根骨的。此地没有阴司,他在阴间沉沦已久。怕是生前姓氏名谁都记不得了。也许没几年就散于天地。 爽灵掐覆土诀将泥土翻起,尸骨露出地表。他引着那野鬼走出阴间。反正大晚上,也不怕阳气把这野鬼蒸散了。 “这些信都是写给你的。看看认得不……” “这……认得……学生认得!是学生妻子的……” 爽灵回到尸身,杨暮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口袋,抖了抖,“去,把自己尸骨收殓好装进袋子。贫道带你回家……” “是。” 第75章 断句离人心未老 那书生魂魄老老实实地装殓自己的骨头。 他还端起颅骨好好看了看,也没个外伤,空洞洞的眼眶,眉弓好似皱着。死前该是个什么表情呢? 杨暮客又拿出一个口袋,纸鸢呼啦啦都飞进去。烂在水中的在灵炁修复下一点点从泥水中挣扎出来,一只发黄的纸鸢落在杨暮客的指尖上。杨暮客笑笑往口袋里一吹。 那书生尸身的髋骨和脊骨已经分离,一块玉佩从髋骨里落下。书生低头看了看玉佩,那上面篆刻着他的姓名。 纸鸢便是寻着这块玉佩来到了此地。 不多会儿书生魂魄提着布袋走到杨暮客面前,“道长,小生已经装好了。”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黄纸,以长生宝盖做符头,指尖灵炁落下,护灵保阴做符胆,符脚取阴间清静之意。写完符纸,他对书生说,“钻到袋子里头。” “是……” 杨暮客将符纸贴好,拿出一根红绳两个袋子捆在一起。大步流星地往沼泽外头走。 此时季通又钓了两条鱼。 杨暮客低头往水桶里看看,一条黑鲤,一条大头鱼。 “都放了,回去吃饭。” “好嘞。” 季通收拾好钓具,提着桶拎着小马扎跟在小道士后头。 洞中篝火照亮了墙壁,凉风从洞窟里往外吹,火苗左摇右摆。杨暮客笃定这山洞里头肯定有向上的出口。山洞里温度更低,气流从上面的出口进来,再从这一端出去。 玉香把餐饭端到杨暮客的矮桌上,小楼已经在车中吃过。季通从车匣里拿出他自己的大碗,将临时灶台里的饭菜都舀进去。 “我刚捉了一个野鬼,你审一审。因为死了太久,估计神志不清。也莫要强求。” 玉香点了点头。走到临时灶台拿起她自己的碗筷就坐在灶台边上吃。 “去到中州,可有什么讲究?贫道知晓中州没有宗门。但你们这些妖精也能随意进出么?” “只要遵守人道规矩,城隍并不阻拦。但要到时点卯,若是随修士进去,且未化形的,要主人带着进阴司点卯。到时我领着巧缘去便可。” 杨暮客夹起青菜送到嘴里,“那中州的俗道道观归谁管?” “岁神殿。” 杨暮客点点头,“你可曾去过中州?” 玉香摇摇头。 杨暮客扒拉口饭,咽下后说,“且行且看吧……” 吃完饭,杨暮客把那一对儿口袋交给玉香。自己爬到车厢里跟小楼逗闷儿。 玉香起初还好奇道爷怎地不亲自处置,看到两个袋子里装的东西后她明白。道爷要么是心软,见不得这些爱恨别离,要么就是心烦,懒得理这些儿女情长。 至于杨暮客是这样么?或许兼而有之吧。他当下未寻到人心,情啊……爱啊……这些东西离他还太远,处置了,便似个无情之徒。交给玉香这样的,起码多些人道关怀。 玉香唤出那书生魂魄,手掐清心诀,在书生额头一点。 “学生拜见姑娘。” 野鬼看不出玉香妖精根脚,只是木讷地践行神思之事。 玉香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取出一个纸鸢,放在他手心。“你看看,若记起了什么,便告诉我。” “学生领命。” 纸鸢上写着,“瑞郎,叔叔昨日来府中。要带泉儿去下云书院读书。泉儿早就到了进学塾的年纪,但一直等不来你的回信。内子觉着下云书院袁大家成名已久,学问艰深,学风正派。是个好去处。丁未年,孟夏。妻茹书。” 书生看着书信,妻子,弟弟,儿子。这三个人都是谁?神思里似乎有些画面闪过。 茹?他的妻子应该叫……对!叫宋茹。 弟弟叫什么来的?书生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叫柳瑞。他的弟弟叫柳琼。 柳瑞出生在山边的别院,所以名瑞。弟弟出生在京都,所以叫柳琼。 父亲曾是冀朝户部郎中,为轩雾司掌印。名叫柳埂。他的家就在轩雾郡。是父亲致仕后搬到轩雾郡,他的老家本是北倡郡。他出生的那座别院的大山便是北倡郡的名山,言倡山。 他有一个儿子和女儿。他出发西去采风那一年儿子三岁,因一碗白水而得名泉。女儿叫清,未满周岁。 柳琼那时还是贡员,也不知他考没考中。柳瑞苦读三十载,也不曾榜上留名。实乃大憾。 “你可曾想起什么?” “学生名叫柳瑞,轩雾轩湖人士,碧芳书院教谕。家中有妻,一儿一女。” 玉香点点头,“你口中的轩雾轩湖在何处?离此地多远?” 玉香指头一点,冀朝远处的人道大阵边界显露,距离这水泽还有一千三百余里。柳瑞看着那边界的形状,终于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边境城墙上采风,那一年沙暴猛烈,在边境成龙卷之势。将马车卷走落在此地。柳瑞摔断了腿,本想养好了走出这无人区。但口粮不多,饿死在了湖中。 想明白如何死的后,柳瑞竟然有从枉死鬼向饿死鬼转变的迹象。本来还颇具人样的皮相瞬间干瘪,肚子鼓得溜圆。 “这位姑娘,我好饿啊。” 玉香手掌带出法力灵炁,一巴掌将灵炁糊在他脸上。“清醒一点儿。” 但饿死鬼的形象已经不可挽回,柳瑞口中流涎,直勾勾地盯着玉香,“回禀姑娘,这里名叫金阕原。毗邻冀朝边境清盐郡。轩雾郡在清盐郡之东,中间隔着江淮郡。” “也就是说,距离你回家至少还有两郡之地。是吗?” “是。” 玉香从纸鸢口袋里取出最新的纸鸢,递给饿死鬼。 柳瑞用力展开,皱着眉头看着那些歪斜的字迹。 纸鸢上写着,“瑞郎,内子时日无多。望归。” 柳瑞愣住了,眼前的景色竟然花花绿绿,那姑娘方才明明是双蝶发髻,但怎地就变成了双螺髻。她额前本来没有花钿,什么时候贴上了黑色的花钿和朱砂眼影? 柳瑞不知道他已经从阳间堕入阴间,玉香双螺髻贴黑花钿的神魂之象乃是往日形象,不曾用心更改便是这副模样。玉香掐诀帮柳瑞挡开阴风,只怕这阴风一吹,柳瑞瞬间便魂飞魄散。 “我家道爷许愿带你归乡。你钻进口袋好生修养。莫要在动用念头,否则怕是你归乡之前,便要消散在世间。” 说完玉香张开那尸骨口袋,将柳瑞的魂魄收了进去。而后看了看道爷贴好的黄符,无需再做修改。 其实玉香远不像她表面那般平静,身为化形妖精。那些纸鸢上写了什么,在柳瑞展开信件后便已知晓。 袋中上百纸鸢,柳瑞的妻子一直寄送纸鸢,未曾停止。那个叫茹的女子从青丝写到白发,从字迹娟秀写到笔力难施。 玉香的脑海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子,青灯下流泪下笔,心中满是疑问,丈夫为何不曾回信。她唯不愿相信丈夫已经客死异乡。那一只只纸鸢从炁脉寻到这无人之地的玉佩,如同飞蛾扑火。 唯有一声叹息。玉香整理了心情去向道爷汇报。 车厢里杨暮客正在一旁端详小楼写字,玉香进去万福,“小姐,少爷。” 杨暮客抬头看看,坐到一边,“问清楚了?” 玉香点点头,“这野鬼名叫柳瑞。是冀朝轩雾郡人。” 小楼也停笔听着,方才杨暮客进了车厢后便将湖边的事儿说了。小楼觉着杨暮客做得对。也等着玉香的下文呢。 小楼问她,“能否根据纸鸢的来地,回信一封。告诉他们实情?” 玉香想了下,“寄信之人怕是难以接受报丧的消息。我们还是抵达那里,了解详情后再做行动。” 小楼点点头,“那便赶快。” 小楼何等聪明,自然知晓玉香言外之意便是寄信之人时日无多。她最是个心软的,虽平日里跟杨暮客凶悍异常,但对这世间万物皆是柔情似水。比如那些儒马国外的猴子,她都不忍观看,一直憋在车厢里。杨暮客只汇报了一次拦路妖精作祟的事情后,小楼便让他莫要再说。 一夜歇息,黎明时分杨暮客从山洞深处向上的洞口蹦出去。迎接紫气。如今醒了吞贼,体内多余的阳气也有了办法处理。不似之前尸身燥热。 杨暮客从山上一路跑下去,吃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启程。 一千三百多里,尽是草原。大风吹过翠绿,一浪连着一浪。草儿倔强顽强。 走到中途还有四百多里的时候炁脉绕过此地南下。但分支一些细小的网络通往了冀朝。这样的炁脉下,又离人道近便,自然有神官辖制。 中午吃饭的时候土地神远远赶过来,恭迎道士和妖精。 小楼自是看不见土地神。杨暮客往边上马车后面一指,让土地神去那儿候着。 土地神点头哈腰。 吃完了饭,杨暮客跟小楼说了声有事,小楼姐先回到车厢里等候。贾小楼点了点头,由玉香扶着进去。 “贫道上清门紫明,不知神官为何而来?” 土地神呵呵笑着,“小神是冀朝金阕草原戍边土地神。保证国土气运不失,道长从外而来,小神要提前检查,上人勿怪。” “无妨。”杨暮客点点头。 这中州皇朝气运自然与一路皆有不同。那周上国都可以气运相压,皇朝地域更广,幅员辽阔,人口更多,自然要更为严禁。 土地神掐诀,虚空一轴画卷浮现。画卷展开,最上是人道法剑,中间是杀妖棒、捆妖索,最下是照妖宝鉴。照妖宝鉴从画中落下,土地神伸手接住。画卷慢慢合拢,飘在空中跟随。 “小神这便要进行检查,请道长一旁稍候。” 杨暮客点点头,“请。” 只见土地神举起宝鉴,一道灵光射出。 马车瞬间变得半透明。一条蛇盘在车厢里,一个女子静静饮茶。车厢底部刻画着密密麻麻的阵法,精妙绝伦。数柄染了煞气的刀兵陈放在车匣之中。 灵光往前移动,巧缘一身青光,龇着尖牙回头打量着山神。 “上人,检查完毕。您等一行人并无妖邪。但入境之前需要在金阕阴司办理好入城契书。” “有劳神官,贫道自然会遵守冀朝阴司律法。” “那小神便不再叨扰上人。” “神官慢行。” 土地神嗖地变成一股青烟钻进地底消失不见。 马车哒哒前行,抵达冀朝边境的时候杨暮客会以为有一座高城雄墙出现在眼前。但他猜错了。 这里没有过往看到的那种为了抵御灵炁修建的数十丈的高墙,只有大约四丈高许的边境围墙。一座金属大门在斜落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想来这便是金阕的由来。 杨暮客开天眼看向炁脉,天上炁脉细碎但有序。像是一张渔网。这便是人道兴盛! 哪怕是天地,都要为了人道而改变。 没有了炁脉洪流,自然不会有灵炁与浊炁骤降,也自然不会有灵灾浊灾。 一群小鸟飞过。竟然也不是天妖,只是寻常飞禽。 这样的平凡在杨暮客眼中是如此的亲切而伟大。 马车在城门远处不可目视的地方停下,玉香拉着巧缘走进了阴间。 没多会儿,二者回来了。巧缘脖子上多挂了一个铃铛,玉香手腕上多了一个金镯子。 “少爷,出入境的道牒已经留在阴司。明日会由阴差转交到府衙阴司。只有我等离开冀朝后,他们才会送上归还。并且在我等旅居冀朝的时候,阴司会派遣游神一路跟随,听候差遣。” 杨暮客无奈笑笑,哪怕周上国,那些游神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儿来用。又怎会如此,一直派遣游神跟随。这阴司里到底有多少神官才能让冀朝如此随意差遣。“随他们去。若是他们敢窥探贫道私密,贫道也不介意让巧缘吃吃神官。” 玉香窃笑。那阴间躲着的神官冷汗淋漓。 马车来到金阕大门前,小门先打开走出来几个差人。 差人拿着书本检查了出入境的记录,发现竟然数年都没有马车从此过境。 他好奇地上前问,“车里几位人?从何处而来?” 季通跳下车,“我等自昭通国来。” “昭通国?!” “对。” 差人张大嘴巴,“你们怎么过的戈壁?不该从北边走么?” “车中贵人不喜严寒,从南边儒马国国境外绕过来。” 这时差人看到了巧缘脖颈上的铃铛,恍然大悟。“请这位壮士填写入境记录,敢问壮士可有通关文牒。若有小人需要递交鸿胪寺检查,若没有还请跟随我去边境署办理。” 季通从怀中掏出由绢布包裹的通关文牒,差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而后把那厚厚的文书递给季通,“请壮士在文书最后空白处填写入境详细。” 季通从书脊上抽出墨笔,翻到空白页写下。万泽大州朱颜国贾家商会路径冀朝。掌柜贾小楼,随行道士杨大可,侍女玉香,侍卫季通。 待差人检查好字迹,而后示意门后卫兵打开大门。一行人随着差人进去后,来到一个小院等候,没多久差人捧着通关文牒回来。 自此便是冀朝之行的开始。 第76章 魂归故土话娇娇 这金阕关隘并无什么高大建筑。陈旧得很有特色,像是一处久无游客的古迹。诸多泛黄腐败,却又干净整洁。有些地方换了新砖瓦,有些地方添了新支柱。 他们走出关隘,是一条空无一人且笔直的街道。 没有一栋建筑。 走了约有个一刻。才见着第一栋民居,亦或者说是商铺。 商铺挂着老旧的匾额。陈记饼店。商铺上面晾晒着许多衣物,滴滴答答落下水珠。 再往前走有祭金商铺,有日用杂货,有木匠铺,有成衣铺。 杨暮客打量下成衣铺,款式依旧是大氅,长衫,道袍之类。但用料却差了很多,俱是棉麻,没有锦缎丝绸。整条街最显眼的便是一个钱庄。 玉香给季通一柄金玉,季通进去将金玉换成了冀朝钱财。 路口最后一个铺面是一个镖局。 就在马车即将驶过路口的时候,一个男人站在镖局的大门前喊道,“几位请留步。” 季通拉住缰绳,侧头看那人,“不知何事指教?” 那人赶忙作揖,“不敢指教。几位想必是域外来客。是否雇佣向导?” 季通拉着缰绳让巧缘走到路边,“你且候着,某家问过东家后再作答复。” 季通撩开车门帘,未敢抬头,小声问,“路旁有个人问咱们是否要雇佣向导,不知东家何意?” 杨暮客从纱帘后面出来,揭开门帘坐在季通另一旁。季通将他这一侧的门帘掩好,不再言语。 “雇,为何不雇。不知如何商谈?” 镖局掌柜面露喜色,赶忙上前作揖,“这位贵人请随我入店中一叙。” 杨暮客跳下马车跟着掌柜走进店里。起初进去后视线昏暗,一个少年郎赶忙开灯。 灯并非油灯,而是一块晶石坐在震诀阵法上微微亮光。此微亮仅仅指与大日相比,不刺眼,但屋中仿若白昼。 “郝静,赶忙去准备茶水。” “是。” 那少年将灯放在墙上的灯座,急忙跑向后堂。 杨暮客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掌柜不必麻烦。” “不可不可。待客之道怎算麻烦。”掌柜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知车中还有何人?” “家姐与婢子。” “不知贵人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杨暮客嘿嘿一笑,“西边儿来,东边儿去。” “贵人莫要玩笑,我等知晓了详细,才能安排合适向导。” 杨暮客看着桌面轻松道,“我等一路经经海路入周上国,从周上国经昭通国,后沿着儒马国边境到金阕原。欲先去轩雾郡,而后再看。” 掌柜的谨慎听着,而后心中有数。“不知贵人……方不方便男人做向导?” 杨暮客想了想,摇摇头。 掌柜抿嘴,“那死人呢?” “活尸?” 掌柜点点头。 “活尸便不必了。” 掌柜此时明白这车中贵人女子定然不是一个好伺候的,紧紧嗓子咳嗽一声,“许兰娘……” 一个女子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从后堂的门里先一步走出,青莲漫步。那郝静少年则端着托盘在后面,几步快走绕开她将茶水放在桌面。碗中茶水几乎满溢,却一滴未洒。 杨暮客心里叫了声好,这少年有些功夫。笑呵呵地说,“掌柜如何得知我等需要向导?” “边城不大。既然在此地开了镖局,自然有些相熟之人。兰娘,还不给少爷见礼。” 许兰娘万福一个,“小女名叫许兰娘,自幼习得武艺,通晓些俗道道法。” 杨暮客端详了下她的面相,珠圆玉润,眉眼带桃花,红唇小口。约莫三十岁年纪。是个有心计能说会道的女子。衣衫朴素,但规整,且没有褶皱。细心且爱干净。 “与官家办事可相熟?” “熟的。”许兰娘声音软糯。 “我等要去轩雾郡,路上可熟悉?” “熟。” 杨暮客点点头,“那便她吧。” 掌柜讶然,“贵人不再相一相其他人?” 杨暮客摆摆手,“说下工钱吧。”他笑着端起茶杯,放在嘴边一呡,茶水热水变凉,杯壁上挂了一层白霜。 掌柜打开抽屉,取出一枚玉牌。“这便是她的工牌,工钱还需贵人与她相商。镖局只抽中介之资。” “小女随行工筹日结,每日八百文,若动刀兵则一贯两百文。并且东家要包食宿。” 杨暮客对钱多钱少也没个概念,权当是个合适的价格。一口应下,“那便随我等出发。” “贵人,且慢。咱们还得签署一纸契文。”掌柜笑呵呵地拦下准备起身的杨暮客。 杨暮客看了看内容。无外乎是遵守冀朝律法之说……若有意外,向导受伤残疾,甚至殒命,东家需做出相应赔偿。杨暮客提笔在署名处写下杨大可仨字儿。 许兰娘让杨暮客稍候,杨暮客率先出镖局。不多会许兰娘推着一个小车从侧门出来。到前面路口引路。 那小车是个木制的,座位下有个木桶。前轮可转向,连接车把。后轮轴承与齿轮咬合。 季通也是头一回见这种车子。大街上的路人却并不稀奇。 只见那女子坐在座椅上,手持双把,“请壮士跟紧小女子,小女子若停壮士便停下。如今马上入夜,我等走不出城池。为了防止遇见鬼市,我们会在去往郡城的驿站留宿。” 季通点了点头。只见女子驾驶三轮小车前头领路,走得飞快。巧缘闲庭信步轻松地跟着。 没多会儿便入了夜。抵达许兰娘所说的驿站时,已经戌时四刻。 季通心中诸多疑问,但并未吐露。进去随许兰娘结了房钱,两间上房,加照顾车马。一共一百三十文,而后许兰娘又说,从镖局出来到此,应付半日工钱。四百文。 这时杨暮客才从马车上下来,咳嗽一声,把玉牌递给季通。 季通接过玉牌,眨眨眼。 许兰娘看着发呆的季通,“若兄台没有户头玉牌,也可结现钱。” 季通被一个女子叫兄台,脸上一红,更是羞于未曾见过世面,瓮声瓮气地问,“多少?” “四百文。” “今日住宿才一百三十文,为何你要四百文?” 杨暮客一旁咳嗽一声,“给她……” 季通心里嘟囔,反正你们有钱,花得不是某家的钱,某家不心疼。点好了四张宝钞,季通递给许兰娘。 许兰娘笑着跟杨暮客万福一个,“多谢大可道长赏钱。” 一行人上了楼,玉香借厨房给小楼做了些茶点。 季通瞅着杨暮客,杨暮客被这个匹夫看得发毛。 “你还要倒反天罡怎么着?这么盯着我作甚?” “四百文!就这么给她了?她就前头带个路,某家能不认得路还是怎地?” 杨暮客咂嘴,“说什么呢。这冀朝规矩你晓得么?” 季通摇摇头。 “那这冀朝你可有亲戚,方便我等留宿?” 季通再摇摇头。 杨暮客啪地拍了下桌子,“你个一问三不知的憨货。便是今日去换钱,都不晓得办理那女子口中说的户头。贫道雇佣一个向导,不知要少花多少气力。” 季通缩缩脖子,“那也忒贵了。就骑着那破木头架子领了段路,便赚了四百文。这等好买卖小的也想去做。” 杨暮客哼了一声。“你只见着给钱……贫道便说下你口中的破木头架子。那木车用巽位阵法,端得精巧。以玉石储蓄灵炁,驱风而动。便是这物件,你可曾见过?” 季通摇摇头。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可知她口中的鬼市是什么?” 季通再摇摇头。 “中州当下看来,炁脉变成了炁网,灵炁与浊炁均衡。没了御灵大阵,那些死后的亡魂更易获得灵炁,醒来更快,清醒时间更长。未到阴寿者,亡魂会在阴间游荡。夜晚阴盛阳衰之时,那鬼市便是这些亡魂的聚集之地。” 季通好歹也学了些俗道之法,自然明白不少道理,“有阴司管制,怕甚?” 杨暮客笑着打量季通,“你如今胆大了,那好。今儿晚上往东走五里,那山道上便有鬼市聚集,你去逛逛?” 季通狠狠地摇摇头,“不去。” 许兰娘住在楼下,她没有住上房。而且她心中清楚这一行人不是一般人。马脖子上的铃铛她是瞧见了的,能带着妖精进入冀朝。这些个人不是普通人。八百文,还真不贵。因为这些人招惹的都是要命的邪祟。 冀朝泱泱大国,书记中就算再太平祥和,但众多人口中,谁又能说没有歹人?众多妖精通灵者里,谁又能保证不化为邪祟。不过皆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所以唯有秩序严禁,追责到位才能保证这太平祥和不被打破。 许兰娘从杨大可的态度中可以看出,这一行人真正的贵人便是车中的女子。所以她噔噔噔上了楼,在小楼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 玉香开门打量下,“何事?” “小女子作为向导,需与雇主认识一番。了解细节,才能服侍周到。” 玉香让开身子,“进来吧。” 小楼正喝竹茶吃茶点。她抬眼看了看长相还算周正的许兰娘,“坐那吧。本姑娘没太多规矩,” 许兰娘谨慎地站在一旁,不敢坐。她一向都知晓越是这样和善的人,越不该忤逆。因为他们也不会按照规矩惩治你。发善心,清退了便是。狠下心,性命便不保。 聊了会儿女儿家的话。许兰娘的身份被掏干净。 今年二十八岁,守寡,育有一子。道院出身,十六岁下山,十九岁嫁人。 许兰娘这样把身世掏干净傻么?她也一直观察着贾小楼的神态。 那个叫玉香的婢子脸上表情不曾变过,好似木头人一般。这样的人都是极狠的。招惹不得。贾小楼问的详细,但举止大气,非身世显赫不可能培养出这等气度。 许兰娘心中有数了,这一路要以公主出行一般照料。押镖八年,跟随亡夫那段日子她也曾见识大场面。尤其是金阕原时常有贵人喜在无人之境游玩。陪同下自然知晓这些贵人禁忌。 第二日上路后,他们先来到了清盐郡郡城。城中人口并不多,但很匆忙。飞舟疾驰有序,大小高低各不相同。季通去钱庄办理的户头。杨暮客拿过玉牌研究了下。 里面刻画了乾字诀和震字诀纹路。不复杂。但有一个乾坤阵法时时变换密令,与冀朝国都的气运勾连。 去江淮郡的路上,农田正是农忙之时。这里没有周上国见过的那种高塔。杨暮客抬眼望去,忽然感觉到机械化的冰冷感。对,机械化。农田里到处都是农人驾驶着与许兰娘所坐相似的木车。但要大上些。大概数十个田埂相阁便有一个大鼓。引雷的大鼓。 路上不时有飞舟飘过。飞舟上的农人面带笑容。 江淮郡是依淮阳湖而建。自南向北有数条大江汇聚于此,又从湖口入明龙江。 他们在口岸等了会,许兰娘雇来了一艘游船。只接待贾家商会一行人。 既是到了中州,杨暮客准备以贾家商会的名号开始做正经买卖,让贾小楼彻底融入凡尘。玉香在和许兰娘学习,学习一个凡人女子如何照料东家。将来许兰娘离开时,这些责任便由玉香跟季通分摊。 穿过大约两百里的湖面,抵达对岸。许兰娘见识了这贾家商会小姐是如何锦衣玉食。 船上的吃食玉香一概不准送进去,玉香严格把控着东家的饮水吃食。许兰娘沾光尝了些,却是不敢多吃。 有浪翻起,那小道士掐诀便平了下去。她分不清小道士是不是俗道,因为那的确是俗道引天地灵炁的做法。但又太信手拈来了些。这等天姿,竟然没有去修行,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修行在中州不是秘密。 出中州,奔四方之海寻仙路之辈如过江之鲫。所有人都知晓修士不得于凡间显法。中州人道兴盛,却也难说不是枷锁。数十万年,出海之人谁成了仙,谁得了道,无人知晓。亦或者他们都枉死在了海外。 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轩雾郡。 轩雾郡因轩山于众多河流穿过,水汽丰沛,常年山中大雾弥漫,得轩雾之名。 这一日他们没有去进城,在轩山山脉的一座矮山下。杨暮客从车厢里走出来,提着两个袋子。许兰娘正蹲在路旁修理她的小车。走山路便要更换齿轮,调整阵法。 杨暮客揭下袋子上的灵符,将里头的魂魄放出来。 “柳瑞。这里便是轩雾郡了。可曾感应到你的家?” 柳瑞迷茫地看着周围的景色,他熟悉,但不知何处。柳瑞摇了摇头。 因为未到子时,许兰娘也看不见柳瑞。只看见杨暮客打开了一个贴着灵符的袋子,瞬间她警觉,这一行人莫不是什么捣乱的邪道。 杨暮客将魂魄装回去,对许兰娘笑笑。 轩雾郡长兰溪县长兰溪乡柳家大宅里,主母的卧室灯火通明。 柳泉是急忙赶回来的,他本在朝中当值,听闻母亲病重请了十五日假期。他在门外头候着,医生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没多会儿医生出来,“老人家睡着了。但气息微薄……” 柳泉眉头紧锁,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依旧心绪繁杂。 忽然里屋宋茹苍老的声音呼唤,“瑞郎……” 宋茹的梦里他看到了那年意气风发的读书郎。她娇羞地躲在珠帘后面,看着红娘跟家母聊天,家父不停地问东问西,读书郎举止有度,撩动了她的心弦。 杨暮客正躺在车厢的软垫里剔牙,小楼在卧榻上看书。一阵阴风吹过,那一直候着的游神竟然主动上前。 “上人。柳瑞的妻子宋茹即将寿终正寝……” 杨暮客一愣,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口袋。爽灵从脑门里蹦出来,一把抓住口袋,遁入阴间。 “速速带我前去。” “是。” 游神骑着风载着杨暮客到了长兰溪乡。 杨暮客打开口袋,也没多说什么,对着那灯火通明的大院一吹…… 两个口袋染了灵炁延烧,无数蓝色纸鸢好似蓝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它们载着柳瑞的魂魄去向光明。 宋茹的梦里看到了自家丈夫骑马归来。 “瑞郎……你回来了?” “嗯……” 第77章 夜夜盼门开,熏熏半醒中 夜来北风,爽灵独自阴间寻路而归。 长兰溪鬼市就在一个山坡上,子时绿油油的鬼火飘出林间。山魅与山魈外围警示。 阴阳将分为分,灵浊将混未混。 一个头戴纯阳纶巾,着灰麻布道袍的老道士拦住了爽灵的去路。 那老道士留八字细胡须,两点八字眉。整个人看起来邋遢且粗鄙。 “小兄弟莫要走了,那边是死人才去的地方。你该回去了……” 爽灵搭手作揖,“我又该回哪一边儿呢?”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天上的游神看得冷汗淋漓,这该死的俗道竟然敢拦他? 爽灵笑露四齿,“这位道长,小生才送故人归乡,这条路正是小人归去之路。” “归去……?你要往这山上归?”老道士指了指后面绿油油的山光。“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这跑丢的魂儿,莫不是发了癔症。” 爽灵摇摇头,“这山林只是路过。小生归去之路还远……” 老道士拿出罗盘,对着爽灵掐算。那罗盘滴溜溜转个不停。老道抬头看了看爽灵,“你这小兄弟多大年岁?怎么算不出?老道我从十三掐算到五千,都没个定数。” 爽灵一口白牙灿灿,“老人家,您算不准的。” “嘿?老道我就不信了……” 爽灵截下一缕阳气,现于阳间。让那老道看清了模样,爽灵轻轻走过老道士身边,“多谢道长提醒,小生去也……” 他哼着平沙落雁第六段的调子,剪了两汉的一首情诗唱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穿梭在阴间的山河中,山神河伯都躲着他。没多久便看见了停在山腰路旁的马车。爽灵一跃跳进了车厢的尸身之中。 杨暮客本是打算看看鬼市究竟什么样子,但中途被俗道拦下。那便是时机未到,与鬼市无缘。他不强求,带着无限感慨回到了车厢里。 子时午夜,小楼入睡。杨暮客下车看到被压灭明火的篝火,季通阵阵鼾声。 远处许兰娘一人坐在山石上警惕地观望四方。 她瞧见了小道士下车,但也不言语。打更之时,只做护卫之时,绝不分心。 杨暮客踢了站着睡觉的巧缘一下,“你去接替向导。” 巧缘点点头。跑到了许兰娘的身边,盘腿坐下。许兰娘这辈子头一回看见能盘腿坐下的马,尤其是这大马威武壮硕。 她紧张地抿了下耳畔的碎发,“不知少爷何事下车。” 杨暮客招招手,让她过来。此处荒郊野岭,许兰娘心中害怕。咬着嘴唇小碎步挪了过去。 杨暮客开口露出一口白牙,邪性得很,“长兰溪可知道怎么走?” “小女不知,但有舆图。” 杨暮客点点头,“那便好,明日我们去长兰溪。” 许兰娘咽了口唾沫,“少爷还要雇佣小女子几日?” 杨暮客并未作答,而是轻轻说,“离下艮上,贲。柔来而文刚,故亨。兰娘阿姨也莫要怕,我等若是歹人,你逃脱不得。思虑无用。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徙。前路风景大好,该是慢慢游玩之时,不该车中赶路。明日我等陆行漫漫,八百文,这钱你赚得容易……” 许兰娘既学过俗道,自然明白杨暮客在说什么。但这贲卦从何而来,她无从知晓。若要应此山景,对应时辰,剥卦,六五。时运亨通,的确是个好卦。 杨暮客看了眼低头沉思的许兰娘,“你且睡吧,贫道要寻个地方打坐。” “是。” 许兰娘走到自己的小木车边儿上,打开坐垫,下头都铺盖。那木桶不但有巽位鼓风之用,还有储物之能。 名为打坐,实为养尸。 杨暮客寻了林中一个地方铲平了土,挖个坑,脱干净衣物将自己埋了进去。此地也在巧缘的视线之内,自然无忧有野兽作乱。 山神小心翼翼地将地底胎衣下沉积已久岩浆的热气引开,任由阴风向养尸之地聚集。 第二日杨暮客比大家都早起,依旧是早课一番。引紫霞阳气平衡纳入尸身的阴气。 许兰娘借着朝日阳光端详着舆图,长兰溪地处此地之北,需过两山一城,沿兰香河往东北走三十里。 吃早饭时,杨暮客说了要步行一段路,大好风景姐姐不该闷在车里。在那西边儿学会了骑马,就该坐在马上游览一番。小楼应下。 饭后季通把杨暮客拉到一边儿,“你让东家骑马,那车子怎办?” 杨暮客挑起一边儿眉毛,“自是你拉着。” “那么大一架车,你让小的一个人拉?” “平日里吃得脑满肠肥,这路上该着你活动活动。” 季通心底骂娘,但脸上咬着牙笑笑,“小的尽力而为。” 杨暮客举起一根指头,“不是尽力,而是必须。活动活动气血对你有好处。” “是……” 上次学骑马,小楼虽没表示对马鞍不满意。但这回要骑马游玩,她面露不悦。“这马鞍用着不舒泰。” 玉香赶忙上前跟小楼说,“小姐稍候,婢子去弄一个适用的来。” 小楼点点头。 玉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敲了一段琴骨,拆了一套棉衣大氅,将棉花覆好。再用锦布缝制完成。上下套上皮裘大麾,运用灵炁使簪子戳出细密小洞,盖好一层丝绸。透气舒适。 因为玉香这做法根本经不得长久使用,只是个临时物件。这些事情虽然躲着小楼,但许兰娘可是看见了。哎呀啊!这群败家的富户!许兰娘咬牙切齿,这工钱还说少了! 小楼端详了玉香端上来的马鞍,“丑!” 玉香捂嘴窃笑,“回头婢子给您绣个好看的,这便是个临时坐着的垫子。” 小楼点点头, 许兰娘将小木车的轱辘卸下,装进木桶,车把搭上两根皮垫肩,这便是一个背篓。她在前头引路。 玉香牵着马小楼坐在马上。季通好像个牲口套着车套拉着马车。 杨暮客撑着纸伞,轻快地跳在几个青苔绿石上,看看山,看看水。 中午歇息的时候季通趴在泉水旁喘着粗气,树下头杨暮客拿出一个棋盘跟小楼对弈逗乐。玉香准备吃食。 水师神本来准备在山阳降水,天上晴转多云。 此地山神赶紧一蹦高跳到空中,一旁的游神一张臭脸看着俩神官。 那山神龇牙咧嘴地说,“你这没眼力劲儿的,没见上人在山中游乐?待他们走了再布雨不迟。” 水师神看了看山神,又看了看插着膀子的游神。点了点头。 几人刚刚下山,一阵大风刮过,明晃晃的太阳下山雨唰啦啦。晴空一道彩虹。 走在最后的杨暮客朝着天空的阴云拱了拱手。 傍晚走进了县城,晚上男男女女提着灯笼出行。他们都瞧着怪异的一行人。 不知多少姑娘朝着最后面的杨暮客挤眉弄眼,杨暮客笑嘻嘻地挥挥手。 到长兰溪那天刚好一行人走了七天。 季通晒黑了,也瘦了。 长兰溪柳家大宅办白事儿,车水马龙。柳泉本是归乡探亲,变成了丁忧。 杨暮客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一拍额头。啧,一把阴火,将那柳瑞的尸骨都烧成了灰。 阴间里头柳瑞和宋茹背靠背坐在一起。宋茹如今的样貌不是老妪模样,为了与柳瑞般配,相由心生,变成了二十多岁的妇人模样。他们好像忘了时间。就这么呆了好久。宋茹一直说着这些年的人和事儿。 杨暮客走进阴间找到了这俩腻歪不够的夫妻,轻轻咳嗽一声。 柳瑞见到杨暮客一愣,赶忙起身,“学生见过道长。” 宋茹抓着柳瑞的袖子,随着相公站起。 杨暮客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口袋,“那什么……贫道不留神,把你的尸骨在这阴间烧了。你去自己寻一下,将骨灰都收殓进来。等会儿贫道送进你家大宅,跟你婆娘葬在一起。” 宋茹跟着自家老爷起身,万福作揖,“多谢道长将我家相公的魂魄与尸身送回。” 柳瑞一瞬间变成了饿死的鬼的模样,龇牙咧嘴,“你这道士怎地如此不小心,竟然忘了小生的尸骨。” 杨暮客上前一个窝心脚将饿死鬼踩在阴土上。“老实去找你的尸骨,跟贫道啰嗦作甚!”说完一把将袋子塞进饿死鬼的手里。 而后笑呵呵地对宋茹说,“贫道办事不周,打扰二位互诉衷肠了。” 宋茹循声看去,花白的眼睛无神。原来情恨伤了眼睛,早就哭瞎了。 杨暮客叹息,也好,幸好没看见她家相公当下丑陋模样。 “不怪道长。相公梦中与妾说了。是道长施法将他送到了妾身梦里。” 杨暮客点点头,“既然柳家夫人明白事理,贫道也不多言。但有一点要提醒夫人,你头七未过,魂魄还可存于此地。等头七过了,便要躲着人烟。不可留在柳家宅院之下。” “不知妾身要去往何处?” 杨暮客对着远处盯梢许久的阴差招招手,俩阴差笑呵呵地跑过来。 “这妇人阴寿何许?” “诰命在身,功德加阴寿六十载。一共还有九十六年。” 杨暮客下巴指了指在阴间地上找骨灰的饿死鬼,“他呢?” 另一个阴差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暮客的表情。 杨暮客歪头看看,“三年?” 阴差摇摇头。“三天……” 好嘛,杨暮客还纳闷怎么俩阴差在这候着。感情一个是守着柳瑞魂魄,等到了时候抓去往生的。 杨暮客对宋茹说,“您听见了?” “妾身听见了……” “不记恨吧。” 宋茹摇摇头,“等到他回来了便好。” “那接下来的时日你准备怎么过?” 宋茹低头许久,慢慢说,“一个人习惯了……” 杨暮客摇了摇头,“这不行。你不是人了,你言说习惯,但贫道怕你起了歹心作祟。” 宋茹眉头紧锁,“道长您说该怎么办才好?” “你跟贫道来。” 杨暮客说完对那个阴差使了个眼色。 饿死鬼找了半天也没找全自己的骨灰,提着袋子在阴土上到处扒拉。鬼差拿着拘魂索套住饿死鬼,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杨暮客挥挥手,那袋子飘到了手里。 他前头引路,宋茹好似看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便跟着光走。 没多会杨暮客走到了一棵大树下,大树下面睡着一个老道。正是那日晚上杨暮客见过的。 “嘿。看看谁来了。” 老道士揉揉眼睛,盯着面容清秀的小道士看了看。挺脖指着他,“你……” 杨暮客咳嗽一声,“贫道也是个道士。” “福生无量天尊,老道见过道友。” 杨暮客嘿嘿一笑,“道友慈悲。” “不知小道友为何出神游荡至此?”老道皱眉问道。他既然能分辨阴阳,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俗道。他知晓出神物外是要损阳寿的。这小道士将爽灵放出定然有要紧的事情。 杨暮客掐了个聚阴诀,纸伞下出现了瞎眼妇人的魂魄。“这女子还没过头七,我领来给你认识认识。她阴寿还有九十六载,情伤魂魄,眼疾入魂。跟你做做功德,或许阴德够了眼疾可以自愈。” 老道士一脸为难,“老道不敢养鬼……” 杨暮客撅断了一根树枝。手中掐震字诀,咔嚓一道雷光降下。半边身子酥麻。拿着雷击木将那女子魂魄兜了进去。“将她寄存在这雷击木里,她自生不出邪性。” 老道士脸上褶子挤在一起,笑呵呵抿了抿八字胡,“你这小道士这么大能耐,为啥非要老道照料她。” “贫道非是冀朝之人,云游天下,路途遥远。不可带鬼魂上路。” 老道士眼珠一转,“那小道长的法诀不知可传授给老道?” 杨暮客嘿嘿一笑,“我便是教了,你学得会么?” 老道脸上通红,“你莫要管老道学得会学不会,你教就是了。” “好。”杨暮客点点头。 这般这般,那般那般,演示了一遍七十二变震字诀的手诀掐法。 老道士跟着掐,指头笨拙不堪,嘴里骂着,“老道的手指头怎么跟蹄子一样?” 说实话,这俗道的天赋连季通都不如。只有通感阴阳的本事,胎光自带灵性并不多。 最终无奈的老道士将雷击木收下,放在麻布口袋里。罗盘的指针跟着雷击木旋转,老道士掐算了下。 “这女人的命够苦的。孽缘也是缘啊……” 杨暮客并不评价,从袖子里掏出一捆香烛。递给他时说,“贫道送老道长一卦。” 老道士默默聆听。 “贲,初九。君子以明庶政。脚踏实地,未必无东山再起之时。” 老道士默默接过香烛,“贫道还有十六年阳寿,这些烛火待贫道死了后谁烧给她呢?要不道长收我做徒弟吧,教我些延寿之法。” 杨暮客笑若清风,“贫道不收带艺投身之徒,你我缘分到此。” 老道士将香烛也放进麻布袋里,看着那小道士撑着纸伞逍遥远去。 第78章 提青灯照雾,醉酒畅心怀 杨暮客找到小楼他们的时候刚吃完午饭,玉香在一旁洗碗。 “没给我留饭?” 玉香抬眼看了看,“少爷一拍脑袋就钻进山里,谁又知晓你什么时候回来。” “行吧。”杨暮客叹口气。反正一顿不吃也没啥。 山坡上小楼闲来无事给巧缘的鬃毛编辫子。季通坐在石墩上揉腿。 杨暮客一屁股坐在季通边儿上,“等会儿就不用你拉车了。” 季通揉着腿低头不应。 小楼拍了拍巧缘脖子,让它自己去玩。问杨暮客,“你一句话便折腾大家不准驾车,本姑娘骑马甚久。当下又什么什么缘由?” 许兰娘蹲在风口上听着吹来对话,她也好奇这富贵人家对话。 杨暮客答小楼,“头几日小楼姐言语欢喜,今日怎地这般阴阳怪气。弟弟卜算了,该是慢行一段路程。” 小楼撇嘴,“纵是本姑娘再喜欢骑马,七天下来也厌烦了。马背上坐久了又怎如车里舒服。” 杨暮客赶忙道歉,“是弟弟疏忽,小楼姐累了就该进车中休息。” 哼。贾小楼扭头走了。 季通也起身准备离开。 啧,这怎么回事儿?贫道才去一会儿,他们说了什么,怎么还跟贫道玩儿起冷暴力了?杨暮客一把揪住季通的裤脚,差点把裤子扯下来。 季通双手拿着腰带,“少爷,松手。” “怎么回事儿?这是要孤立贫道?” “小的哪儿敢呢。” “少跟贫道阴阳怪气的。贫道得罪不起姐姐还收拾不了你?” 季通哼哼唧唧,“七天,那女子白拿了七天的赏钱。” 杨暮客皱眉,“不过是些钱财,你吃哪门子酸醋?” 季通看了看远处放风的许兰娘,“便是请了一个向导,工钱也该谈细致些。如今就这一条路,她每日也不需做什么便有工钱拿。小的当初入伙跟了东家,少爷口中天花乱坠。可小的不但入伙交钱,途经这么多地方,都不曾发过一次工钱,也没添置一件衣服,更甭说刀兵器物。” 杨暮客才想应下来,说,买买买,随你去买。但玉香洗好了碗走过来。 “少爷不是当家的料,莫要提及钱财之事。婢子不反对少爷雇向导,当下合同契约立下。该给那女子多少便是多少。咱们是言而有信的。日后钱财之事由婢子管着,下次少爷莫要私自做主了。” 杨暮客眨眨眼,“成。” 许兰娘在风口听着面色一红。她不是傻的,白拿的钱为啥不拿。甚至起了赖着不走的心思。无他,钱太好赚了。本以为这些贵人只是走一段路,了解了规矩行程,便解除了雇佣关系。但没成想一直走了十多日,入账八贯多。儿子读书的学费已然凑足。 但那婢子说话也不避讳,这话里话外似在赶人一样。许兰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没多会儿,巧缘跑完山路放风耍够了性子回来,自己钻进了车套里。 小楼上车前问杨暮客,“当下去哪儿?” 杨暮客指了指山下热闹的山村,“去柳家大宅,贫道送柳瑞的尸骨。” “那便走吧。”说完小楼蹬车。 没吃午饭杨暮客饿么?他不饿的。当下杨暮客尸身脏器功能并不完全。吃饭的目的更在于培养做人的习惯,而非保证尸身的营养。其实尸身如果缺了什么物质亦或元素,他地上抠一把泥咽下去都能起到吃饭一样的结果。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杨暮客在拖延时间,否则不足两百里路,又怎至于走了七天。即便是山路难走,两天也足够了。尤其是季通心中更是不爽。拉车走快了其实没多累人,但走慢了就变成了折磨。 到了这长兰溪,大家都明白。原来杨暮客等的是这一场白事儿。快一点儿到这山上不行么?为何非要慢慢悠悠地在山上浪费时间? 季春廿六,立夏。阳升,气运归离位。此时此刻,正午刚过。才对上了那贲卦。杨暮客并未坐在车上,而是随车慢行。山路巧缘跑不起来,去往山村的路狭窄又挤满了村外来客。 这些人都好奇地看着高头大马华丽马车。 主人柳泉听闻家丁的回报身披麻衣走出了院门外,在大路上等候。 最前带路的自是许兰娘,但许兰娘不知详细,不曾开言。杨暮客笑呵呵地走上前去。 “贫道自金阕原而来,帮忙收殓了柳瑞的尸骨。以问神之法,得知其乡,终于将其尸骨送至其乡。” 柳泉听后讶然,“家父……的尸骨?” 杨暮客点了点头,一点障眼法,伸手掏出来一个口袋。“因为尸骨腐朽,贫道将其火化装入口袋。” 柳泉心中怎能不疑。这道士平白无故拿着一个袋子跟他说,这你爹。他没招呼家丁乱棒将杨暮客打出村便是好脾气了。但忽然间看到一个翅膀呼扇的纸鸢,那纸鸢是其母所用的灵纸。他认得,这是他亲自在京中采买,每一张纸都有凤梧轩的标记。那纸鸢绕着布袋左右飞舞。 柳泉颤抖着接过口袋,一手撩起衣摆双膝跪下,“道长大恩大德,本官无以为报……” 杨暮客笑笑,“既然如此,贫道在此吃一顿酒席,便算你我恩情两清。如何?” “道长慈悲……” 一行人受到了柳家最高的礼遇。大宅的院子里搭了灵堂,杨暮客进去上了一炷香。柳泉领着家属跪谢。 而后杨暮客便由家丁领着去了偏院。马车停在偏院的一个角落。季通他们不是从正门进来的,所以比杨暮客提前一步在酒席中落座。小楼和玉香并不参与酒宴,被安排去了客房。 杨暮客一行人自是上座。季通和许兰娘站在一个座位后头。杨暮客一手提着扇子,一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走过去。 同一桌的一个老头起身迎接杨暮客,“本官乃是轩雾郡长兰溪县父母官,此厢有礼了。” 杨暮客捏着扇子拱手,“贫道是个云游道士,名叫杨大可。拜见大人。” 县令打量着小道士,“年纪轻轻便能摆坛问神,道法高明。” “不敢不敢,后辈末学,多亏师长之恩才有此成就。长兰溪县风景宜人,一片欣欣向荣景象,父母大人劳心劳力,居功至伟。” 县令哈哈一笑,杨暮客也腼腆一笑。 这俩人脸皮是要有多厚……季通跟许兰娘都听不下去了。 这俩人从不认识。一个只是听了下人说,有个小道士将柳瑞大人父亲的尸骨送了回来。便能扯出道法高明。一个只是路过看看风景。就敢说欣欣向荣,治理有方。 但场面话就是这样的。夸花花开,夸人人爱。本不曾相识的二人却借此打开了话匣子。 县令名叫佘俊。今年五十九岁。已经担任县令十六年。他在此是关心朝中大人父母去世之事,特地来此帮衬柳大人。 杨暮客也说了西耀灵州见闻。听得佘俊感慨万分。 杨暮客说着,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走了半年有余。从季秋走到了季春。 机缘巧合,偶有所得。 下午夕阳正好,到了村中老人安排的出殡时候。去的人只有柳家人,其余外人都要回避。 傍晚柳泉被下人搀扶着来到了偏院。 众多宾客起身迎接。 佘俊年纪虽老,却深揖道,“柳大人节哀。” “多谢佘大人。” 杨暮客只是起身拱拱手,“节哀……” “谢谢大可道长。” 柳泉入座后宴席正式开始。 各桌有各桌的话。起初这上位沉默无言。 但佘俊挑起了话头。 “柳大人,京都今年采购礼炮数目缩了三成。长兰溪一直是制作做烟花礼炮为主业,数十万民众以此为生。如今柳大人归乡,我等终于盼得光明。” 柳泉夹菜的手停在桌上,看了看佘俊。 佘俊是个没眼力的人么?不是。柳大人丁忧在家,正是伤心之时。他此时说这些定然会惹来柳泉厌烦。但他不得不说。马上六十岁,升迁无望。佘俊唯有守好最后一关,莫要辞官致仕之时背着骂名。 “佘大人,我已停职,如今丁忧之期,怕是帮不上忙。” “柳大人,小老儿倚老卖老……长兰溪产业又何止关乎一家。湖口之北春香县以烧炭为业,北山玉桥县以彩药为业。如今长兰溪少了三成数目,他们也要受到影响。上百万人的生计都要出了问题……今年难啊……” 柳泉放下筷子,看了看小道士,又看了看佘俊。“佘大人想必知晓为何减了三成数目。因为火药调往西北,出境售卖于西耀灵州。此乃国家邦交策略,身为官员,理当为国解忧。佘大人,当下变不出往年三成的火药。也不能拦住火药出关。唯有开源之策,使民众得新生计才是正理。” 此话说完,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佘大人眯眼一笑,“他人不知详情,柳大人岂能不知?户部王郎中谏言不再举办年祭典礼,在朝三公虽然不允,却也顺水推舟,减了预算……” 柳泉一把抓住佘俊的手腕,“佘大哥……慎言……” 杨暮客听得有趣,但二人此时打起谜语,着实心痒难耐。这在朝三公到底怎么了?咋就不能说了呢?利益攸关不成? 佘俊说到此处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柳泉!你爷爷当年为官正直,我轩雾郡唯其马首是瞻。你莫要让我等寒了心……” 柳泉咬着腮帮子,“佘大哥……裘太师年迈,米太傅强势。小不忍则乱大谋……” 佘俊低声吼着,“米家如今咄咄逼人,若再忍下去。我等再无立锥之地了……” 柳泉看着佘俊那年迈的脸,已经看不出此人与当年,学堂里风头无两的师兄有何相似之处了。佘俊乡试,府试皆是魁首,但会试之后不见其名。再考再败,最终求了个吏官施政有方升到了县令之位。柳泉何尝不知佘俊之苦。 佘师兄一生报负现如今都在长兰溪一县之地。叔伯知佘俊为人正直,遂将柳家宅院搬到了长兰溪。已有二十年。 而叔伯因为当年乔安强舞弊一案连累,气死在家中。裘党已经后继无人。 他柳泉在京都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哪怕太师都不敢出言照顾。削轩雾郡税收,便是米党釜底抽薪之计。 杨暮客忽然哼哼道,“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且看他楼塌了……” 二人猛地侧头看向小道士。 杨暮客了解详细吗?不了解……那说了句《桃花扇》的词儿干嘛?因为他能看见柳泉的气运正隆。不管这米家如何咄咄逼人,柳泉最后都是安然无恙的。 柳泉眉隆且低垂,这是成大事而长寿的面相。 柳泉赶忙欠身低声问,“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杨暮客龇着白牙,“请伸出一掌。” 柳泉听话探着身子把手掌递过去。 杨暮客摇摇头,“不是你。你又不是主事儿的。县中父母大人伸出一掌。” 佘俊将信将疑地把左手递了过去。 杨暮客会看手相吗?他会看个屁。杨暮客捏了捏佘俊的手指骨,啧,有骨刺。 佘俊疼得龇牙咧嘴。一看就是个老痛风。 杨暮客打眼一瞧,念叨,“酒先戒了吧。” 佘俊点点头。 “你信贫道?” 佘俊犹豫了下,而后使劲点点头。 杨暮客龇牙笑道,“信就好。你性情如火,心中怨怼好似薪柴,酒是浇不灭的。该当勇往直前,跑得大汗淋漓。回头再看,通泰永贞。” 杨暮客啥意思?这佘俊是个火命,应到贲卦之中。取少阳,九三。只要自然而然,刚正不阿,自然会名利双收。 但这也只是提灯照路之说。 佘俊明显受到压力忍不住了,哪怕柳泉正处于丁忧之期,他都要找上来求情办事儿。这事儿能让柳泉去做么?杨暮客不知详情。但想来,柳泉既然丁忧如此顺理成章,未必没有躲闪之意。此人当下难堪大任。 杨暮客虽然年少经历少,可书读得多,心中挂念也少。看人算得上客观。他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佘俊疑惑地看着杨暮客,“道长何意?” 杨暮客反而疑惑地看着佘俊,“父母大人前来寻找柳大人相助,想必心中已有腹稿。为何还要问贫道?” “这……”佘俊看向柳泉。 柳泉也正经地看着佘俊。“师兄若有良策可以直说。若师弟能帮忙,自然竭力相助。” 佘俊叹了口气,“我要翻案!” 柳泉眉头紧锁,“翻谁的案?” “乔家的案……” “乔安强?”这是当今陛下定死的案子,怎么可能翻得了。 佘俊摇了摇头,“乔盛。乔安强的次子,因受乔安强连累,被诬告醉酒行凶。最后一个证人便被本官养在山里。” 柳泉迷离的眼睛渐渐明亮。 是啊。只要能将米党当年办成的铁案翻过来,他们定然焦头烂额。涉案牵连的,定然一段时间内谨小慎微,再不敢把手伸进轩雾郡。那郡中产业就有回转之机。这个案子柳泉虽帮不上忙,但他舅舅宋钰却可以干预。 宋钰是轩雾郡刑部司长,现居郡城。 杨暮客一旁看的云里雾里,“说啥呢?解释一下好让贫道也知道。” 第79章 莫入无心处,斯人渡梦来 杨暮客话音落下,宴席上鸦雀无声。 这答谢宴席上可不唯有三人。虽身份各不相同,各行各业都有。但都是轩雾郡有头有脸的。 鸿运礼炮行的掌柜,昭武航运的把头,宋嘉农行的书记,大大小小分销商,供应商……在场的人若说掌握了轩雾郡五成的产业或许夸张,但不远矣。 自佘俊那一句低吼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三人身上。 杨暮客这话问出来,这就是要掀桌子了。他左右看了看,“诸位为何如此惊讶?”贫道又不是要你们举事造反,一个个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贫道作甚?当然这句话杨暮客只是腹诽。说出来的话,估计要被柳泉招呼家丁大棒赶出去。 柳泉咬了咬腮帮子,“大可道长……您并不知其中细节。我等便是说了,您也帮衬不上。” 杨暮客夹了口咸菜嚼了嚼,“你不说,怎知贫道帮衬不上呢?” 佘俊眼神飘忽不定,一咬牙,“米太傅一生为推均田法落地,他们东边儿已经大刀阔斧三十余年,但冀朝之西多山多水,本就田产不足,工商物产为主。尤其是我轩雾郡,日照时短,多云多雨,便是均田,也无有足够产出。民虽不必缴税,但回归农事必定工商人数不足。他们米党一直在挖我们的根……” 杨暮客点了点头,明白了党争之争源于何处。 柳泉叹了口气,接着佘俊的话说。“米太傅之国策非新策。国事发展,必定会有富商兼并土地,吸纳人口。冀朝之东早年大旱,米太傅赈灾有功,并且说服大量地主售卖田产,归为官有。但若以周期律来看,米太傅行事太早,提前戳破了梦幻泡影。招致众多富商怨恨。” 听到此处杨暮客眼珠子亮了。好家伙……这些当官的心里都门儿清啊。周期律都出来了。 柳泉继续说,“富商西进,冀朝西边六郡得大量活钱发展产业。短短数十年,造就了辉煌产业。裘党与米党之争也因此而来。” 杨暮客咽下腌菜咂咂嘴,“天道恒常,政务之事贫道的确管不得……” 一旁佘俊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 “但……”杨暮客拖着长音看了看四周吃瓜群众,“贫道家姐乃是贾家商会掌柜。朱颜国巨富,两位大人不若求教于家姐。” 柳泉和佘俊二人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什么玩意儿,你个小道士说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么? 贾家商会?如何巨富?中州泱泱大国,所谓朱颜国巨富能抵得上我冀朝富商? 杨暮客也不管众人视线,丢了筷子。 “季通,许兰娘。我们走。” 杨暮客迈着方步离开了别院,由下人引着去了客房。他匆忙离席不为其他,他是真不懂啊。 什么均田法……什么党争……什么产业发展……上辈子读了阵子法律,后来泡在之乎者也里。这辈子读的都是道经。若问人道治世之法,那可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那个米太傅赈灾有功,借势推行均田法。不论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好官。 杨暮客能出主意么?答案肯定是能。 道儒学说,每一本都讲了治世之道。但都太宏观,太笼统。尤其是道经,一本大道理,人人都以圣人为基准治世。那当真是馊主意。治世要着眼当下,但杨暮客是个志大才疏的棒槌。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落荒而逃,当真巧妙。 回到了客房杨暮客使唤季通给许兰娘结了今日工钱,而后他跑到小楼的房间。 当当当。玉香开门把杨暮客迎了进去。 杨暮客蹲在小楼床边把宴席上的事情说了。小楼正靠着床柱看书,瞥了眼蹲那挤眉弄眼的弟弟。 她合上书,“你一向自诩本事超群。怎把事情推到本姑娘头上。” 嘿嘿嘿,“小楼姐心思通透,弟弟自认人事之上,比不得自家姐姐。” 贾小楼合上书,将眼光放长远,沿着朦胧的灯光,好似看透了墙。她轻声言语,“你本就是那片叶不沾身的性子,怎有了管他国中之事的想法?” “小楼姐欲行生意之事。既然到了中州,就该启动了。周上国不太平,我们停不得。但在中州,弟弟想小楼姐聪慧异常,定然能将生意做大做强……” 小楼轻笑一声,“玉香,你现在去通知柳府下人。明日本姑娘见一见这家主,我等再启程便去轩雾郡的鸿胪寺。” “是。” 杨暮客仰头看着贾小楼。师弟给师兄护道,师兄大胆地去走吧。 星辉洒下,丝竹哀乐久久不歇。 宋茹的魂魄虽被雷击木收纳,但杨暮客并未留下阵法将其困死。 头七夜里她来到了院落之中,儿子睡得正香。阴差轻轻上前,“你可要入梦嘱托身后之事?” 宋茹侧头笑笑,她瞧不见阴差,也瞧不见床上的儿子。灰蒙蒙的世界,灵炁与浊炁似乎勾勒些她想象的画面。“我儿心中都是大事,不该为儿女情长牵绊。妾身只是听听他的呼吸声,明日便走了。再不回来,若有一天他名扬天下,有所成就。那时他再感怀妾身养育之恩。” 阴差肃然起敬,“那且记得,鸡鸣之前离家。莫要眷恋。” “妾身晓得。” 对的。中州是有雄鸡报时的。而且奇准无比。由天妖驯化而来的家禽天生灵性,只是中州不能给它们提供成妖的灵炁。 星空隐去,东方一抹白。鸡鸣阵阵。宋茹在院中闲逛停下脚步,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杨暮客坐在树梢笑了笑。 主人房里柳泉扭开了明灯。柳夫人翻了个身,“这么早就起来?昨儿忙了一天,也不多歇歇。” 柳泉穿上内衣,“夫人多睡睡,为夫今儿要见一个大人物。还需多准备。” “不就是一个南边小国的富商?你这中州官人还要多大的礼?” “你这妇人家又懂什么……” 柳夫人起床捶了柳泉一下,“你还不是去见女子?有本事这话跟那女掌柜去说……” 柳泉无奈一笑,“夫人好好歇息,等等还有不少贵客要夫人招待。” “哼!” 早课过后,杨暮客去小楼房中吃饭。小楼还没梳头,捧着碗,仔细想着如何帮衬这轩雾郡烟火产业。她当下财富非是现钱,诸多珍宝亦不可能尽数卖了。即便是想卖,卖与何人?名声不足,难有所值。 吃完了饭杨暮客帮着小楼梳头,梳成云髻,插好发簪。玉香则在一旁的客房,用薄薄的轻纱拉出一道隔断。摆放好桌椅,用的是客房内的茶杯。 不多会儿,朝阳正红。柳泉领着缠着他要一同觐见的佘俊来到了客房外。 “这位姑娘。学生柳泉,欲要觐见贾家商会掌柜。” “学生佘俊,一同觐见。” 玉香看着两个老男人说学生,顿感肉麻。“二位随我来。” 玉香领着两人走进了客房,先独自进了卧室。 “小姐,柳府主人和长兰溪县令来了。” “你先去上茶。” “是。” 杨暮客坐在卧室的椅子喝茶,小楼从梳妆台的椅子上起身,“你要一同去么?” 杨暮客抿了口茶,“不去。” “那就里面好生待着,别好事出去捣乱。” “弟弟晓得。” 卧室里能听见外面说什么。杨暮客端着茶抱着学习的心态,看看入凡的小楼如何处置。 小楼在轻纱后面坐下。 两个老男人也看不清女子面貌,但身形婉约,举止曼妙。 声若铃音清脆,“二位大人可是为轩雾郡产量不足,人民生计而发愁?” 柳泉看了眼佘师兄,“启禀掌柜,确实如此。” “小女子有一策,请二位倾听。” “掌柜请讲。” “弟弟汇报详实。轩雾郡礼炮订单减了三成,致使生产商缩减成本,减少发放工钱,周边供给商行,亦受影响。民众手中资财不足,则商贸不振。是否如此?” 柳泉眼睛明亮,“的确如此……” 佘俊感慨,这掌柜的是懂得经商之道的。三言两语,将事情分析透彻。 小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轩雾郡倚仗商贸经营,自不可能满足粮食物产供给。尔等畏惧周边提价供给,政治施压,又无从获取原料恢复生产。如此两难之境,是否?” 佘俊起身作揖,“掌柜明察秋毫。” “那尔等便听本掌柜之策。今日短缺三成,本掌柜定下。” 柳泉愣住了,什么意思?佘俊起初欣喜不已,而后眉头紧锁。 小楼继续说,“本姑娘定下三成,入账计算税赋。各个相关行当也依照往年产量发放工钱。首先保证民生。” 佘俊咬牙问,“这不是寅支卯粮么?” 而柳泉则问,“掌柜可知三成礼炮产量是多少?又何处用得到这礼炮?” 小楼笑道,“本姑娘做生意,自然要有利可图。佘大人说寅支卯粮,却也没错。所以本姑娘还要将货款计算利息。你们每晚交货物,便降价一分,增货补齐。若交不得,最后要折价计算资产,纳入我贾家商会名下。至于产量多少,本姑娘并不在意。本姑娘若要在冀朝开展生意,诸多活动典仪举办。自然不愁无用。” 佘俊早就知晓商人心黑,但没成想这贾家商会掌柜的胃口如此大。“这哪儿是什么计策?掌柜明知轩雾郡原料短缺,生产不起,还如此引诱我等赊欠。若将来供给不上,怕是轩雾郡的产业都变成了贾家商会的。” 佘俊是对的。小楼的计策的确如此。用三成产量便可以撬动轩雾郡整个礼炮产业的根基。这也是米党的计策。 柳泉寒声道,“掌柜之策我等难以认同。” 佘俊更是眯眼说,“火药乃是管制物资,否则我等也不会陷入产业艰难。掌柜一句定下三成,我等无从获取物资,虽解了眼前之难,却注定了不能交齐货物。” 小楼却轻笑一声,“尔等不懂经商。你们只管听我言说,回去后私下问问他人。得了他人意见之后再来寻本姑娘。本姑娘今日便去轩雾郡鸿胪寺。若本姑娘在鸿胪寺等不来诸位。那便后会无期。玉香送客。” 但柳泉后知后觉,“请慢。敢问掌柜,运送货物商队与安保是何人?” “本姑娘只要货物,至于尔等如何运送,与本姑娘何关?” 柳泉长吁一口气,“多谢掌柜献策。我等商谈过后再议……” 玉香上前,“二位大人请……” 柳泉领着佘俊出了门,柳泉不断思考推演贾小楼的商策。而佘俊急不可耐。 “柳大人,你到底何意?怎会感谢那黑心商人。我等便是受了米党欺压,也不至于失去资产。均田过后,不过是政治失利。但若被那贾家商会吃下产业,怕是骨头渣都不剩。” 柳泉兀地呵呵一笑,“师兄昨儿还对那小道士敬仰万分,怎地今儿如此评价他家商会?” 佘俊哼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那贾家商会出了这样的计策?” 柳泉终于松了口气,“事情还未定论,师兄不必如此气急。这掌柜言外之意颇有意思。” 佘俊好奇地看着柳泉。 柳泉微微一笑,“贾掌柜并不在意我等是否能如期交货。师兄可同意?” 佘俊哼了一声,“她怕是巴不得我等交不上货。” “师兄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么?” “什么?” 柳泉沉吟着,“贾家商会要在冀朝经商,且不管她如何经营。她要举办诸多活动典仪,这是原话吧。” 佘俊点头。 “运送方式与运送队伍都是轩雾郡选择,是否?” 佘俊再点头。 “而且她不会逼迫我等改变当下政治方向。” 佘俊终于明白了柳泉的意思,“如此一来轩雾郡甚至可以扩大经营范围?” 柳泉点了点头。 小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无非就是借贷生产的逻辑。 当下没有物资生产,那么便保留产业,等到物资齐全的时候再生产。但工钱要如数发放,保证工人的待遇,和商会能够持续运转。 但这条供应线路本来只是轩雾郡通往京都。毕竟这是危险物品,一路上还有兵马严格把守。安保和运输都要花销极大成本。当小楼单独开辟一条供给线路后,贸易,仓储,都是新的机会。柳泉以比佘俊更高的视角看到了这一点。也许,轩雾郡可以因此做到产业转型。 正午艳阳,长兰溪乡的后山老道士正在睡觉。一个纸鸢落下,老道士惊醒。 展纸一看。 “本官欲状告胡思海诬告乔盛。不日便差人接君。请君准备万全。” 老道士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许久,微微一笑,继而哈哈大笑。终于守得云开见日明。 老道士是谁?他原名安耘,是轩雾郡城教坊司管事。偶尔也会上台唱上一曲。 当年夜黑风高,乔盛醉酒差使家丁将教坊司血洗,无一活口。 安耘台上时常扮成道士模样,那日心绪不宁去了城外道观起卦。逃脱一劫。但乔盛锒铛入狱之后,依旧有人追杀不舍。凭着无师自通的占卜能耐,安耘寻到了佘俊,求安身之处。这一躲,便是近二十年了。 他在这山中好吃好睡,有人将用度运到山下。也没人见过老道士模样。 其实安耘不止一次起了下山过日子的心思。但每每掐算,都是大凶。 起坛占卜。吉运正北。 一口烈酒下肚,梦里安耘看到了小花娘咿咿呀呀地在舞台上哼着…… 第80章 谁衣冠楚楚,画碧血丹白 前往轩雾府的路平坦,但不平淡。各个关口都有驻军严查,其一是因由火药押运造成,其二是祭金之器押运。也就是说这一条路承担了两种重要物资的运输。 杨暮客闲来无事问了问许兰娘,是否过于严格。许兰娘不以为意。 “贵人或许不曾见过那礼炮如何制作,那物件虽美,也危险极了。若有灾祸发生,这些驻军便是救灾前线。” “如何危险?” 许兰娘迟疑了下,“小女也不曾见过。都是道听途说……以前金阕原夏日有勋贵游玩,旷野上也燃放过烟火,但那勋贵说不及礼炮万一。只是火药染了彩药的本来颜色,是空中一朵小花儿。礼炮,要合九九之礼,每一响,要亮八十一朵绚烂烟花,每一朵要引灵炁现绽放之姿。颜色变化多端,炸响之声好似天雷。” 杨暮客无从想象,说了句,“如此骄奢淫逸,劳民伤财。美却无用……” 许兰娘却忙说,“贵人错了……” “啊?” “礼炮以人道之礼,破天空炁脉,阻妖邪。这是冀朝建朝以来的规章。” 杨暮客嗤笑一声,“礼可阻妖邪?”这是他听过最离奇的笑话了。 但阴间里的游神却凑上来说,“上人……礼,的确可破炁脉,阻妖邪。” 许兰娘也不知如何回杨暮客,但看见杨暮客陷入沉思。也不再言语。 这礼炮?怕是真的是个武器……不过并未对准妖类,而是对准了天空炁脉。如此零碎的炁网,未必不是礼炮之功。如此想通后杨暮客更好奇礼炮是个什么模样的东西。进了轩雾府定然要去寻来看看。 轩雾郡府也没有高大城墙,倒是有一条宽大的环城河。河水湍流,半边浑浊,半边清澈。浑浊的那一头是引来的江水,清澈的那一边是由府城水局净化,日常调用的生活用水。 桥上路过的时候,杨暮客低头瞧见河里的河伯正躺在一片绿藻上晒太阳。 大桥的尽头便是一条笔直大路,一个门楼牌坊挂着青石匾额,轩雾府。从门楼看去,地面灵车川流不息,空中飞舟井然有序。飞檐高楼鳞次栉比。 两个守城官站在门岗,也并未上前询问。守城官边上还站着两个阴差,两个阴差瞧见了巧缘脖颈上的铃铛,也未动身。 马车车辕入轨,合辙而行。巧缘的蹄子踏在石砖上在城中响得突兀。这城里当下,杨暮客一行人唯一的一辆马车。遂引来诸多注视。 在许兰娘的带领下穿过闹市,他们很快就到了轩雾郡府鸿胪寺。出乎意料的是,上前迎接的竟然是朱颜国特使。 小楼他们都进了去,玉香却拦住了许兰娘。 “许姐姐,如今已经到了轩雾府。我等不需向导,想来是别离之时。我家小姐言说许姐姐一路辛苦,以两贯钱财结算,以表谢意。” 许兰娘愣住了。她咬着嘴唇,这等大人物结交的机会就此放过,着实难受。但向导之事便是这样,总要有始有终。 玉香知晓许兰娘心中不舍。是呢,大好的钱财不赚,那便是亏了。人心便是这样。所以她继续说着,“我家少爷能掐会算,他今日车中嘱咐了,让婢子转告。贲卦,六四,你我相遇为缘分。白马翰如,匪寇婚媾。但变化之时已到,那便是离卦九四,大灾将至。你若合我们一路。便要焚如,死如,弃如。不知许姐姐听得进去否?” 许兰娘福至心灵,点了点头。“小女子知足。一场泼天富贵降下,差点昏了头。” 玉香万福一个,转头进了鸿胪寺。 许兰娘驻足良久,她其实多想去岳明郡把自家孩儿接过来,跟这道长认识一下。虽然那小道士性子古怪,但许兰娘知晓是个有真本事的。便是随便指点几句,儿子定然受益良多。叹了口气,无奈离去。 中州的鸿胪寺自然是比他们以往见过的要大得多。 进去以后鸿胪寺别有洞天,里面宛若一个小城镇。都是各方使节租住的院子。 朱颜国使节先将众人引至别院。招呼下人安顿好马车才进了正房去觐见贾小楼。 使节名叫朱哞。其祖上因得赐国姓,其太奶受女帝锡爵,为流花伯。流花伯朱团儿,朱颜国北境赫赫威名的女将军是也。 对,朱颜国是个母系国度。女帝也并非世袭,而是由太庙女官推选。六十年在位时长。爵位可以罔替,但并不勒封田亩,唯有等级俸禄。男人可以为官,可以为将。但不可以抚育子嗣。朱颜国没有婚姻制度,一个女子只能有一个配偶。是否生育,女子随心。官家有鳏寡园养老。 当朱颜国人口不足之时,朱雀行宫姑获鸟会随天妖凫傒行迹,将战火遗孤带回朱颜国灵应山。太庙诸育院培养教育。 如今太庙诸育院上写下了贾小楼的名字。癸酉年仲夏,昌祥候贾府认养。 也就是说贾小楼今年二十岁了。比杨大可大一岁。 朱哞提着衣裳下摆,弯腰进了屋里,“下官朱哞拜见小楼郡主。” 小楼盯着朱哞看了看,“你如何得知我等要来此地?” 朱哞再揖,“回禀郡主。轩雾郡商会向冀朝京都汇报,朱颜国贾家商会欲收买三成礼炮。于轩雾府城鸿胪寺商议,下官昨日乘飞舟星夜赶路,抵达于此。” 贾小楼思忖片刻,“你知晓了其中细节否?” 朱哞眼中明亮,“下官已与郡城户部司长交涉,朱颜国行商买卖礼炮合规合理。” 贾小楼虽不知朱哞为何如此上心她贾家商号的买卖,但有了旁人相助自是好事。小楼本就不善经营细枝末节之事,这朱哞一看便是善于钻营的,让他去办事总要好过自己去讨价还价。 小楼笑不露齿,“朱大人既然了解详细,可否助我谈成生意?” 朱哞兴奋地说,“下官定然不遗余力促成此事。” 朱哞为何如此主动?他一个驻外使节,若是经营一点小本买卖,或许朱颜国上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小楼明显是要将生意做大做强,他敢从其中攫取利益么?答案是肯定不敢的。若是手伸进这里,他太奶怕是骑着天妖,从朱颜国飞到中州把他脑袋揪了去。家里出了贪官,流花伯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但助贾家商会在中州拓展生意便不同了,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他朱哞虽不能得流花伯的爵位继承,但名落家谱荣光近在眼前。 贾小楼点了点头,“那如何签订契约便由你去谈。玉香,你去盯着花费资财数目。” 玉香点了点头,“是。” 于此同时,郡州府城谢家大院里数人商谈。谢琦是鸿运礼炮的大股东,祖上是轩雾礼器司的司长。 “昌栾兄,你觉着我等定价多少合适?” 昌栾翘着二郎腿撇撇嘴,“这贾家商会明摆着是要吞我等资财的心思,自然是越低越好。” 柳泉也在其中,并且是上座。他最是不喜这个昌栾。昌家一直是做粮运生意,与米党多有来往。 谢琦看了看柳泉,见柳泉不出声,“我等若是起初定价太低,那贾家商会一口应下,便要亏损甚多。” 这些人聊得起兴,却不知被人看在眼中…… 太守府内,郡守李颉透过显影玉璧看着画面,呵呵一笑。他对着米太傅的信使说,“看。这群瞻前顾后的蛆虫,生怕亏了钱财。如此下去,翻身的机会都要丢了。” 信使也感慨,“实亏与浮亏都是亏,这盘其米太傅赢定了。” 显影玉璧里柳泉忽然说道,“尔等可曾打听过贾家商会做何买卖?” 昌栾咂嘴,“听闻从西耀灵州周上国收买了不少宝贝,做得是那倒卖珍物的生意。倒是有些家底,也有些眼力。” 柳泉再问,“贾家商会名声不显,头一次扩张便要落脚我中州冀朝,尔等以为他们是要扎根于此,还是赚足便走?” 昌栾嘿了声,“自然是扎根我泱泱大国……”说完他愣住了。 柳泉继而说道,“那贾掌柜会短视到侵吞我轩雾郡资财么?如此得罪诸多富商行径,岂不是自断前路么?” 李颉看到玉璧里柳泉如此说慢慢放下茶杯,咬了咬指头。 柳泉继续说,“陛下力推改革之策,米太傅亲力亲为,卓有成效。尔等轩雾郡富商若负隅顽抗,无异于蜉蝣撼树。不若顺势而为,将产业归于官家,求全保身。若有官家礼器司组织生产,那贾家商会怎敢与官家勾心斗角?官家定然要保证盈利养民。各地工厂退地还耕,均田之法得以落实。人有所养,地有所耕……” 啪地一声,李颉将茶杯丢到地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柳泉的底气是什么?将产业都交出来就能保命了么?米太傅要的是这帮蛀虫去死! 柳泉真的反对米太傅的均田法么?不。着眼当下,均田法的确不合时宜。轩雾郡,乃至轩雾郡周边富商把持着人民生计。米太傅以削减三成订单要挟富商交还产业。这是阳谋。 年终祭典用以往积攒,及今年生产七成礼炮足以保障炁网安全。而减产后,人民做工拿不到足数工钱,便要另寻生计,冀朝之东均田之法落实,大量闲余官田等待耕种。会立刻引起人口虹吸,西边的工人东进转为农户。这便是西部落实均田法的阵痛。 柳泉赞同贾小楼的商策,便是见到了钱财补给,这是一条退路。仿若从天而降的退路,绝地而求生。 李颉也即刻想通了柳泉的目的。寒声道,“不知死活!” 米党又都是天下为公的人么?不是!正如这轩雾郡太守李颉,他就不是。他早就眼馋轩雾郡的礼炮买卖。不论生产多少,官家都会尽数收购。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么?这是完全不愁销路的买卖啊……哪怕啃下来一块肉,都足以后辈无忧。 均田落实,这些富商没了商用工地,他太守随意指一块官田那便可以是工地。他太守要以地入股,想要多少股便有多少股。这柳泉要将产业还与官家,这是给他李颉添政绩么?这是在跟他李颉抢肉吃。 而这时米太傅的信使忽然察觉随身的传物千机匣有响动。打开一看,是一封信。 信使把信件递给李颉。 信上写道,“京都刑部司与都察院收到检举,乔盛醉酒行凶乃是诬告。轩雾郡刑部司上奏,李颉十九年前贪赃枉法,陷害忠良。” 李颉脑子嗡的一声,眼眶发黑。 什么东西?本官陷害忠良?他乔盛能算忠良?乔家作威作福,乔盛他一个提笼遛鸟的纨绔子弟,正眼瞧过谁? 信使也收到了米太傅寄来的纸鸢。开口说道,“李大人,太傅大人说他很失望。” 李颉咽了口唾沫,手掌颤抖着,马上攥紧了拳头。“全兄,太傅所推均田之法本官一直尽心尽力落实。还请全兄转告太傅大人。下官定然能保证轩雾郡安定如初。” 全诚笑笑,“小人知道了。” “多谢全兄。” 全诚是米家家奴之子。他们祖祖辈辈都在照顾米家子弟。全诚的父亲便是米太傅的马童。可以算得上是亲近之人。所以足以见得米太傅对轩雾郡落实均田法的重视程度。 夜幕降临。 数十人马手持刀兵潜于暗处。城中监察大阵临时整改,御邪之法转为俗道前往城外监视。 许兰娘久贫乍富,今儿头一回住进了酒家上房。高处观景,果然不同。她这里便能看见远处的鸿胪寺。那灯火通明的内城如此雄伟。 但忽然间她看见了一些身背长筒,手持利刃的贼人。这府城怎有如此大胆匪徒?而且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鸿胪寺。 许兰娘噔噔噔跑下了楼,在那群人身后尾随。 果然这群匪人的目标是鸿胪寺。 鸿胪寺大门洞开,这群匪人竟好似入无人之境。 玉香随朱哞到轩雾郡官府钱庄办理的资财凭证。仅仅数件宝物,便抵押贷款四百饼金玉。经朱哞估算,礼炮一年三成的产量价值一千九百饼金玉。四百金玉算是定金,余下的要货到结款。 修行之人积攒财货确实可怕,随便放出些财物都足以扰乱世俗经贸。但也并非没有代价,这些财物会由城隍司标注,皆是虚价,修行之人不得将这些财物购买有灵之物。 玉香笑着看杨暮客咧着大嘴在那数钱。四百金玉,杨暮客摆积木一样,一会儿垒成城墙,一会儿搭成塔楼。玩儿得不亦乐乎。 忽然杨暮客一愣,心血来潮。 玉香真灵化成一阵香风飞到了外头。 瞧见了那一队匪人,也瞧见了后面坠着的许兰娘。 第81章 怒从心头起 玉香外出真灵归身,她面色凝重,“少爷,外头有数十歹人,刀兵者众,有火器傍身。” 季通一个人能打过这么多歹人么?杨暮客否定了以身犯险的想法。不论如何,若不用法术,直面相对,此灾难逃。 才入中州,便要显法坏了规矩。那日后岁神殿治下城隍要如何看待这一行人? 当面锣对面鼓的去打,定然不行。杨暮客神思急转如电,决定以七十二变《奇门阵道变》应对一二,且三十六计先走为上。 杨暮客以身为中位,掐算八门。贾小楼为贵人,多金,为乾。屋舍坐北朝南,离位为死。画天支地干,求遁甲之局。 他即刻对玉香说,“你去里间寻到家姐,到后院骑马往北走,不需太急。找地儿听曲儿看戏也好,逛逛花船游河也好。只要大大方方,莫要引了人家注意。别遇事便懵了障眼法。” “是,少爷。”玉香万福一个便进了后院。 杨暮客来到季通的屋子。季通正侧歪在躺椅里看书,看得是中州当下流行的话本。 “去,到对面把对面院子里的灯都亮起来。” 季通呆傻地放下书,“啊?” “叫你去,你便去。” “好嘞。” “亮了灯就跑,别傻愣愣地呆在院子里。” “知道了。” 院子里没人了。但地上的金玉还在,屋里的行李也不曾拿。因为来不及收拾了。杨暮客前前后后把灯都熄灭了,一切都游刃有余。 这时街面南北对门好像兑换了院子。 朱哞不住这儿,人家是正经的使官,有公家的屋子。 杨暮客掩上正门,从侧门出去。夜晚空荡而安静,走到了街口,一路敲灭了路灯。但侧路的灯都亮着。这是最简单的心理暗示,侧路变成主路。 引火入离。将敌引至死门。 杨暮客的局不在这鸿胪寺,而在这一城。城南皆为局中死地,这点尤其诡异。他料定这数十兵马怕是只是先遣,若是发现没能袭杀贾家富商。整个府城怕是都要封锁拿人。 敲完了路灯杨暮客往回走,看见蹲在路口等着差遣的季通。杨暮客上前拍了下季通脖子,让其跟上。二人掩藏在东边的暗处。 此时杨暮客所站位置为小局兑位,墙后是另一间院子的荷花池。翠竹探出墙外,随风摇曳。 “啧,你咋没带个武器防身?” “少爷你也没说啊?” “蠢……让你去亮对门的灯,便说明有人生事。你这呆子。” “小的翻墙回去拿?” “来不及了。” 果然,路口数人翻身上马,着甲持枪。四个骑兵分别骑至亮灯院子四角,包围警戒。 杨暮客看着数十人团团包围了正门,侧门也有骑兵站位相对警示把守。只见数个背着长筒的人越过手持长枪兵卒,半蹲之姿,举筒便射。 卧槽。杨暮客差点就说了一句,小心巴祖卡…… 只见长筒喷出白色焰火,数个光球以抛物线落进了院子里。一时间四方亮若白昼。 院子上方阴阳击薄,电光四射。数个圆球引发的电蛇扫过地砖,地砖通红。屋脊瓦片纷飞,朱红木柱应声而断。轰隆一声,窗子燃起大火。空气中充满了烧焦味,转瞬间火球炸开。热浪袭来。 尔母婢也!阴暗里杨暮客瞪大了眼珠子。什么东西啊……问都不问直接上火器清场!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而火球亮开后,四周再也没有了暗处。 银白色的光芒下,两个大傻帽站在墙根下跟那个骑兵看了个眼儿对眼儿。 杨暮客大袖一挥,“干他!” 季通闻声而动,一跃而起落在马上,双手绞住骑兵脖颈。用力一掰。咔嚓一声。 等在包围圈外面的许兰娘心焦如焚。这群歹人竟然如正规军一般,不但进行合围,还留有外围警戒。她只能在外头小心探查。但眼见那鸿胪寺深处一道白色光芒亮起,转而大火熊熊燃烧,焰火冲天。 但她心中仍不信那一行人就这样死于火下。她知晓那小道士厉害,也知晓那车夫有功夫傍身。更见识了玉香身怀绝技,可以指断木。 她轻声爬到了一个屋子高处,趴在屋脊上看向远方。 夜里着了火的高楼照得四方清晰可见。 只见一个男子跃起偷袭一个骑兵,折颈后将尸体丢下。一个道士模样被拽上马背。街道两角的骑兵夹枪驾马,开始冲锋。 道士坐在马背摇摇晃晃,不似个会骑马的。那男子夹着马腹弯腰拾起地上的骑枪。当当两下,火星四溅,拨开骑枪。 道士慌张地抱紧了男子的肚子,男子龇牙咧嘴。那两个从不同方向冲锋的骑兵一个被拨开落马,一个冲到了东边的黑暗之中。 骑在马背的上男子赶忙用骑枪扎向地上挣扎起身的骑兵。一枪挑起那骑兵的身体,丢到东边的路上。 远处列队的士兵半蹲将长矛指向东边,后面的士兵从腰间解下短弩。骑马的男子看到此景,赶忙驾马跑进了南边的道路。从另外一角赶来的骑兵在最南边驾马站定,迎面对冲。 对冲的画面被燃烧的楼阁遮住。但一个呼吸,一马乘二人从南方出现。 杨暮客坐在季通身后,“往西跑,从正门出去。” 季通呸了一口,“少爷你莫不是要找死。人家都围起来了,正门怕是人更多。” “往东跑你认得路么?蠢不蠢。跟无头苍蝇似得乱窜,怕是被人家兜进了包围圈都不知道。往西走我们好歹也知晓地形地貌。” 季通一想,的确如此。 他们往西边儿窜了两条道路,都有敌兵把守。季通将骑枪抛出,将那路口守卫戳在墙上。 “少爷!你那人道法剑呢?” “屁,贫道的剑是斩妖除邪的。” “那咱俩一把武器都没,怎么对付敌人?” “谁叫你把那骑枪抛出去的?” “那人手里端着弩枪,小的若是不先将其击杀,怎地防御弩矢?” 一旁的游神一阵风,将地上死人的长刀送了过来。杨暮客松开一只胳膊,拿过长刀在季通边上比划。“有刀了。” 季通接过长刀。 高处许兰娘看得目瞪口呆。那刀是从哪儿拿出来的?怎么那道士手里忽然间就出现一把长刀? 这时骑马的二人经过许兰娘潜伏的高楼。 许兰娘大喊一声,“大可道长,季兄弟。” 二人往上一看。这女子怎地还在? 许兰娘一跃而下,“二位随我来。” 三人冲出大街,季通骑马砍杀,无一合之敌。许兰娘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一跃而起,跳进了不远处的阳台。钻进了自己的客房,将背篓取出,落在地面之时将三个轮毂放下,抽出把手前边带路。 三人这样大张旗鼓地街面乱钻,自然引人注意。 鸿胪寺里面的兵卒已经冲进了燃烧的大院之内,冒着火烧里里外外搜查一番,却发现并无有人居住的迹象。 而许兰娘登上酒家阳台的消息很快传达到了指挥者的耳中。酒家瞬间被围,诸多兵卒进入其中搜查。 刺杀贾家商会只是今夜行动之一。既然已经动手,又何故放过那些把持轩雾郡重要产业的商贾呢? 鸿运礼炮商行被围,谢家别院被围。几乎是同一时间,喊杀声四起。 李颉在太守府披着长衣在书房来回走动,一封封纸鸢飞入窗子。 贾家商会只发现了两男一女,还少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在什么地方呢?他不曾担心今夜杀不掉这群外来商贾。这是他的地盘,他要护城大阵停多久,那便能停多久。护城守备营校尉是他的人,刑部司缉捕局的捕头是他的人,就连昭武航运的把头都是他的人。 这些商贾能跑到哪儿呢?但眼皮子底下一个女子消失不见了……那么只有那个叫朱哞的外使住所没有搜查了。 李颉马上提笔在纸鸢上写下,“入鸿胪寺外使官邸,格杀勿论。” 他本来是没有要对外使动手的打算。但当下已经由不得他了,必须要斩草除根。将这些人都杀了干净,那自然也没有证据表明是他李颉做得。 外商与轩雾郡商行因价钱谈不拢,动手火并。这不是什么离奇的事儿。 轩雾郡商行众多商贾见财起意,李颉太守派兵镇压。奏折他都写好了,就等着尘埃落定后发往京都。 但事情能如李颉所愿么? 夜色下许兰娘驾木车特意带着季通驾马在灯火通明的街面上骑行。 夜深人静这突兀的声音自然会引起众多居民注意。身后的追兵则大声呵斥,“官府追拿贼寇,小心回避!” 许兰娘轻笑,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的行迹再也掩藏不住,就算没有监察大阵又如何?还能堵住众多人民的嘴不成? 杨暮客与季通共乘一马,不时回头看看追兵,越发觉着有趣。高声喊道,“许兰娘,咱们如今没有了雇佣合同,今日你动了刀兵?是否还算一贯二百文?” 前头领路的许兰娘听后一愣,都如此紧迫了,这道士怎还有心思问这问题?她大声回道士,“今日保下性命后再商议不迟……” 他们这时已经在沿着城中河岸逃跑,方位正西。不远处就是阴间城隍大殿。 是杨暮客有意引导么?不是。这是事情发展的必然方向。 许兰娘不可能带着二人往城里冲。那是死路,注定被包围剿杀的死路。所以许兰娘只会领路往城外走。 护城兵马四方调动而来,单独往一个方向突围,那么一个方向的围堵兵马数目便是最少。这也是许兰娘总能及时绕开的原因。 许兰娘是会俗道之法的,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许兰娘是有道法功底的。虽然不是正式坤道,但她本就有堪舆望炁的本事。又处于杨暮客以身为中位的格局之中,她能感受到身后小道士在用奇门阵法去凶化吉。所以她总能找到正确的道路,躲过堵截的兵马。 忽然城东轰然作响,一团火球直冲天际。气浪冲击桥下的河水泛起波澜。 杨暮客眯着眼,“许兰娘,可以停下了。” 许兰娘愣住。 杨暮客跳下马,面朝正西城隍大殿。手中掐灵官印。 “贫道一路修功德。尔等轩雾郡府中兵卒作乱,忤逆人道法治。尔等阴间城隍阴差怎能袖手旁观!还不速速现身!归正人道!” 子时,阴阳不分。 河面化为阴路。阴风四起,一众阴差与阴兵上岸,将来势凶猛的守城军拦在了河堤岸旁。 领头的官军见到前面被一众阴兵拦住,大声呵斥,“妖道!呼唤妖邪作乱阳间。儿郎们,莫要畏惧。随我杀敌!” 但手持刀兵的士卒皆是战战兢兢,两股颤颤。 阴差不曾开言,鬼语凡人听不见。但刀起而枭首。那官军魂魄从无头尸身里被缚灵索拘出,跪在两军对垒正中。官军失德之魂眨眼间化作狗身人面的贪心鬼。 此时再无需杨暮客多言,谁好谁坏一目了然。若那官军是个好人,万万不可能化成邪鬼模样。 追兵皆是丢掉武器投降。阴兵将领鼓起肚皮,吼地一声吹出了一片梦炁。白雾阵阵,那些投降的兵卒倒地不起。 季通见到这个阵势咽了口唾沫,这小少爷如今是越来越厉害了。 太守府中。 昌栾灰头土脸地冲进了李颉的书房。 “你疯了不成?怎敢用火器炸了谢家的宅院?” 李颉冷着一张脸看着昌栾,“事到如此,本官没有退路。” 昌栾指着李颉的鼻子,“鸿运礼炮股东同气连枝,你如今炸死谢家老大。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是谁做的?你还指望那些人听你狡辩?李颉!你完了!” 李颉兀地从桌下抽出一把匕首,冲向了昌栾将匕首刺进心口。 李颉面目狰狞地说,“本官走到这一步都是尔等逼的。”说完他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指,拿起桌面的纸擦干净手上的血迹。 沉默许久,李颉揉了揉眉心。“来人。把东西拖出去。” 已经过了午夜,但捕杀贾家商会的消息仍然没有传回来。这让李颉的心一直悬着。轩雾郡的商贾死多少都无所谓,但贾家商会必须一个活口不留。他没有棋子替换贾家商会的位置,只能抹消让其不曾存在过。 忽然间院外一阵阴风,轩雾郡城隍一指,随阴风落下一道罪诏。 李颉还以为自己在梦里,看了看罪诏,又看了看地上的血泊。他无数次梦里见过城隍,梦里阴间断案其实别有趣味。看着恶鬼讨饶的模样,李颉也曾想过,若自己死后会不会也成了城隍,这样入梦他人。 他蹲下去用指头捻了一点鲜血,放在口中。一阵恶心…… 不是梦啊。 第82章 恶向胆边生 杨暮客坐着一架飞舟,这架飞舟是他问阴兵要来的。 跟着城隍的路径,很容易就找到了幕后黑手的位置。来到了太守府,杨暮客感叹。啊,太没新意了。又是这种当权者为谋私利不择手段的故事。 太守府的护卫用弓弩瞄准着飞舟。没有太守李颉的命令,他们并不敢直接射下空中的人。 恰巧朱哞双臂化作翅膀也从鸿胪寺飞了过来。 朱哞是个半妖,半妖也不是什么出奇的新鲜物种。中州多了去了。半妖的生存环境要比普通人更加严苛。要在官府备案,要在阴司备案。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察。 李颉也知晓朱哞是个半妖,但半妖能敌过守卫军兵马么?答案是不能。史书里无数个反例,描述了妖精亦或是半妖与人族军队作战的后果。若论杀戮,人为魁首当之无愧。 李颉笃定朱哞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事出意料。朱哞活下来了,还大摇大摆地来至太守府前。 朱哞落在太守府前,将外使令牌一把甩到门禁守卫的脸上。 “去里面通知你家大人,朱颜国外使欲求面见。” “是。” 杨暮客所乘飞舟上落下,季通与许兰娘随在身后。朱哞赶紧上前作揖。 “下官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笑着点点头,“家姐一切安好,使节大人不劳挂心。” 朱哞听后一愣,笑笑,“道长一路走来下官多有耳闻,郡主有道长作伴的确无忧安全。” 从这话来看,朱哞并非因为贾小楼郡主身份尊重杨暮客。而是杨暮客的事迹让其另眼相看。那杨暮客这一路真的如此让人敬畏么? 抛开朱哞是否知晓杨暮客是个修士来说。在众多勋贵围杀何玉常之时,能保其一命,并且途中断人生死。这一点就足够使人敬畏了。要么杨暮客有先知之能,要么杨暮客有高人暗中庇佑。 出周上国走小路入昭通国,中间记录一片空白。能有比这个更离奇的么?西耀灵州之边国,妖邪在国境边上数不胜数,但他们安然无恙的出来了。昭通国大难,大可道长又即刻南下赈灾,看似面临险情而不顾,但一路畅通无阻。又岂能以常人判之? 出了昭通国便再无消息,再入冀朝之时,竟然走得是金阕原。不论是从茫茫沙海走出,还是从南边妖国盆地走出。这道士都是有真材实料的。 所以,朱哞对杨暮客的敬畏是对能力的敬畏。这也是朱哞敢大摇大摆来至太守府兴师问罪的前提条件。朱哞无后顾之忧,自然要让李颉付出代价。 杨暮客伸手指了指那太守府匾额,“贫道掐算今日之事,源于此地。巧了朱哞使节来至于此,不若我等一同入院中问个清楚?” 季通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有人的手臂能化作翅膀,不时斜眼看看朱哞。朱哞也察觉了季通好奇的眼神,笑着点点头示意。 朱哞拉住杨暮客的胳膊,“大可道长乃是清修之人,不该与世俗牵绊。就由本官来打头阵,可否?” 杨暮客点了点头。“请。” 太守府官家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李颉穿好了衣裳,理了理鬓发。这间书房不可迎客,所以他缓步走向正厅。城隍的罪诏已经让李颉心如死灰。不过是几个苦主找上了门。他这官衣都披不得了,还有何畏惧? 太守府正厅灯火通明,李颉迈过门槛抬头看去。一个小道士上座,一旁站着朱哞使官,还有一男一女旁从。 李颉面露微笑,“本官是轩雾郡太守,夜深人静,不知诸位何时如此急迫,要急见本官?” 杨暮客翘着二郎腿,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敲打掌心。 一旁朱哞肃穆欠身作揖,“朱颜国派驻冀朝使节,朱哞,有急事询问太守大人。” 李颉看着上座的杨暮客,“不知这位是?” 朱哞伸手介绍道,“这位贵人是朱颜国郡主的弟弟,大可道长。” 李颉一副恍然如此的样子,“原来是大可道长,本官拜见大可道长。”说是拜见,却站直了身子,连抱拳迎礼都不曾。 杨暮客也不生气,拿着扇子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李大人快快入座,今夜事情颇多,诸多疑问还需李大人解惑。” 李颉撩起衣摆缓缓坐下,脸上好似露出了些许苦笑,而后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杨暮客用扇子敲着桌面,像心跳的节奏。这极度无礼行径李颉皱眉忍了。 杨暮客轻声开口,“城北鸿胪寺有匪人作乱,别院失火。不知大人可调兵前往救援?” “竟有如此之事?本官还未接到消息……” 朱哞也附和道,“本使节的大使官邸也遭遇宵小偷袭……” 李颉怒喝,“本官治下竟有如此猖狂之徒,本官定要追查到底。” 杨暮客用扇端敲了下桌面,“不忙,还有后续。” 本来要张嘴问话的牛哞即刻闭嘴不言,一副任由大可道长做主的模样。 李颉赔笑,“道长还请继续。” “贫道与随从出外避祸,竟有兵马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城西……幸好子时城西的城隍大人出面执法,拦住了歹人。” 李颉眉毛一斜,问,“阴间如何能干涉阳间之事?” “人道秩序不存,阴间神官自然要显灵归正人道。太守当值一郡之长,治下城池竟然出了这种匪祸。怕是难辞其咎啊。” 李颉微微笑道,“本官非是神人,自然不能照顾周全,难免出了差错。但本官知错能改……今夜过后,定然指派刑部司紧急办案,还诸位公道。” 杨暮客沉默了,细细端详李颉。这是个天生福薄之人,竟然做到了太守之位。杨暮客来到太守府心里是憋着一股火的。掐诀起咒,直接咒死了这孙子固然解气。但于事无补,今夜城中乱象需要有人来承担。 继柳家丧宴后,杨暮客心有所得。比以往多了些沉稳。大嘴巴直接抽上去,固然心情舒爽,但很多细节却无从把握。他来到这太守府,一是为了防止幕后黑手狗急跳墙,二是将奇门之局中位定下,莫要生了变化。 李颉为一郡太守,身为朝中大员理当气运自成一体。但杨暮客眼中,李颉是一缕避风之火。李颉就是一个寄生在他人运道之上的恶疾,估计正主早有察觉,欲除之而后快。前后因果联系,这李颉今夜所作所为,真的没有他人刻意引导么? 李颉也还以颜色,盯着小道士打量。嘴角还时不时露出冷笑。他自知死到临头,可身为一郡太守,死前拉人下水的本事还是有的。而且不少。即便今夜偷袭失败,只要冀皇的诏书没有降下,那他便还是轩雾郡的权利顶点。区区数个域外之人的性命,且看这些人出了这太守府他如何炮制。 城中兵马行动因为失去了新的命令下达,偃旗息鼓。阴间阴差忙于收拢枉死冤魂。 城中南方阳气渐弱,阴气致盛。这是此时天地之局南离死门最弱之时。也是杨暮客敢以身犯险的先决条件。气运归于中局,先削他太守一缕运道再言其他。 太守府为轩雾郡郡城人道气运中局,而太守府运道则集于李颉一身。阴间城隍的罪诏是白下的么?若没有阴间城隍的罪诏,杨暮客也不会贸然来至太守府。 “中州皇朝消息灵通,想必贫道能掐会算之名太守应当知晓。” 太守李颉眯着眼,“哦?本官孤陋寡闻,并不曾听说贾家商会有善于占卜的道士。” 杨暮客用扇子指着李颉的鼻尖,“既然太守不知,那贫道当场做卦,何如?” 太守摆摆手,“本官乃人道治理长官,若事事听信占卜之事。未免太过荒唐,不必麻烦道长。” 杨暮客却不管那么多,“贫道观太守大人印堂发黑,心火烧肝木,欠缺休息。七魄不宁,此乃阴德所缺之罪相。想来太守大人家乡应在轩雾郡之南,南方湿热,太守大人祖坟失了照顾。祖灵受外邪困扰,运道不正。有灾欲来啊……” 李颉听了这话本想制止,但张开了大嘴愣愣地看着小道士。 “怎么,贫道说着了?” 李颉勉强一笑,“本官的确久不归乡。但本官原籍并非轩雾郡。道长不知我冀朝规章,我等为官需有避讳,不可任命原籍者治理。” 杨暮客装模做样地放下扇子,掐算一下,“贫道观太守面相,少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奔波四方。应是加冠之年得遇贵人。自此才行路如坦途。太守之母的确健在,也的确并非在轩雾郡,太守的血脉气运在东北,与冀朝国运同为一体,想来太守之母在京都颐享天年。” 李颉心火烧眉,口舌干涩。“我……” 这时李颉头顶那罪诏闪耀不停,像是一朵黑云落在了他的气运上。 杨暮客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李颉身负罪诏,但被人道气运抵挡,并未造成太大干扰。但杨暮客掐算了李颉的人生履历后,李颉所作所为与世俗相较比对。他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运道自然有瑕。 李颉阴鸷地看着小道士,“嘿。大可道长竟然将本官打听的如此清楚?不知道长调查一郡之首,有何居心?”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何须调查,太守额上的罪诏明明白白的写着呢。太守大人……悬崖勒马犹未晚矣……” 李颉面目狰狞,“尔等敢来我太守府撒野,可知本官一声令下,定叫尔等死无全尸。” 杨暮客龇牙一笑,掐灵官诀,“城隍大人,请护佑我等安全。” 李颉眉毛一挑,斜眼看向了门外。只见轩雾郡城隍领阴兵站于门外。他寒声问,“城隍阴司欲要干预阳间人道之事么?” 轩雾郡阴司城隍赵其昌双手背在身后,声若洪钟,“轩雾郡府城今夜枉死之人甚多,我等阴司有调查处置之职。为防止更多人祸,于此监视贼首。” 李颉怒发冲冠,“本官乃是郡守,尔等敢将本官比作贼首?” 城隍一指定身诀,“事实尚未调查清楚,请太守大人安坐于此。待明日天亮,郡府刑司启动调查,将因果查明后太守自然可归自由之身。” 杨暮客起身将扇子揣进袖子里,吧唧吧唧拍了拍巴掌。“大功告成,如此便不必担心事态扩大。夜色还早,贫道要回去休息。多谢城隍大人相助。” 赵其昌掐子午诀弯腰作揖,“紫明道长辛苦。” 这里乃是人道汇聚之地,哪怕阴气再盛,也没到阴阳不分的地步。一旁的朱哞,季通,许兰娘都是看不见城隍与阴兵的。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个李颉站定不动,而大可道长起身鼓掌。如此怪异的景象让三人背脊发寒。 杨暮客眯着眼看了看李颉被定住的身魂,“贫道要亲自料理这人邪魂魄,不知城隍大人是否应允?” 城隍谨慎应答,“事未定论,本神不敢擅作主张。” 杨暮客眼底一道绿光闪过,胎光挣扎着从窍穴冒出。“贫道一路走来,从未有人如此放肆动用兵马追杀贫道。若贫道轻易放过,尔等只会以为贫道好欺。况且此人并非得罪贫道一人,贫道师兄化凡关隘,出了差错,扰了贫道师兄修行。尔等担待得起否?” 胎光张开嘴巴舌头舔着獠牙,“贫道若不是改了吃人的毛病,便是犯了忌讳,将尔等这些有眼无珠的混账都吞了进去。你当那岁神殿能奈何得了贫道?贫道今夜狼狈逃跑的样子当真不那么体面。去告诉尔等上官,若是下次贫道再失了体面,那么尔等的体面就别怪贫道顾不得了……” “是。”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得便是杨暮客现在的模样。 灵官诀,非敕令,亦非唤神诀也。此乃俗道与神官相通之法诀耳。无丝毫强制约束之力。或可请来一丝神意,加持运道。究其根本,无非与神官招呼手段耳。 规则束缚是双向的,修士的确不能随意显法,但凡人也不能随意招惹修士。总不能修士危在旦夕之时只能引颈就戮。 杨暮客摆下奇门阵局之时,阴司本就该有所感应,顺势而为。但这阴司城隍畏首畏尾,直到杨暮客逃到了河畔城隍大殿之前才显灵。 城防大阵是能关就关的么?监察大阵是能关就关的么?阴司的放任李颉行动,才是他不择手段成功的原因之一。操控这些大阵的俗道不汇报阴司,便能操作成功,那便说明了阴司完全失去了对邪祟防御的掌控。这是失职。 杨暮客一身人道功德是摆设不成?若是阴司不回应杨暮客的功德福报,那杨暮客翻脸,便师出有名。 所以杨暮客当下没有迁怒于阴司,已经是养气有成。寻因溯果往上翻,这城隍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也是一个灵官诀便能调用阴兵的前提。 赵其昌低头放任杨暮客一行人通过,待院中清静后,他眯着眼盯着被定死的李颉。 “看好他。” “遵命。” 杨暮客一行人被管家送出了太守府。 许兰娘背着背篓欲言又止。 杨暮客咂嘴,啧,“许兰娘若今夜无处歇息,便随我等回鸿胪寺。” “小女子领命。” 第83章 烟雨绵绵,不问是非 西北冷空气南下。夜里骤雨。 似乎是为了浇灭熊熊大火,火中行凶人退走后。劫后余生的人跪在废墟前,前路迷茫。 第二日一早朱哞敲开了屋门,季通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昨儿夜里,停在院子里的飞舟不见了。” 季通皱眉,“那玩意是我家少爷借来的,人家拿回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杨暮客在里间合拢衣襟,“巧了,贫道正要去寻家姐,你也一起来吧。” 朱哞讪讪笑了一声,他其实早上天未亮就去了一次别院。别院大门紧锁,没人归来。心中正忐忑不安。 杨暮客上前踢了季通一脚,“去把隔壁的许兰娘叫醒。” “诶,是。” 一行人出了外使公馆,路过了那间被炸平的院子。里面好多工人正在搬残垣瓦砾。 “昨儿袭击你的人怎地没敢把那外使驻地炸了?”杨暮客问前头带路的朱哞。 朱哞嘿嘿一笑,“财可通神。” 杨暮客听后一愣,“你这使官值好多钱?” 朱哞哈哈大笑,“那可就太值钱了……” 时间倒回昨夜亥时三刻,众多军士将外使驻地团团围住。 军士把头得令是将外使公馆的人格杀勿论。但里面住着的都是域外来使,干系甚大。把头只是先将驻地围了,并未直接冲进去杀人。 把头心中清楚,若冲进去,事情便无可收场。最终要有替罪羊承担一切。太守会主动承担么?不,他这个动手的把头才是元凶。 翌朝特使春游大江此时也停留在轩雾郡府,翌使衣衫不整慌张地从公馆里冲了出来。 “尔等是要作甚!此地乃是外使驻地,安敢出兵围之?” 朱哞站在门后细细观察,只见领兵的把头迟疑不定。他放弃了变化肉翅飞走的打算,毕竟众多弩手的围攻下,即便是飞上了天,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鸿胪寺别院传来爆炸声时,根据火光方向,他便晓得今夜之事定然与郡主大人有关。轩雾郡鸿胪寺今夜只住了郡主一户外商。 翌朝特使明显也察觉了异动,但翌朝特使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敢围攻外使驻地。鸿胪寺到现在为止一个人都没出现,那就定然与轩雾郡官家脱不开干系。 朱哞轻轻打开门,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皱着眉头出去。 “尔等是领了谁人命令?围攻外使驻地,闹大了,如何收场?” 此话说进了把头心中。但把头一眼便瞧见灯光下的人正是今夜他要袭杀的正主,朱哞。 把头眯着眼睛看着朱哞,“城中贼寇横行,我等领命出兵剿匪,上官怀疑外使驻地窝藏悍匪。” 朱哞丝毫不惧,“本官乃是朱颜国派驻冀朝京都特使,冀朝天妖羽绒贸易皆要经由本官沟通。惹了本官,那羽绒贸易停了,冀朝丝绒纸鸢皆要停产。这样的责任你敢担待否?” 把头握着刀柄的手松了些。这的确是个大人物,纸鸢生产至关重要,国中通信不可停。但太守之命是要格杀勿论…… 朱哞不给他权衡利弊的时间,言语相逼,“玢王殿下与本官多有来往,本官不管是谁下令叫尔等围困驻地,速速退去。否则本官状告到玢王那里,便是轩雾郡太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里把头杀心已经消解大半。 朱哞看了眼翌朝使节,“孙大人。这些官军既是为了搜捕匪徒。不若我等开门让其入屋搜查。若搜不出,他们自会退去。待来日我等如实汇报便好。” 翌朝使节孙大人眯着眼点了点头。“好。” 朱哞拉着孙大人让开了一条路,“这位军官,我等让开通路,尔等军士可以入内搜查。” 把头额头冷汗淋漓,但还是咬着牙,“进去搜!” “得令。” 兵卒浩浩荡荡地冲了进去。 但一旁的孙大人不干了,他才从城里带回来一个娇娘,还未来得及疼爱。 果然,一个女子惊恐叫喊。血溅当场。 孙大人冲了进去。 朱哞一旁冷眼看着,“事情还没闹到收不了场的地步,尔等退去还有命可活。你想没想过,若我与孙大人一行人都死在了公馆。京都鸿胪寺定然不会作罢。翌朝与朱颜国两国施压,总是要有个交代的。” 把头咽了口唾沫,手捏着刀柄。 朱哞盯着里面吵吵闹闹。 翌朝孙大人的院子里暗光摇曳影子斑驳,护卫竟然持刀与兵卒对峙。 “不准动!” “不许动!” 嘈嘈杂杂,也听不出是谁人命令谁。 朱哞笑了,“过了今夜你且逃去,领着你的弟兄躲一躲。事后还你一场富贵。” 把头一声大喝,“通通退下!” 兵卒拖着两个伤员从孙大人院子里退了出来,但朱哞的院子还没人去搜查。把头喘着粗气,“望大人记得今夜所言……” 朱哞长叹了口气,“还请军官留下姓名。” 把头再次握紧了刀柄,“梁壬。”…… 朱哞看了看天,阴云密布。“不知大可少爷现在带我等去何处啊?” 杨暮客手指掐算,“自是去寻家姐。” 朱哞一脸无奈,“下官是在问……郡主身在何处?” 杨暮客咂嘴,“贫道只知方向,你跟着贫道走就是。贫道问你多少钱,你遮遮掩掩。怎地,贿赂当地军官的事情你也晓得不光彩?” 朱哞捏了捏眉心,“要不得许多。因为本官也不知要多少钱……但不劳大可少爷挂心。” 出了鸿胪寺大门往北。 杨暮客闻着生魂味道里夹杂着的妖气。季通有一种直觉,巧缘就在北边靠河的地方。 大街上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昨夜之事。各种猜想层出不穷,什么妖邪作乱,什么匪祸入城……一个青衣短衫说是富商利益纠葛,从而火并。 天空淅淅沥沥落下小雨,石砖油亮。许兰娘在背篓里取出一把伞上前给杨暮客撑着防雨。 杨暮客指了指季通,“看看,你这没眼力劲儿的多学学。” 季通抹干了脸上的雨水。 朱哞长吁一口气,这杨大可竟然如此安定,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他拉住季通,“这位壮士,前头不远处有商号,我等进去买两把伞。” “是,朱大人。” 黑瓦白墙,青石砖。天青色等烟雨,似江南。 杨暮客轻轻漫步在雨巷里,笑笑看了看努力撑伞的许兰娘。“辛苦兰娘,还是贫道自己撑伞吧。毕竟贫道高了些,你淋到了。”杨暮客拿过伞柄,将二人都遮在伞下。 许兰娘脸色一红。这等俊秀挺拔的少年郎,谁家的女子见着了不动心呢? 他们走到了内河堤岸,岸边上一艘大船靠在浮桥边。浮桥的尽头有一匹马,马被拴在女墙边啃草。 登船一行人表明来意。 果然昨夜玉香带着小楼来到了船上游河赏夜。但天公不作美,落雨不见美景。船家言说既然不得夜晚霄汉美景,那今日可游江中雨景。 杨暮客先一步登上高层客房,敲门是玉香来迎。 玉香瞥见了后面肩膀湿了些许的许兰娘,笑笑,“少爷来得正好,粥才煮好。” “巧了,贫道饿得头发昏。” 饭间朱大人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但小楼却笃定要留下来等着缔结契约。 大船沿江而动,柳絮携花香落在江面。小雨冲洗石阶,宁静而美好。 朱哞和杨暮客在船中开窗看景饮茶。 “米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哞端起茶杯思量很久,“本官看不透他,因为常与玢王来往。下官曾多次面见米太傅。这人不喜形于色,出入也不喜带家丁。玢王说米师傅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杨暮客换了个话题,“那冀朝官场如轩雾郡太守一样的人多么?” 听了这话朱哞再次为难一笑,“若说自私自利者,数不胜数。但如此胆大妄为者,下官也只独见此一人。” 杨暮客呵呵一笑,“那家姐在这冀朝开展生意要容易许多。” 但朱哞听后琢磨下,摇了摇头,“风云不定,却也难说。” “为何?” 朱哞凑过去轻声说,“圣人有疾。” 杨暮客听后不言,等着朱哞后话。 “当朝未立太子,诸王皆为圣人之孙。可登大位者超五指之数。”朱哞伸出手掌,捏住大拇指,“本官听从国内要求,将宝压在了玢王身上。” 当一郡太守敢如此私自妄为之时,那说明中央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圣人不能操控权利局势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身不由己。圣人快死了……没有比这更身不由己的原因了。 若以三十多年前开始计算,柳瑞的父亲柳埂失势,致仕还乡。却搬家到了轩雾郡,这已经说明了朝堂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有家不能回,只能去掌权之地。不失为是一种凄凉。 柳瑞是真不能考取功名么?那长兰溪的县令又算什么?政治倾轧堵住了二人前程。他们二人不过是政治集团碰撞牺牲的两只蚂蚁。即便再有才华又如何?柳瑞寄情山水,死于非命。佘俊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当今冀皇在朱哞的口中是一个狠毒至极的人。也是一个欲求青史留名的人。 冀朝土地兼并和商贸发展已经达到的瓶颈。若再不进行处置即将开始国力衰落。既得利益者不会主动放弃手中的权力和利益。冀皇想要改革无异于虎口夺食,那定然要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 米慧好似天降神人一般,迅速抵达冀朝权力顶峰。二十三年前为国子监教谕,教授王子知识。而二十二年前,冀皇九个儿子都因为一场叛乱死了。唯独留下十六个孙子。 这十六个孙子也因为年少出痘死了两个。出痘是什么大病么?不是,但发烧在冷宫,无药医病任由其死去。 所以冀皇是一个狠毒至极的人。他还活着的时候不尊许权利遭到他人染指。 而如今,他垂垂老矣,要死了。 京都终是派遣节令之人抵达了轩雾郡。一场闹剧将被夏初之雨洗刷干净。 柳泉藏在轩雾郡刑部司司长府中的密室内。他的舅舅生怕李颉垂死挣扎将所有人拖入深渊。 柳泉的妹妹进来送吃食。柳清如今叫宋清,她被过继给了舅舅当女儿,如今她的丈夫入赘了宋家。 “妹妹,舅舅呢?” “爹爹已经去刑部司开堂审理乔家冤案。” 柳泉紧张地握紧了筷子,毫无食欲。 宋清见他心神不定,劝慰道,“昨夜李颉狗急跳墙,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如今他再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哥哥该做好准备才是。” 柳泉迷茫地看着妹妹。“什么准备?” “谢家被夷为平地,鸿运礼炮股东只剩下谢家孤孙可以继承。宋嘉农行被吓破了胆,连夜逃亡京都。如今轩雾郡众商贾无执牛耳者,当是哥哥登高一呼之时。” “舅舅说的?” 宋清噗嗤一笑,“怎地?妹妹说得不可?” 柳泉抿嘴,“哥哥身为朝官,若与商贾勾连过甚,怕是不行。” “畏首畏尾,不像个大丈夫……” 柳泉眉毛一立,“你这丫头。” 宋清也不恼他,呵呵一笑,“爹爹今日临行前说,均田法非不可为。然要谨慎而行。哥哥丁忧在家,身无官职,当随中央钦差学习。但钦差不熟轩雾郡政商环境,需哥哥作伴指引。” 柳泉先是眉心紧锁,而后渐渐舒展……“可否先问过裘宗师?” “我哪儿知晓,你要问便问。” 柳泉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马上丢下筷子到书桌上取了纸鸢用纸提笔写信。写好了折成纸鸢递给妹妹,“马上送出去放飞,待回信后速速送来。” “去吃你的饭。”宋清接过纸鸢匆匆出门。 柳泉食之无味。他脑海中将轩雾郡的勋贵,门阀,学府,道场一一归类。 昌惠侯姚裕看似逍遥,但其子孙送往京城料香书院读书。料香书院是米慧的学生所建。 河东郑家当年乔家一案出力不少。 这两家都是鸿运礼炮的小股东。他们,会不会从中作梗? 轩雾学府去岁还请李颉去杏坛讲学,他们又是否还站在柳家这边?谁可以争取,谁应该放弃? 没多久,宋清回到了密室之中。 “哥哥怎地不吃菜,光吃饭。” “额。” 柳泉来不及回他,兴奋地接过纸鸢,展信一看。“可为。” 他面露微笑,对妹妹说,“本官自污,看看那些富家子如何奢侈。” “吃你的饭罢。” 柳埂所留下的权利遗产,终于又要回归柳泉的手中。 第84章 历史不会流泪,但人会 柳琼的儿子柳汞知晓哥哥柳泉来了郡府,跑到了弟兄伙家里住下。 在柳汞眼中堂哥柳泉就好似瘟神一般,上门便没有好事儿。 柳汞如今家中只有一张嘴吃饭,书没读几本,世家子混成了泼皮,也算十里八乡的笑话。 轩雾郡府东城多民居,这些住民大多给鸿运礼炮做工。鸿运礼炮于此经营仓库,需众多劳力。谢东家来此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鸿运礼炮仓库关乎民众衣食所系,需要谨慎再谨慎,不可有错漏。 宋清的丈夫是刑部司衙门捕头,听了宋清的传信,来东城寻柳汞。 东城衙门捕快肖骞领着刑部司衙门捕头李凯走街串巷。 “大人,昨儿夜里的事儿查清楚了么?” 李凯瞥了肖骞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城里都传开了,是太守大人和谢家分赃不均,起了龌龊。” 李凯不回他。 二人没走多会儿,就来到路桥巷。东门大街路桥巷住的都是给鸿运仓库当脚夫的汉子,脏臭无比。 肖骞一脚踢开孙小年家的木门,里头打花牌的柳汞回头刚想破口大骂。看到门外的李凯,他嗖地蹦了起来,准备越墙逃跑。 李凯站得笔直,喝道,“柳汞!你若再跑本官就回衙门发缉捕文书!” 柳汞这才老实地站在院子里不动。 李凯在外头招招手,柳汞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路上一直沉默不语。柳汞时不时抬眼看看李凯。 终于,年轻气盛的柳汞忍不住问,“姐夫,找我什么事儿?我哥是不是又要送我去读书?” 二人才走到东门大街路口,一架飞舟落下。将二人接走。 李凯这才开口说,“兄长现在就在我家。他知你不是读书的料,也不再强求于你。但当下轩雾郡纷乱,不是你在外玩耍的时候。柳家不比其他人家……” 柳汞撇撇嘴。他那兄长若真是有心照顾他,又怎会将他这半大小子独自留在府城?该带去京都,身边照顾。柳汞不喜读书,但不代表他傻。他方才牌桌上就与伙伴聊着昨儿夜里的事情。 一早就有传言,“谢家老大”谢棠死了。谢棠是谢家庶子,吃喝嫖赌,欺凌弱小。柳汞一向跟谢棠不对付。有宋家撑腰,柳汞没少揍谢棠。 柳汞和谢棠都是聪明人。但他们的见识和能耐不匹配,他们的资财也与见识不匹配。于是才有这种世家子行泼皮行径的畸形心态。 “谢棠死了?”柳汞老实得像一只小猫。 李凯点了点头,“谢家大院男丁尽数被杀。” “姐夫,我不去见兄长好不好。” 李凯冷笑一声,“由得着你么?” “婶婶出殡我都不曾去,兄长定要恼我。等过些时日,婶婶丧期过去,弟弟再去赔罪。” 李凯指了指柳汞,“知错犯错……你若是个真傻的,兄长或许还能容你。但你是个假聪明,不尝些皮肉之苦,你怕是不长记性。” “姐夫,求求你了。弟弟再不敢了,饶了我这遭。我不敢在这轩雾郡呆了。弟弟报名去行伍历练还不成么。” “早干嘛去了?” 二人没聊几句,飞舟落在了宋府。 李凯领着柳汞进了正厅,柳泉正和舅舅吃茶聊天。李凯上前,“拜见爹爹,拜见兄长。” 宋钰哼了一声,“昨儿本就该来府中请安,怎地不见人?” 柳汞哆嗦一下,瞥了眼柳泉。“外甥昨儿吃了酒,怕惹了舅舅生气。” 柳泉不吭声,抿了口茶,笑着看堂弟。 柳汞被看得眉头一皱。 宋钰啪地一声合上茶盏盖子,“你知晓昨夜死了多少人么?外头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你当你兄长容易?他孤身在京都,你能打架斗殴,放肆张扬,靠着的是你柳家兄长这棵大树!” 柳汞自是心中不服,柳泉还不是为了自己前程。在京都当了大官也不见给他这弟弟多少照顾。 柳泉自是知晓自家弟弟什么德性,况且他也是年少轻狂过来之人。“小将生性顽皮,这次舅舅饶过他一次。” “若不是你兄长劝慰,本官非要替你父亲收拾你一番。” 小将是柳汞的小名,本来是叫小匠,后来慢慢叫成了小将军。 正午宋家吃了一场团圆饭。 李颉已经被拘押。是钦差亲自执行,当下在狱中审问。也不知李颉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被吓破了胆。李颉在狱中是口眼歪斜,嘴角流涎的模样。 捕快已经查到贾家商会掌柜当下在河中游船,钦差还想将那掌柜叫去府衙问话,被朱颜国使节挡了回去。钦差是凌晨寅时得到旨意,天未亮便从京都出发,辰时四刻抵达轩雾郡府。 钦差不但领旨调查谢家灭门一案,鸿运礼炮数个股东被杀。同时负责乔家乔盛遭诬告一案。宋钰其实早有准备,诬告案的证人证词尽数被推翻,还活着的安耘指认了当年追杀他的人有李颉的心腹,吴字倡。吴字倡已经服毒自杀。宋钰建议并案调查。 钦差调动江淮郡政务司言官对轩雾郡政务启动调查。轩雾郡一场清洗在所难免。 小楼其实本可以去报案,在鸿胪寺被袭击不是小事。但小楼并未去。这也让钦差舒服很多,毕竟如果再添上鸿胪寺袭击,不单单涉及了太守舞弊,还有涉外案情。整个国家机器都要运转起来。说白了,丢人。 下午钦差邀请了小楼一同去城东检查鸿运仓储。 钦差对这次域外商贾投资轩雾郡也格外重视。一,事关均田法落地。二,有助于裘太师与米太傅关系的弥合。 钦差大人名叫司马彦,是一个干瘦的文人,蓄长须,常常捋须静思。官职三品,都察御史,文华院编纂。他其实很讨厌商贾。商贾唯利是图,似鬣狗寄居在虎豹栖息之地。每每皇朝国运衰落,定然与商贾有撇不开的关系。这也是他坚定不移地站在米太傅一方的原因。 正午烟雨绵绵,湿漉漉的街道宁静无人。 孙小年的父亲挑着一担泥浆往仓储路轨走去。凉风吹着他脊背上的汗水和雨水。孙小年因为哥哥柳汞被抓了回去,也老老实实回到了工地帮父亲做工。 礼炮极重,一尊炮重百石。长两丈,径宽三尺。所以运送过程路面损耗极大。于此同时还要保证运送过程安稳不得碰撞。这也是鸿运礼炮需要如此多的人力的原因。 灵性阵法固然方便,但易被炁网干扰。炁网年年不同,以十甲子为周期变化。各种环境细微变化都会对阵法运行产生干扰。这也是必须由人力完成工作的因由。 仓库的大门外出现了数个捕快,工头让工人停工,候在一旁。 打前头的是钦差司马彦,一旁是柳泉和轩雾郡郡丞白芨。玉香给小楼撑着雨伞跟在后面。杨暮客大大咧咧左瞧瞧右看看,季通和许兰娘混在护卫队伍之中。 柳汞也在。 孙小年一眼便瞧见了闷不吭声老老实实的柳汞。他抿着嘴,低下头。 仓库的守卫得到主簿的命令,打开了仓库大门。 里面灯光闪耀,明净整洁。 礼炮和底座分离摆放。杨暮客本以为礼炮是跟火器类似的模样,但并不是。礼炮是实心的,像是一根柱子一样,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篆文。底座的阵法是震字诀,这点倒很鲜明,杨暮客看得清楚。 仓库主簿介绍着礼炮的生产流程。 火药和磁粉的研磨筛选要经过四道工序,还要放置三年汲取灵炁。而后依照比例混合经磨具压制成型,再由工匠雕刻篆文,俗道起阵祭拜。 再根据钦天监检查炁网状况,逐年定下订单。由鸿运礼炮组织生产。 今年本该生产一万两千枚,但年初朝议减少三成,所以只需生产八千余枚。 小楼看着放置在架子上的礼炮,四千枚,这要用到什么时候?她揉了揉眉心,都怪杨暮客,也不调查清楚便揽下生意。书中的确有商家开业燃放礼炮开运,但想来也不是这御用礼炮的模样。 “轩雾郡水路发达,山多雾多,灵炁稳定。所以是礼炮工厂选址绝佳场所。轩雾郡人民吃苦耐劳,因耕地少,人口多,礼炮产业与因礼炮而衍生的生计,乃是我轩雾郡重中之重。”仓库主簿终于介绍完了。 一旁的柳泉和郡丞抚掌而笑。 小楼也点了点头,她虽不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但的确是一个送到眼前的敲门砖。 礼炮是御用产业,参与进去便与冀朝官家有了沟通渠道。这钱就算丢进去打了水漂,至少这轩雾郡一郡富商要对小楼感恩戴德。 傍晚,雾轩酒楼明灯高照。 这里举办了一场宴会。参会者是钦差司马彦,轩雾郡郡丞,贾小楼,杨暮客,柳泉,昌惠候之子姚惗,郑春风……还有谢家孤孙,年仅七岁的谢休。谢休因随母亲省亲躲过一劫。 柳泉将谢休收为学生,一场宴宾会,变成了收徒宴。 夜幕下城隍下令让鬼差将李颉的爽灵送还了身体。 牢狱之中口眼歪斜的李颉一个哆嗦醒过来,他环顾了漆黑的四周。看了看栅栏外面的明灯。 “来人呐!” 牢头随江淮郡政务司刘霜走了过来。 刘霜拿灯箱照着李颉的脸,这张脸以前是那么桀骜不驯,如今披头散发可怜至极。刘霜冷笑一声,“李大人想明白了?” 李颉看到刘霜走过来愣了下,而后微笑着说,“本官乃是四品大员,牧守一方。尔等如此对待本官,未免太过寒酸了些。” “李大人莫要负隅顽抗了,如实交代还可少受些苦头。下官是斯文人,待明日内卫的大人到了,怕是便没什么斯文可言了。” 李颉苦笑一声,他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后怕是要连累妻儿。咬紧牙关,也许米太傅念在以往的情谊,还可以保下老母和妻儿的性命。他想得很通透,自己干得龌龊之事,的确没有米太傅的命令。但米太傅为了保证他米党的名声,定然要严办。拔起萝卜带着土,抖漏太多大家都不好看。年年送往京都大笔资财,希望不要喂了狗…… 终于,李颉笑着张嘴说着,“本官认栽。” 李霜叹了口气,对牢头说,“通知刑部司,开审。” “是。” 城隍赵其昌听闻了小鬼的回报,拿出天地文书看了看。摆摆手让阴差退下。拘押李颉的爽灵就是让李颉冷静一段时间,若李颉血冲脑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事情就不是轩雾郡的事了。京都都要闹翻天。 夜里凉风渐冷。 躺在大牢木床上的梁壬夜不能寐。朱颜国使节朱哞差人传信到城防营告诉梁壬要去自首。他本准备请假休沐,听那使节所言,躲上一躲,但没想到来信如此之快。 梁壬便来自首,检举了校尉私自调用兵马。 与钦差同来的飞将孤身入营将校尉打个半死拖进了大堂之上。校尉死咬牙关不肯开口,梁壬跟校尉都被押进牢房。 那校尉也住在不远处,刚刚还听见那人高声怒喝叛徒。 朱哞是个守信的,说许梁壬一场富贵,那便真的许给他。朱哞身为使节,必定要有走一步看三步的能耐。郡主要在冀朝做买卖,能少得了跑腿办事儿的么?买卖要有押运护送的人,亦或者看门守院的人,这梁壬便是送上门的。 一本去往朱颜国的通关文牒送上。梁壬便多了一层身份。当下自是用不到,用了反而会坏事儿。但梁壬不可能再于城防营为官了,不论是他检举上官,还是参与了夜袭,这都是一生甩不脱的污点。 没多久,刑部司竟然来人将牢门打开。 “梁壬,你的责任已经查清。当下你被革职,可以归家,但不可离城,随时会有刑部司传唤,必须到场。” “某家晓得。” 牢房不远处有人怒吼,“梁壬,你不得好死!” 刑部司普快嗤笑一声。 朱哞和宋钰饮酒作乐,二人相见很晚一般,无话不谈。 柳汞看到舅舅还在吃酒,悄悄地爬上了墙头翻了出去。 他大步流星地往东城跑。 他想通了,当个泼皮好似人人畏他。但其实他人何曾正眼瞧过他。今日随大人物一行,亲身体验了什么是真正的高人一等。他知错了。他要告诉他的好兄弟,一起闯出一个像样的门路。 今夜很多事情也许都会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但也仅仅是一笔。柳汞这浪子回头,历史上太多这样的人。能不能变成家喻户晓的故事,要看柳汞日后的成就。 柳汞跑进了东门大街路桥巷,啪啪拍打才修好的门。 孙小年开门看了看柳汞,“柳哥,你怎么来了?” “弟弟,愿不愿意跟哥哥闯荡一番。” 孙小年呵呵一笑,“哥哥莫要说笑,咱们就是个苦力的命,哪有本事跟着哥哥。” 柳汞今天不知愣住多少次,但唯有此时他真的不知何如回应。这好兄弟是怎么了?怎么这般生分?“你……” “哥哥,柳家在咱们轩雾郡一直都是响当当的大户。柳家人都是好人,弟弟听闻哥哥是柳琼老爷家的孩子,才愿意跟着哥哥玩耍,如今哥哥要去做正事儿了。弟弟不能绊着哥哥。” “弟弟,你怎会绊着咱呢?哥哥一直拿你当好兄弟,咱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孙小年抬头看着柳汞,“哥哥是要弟弟进柳家当奴才么?” 第85章 旧事落之上,可否涂改? 轩雾郡鸿胪寺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歹也是一郡五品大员,郡卿之职。京都救火之人来得飞快。在晚宴结束之前将贾家商会一行人接回了鸿胪寺。 米太傅深夜与司马彦联系。 显影玉璧上一个老人躺在椅子里,背后是下人在给老人捏肩。 “司马大人未免太过急躁。从上而下打了进去,底下一堆麻烦。零零碎碎,收拾起来要大把时间……” 司马彦摇了摇头,“太傅大人,下官不得不如此。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保证事态不再扩大……” “老夫看你是喝多了,说得什么醉话。李颉这个人老夫是知道的,他没有胆子扩大事态。” 司马彦反驳,“轩雾郡的水选比太傅大人想得要深。” 米太傅睁开眼,看了看玉璧,“朝堂之上稳得住,只要东宫无主,圣人就能压着。你可以放心处置。轩雾郡要给西边做出个榜样出来……不能乱!” 司马彦点了点头,“下官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保证安定。” “是。” 次日一早,朱哞来到了贾家商会所在的小院。季通在院子里打拳,杨暮客还在睡懒觉。玉香张罗了早饭,几位一齐用餐。 饭桌上朱哞说,“刑部司宋大人有意邀请诸位去做客。” 小楼想了想,“本姑娘便不去了,弟弟你去。” “好嘞。”杨暮客一口应下。 小楼而后对朱哞说,“昨日宴会定下来签订契约的日子,但个中细节还未谈妥。今日郡府道院的道士会来拜访,” 小楼见那礼炮大而沉重,难以运输只是其一,其二,不方便城中燃放才是最要紧的。她宴会上问了几位股东,这礼炮可以让道院俗道修改设计,变成合乎民规的规格。饭桌上诸位股东支支吾吾,其言外之意便是,要加钱。 其实这加钱也没什么不妥,毕竟需要重新设计模具,要分出一整条产业线路更改,熟练工也需重新适应。 官用转民用看似是个好路子,但这礼炮用处极少。即便形成新的产业,销路有限,否则这些人早就如此做了。所以,小楼的入资也变得至关重要。在场股东不在乎小楼能不能用到如此之多的礼炮,他们只要今年这三成短缺的窟窿被堵住。 朱哞饭桌上继续说,“小人物色了一个可以帮助郡主在冀朝看门护院的人。” 小楼听了却不大欢喜,她自是讨厌有人自作主张,这朱哞也未免太谄媚了些。“本姑娘不曾见过,可靠与否,朱大使心中有数么?” 朱哞多心多窍,又怎看不出郡主不悦。“郡主大人要开展商业,处处皆要用人。若事事亲力亲为,劳心劳力收获甚少,将事情分出去,守虚方可做大。” 小楼抬眼冷冷地看他,“朱大使这是在教训本姑娘么?” “下官不敢。” “你既寻了人,也不枉费你一番好意。人你挑个时候带来,让玉香掌掌眼,她若看得入眼,那便可用。若看不入眼,你也莫要再来扰我。” “是。” 许兰娘也一起吃了早饭,吃过早饭她便离开了。也没问东家要钱,东家给的已经足够多。她心中有数,贪心不足,招致祸殃。 许兰娘去寻她的儿子去了,这一段路她赚得足够儿子入学之资。连一声告辞都没说,背着背篓出了鸿胪寺。 杨暮客领着季通跟着朱哞来到了宋府。 杨暮客与小楼相处长久,姐姐心中所想自然明白。小楼不愿亲自来宋府,是有意保持距离。因为昨儿夜里宴会钦差没有邀请宋司长。也没邀请朱哞。甚至那钦差都不太待见柳泉。郡丞在宴会中更像是个和事佬。事关党争,不得不谨慎。杨暮客身为道士,不涉及凡俗政事,由他去见宋司长,侧面表达的小楼的立场。 刑部司司长邀请外商入府,这事儿其实很值得去推敲。 难不成他刑部司长还有争夺太守之位的想法?否则掌管律政之人,为何将手伸到商政之上。 当杨暮客看到柳泉跟宋钰一同过来的时候,真相大白。这轩雾郡果真都是千丝万缕,处处联系。 杨暮客跟朱哞走在小路上,窃窃私语。 “朱大人早就知晓这轩雾郡人事联系?” 朱哞微微一笑,“皆是本职工作罢了。” 杨暮客无奈摇摇头,“贫道当夸一句,朱大人是个‘好官’。” 朱哞眼睛眯成一条线,谄媚地说,“多谢道长夸赞。” 四人进了屋里吃茶,季通守卫在门口。 朱哞长袖善舞,话音永远不会落地。一席客套家常聊完后,柳泉终于表明心意。 “在下希望贾家商会以后与轩雾郡诸多商会联系时,可让在下作为中人。” 杨暮客看了看朱哞,朱哞看似端茶,实则点了点头。 于是杨暮客应下,“有柳大人作为中人,想来办事也容易许多。” 柳泉如释重负,“多谢大可道长通融。” 宋钰见自家外甥坐实了轩雾郡众商话事人的位置,笑呵呵地说,“本官久闻大可道长能掐会算,当下本官面临一桩疑案,无头无尾,想请道长指点迷津。” 杨暮客却摇摇头,“断案之事,贫道并不擅长。” 宋钰却不等杨暮客拒绝,“本官只是欲请道长看看,是否有未知因果干扰案情。不需道长推导案情。” 杨暮客看着宋钰凝重的脸色,点了点头。他也好奇能让刑部司长为难的案情是什么样的事儿。 一行人又从茶室去到了书房。 这次杨暮客没让季通候在外头,断案嘛,这是季通的老行当。没准这呆货就能看出些门道。 宋钰的女婿李凯在书房里头准备了一张案板。案板上写了很多名字。 案板中间写的是李颉的名字。 李凯介绍了当年乔盛诬告案的细节。 癸酉年仲夏,初六戌时。胡思海打更经过轩雾郡城南教坊司,乔盛家丁持刀护卫乔盛从教坊司里冲出来。胡思海未敢上前,待乔家家丁带人走远后,他才去教坊司观看细节。 胡思海见教坊司中尸横遍地,无一活口。遂仓皇逃走报官。 乔安强为当年轩雾郡郡丞,压下案情。将乔盛送往京都,以游学名义前往罗朝。 因案情过大,死者亲属入京状告乔安强徇私枉法。钦差入轩雾郡彻查。后经查定,乔安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李颉,便是当年的刑部司副司。柳琼,是当年的轩雾郡主簿。张明楷,是当年的轩雾郡太守。 张明楷早已致仕还乡,已经入土十三年。柳琼在乔安强入狱后大病不起,乙亥年与世长辞。遗腹子正是柳汞。 柳琼年仅二十九岁做到了轩雾郡主簿,未来可期,若说日后平步青云或许夸张。但未必不如其父,位列三品公卿。 李凯带着个人情感介绍完涉案人员,指着一个名字。安耘。 安耘为教坊司管事,主管安排演出曲目,舞台布置。是夜他因外出占卜,躲过一劫。因其笃信玄学,一年未敢露面。待乔家之人尽数入狱,乔盛外出罗朝不归。他觉着可以露面后,才出现在轩雾郡城,便连夜遭到追杀。 他在追杀他的人中看到了一个李颉家的家丁,名叫吴字倡。 吴字倡十六年前便从李颉家中赎买契约,做了布匹商号的东家。日前吴家报案,吴字倡死于家中。经仵作验尸,乃是服毒自杀。而恰时李颉调动兵马,袭击鸿运礼炮众多东家。 杨暮客听了嘿嘿一笑,竟然隐去了袭击鸿胪寺一事。想来案宗上也没有鸿胪寺遇袭。 柳汞这时从外面进来,双膝跪地给杨暮客磕头。 “道长大人,小人乃是柳琼之子。家父因此案思虑成疾,亦受此案连累,被免去主簿之职。恳请道长大人指点迷津,为家父正名。” 看着一个同龄人给自己磕头,杨暮客无奈一笑,“这位朋友还请起身,贫道试一试可否占算。” 待柳汞起来后杨暮客话锋一转,杨暮客继续说,“案情并不复杂,但时过境迁,诸多物相变化,贫道如此占算……怕是不准。贫道护卫本是捕快,曾一人追查诸多案情。不若让贫道护卫先看一看。他身处事外,或许有其他见解。” 房中诸人表情几经变化。宋钰叹了口气,“也好。还请这位壮士帮忙参详。” 季通被赶鸭子上架,他不知道自家少爷为啥把他推出去。不过他看着那竖板上的名字感觉怪异,对,就是怪异。他问了一个最笨的问题,“教坊司里人尽数被杀,乔盛杀人的原因是什么?那些帮助乔盛行凶的家丁又是否遭到缉捕?” 李凯解释,“乔家家丁确实遭到缉捕,但后经查实,乔家已经提前将这些家丁灭口。后因乔安强一案其家中人检举,当夜是乔盛醉酒闹事,先是伤人,遭遇教坊司内看客反抗。后逞凶,杀人尽数灭口。” 季通再问,“乔盛若还活着,冀朝是否有拘捕令发出。他在罗朝不曾为自己辩解么?若他是真凶,那罗朝人道为何不曾查明将其遣返?” 李凯面露难色,“这……冀朝与罗超多年没有使节往来,我等并不知乔盛是否还活着。” 季通点点头,“某家想问,尔等查没查过这乔盛过往?他是否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是否杀人成性。乔安强又是否包庇过其子有别情行凶作案。若此为首案,那当夜在场之人又都有谁?何人可以跟乔盛起了争执。” 宋钰抿嘴一笑,“查过。” 李凯看到爹爹笑了,“当夜是昌惠候包场听戏,但昌惠候未到。” 季通不知昌惠候是何人,再问,“可是昌惠候宴请宾客?那宴请宾客又是何人?何人到场?” 李凯答他,“昌惠候下午在太守张明楷家中吃酒,吃多了爽约在太守府家中歇息,并未赴宴。到场之人皆是航运司亲眷。” 那宋钰之前说,只是让杨暮客占卜是否有外因干扰案情。但这场面下来,其目的也太明显了。这特么是能说的么? 杨暮客掏出扇子敲了下桌子,“竟能如此相像?” 宋钰起初不明所以…… 杨暮客再说,“彼时彼刻恰如……” 宋钰沉吟,“恰如……此时此刻……” 哈哈哈哈哈,杨暮客大笑。这里面都隐去了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李颉究竟是给谁在卖命! 宋钰想借杨暮客之口,说出有这么一个人来。但杨暮客怎可能干预此事。所谓占卜不过是个由头。 杨暮客若是占卜说了……有一个真正的幕后黑手。那么宋钰借着杨大可铁口直断的名义,深入调查。将当年的事情刨地三尺,挖出来一些本不能说的人。外人是怪他宋钰不知分寸?还是怪杨暮客信口开河呢? 朱哞轻声一笑,低头冷眼看了看宋钰。这回这个宋钰该是死心了吧。说实话若非他身为朱颜国使节,像宋钰这等不知分寸的人,朱哞是不大愿意搭理的。宋钰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米太傅都不敢掀开的盖子,你一个宋钰竟然妄想借外人之口喧出,而后细细调查。痴心妄想。 同时朱哞也佩服大可道长聪慧。 杨暮客指着那竖板上的名字,“那么已经定下是他,还何须继续深挖。司长大人若想解开谜题不该来问贫道,该是问板上姓名之人。” 柳泉旁听着,他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舅舅所思柳泉理解,若把源头直接揪出来。很多事情迎刃而解,无需再小心翼翼地布局。但大可道长并未如舅舅所愿。虽言语含糊,但已经借由护卫之口,说明了案子。李颉设下诡计陷害乔盛,引钦差调查。查出了乔安强是个贪官。 乔安强的案子翻不过来,柳琼的名声也正不过来。柳琼与贪官为伍,助长轩雾郡腐败风气的的污点会永远落在纸上。 如今一报还一报,李颉不择手段,终食恶果。 柳泉开口说,“舅舅,大可道长既然占卜不出其中细节。我等也莫要劳烦道长了。” 宋钰长叹一声,“抱歉,是本官糊涂。竟然想出让道长帮忙占卜的昏招。” 杨暮客无所谓地晃晃扇子,“贫道虽占卜不出当年案情,但可送诸位一卦。” 柳泉起身作揖,“请大可道长指点迷津。” 宋钰也起身作揖。 李凯和柳汞老老实实地候着。 杨暮客盯着一旁站着的少年郎,柳汞被看得浑身发毛。 “坎下乾上,讼,九四。不克讼,渝安,贞吉。” 众人等着道长解卦。 “尔等莫要以为自己败了,既然已经做出改变,那便依变化坚持。是以贞吉。” 城隍在阴间终于松了口气,他差一点就窜上去捂住紫明道长的嘴巴。 第86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杨暮客和季通离开宋府后,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柳家的小少爷。 柳汞好似面与“神秘”进行了一次会面。 明明是同样年纪大小,那个小道士所说的每一句话哥哥与舅舅都好似聆听旨意一般。待那小道士走后舅舅与哥哥更是对小道士的一言一行细致分析。好像理解错了的话便会天崩地裂一样。 柳汞也琢磨起来小道士的话。既然做出改变,需要继续保持。 不知怎地柳汞心潮澎湃,他决定要做点什么。环顾左右,家中好似没有事情可做。他想到了兄弟伙计们,但孙小年那夜的话太伤人。他何曾把兄弟们当成奴才?他要做点事情让兄弟们看看,你们家哥哥没忘了兄弟。 于是乎柳汞又偷偷溜出家门。 季通跟杨暮客在街上逛着,杨暮客瞅了瞅四周的店铺。 “你不是要买衣裳么?今日放你一日假。” “你说得又不算数。” “贫道怎么就说话不算数了?” “家里小姐还没言语呢。”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停步盯着季通,“贫道这点主都做不得么?” 季通没吱声。 “今儿这主贫道做了,你去放假玩儿去。小楼姐那自有贫道解释。” 季通乐了一声,“给钱……” “啥?” “小的没钱。少爷就算放小的出门去玩儿,小的身上蹦子皆无。” 杨暮客翘着眉毛挠了挠手腕,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通票。“拿去花……” 季通瞅了瞅那张一贯通票,“您哪儿来的?不是都交出去了么?” 杨暮客嘶了一声,“你要不要?不要我不给了昂。” “要!怎地不要?” 把季通支开后,杨暮客找了个没人的巷子,掐了个诀钻进了阴间里头。 满地乱爬的野鬼见着了道士躲到阴土堆后面,不敢露头。 城隍赵其昌领着判官早早地就在城隍司门口候着。 杨暮客被请进城隍司。白天,鬼差都还没上班,都老神在在地呆在大殿里头。日游神领了两个刚过完头七的鬼奔着户籍司去。 来到了地下二楼,走个楼梯天地倒转。赵其昌起初讪讪一笑。 杨暮客径直走到桌后,坐在城隍大位之上。“说说吧……乔盛还活着么?” “死了。” “怎么死的?” “出国的路上在马车里被下人用枕头闷死了。” 杨暮客盯着赵其昌,“算枉死么?” “算。” “鬼呢?” “十二年前送往生台,归还天地灵性了。” “何人损运折寿?” “国子监监丞徐芳。” “不是你轩雾郡的事儿,你这城隍能这么清楚?” 赵其昌这次没应答,再讪讪一笑。 杨暮客叹了口气,“李颉背后是哪座大山?家姐这买卖若是做成了,我也好知晓得罪了谁。” 赵其昌犹豫了下,“宣王。” 杨暮客盯着赵其昌,冷声问,“你们阴间推的是宣王……还是玢王?” 赵其昌赶忙推脱,“阴间不可干涉阳间之事。我等不在意登大位者是何人。” “两不相帮?” “是!” 杨暮客不敢苟同,遂直言,“阳间失德,你这阴间亦要损阴德。贫道听闻最早事发有二十年了,你这城隍便如此放任?轩雾郡因为这个宣王吏治不明。你这轩雾郡郡府城隍难脱其咎。” 赵其昌躬身作揖,“道长责备得是。但当今圣人未定东宫。宣王分得大位气运一分,阴司可溯罪行至其身边之人,却伤不得宣王气运。只要宣王气运不损,为求功名之人接踵而至。” 杨暮客拍了拍城隍大位的椅子把手,“你的意思是即便没有李颉,也会出了个张劼,王劼……是吧。” “是!” 杨暮客呵呵一笑,“容我问下,当今冀朝圣人之孙,最大不过二十九岁。十多年前的孩子,知晓这轩雾郡有如此多的利益纷争么?” 赵其昌手捧天地文书,将宣王气运展示给杨暮客。“二十一年前,宣王六岁,出口成章,深得当今圣人喜爱。国子监监丞徐芳认为其可登大位。用心培养。” “就培养出个蛀虫出来?” 赵其昌下半截话被噎了回去。 杨暮客啧啧称奇,“贫道听多了少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你口中这宣王气运未失,想来是个明主咯?” 城隍额头冷汗涔涔,“本神不敢评判。” 杨暮客点点头,“当今圣人姓赵,赵乃国姓,不知城隍大人出身何处?” 赵其昌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了,“本神生前的确是圣人血脉。” “你不忍心看着自家血脉相残是吧。” 城隍不言语。 杨暮客继续说,“你既不忍心看自家血脉相残,可当今圣人养蛊。但你管不得京都一地,所以你这儿,就成了各为其主斗虫豸的地方。”说完杨暮客掐唤神诀,“敕令,想见岁神殿巡查游神。” 嗖地一道光从城隍司外飞进来。 “巡查游神领命前来。” 杨暮客指着城隍的鼻子,“去查他。查他阴德。” 赵其昌一张白脸瞬间气的发黑。 巡查游神得了敕令后身躯消散,融入进了轩雾郡府城的护城大阵之中。 赵其昌咬牙问,“道长究竟何意?” 杨暮客一把抽出后背的法剑,看着宝剑寒光闪烁,而后他将视线落在赵其昌身上。慢慢站起身将长剑搭在赵其昌的肩膀上,“贫道从没打算老老实实地装成个凡人一样走过中州。贫道修行成人,缺的是金气初啼,缺的是一口怒气。贫道一直再找,怎样的怒气能让贫道化身成人。很幸运,你这城隍不够资格……” 听到这话赵其昌松了口气。 杨暮客抬起剑尖拍了拍赵其昌的脸颊,赵其昌一瞬间怒目圆瞪。 杨暮客冷冷直视他,“贫道坐中局,你这城隍不顺贫道的奇门阵局运行气运。若贫道轻易放过了你,日后走到他处,其余神官皆学了你。贫道还要不要设奇门阵局了?是不是要逼着贫道脱了人皮显法才行?” “上人是在用上人的前程来要挟本神……” 杨暮客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贫道从不要挟。贫道只讲道法自然,只讲事实。” 融入大阵的游神从地面出来,恭恭敬敬地对杨暮客说,“启禀紫明道长,轩雾郡郡府城隍懈怠政务,却有损阴德。” 赵其昌听了这话那张黑脸瞬间变得青面獠牙。 杨暮客稍稍动用了法剑上面的煞气,再拍了拍赵其昌的鬼脸。“跟谁龇牙咧嘴呢?” 赵其昌昂着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杨暮客再问游神,“够不够扒了这老狗身上的皮?” 游神面色为难,“这等考绩疏漏,还未达到罚阴俸的标准。” 杨暮客无奈摇摇头,翻手腕将法剑插入背后剑鞘之中。 赵其昌冷眼看着小道士离开,他为城隍九百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阴间一阵狂风,岁神殿阴司岁神西方主使来到城隍大殿。 赵其昌恭恭敬敬地作揖,“小神拜见主使。” “正法教旁门卢金山于金阕原以西的黑砂戈壁中修建别院,正少了巡查游神。”说完了主使从地底一揪,揪出来一个神官。“待新任郡府太守上任后,你去入梦,告诉他新任城隍的名号。外头道观里的城隍神像都捣碎了换成你的。” 那神官点头称是。 赵其昌吓得不敢言语。 主使看了看赵其昌,“将你调到西边巡查,是叫你躲灾。正法教与上清门修好,你自己想想如何将功补过,莫要以为得罪了高门子弟便可平安无事。今日紫明道长大度,但来日有人知晓了他修行于此受挫。你赵其昌几斤几两?担待得起么?” 赵其昌心里明白了……凡俗他家血脉有人跟前跑后送去利益。那修行界怎就会没人为紫明上人如此呢?也许紫明道长真的只是逞一时之快,但后续的为其张目之人他赵其昌应付不得。 赵其昌勉强笑着对新任城隍迎了上去,“拜见新任城隍大人。” “不敢不敢。” “轩雾郡当下事情繁多,你我做好交接才是。” 新任城隍眉眼间透露喜意,“是极……” 杨暮客出阴间,来到阳间。他正准备随意走走,反正把季通支开就是为了去阴间算账。还有大把的时间在外头浪,不急回去。但此时杨暮客感应到整个轩雾郡的气运归于他的脚下,以他脚下为中局,奇门阵法可随意布置。 放眼望去,不需开天眼,不用以天地文书视之。每个路人的运道,命宫,属性,都可以目视见之。 啧。这阴司莫不是个铜锣,不敲不响。 虚莲大君所说的为一方天地之王,这时杨暮客才有了些许理解。杨暮客很好奇地想拨弄这些路人气运,但心里马上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可以。 这是尸狗的警觉。 唯有守虚,他才能顺应这天地气运。 顺应这天地气运走下去。杨暮客远远见到一个熟人。毕竟才从人家家门里出来。 柳汞领着数个捕快站在一个酒楼门口。里里外外围了一圈普通民众。 “你莫不要以为没人敢检举你家腌臜事儿。本少爷今日就要拆了你这破屋,让里头的腌臜晒晒太阳。” 那掌柜的眯着眼冷嘲热讽,“柳少爷,今日阴天。没太阳。” 杨暮客站在外头,鼓起腮帮子往天上一吹,借了口灵炁送到阴云上。云开了。一束阳光落下。 柳汞一腔热血,被那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跟身后的捕快说,“小子笃定他这酒楼里有赌场。” 那捕快也是一脸为难,“我的柳少爷哟……你说有正事儿寻我等,来这闹事儿怎么算得上是正事儿啊!” 柳汞破口大骂,“他家主子李颉都倒了。尔等怕甚?这破酒楼的赌场害了多少人?以往李颉给他们撑腰,如今李颉下了大狱等死。你们还畏畏缩缩,还是不是个爷们!” 掌柜的冷笑一声,“李颉大人可不是咱们酒店的东家。你这小子莫要血口喷人。咱们酒楼账面干干净净,经得起查。平日里咱招待的也都是郡府里的街坊,可不是什么贵人寻欢作乐的地场。” 柳汞回头看着那掌柜,“孙小虎的媳妇就是卖到你家来的,你敢狡辩么?” “孙小虎又是哪个?他媳妇又是谁?” 柳汞大声在酒楼外头喊,“魏梅花,哥哥晓得你就在里头。出来!哥哥来给你做主了!” 一旁的捕快拦住快炸毛的柳汞,“柳大少爷,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老柳家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听了这话柳汞侧头看着那人,眼神里些许迷茫,“本少爷丢人了?” 那捕快赶忙凑到柳汞的耳朵旁,“这酒楼不止有李颉大人的股份,还有郡丞大人的……” 柳汞却管不得许多,奋力挣扎。他今儿赌了性子要拆了这破酒楼。魏老蔫输光了宅子,还卖了女儿。孙小虎为了赎回魏梅花到河运上面当苦工。柳汞日日都在东城那头晃悠,怎不知河面上做苦工的人都被当牲口使。自打薛家接手航运后,就没拿工人当人过。 “啊……”兀地哐当一声。 一个人影从楼上落到地面。 柳汞直愣愣地看着一个女子摔在地上血流涓涓。 那笑面虎掌故脸瞬间就绿了。他抬头看着被打破的木窗,伸出指头指着目瞪口呆的两个打手。 柳汞目眦欲裂,“你们看到了!这还是本少爷闹事儿么?把他抓起来啊!抓起来!” 捕快这时当真两难。 掌柜即刻说,“抓我作甚,这女子从楼上落下。又不是我推她下来。” 柳汞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我要你死!” “让一让,让一让。” 杨暮客拨开人群。杨暮客蹲到女子边上,将女子脸翻过来,长得也不咋地。他摸着女子脖子,脉搏有力。“人活得好好的,还不找郎中治伤。再啰嗦下去怕是流血都流死了。” 几个捕快赶忙架起晕了的女子往药店跑。 杨暮客抓住一个要拉着柳汞离开的捕快,“且慢。” “不知道长还有何事?” 柳汞这才从恍惚中醒来,看到眼前的小道士正是那宋家做客的道长。 杨暮客指着楼上的俩人说,“贫道看见是那两个人把那女子推下来的。” “这……”捕快迟疑了。 一旁的掌柜破口大骂,“你这道士血口喷人,那门窗都关的严实,你怎地能看见!” 杨暮客一脸无辜地说,“可不止贫道见着了,周围的民众也都看见了。是不是啊。” 果然此话说完了,马上有人附和,“我见着了那窗子被打开,楼上的人和那女子推搡,那女子才掉下来的。” “就是,我也见着了……” 附和之人越来越多,那掌柜的都被吓退了半步。 捕快见群情激奋,“上去拿人!” “是。” 傍晚柳汞衣衫不整地回到宋府。这衣服是被捕快扯的,他浑浑噩噩忘记了整理。 宋钰一张老脸拉的老长,“你出去半天,便闯下这么大的祸来。就算你看不惯那赌坊,找个由头给他关了便是。闹得人尽皆知作甚!” 柳汞低头不吱声。 柳泉嘿嘿一笑,“你这憨货,怎地就晓得领人去闯。就没想过若闯不进去,那才是真丢人。” 柳汞瞥了眼堂哥,扭过头去。 噗嗤。宋钰憋不住笑了。“你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轩雾郡的粪坑盖子,竟然被你这么揭开了……” 第87章 多事之秋竟生妖邪 新任城隍所面临的不是一个烂摊子,毕竟赵其昌虽然怠政,但非乱政。 怠政的结果是有完整的阴司业务体系,但鬼浮于事。大把的阴差鬼卒吃着俸禄不干正事。对护城大阵的照顾也明显不周,拿过天地文书一看。这郡府里住着好几个妖精,已经三十多年没来点卯了。 新城隍上位三把火,第一把火烧到了人事之上。 先砍了一半的阴差食俸,而后让他们相互检举。 嘿,这不检举还好。一检举,好家伙!整个阴司就没有一个是行事端正的。本来有不少阴差鬼卒见新城隍不近人情,都凑到了判官座下。 判官吃了两个鬼以后也没人敢去了。 什么东西,老城隍都灰溜溜跑了。这群杂碎,此时阳奉阴违跑到本判官座下,那不是给新城隍上眼药么?他判官还要不要做了?老城隍是被大使赶到沙海里头,那是老城隍有人背后撑腰。他判官可没那个条件。 新城隍很满意这次摸底,清理了一半阴德有损的阴差。但这样也产生了一个后果,那就是夜里巡查的阴差数量不足。会产生疏漏。他赶忙郡中联系其他阴间城隍,帮忙夜狩。 轩雾郡首府城隍做清查,地下其余县城的城隍能干坐着么?也搞起了清扫行动。口头应下了夜狩的命令,但也要首先完成内部清理。县城不比郡府,地方小人少,他们整合的速度要远比郡府快得多。这些个城隍都是想打个时间差。几天时间罢了,太平了数百年的阴间还能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当然,也不是没有做得好的县城城隍。趾高气昂地扯着大旗去夜狩,似乎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日子。每晚呼呼喝喝,那叫一个畅快。 近来轩雾郡府城死的人太多,义庄尸满为患。几个仵作研磨了大量药物防治瘟疫。岁神殿瘟部的瘟神见了撇撇嘴,谁特么敢在这个时候放瘟,惹了那城中的小道士,死无全尸。瘟神无事可做溜达着出去巡查人道功德了。 李颉府里送出来四十多个尸首。不少服毒自杀的,游神领着魂儿就走了。 昌栾是枉死,没到收魂的时候。本来应该有阴差跟着他的三魂七魄,等到头七过后,魂魄尽数合一,成了生魂的时候引到阴间。防止生魂化作厉鬼作祟。 新任城隍这一个检举揭发的命令下达后,两个跟着昌栾的阴差被革去官职,等候发落。就这谁还管那枉死魂魄?两个阴差在自家阴宅里等候处置。 昌栾的伏矢魄城中乱窜了一圈没找着亲友,回到太守府发现尸身不见了。痴痴傻傻地跟着阴风走。 城南义庄离军械局很近,约莫四五里就变成了军事管制地区。 军械局有祭金冶炼功能,有铸造火器的功能。 夜里河运脚夫来到军械局搬运货物。因为晚上涨潮,大船能进环城河,可通运河。薛家航运三掌柜站在大船上,看着灯下苦力做工。 他边上站得是军械局校尉,但身穿道袍。这校尉是军中俗道。 “多谢校尉提醒,薛家也不是不通事理。但疏浚河道非一日之功,我等需做好准备。” 俗道摇了摇头,“信与不信随你,郡丞大人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钦差大人死咬不放,事情不可能都推到死人身上。李颉的家产马上就能清点完毕,到时候再查过往账簿,对不上账,总要交出些人。郡丞若抵不住。你薛家未必不是其一。” 三掌柜咬了咬牙,“我晓得了,稍后便报与东家。” 昌栾的伏矢魄跟着阴风跑到了城南,终于找见了自己的尸体。 轩雾郡近日里阴天,虽下午放晴了那么一会儿。但深夜有雷雨征兆。黑漆漆的夜幕里偶尔有白光闪过,却不闻雷声。 咔嚓一道电光落下。正落在城南义庄之外。 昌栾的尸体没放在义庄里头。里头都是带棺材的尸身,昌栾的尸身只裹了个席子。还让仵作开膛破肚,查验了是否中毒。验明伤情是利器刺穿心脏失血过多而死。 雷光扫过臭水沟,电流沿着尸液过了一遍昌栾的尸体。诈尸了。 昌栾的伏矢魄看到自己的尸体做起来,嗖地一声钻了进去。昌栾的尸体张开大嘴喊了句鬼话,在外头乱窜的其余魂魄也都飞了回来。 死了三天,本就过了尸僵的日子。昌栾缓缓地站起来,看看肚皮上的缝合线。他想起来他是被李颉刺死了。但之前的事儿都记不清了。他只晓得自己叫昌栾。心不跳,脑无血,思不灵。活尸起尸后第一个想法就是饿。 活尸闻到了血肉气息,生魂味道。活尸手脚并用跑了起来,跑着的时候浑身黑毛疯长,因缺血而失水,越跑越瘦。心脏竟然在跑动中怦怦跳了两声。 一个苦力正推着箱子往栈道上走。箱子堆得老高,他只能看见脚下的路,看不见前头。 忽然一个黑影落在了推车上头,而后扑倒了苦力。苦力慌张大叫,他还以为是推车上的货倒了。只见一个血盆大口张开咬下了苦力的半张脸。三口两口将脑袋吃了抱着脖子嗦着血液。 后面的人见到了这样的事儿乱成一团,大喊大叫,关上了军械局的大门。 其余苦力见着也马上扔下货物往船上跑。 俗道校尉看到此景眉头紧锁,长吁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是轩雾郡人,这轩雾郡军械局操练懈怠他也早就知晓。皆是裙带关系之人,他也管不得,也懒得管。当下情景,若是训练有素,那些个卫兵该持刀兵将这妖物围之,以火器杀之。再简单不过。 “一群饭桶!” 顾不得其他,校尉蹬船帮飞起,掐巽字诀。在空中好似一条鱼,落在地面,他掐乾字诀,咬破指尖聚心神,点额头开爽灵。以三年阳寿为筹,借得灵炁。一柄法剑聚金炁而成。 持法剑,掐震字诀,惊雷咒。 一道电光劈过去,正在吃人的尸妖被电得嗷嗷叫。 尸妖丢了尸体,趴在地上谨慎地盯着校尉。 校尉脚踩罡步,寻找炁机。但风雷阵阵,天地无象。定不下八卦格局,他有诸多手段施展不来。尸妖起初行动滞涩,但因吃了活物,将那活人的魂魄吞入腹中消化,补全了心口伤处。 校尉起初以军中武法将那活尸逼得左蹦右跳,尸妖一身剑伤。但没多久校尉因踩不准天地方位跟不上尸妖的行动。尸妖虽敌不过校尉,却发现那校尉竟然追不上它。它兀地跑到那吃了一半的尸体处提起尸体跑进了密林。 哗地一声,瓢泼大雨落下。 校尉退还天地灵炁,法剑消散世间。 孙小虎待宵禁过去,一大早跑回了家。家中无人他也不敢独自呆着,跑到戈壁叔伯家里。将昨夜闹尸妖的事情说后,孙小年也害怕。劝堂哥歇息几天。而后孙小年又说了昨日柳汞为了孙小虎的媳妇大闹赌坊之事。 郡府闹尸妖,先是从南城开始传,而后从东城开始传。传到北城鸿胪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过后。 鸿胪寺院子里,雷雨过后空气清新。杨暮客躺在院子树下吹风,将一根牙线套在两根指头上,剔牙缝里的肉丝。听见外头的换防新侍卫聊着城南义庄的诡异之事。 “季通,你去城里打听打听。” “是。” 杨暮客待季通走后试着以身为中局,设奇门阵法掐算。但他没那么多的精力,神思不够坚韧,承载不住足够的信息。若想知阵中详细之事,方圆百丈已经是极限。若知大概,方圆五里也是极限。所以杨暮客也就不再掐算,还是等着季通回来再看。 没多久季通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捕快。 宋钰得到军械局校尉传信后,差遣捕快张榜,寻求助阵除邪的俗道。 军械局俗道校尉做法完了以后要静坐修养,不能再妄动精气。否则可就不是折寿三年,怕是要病入肺腑。当然,如此重要之事肯定也要通知轩雾郡俗道道院与城外道观。但一郡之地寻找一个尸妖,无异于大海捞针。 尸妖不同于普通妖怪,刚刚诞生之时不但没有妖气。而且不须汲取天地灵炁。它们只知吞食血肉,补全生命所缺。 所以即便是阴司都难以察觉尸妖藏身之地。这也是阴司城隍夜狩多为猎杀尸妖的原因。普通妖怪在灵炁引导下若夜中明灯,但尸妖只有用天地文书检查人道气运才能发觉异常。 杨暮客看了看那捕快手里的告示,又问明了刑部司招募俗道的规矩。让其留了一份告示后示意季通可以把捕快送走。 拿了这告示后,表示夜里宵禁以后在城中活动便不再是违反律法。 前两日夜里杨暮客跟季通被追兵追得满街跑其实已经违反了宵禁。这些琐事朱哞自然不可能让轩雾郡的刑部司去询问郡主一行人,自然是与宋钰会面之时早就谈妥,在刑部司备案过了。 宵禁时段是亥时到寅时。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早上四点多。这段时间是天地阴气最盛之时,也是人道最弱之时。 阳气盛尸妖邪祟不可藏,人道盛则尸妖不敢捕猎行凶。所以尸妖的活动时间范围也在宵禁的时段之内。 杨暮客拿着告示,在手里晃晃,对回来的季通说,“晚上要不要跟本少爷在街上逛逛?” 季通一旁站着,“这算甚?小的以前做捕快还不是经常值夜。” “你抓过尸妖么?” “这有什么,小的以前在渔阳郡城值夜,不知抓了多少毛贼,得到过刑部特许嘉奖。” “贫道问你抓没抓过尸妖……” “没有!” “这不就结了。今儿晚上跟贫道去抓尸妖。现在就去睡觉,省得你晚上没精神。” “是。” 杨暮客进了主卧,小楼正捧着鸿运礼炮商行的往年账簿对账。 “小楼姐?” “干嘛?没看本姑娘正忙着呢?” “郡府城中闹尸妖,弟弟晚上要领着季通去捉妖。夜里您门窗关严实,莫要让屋里遭贼。” “你饭吃多了么?若撑得慌就去院子外头跑几圈……” 杨暮客讪讪一笑,“那弟弟晚上就不在家里睡了昂。” “管你是去抓尸妖还是去寻花问柳。” “嘿嘿……”杨暮客也不敢多打扰,欠着身子退了出去。 小楼自是不怕什么遭贼之事,那玉香会祝由之术,能耐大的很。若真有那不长眼的毛贼,怕是才要倒了大霉。若非前两日是成建制的兵马,又携带了天雷火器,否则独季通一个便能守住大门。更甭说小楼知晓玉香一直深藏不露。 杨暮客一直打坐到晚上,晚饭也没吃。等季通起床后,一起吃了一顿玉香特意留的饭食。 季通此时身背陌刀,腰里挂着两个骨朵,一身扎甲。他许久不曾这样全副武装过了。杨暮客将昭通国赐予季通的将军甲内甲拿出来套在道袍外头,什么裙甲外甲一概不穿,更不戴胄。有点四不像。 二人出了鸿胪寺直奔城南。 尸妖肯定还没进城里。不然城里的城隍拿着天地文书一找一个准儿。也用不着俗道到处寻那尸妖去。 城外有拱卫城市的村镇,这些村镇才是重要巡查的对象。 才出城门,就遇到一个道院的俗道。 见面后互相问候了一句慈悲。 杨暮客指了指城南东南,那人指了指西南。一笑而过。 半路上杨暮客又遇着一个道士,这个道士背后背着一柄木剑,身上香火之气浓郁。是才摆坛行科过的模样。 那道士拦住杨暮客,“这位道长,小道守在此路防止尸妖进城。不知道长可否得知白雾观发布的尸妖线索。” 杨暮客摇摇头,欠身作揖,“请道长明言。” 那道士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晚上刑部衙门集会的时候小道未曾见过道长,想来道长便是鸿胪寺租住的大可道长。” “正是贫道。” “小道长话短说。今日白天已经查明尸妖来源。尸妖乃是前夜天雷降下,城南义庄之尸产生妖变。妖变之尸为昭武航运的东家,昌栾。昌家悬赏留其全尸,八十贯。尸妖昨夜袭人后向南逃去。我白雾观起坛做法问神,得知南方县城并未发现尸妖踪迹。尸妖白日不可行进,不知躲藏何处。但根据其生前习性,他喜水。应走于岸边。岸边高山密林丛生,请道长多加小心。” 杨暮客细细听后,抱拳作揖,“贫道多谢道长警告。” “前路小心。” “道长守人道大路,更要小心。” 再分别,杨暮客与季通进了河边密林。密林远处不时有火光闪烁,那是其他道士在巡查。 杨暮客用鼻子使劲吸气,没闻到妖气,也没闻到血肉气息。 渐渐夜深,亥时已过,子时午夜。 杨暮客走着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示意季通前方有异。 果然,才走了一小段路,便看到了一个俗道的尸体。周围有被雷火攻击的痕迹。这道士显然与尸妖搏斗一番,却输了。 那尸妖竟然没吃了这尸体,又躲藏了起来。 新生尸妖竟如此聪明? 第88章 迎来送往皆是人情 黑夜里季通大气都不敢喘,他是真害怕。 其实杨暮客问他的时候,他就心不甘情不愿,想找个由头不来。当下见得一个道士竟然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杀了,季通的心也提起来。 这大少爷确实不怕,他本就是个鬼。而且能耐不小。但那尸妖若厉害至极,大少爷又能顾得上他季通么? 杨暮客瞧见季通眼珠子乱转,踢了他一脚。“当兵的时候,你家先生没教过你,君心不定乃是大忌。” 季通咽了口唾沫。 杨暮客上前用脚尖将趴在地上的道士尸体掀过来。是剑伤,不是尸妖所伤。 啧。这就有点意思了。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搞这种腌臜之事。没声响的原因是有人布下阵法将斗法时候的声音掩盖了。 算了,不理会这些。他们继续往前走。 树林不远处渐渐开阔,这里的树都被伐掉了。沿着河岸在修建堤坝。仲夏防汛才开工没多久,但服徭役的人今天都撤离了。尸妖吃人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人命要紧,工期能赶,尸妖作祟死了人,这样的责任工部的官员担当不起。 忽而前面人声嘈杂,数个道士或乘风,或踩树梢。电光闪过,隐约能看见一个黑影被那些道士团团围住。 杨暮客跟季通凑近后也引来外围警戒道士的注意。他们并没有阻拦,杀尸妖,来人多多益善。 工地里面九个道士组成了八门金锁阵,正中之人为中局坐镇者,主攻。震位,乾位,离位为辅攻。 尸妖乃疫病之源,这也是这些道士不敢上前肉搏的原因。不是人人都舍得三年阳寿换来灵炁护体。以阵法攻击尸妖跟那道士校尉犯了同样的错误。慢。非常慢。若非外头还有围剿的道士干扰,这尸妖早就跑了。 尸妖陷于泥沼,口喷黑烟。巽位道士掐诀起风,虽吹散了黑烟,却也让前方出现的缺口。那堵路的道士察觉毒烟飘来逃到了一侧。 还未等烟雾散去再次合围,那尸妖顺着缺口逃到了堤坝之上。堤坝上都为夯实黏土,再无泥沼之阵可困其行动。噗通一声,那尸妖跳进了水中。 杨暮客和季通慢慢悠悠地来到了那一群道士聚集之地。 “怎地就让这妖精跑了。”那坐镇中局者恼道。 负责堵路的道士不敢吱声。 其中还有道士拿起罗盘开始布置奇门,寻找这尸妖踪迹。夜里水冷,这群凡人俗道自是不可能下水寻妖。杨暮客跟季通站在另一边往河里瞅瞅。 杨暮客也肯定不下去,他一个泥巴尸身,最忌水浸。季通一个火命的武夫,若是入水,也是白给。 一阵风吹过,杨暮客闻到了尸妖的妖气从对岸飘了过来。这妖怪是鱼么?怎么这么快就游到对岸去了。 “去找个宽一点的木板去。” “诶。” 季通没多会儿就找着了一个大木板。随而季通也跳了上来。杨暮客掐坎字诀催浪前行,过大江。 另一旁的那一队道士看得目瞪口呆,这样信手拈来的法诀是借了多少灵炁啊?这小道士嫌命长不成?这群道士能结成大阵围攻尸妖乃是白日里行科所至。每个人的任务各不相同,自然也不能像杨暮客一样拿了个木板就催浪渡河。 他们只能去找船渡河。 “师兄,方才那道士是谁?咱轩雾郡也不曾见过这样年轻有为的道长。” “许是那外来的大可道长。大可道长打前阵,我等应速速跟上。莫要让那尸妖再跑了。” “是。” 不但阳间的人在找这尸妖,阴间城隍夜狩也在找。 轩雾郡府城南的砀山县城隍收到了道士的香火传信,知晓尸妖逃进了砀山县境内。 杨暮客跟季通上了岸,妖气的味道引着二人往岸上密林深处走去。 果然,不多会儿便看到尸妖躺在地上歇息,尸妖身上多处受伤。它似乎意识到了无路可逃了,看着只有两个人追了上来。嗤笑一声,它打算死也要拉着二人作古。 尸妖扭动身子的模样使人恶心发麻。一阵腥风,那尸妖从地上跃起朝着杨暮客面门冲了上来。 杨暮客掐定身诀,叮地一声,空中的尸妖动弹不得。 季通迈步拦在杨暮客身前,抽出腰间的两个骨朵,一前一后掷了出去。 当当,尸妖在空中被砸个正着,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季通调用气血,小碎步快跑,从背后抽出陌刀,一跃而起,力劈之势。尸妖原地打滚,躲过了刀劈。却见天空一道雷光降下,阳雷法将他劈了个通透。 杨暮客掐震字诀阳雷法,一步步慢慢走上前。季通手起刀落,尸首两分。 “嘿。什么妖怪,还不让咱家少爷跟小的给收拾了。那群俗道跟阴间神官都是些酒囊饭袋之徒。” 杨暮客看着张狂的季通,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但人情收下了,总要有些表示,杨暮客双手抱拳,四方拜了拜,“贫道多谢诸位一旁护佑。” 今天夜里只死了一个道士,道士身上还是剑伤。有些闹大了。 杨暮客跟季通回去后,白雾观的道长邀请他们去了一个山神庙歇息。 进去山神庙,杨暮客才察觉气氛不对。白雾观的道士都冷冷地看着他。 首座的老道长见到大可道长来到,开口说,“敢问大可道长,可曾经过我徒儿展休死亡之地?” “不知展休是何人?”杨暮客上前施礼。 一旁两个道童将他与季通半路遇见的道士尸体抬了上来。 “他便是我徒儿展休。” “确实遇见过。” 老道士继续问,“那不知道长可曾见过凶手踪迹。” “不曾见过。” 老道士思忖许久,“不知道长以为是何人杀我弟子?” 杨暮客答得干脆了当,“贫道不知。” 老道士看了看外面站成一排的道士们,眼中狐疑之色尽显,但终究没说什么。 杨暮客也左右环顾,“尸妖贫道于河边斩杀,此处既无贫道之事,那贫道先行告退。季通。走。” “是。” 晚上清净,大路上没什么声响。杨暮客大大咧咧将魂魄放了出去寻那些山神土地聊天。季通闷不吭声在后头跟着。进了城,杨暮客收回神思,不再一心多用。季通见杨暮客神色如常,上前问出不解。 “少爷,你杀了那尸妖。为何不将尸首带回来领功?” “不是贫道杀的,是你杀的。” “即便是小的杀的,为何不带回来领功?” “领什么功?你是要准备在这冀朝为官?还是要进这冀朝土地做阴神?” 季通听完了后,又琢磨了下今夜情形,问少爷,“这是他们故意让咱俩去杀了那尸妖?” “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又何须想得那般复杂。这轩雾郡城隍知晓人情冷暖,也不稀奇。你觉着贫道领你夜狩尸妖是为何啊?” “嘿嘿,少爷的心思,小的这榆木疙瘩怎能通透?” “卖得哪门子丑?” 季通听了自己少爷这话才一脸正经地说,“少爷是要求名?” “对!” 季通点了点头,“所以那些俗道和阴间的神官都顺水推舟将名声送给了少爷。” “屁!” “不是少爷您自己说的,顺水推舟……” “那群俗道跟神官巴不得尸妖是他们所斩,嘴边上的肉会老老实实地送给贫道?是你傻还是他们傻?顺水推舟非是那些俗道和神官。是执掌天地文书的人。” 得。这回季通便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但另外一个疑问却涌上心头,“少爷可知是谁杀了那个道士?” “你是捕快你问贫道?” 季通贼眉鼠眼,小声地说,“小的猜是那一队俗道干的。” 杨暮客也不答他,大步流星地往城北走。 可不就是那群俗道干的嘛。荒山野岭,也找不出其他人。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唯一选项便是真相。 白雾观既然年轻一辈精锐尽出,斩妖自然不可能允许出现差错。但大阵还是出现缺口被那尸妖逃了。所以阵法运用不熟,是谁之错?若是阵法缺了一人,是不是便解释得通了? 那展休死亡之地有雷法痕迹,但声音不曾传出,也不曾见有雷光。定然是有人隐去了。所以不会是一个人作案。 伤口在胸口,正面斩杀。而且展休衣服上并没有太多的挣扎痕迹。如此死法更像是处决。 这展休因何而死杨暮客并不感兴趣。轩雾郡死得人够多了,上到高官,下到平民。多了一个道士又怎么地?只要这些人不扰小楼做生意,杨暮客也懒得搭理他们。 回到鸿胪寺后小院里玉香在外头值夜。 “怎地在外头,不进屋里?” “郡府里头不少野鬼冒出来,婢子若不出来震慑,怕不识趣的进了屋吵到贵人。” 杨暮客挠挠头,“贫道一路走过来,也没见着有鬼祟之物?” 玉香捂嘴一笑,“您身前身后跟着众多游神,那些鬼物哪敢上前。就是见您离开了后,才有几个不张眼的凑了上来。” “你弄死了?” “不久前有阴差给领走了。” 杨暮客点点头,“明儿要是有什么送锦旗牌匾的,都拦在外头。” 一夜无话。 第二日钦差大人司马彦先登门拜访。言说大可道长义举救轩雾郡人民于水火。 钦差走了,而后郡丞也来了,郡丞前脚进门,宋钰跟柳泉也登门。 宋嘉农行的人送来锦旗,被玉香拦在门外。农行掌柜一脸谄媚,言辞凿凿说这锦旗必须收下。 宋钰出门的时候那掌柜的还上前套近乎。宋钰的确与宋嘉农行有些关系,往上翻个五六辈儿,宋钰家里的祖宗是宋嘉农行这主脉庶出的孩子。但宋钰祖宗争气,考进了国子监。在京都落户,所以宋钰籍贯是京都,而非轩雾郡。 宋钰见那掌柜谄媚之色厌烦不已,求人办事儿的时候就想起来这宋家旁支儿。这富贵买卖却一分都不肯分出来。 “大可道长不在意这锦旗,你也莫要强送。人家修行心中清净,尔等来了表示了心意,退去便好。堵住大门成何体统?” “是,是……” 宋嘉农行的掌柜老老实实退去了,但带来的一些财货却留下了。 宋钰也非京都宋家的家主,到了他这儿也是庶出。他哥哥儿孙满堂。他娶了媳妇没孩子,媳妇有肺疾,早早离世。宋钰也不曾再娶。所以才有柳清过继给宋钰当女儿的事情。 宋钰跟柳泉离开后郡丞却未离开。 郡丞还有事情没说清楚。如今他被架在火上。 轩雾郡太守李颉进大狱了,后面的事情在郡丞眼里可大可小。他就是一个拿钱不办事儿的,跟着李颉亦步亦趋,保证不被李颉耍阴谋弄死已经是费尽心力了。 他比不得宋钰,在京都有根。更比不得柳家,人家是裘党弟子,柳泉或许就是裘宗师的心头肉。轩雾郡水浅王八多,就这么一个多雾多雨的山城不知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势力在里头。 有推玢王的,有推宣王的,有当今圣人的死忠,有启王的产业。 昭武航运就是启王的产业。这也是昌栾敢跟李颉大呼小叫的因由。 裘党推玢王,米党推宣王,太保虞大人推启王。其实按理来说郡丞算是太保虞大人的学生。当今冀朝朝堂虞大人就像一个摆设一般。从来不参与裘党和米党之争,甚至稀泥都懒得去和。 圣人也从来不和虞太保单独商议。致使众多官员都以为虞太保已经年迈无力,遂更不可能去亲近一个无权无势的太保。 郡丞大人心里急啊。宋钰眼见就要把火烧到他的屁股下头,他总要找点事情,远离这是非之地。 “不知贾掌柜准备好签订契约没?” 小楼在纱帘后面拿出一沓账簿,“鸿运礼炮工厂占地和账面上有些出入,工人数目也对不上账。不知县丞可明其中详细?” 县丞心里合计一下,“此乃郡府富商避税之法,少写了些,税便要少交一些。以往郡府衙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李颉在任之时,更是放任不管。” “那这些工厂用地的归属为谁?工人的工钱又如何发放?” “工地是在官家名下,并不曾被人私占。工人工钱也如数发放。” “你莫要说得好听。待本掌柜签了契约后,这后面再找来补齐税收。这等亏本生意本掌柜不做。” 县丞赶忙揽下职责,“本官这就前往各地,核查鸿运礼炮的账目。若未归其名下的土地,尽数划归。工人名单也尽快核实作准。” 小楼点点头,“那便麻烦县丞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贾掌柜乃是我轩雾郡的救命恩人,在下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第89章 非凡也须寻医问药 轩雾郡今日半边云,半边晴。 刚才还雷声隆隆,此时却艳阳高照。 李颉在大狱里等着过堂的日子终于到了。 司马彦坐公堂之上,郡丞和谢家孤孙旁听,谢家孤孙身后站着的是柳泉。 街道的尽头被阴云笼罩,但太阳照着囚车里的李颉睁不开眼。太阳怎地这么烈?李颉抱怨着。 堂上直接判处了李颉极刑,抄没家产。有那么一瞬间李颉动摇了。他还不想死。 司马彦看到李颉欲言又止,眯着眼问,“堂下囚犯可有新供词叙述?” 李颉低下头并未作答。 李颉回到大狱后,京都家中仆人前来探监。打开食盒,只有一盅一壶。仆人往盅里倒上一杯。 “少爷随主母去了薛家认亲,老爷可放心。” 李颉看着酒盅呆坐许久,“怕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老爷可有讯息要小的代传?” “让老二出去游学吧。家里老大一个人照顾便够了,老二也到了学本事的年纪,总不务正业也不是回事儿。若主母同意,就把老二送出去。” “是。” 那仆人盯着李颉一口饮尽,悄悄退去。 没过几天,由司马彦亲自牵头组织了贾家商会与鸿运礼炮的契约缔结仪式。朝堂上争了许久轩雾郡太守的新任人选,裘太师推荐学士张鹤,米太傅推荐工部郎中钱晶。最后圣人却选了工部侍郎董春青。前两个是四品平调,后一个却是三品降格为四品。 董春青是一路从工部升上去的,并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圣人意图也很简单,轩雾郡此时求稳,民政一切如旧,但河道疏浚需干练官员。董春青以疏浚工作为重。 郡丞接到董春青的时候松了口气,“春青兄多年不见,青春依旧。” 董春青看着未带纶巾的郡丞王必开,“必开兄如今华发早生,怕是这郡中事多劳心啊。” “谁说不是呢。” 董春青见王必开答得痛快,“为兄初来乍到,不知这郡中可有要紧之事?” “钦差大人代管,一切井井有条。鸿运礼炮经营之缺已经由贾家商会补齐,今年税赋与民生皆得保障。今日便是贾家商会与鸿运礼炮缔结契约的日子。” “如此重要的事情,必开兄为何不去?” 王必开瞥了眼董春青,“你就打趣我吧……” “哈哈哈哈……” 签了契约,留下了那些金玉。小楼自是不在这轩雾郡久留,当即差遣季通收拾好车马。下午他们就乘车离开了轩雾郡府城。 马车行驶在管道之上。 小楼在车厢里写字儿,写完了玉香端上银盆让小楼洗干净手。 小楼看着一旁打坐的杨暮客,“你这臭小子,杀了那尸妖。让人传得人尽皆知,锦旗不要,郡府嘉奖不要。那钦差大人亲自将嘉奖文书送来,你还不要。你图个什么?” 杨暮客睁开眼,“小楼姐没听过一个词么?” “什么词?” “沽名钓誉!” “呸!这是什么好词么?” “是好词啊。” “呵!你杨暮客难不成还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杨暮客摇头晃脑,“贫道待价而沽,钓鱼也是愿者上钩。轩雾郡这点小事儿的名声还配不上贫道,这嘉奖拿了也显不出贫道胸怀。” “那如何才能配得上你这臭小子?又怎么才能显得出你的胸怀?” “缘分未到,贫道也不晓得……” 玉香抿嘴一笑,“小姐如今买卖惠及一郡之地,少爷斩了区区一个尸妖,也的确配不上少爷的能耐。” 小楼看看玉香,“你这蹄子向着他说话作甚。他有多大的能耐?何事不是由浅至深,由小到大。这臭小子嫌弃名声太小,那也该领下了,日后努力做得更好才是。” 杨暮客嘿嘿一笑,“小楼姐言之有理,不过贫道以后再斩了什么尸妖之类的,这些官员还是一个德性凑上前来,贫道嫌烦。索性当下就告诉他们,斩妖除邪这样的小事儿贫道做了便做了,莫要大惊小怪。” 隆隆雷声,杨暮客掀开车帘,临下雨前车里很闷。 这时他们行驶在一条大路两旁种着梧桐树的官道上。参天的梧桐树树干交织,像是一条无尽的绿色长廊。旁边跟着的游神也不再是轩雾郡的那一个,变成了一个骑在云雾上的小胖子。圆头圆脑圆肚皮,背后背着一个小幡。小幡上写着天工造物,木丹城隍。 这条官道由轩雾郡府城通往木丹郡府城。 途经一座大桥,大桥横贯一个水库。轰隆声不绝于耳,水库上游正在放水,防止夏日多雨产生洪涝。河伯是一条黑蛟,从江面飞起落在大桥尽头低头作揖。 小楼也看了会儿窗外景色,她自是没瞧见游神与河伯。 “弟弟,我欲开一家珍宝行。你可有什么好名字?” “哎哟,小楼姐莫要难为弟弟。弟弟哪儿有什么学问起名字?”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总要起一个合运道的,如此生意方得兴隆。” 杨暮客咂嘴,“那便叫不凡吧。” “不凡?倒是简单明了。可有什么说法么?”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摇头晃脑,“凤本非凡鸟,枝头何故停。取了个有凤来仪的寓意。小楼姐虽不喜凤,但和而不同。凡鸟为庸才,咱们不凡。就该叫个不凡楼。” 贾小楼眨眨眼,“呸。你倒是没忘记路中见着梧桐树,编排了这么个名字敷衍了事。不过寓意尚可。本姑娘应了,若是日后生意惨淡。看本姑娘如何收拾你。” “依小楼姐的能耐,这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木丹郡多密林,虽地处人道兴盛之地。但林中依旧有不少成了道的妖精。受人道辖制,这些妖精都在林子里头躲着。从没吃过人的妖精灵性自然,待成丹可化形之日自可寻个宗门去做灵兽。玉香感应到了几个气息干净的精灵,心中有些羡慕之意。 这些妖精若是得了正法,修行可比她这偏远蛮荒之地的妖精修行容易得多。 到了木丹郡,杨暮客也想通了许多事情。去了道院附近的成衣铺,买了许多件通用制式道袍道衣。皆是些寻常布料,款式简单。西岐国买的那些道袍也都穿久了,穿坏了。今日里他虽没长个头,却长了肩宽。胳膊也比以前长了些。大袖道袍当下都盖不住手腕了,要揣手掩盖才显得道衣还算合身。 他们依旧是住在郡府鸿胪寺里。 木丹郡跟轩雾郡的建筑风格有着明显差异。这边好一点的房子都是用百年粗木作柱的高脚楼。鸿胪寺卿介绍说是因为木丹郡山多树多,所以虫多。高脚楼容易杀虫。也是。贵人住的地方,要得便是干净整洁。地上乱爬的虫子都杀干净了,人才住得舒坦。 因为鼓楼就修在鸿胪寺边儿上,暮鼓声仿佛就在耳畔。 杨暮客买了衣服回来,端着茶杯龇牙,这也忒响了。明儿他就要跟那鸿胪寺的投诉。脑瓜子嗡嗡的。 因为钟楼跟鼓楼是相对的,所以明儿一早肯定还有钟声。钟声还能忍,但这鼓声实在是震得人心肝发颤。 杨暮客于是把这话跟玉香说了,“这敲鼓的也不怕把胳膊给敲断了,使了多大劲才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玉香却狐疑地看着杨暮客,“少爷听见什么了?那鼓楼没敲多大声啊?那闷声鼓,声虽传得远,却并不是很响。” “贫道听着那鼓声可响了。” “少爷,你怕不是要变成妖精了。只有妖精才会怕这鼓声。才会觉着响。” “贫道在那轩雾郡也没觉着鼓声多响啊?就来了这木丹郡后听了鼓声才感觉不适。” 玉香掐三清指,“少爷把手伸过来。” 杨暮客把手递过去,由着玉香捏着手腕。杨暮客只觉得一股灵炁从胳膊经络一直蔓延到全身。“有啥不对么?” “少爷莫急。”玉香皱着眉又调用了一遍法力,细细地检查了杨暮客的尸身。但没找到一点异常。妖变是有前置迹象的,不会有动物亦或者是人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妖怪。这是不切实际的。 但玉香不论怎么检查,杨暮客的尸身都太正常了。正常的就像是凡人的身体,唯一不同的便是杨暮客的肺并不会呼吸,心脏也并不是真的在搏动。 杨暮客盯着玉香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发问,“贫道修行又出岔子了么?” “没有出岔子。婢子该是恭喜道爷,道爷养尸终于有成。若不是血液流动,道爷的身子跟凡人尸体并无二样。” 杨暮客起初听了还有些高兴,但马上意识到这是修行到了关隘,“是不是贫道若不快快醒来其余魂魄,就会变成尸妖?” 玉香凝重地点点头,“的确如此。道爷骨骼已经不会再生长,骨骺线均已闭合,骨骼与寻常人类无异。” “那贫道如何醒来其余魂魄?” “这……婢子怕是没法指点。” 杨暮客修行至今魂魄醒来一直都是被动的,师傅归元并未留下任何有助他修行的妙法。他自己也同样认为当随机缘水到渠成。今日的鼓声便是冥冥中的一种警示。 若遇到了难题,独自一人求解是最蠢笨的方法。入夜之后,杨暮客钻进了阴间。 木丹郡城隍恭迎紫明道长前来。 杨暮客直抒胸臆,“贫道想今夜想前往金阕原,不知城隍大人是否可将贫道送过去。” “不知道长为何要去那国境之外?” “贫道新有疑问,需问先达解惑。” 木丹郡城隍应下了杨暮客的请求。他亲自乘云将杨暮客沿着炁网送到了大漠之边。 玉香不能随意显法,这是人道规章。若科仪报备,麻烦更多。直接求于城隍,比行科要快捷方便。城隍自然也不可随意离开驻地,但问明了因由,那便可以施法离开驻地。 到了金阕原,杨暮客告诉木丹郡城隍在此等候片刻,稍后还要一同归去。 杨暮客在金阕原与沙海交界之地,心中念叨兮合真人名号。 真人天人感应,自然知晓。 果然一道金光落下,兮合真人恭恭敬敬施礼,“晚辈兮合拜见紫明前辈。” “兮合真人免礼。” “不知长辈何事呼唤晚辈来此?” 杨暮客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兮合听了也皱起眉头。 尸身成人,古来稀少。尤其是大鬼欲修成人,更是前无古人。 尸妖修行成丹,重新化作人形,那不叫修行成人,那叫修行至人。大鬼成人也同样如此。但杨暮客是要舍了大鬼修为,变成了凡人从头开始修行。这等行径跟往生留宿慧修行差不了多少。往生留宿慧不是没有代价的,因为有可能沉沦不醒。但更大的凶险是,往生后很可能是没有宿慧的。修为越高,面临的危险越大。 兮合也让杨暮客伸过手臂,细细帮他检查。 他检查得比玉香还要细致一些,连带根骨功德都检查了一遍。 “长辈近来莫要行早晚课了。” “为啥?” “长辈心不可比肺先活。但当下长辈脏器火旺,心得气血供养,将活在即。但肾水不通,排泄未成。一身孽气积压。若心先活,于日后成人不利。” 杨暮客听了这话细细品味。果然大修士言简意赅,几句话就把问题说明白了。雀阴不醒,生殖不成,则肾水不通。除秽不醒,则孽气不排,身心不净。而雀阴不醒,则幽精魂不醒。反者道之动,这些当下虽影响不大。但日后杨暮客修成人,必然要因受“反者”之影响,色欲熏心。 杨暮客继续追问,“那贫道日后应如何修行?” “晚辈敢问长辈,可曾有过排汗?” 杨暮客眨眨眼,他一个泥巴尸身,哪儿来的汗? 兮合看着杨暮客的表情便知没有。笑着说,“长辈不曾排汗,那便试试如何排汗。多动,多饮水。促进循环,亦或可解当下之难。” 杨暮客点点头,“你修为高,那便听你的。” 兮合继续说,“长辈此去也莫要一直清净修行,多享乐,多娱情。也有益身体变化。” “贫道记下了。” “若无他事,晚辈告辞。” 杨暮客点点头,掐了个子午诀欠身。 兮合掐子午诀深揖化作点点星辉不见。 木丹郡城隍乘风将杨暮客带回鸿胪寺,正是夜深人静。杨暮客抬头看了看天,这方天地有啥好玩儿的呢? 第90章 来去狗不吠鼓不响 鸿胪寺东边传来幽幽钟声,城市开始有了温情。 杨暮客赖床不起。既是不用早课了,他也由着性子懒散些。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习惯了早起后并没多少睡意,便是想睡懒觉也睡不着。没东西可玩,致使他只能看着房梁发呆。 玉香把早餐送进了屋。昨晚上杨暮客出去她是知道的。 “道爷还不起床?等等小姐若过来看,又要惹她生气。” “起……就起……”杨暮客懒洋洋地翻个身,看着玉香。 “那就快起来吃饭。” “放那,我穿了衣服就去吃。” “您昨儿买的衣裳婢子都洗过了,还没晾干。” “那贫道就继续穿旧的。” “道爷赶紧起床了。” 杨暮客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坐起来。 玉香上前帮杨暮客把地上的裤子拾起来放在床边,又从不远处找来了昨儿随意丢在地上的道袍。一口灵炁将浮土吹干净。 这时杨暮客穿好的裤子,玉香再上前帮他披好道袍,等杨暮客站起来,将左右的系扣绑好。 “鞋贫道自己会穿,你且出去忙。等会儿贫道吃完早饭去给小楼姐请安。” “是。” 玉香退去后杨暮客一个人吃饭,其实他心里一直琢磨怎么才能娱情。这方世界玩具不少的,各种精巧玩意他也见识过。但奈何他是一个懒得动手的。上辈子什么乐高,拼图,魔方,杨暮客爹妈没少买回来。但包装都没开放在柜子里吃灰,偶尔还拿去送给杨暮客生前的弟弟妹妹。 这方世界消息传递速度并不慢,但并没往个人化与小型化上发展。因为什么杨暮客没兴趣去了解,但有显影壁照,有传物千机盒,有留音符篆。想来做一个手机一样的多功能媒体并不算困难。但至今没见过类似手机一样的物件一定有其客观原因。 杨暮客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观星,天气预报空气质量高的时候,他总喜欢抱着天文望远镜爬到楼顶,躲开了光污染。去看那浩瀚星空。但如今他用不着了,掐个法诀开了天眼就能看。就这么点小爱好,还跟修行挂上了勾。 兮合都告诉他修行要缓一缓,等一等他的神魂。杨暮客叹了口气,吃光了碗里的粥。 他给小楼问过早安后一个人跑到了钟楼那边瞧了瞧。钟楼边儿的上早集都散场了。一个一身煞气的屠户腰里别着各种各样的刀具,蹲在一个卖菜的摊子前。 “我用两斤骨头,换你这摊上剩下来的菜。成不成?” “廖老大,您就放过小的吧。小的家里还炖着一锅骨头呢。再换,骨头汤都要吃坏人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骨头汤还能吃坏人?” “怎地吃不坏?我家那臭小子都吃伤了,昨晚上干吃饭,不吃汤。” “行吧。就是看你家有个半大小子,想多给你点骨头让你家臭小子长长个儿。” “我谢谢您大恩大德了……” 杨暮客看着那糙汉子提着两斤脊骨,若是半夜见着了,还以为这是个妖邪呢。 “哟。道长,您是个眼生的。要不要买两斤骨头回去。” 杨暮客低头瞧了瞧那脊骨,“这是什么骨头?” “羊脊骨。若拿去炖汤,汤若奶汁,鲜香无比。” “不了。贫道嫌羊骨腥膻……” 早市上溜达一圈,竟然也可以偶有所得。以前杨暮客觉着人变成妖按理来说很简单,只要吃了活物,受了灵炁侵染,就该有妖变。但早市溜达一圈,杨暮客才想明白,人是不吃活物的。 那屠户虽有一身煞气,却非运道凶煞,而是杀意凶煞。人虽不惧,但野兽会有所感应。人吃的肉食都是要宰杀的,宰杀的过程中,野兽的魄会随放血消散,而神魂也会随着肉体死亡而离体。那些离体的野兽神魂会怨恨屠户,所以会在屠户身上汇聚成煞气。 看着那屠户将卖不掉的羊脊骨劈砍成一段段,丢到钟楼的犬舍喂狗。 杨暮客又想起来庄子的一则寓言故事,便是庖丁解牛。 他一直以为庄子老先生讲的是道与技之分,顺其自然与长寿之因果。游刃有余,唯手熟尔这样的夸赞,都是“进乎于技”后的,对道的赞扬。 当杨暮客死过一次后,再看到这样的事情。“进乎技矣……”这是庖丁的自我夸赞与自我认同。其实庄子口中的文惠君也是一个不明所以但觉得很厉害的个例。文惠君又不懂解牛。庖丁说甚那便是甚。 若杨暮客现在上前去问屠户,你劈砍功夫这么厉害,那屠户想必也能夸夸其谈,说出些道理。 所以什么是技,什么是道?技是完成一件事情所需要的工作。道,想来就是能让人全身心投入去完成这件事的因由吧。 技是一个总结,是一个结果。道是一个现象,宏大到人人可窥探一角。这便是杨暮客当下的心得体会。 走进钟楼,钟楼的院子很干净,看样子平日里经常有人来此祭拜。社稷神土地神的香火牌位烟火气息浓厚。 杨暮客往功德箱里丢了两个大字,钟楼的师傅递过来两炷香。一炷香燃与社稷神,一炷香燃与土地神。两位神官从神像上起身作揖。 杨暮客笑着噔噔噔爬上了钟楼。 敲钟后钟楼的大钟被当值的人用红线圈住。杨暮客轻轻抚摸这些新旧不一的柱子,看着那不知敲了多少年的钟,心头有感,又说不出啥正经话。笑了笑,唯有道一句牛逼。 既然看了钟楼,便也要去看看鼓楼尽兴。鼓楼并没有人,但杨暮客逛着逛着,那钟楼见过的男子竟然走近前。 “这面鼓是水兕之皮所制,水兕通阴。宰杀水兕之前,要有道士举行科仪,告诉水兕将死之期,水兕若应下。方可宰杀剥皮。而后揉制成功后覆于道院所供奉的檀香木鼓身上。一通鼓通阴阳,二通鼓警示四方,三通鼓庇佑平安。所以我等不但要敲三通鼓,还要夹杂花鼓。敲出钦天监所定下的章程。” 杨暮客听了介绍,又看了看这人。“你是鼓手?” 那人摇了摇头,“小人这小身板可敲不响这鼓。那鼓槌乃是金石木所制,重约一石。两个锤抡起来,再要加上花鼓。非壮若猛虎之人不可击响。” 杨暮客龇牙咧嘴将鼓槌拎起来,是够沉的。拿着这玩意,还是两个,能敲出节奏韵律。这鼓手怕是上阵杀敌也是一员猛将。 溜达了一圈儿,杨暮客回到了鸿胪寺院里。 季通正巧在阴凉地方保养扎甲,杨暮客坐到一旁说。 “方才贫道去看了那鼓楼。鼓楼大鼓的鼓槌重一石,那玩意你敲的来不?” “小的敲不来。” “你竟敲不来吗?” “少爷你这就不懂了吧。这鼓楼的大鼓比我等军阵大鼓还要重些,也自是要难敲些。我以前军中的时候,军鼓队的壮士都要选天赋最好的军士才行。虎背熊腰,筋肉虬结只是第一关。还要会用巧劲。拿着百来斤的鼓槌,能轻重缓急分得清,能令行禁止,能持鼓槌久站不动。这算过了第二关。” “你这意思还有第三关?” “那可不。第三关就是得敲得好听,那大鼓若要敲得难听,那还了得?军中是军心涣散,在这城里,那就是扰民杂音。所以第三关就是要在前两关之上习得音律之法。小的五音不全,听鼓声走路都乱节奏,就更别说去敲鼓了。” 杨暮客本来还有点想学打鼓的兴致,听了季通这么一说,也打消了想法。他唱歌虽然不咋跑调,但他节奏感奇差无比。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暮客狠狠喝了一大罐子水,小楼看得眼直。拍了下杨暮客的肚子,晃郎晃郎竟然有水声传出。 “你没吃饭便喝了这么多水作甚?” “弟弟要想个法子排水排汗。多喝点水自然没有坏处。” 确实,他喝进去瞬间先是水凝成冰,入腹之后又被肝火烧化,再变成水。现在非毒是加班加点地工作,这也是一个促进除秽魄醒来的笨法子。 小楼不解地问,“想要出汗还不简单。出去跑几圈,跑得大汗淋漓再回来便是。” 贫道要是能跑几步就大汗淋漓还何至于这么喝水。 一旁的季通嘿嘿一笑,“少爷不若喝酒,喝酒发汗才快。” “去去去……贫道养生,喝酒发汗岂不是本末倒置。” 玉香将菜端上桌,“少爷喝了这么多水,就莫要吃饭了。” “诸位吃好喝好昂,贫道溜达消化水去了。” 噗嗤,小楼不明所以被杨暮客逗笑了。 才走出正屋大门,站在院子里杨暮客一脸通红,腹中的水被烧开了。鼻孔耳朵眼嘴巴都在往外冒蒸汽。就连头发都冒着白雾。打了个嗝,跟小火车似的,呜呜……冒出两声哨响。 “什么声?”小楼在屋里喊了句。 杨暮客捂住嘴巴,憋了口气,而后瓮声瓮气地用鼻音说,“贫道学口技呢。” “癫货!” 这兮合真人说要多喝水,可水进了腹中就要被烧开。杨暮客得找个法子,让水不被肝火煮开了才行。没多会,喝进去的水竟然被烧干了。肝火也慢慢变温,不再灼热。 刚才杨暮客以为尸身要被自己的肝火煮熟了呢。但好在尸身并未被温度影响,但外面的衣物就不行了。一身道袍皱皱巴巴,有些地方竟然有些焦黄。 下午鸿胪寺卿来了一趟,小楼报备了商行的名称。 鸿胪寺卿记下的名字,并且应下尽量在贾家商会傍晚离开之前答复。 回到书房,鸿胪寺卿先联系了京都户部行商司。查询了同名商行的业务范围。而后又联系的京都鸿胪寺,将贾家商会定下商行名字的事情通报给了朱颜国使馆。 接下来就是朱颜国使馆先行购置地产,定制招牌。 他之前的一系列操作还都算鸿胪寺对待外商的常规做法。但后面写了一封纸鸢传信给宣王王府就值得玩味了。 同样,在鸿胪寺卿回去后。小楼也用纸鸢联系了朱哞。 朱哞在签订契约后就回了京都。他是乘坐飞舟去的轩雾郡,自然也会乘坐飞舟回去。朱哞本来欲邀请郡主一行人登船一同往返,但小楼拒绝了。小楼意思是要多考察民情。 朱哞不解,但并不阻止。 贾小楼要开珍宝商行,考察民情有用么?自是有的。小楼虽没有了过往记忆,但书中读了不少营商之道。安稳的政治局面才是商贸盈利的关键所在。 初听闻均田法。贾小楼就意识到这是冀朝高层政治环境产生了风向变化。这股风是吹向了新的利益集团,还是要扫清腐败的旧利益集团?虽然二者并不冲突,但要有一前一后,二者并行注定一事无成。若是后者,政治斗争必然加剧。一个外来商会贸然介入很可能就会变成了政治倾轧的牺牲品。 均田法的坚定落实,让小楼认为朝堂之上对旧的利益集团的围剿已经接近尾声。风雨欲来之势近在眼前。 木丹郡乃是林业郡,民众生计仰赖茂密森林。有皮货,野味,渔猎等等产业。农贸产业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但入城后许多皮草商行停业整顿,封条告示上写得是“入违禁林场捕猎”。很明显这是郡中官家按照均田法规定对林业归属也重新划定了范围。 皮草与木材在这方天地的用途甚多,杨暮客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地球上的橡胶制品,这方天地大多是天然胶质和皮草制作。金属制品也是由硬质木材替代。若无必要,很多东西并不用金属和化学制品制作。似乎是为了保证世界的可持续性,只要涉及了冶炼和萃取的工业,道院都会慎之又慎。尽量不扩大生产。 这也导致了这方天地的手工业异常发达。能工巧匠传承有序,层出不穷。 小楼住在鸿胪寺里,木丹郡的富商一个都没有前来拜访。 贾家商会在轩雾郡收买鸿运礼炮三成年产量的消息,就挂在木丹郡各家报社的告示招牌上。是木丹郡的富商无知么?想来不是。 木丹郡的富商对贾家商会敬而远之,让小楼了解到了一些轩雾郡不曾看到的细节。有人不欢迎她。那么就要继续走下去,看看下一个郡府,是否依然如此。看看谁欢迎她,谁不欢迎她。到了京都,她便可知,谁可与之有经贸来往,谁不可以。 当然,这些杨暮客不知道。他不去问,也不在乎。 傍晚他们出了城,下一站是婴侯郡。 婴侯郡地处木丹山东,平原多雨。是米太傅的大本营。也是冀朝大郡之一。占地八亿亩。西为旱田,多产豆类茶叶,东为水田,种植稻米。 夜里才出山东山口。茶香扑面而来,杨暮客瞬间就精神了,刚喝进肚子了水烧开了,汲取了茶的味道变成了茶水。 第91章 枯槐浴火阴间路 杨暮客的怪异其实早就被季通发现了,但季通不吱声。 少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是季通说服自己,不上前慰问关心的理由。 马车驶进了婴侯郡郡府,依旧是鸿胪寺卿亲自来接,但这回接车的人员就隆重许多。 婴侯郡太守站在城门口最前头,后面还跟着涧山水榭的掌柜。涧山水榭是婴侯郡有名的庄园商会,专门修建园林。 在官道上杨暮客一行人曾路过一栋建于半山的茶庄园林,这便是涧山水榭承建的。杨暮客还指指点点,言说骄奢淫逸,园林外墙由翠玉搭建,似竹。假山,楼阁,竹林,水车,山泉湍湍。自下而上看去,层次分明,雅致之极。 在涧山水榭商会掌柜身后站着的是惠通钱庄的账房主管。 惠通钱庄乃是婴侯郡新起之秀, 以前婴侯郡主要钱财流通都是由官家钱庄管辖。但均田法落实后,小额借贷风行,官家钱庄不堪重负,终于太守与户部核准,开放了私人钱庄进行民间借贷营业。 太守昨夜便从京都户部得到消息,贾家商会欲修建珍宝楼,名曰“不凡楼”。遂带此二人亦算是有备而来。 车子停在郡府城门路旁,小楼不曾下车,而是差遣玉香去交流。 这些个人以为下车的曼妙女子便是贾家商会掌柜贾小楼,太守也顾不得身份,笑嘻嘻地上前施礼。 “婴侯郡太守白乐爻,欢迎域外富商到访。” “我等拜见贾家商会掌柜。” 玉香捂嘴一笑,却不接着礼,侧站一旁,万福道,“婢子非是贾家商会掌柜,小姐乏累,差我下来与诸位见礼。” 白乐爻尴尬一笑,“姑娘乃是贵人信任之人,我等与姑娘见礼自是一样。” 身后那一群商会的人再作揖,“我等拜见姑娘。” 白乐爻拉过涧山水榭的掌柜,“这位是涧山水榭的掌柜,名叫孔祥。” “小女子见过孔祥大人。” “这位是惠通钱庄的账房,名叫葛童。” “小女子见过葛童大人。” “这位是婴侯郡鸿胪寺卿,名叫韩寿。” “见过韩寿大人。” 一一见礼后,太守白乐爻言说准备了接风宴。太守车队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到了鸿胪寺公馆。 杨暮客并没有去宴席,他吃不下东西。这两天一直喝水,似是把肠胃喝坏了。一直犯恶心。 小楼赴宴归来,看到杨暮客正在静静看书。这倒是稀奇了,因为许久不曾见过杨暮客这般斯文。 “你患病可好些了?” 杨暮客抬头看看小楼姐,“弟弟何时患病了?” “路上你就一直干呕,咱们相处这么久,也不曾见你躲过人。你若没生病,依着你那人来疯的性子,宴席上能少得了你大可道长?” 杨暮客讪讪一笑,“小楼姐莫要担心,弟弟水土不适。调理些时日便好了。” “你又不是郎中,自己怎地给自己诊治?身体不适便要去就医,莫要自己耽误了。” “弟弟晓得。” 看郎中肯定是不能去的。人家长寿者是心跳缓慢,他这压根就没心跳。估计郎中一掐脉要吓个半死。但杨暮客说他水土不服,其实有些道理。魂魄醒了过半,自可调理身体阴阳。但这“阴阳”并非常人的阴阳,那月桂所化脏腑生气充盈,遇火即燃。越是喝水,心火越旺。 用高中生物解释就是喝水喝多了,体内灵炁不匀,改变了体液的渗透压。 阴阳玉化成的心脏催动血液循环加快,但从脏腑中携带的生气变少了。血液带不出那么多生气怎么办,便由着肝火去烧。 烧到现在杨暮客一直犯恶心,烧到他脾胃不适,烧到他心慌心悸。因为没有一个灵炁充裕的地方,让他将胸腹中的阳气与躯干之上的阴气调和。这便是水土不服的原因。 胸腹的火越旺,他体内的尸气聚集在口鼻中就越浓。所以杨暮客躲着人,他说话吹出去的风都是阴风。 小楼进屋休息,方才宴会上聊了许多事情。太守邀请贾家商会在婴侯郡郡府先开办一个不凡楼的分馆,试营业。小楼并没有应下。 首次开业至关重要,小楼肯定是要把不凡楼开在冀朝京都。这是玉香掐算的。毕竟杨暮客都说玉香通晓祝由术,善巫祭。遂定下来的章程不会更改。 近来与朱哞联系选址,也是依着玉香的意见。至于为何不问杨暮客,是杨暮客自己推脱。 师兄化凡体验凡心,这事儿他没法参与。玉香如今算是朱雀行宫的人,跟小楼休戚与共。玉香占算因果是内因,杨暮客占算是外因。少些变数总是好的。 杨暮客独自看了会儿书,忽然胸腹翻腾。他皱着眉跑到了一个提桶边儿上。这提桶是给院子里花草浇水用的。 呕! 杨暮客嘴里发苦,吐出一个个冰球。冰球落在桶里噼噼啪啪,只见木桶开始发芽,根须扎破了地砖。方才还是一个木桶此时变成了一株矮树。 杨暮客借来一口灵炁,掐离字诀一把火将那矮树烧了干净。破裂的地砖上暗红的炭火闪烁。 那矮树生得诡异,任其长大会滋生邪祟。 季通好奇从屋里走出来看,只见杨暮客抬头的瞬间眼眸里绿光闪烁,吓得季通赶紧躲了回去。 那些冰球带着秽气,致使杨暮客此时也有些秽气上头。看到季通血肉鲜活,腹中饥肠辘辘,吃人的欲望盘踞心头。 邪念丛生的杨暮客赶紧掐了法诀逃进了阴间。阴间浊灰飘飘,阴气迷雾浓重。这样的环境让他舒服许多。几个游神和鬼差路过,大雾中看到青鬼巨大的阴影逃之夭夭。 午时过后正是太阳蒸腾地表阴气最盛之时,所以阴间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几个野鬼就没有游神和鬼差那样看穿大雾的能耐了。它们竟然直接闯进了杨暮客的尸身鬼域之中。 杨暮客的尸身此时已经长出了獠牙,指甲越来越长。像鬼多过像人。 玉香忽然觉着秀袋之中那颗杨暮客傩面所化阴珠寒意袭人,真灵飞出体外。来到了院外的阴间。 只见杨暮客所化大鬼站在一棵巨树之下,数个野鬼吊在树干上。 “道爷?” 杨暮客侧头看了看玉香真灵,嘿嘿一笑,“我正求个清净,这几个不长眼的撞上门来。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它们?” 玉香声音颤抖,“道爷可还清醒么?” 杨暮客合上嘴,似乎想要将支开嘴唇的獠牙藏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玉香如此便更不敢上前了。 忽然杨暮客的肚皮鼓起,一个人形撑破了道袍,吞贼从杨暮客的身体里钻出来,还一把薅出非毒。两个神魄合力又从杨暮客的大鬼之身里薅出来一个闭眼不醒的神魄。 这个神魄一身黑衣道袍,面若白霜。被薅出来后躺在地面一动不动。这黑衣白面的神魄便是杨暮客的除秽魄。 吞贼架着除秽的腋窝,让除秽站直了。非毒则在一旁拿着除秽的手,掰着除秽的手指捏成了三清指。 爽灵从杨暮客的背后冒出来,拿双手捂住了杨暮客冒着绿光的眼睛。“玉香,把这个阴树给伐了。” 玉香却不敢应下。 杨暮客的胎光一根根将爽灵的指头摆开,“她一个婢子又怎敢管道爷的事情。对不对?” 远处婴侯郡的城隍也带着阴兵抵达了,城隍一身铠甲金光熠熠,身后的阴兵也手持武器列阵等候命令。神念五色霞光不停闪烁,迷幻至极。 其实杨暮客吐出冰块,种了一棵邪树的时候,城隍就察觉了鸿胪寺别院的异常。但也只是让游神盯着,不要上前打扰。此时大鬼在阴间显露身形,这样的事情中州实在罕见。 在中州鬼怪都巴不得一直潜匿踪迹,哪有这般张扬的。大鬼在阴间显露身形,会干扰阴间气运,城隍若继续作壁上观,怕是来日岁神殿考核之时要失考绩评优。 围而不攻,这已经是城隍能做得极限了。紫明道长原身大鬼还并未显露邪念,虽显露的本相,但不知紫明道长是在修行还是在行科。城隍也怕干扰了上人之事。 杨暮客的尸狗神从背后偷偷钻了出来,一口火线喷出。点着了巨大的阴树。 闭眼掐着三清诀的除秽指尖灵光一闪,那些个被吊在树上的野鬼挣开了阴气束缚,仓皇逃窜。 杨暮客身后的阴树冒着绿火熊熊燃烧,非毒和吞贼将闭眼不动的除秽推推搡搡塞进了身体之中。 胎光张开獠牙大口,将非毒和吞贼都吸回体内。爽灵终于松了口气,钻进了身子里。像是三头六臂一样的杨暮客终于再变回了人样。 但越是这样玉香越发不敢上前,胎光的大鬼气息实在是太吓人了。 “道爷……” “贫道让你办点儿事儿怎么就这么难,要不是贫道的尸狗神出来,一口火烧了这秽气大树,搞不好贫道这一路修行就白费了。” “婢子知错了。实在是……” “行了。贫道知晓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外面的城隍也松了口气,“婴侯郡城隍孔泮拜见紫明上人。” “惹来城隍注视,是贫道之错。” “上人修行更为重要。我等有幸见过高门上人修行,是我等福分。” 胎光缩回体内,杨暮客青面獠牙的模样也不见了,撇嘴说,“话说得好听……若贫道修行出了岔子,怕就不是尔等福分了。” 城隍一脸苦笑,这话要怎接?憋了口气,“小神相信上人定然可以安然度过关隘。” “屁的关隘,忙里出错,方才只不过是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能去错便是好的。” 杨暮客打量了下城隍,“你说话怪好听的哩。借城隍大人吉言,贫道保证不会变成大鬼惹事便是。” “多谢上人体谅。既然上人已经无事,那我等便不做打扰……小神告退。” 城隍领着阴兵消失在了大雾里。杨暮客看着霞光远去,叹了口气。自己乱琢磨的法子差点就酿成大祸。好在道心坚守住了,没能让邪念占了上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杨暮客看着玉香在阴间的真灵,“过来。” 玉香不情愿地往前走了几步。 杨暮客眉头拧在一起,“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贫道就欺负你一回,也是事出有因。贫道是要走正道的,你怕贫道作甚。若贫道走了邪路,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道爷教训得是。” 三个人,六匹马。在田间小路疾驰。 这三人不乘飞舟不走官路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想被人知晓三人来到了婴侯郡。领头的带着斗笠,他不敢晒太阳,却偏偏要炎炎夏日赶路。 途中经过密林换马而乘,带着斗笠的人开口说话了,“目标喜欢独自在闹市闲逛,他们不会在婴侯郡停留很久。你们两个进了城后在鸿胪寺附近住下,若鸿胪寺里面的道士独自出来。就放飞纸鸢传信给我。” “是。” 一路烟尘,待临近婴侯郡郡府后他们将马藏在了山坡的林子里。另外两人先行离开。 带着斗笠的人在树荫下掐了个法诀,潜入地底,进了阴间拿到了兵器。再回到阳间后他摘掉斗笠,由一个黑脸汉子渐渐变成了一个孩童模样。 他在树下等着,终于等到了一驾运货的马车经过大路。鼓起腮帮子吹了阵邪风,将那马车上的人迷了魂。小孩子嗖地一爬到了马车上。 车夫笑呵呵地抱着小孩,“儿子,咱们就要进城了。想吃啥?” “想吃肉。” “那今晚上就吃肉。” 城防御邪大阵一道灵光扫过马车,却并没有异象发生。 小孩子已经数十年不曾吃人了,就是为了方便出入城镇。马车上运送的是木炭,车夫驾车往城中贵人居住的街巷驶去。没多会儿车停在了一家大户的后门,后门的家丁将门敞开。由着下人装卸木炭。 车夫忽然一愣,“你们见着我儿子了么?” “你这老倌被太阳晒昏头了么?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你们家里三个姑娘,哪儿来的儿子。” “可我明明记着我进城的时候带着儿子来的啊?” “我看你是喝多了。以后进城前别喝酒,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醉话。” 那小孩子在停车后就跳车离开了。 夕阳的阳光并不炽热,所以他也不怕。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街面上走着。 “这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家大人呢?” 小孩也不答,噔噔噔几步跑进了一个巷子。有好奇的人跟着往巷子里头看。 “见鬼了,刚刚那个小孩儿呢?” 第92章 大病床前猫作虎 巷子里一垛柴火旁落了一地衣物。这便是那孩童的衣物,而孩童的衣物也褪去了障眼法,变成了成年男子的大褂。 一只白猫跳上墙头。 白猫翠绿的眼珠打量了下街道,跳到一棵树上面静静等候。它来自归无山,修行数千载年岁,但天资有限成丹已是极限。 菱角山是归无山的一个小山包,冀朝在菱角山上修建了社稷庙。这白猫便是菱角山社稷神。菱角山不远处是冀朝的皇陵,名为归无陵。保佑了数千年守陵人种田作物收成,白猫已经阳寿将尽。前些日子一个大人物路过归无山,委托它去袭击紫明道长。 它以前不知紫明道长是谁,但当下已经了解。上清门高徒,它这将死的老货去换前程似锦的修士一命,值了。 身为冀朝圣山社稷神之一,它神魂气运早就与冀朝水乳交融。所以即便是在这护城大阵中微微显法,大阵并无感应。它也相信只要它隐藏的够好,那没什么能耐的小修士也不会发现它。 白猫趴在树上看着几个阴差在阴间匆匆走过,不知他们在忙什么。但阴间气息混沌,好似刚刚发生了些大事。想来与那紫明道长有些关系。 一只来历不明的猫若是趴在树上太久,也会惹了城里神官注意。日游神当值过后还有夜游神,除去这些游神还有各地的土地神,社稷神。当诸多信息汇总到天地文书之时,一只外来猫妖便会引起阴司的注意。 夜色中白猫假意去抓老鼠。它走街串巷,将周遭的建筑结构和地脉方位都烂熟心中。 一只纸鸢扑腾腾落下,白猫不需要去拆。有纸鸢飞来便是信号。 紫明道长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白猫便循声去了城中夜市。 夜市才是普通民众最中意的消遣场所。虽免不得奸商以次充好,但夜晚卖货郎售卖的价格总要比白日里店铺的东西便宜些,晚上也没有税官巡街,商贩不用交店租,少了许多成本。 一群手工业者将摊位摆在路灯下,不远处一个小道士走过来,左瞧瞧右看看。 “这位道长,要不要买个笔筒回去?” “这位道长,来看看咱们家的蒲团……” 杨暮客笑着摆摆手拒绝,继续往前走。前头不少漂亮姑娘摆出了刺绣售卖。这些物件杨暮客倒是仔细打量了会儿。 “道长,要不要买一张回去做帕子?” “不用,谢谢。” 杨暮客才走几步,便能听见后面姑娘叽叽喳喳。卖吃食的吆喝声,卖酒水的叫卖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叮当当,油脂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其实杨暮客挺想买些吃食,坐在小摊上消遣一段时光。但是腹中耐受依旧,如此想法只能作罢。 前面越发灯火通明,是酒家与茶楼在办夜场演出。 走着走着,杨暮客闻到了脂粉味。看到了一艘飞舟落下,将一个男伶接走。杨暮客调头往回走。 两个酒鬼从酒楼里出来,看着杨暮客从那边过来。指着他笑道,“哟,你是哪一家的小相公?怎地办个道士模样?这般细皮嫩肉,要不要陪咱们哥俩坐一坐?” “就是,就是。我们方才听书就觉着无趣,正想去巷子里头耍耍。你这小相公来得当真及时。” 杨暮客面无表情,掐了千斤坠。那二人走路不稳,平地摔得极狠,牙都飞了出去。 酒楼的跑堂儿赶紧小跑出来,将二人扶起。 就在杨暮客将要转头离去的瞬间,一道寒光飞过。他下意识的矮身缩脖看到一个白影。 发髻上的发簪被打飞,披头散发视线模糊。杨暮客就地一滚,将额前的碎发撩起抬头看向前方,已经空无一物。 白猫爪子上留了一缕碎发,起坛作咒。 杨暮客侧头,感应到了不远处暗中的猫妖。面色凝重,掐唤神诀。但地脉被封锁,炁网也无所感应。借不到灵炁。 要遭。杨暮客出门前才退烧,本想出来遛弯顺顺心意,平复下心情。却没想到会遇到妖物袭击。况且此地是郡府城中,怎会失了阴司照料? 只见那白猫一瞬间变得如牛犊般大小,像是一只白虎。但老虎可没这么长的腿,也没那么灵活。白猫盯着他看了看,又看了看天。 杨暮客才把手摸到背后的剑柄上,那只白猫飞扑了过来。 杨暮客掐诀,金刚不坏之变。生气代替灵炁运转全身,叮叮两声。道袍被利爪抓破了,胸前的皮肉上还留下了数道白痕。而后白痕变红,红肿起来,隐隐渗血。 左手将长剑抽出,运转煞气。 这时那酒楼和茶楼的人们都发现了外头有道士和猫妖在打斗。所有门窗马上紧闭关了严实。看热闹?逃命都来不及,谁有病才去看道士除妖。 白猫舔了舔爪子上的血迹。方才以头发作咒并不起作用,舔了血液发现也没用。这道士不是人,头发和血离了那道士身子都失了活性。白猫这时看到挣扎着准备逃窜的两个醉汉和跑堂的。 两个醉汉酒醒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嘴贱招惹道士作甚? 白猫看向那俩醉汉的时候也在观察杨暮客的神态。杨暮客的神态并无变化。 杨暮客在意这三个凡人性命吗?或许可以说在意,但并没有舍命救人的想法。若那猫去袭击三人,杨暮客甚至可能掐缩地成寸之变逃之夭夭。 白猫似乎读懂了杨暮客的表情,眼眸中露出些许戏谑的神情。喵地一声叫唤,爪子拍地,那三人被风吹得连滚带趴竟然往杨暮客身边凑去。 这三人被迷了神魂,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们还以为是往外面跑,却只见眼一花,竟然来到的小道士身边。 杨暮客手持宝剑剑光砍向白猫,金光好似长鞭,噼啪将地面抽出一道火线。 白猫只是轻轻一跃就躲开了。 白猫能感觉到那柄长剑威胁极大,自是不能挨上一下。 成丹的妖精对付一个没筑基的道士有这么难么?若杨暮客是个普通的修士早就死了。那矮身缩脖的救命动作,就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做出的反应。亏得杨暮客有大鬼原身做基底化人,他的神魂感应能力可比寻常修士强太多了。但无奈杨暮客并没有足以击退成丹妖修的攻击手段。 背后的法剑已经是他最强的手段了。 乾坤正法?莫说正法要的灵炁极多,这炁网根本借不到足量且迅捷的灵炁。就说掐诀念咒的功夫,这猫妖都能把他这尸身大卸八块。 但杨暮客手持法剑发现一击不中之后,剑刃上的煞气少了许多。杨暮客深呼吸,脚踩罡步,将剑尖指向白猫。 白猫也拧着身子侧面对着杨暮客。 杨暮客假意用剑劈砍,白猫一瞬间跳起去躲。 一瞬间杨暮客将法剑插回背后的虚空剑鞘,从袖子里拔出那把虞双赠与的宝剑。杨暮客平日里也时常拿它出来,练剑之用,手感上其实比背后的法剑更顺当。但这宝剑如何运用,杨暮客却是一点儿门道都不通。 虞双说这宝剑可以引灵炁降下,这话杨暮客一直记在心中。此时用此剑便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背后的法剑煞气消耗光了,阴司的阴差和城隍还没抵达,那杨暮客就不得不显露大鬼法相跟着妖精斗上一斗了。 白猫见杨暮客换了兵器,刚才的攻击架势只是假动作。它有些恼羞成怒,匍匐于地面,一跃而起奔向杨暮客。 杨暮客举剑下劈,掐诀七十二变之一,两仪二分变。此变化乃是分阴阳隔绝邪异之法。只见剑刃为黑,破开的空间为白尾,像是一条黑鱼分开白色的池水。脚踩七星天罡变,暗合中州所观四象星宿方位,身影变化多端。 那白猫冲到杨暮客身前击破了杨暮客留在地面的虚象,一尾扫过去,将一个醉汉击飞。醉汉口吐鲜血砸向站在不远处持剑防御的杨暮客。 杨暮客轻松躲开。 方才举剑破开阴阳终于引来了一丝灵炁。杨暮客借到灵炁,手掐五行法诀,震字诀,阳雷咒。 雷霆击穿大气,白猫迷魂之阵破开。护城大阵终于有了反应。 至此杨暮客终于龇牙一笑,“敢问尔在何处修行?为何袭击贫道?” 白猫恼怒喵了一声,并不作答,炸毛起跳。它本以为袭杀一个未筑基的小道士手到擒来,没想到这道士有几分本事。竟然能抵抗数次攻击。 白猫本就是社稷神,有除妖的法门。它方才知晓了杨暮客非是人身,也引动灵炁降下了一道灭尸妖的雷法。 被雷光击中的杨暮客神魂膨胀,胀出了肉身,头大如斗,青面獠牙怒号一声。 城隍披金光带阴兵抵达阴间上空,恰巧看了这一幕。 那白猫有社稷神气息,而大鬼邪性显露。城隍抽出人道法剑,将法剑瞄准大鬼送出。 炁网之上癸已岁神宣威将军罗浪显露法相,手持金锏俯冲而下。当当两声,罗浪将军以金锏将人道法剑击飞。 人道法剑落在杨暮客与白猫之间,像是插进豆腐一样没入地面。 大鬼原身显露的一瞬间杨暮客瞧出白猫隐去的社稷神气息。掐唤神诀,“敕令,有神官违反阴司阴律,袭击过往道士。请岁神殿将军执法!” “癸已岁神宣威将军,罗浪,领法旨!” 岁神殿的执岁将军身形万丈,手持金锏劈下一道金光。 白猫诡异一笑,化为原形。变成那一尺多长的小猫,自绝心脉而死。还未等宣威将军拘魂,白猫的社稷神神职将其魂牵引而走,消失在当下时空。 杨暮客眯眼看着阴间的城隍,“今儿正午我等还曾见过,城隍大人入了夜便认不得贫道了吗?” 城隍无可辩解,硬着头皮说,“人道法剑会自行索敌妖邪,小神并无过错。” 杨暮客哼了声,“城隍大人意思贫道乃是妖邪?” “这……” 罗浪飞身落下,手背在身后。看了看城隍,又看了看小道士。嗨……你这大鬼化身,被当成了妖邪又能怪谁呢? 杨暮客还是给了众人台阶下,“有人欲坏贫道修行,请诸位神官去查明真相。” “是。” 城隍和执岁将军领了新的法旨离开了这里。 杨暮客将宝剑收回袖子,离开的背影好似轻松。但竟然出了些许冷汗,后颈凉湿一片。 阴司判官跑到还活着的醉汉和酒店跑堂儿的身前,掐了个迷魂咒,“来看我手指,一,二,三……好……” 至于被猫妖击飞的那个醉汉,骨头都碎了,活不成了。判官唤了两个阴差将那个醉汉的魂魄都勾出来,拘去了阴间。 第二日一早,太守得知了昨夜大可道长城中除妖的事情。他亲自领着家人上门道谢。 婴侯郡太守的儿子今年十五岁,读书高不成低不就。他一琢磨这道长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不若让大可道长看看自家孩子有没有修道的潜质。 杨暮客脑门子上贴了一个玉香制备的退烧膏药,有气无力地听着太守滔滔不绝。 疼,浑身上下都在疼。这回杨暮客发烧很严重,腿脚都不大听使唤。玉香了解了详情后将秀袋里的毒牙长剑幻化成了簪子戴在头上。她此时必须警戒以防万一。 终于,玉香把太守劝走了。太守笑呵呵地退出了鸿胪寺。 他儿子皱着眉看着老爹,“您想让我跟这个病秧子学道法?” “说什么呢?人家昨儿夜里除妖受累了才这样的。” “那也是他本事不济。儿子若要学道,定要跟那最好的师傅去学。” “你爱咋地咋地……为父管不了你……” 鸿胪寺里头,玉香看着因为发冷牙根打颤的道爷,心疼地上前帮他揉肩搓背。她摸上去杨暮客的身子滚烫。 小楼也过来看看,“怎病得这么严重?一路上都瞧着他活蹦乱跳的,头一回见他蔫成这样。” 玉香将床上的毯子拿过来帮杨暮客在躺椅上裹好。 “水!”杨暮客声若蚊蝇似了喊了句。 小楼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玉香。 “要不要外头请个郎中来看看?” 玉香摇了摇头,“少爷这是昨夜里跟妖精斗法闹的,寻常郎中怎诊治得了?” “你这蹄子莫说风凉话,你会医便开个方子,我去给他抓药。” 杨暮客哼哼唧唧,“不吃药……” 小楼听了当的一声放下茶壶,“不吃药就受着!” 昨儿夜里杨暮客回来的时候其实就折腾了很久,玉香一晚上没在小楼屋里服侍,都在这照顾杨暮客。小楼看了看熬了一夜的玉香,“你要不要去休息下?我照看一会儿。” 玉香摇了摇头,“小姐今天还要跟那些富商谈生意,婢子不累。该是小姐去准备准备,看看来日开业的时候可用得上这些关系。” 小楼点了点头。 米太傅的儿子米须晌午抵达婴侯郡郡府。他在中午宴请贾家商会掌柜之前跟婴侯郡的一众富商见了一面。米须根据各方情报汇总,知晓了贾家商会的确资财富裕。 过往好多官员描述她们所乘坐的马车并非凡物,有纳物之能。而且出手抵押的物品尽是罕世珍宝。米须出发之前还特意去看朱哞。 朱哞说贾家商会并不会在冀朝久留,要将买卖扩展到中州各个皇朝。这也让米须更笃定了要与贾家商会合作的想法。 第93章 鬼市离魂假且真 米须初到婴侯郡府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完全自主处置要事。 他思虑了很多,尤其是面临长河会的反击。米家已经舍弃了很多生意,才让米太傅在朝中不会落人口实。 米须他父亲经常教育他,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别老被那蝇头小利吸引了眼光,男儿当志在四方。米须也认同父亲,因从小受到这样的教育,致使他与寻常人格格不入。毕竟米须不足言的蝇头小利,已经是许多人一生求而不得的富贵了。 米须在宴会里轻轻举杯,“愿诸位生意长隆,盛饮。” “盛饮……” 宴会上并没说什么确切的策略。他仅仅是代表了米太傅表达了一个意志,一个政策必须落在地上的意志。 婴侯郡是米太傅施政的一个模板,一群既得利益者退场,自然有新的既得利益者登台。这些新的权贵见识过陈旧的花花世界,他们或主动或被动,都在模仿那群旧人。还不到十年,这群人已经相互拉拢妥协,变成白瓷一块。利益交织密不可分。 有了钱就大兴土木建别院,有了钱便跑马圈地养农奴。才不过十年啊…… 米须不禁感慨,父亲大人想要板正冀朝周期的想法太不现实了。 宴会散场后小商会的东家都离场了。坡上侯家留下了,田心茶行的三个股东留下了。 这两个都是米太傅亲手培植起来的新贵。但他们却犯了忌讳。 坡上侯家原本只是小地主,侯敬遥是织造司理事。坡上五原县均田后恢复男耕女织,侯敬遥带着织造司在坡上兴建新厂。侯家自此崛起。 不就是一个织造司么?怎么能谈得上富贵?还能比那粮行,漕运,盐酒更有钱? 莫要小瞧了织造司。这织造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颜料所用矿物开采,矿山选择,工人雇佣,都是织造司自决。这其中有多少利益?不用公家改用私家有何不可?慢慢公家资不抵账,私家收购,实乃商业竞争所至。数百年前轩雾郡的鸿运礼炮不就这样变成了私营么? 这还单单只是一个颜料,生产工序繁杂,需要材料众多,大大小小都依此公为私用。这侯家能拿多少钱财? 最关键的是侯家还拿到了定价权!这才是最恐怖的,织造司说布价是多少,那便是多少。贱一厘收,贵一厘卖。一郡之地百姓衣食住行,单这衣一样就要收多少钱?上下游布商围绕在侯家又有多少利益纠葛? 米须看着侯家太爷,叹息一声,“不日巡查将来婴侯郡整顿布匹生产。侯家要做好准备。” 侯家老太爷听后顿觉五雷轰顶。 而后米须看向了三家茶商,茶商冷汗涔涔。 想要说狠话的米须忘词了,将实话说了出来,“婴侯茗茶以次充好事情在京都闹得不小,惹了料香书院祭酒。奏章就摆在御书房的案头,米太傅压不下来。诸位细细思量如何应对吧。” 米须看着呆若木鸡的四人,“诸位都曾追随米太傅为了振兴婴侯郡呕心沥血,但如今诸位所为实在是让米太傅失望至极,米家自此与诸位分道扬镳,望诸位日后依旧有个好前程……” “米公子……我错了……救救我啊……” 一个茶商跪着凑上前去…… 米须虽然身无官职,但太守唯其马首是瞻。婴侯郡太守在外头候着,听了米须的话,即刻招呼家丁将那个哭诉的人拉走。 剩下的人也沉默退场。 这是米须给这几位最后的体面。钦差来到婴侯郡后,这些人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米须对刚刚赶到的太守说,“午后还请太守为鄙人向贾家商会引荐,鄙人欲代家父与贾家商会会面。” “是。” 小楼跟玉香在街面上逛了逛,在郡府的报社里买了几份报纸。又有玉香筛选将过往均田法落实后的婴侯郡产业变化的信息折好放在桌上。小楼一一比对。 代替玉香照顾杨暮客的是季通,他实在是受不了这少爷屁大事儿就要使唤人,听见玉香回来赶忙轻轻敲响书房的门。 “玉香姑娘,小的这笨手笨脚,少爷不乐意小的照顾。您赶紧去瞧瞧吧。” “知道了。” 中午小楼替玉香照看了会儿杨暮客,玉香去煮饭。 门外送来了太守的帖子。 小楼坐在床边上帮杨暮客换了块额头上的膏药,“这回病了才知道咱们人少,就该买个婢子平日里照顾你起居。玉香是我的贴身婢子。你这病的真是时候,我这一堆事情,你又要跟本姑娘抢人使唤。” “我才不要外人来照顾……便是你们找来了婢女照顾,我也都打发了。” “一回生,二回熟。相处久了都是自家人,你这让外头空床,才永远没体己人。” “弟弟我又不是总生病,好久遇不着一次。” “遇着一次便够了。”小楼撇撇嘴,“不过我依稀记得,我好像也曾装过婢子听你使唤,后来又让你装成婢子听我使唤。便是这么想想,也挺有趣的。我好像记着你办成女子还挺好看的……” 杨暮客听了这句话一瞬间清醒了许多,睁眼看了看小楼姐。“小楼姐能记着这些那说明癔症要好了……” “明明病者是你,你偏偏还要说我病了。你这不认错的毛病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小爷我啊……身体健康……吃嘛嘛香……” 杨暮客又烧得有些糊涂了。 门外头玉香端着饭要开门进去,天上落下来的执岁将军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罗浪见过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 “将军免礼。” “紫明上人要小的调查何人要坏他修行,事情已经查明。小的欲入梦禀报。” “我这便开门放你进去。” “多谢行走大人。” 玉香打开门,“小姐,吃饭了。” “那他呢?” “您先吃,您吃完了婢子喂他。” “那行吧。” 贾小楼帮杨暮客掖好了被子。 睡梦中的杨暮客看到一道橘红色的光穿过眼皮,而后他便来到了一个藏在夕阳的阴影中的房间。他躺在床里,屋子里站着罗浪将军。 “启禀紫明上人。我等追查了袭击上人神官属地。此社稷神乃是归无山脉菱角山社稷神。处于人道大势之外。” 杨暮客虽然在梦里脑子清醒一点,但也只是脱离了尸身肉体的苦痛,要处理复杂问题还是有些为难,他唯一能做得就是记下来,待好了后再细细琢磨。“它可与贫道有仇怨?” “菱角山社稷神关系简单,并无与上人结怨。” “那它为何要逼迫贫道于世俗显法?” “据岁神殿游神报告,不日前曾有阳神真人气息略过。但未做停留。此阳神真人掩藏身份,我等并不知晓其根脚。但其从冀朝之北罗朝入冀朝。罗朝岁神殿禀告是北境济灵寒川炁脉异动,是浊炁之海外闯入的不明宗门修士。正威将军齐寿领兵追查,查不到其首尾。此阳神真人一路冲进南海失去了踪迹。” 杨暮客稀里糊涂地问,“上清门可曾做出指示?” “紫明上人是否允许我等将此事报与上清门?” 这时杨暮客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回宗门,怎能让宗门出手助他,“不必,若是外邪修士,尔等需细细查明外邪闯入人道治世所作所为。天地大改之变将要来临,莫要让邪祟坏了气运。” “末将领命。” 杨暮客都不知道他自己说的是啥。等罗浪离开后他才想起来,兮合告诉他天地大改之机要来了。但啥是天地大改,杨暮客一点儿概念都没。这中州数万年不曾变化,难不成还是九朝要开国战不成?但就冀朝还敢把火药当成外销品来看,也不像是准备战争的模样。 西耀灵州边界的南罗国改天西岐国,周上国北伐涂计国,昭通国无后,这都谈不上是天地大改。反而该说是欣欣向荣,人道盛世将至。 杨暮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尸狗神将闭着眼睛的除秽神从身体里薅出来。杨暮客的尸身翻了个身,方便尸狗神从虚空中把那柄法剑从他背后里抽出来。 尸狗神将法剑塞进除秽神手中,让除秽神握紧。尸狗神礼拜四方,口中喧号,“癸已年仲夏五月初五,请四方神!” 城西城隍先至,城东社稷神再至,城中土地神后至,南北岁神司,瘟庙,离火庙,水师神庙,河伯庙,将军庙皆至。 尸狗神冥冥有感,“请邪祟!” 除秽身上一抖,两个被秽气污染的阴灵落下。 “斩邪祟……” 除秽神举剑落下,两个阴灵化为飞灰。 尸狗神再喧,“请邪祟!” 众神你看我,我看看你。城隍手持天地文书,往地底一抓,两只被缚魂锁捆住的野鬼送到了除秽神之前。 除秽神闭着眼,目不能视,尸狗神所言其实他也听不见,但依旧有所察觉秽气靠近。 尸狗神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战战兢兢的野鬼,“斩邪祟!” 除秽神手中宝剑煞气凝聚,剑光闪过,缚魂锁里的野鬼变为浊灰,留下两朵清灵之炁。 尸狗神再喧,“请邪祟!” 这时癸已岁神宣威将军罗浪才押着菱角山社稷神的一丝神意来到了现场。 “宣威正神宣威将军罗浪,押解入邪社稷神白又抵达刑场。” 除秽神察觉到了白又身上无边恶意,还未等尸狗神喧令,手起剑落。宝剑上的煞气尽数放出。 尸狗神摇身一变变成了非毒,非毒一口木炁喷出,落在剑刃上以怒气替换了煞气。非毒渐渐身形淡去,非毒与除秽分不清主次。 宝剑怒火红光闪耀,一剑劈散了菱角山社稷神白又的怨念。 躺在被窝里的杨暮客一瞬间大汗淋漓,开始退烧。 阴间的四方神官被请来但并未送归。紫明上人没言说除秽科仪完毕,他们便不能走。 罗浪看透阴阳,见杨暮客正在调理尸身。朝诸位神官摆了摆手,“上人除秽之法已毕,诸位归其位理事去吧。” 杨暮客的胎光将爽灵拉进了身子,也将五魄都拉进身子。胎光也不去找那藏起来的幽精,也不去寻那还未醒的雀阴和臭肺。 砍了秽气的胎光竟然脱去了青面獠牙的大鬼模样。依旧是那少年道士的俊秀姣好面容。 循着阴风,远山有个鬼市藏在雾里。 大白天,鬼都藏起来了。鬼市里空无一鬼。 棺材板七倒八歪散落在一个破屋前头。里头是几个没住鬼的空棺材。 不远处坟地里的阴宅有些鬼憨憨大睡。有些鬼察觉了有魂魄靠近,将阴宅的窗子打开从地底往外瞧。 胎光看见那阴宅就像纸上的画儿一样,一个老太太趴在窗缝里看着他。 往鬼市深处走,走到最里头是一个乱葬岗。一个女子从坛子里露出个头,搔首弄姿地看了看小道士。 “哟,这是谁家的公子哥白日里跑丢了魂儿呐。这儿可不是您来的地方。” 胎光低头打量女鬼,“你咋在坛子里头说话,出来与贫道讲话。” “小女子喝了毒,肠子都烂掉了,也只能让公子瞧瞧这脸。站起身来怕吓着公子。” “贫道不是王孙公子,是个入世修行的小道士。” “道士弟弟,听姐姐一句劝,回去吧。这里邪气太重,沾染了要坏了身子的。” 胎光摇了摇头,“贫道方才除秽,却意犹未尽。只觉着鬼市这边有缘分,便出神来了。不知这位姐姐可否有冤,可还有怨?” “你是个有能耐的?” “贫道自是有能耐的。” “姐姐身上的冤弟弟怕是管不得,倒是我边儿上这个你能管管。”那女子说完坛子长出了一只白花花的胳膊,拿起一块石头丢到了一张裹尸席子上。“杨老二,有道士来了。你被狐狸精害死那事儿这道士能管。” 杨老二掀开裹尸席子,一张苍白的脸,明显是精气被妖精吸干的样子。“小的自作自受,况且你情我愿的,他个牛鼻子道士管来作甚。” 杨暮客蹲在坛子前头,“为何要服毒自尽?便是服毒自尽也不该是个枉死鬼。你既是枉死鬼,又怨气丛生。还不去害人。既然如此,贫道帮你。” 听了这话那女子眯着眼,“说话不怕风大吹掉了牙。谁的事情你都能管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杨暮客龇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贫道牙口好,想来不怕崩掉了牙。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杨暮客抬头看看气象方位,这里是婴侯郡郡府城北山中,与郡府大概有十一二里间隔。阳气被断山截住,所以才有尔等这些野鬼生存的阴气环境。” 女子哼了声,“既知这里是婴侯郡,那侯家姓氏就写在了郡名之内,你还觉着你能管得了么?” 胎光伸手一招,天地文书显。“婴侯郡乃是谐音之称,意味去往京都关口咽喉要道。冀朝庒帝诞于此,原名龙东郡与龙西郡合二为一,改名为婴侯郡。怎与侯家扯上了关系。” 女子看到文书那时眼中有泪,“小女子胡诌罢了。这也是那侯家信口开河,道长听了当个笑话便是。” 第94章 谁人梦醒铸宏图 胎光带着女鬼来到了府城城隍入口,进去点了个卯。有了出入证明,野鬼便可以在城中阴间留存。 而后杨暮客睁眼醒来,到鸿胪寺院外的十字路口将女鬼接上。 夕阳落下,女鬼在坛中飘在小道士身后。 杨暮客前脚从鸿胪寺离开,太守跟米须也从鸿胪寺公馆离开。 太守不解地看着米须,“贵人为何将这些产业贱卖,即便是卖,也不该卖给海外商会。” 米须莞尔而笑,“见不得别人赚钱?” “是……吧……” “事急从权,既这贾家商会有资财,那便给他们去做。外来商会需要核准资质,税务一概严查,胆子小的便不敢插手干预。若给了本地富商,说不得又出了个侯家蔡家之流。”正说着,一只纸鸢落下。米须展信一看,钦差已入龙脊路。龙脊路正是古时分龙东龙西二郡的官道。“侯家好日子到头了啊……” 太守一听,肃然起敬。太傅果真雷厉风行,才听见要处置侯家的风声,这便已经派遣钦差来了。 其实米须还有另外一个担忧,就是圣人日渐嗜睡,请诸多良医入皇城诊治。但自出发前宫里很久没有消息传出。父亲如此急迫,想必与圣人在位不久息息相关。 若圣人不在之时,旧党会不会反戈一击?那时父亲年老力衰,还能抵得住众多旧恶势力的政治攻击么?谁又才是大位的继承者呢?宣王?还是玢王? 杨暮客听着女鬼的指引来到了一个高门大院边上。门口的门兽曾经以妖物之血生祀过,通了灵性,睁眼看了看女鬼。 杨暮客掐三清诀,晚风送来雾水,洗了洗那门兽的眼睛。门兽藏着的灵性蹦蹦跳跳跑去了阴间。 三清诀换坤字诀,穿墙术。 杨暮客一头撞进了大门边上的门墙里。 侯家里头声音嘈杂,有人掘地,有人搬货。 “道士老爷,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女鬼一旁轻声问。 杨暮客看着门楣上的血光滔天,“厄运降临,这些人自是忙着逃命的。” “侯家请了诸多道士摆设阵法,竟然也会厄运降临?” “身不正,心不正,路不正。便是请了再多道士来,又有何用?诸多富贵来得快,自然去得也快。谁害得你?可认得路?” “认得……” 坛子里的女鬼主动飘在前头引路。使了障眼法的杨暮客自然不会被人瞧见,他们就这么一栋栋墙穿过去,抵达了后院。 后院里侯家主母谢好颐指气使地指着房中丫鬟,催促她们赶紧收拾。 侯老太爷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分家。田亩地产搬不走的,都认到了老太爷名下。老大当官,跑不脱,不用走。老二也跑不掉,他是明面的东家。老三收拾细软,老大的幼子和老二的女儿儿子都过继给了老三。他们先往东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能出国就出国。 谢好刚刚跟侯敬远签了和离契书。谢好领着女儿回娘家,嫁妆也一并退还。 杨暮客笑眯眯地敲敲门,门是敞着的。谢好第一眼就瞧见了这俊秀的道士,眼眸一亮。 谢好长得还算标致,尤其是平日里锦衣玉食,身子养得珠圆玉润,皮肤似是能挤出水来。根本看不出是有一儿一女的妇人。 “请问,谁是谢好?” “小道长你是谁?我就是谢好。” 天色忽然暗了下去,阴风呼啸,夕阳本是红似火不知为何烧起了绿色的火苗。 小道士掐诀用幻象将那鬼市搬进了城里。 义庄里的棺材坐起几个阴差,他们打着哈欠看了看谢好。周围坟茔里的老住户都走出来将这义庄围起来。杨老二抱着那张竹席身旁还站着他家里的家养仙。 这移形换位变消耗了杨暮客十年阴寿。 谢好终于瞧见了坛子里的女鬼。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贱胚。奶奶我放了你一家生路,你不念我的好,还要作祟害我。” “大奶奶,我给你家做女工,也非是你家的丫鬟。你却逼着我去卖身,还那莫须有的债。” 杨暮客也懒得听这两个女子吵闹,掐唤神诀招来了城隍。 城隍早就在边儿上瞧着,到了环境嘿嘿一笑。城隍也变了个入梦的法。太守正跟米须闲聊,不知怎地就睁不开眼,低头再一睁眼坐在一个义庄模样的公堂里。 杨暮客跟城隍说,“这侯家女子还挺有意思,竟不怕鬼的。” 那女鬼挣开了陶罐,变成了个蜘蛛一样的身子。这时那谢好才老实了些,看了看案台后面的太守。太守长得什么模样她自然知晓。 “太守大人要为民妇做主,这女鬼入我家门,将民妇囚于幻境。” 女鬼虽生得吓人,但并不敢言语,四周看了看,只瞧见远处灵光一闪,有个道士掐诀显了身,身旁还站着城隍。她这才敢言说,“小女子状告侯家大妇谢好污人清白,夺人家产。” 太守一伸手往案台上一摸,一个小鬼递上了几张阴司判词。 有一张却写得蹊跷,纸上写了一首短诗。这短诗没个名讳,但用纸乃是宫里的纸。 “绛花冬里埋红,难忘圣恩正隆。” 太守额头几滴冷汗。也难怪这谢好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中原有个大人物出身,侯家与谢家结亲,但平日里也没听过这些。谢家若有这等人曾在宫中,又如何不声不响的,这怪了? 但这谢好生平写得清清楚楚,是个好妒贪财的泼妇,最是容不得家中有漂亮女子。 谢好见着刘小兰绣工了得,模样又俊俏,便生了坏心,差遣婆子毁了绣活儿,让那刘小兰去赔。刘小兰赔不起,又拿了卖身契让刘小兰去勾栏里卖身。刘小兰活不得,喝了蜘蛛药死了。 这事儿谁看着了呢?刘小兰的女儿,贾夏。 太守差阴差将贾夏的魂拘了来。贾夏年方十六,正是昨儿夜里杨暮客街面上路过见过的卖帕子的姑娘。那姑娘远远竟然能看见杨暮客,脸上一红。见着了太守老爷竟不知说什么,呆愣愣的。 女鬼刘小兰那蜘蛛身子没处躲,有些发疯。她不愿让自家孩儿看见这副模样。 太守啪地一声敲了下惊堂木,女鬼醒了。贾夏愣愣地瞧见了边上的女鬼,不敢置信地喊了声,“娘……” 杨暮客从背后抽出长剑,问边上的城隍,“如此事情,今日才有处置,城隍大人是否觉着晚矣……” 城隍冷笑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贫道刺你一剑,你若活得,那便无事。你若死了,贫道担了因果。岁神殿再选一任城隍,如此可好?” “上人休要妄为。本神守着阴司规章,不曾逾矩一分一毫。上人以剑刺本神,无理也。” “城隍大人曾欲想用人道法剑伤贫道,这笔账贫道如今要讨个说法。不知城隍如何作答?” 嗖的一声,城隍躲进了城隍殿去。 哈哈哈。杨暮客掐着缩地成寸之变奔着那城西城隍殿奔去。 来至城隍大门前,杨暮客当当敲响紧闭的大门。 “家里有人吗?” 无人应答。 杨暮客掐七十二变践行功德章,三分变化之正名显灵变。自入冀朝以来所做好人好事,显形功德。造福轩雾郡众多劳工赞颂声化成金光护他尸身。除尽秽气之后,杨暮客尸身好似金身,灵韵尽显。 “若没人贫道就进去了……” 还是没人应答。 用力推门,门不开。冀朝气运一缕将大门紧紧缠绕。杨暮客掐唤神诀,“敕令!喧冀朝国神得见,正视贫道之行。” “允!” 肝木灵炁缠绕剑刃,大袖一挥,城隍殿大门分作两扇,被疾风破开。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水墨画,婴侯郡城隍谢东生骑在马上,身后是千军万马。 “欲引贫道做杀孽?痴心妄想!”杨暮客摇身胎光显现,大鬼法相竟然庄严肃穆。大鬼法相手持鱼竿,向着阴间虚空一抛,一根儿银线儿就这么掉进了那水墨画里头。 谢东生画里张嘴说着,“你这道士胡搅蛮缠。我昨日拿剑刺你,那是人道法剑自己选的,不该赖我。你若觉着受了冤屈,那就上报国神殿,岁神殿。没由来要斩我这小城隍。那人道之事又不是我这城隍定下的。你这大鬼之身也不是我这城隍变的,倒是你这大鬼是本城隍放进来的,本城隍错就错在不该放你这大鬼进城,由着你在那鬼市浪荡。” 这时天上的岁神将军罗浪飞了下来,“上人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事儿就该好好说个清楚。动了刀兵多难看,这城隍再多不是也该我们查清了再处置。” 胎光哼了声,“昨儿你来汇报了,我那命令可是给你二人下得。他当无事似的躲了去,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贫道清醒过来也琢磨出点味道,这城隍若是一点儿内情不知,也不是这么个处置法子。贫道就猜这城隍跟那邪祟是一路货色。” 罗浪听了这话紧张,“事情并未查清,上人慎言……” “还需再查?” “是!” 胎光手持钓竿一摇,那画中阴气被银线搅得混乱,“贫道要等多久?” “末将这便请命免去这城隍神职,昨儿孕养人道法剑的小鬼也斩去一指。再持不得人道法剑。” 听了这话胎光缩回尸身,杨暮客持剑一剑劈向了那城隍殿的牌匾上,“尔等人道,贫道若不认那便是废纸一张。” 将军罗浪赶忙赔笑,“人道因人而异,这婴侯郡如今人道有瑕,自也谈不上完美。出了岔子难免,上人胸怀宽广,当给与他们改正机会。” 哼。杨暮客将宝剑收入剑鞘,大步流星地离开。 冀朝皇宫之内,冀皇终于醒了过来。他已经睡了八个时辰。太医不断检查,冀皇身体无恙,只是年老力衰,嗜睡难免。 趁着冀皇清醒,米太傅来到了御书房,看着那个老人仍不间断地批阅奏章。 “圣人,歇一歇吧。” “怎么歇?事情这么多,尔等给朕歇息的时间么?” “事情是忙不完的。” “忙得完。等过些日子,朕死了。那便可以一直歇着了。” “圣人长命,莫要乱说。” “人生百二十年,朕已经活了百年,除开折寿之事,朕本就没几年好活了。你要朕长命,那便去求仙丹,让朕脱了这凡命。” 米太傅无奈摇摇头,“圣人还有心玩笑便好。微臣以为圣人会迁怒于我。” “朕老了,不中用了。迁怒爱卿作甚。爱卿那个均田法如今落成个这个模样,爱卿觉着我们还有可能占得先机么?” “虽有蛀虫,但好歹止住国力衰颓之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仙人重开天地炁脉。我等总要为子孙留下一方福地。你这小娃娃就是太心善了,再狠一点儿。朕精力跟不上了,杀不干净那些蛀虫……你要做朕的刀。将腐肉从冀朝身上斩下去。天地大改之时,让我冀朝能干干净净迎来新气象。米慧,你能做到么?” “微臣尽力而为。” “不要怕什么身后名声,由得历史去写。日后国中出了那长命的修士,且让他们去看看,咱们这些百二十年的凡人是如何给一个国家治病的。” “圣人……” “咳咳咳……米慧啊……侯家……这样阳奉阴违的还有多少?你要细细去查,朕等不得他们露出龌龊了,便是捕风捉影,你也要查。干净的是不怕查的。一会儿裘樘来了,朕也会这么告诉他。你们两个互相查。” “微臣领旨。” “过来,陪着朕看看这些奏章。” “是。” 两个老人在灯光下一同读着各地上报核准的消息。 这些真的是核准的么?其实圣人和米太傅心里都明白做不得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不能把各郡的太守郡丞以至各路言官都当成机械。而且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又哪有庸才。谁是同路人,谁是同床异梦的,谁是阳奉阴违的,怎么才能分辨的清。便是神仙怕是也难做到。 不多会儿,裘樘来了。米慧听见当值太监的回报从侧门离开。 裘樘静静地等候圣人看奏章。终于,看完了一个奏章后,圣人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 “我那些孙儿今天书读的可好?” 裘樘无奈摇了摇头,“微臣已经尽心尽力……” “呵。爱卿此话言不由衷啊……” “圣人不肯让权,王爷们皆是口若悬河,言之头头是道。但微臣与他们相处久之,自是知晓口是而心非。圣人,该是让王爷们以身作则之时了。如此圣人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说得好,朕不听。” 第95章 人道无道,当有怒意五成 夜深人静的时候,冀皇独坐一室,慢慢打开三十年前玢王送的寿礼。锦盒里只有一颗黝黑的丹丸,玢王说是自海外所求延寿丹。吃下它,冀皇便可以重返青春,将未竟事业尽数做完。 许久,冀皇轻轻地盖上盖子。 御书房外头只有两个侍卫,便是御书房到宫城门也只有两营卫戍禁军。 冀皇一直在给这些孙子机会。谁胆子大些,这皇位便是他的了。 面对大势来临,心不黑手不辣,怎么能从人吃人的世界里称雄呢? 深宫里一群女鬼聚在一起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哪怕圣人睡着了,这些女鬼也不敢去托梦,让圣人放她们归乡。 那些个皇孙都知晓皇宫破败不堪,据说太后的园子都淋了雨塌了,但内务府一直没招募工匠去修。他们对圣人如此糟践皇宫十分不解,但没有一个敢写奏章去谈论。太保是个耿直的人,朝中夸了句圣人节俭。这让皇孙对太保更是咬牙切齿,不是你家的屋子,毁了你自是不心疼。 就这么一个破败宫城,若是有人起兵造反,如何抵挡? 京都城内有九百一十二万人口。京都太守每天闭眼梦的怕是尽数为这些人的口粮调度。 城内禁卫军丑时才过,便开了城门,解除宵禁让肉食果蔬货物进城。 拉货的灵车鱼贯而入,飞舟也不必停下临检。全凭驱邪大阵监察。 远方而来的驿站信使从龙脊道拐入京都府官道……走快道小门,将婴侯郡侯家尽数羁押的公函送回。京都府刑部司值夜司长接过公函,手抄两份,一份送太师府,一份送太傅府。 米太傅睡得早也起得早,天还未亮,由着老妻帮忙穿好衣物,端着婢子送上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消痰。 夜灯下看到书桌上由管家放好的公函复件,摇了摇头,终究是错付了啊。 桌上还有另外一份公函复件,这是昨儿他离了御书房通知翰林院起草的“纠察整风提案”。米太傅端起提案打开扉页,细细读着…… 翰林院学士都是殿试过关的才子,此案起草之人文笔细致,引经据典条理分明。 米太傅看完,脑子里想得是裘樘赞同哪一条?又反对哪一条?如此想着他提起朱笔,将裘樘也许会赞同的用红线做标记。 做完标记米太傅唤来了管家,让其刊印几份送到议事堂各位尚书大人手里。 饭前米太傅还抽空起草了一个问责都察院失职的提案。 一旁的管家端着早饭的食盒在一旁看着,“哟,太傅大人。这事儿您没跟高尚书说啊……” “怎么说?” “小的给吏部左侍郎家的门子写一封纸鸢,让左侍郎去高尚书家中做客,想来他们一起去早朝的时候应该能谈妥。” “哼。你这太傅家里的管家,倒似是国中管家一般。你欲替谁做主?” “小的不敢……” “别说不敢,这话你说了我也不信。怕是我前脚出门,后脚你就要跑去高尚书家里了。来不及了,尔等不要以为尔等与本官休戚与共。米家这招牌是本官扛起来了,本官若抗累了,便将尔等都压死。” “太傅别说了。吃饭。” 米太傅放下笔,抖抖袖子等着管家将食盒里的餐饭稳稳端出。挪了个屁股将碗端起来呼噜呼噜地吃粥。 管家一旁轻声说着,“太傅大人高风亮节,小的们自是亦步亦趋。但名节之声尤不可污,从吏部开查,米太傅多年的清名怕是不保啊。” 米太傅吃粥不吱声。 管家继续说,“米太傅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又怎能让那些宵小玷污。这问责都察院之事,该是让吏部自查才对。” 米太傅放下碗,碗中净光锃亮。他轻轻用帕子擦了擦嘴唇胡须,“自查?揪出小猫三两只当替死鬼?免了,这事儿本官欲与太师大人共商。你若有心,就告诉高尚书,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腐弊不可不祛。吏政不明,我这太傅都要准备去担万世骂名,他若想明哲保身,趁早致仕还乡。” “这……” “本太傅是与圣人一条心……正阳,你跟了我四十年,我信你是跟我一条心。但你若不跟圣人一条心,怕是以后得日子我留不住你了。” 给一个国家刮骨疗毒,这骂名从哪儿来?从读书人口里来。 米正阳也是读书人。他早就知晓自家大人是要铲平旧路开新路的能人。但米太傅如今不但要铲旧路,还要回头铲新路,这得让多少人寒心啊。米正阳好似看到了米太傅举世皆敌的那一天,待到了那一天,他米正阳过往的风光也都要随风而去了。 待米太傅出门去早朝后,米正阳没去高尚书家,也没去吏部左侍郎家。来不及了。他寻到了宫外内务府炉灶司的太监薛公公。 内务府炉灶司制管灯器,炉炭,灶器,灶炭,茶壶器皿,在宫外设司部一是为了方便采买,二是为了照顾器匠工人。 薛公公见了米正阳,“今儿遇见贵人了。您怎么得空来小的这儿来了?” 米正阳一脸愁色,“老爷今日提案要清查吏部,吏部查完了便要重新检验均田法。劳公公入宫里跑腿,通知内务府礼司太监,告诉那些人朝会之中谨言慎行。” 薛公公听了麻爪了,“米正阳,你可莫吓唬爷们儿。这一锄头下去,要挖出什么东西来?你家老爷敢去挖?” “老爷昨儿入了宫回来便下了狠心。你当为何先查婴侯郡,婴侯郡查完了,才能大刀阔斧地去查其他地方。你们这群宫里的平日里吃拿卡要,若哪个屁股底下不干净。趁早洗干净脖子等死。” “米正阳。我这话要传进去,那群读书的畜牲可就要撒欢儿尥蹶子了。上面儿要是查到我这儿,我可嘴巴不严。” “我管你呢?现在能保一个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由他们去闹,死的也不是你爹妈。能救一个是一个,那些有眼力劲儿的自然会晓得如何去做。怕就怕一些个不该死的跟着去闹。” 薛公公左右拿不定主意。在宫里头当差,尤其是在当朝冀皇手底下当差,若没些个眼力劲儿早就被丢进池子里喂鱼了。 这事儿听起来就是米太傅要敲山震虎,敲得还是自家山,震自家虎。但没掌握好力度,把自家的山敲塌了咋办?他们这些宫里当差的太监也不是没根儿的。往上寻,都要寻到圣人身上。 但总要比高低贵贱之分,拉帮结伙乃是常然。当朝三公,又哪个没有个亲近的公公帮衬呢? 圣人老了。为了前程,自然有太监要往三公身边去靠。也有往皇孙身边去靠的。但皇孙边儿上本就有从小玩儿到大的伴当。得多不要脸才去给那小太监去装孙子。 薛公公这一帮儿就是凑在米太傅底下的。薛公公不是礼司的,平日里跟不着那些大臣碰面。 米正阳说死得不是他爹妈,但他干爹可是跟吏部督查司熊科穿一条裤子的。熊科是什么东西薛公公最清楚不过了。 薛公公往宫里跑的时候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兀地停下脚步,没去找他干爹,礼司的掌印太监。直奔内侍司而去。 一群王八蛋,畜牲。薛公公嘴里嘀咕着。他眼里这些大臣哪个不是背着成百上千条人命的妖怪。贪的,那便是吃人的畜牲。狂的,那便是伤人的畜牲。忠的,那是奉旨行凶的畜牲。这群畜牲就该由得去死。那米太傅就是最大的畜牲。若今儿知错了,要矫枉过正,那便是畜牲中的畜牲。 眼见着到了内侍司的司府。掌印太监林布正吃早点,还指指点点说,“这宫里头,尔等若不在这餐桌上,那便是一盘菜。若爷们儿想吃,你们得自己淘洗干净了,把自己端上来。” “林公公,外头炉灶司的薛公公求见……” “瞧瞧。这便有人把自己端上来了。喊他进来。” “是。” 门儿开了,薛公公低着头进去左右看看,“林公公,请摒去左右,小的有要事相告。” “都没个眼力劲儿么?还不下去?” “是……” “薛公公有什么事儿说吧……” “林公公。方才米家管家米正阳在宫外寻到小的,让小的通知礼司,米太傅准备清查吏部。让太监通知各位大臣做好准备。谨言慎行。” 当啷一声,林公公手里的茶碗掉在桌上。 三公在内阁开完小会,议事厅准备早朝。这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了聊,而后依序而坐。 早上太阳正晒,杨暮客坐在伞下头抱着那柄法剑养怒气。一抬屁股放了个响屁。 除秽魄醒了,肠胃便通了气。肚子里头咕噜噜一直响。 季通打边上经过,“你这大少爷也不要个脸。” 杨暮客歪着头挑着眉毛,“你这骂的一点气势都没,道爷我竟然不生气。” 玉香一边儿捂嘴偷笑,“道爷若想找气受,那就该出去惹是生非。婢子就不信道爷是那唾面自干的人。” 杨暮客撇撇嘴,“这郡里头的事儿贫道犯不着生气。昨儿以为那太守梦里审了侯家逼死妇人的案子。贫道以为贫道会生气,但贫道肉不疼皮不痒。那谢家女子被判了减了二十年阳寿贫道连个拍手称快的心思都没。晚上就有钦差领兵将那侯家围了,杀得是血流成河。看着主犯垂头丧气地从那院子里出来,贫道一点儿感动也无。玉香让贫道出去惹是生非,惹谁?惹那钦差么?” 玉香将洗好的衣物晾在太阳下头,“小姐与米须谈论合股修建园林之事,后来宣王差了人搅和了。” 杨暮客听了眉梢一跳,本来五成怒气变成了四成九。“这些个王孙贵族当真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他们就不怕惹了妖精。” “妖精又怎敢惹了人道勋贵呢。” 呸。杨暮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剑。“人道有什么了不起。贫道还说过这剑是人道法剑,也借人道之意去斩妖除邪。可回过头来,竟然有城隍敢拿人道之剑来劈贫道!” 法剑竟然在剑鞘里晃了晃,也似乎在表达不满。 杨暮客昨夜没事儿去了一趟鸿胪寺的书阁。读了读郡志。 书里记载了何人是忠孝之家,何人是富贵之家,何人是仁爱之家,何人是功德之家。唯不见何人是困苦之家……曾有一个甲子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皆是无名无姓。 哪怕去了趟阴司,翻了翻阴司的记录,那些鬼也没能留下一笔。 这郡里头有郡守,有郡丞,有刑部司,有吏部司,有户部司,有巡察司。四品大员数位,每一笔姓名都留在了郡志之上。 每一司,每一局,官职数十乃至上百。也能留下许多姓名。 何人贪赃枉法,何人欺压百姓,一笔带过。罪名罗列不出诸多细节,飘了一缕神思去翻刑部司的卷宗。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走投无路之人的拼死一搏。 错便是错了,杨暮客也觉着这些罪犯被判得好。但这民众的卷宗比那贵人的卷宗厚了成百上千倍。 出生便是一个技术活儿,命好,受了教育便好。受了好教育,便是禽兽也是衣冠禽兽。没那么容易遭人恨。 昨儿夜里杨暮客还去了趟阴司,地底下羁押着上一任城隍,他蹲在大牢门口看着里头的鬼神。 “你那人道啥也不是。便是贫道当时把脑袋伸过去给你砍,怕是也伤不得贫道身上的护体功德。” “您是明眼人,犯不着跟小神见识。小神糊涂,不知怎么惹了您,是小神取死之道。但您若说小神治下人道为虚,那上人眼力还缺锻炼。” “怎地?难不成你这城隍错就错在惹了贫道?而不是你这城隍懈怠渎职?” “上人。小神已经说过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你不是人,你是神。” “神自人中来,不能忘根本。” “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根本……” 那牢里的鬼神盯着紫明看了很久,“您有根么?” “上清门。” 鬼神点了点头,“小神出自谢家,当年治水落水淹死。得供奉,得鬼神之位。乡里香火供奉几百年,修行有成,入阴司为判官。谢家人道兴盛,在小神眼中便是婴侯郡人道兴盛。谢家产业发达,可养数十万民众衣食有着落。谢家与侯家联姻,便又多了数万民众衣食有着落。” “傻逼……” 怒气五成。 第96章 不凡化凡,是为人之根本 吃完午饭,季通去公馆取回公函,准备北上离开。 蔡家比侯家懂得审时度势,便是贪,也不若侯家那般招摇过市。虽米家靠不住,他们还有宣王帮衬。生意没了,家产缩水。如今更是以身饲虎,将小女儿送去京都。 太守将蔡鹮送到鸿胪寺,央求贾家商会顺带护送一程。 玉香通报给小楼,小楼点头应下。 这事儿杨暮客跟小楼车中聊了下。古里古怪。 飞舟又快又稳,若急着送人就该乘坐飞舟。这中州又不似其他地方有天妖。何须护送。即便需要护送,也该找镖人,而非他们这域外商会。 小楼回他,“你管得许多?即便不护送这个女子,别个也要找个由头搭上关系。” “咱们何来关系。” “你这好麒儿就是关系。”噗嗤……哈哈哈哈小楼说着笑开花。 杨暮客一甩袖子,“老宅里头栽新苗,咱们又指望着谁来照看?” “弟弟若总这般想那怕是一桩买卖也做不来。” 车子驶到郡城北门,另外一个马车并进了车队。 那车上赶车的是个婆子,与小楼的马车一比,那车小得就似个小木盒。虽裹着锦布,但透着小家子气。 小车里的姑娘托那婆子递了话,要进去见见贵人。 小楼允了。 季通把马车停在龙脊官道边上了,搭好台阶。 一个姑娘从小车里出来,身着坎肩褙子,里头穿着薄纱衣裳,隐隐透着两臂膊白如玉肌似乳,指尖捏着一把摇扇。 遮了季通的视线那女子登了车。 初见里头坐着一个小道士赶忙又用扇子遮了半脸儿。转过头,这才瞧见卧榻上躺坐的正主。 小楼也没细致打扮,描眉贴花钿这样的活计都免了。便只梳着髻头插着一根玉簪。 但就见着长相,蔡鹮心生惭意。 “姑娘家说话你这混物也要听么?赶紧出去。” “好嘞。”杨暮客一抬屁股钻出了车厢。 出了车厢杨暮客指着那赶车的婆子,“你前头带路就好,我们后面跟着。你家小姐就在这车厢里,跑不掉。” 季通收了台阶坐在御座上驾车跟上。 车子隔音好,两个女子说话声小外面也听不见。 季通瞥了瞥杨暮客,“少爷。那女子长得什么模样?” “怎地,你动春心了?如今都仲夏了,晚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爷若见着了也该告诉小人。好消了小人的好奇之心。” “贫道哪儿见着正脸,那女子进去就遮着半张脸。算不上丑吧。” 二人说话声音不小,那车里头听的一清二楚。蔡鹮羞得抬不起头。 不知季通哪根筋不对,忽而低身凑到杨暮客边上,“少爷这路上就没见着过动心的女子?” 杨暮客歪头看了他几眼,“你这牲口是憋不住了吧。” “跟小的有甚关系。小的这是替少爷着急。” “去去去……”杨暮客皱着眉将季通扫到一边。 大路笔直,没多久他们就转到了去京都的官道上。龙脊路本就是一根龙筋落下淌出来的路,通南北,一直通到罗朝去。 还没等到京都城,宣王办成个商户竟然从王府里偷跑出来,来接蔡鹮。 季通见前头的马车跟那群人混到了一块儿,也将车停了。杨暮客掏出折扇敲了敲门框,“前头来人接人。小楼姐该让那姑娘出来了。” 里头传来几声啜泣声,玉香撩开车门帘。 藏在人群里的宣王瞧见了用扇子遮脸的姑娘,继而又看见那个撑开门帘的婢子。眼睛立刻就直了。隐隐约约还看着一个女子坐在最里头,看不清。心里头像是猫爪着一样。 见着人被接走了,杨暮客拿扇柄敲了下木板,“好好赶路,贫道进去歇着。” “是。” 进了车厢里,玉香拿着一个布袋儿将那女子用过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杨暮客找着自己的蒲团坐下,“小楼姐若是不喜欢人家,为何还要见呢。” “谁跟你似得。若不稀罕,恨不得写了仨字儿贴到脸上全告诉别人。” “这说明贫道实在。” “实在?我看是蠢材!” “小楼姐,弟弟方才在那群人里头瞧见了个气运不凡的。竟跑到这儿来亲自接应。那女子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可跟姐姐要开展的买卖有关系?” 贾小楼打了个呵欠,跟那女子聊了一路,其实是贾小楼问的多,那女子答得少。条条线线,也总算理明白点事情。 她回杨暮客,“那女子不姓蔡,本姓侯。” “这话她敢说?” “她在求活命。什么话不敢说?” 啧?杨暮客想了想,“她怎知晓小楼姐能救她?” “贾家商会定下了婴侯郡织造司的细绢,婴侯郡的茗茶。你说她如何得知我昨日在鸿胪寺与白太守和米公子谈妥的买卖?” 杨暮客没参与,自然不知晓个中详细,等着小楼解惑。 小楼叹了口气,“这买卖怎么也绕不过宣王其中的股份。待那太守离开后,米公子亲口说,踹不开那王爷的脏手。若没当今圣人定下章程,只能暂且忍着。” 这时杨暮客撩开车窗帘再看那京都城墙,城墙里头裹着的都是萧煞。 小楼继续说着,“这女子本是蔡家的小少爷未过门的媳妇,蔡家连忙将这女子认作女儿,送来了京都。待侯家资财尽数挖出,蔡家也被宣王敲骨吸髓后,你觉着,这个蔡鹮还能活下去么?” 杨暮客咋舌,“我说这女子怎地一个侍从都没带。原来当真是一个亲近之人都没了。” 才到了京都府门口。有仪官认出了赶车的季通,赶忙上前通报,言说京都内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事宜。没多会儿他们抵达了鸿胪寺安排的别苑。 京都太守,鸿胪寺卿,国子监教谕,朱颜国大使,四人站在前头迎接贾家商会的到来。 小楼与朱哞时常通信交流。原来早就准备好了置办产业。 贾家商会不止要开设不凡楼。还要弄一个专门招待贵客的游园。 游园里要有山有水,要有烟火灯会,要有歌舞表演。 这样的园子,京都原本没有么?有。均田法落实之前赴京的权贵大有地方消遣。但均田法过后许多园子关门歇业,有许多因为牵扯老主顾被抄家罚没。米党之流没一个敢开设园子举办宴会。朱哞举计,此乃天赐良机。 宴席过后小楼喊来弟弟,问杨暮客,“姐姐我欲修一个宴客的园子,你再想个名字。” 杨暮客揉了揉下巴,“园子?溜猫斗狗那种?” “你那张嘴里能说得出好话吗?” “就叫……人民广场,咋样?” 小楼听了直接把手里的茶杯丢过去,杨暮客一伸指头,杯中水都落到杯里,再稳稳把茶杯接住。 “小楼姐若不喜欢,那叫人民公园也成。” “今儿你要说不出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本姑娘就撕烂你的嘴。” “姐姐您听好了昂。弟弟这有两阙词。第一阙,无言独上西楼,冷风稠,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第二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姐姐以为孰优孰劣?” “都是极好的,何故分个优劣?” 啪杨暮客拍了个巴掌,“这俩词凑在一起,弟弟攒了个小故事。故事便叫,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于楼中看你。小楼姐你说,这样的故事,若是一群志得意满且脑满肠肥的贵人屑于去做么?俗跟雅怎么分?贫道分不清俗与雅,只分得清美与丑。但这人道中的人道之美,让寻常人欣赏不得,贫道以为虽美却遗憾。” 贾小楼皱眉,“你还要将本姑娘修的园子开放给寻常民众进来游玩?” 杨暮客点点头,“不凡楼上观凡人,富贵一场还是真。财本来自与人,自当用之于人。小楼姐若在这冀朝时时照顾生意,那修个清净园子消遣。锁美景孤芳自赏也并非不可,但小楼姐并不于此久留。我等还要去这中州九国。我等入了罗朝后没人敢惦记着咱们得产业,再远了呢?” 小楼是极聪明的,弟弟一番话说了许多个大道理。但她总觉着透着古怪与别扭。遂没继续提起名的事儿,她将朱哞送来的舆图展开,“弟弟过来瞧瞧。” 杨暮客呵呵一笑好嘞。 杨暮客打眼看去,女墙将园子分成九宫格。长廊又将小院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景致。“这些墙都拆了好。” “拆了作甚?” 杨暮客指着一处假山池水,“这条桥弟弟若起名叫缘分桥,这一角便叫相亲角。姐姐以为如何?” “不如何。” “姐姐你看,这栋小楼不正应了刚刚那个小故事么?若这茶楼里有个公子饮茶,这时有个姑娘从桥上过。也许便是一世良缘。这池子,夏日种荷花,冬日积白雪。偏偏这栋小楼开了窗能看见半截女墙,煞风景。” “那便拆了。” 杨暮客又指着西边的小院,“姐姐你看,这里好似准备养些个家禽牲口。好好的地方浪费掉了。将地修平了,弄些个小花坛。再摆几个健身用的器械,弄上些石桌石凳,让鳏寡孤独之人有享乐之地。贫道愿称之为诸神的黄昏。” “什么东西?” “诸神的黄昏!” “你也不怕惹了口业。” 杨暮客撇撇嘴,“没准那些个土地神社稷神什么的,天黑了趁没人时候跑来玩呢。” “你真打算给我这园子起名叫人民公园?” “当真。” “那本姑娘如何跟那些自命不凡的贵人做生意?” “给他们登不凡楼彰显身份的机会还不够么?姐姐也不怕人多嘈杂,正门与后门都安排了收票检票的门子,也不需太贵,一文两文钱便好。收了钱维护园子里的景致设施。但国子监的学生不收钱,教坊司的姑娘也不收钱。另外给贵人单开个小门,跟逛人民广场的民众区分开便是。” 忽然间小楼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大生意。这是安抚民生的大生意。小楼直愣愣地看着杨暮客,“你知道若这园子开起来,本姑娘怕是能跟那太守平起平坐了。” 杨暮客摇了摇头,“姐姐心胸还是窄了。” “什么?” “这园子就该是官家开的。” 贾小楼学着杨暮客经常比大拇指的模样,伸出拳头翘起拇指,“弟弟,你这是要官家给不凡楼背书么?” 杨暮客也啧地咋舌一声,“诶哟?还真是那么回事。” 鸿胪寺的别院里两姐弟在商量开办园子的事情。宣王府也有人商量如何夺人家产之事。 宣王跟户部尚书汪杏的儿子汪凤一桌吃酒。 汪凤帮宣王的酒杯斟满。“王爷,今年秋收后税都收上来,怕是也堵不住去年留下的口子。” “今天蔡家侄女送来的侯家那些钱财还不够么?” “王爷。今年年祭的时候,户部郎中谭大人,员外郎刘大人,入股龙明河运。年终这便多了两户分红。” “你们搞这个河运,搞了十多年,至今都不能盈利。还要本王年年贴钱。玢王去岁售卖火药,赚的盆满钵满。你们就一分油水都没沾到?” “王爷。玢王联系域外商人售卖火药,走得是陆路。押镖也请的是北方域外蛮子。跟咱们河运搭不上啊。便是小的们去揽生意,王爷您觉着玢王会用我们吗?” 宣王狠狠地捶了下桌子,咬着牙说,“本以为压住了轩雾郡那群商人,能让那小子老实些。没成想他倒是有好事变坏事的能耐。米太傅今日早朝提出要查吏治,尔等可清扫干净首尾了?” 汪凤嘿嘿一笑,“怎么查?米太傅如今高处不胜寒,他都多久没往下面看了。这样查,谁帮他?” 宣王翻了个白眼,“本王听说那贾家商会一路走来,做成了不少生意。这贾家商会颇有资财?” 汪凤眼珠一亮,“有!何止是颇有资财……简直就是巨富。” “本王手底下那织造司和茶叶生意被这贾家商会揽走,有没有办法弄回来?” 汪凤眼睛一眯,“难……” “难……?那便是有?” 汪凤琢磨了下,“弄回来,怕是洗不干净。但若将贾家商会也吞了,那便是连本带利都回来了。” 宣王声音游移不定,“域外商人。你当他们那么好欺?” “若逼着他们与王爷合作呢?” “你问我?你自己去想法子!” “遵旨。”汪凤赶忙低头应下。 第97章 玉珠作响竹楼静(词牌名,青玉案) 宣王府四周静谧,院中丝竹声隐隐入耳。 一条飞舟落下。 汪凤扯下纶巾,丢给下船迎接的小厮。登上飞舟后,飞舟中昏黄灯光驱赶黑夜。 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子上前递上一块热手巾。汪凤擦了擦脸。 脸上的脂粉都卸掉了。那丹凤眼后有细细的鱼尾纹,眉心竖纹像是刻了一只紧闭的眼睛。汪凤使劲擦了擦唇上的硬胡茬。张口尽是酒味。 婢子接过手巾,又赶忙将一旁的醒酒茶递过去。 汪凤喝完热茶吐了口气。“回吧。” “是。老爷。” 汪凤今年四十三岁了,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本是翰林院博士,是个八品不入流的官。这些年他父亲户部尚书一直压着汪凤不准外放。汪杏要确保汪凤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下。 在汪杏眼中,如今汪凤与宣王所作所为还有斡旋的空间。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 婢子等汪凤坐在躺椅后,取出精油抹在掌心揉匀,再放在汪凤脸上一点点的搽按。汪凤笑得很累,所以上了飞舟后一直咬着牙,绷着脸。婢子按了很久才将那咬紧的腮按松。 汪凤抓过婢子的手揉了揉,“等累了吧。” “婢子不累。” “你这才女可有新作?” “哪儿顾得上呢。老爷那园子准备重开,里里外外都是事儿。今儿个奶奶找来了,说太奶奶想孙子了,让您领着孙子回去看看。太奶奶送来了丽香院的酒,说开胃养生,老爷读书用功,平日里可小酌。” “行了。我知道了。”汪凤松开婢子的手,将一旁的千机盒拉开。里面装着一本明龙河运的账簿。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把所有腌臜事情置于炁网之下。周围尽是通信的用具,有纸鸢,有壁照。似乎毫不在意监察司与刑部司的监视。 事情要从十六年前开始说那太远了。但有几件事情汪凤记忆犹新。 禁卫军校官刘尚德是皇孙莱王的舅舅,因送了一餐入王府。刘尚德因贪墨入狱,莱王被贬。 原刑部侍郎与辉王在碧桐园饮酒,碧桐园大火,无人生还。 当今圣人有痛处,那便是强力机构绝对不准许皇亲染指。圣人痛了,便要有人付出代价。这也是十多年众多王孙有意大位者,皆在商斗,无人敢起兵。 汪凤胆大如此是一步步试探来的,他曾当着礼司太监的面,将明龙河运的事情说给宣王听。又将一笔钱财,送给了礼司太监。那太监起初不收,但第二日却又有小太监找上门来要。 汪凤这么多年给宣王做参谋,里里外外跑关系,圣人的心思他终是摸到了些脉络。 圣人在养猪。 不论是均田法,还是新吏法,处处留着空子。圣人由得那些贪官去钻。这是一个口袋,等到收口的时候利欲熏心之人无处可逃。 他本就是户部尚书的儿子,又在宣王身边。这个冀朝到底千疮百孔到什么地步他最清楚不过了。宣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也再清楚不过。 宣王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也是一个永远笑脸迎人的。他从未见过宣王的另一面,他也不想见。这些皇孙里,汪凤觉着没能能敌过宣王的心机。这是他汪凤许给自己的前程。至于汪杏如何看他,他不在意。 “听说贾家商会盘了块地,还要建一个不凡楼。你没事去瞧瞧,也跟着学来些新意。咱们这园子总跟着旧人的路子走,招待的也都是些没什么文气的家伙。那不凡楼的东家有个弟弟,在西边念了一篇圣人文章,想来也是个有诗书气的道士。” “是。婢子本就有此意向。” “那便好。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老爷我羡慕那姐弟俩风华正茂啊……” “老爷也是俊俏公子呢。” “要你来说?” 如此说完,汪凤将桌面的叆叇拿起架在鼻梁上,提笔写了封信,是给刑部司衙门刘绍光的。刘绍光是跟他同年的贡生,一起在国子监读书。同年殿试,刘绍光落选。考进了刑部司衙门,做门吏,而后升为京都府衙门文书,现在也是个八品官。两个人都是八品官,去岁汪凤寻到了刘绍光,将过往关系重新拾了起来。 这人有大用。 写完信折成纸鸢放飞,汪凤这才踏踏实实地去看明龙河运的账本。 第二日朱哞领着一众人来鸿胪寺安排的别苑接贾家商会一行人。昨晚上玉香领着巧缘去了趟阴司城隍点卯,项圈亮了一下,巧缘那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态即刻显得有些张扬跋扈。 季通全副武装牵着巧缘,将朱哞身边的护卫都吓了一跳。贾小楼领着杨暮客先登上了飞舟。玉香留下看门。 飞舟落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原本就是一个供贵人游玩的私人别苑。一层层门上的封条诉说了背后故事的复杂。 艳阳天下,梁壬领着一群侍卫将这园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群人就杨暮客一个人撑着伞,显得怪异。因为他撑得是把黑伞。幸好他没走在前头,不然这队伍就跟那报丧的队伍似得。 京都太守被朱哞请来,恰巧跟杨暮客站到一块。 杨暮客看出来太守嫌弃的神情。嘿嘿说,“贫道好皮囊,撑伞有美白护肤之用。” 太守讪讪一笑,“本官从未听说如此美白护肤,多晒晒太阳还是好的。” “贫道怕把皮晒厚了,怕把心晒黑了。” “你……” 小楼这时前头停下给太守道歉,“我家弟弟口无遮拦,太守大人莫往心里去。他的话十句怕是有八句不必细听,本姑娘欲在此地做买卖,与诸位来往不断,他这话若是骂人,便是将本姑娘也骂了进去。那本姑娘饶不得他。” 太守一琢磨,也是。就算这小道士指桑骂槐,这与指着鼻子骂自己有何区别? 游玩之中,小楼将与杨暮客合计的话说给太守听。 太守听后先是喜,言说郡主无私。而后他面色为难,“郡主大人若做如此更改,工程浩大,怕是难以施展。若细细改之,旷日持久。不知郡主可作思量?” 小楼言说,“这园子贾家商会欲交于官家管理,地是贾家商会的,但公园为官家经营。此园内唯有将建成的不凡楼为我贾家商会资产。但因此公园建成后,周边商贸因此而成的税收要由官家赎买用地,当用地之资还完,贾家商会不在人民公园占股一分一毫。人民公园所衍生收益,尽数为京都官家所有。” “郡主大气。” 杨暮客边上哼哼一句,“真人自是大气。” 太守眼睛一亮,“人民公园……郡主真人也!” 小楼心有所感,微微一笑,“不凡本自凡,人世还须真。” 天地灵炁因此而受震动,大鹏法相时隐时现。鹏鸟于乾,属金。金炁西来,自带煞气。迦楼罗的命宫挤进了人道大势之中。 国神怒不敢言,岁神殿忙碌纷纷。 世道走向皆在众神眼中。但这一切都因迦楼罗的到来加速了。贾小楼注定要被写进冀朝的史书之中。 人民公园,便是这一切的起点。 汪凤的婢女本名叫做苏甜。是京都富商苏常之女。苏常获罪被抄家灭族,苏甜入教坊司为官妓,汪凤找了个女人冒名顶替将苏甜换了出来。苏甜自此不必为他人弄琴唱曲儿, 教坊司的确是女子正经营生的地场,但里面有两种人。一种是女伶,这是戏子,可归民籍。一种是官妓,这是罪女,不可婚嫁。 罪女身上背着罪债。要用工筹去抵债。若年老色衰抵不上债,那便要入狱。所以很多官妓最后的结果都是为娼。而为娼则违律,被抓到一样入狱。 汪凤用一个女伶顶替了苏甜,给了那女伶一辈子花不完的钱。那女伶自然不必为了苏甜的罪债以色娱人,日常点卯便可归家。除了此生不嫁,与常人无异。 苏甜戴着面纱以雏凤园管家的名义跟着太守来参观,听了之前的话。心中震撼无比。苏甜即刻意识到这周围的地价都要涨。一个新兴的商圈都摆到眼前了。 人民公园里有不凡楼,是专供贵人消遣的楼阁。周王是民众活动的区域。单是吃食与玩乐两样,因人流带动的商贸足可预料一个天文数字。汪凤有意要侵占贾家商会资财,这一点苏甜作为汪凤的体己人自然晓得,而当下看来,侵占这贾家商会的资财难上加难。 这朱颜国的郡主果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守住财产。 胡雅明是宣王府的总监,生得白白胖胖,平日里并不喜形于色。但伴着宣王的时候永远都露着八齿。 胡雅明拿着外面地进来的折子,走进了宣王卧室。 “王爷,外头消息递进来了。” “谁家的?” “凤老爷的。” “嘿,昨儿晚上说得事情有着落了?” 胡雅明打开折子,瞧了瞧而后念着,“贾家商会将地与官家共营,由官家经营庭院,开放与民众,不图钱财。” 宣王听后,摸了摸玉扳指,“这是听了什么风声么?既是卖与官家,那也是咱们自家东西。可这么多年来,本王在自家拿的东西还少么?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王爷平日里并不招摇,怕是那些外商也未曾听过王爷的名声。” “若是没听过,那便更要抢过来。他们不是畏惧本王,而是没打算在我们冀朝好好经营买卖。既是他们不准备细心经营,本王替他们经营。” 胡雅明凑近了,将折子递给宣王。“王爷最近也太着急了,俗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这般急切,容易出错。” “错便错。错有错招,对有对招。圣人时日无多,东宫悬而不决。本王等不得了。” “文森将军的儿子还没醒酒。” “还不到放他回去的时候。继续找几个姑娘陪他玩。” “是。” “汪凤昨儿夜里回去都找了谁?” “他找了京都衙门刑部司的一个刑部文书。” “是个能办事儿么?” “奴婢不知。” 宣王斜眼看了下胡雅明,胖太监赶忙低头。 “奴婢等会儿就去查。” 宣王冷哼一声,“晚上继续请汪凤来玩,让汪凤陪着文家小子玩。顺带告诉汪凤,河运的工人北调上来。工部不是缺人么?这所谓的人民公园一修,东渠那边便要停工了。刚好咱们明龙河运因夏汛期停工,那些工人都北上帮忙修渠。” “是。” 宣王动了,那玢王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北面押运火药的镖人押着从周上国运回来了钱财和货物回来了。 这么多钱,总要给圣人看看。这买卖做得值不值,周上国的使节带着一帮子人早就到了冀朝京都。玢王府里的两个小太监出了门各奔东西。 往西走的要再往南,去米太傅家。往东走得要再往北,去鸿胪寺。 日游神见到如此情形赶忙飞回了阴司,禀告城隍。 城隍来回踱步。他抬头看了看香鼎中长命香。灭了。 妈耶!城隍一瞬间炸毛了,咋灭了? “护道阴神速速前往冀皇宫殿,保住冀皇神魂不散。” 咳咳,“不用去了。朕自己过来了。” “老人家,您还有六日阳寿,还没到死的时候。本神这就安排阴差将您的神魂送回去。” “不去。死都死了。回去诈尸吓到人家多不好。” “老人家……” “别老人家。你这城隍好几千岁了,叫我老人家,一会儿把我阴寿都给叫没了。” “赵霖。人道有常,你身为人道主宰,不可肆意妄为。” “这就对了嘛,庆阳公,朕可是年年给你拜香火。如今终于见着真的了。” “赵霖!” “庆阳公,你再瞧瞧天地文书,看看朕的寿命到底还有多少?” 城隍展开玉书一看,书上写着冀皇赵霖寿终正寝。他脑子嗡的一声,再抬头看冀皇。“你就这么死了……家国大事那么多,都还没处理完全。接下来冀朝怕是要腥风血雨了……” “能安排的,朕都安排了。朕早就活够了。日后都看朝中三公如何处置。他们若能按部就班完成大业,那我冀朝自是气运重归。若是不能,也就是给那罗朝做小,进贡借来些许运道罢了。” 第98章 算生死,谁人命 掌印总管太监是圣人的贴身侍从,圣人午睡已久,是该进去唤醒的时候了。 他推门进去,里头漆黑一片。熟练地找到了明灯,掌灯遮着灯光凑到床前。看着那没有起伏的被褥掌印太监心里发酸,有种不好的预感。 “圣人……?” 他先小声试探问了句,而后将手摸进被子按在圣人的脖颈上。圣人没了气息。 掌印太监脑子嗡地一声,圣人薨了…… 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眶,几欲喊叫出声。长吁一口气,定了定神,颤颤巍巍地退了下去。太监沉默许久,熄灭了手中的明灯。 出了门太监将门关死,听见里面的内锁卡扣声响起。他对身边的亲随说,“去通知御林军,将御书房围了,没有本官的命令,任何靠近之人格杀勿论。” “是。” 太监又对另外一个小太监说,“你跟着本官去议政殿。” “是。” 几人快步来到了议政殿,内阁中三公正在忙于政务。 掌印总管太监进去躬身作揖,“诸位爷爷,圣人薨了。” 米太傅提笔慌张起身,张着嘴看向了裘太师。三公虽皆是一品大员,但内阁之中还是以裘太师为首。此等大事还需裘太师拿出章程。 裘太师佝偻着身子站起来,对米太傅说,“吏部之事乃是重中之重,还不可停。米太傅且安心处置。” “是。”米太傅说完缓缓坐下,想定心批阅奏章却总忍不住手抖。 而后裘太师说,“本官这便去国子监将诸位王爷请入宫中。李总管莫要心焦,还请差人去太医院将太医请来,断定圣人离世时间与离世原因。而后依国礼将圣人小殓。” “奴婢领命。” 说完这些,裘太师对老神在在的虞太保躬身作揖,“太保大人……我等性命皆靠虞太保庇佑。” 虞太保笑着睁开眼,点了点头。“老夫即刻调遣禁军。” “诸位,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圣人归天,乃是要事。我等需处置完全妥当。李总管,请安排飞舟,载本官去国子监。” “奴婢领命。” 皇宫内礼司总管太监听了小的报告,屏退左右。他疯了一般弄散了发髻,粘了一张假脸,披上小厮的衣服慌慌张张提着鞋出了门。门外有备好的车,小的给礼司总管安排了一条静路,没有侍卫看守。 这等大事礼司总管崔公公不敢用纸鸢、玉鉴。唯有当面传信才妥当。私通王孙,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需要面见玢王,得了玢王详细答复才行。 到了玢王府,崔公公贸然闯入王庭,不待王爷起身相迎,慌张地说,“圣人薨了。” 崔公公声音不大,但玢王听得真。有那么一瞬间的痴愣,而后玢王冷着脸对边上的亲信说,“告诉城外候着的镖人,押宝入城的时候到了。” “遵旨。” 崔公公听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王爷可要奴婢在宫中做些什么?” 玢王端着大袖欠身,“多谢公公急报,一路匆忙,不知公公可要在府中歇息?” 崔公公眼珠一转,“不了。李总管已经召唤太医院太医检验圣人去世详情,诸多事情还需礼司处置,奴婢怕是难有空闲。还请王爷保重。” “崔公公,一路保重。” 崔公公出了王府一路驾车,在小巷不小心撞倒了一个担货的汉子。他也不敢多做停留,转了个弯冲出路口消失不见。 赵霖的魂魄跟着日游神在城中闲逛,他远远看到了崔公公骑车的身影。这小家伙赵霖可太熟悉了,赵霖便对日游神说,“这附近可是玢王府?” 撑伞的日游神赶忙回答,“启禀圣人,此地不远处正是玢王王府。” 赵霖呵呵一笑,“朕十多年不曾出宫了,也不知王孙住的如何,去看看他的府邸。” “是。” 巷子里汉子无奈地将货物装好,虽头脑有些发晕,但还是勉力将货物运到东家的店铺里。领了工钱便回家。 他家离这挺远,是畲香园不远处的一个棚户区。畲香园倒了有六年了。以前这个棚户区住得都是给畲香园做工的人,后来畲香园倒了后四周的穷苦人家都跑来住。毕竟没有贵人差使家丁赶人。 最近有人传言说畲香园被盘出去了,盘给了一家域外商人。说是叫贾家商会,是朱颜国的大使亲自勘察定下的买卖。 陶冬冬四处寻活计,就是为了攒出些钱来搬走。省的到时候贾家商会赶人没地方住。去别的地方租间破屋,让妻儿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就行。 陶冬冬到了家,将工钱放进枕头匣子里。这匣子的开法只有他媳妇知道。他媳妇去给大户洗衣裳了,女儿正领着儿子在屋外头择野菜。 “丫头,我睡一会儿。” “知道了,爹爹。” 到了晚上。圣人薨了的事情已经从宫里传了出来。有些敬重圣人的人家在门楣上挂了黑布白花。 陶冬冬的媳妇揉肩从路口回来,家里大丫头正领着弟弟煮粥。女人进屋看见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上去拍了一巴掌,“还睡,丫头都要煮好饭了。” 陶冬冬还是一动不动。 女人上前将男人的脸掰过来,只见陶冬冬一脸乌青,嘴唇发白,已经没气儿了。 “啊……当家的!丫头啊!” “咋了?阿母?” “哎呀啊!你阿爷没了啊……” 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爹爹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只说是床上躺一会儿。”穷人儿女早当家,陶樱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已经晓得事情了。若爹爹没了这个家就塌了。 陶樱子上前抓着爹爹粗糙的大手,梆硬,搬不动。 “啊爷!你醒醒!阿爷!” 陶樱子脸上的泪珠噼噼啪啪地往下掉。 陶小芳在门口傻愣愣地站着。他还小,不明白。但街坊四邻都凑了过来。 这陶冬冬这么壮实的一个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没多会儿捕快进街宣读告示,“圣人离世,诸多禁忌。” 什么不许穿红戴绿,什么不许唱歌取乐,不准办红白喜事。 里长是个老头子,让陶冬冬媳妇找了张席子将陶冬冬裹了放在了远处的一个破屋里。等着七日过了,圣人的丧事过后再给陶冬冬办事儿。 汪凤醒来的时候红霞满天。出了客房门瞧见王府里的家丁侍从都披麻戴孝,红的绿的装饰也都撤了。汪凤径直奔王府王庭走去。 王庭外头的小太监将汪凤拦住,“王爷入宫去了。圣人薨逝,王孙需灵前尽孝。” 汪凤问,“王爷可留什么话给下官?” “王爷说,汪公子日前答应的事情,要尽心办好。等王爷忙完了圣人小殓,要听汪公子的故事。” 汪凤拱拱手,“多谢公公。” “公子不必多礼。” 汪凤到王府行车处登上飞舟,先从千机盒里拿出来明龙河运的账簿。八千河工北上。看完了汪凤揉了揉眉心,现在下船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而后又瞧见了落在桌上的纸鸢,展信一读。是刘绍光的消息。 刘绍光去那畲香园看了看,言说这附近都是棚户区,人多眼杂,便是想要闹事,也怕是不好掩盖。 汪凤带上叆叇提笔想了想,落笔写下,“阻其工期。” 汪凤心中所想,圣人丧期至少半月不得动工,若要再加上刘绍光暗中阻挠。那工期又要延后。贾家商会的不凡楼要建在园子里头,那园子的名声臭了,贾家商会的不凡楼也得不到好。刘绍光是个底下的人,阻其工期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泼皮闹事,工地伤人,闹民扰民……先让这所谓的人民公园在民众口中的名声臭了再说。待到贾家商会寻解决办法之时,汪凤再去登门拜访。 刘绍光才从那畲香园回来,坐在刑部司门房里跟捕快吃肉喝酒。圣人薨了的事情他们已经得了信,感慨世道无常。刘绍光对圣人其实颇有微词。当年他殿试不过就是圣人出题太难。如今圣人去了好啊,圣人去了,刘绍光便觉着头顶上压着的大山没了。 正在兴头,一只纸鸢飞了进来。展信一看,阻其工期。 刘绍光啧啧称奇,这汪凤竟然也有不干脆的一天。以往听闻,汪家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看上了谁家的产业,明刀明枪地抢上门,无人敢不应。今儿竟然退缩了,要慢慢炮制。 正想着,刘绍光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今日里那周围的棚户区死了个人。 刘绍光拉来一旁的捕快,耳语几句。 趁夜几人跑到了畲香园不远处的破屋里,将那裹了席子的尸体挂到了畲香园的门梁上。 刘绍光在宵禁之前来到了里长的家,留下一些资财拂袖而去。 从日出开始,晨钟不停。今日从早到晚要敲响整整三万响。 在钟声里,正抱着茶壶咗水的杨暮客听见了敲门声。杨暮客才绕着小院跑了十二里,一身臭汗。尸身乏累,这时候有人上门他自然没个好脾气。 “季通。去看看是谁。” 季通开门一看,竟然是京都府衙门的捕快。 “几位请问何事上门?” “敢问来者何人?” “鄙人季通,贾家商行护卫。” “这是京都衙门签署的公文,请贾家商会众人随我等回去调查畲香园悬尸案。” “悬尸案?” “今日有民众发现,尔等购置的畲香园旧址门楼上疑似有人自缢身亡。” “你稍等,我进去通报东家。” “请快去快回。若尔等不予配合,我等将强制执行。” “知道了。” 杨暮客喝足了水,吹了口寒气。屋里雪花纷飞,他正准备钻进浴桶泡澡,季通回来说了门口捕快因何而来。 “贫道洗个澡换件衣服就出来,你先去通知家姐。” “赶紧的。因为你洗澡耽搁了,人家冲进来……多难看。” “贫道削你昂……” 没多久一行人随前来捕快乘车到了京都府衙门。 京都府衙门挂着黑布白花,本来该有民众观审,但因为圣人丧礼取消了一切聚众活动。民事大堂里很安静,只有京都府畲县县令在堂上。 太守在宫中服丧,府尹在休沐。七品县令处置外商之事逾矩,但事急从权。县令捏着鼻子认了。 大堂里一块显影壁照展示了畲香园门楼上悬挂着尸首的画面。 玉香带着面巾,引着同样不露容颜的小楼走进去。县令赶忙让师爷给贵人看座。 “几位贵人,这畲香园有人自缢身亡。这是捕快抵达时留影画面,这里还有一封遗书。” 小楼听着县令断案。 县令说这人是因贾家商会购置了畲香园地产,这些棚户住民因没有地契,要被驱赶。自缢之人家中贫困,不得活。留书发恨,自缢于畲香园门楼梁上。 朱哞喘着粗气从飞舟上下来,站在大堂门口听着里头县令断案。只要这县令口出狂言,朱哞就要冲进去,揽下诉讼之责。 小楼听着皱起眉头,她何曾要驱赶这些棚户住民。这些棚户住民又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杨暮客在一旁静坐,袖子里掐了个诀。胎光出窍,来到阴间。 胎光掐算着方位来到了畲香园,四周看了看,没有生魂。既是没有生魂,那便说明生魂被阴差拿走了。 胎光径直奔向城隍阴司。 阴司城隍亲自来接,见着紫明道长如见亲阿爷似得。 “小神拜见无量上人。” 胎光登时便惊了,这是一朝国都城隍,怎地这般软骨头?胎光上前将其扶起问,“城隍何以如此大礼啊?” “启禀上人,圣人离世。本城将要血雨腥风,还请上人慈悲,救此城人道苦难。” “人道之事,贫道不可干预。其中理由,城隍请言明详细。” “朱雀行宫祭酒真人化凡于此,人道气运因其变化。煞气西来,邪气生自人心。道长当匡扶人道。” 胎光挠了挠脑门,原来那时感应到的炁机变化当真是师兄干扰了人道气运。如此一来责任必须杨暮客自己替师兄担起来。 胎光躬身,“敢问城隍大人要贫道如何去做?” “当下城中人道俗道心思不定,文气道场浮动不稳。还请道长定乾坤。” 胎光不满地问,“能不能详细点?这个时候了还打什么哑谜?” “请道长讲学扬名,将圣人离世散掉了人道气运重新聚拢?” “不会聚到贫道身上吧……” “不会……” 胎光安心地点了点头,而后猛地一拍脑门,“贫道来找你们有事儿。” “上人请说。” “我家师兄化凡盘了个园子,那园子今日死了个人。贫道来阴司问个明白,那人是如何死的,魂魄在哪儿?” 城隍拿出了天地文书,将昨夜之事一一回放。 啧。胎光看后眉头紧锁,好啊,这个时候还要玩这等龌龊伎俩。 怒意,五成五。 第99章 持剑锋太平可定? 杨暮客睁开眼,一肚子怒火盯着那案台后面的县令。 县令察觉到了下面小道士不善的目光,紧了紧嗓子,“圣人丧期之内,本府暂停断案。因诸多细节不明,请诸位域外商人莫要离开京都,等候我府衙确切消息。” 出门的时候小楼对死者家属问,“小妮儿,你父亲可会写字?” 陶樱子抿着嘴点头,“阿爷识字。” “那书信上的字迹可是你爹爹亲笔书写?” “是我阿爷的字迹。” 问完这些小楼点了点头,“回吧。” 不远处刘绍光冷哼一声,若这点事情都办不周全。他这么多年的文书可就白做了。 刑部司文书每日都要阅览大量的证词证言,不同人的字迹刘绍光不知模仿多少次。虽学不来大家字迹神韵,但寻常人的字迹可谓是信手拈来。 至于小楼为何如此一问。小楼练习书法数月有余,观字帖无数,从初学者到大成者。小楼看出来那字迹里的某些细节并非生活困苦之人能写出了韵味。 杨暮客去了趟阴间,心中有数,自然不着急。他瞥见了不远处监视的刘绍光,伞面阻隔二人视线相汇。 他一低头瞧见了那抿着嘴一声不发的小姑娘。那一双小手指甲缝里还有灰,手指头又粗又糙,破开的口子里是黑泥。怎地就没好好洗干净这双手呢?杨暮客心中感慨,这样的小姑娘,值不值得如此作贱自己? 怀着感慨杨暮客跟在小楼身后,见那朱哞迎上来嘘长问短。烦! 这算什么人道? 忽而杨暮客想通了一件事,他此时觉着不对味儿了起来。什么叫“上清紫明上人帮忙聚拢人道”,他一个没筑基的小道士,能有多大能耐?他一个域外之人,能动用多少人道力量?所以这句话显然也是句客套话。 后面那句才是实话,不会聚到他杨暮客身上为真。 这是一个哑谜,也是一个试炼。杨暮客怀揣心事儿跟着众人回到了鸿胪寺。 进了屋他也没什么吩咐,掐诀再次进了阴间。 这次他没去直接找城隍,寻了个阴差。 “贫道欲见一个叫陶冬冬的亡魂,可还在你们阴司?” “在。他家中不曾居丧,亡魂与阳世牵连并未两段。还要等他家中人居丧之后,了却今生才可入阴间享其阴寿。” “漂亮话莫说了,你去将那人亡魂给贫道带来,贫道有些话想问个明白。” “是。” 没多久陶冬冬被领来了。 杨暮客打量小鬼几眼,“要不要贫道讲你变成吊死鬼的模样?” 陶冬冬还不知阳间发生了什么,他非是枉死,所以魂魄齐全,神志清醒。开口答道,“小人是被撞了,没钱医治死的。不是吊死鬼。” “不做吊死鬼?” 陶冬冬用力摇头,“呜……不做。” 杨暮客理了理道袍衣襟,两手揣在袖子里。“事情呢,是这样的。陶先生在阳间的尸首被挂到了畲香园的门楼门梁上,并且有遗书留下。说是贾家商会为富不仁,驱赶棚户街住民,陶先生无力负担迁屋费用,自缢求全。请问陶先生对此有何感想?” 这道士说话怪里怪气,陶冬冬皱眉看着道士,“既然道长知晓真相,又何故问咱。” “家贫自难良善,你女儿与媳妇去府衙作伪证。将你之死说成是自缢……” 陶冬冬侧脸窥伺着道士的表情,“既是我家中人贪财,做错了事情改正便是。小人死了,家中无主,他们不知听信了谁人诓骗,才做出这等事情。待家中人居丧时,我便入梦警醒。” 杨暮客点了点头,“有此心便好。” 打发了陶冬冬的亡魂后,杨暮客再去寻那城隍,判官说城隍大人随国神夜狩,已经领兵出了京都府城阴间。 杨暮客咂嘴,戏弄了贫道就跑了。那等那城隍回来给他玩儿点儿更刺激的。 回到阳间,小楼正在核验朱哞留下的账本。玉香跟季通出去换钱了。 杨暮客主动提着热水进屋沏茶。 “小楼姐,可看出今日之事有何名堂?” 贾小楼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答他,“看出来了。” “这官商勾结,似乎有意推迟我等动工之期。若顺着他们的意,怕是日后更多麻烦。” “那你要如何?你这小道士大显身手,做法将那些耍阴谋诡计的都弄死。一了百了?” 杨暮客琢磨一下,“也不是不行。” 小楼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修什么道,去做个人邪好了。生杀大权在手,逞凶快意。” “那姐姐有甚主意?” “那棚户区四五十户人家,因为咱们建了个园子就尽数赶走,不合适。让他们去帮着工部做工,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资质。工部调遣徭役工匠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章,咱们管不着,但买卖材料是咱们自己张罗。这些人帮忙搬运些杂物杂货想来还是能做得,若这也做不得,那便给其余工人去端茶送水。反正他们每个正经营生,花了些钱,将这些人都雇佣下来。既少了乱子,也彰显了仁义。” 杨暮客听后静静地盯着贾小楼,“小楼姐果真是心善的。” “不用给本姑娘戴高帽,当不得你的夸奖。本姑娘做得是生意。既是叫人民公园。当为之公,当为之人。赶跑了这些人,臭了名声不说,还剩下一个棚户区的烂摊子。本姑娘让他们自己整改棚户区,本姑娘出料,他们要拿钱来买。将那棚户区给本姑娘修建的漂漂亮亮的。地放给他们去住,反正这地最终都是官家的。官家如何定论,跟本姑娘也没关系。贾家商会把这人民公园的摊子支起来,后面如何去管,要看官家的能耐。官家要不顾及名声,依照土地律法将这些人都驱赶,那是官家的事情。与本姑娘何干?” 杨暮客咂咂嘴,“若生意人都如小楼姐这般,世上又哪会有那么多的可怜人。原始资本积累总是肮脏污臭。” “那你来告诉我,贾家商会的资财是从何而来?” “这……”杨暮客讪讪一笑。 杨暮客总不能说是长寿之功,是高等级生命对低等级生命的掠夺。 他无奈叹口气,将阴司里知晓的事情给小楼说了一遍。 小楼想了想,“水来土掩,不过便是钱财之事。那寡母带着两个小的,着实可怜。本姑娘若能使之赚钱,她们若还是狠了心去污蔑贾家商会,法不容情,也怪不得本姑娘无情了。” 既然小楼姐并未将有人窥觊贾家商会资财当做要紧之事,那杨暮客便可以安心去思索城隍到底意欲何为。 回想了一遍城隍所言,几个重点词。即将血雨腥风,匡扶人道,讲学扬名…… 这些词若把道士身份代入进去怪异得很,但是如果是当朝大官,似乎便是理所当然了。 所以城隍这是要紫明道长去帮助某一位朝中大员。那么该是谁呢?与文气相关,想来便是国子监相关之人。 杨暮客曾听朱哞说米太傅曾任国子监博士。而当朝太师仍然担任国子监祭酒。 那么可否从此二人中择一助之?想到二人身份,乃冀朝人道官员执牛耳者,杨暮客这小道士又如何帮助他们呢? 总不能提着一柄长剑上门,“贫道乃是博学多才之人,曾做文抄公念过一篇劝学圣人文章。” 这样徒惹笑话罢了。 杨暮客跟小楼道别,出了屋。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钟声停了。此时已经临近黄昏,冀朝圣人小殓之礼总算进行完成。 阴间下起了大雨。阴气自天空倾盆而落。荡尽浊土,无数尸骨裸露在阴土上。 数千年前的活尸睁开了眼。 冀皇赵霖溜达到了宫中礼司的庭院,礼司正房崔公公还未归。 赵霖伸手从阴间破开阴阳之界,本该是藏起来的木匣裸露出桌面,他拿起一封密信读着。 赵霖问边上的日游神,“这个李思是谁?” “启禀圣人,根据崔天明的过往,叫做李思之人有二。其一是御书房礼司太监,其二是当今户部尚书汪家车马总管。” “我御书房里头有一个叫李思的太监,朕为何从未见过?” “这……小神不知。” 赵霖皱着眉头想了想,摆摆手算了。这封密信是宣王的笔迹,写着让崔天明配合李思寻找冀皇的遗诏。崔天明还刻意批注了时间,是四年前。 赵霖随手拍没了一个凑近前的活尸,对日游神说,“走,去朕的葬礼上看看。这小殓之后他们如何将朕打扮。” “是。” 朱红的柱子被黑布裹着,长长的游廊一盏盏灯是归去的路。 暗处有宫女哭哭啼啼。不少小太监也心不在焉。 禁卫军站得笔直,他们手中的刀兵寒光闪烁。 日游神给赵霖撑着伞漫步在皇宫之内。 他许多年不曾这样游览过宫中景色了。葬礼添置了许多白菊,香气袭人。 来到小殓的广场,诸多王孙跪着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 许多大臣依旧跪在另一边,也有许多因为政务将官衣留在位子上,穿着素衣去上朝。 这些人赵霖也分不清好坏,那些个王孙有不成器的,有心思深沉的。尤其是打头的宣王,跪得最老实。赵霖歪着头看了看宣王,察觉宣王膝盖底下比别个都厚实。他指着宣王回头对日游神说,“你看看,这就是朕的孙儿,如此聪慧。比别个都能坚持。怕是跪到明年这小娃也不觉着膝盖会痛。” 日游神讪讪一笑。 赵霖走上前去看着棺材里的尸身。 这张老脸他可太熟了,虽好多年不照镜子,但看了几十年,没想到胡子竟然还没掉光。赵霖的亡魂摸了摸尸体的胡子,不是粘的。这老头儿身子够硬朗,一百多岁还能留着一大把胡子。 老头儿尸体还挂着笑容。赵霖歪头看了许久,是怎么个死法,死的时候还能带着笑?也太没心没肺了。 一旁宫里的大管家掌印太监李大人阴鸷地抬眼看了看四周。 小太监方才来报,“礼司太监总管崔天明在圣人离世之日曾出宫”。 李大人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一旁跪得神志不清的崔天明。他咬了咬牙,吃里爬外的狗东西。裘太师还没来消息,李总管不敢直接宰了这小子。 裘太师棒棒棒磕了三个响头。一把年纪也舍得将脑袋磕得通红。 “礼毕。”李总管捏着嗓子高声喧道。 赵霖的亡魂环视四周。米小子和虞小子都不在。 世道能稳下来么?赵霖心中犹有疑问。 裘太师将一个显影壁照从怀中取出,默默走到灵台之前。 赵霖看着冀皇躺在金玉椅中慢慢开口。 “朕有孙儿数十,唯有扶王和朕心意。扶王年岁尚小,在宫中与朕相依为命十一年。出宫之前曾立志读书证道。朕欣慰不已。观其九年课业不坠,可继承大位。玢王心系兄弟,立为摄政王。赏食邑万亩。” 赵霖看着玉璧中的显影,“朕是不是眉毛有点歪?” 日游神不敢吭声。 宣王看着显影玉璧微微一笑,“王兄多辛苦。” 玢王叹息摇头。 扶王愣住了。他额头冷汗淋漓。 小殓散场后便是大殓。 李总管将圣人圣体背进了棺材。扶王上前亲自将棺材盖好。 李总管轻声在扶王耳边说,“王爷,以后奴婢该叫一声圣人。圣人当有圣人气度,当下不论是圣人逞强,还是发自肺腑,都不可唯唯诺诺。您是圣人陛下选出来的继承人,您不能辱没了圣人的意愿。” 扶王若梦中惊醒。缓缓站直了身子。站在高处,自此他眼中的世界别有不同了。 虞太保身披铠甲,拄剑坐于马上。禁卫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 古稀老翁,为盛世太平,可复少年时一腔热血。 宣王的马车从宫门驶过,宣王眯着眼看了看那高耸的城墙。 一旁的小太监眼烟媚行凑上来,“王上,方才得了信儿,太守调取了检查大阵。崔公公出宫的事情藏不住了。” 宣王嘬嘬牙花子,“谁能想到所谓的裘党和米党之争不过是一场戏。” 小太监哼了声,“只怕是只有裘老倌和米老倌在演戏,他们底下恨不得打出脑浆子来。” “这已经够吓人了。” “王上莫怕,就算两个老头儿加到一块儿,也不及追随王爷的人多。” “你小子。你再夸下去,本王怕是要即刻领兵冲进去将那小崽子活剐了。” “王上,您说万亩食邑能喂饱了玢王么?” 宣王眯着眼睛瞧他,“本王诸多产业,可食邑税赋仍然有缺,挪用了官家赋税,不知何处去补。玢王偷偷摸摸放不开手脚,便是再有万亩,也堵不住他的窟窿。” “王上意思玢王哪怕做了摄政王也要与圣人争上一争?” “管他们呢?”宣王眼睛一眯,“杀!” 第100章 梦甜难醒 李总管引着圣人赵蔽来到了早就准备好的园子。叫圣君园。 “圣人早就为皇上准备好了一切,皇上在此处歇息。老臣站好最后一班岗,待皇上选了新的奴婢,老臣便搬出去。” “大家要搬去哪儿?” “老臣去陪圣人。圣人一个人怪孤单的,这皇城里头,就剩下老臣一个亲近的人,老臣不能让圣人一个人住在那冰冷冷的地场。” “可,可……我……我该从何处选?” “皇上莫要问奴婢,奴婢没伺候过皇上。谁能伺候皇上,只有皇上晓得。” 赵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跟着李总管走进了屋中,屋里干净整洁,常有人打扫。屋中摆着许多书,李总管告诉赵蔽这些都是以往圣人看的,那时圣人还风华正茂。 赵蔽点了点头。 夜里点灯赵蔽看了很多书,有些翻了翻书名,有些翻了翻扉页。他静不下心,自然也读不进去。 一阵风吹进屋里,床上的纱帘随风舞动。 赵蔽看见爷爷赵霖走进了屋。 “蔽儿可否惊讶?” “圣人!”赵蔽赶忙起身迎接。 “如今你才是圣人。”赵霖呵呵一笑道。 “孩儿怎能当圣人?” “只有你能当。”赵霖口气不容否定。 赵蔽看着面容越来越年轻的赵霖,满脸疑惑不解。 赵霖寻了个地方坐下,翘着二郎腿说,“你父王不是个东西,专挑民家女子祸害。朕便指婚给他一个农妇。这便有了你。你是上天送给朕的宝贝啊。当年的无心之举,让朕得着一个无暇美玉。” “孩儿当不得圣人夸赞,孩儿学业无成。非是美玉,是顽石。” 赵霖呵呵一笑,“玉不就是石头嘛,朕说你是,你便是。” 赵蔽低头想明白了这皇位为何传给自己,抬头问赵霖。“可是孩儿无依无靠,孩儿如何斗得过诸位兄长。” 赵霖不屑地撇嘴,伸手变出一壶酒,自斟自饮。 赵蔽看着圣人祖父不答,硬着头皮再问,“圣人为何修政。” 赵霖这才点了点头,“因为穷。” 赵蔽听了如此直白的话有些迟钝,愣了半晌才说,“我冀朝占中州气运,富庶无比,怎会穷?” 赵霖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国家财政,道院分去一成,勋贵食邑分去一成,官员俸禄分去一成。行政日常开支分去三成,军队给养加俸禄分去半成,官田经营分去两成半。剩下一成用于发展经贸,一成处置灾殃。这便是一年税赋的用处,听着合理否?” 赵蔽点了点头。 赵霖冷笑一声。“那你再听,道院自百年前起,分得不到半成,勋贵食邑分去足足两成二有二,官员俸禄分去一成半,军队给养不足半成。即便如此,国库还要年年花钱去堵官田亏损的窟窿,经贸落在了勋贵富商之手,处置灾殃要靠朕起头募捐。你说这冀朝穷不穷?” 赵蔽听后呆立当场。 赵霖继续说着,“米贵,产米农人吃不得米。肉贵,牧羊之人食不得肉。可端到朕面前的年报之上尽是丰年足食之言。他们以为把朕锁在笼子里朕便一概不知了。蔽儿,你说朕要不要修政?” 一口烫酒饮下,赵霖辣彻心脾,嘶。“罗朝重商,年年靠着贸易掠夺我冀朝气运。冀朝几千年来敲地鼠的游戏,到朕手中的时候,朕已经玩不下去了。因为杀再多的贪官污吏,也堵不住冀朝这千疮百孔的筛子。” 赵蔽将圣人的一番话揉碎了,咀嚼良久。 赵霖看到眼神清明的赵蔽,“乖孩儿,来随朕夜游这京都。过了今夜,你再不能随意出入皇城。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赵蔽脸色一红,“孩儿……孩儿想去教坊司听曲儿。” “那便去。” 夜幕里皇城中的议政殿依旧灯火通明。 仲夏闷热,太监搬进来一块冰以巽阵鼓风。但米太傅还是只披了一个褂子,穿着薄纱素衣办公。热得顾不得体统。 裘太师将圣人遗体送到城外的孝陵停棺,匆匆赶回来看着忙碌的米太傅。 “还道还未走啊?” 米太傅起身作揖,“太师受累了。” 裘太师解开领口,脱了素黑的褂子,递给一旁的太监。“忠祥公的产业查明白了么?” 米太傅点了点头,“本官准备启用宋钰。” 裘太师抬头看他,“你米家没人了么?” “裘太师藏刀十年,是该用的时候了。” 裘太师坐下,“这么急着让他报仇雪恨,老夫怕宋钰会后继无力。老夫记得刘霜是个能人,是个办案的好手。在轩雾郡给司马彦打下手,事情做得漂亮。” “刘霜年岁尚轻,威望不够。唯有宋钰宋大人可查明此事。” “那便刘霜去给宋钰打下手。你我不用争了,事情必须查,查干净最好。查不干净起不了好头,你我都不好看。” “太师之言有理。” 米太傅坐车归家后,米家二管家米正阳贪墨家财,杖五十,被打死送到了衙门验尸。 虞太保以虎符调遣河东驻军庆阳军,庆阳军领军称病未应,副将严守称整军耽搁,要晚两日抵达京都郡府,不能按时押送圣人棺椁去归无山皇陵。 李总管夜里差遣御马监总管曹公公持圣人节令,与禁卫军中郎将卫尘领三百兵马做稽查兵前往河东庆阳军驻地。 户部尚书汪大人押着儿子汪凤前往太守府衙,检举揭发宣王谋反。 宣王坐着小船从护城河出来,看着全副武装的“船工”,额,不,应该说是王府护卫。 “诸位儿郎,京都内罪臣太师裘万联假传圣意,立无能幼子赵蔽为承大位者。又伙同玢王,以摄政王名义夺权。本王意欲替天行道。除奸佞,正天道。” “除奸佞!正天道!” 工部侍郎严庵拿着今年疏浚的批款条子找到了汪府,汪尚书已经躲了他六天。若款项还不批下来,疏浚的工期又要耽搁。但汪府大门紧闭,让严庵吃了个闭门羹。 严庵只能转头去找工部尚书易东升。易东升是米太傅的学生,严庵一向不得易东升心欢,二人在工部时常因为工作打嘴仗。 二人最大的争执原因是,钱去了哪里。 天下的钱是有数的。每年金玉就那么多,生产多少,便要旧的销毁多少。 本该是预算多少,便要依着预算来做。但总有莫名其妙超支的地方。什么木材涨价啦,人工涨价啦,米粮涨价啦。这一涨。但到了户部那头,掐死了预算给钱。工作越做越少,麻烦却越来越多。 严庵怒气冲冲地往易东升家里走。易东升家离宣王府很近,近到两家院子只隔了一处荒地。宣王很喜欢易东升这个人,尤其喜欢他的名字。易东升又与米太傅是师生关系。所以易东升便是米太傅和宣王沟通的桥梁。 于是那荒地的荒池上修了一座桥。 宣王府丝竹声依旧不断,严庵听得心烦。他朝着那桥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圣人丧期,里头还歌舞升平。” 话音才落下,一群黑衣人从不远处冲了出来。 严庵惊慌失措,往那荒地里跑。那些人见着了严庵身上的官衣,也不追,径直冲进了宣王府里。 严庵手脚冰凉,脚走路都不大听使唤,一个踉跄从桥面上落了水。死了。 易东升的家丁听见池子外头有呼救声,将人捞出来一看。竟是严庵。 “愣着作甚,还不将尸首处置好,随我去太守府衙报案。” 太守府衙如今乱成了一团。 刑部司刚收了米正阳的尸首,跟那个吊死在门楼上的陶冬冬放一块,这又运进来一个四品大员。仵作累得好似一条狗,伸着舌头喘气。又带上面巾去给严庵验尸。 仵作切开严庵的胸口,扒开喉管看了看,呛死的没跑了。又清点了下遗物,看着那张被水泡了批条。小心翼翼地用覆纸盖上去,拓印了一份备份。用密封袋子将两张纸分开装。 玢王在王庭中静坐,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太监从侧门走进来。 “启禀王爷,人进去了。但已经一刻过去了,没听见声响。” 玢王叹了口气,“兄长到底还是兄长。咱们小瞧了人家。听说南边上来了几十艘船?人家又岂是好相与的?本王想着先声夺人,怕是被人家请君入瓮了。你说明儿天亮了要怎么说?有人袭杀宣王,遂宣王起兵保命?这口黑锅是不是要本王来背?” “还有,刑部司传出风声,工部侍郎在工部尚书家门口落水死了。”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玢王拍了拍椅背,“将本王的披挂担出来,今夜着甲,待看明日如何。” “是。” 皇城城防营里虞太保枕戈待旦,门口卫兵进来。卫兵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甲的将军。 “禀告太保大人,城中有异动,数人潜入宣王府中,并未再现。” 太保刚睡着,被闹醒了抬眼看了看那个将军,“去搜。” “末将领命。” 虞太保翻了个身,门又被推开。老头坐起来抿着嘴看着卫兵。 “那个……太保大人,城外巡城卫兵发现护城河上游有数艘货船集结,上面有不明数量兵卒。” “老夫能不能睡觉了?骠骑将军这点主都做不得么?”老头儿有些恼怒地说,“城门关了,宵禁过后城门也不准开。城外备军随时注意他们动向,不准随意出击。” “是,属下这就通报。” 哼。老头气哼哼地躺下。 杨暮客大晚上从阴间寻找进裘太师家门的机会。但裘太师家中有独立的驱邪大阵,贸然闯进去那大阵有感应。他觉着入梦拜访裘太师这法子太土。搞得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邪祟似得。 没办法杨暮客就在大街上闲逛。看看这京都的夜生活。 虽然圣人丧期,花红柳绿的生意不做了。但晚上还是有不少食客出来吃路边摊。 整个京都晚上街面人来人往,都穿着素衣,还有不少披麻戴孝,跟特么个鬼城一样。 不远处教坊司还开着门,挂着个大白花。里头唱得是唉声怨曲儿。杨暮客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病是吧,大晚上的唱这个,也不怕把鬼招来。 来都来了,杨暮客就进去瞅瞅。这一瞅不要紧,里头还真有不少鬼。就连城里不少土地神都乔装成人坐在桌旁吃茶听曲儿。 噔噔噔,上了楼上雅座。一个老头儿竟然领着活人生魂在一边。边上还站着一个夜游神护卫着。 “嘿,老头儿。贫道坐这儿行么?” 赵霖打量了几眼道士,“坐吧。” “贫道想找裘太师,或者米太傅谈谈心。您有没有办法?” 茶博士见杨暮客坐下,从暗处拿着花名本站到一旁。“请问道长要喝什么样的茶?” 杨暮客接过花名本看了看,“就这个叫丛云的,顺带叫楼下的换个曲儿。不能唱喜庆的,就唱点正经的,那种正义凛然,赞颂朗朗乾坤的。” “这……点曲牌的话,要另外收费。” “贫道一个人出不合适,你瞧见楼下那个穿华服的没?他是刑部侍郎家的官家,在这等人。你去问问他要不要换,这一贯钱赏你。若他不换,贫道再出全资。” 待茶博士走了,赵霖才开口,“道长若是想与一品大员结交,怕是需要些气运。”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玉书,当啷一声丢到桌上。玉书上写着教坊司在座所有人的命数。亦包括的鬼神。 赵蔽头一回见到如此神异之物,看着那不停变幻的人像和命数。“道长若有此物,岂不是全知全能,又何故问我等与官人结交之法?” 杨暮客羞涩一笑,“你问问你家大人,这位也算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他能不能随心所欲。” “朕的确不能随心所欲。” 果然,楼下的曲风瞬间就变了。变得铿锵有力,气壮山河。 “贫道得了神官提点,要在这冀朝助人聚拢人道气运。二位都是人道气运临身者,贫道该助谁?可有意见?” 赵霖眉头紧锁,“虞庆山……” 杨暮客讶然,“他是谁?” “当朝太保。” “因何?” “他命不久矣。” “如何助他?”杨暮客此话说完大风骤起,风吹来了云,吹来了雷声。 茶博士端着茶不小心一个踉跄,水洒在了灯上。 需,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生来应了需卦,再生也当应了需卦。 杨暮客忽然有种明悟。“算了,道法自然。” 赵霖满意地点了点头。 茶博士苦笑着对杨暮客说,“道长稍候,小的不慎翻了茶。” 杨暮客摆了摆手。 有些糊涂的赵蔽此时清明了些,问,“他看不见我与圣人么?” 杨暮客点点头,“看不见。” 赵蔽叹气,“若世间的人都看不见本王才好呢。” 杨暮客点头应和,“身为圣人当守虚,世人皆不见圣君……那是何等盛世!圣人果真是圣人。” 赵霖深受感动,说着他眼中有泪。“道长来得太晚了。” 杨暮客跟赵霖闲聊起来。 忽而赵蔽听见有人唤他。 “圣人!该起床了。” 第101章 同游年少 一壶茶听曲至天明。茶博士觉着这道士当真是抠门。 杨暮客瞧着那青年的生魂被时空拉扯不见,看着天边云头岁神殿瘟部瘟神来至。 “赵霖听令,尔曾贵为人皇,气运加身有人道功德,不须修阴德已然圆满。岁神殿特此来征召尔为瘟部瘟神。” “赵霖领命。” 一阵黄风吹过,教坊司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 下面侍者忙着收拾地面的瓜果碎屑,杨暮客起身,结了茶钱……雅座钱,曲儿钱,税钱……啧,兜里这点私房钱就没了? 出了门迎着朝阳,一扭身人消失在了阳间。 女子舞台上将水秀一挥,数尺长绢,半尺光阴。 一群着甲带伤带血者拖着刀兵往城防营走。 宣王,果真反了。 圣人赵蔽来到了议政殿,议政殿偏房今儿个给圣人准备了旁听。这便是他的第一课,施政。 批红太监高声朗诵折子,裘太师喝着一杯浓茶。 南部三郡因暴雨伤苗,今年粮食欠产。三郡太守联名请求以徭役代税。 裘太师点头,“准。” 早上昨夜送来的急奏处置完,米太傅也来上班。米太傅先与皇上见礼,而后再去与裘太师见礼。方才裘太师批复过的奏章由米太傅审核一遍,分发给各部。南部三郡的奏章被米太傅归入户部审计。 裘太师来到了偏房,看着无所事事的赵蔽。 “陛下,若有疑问可言明。” 赵蔽想起了昨夜好似有一梦,梦里祖父来了,领他去了教坊司。赵蔽数十年家中苦读,不曾去游玩过一次。他心中的教坊司该是数不尽媚态横生的女子。但昨夜好似一直听着一个胖姨娘台上吟唱。当真毁了年少春梦。 赵蔽隐约记得,冀朝穷。 “师傅,我冀朝真的穷么?” 裘太师站着思虑了很久,“很穷。” “可京都繁华……” “陛下,你眼见的繁华,是富庶之地的繁华。若财富都被汲取到一个地方,如此不均的世间,那处处都是穷人。” “他们如何汲取财富?” 裘太师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陛下方才听了三郡粮食欠产有何想法?” “理当调去旧粮,平抑粮价。” 裘太师点头,“可为何三郡太守联名要以徭役代税呢?” “额……” 呵呵,裘太师笑了笑,“因为米贵啊。旧粮不止要卖新粮的价钱,还要涨价。这便是那些富商的敛财之道。涨其价格售卖,贱其价格收买。一进一出,钱财便落入了粮商之手。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而富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向一小部分人集中。他们将国家刮地三尺,使劲了去透支国家的气运。当权力与这些富商勾连不清后,他们已经无敌于天下。” “无敌?师傅……这话会不会夸张了些。” “陛下可知我裘家为何人?” “穗东脊上裘家。万世文人,乃是我冀朝的文人风骨。” “我兄弟裘阆开穗金书院,麝香公的儿子是教谕,比丹侯的侄子是院首,他们是穗东郡山岭县最大的地主。富甲一方,有传万世金玉。这些人一句话,穗东郡的物价便要涨,穗东郡的税便多。他们再一句话,穗东郡的物件便能降,穗东郡的税收便要少。可怜是的穗东郡的人啊,无衣无褐。” “这……师傅……” “陛下是不是想问,臣下是不是冀朝的蛀虫?臣可以告诉陛下,臣是。不但臣是,陛下也是。王侯食邑已经是冀朝再也背不动的负担。” 赵蔽脸憋得通红,“我……我那园子小的可怜。别个都有的,独我没有。怎地我也成了蛀虫。” “可陛下衣食无忧,这是平白来的么?陛下可以冬暖夏凉起灯夜读。是谁供养了陛下呢?是人民啊……” “师傅既是蛀虫,我也是蛀虫。那我们为何还要为难蛀虫?” “因为富贵也是病,已经数百年没人敢去医这世道。圣人敢医,那臣子便随他去。蛀虫不能看着将来死路,便贪吃等死。记得昨儿一阵风吹来了梦,说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便是臣子的想法。臣子还要万世富贵,也要人民可得万世富贵。” 赵蔽皱眉看着裘太师,“师傅何故说得如此直白?” “臣下的时间不多了,外面纷乱不堪。陛下闲情的世间也不多了。” 这时园子外头的太监闯了进来,“启禀太师大人,太傅大人。宣王领兵谋反,携八千王府卫兵与城外,举‘除奸佞,正天道’之旗。” 裘太师看着赵蔽,“陛下,你我的性命都交给外面的虞太保了。若他败了。那冀朝便等着被蛀虫蛀个干净,裘家随赵家的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赵蔽血气上涌,“我……我……朕要御前督战。” “还不需陛下前去,你我只能于此等候。” 虞庆山大马金刀地坐城墙岗哨里,侧头看着不远处宣王领兵扎营。宣王没即刻攻城,似是求稳。那么宣王是欲靠着八千精兵打穿京都防御的军阵么? 虞庆山即刻否定了心中想法。定有内应。 “你带着我的亲兵去传令,校官以上者皆要到城防营府衙议事,违令者祛其官衣。” “末将领命” 虞庆山起身出了塔楼,“走,回城防营。你去营中告诉所有伍长校场集合,将兵卒尽数打散编制,重新整队。” 太保身边的监军太监应下,“是。” 玢王一身戎装在王庭之中,他身边的太监都披好了甲胄。 “宣王意图谋反,虞太保古稀之年仍镇守京都。本王于心不忍,欲领亲兵前去助阵。” 王府内长吏司的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参军无奈上前,“家臣领旨。” 杨暮客捏着天地文书找到了虞庆山的气运位置。漫步在阴风里远远坠在虞庆山身后。 人老了,裤腰带就松。虞庆山骑马跑了半路,尿意难忍。看到不远处有个圊厕,命令亲兵停下护卫。他下马准备上厕所。 杨暮客化作一阵风,穿进了小巷的另一头。 太阳很大,杨暮客的时间并不多。这一路,他多次想吹个瞌睡虫把老头懵了入梦,但又怕梦里说不清楚。 这次老头停下便是一个好机会。算是一个搭话的机会。 杨暮客走进的这条巷子恰巧是护卫的视野盲区,他比老头先一步进了圊厕,捏着鼻子等着。 虞庆山撩开裙甲放水,一侧头看着一个小道士捏着鼻子看自己。赶忙摸着剑柄,裤子落在了地上。 “贫道看你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 虞庆山侧头,边放水边看着道士。哪儿来的骗子,敢惹到老夫头上。“这外头都是老夫的亲兵,你这小道士若是再多嘴,老夫便让亲兵把你绑了,丢进城防营的黑牢里去。”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长剑,“老头你闭嘴,你若出声,贫道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血光之灾。” 好汉不吃眼前亏,虞庆山气得胡子发抖,但不敢吱声。 杨暮客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长剑,打量了下虞庆山。“贫道乃是贾家商会贾小楼郡主的弟弟。昨儿得了赵霖的消息,他让我助你。贫道来历清白可查,本事不小。但这家国大事,贫道不认为能干预得了。所以定然是赵霖觉着有妖邪作祟,让贫道帮你抵御。你可明白。” 虞庆山看着长剑剑锋,咬牙点了点头。 “你既明白,贫道便不打扰你如厕。回见了您内。”杨暮客将长剑收回袖子,“借光,让让。” 不大会儿,虞庆山提着裤子咬着牙冲出来。“方才里头出去那个道士呢?” 亲兵上来问,“公爷,您是不是没睡好,眼花了。哪儿有什么道士?” “湿你母,老夫睡不好,还不是你们乱放那些吃干饭的闯我宿舍?” 亲兵嘿嘿一笑,“您若看上我家老娘,那是小的福分。” 呸…… 杨暮客一路在阴间狂奔,一夜不归,也不知道小楼姐发现了没。若被小楼姐知道肯定讨不到好。 果然进了鸿胪寺后贾小楼坐在饭桌上看书,饭桌上的粥都凉了。 “哟,姐姐吃饱了。” “吃撑了。” 杨暮客讪讪一笑拿起碗筷,舀了一碗粥。 “说说,昨儿晚上出去干嘛了?” “出去看看城隍,跟隔壁土地神聊了会儿天,然后半路碰见了才死了的冀皇赵霖。他非拉着贫道去吃茶,贫道就去了。” 霍,“你这本事不小。才死的圣人都能让你遇见了。这京都里如今兵荒马乱,今天一早朱哞带着兵马驻守在了门口,生怕本郡主有了闪失。你怎地就这么放心本姑娘一个人在这?” 这贾小楼怎么学着杨暮客一般阴阳怪气了。 杨暮客呡了呡勺子,“小楼姐的买卖让人算计,贫道总要出去查个明白。” “那可查出什么来了?” 杨暮客端着碗愣住了,而后眼珠一转,“小的去阴间找见了陶冬冬的亡魂。是宣王意图染指咱们得生意,差使下头的人耍伎俩妨碍我等开工。” “可如今宣王反了,他还顾得着么?本姑娘不信你出去见了那阴司神官这等消息都得不到。” 杨暮客瞬间傻眼了,是啊,宣王反了,贾家商会这买卖不就稳当了么? 哼,小楼撇嘴。“我当你出去一晚上,能晓得什么大事儿呢?特意在这等你,便是想晓得大事儿的消息。可就此看来,你也就是一个吃货。” 杨暮客咬着勺子,“那小楼姐就说说呗。” 贾小楼冷着脸,“如今宣王反了,我等反而才是最危险的时候。宣王若成了,生意便是全给他又如何,给了他这冀朝官家,便是当做了场人情。亏的钱财日后赚回来便好。但若他败了,你知怎就没有其他人借着宣王的名义继续耍伎俩。反正一口黑锅背在宣王身上。这买卖,如何去守住,便是我等最大的难题。” 杨暮客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等会儿当朝太保虞庆山会差人来请弟弟,弟弟以为这是个靠山。手握兵权,总比其余的靠谱些。若朱哞说了什么玢王的好话,怕是也做不得准。” “你这不是知道不少事儿呢么?一开始怎地不说个明白?”小楼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瞒着我有趣怎地?平日里嘴上都说着依我做主,一到关键时候你便瞒着我。” 杨暮客缩着脖子挨训,一声不吭。 小楼继续说,“那玢王如今做了摄政王。是圣人遗诏,这事儿今儿一早便张贴了告示。你说玢王不稳当,又有什么信源?满城的富贵人家,谁站谁的队?咱们晓得么?如今踩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咱们何曾遇见过这等凶险?” 杨暮客咂嘴,“那宣王就八千兵马,如何闯得进这城池。” “八千?”小楼再哼了一声,“你见着的是八千。城里头粮商站玢王,但你可知城中有八成富商都与宣王有裙带关系。宣王的外祖父是博洋公,是前任工部尚书。建材商,营造商,都与博洋公勾连。宣王的舅舅如今是兵部员外郎,看似是个闲人,你又怎知城中兵马没有宣王内应?” “姐姐如何晓得这些?” “你当那朱哞是吃干饭么的?人家在这京都里做使官,打点上下,若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那也莫要活了。” 杨暮客听后一愣,自己还小瞧了这朱哞。 而后杨暮客才郑重地说,“已故圣人欲修政变法。当朝太师,太傅,太保。都是圣人亲信,权利集中乃冀朝历史罕见。只要太保能守住京都不丢,扫清乌烟瘴气不在话下。” 小楼听后点了点头,这臭小子终于说了些正经之事。 她想了想,也弄明白了宣王为何而反,且宣王造反的底气是什么。 于是她开口说,“宣王便是勋贵富商的代言之人,也是圣人赵霖变法的拦路虎。赵霖狠下心杀光了儿子,留下这些孙子争取了近二十年的世间。让这些本来松散却庞大的利益集团拧成一股绳。这是欲要一网打尽之势,也是你死我亡之势。” 杨暮客感慨,“圣人赵霖以人道大运撞上一堵拦路高墙,当真是千古一皇。” 小楼眼睛一眯,“这便是咱们不凡楼崛起的天赐良机。你既有把握站在虞庆山一端,那便是也不看好玢王。稍后我便回了朱哞,咱们不跟玢王做买卖。” 杨暮客眨眨眼,“商人不该以和为贵么?好歹是个摄政王,这么拂了人家面子,不大好吧。” “咱们做的是贵人生意,最忌讳的便是首鼠两端。” 杨暮客点点头。他想得不多,只是知道自家姐姐准备大发死人财了。 第102章 豪气留霜鬓 京都米粮肉菜皆涨了三成,哪怕是官府出面干预了。前脚走,后脚价格便挂上新牌子。 这店铺关不得,城里百万人的民生要吃要喝。 玢王领着王府护卫来到了城防营。 虞庆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营地。正午的时候操练完队列的新行伍开火吃饭。他们有一个半时辰午休,待下午的时候就是披甲军阵训练了。 城外宣王领着八千精兵等着,等着河上的船到岸。他们已经强占了运河港口。 下午日落时分,大船抵达了港口。卸下来道院设计的战车。 战车六轮,以存灵炁玉石驱动,硬木混合炭陶为甲壳,琉璃拉丝为内衬,防火且坚硬。十二个射孔,有巽阵炁弩,连环百发。 一箱箱弩矢篆刻着离火纹章。其余箱子皆是油木杆,这是长枪连杆,枪头另外存放。枪头乃是祭金之法锻造,可破甲。 宣王拄剑看着高耸的城墙,此墙非以力可以破之。 城东浣衣局大火,武侯铺兵马赶着水车忙去救火,生怕大火烧城。 城东大道被堵住了。 日落过后,城东黄烟滚滚。红色的火光遥遥可见。 工部名下的营造司忽然冒出来数百人烧杀抢掠,京都城内各个衙门差遣捕快去捉拿。 但宣王依旧默默等待,等到了戌时七刻。一个礼炮鸣响,京都城中一瞬间亮如白昼,礼炮的焰火炸开,变化成梅花模样。 宣王喜梅,抚掌笑言,“太平之所倚,天命之所归。儿郎们,着甲上马。” “骑兵上马!步兵登车!” 果然,城门楼大门洞开,城内运河吊桥也被拉起。陆水两道,齐头并进。 宣王兵马进了城便直奔西市,一股兵分出绕道去了宣王府。宣王府还藏有火器,已经藏了十年了。那皇城即便是祭金之铁所铸,也要被烧出一个口子。 季通听闻院外的喊杀声,持陌刀冲了出去。朱哞一把将季通推了回去,推得季通一个踉跄。 “壮士莫要出去,我等都要进来保卫郡主。方才外面是从乱作祟的贼人,但不论是官军还是贼兵,只会是见人就杀。” 季通抱着陌刀呆愣了下,他这一膀子力气怎地就被人推了个踉跄。“听你的。” “宣王义兵,除奸佞,正天道。家中之人不许外出,外出者一律以奸佞同党处置!” 这句话由宣王护卫一路喊过去。 安业路是一条笔直大道,过了这里可上直通皇城的朱雀大道。皇宫坐北朝南,朱雀大道是皇宫入口唯一的大道。 皇城里城防营一队骑兵十五人,铁索连环,持长槊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朱雀大道,一字排开。骑兵将长槊木杆锁在马鞍上。 待朱雀大道出现了宣王兵马之时。 “冲锋!” 皇城骑兵一往无前。 宣王卫兵骑兵即刻调转码头分站两侧,不欲接敌。 安业路路口冲出来四辆战车,连弩齐射,叮叮当当将披甲的皇城骑兵打得疼痛难忍。一个骑兵甲胄被打飞,紧跟着一根弩矢射穿了他的头颅。 一旁的两个骑兵踢了一脚马匹披挂的锁扣,与落马骑兵的马匹断了牵连。 靠着街道两边的皇城骑兵挑起两个宣王的骑兵,长槊一抽一甩,将尸体甩落继续冲锋。 宣王兵有着重铠搬山卒。 战车射孔伸出长枪,明灯下寒光四溢。搬山卒从车厢后门落车。手持离火斩马刀。 皇城骑兵将铁索连环卡扣打开,锁链尽数抛下。 搬山卒以车厢为掩体接敌。 撼山易,撼搬山卒难。 长槊与搬山卒的斩马刀兵锋相接,火星四溅。长槊木杆木屑纷飞,骑兵电光火石之间放弃长槊,抽出腰刀劈向搬山卒铠甲手臂相连之处。 叮叮当当。 车厢两侧弩矢再次齐射。 四个骑兵落马,皇城骑兵调转马头,赶忙往回撤。 在剩余八个骑兵后撤之时,城墙上火器抛射盲眼火雷。这瞎眼雷让朱雀大道失去颜色,照成苍白泛银。 城墙上火器抛射雷震子。雷震子落地便化为电浆。 搬山卒丢下斩马刀,从背后取下抛枪,搬运气血,尽数丢出。抛枪出手瞬间空爆声响起,战车连弩也调整射界,将弩矢射向空中。 噼噼啪啪。 半空一片电光相连,殉爆后雷声隆隆。 搬山卒背后冷汗一片,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宣王部队开始围绕安业大街构筑阵地,将商铺民房中的人民赶走后并未杀死。所有人都猫在一个巷子中,不敢随意走动。他们已经沦为人质。 宣王重新占据了宣王府,里面驻扎的看守和捕快都杀了头丢在外面的街道上。 “王爷,平康巷我等藏兵两千。若虞庆山领兵从皇城杀出,伏兵可从平康巷直插朱雀大道,攻其侧翼。” 宣王点了点头,继续端详沙盘。宣王懂领兵作战么?懂一些,但不多。可他最懂的便是人心。 “朱雀大道被我们断了,明日官员无法早朝。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在家候着等王爷大获全胜的消息罢了。”一旁的太监凑上来笑道。 宣王摇了摇头,“国家运转一刻都不能停,尤其是米党和裘党的拥趸,他们不会在意生死之事,他们会想尽办法联系到宫中。可本王又不能分兵,将这些大臣尽数抓来。廖祥志,你若该当如何?” “这……微臣以为……王爷可以写信劝降。” “本王看错了米师傅……米师傅又怎么可能向本王投降。犹记得小时候宫里太监说过,长明宫在艮位,东北生门。那处有一个地安门可让宫中侍从走近路出入深宫。尔等可在那部署?” “启禀王爷。地安门距离朱雀门太远,两难相顾。” “那么有劳廖大人,让尔等商会的走卒去地安门外作乱杀人。若有皇城守卫出击便逃,他们撤走便再去作乱。只要路过此路欲前往皇宫的,格杀勿论。” “这……若是公卿大人……” “他们是圣人祖父的公卿,不是本王的公卿。” “微臣领旨。” 皇城外一片乱象,禁卫军依旧和宣王兵卒打得你死我活。闹市地区用不得火器,便贴身肉搏,短兵相接,刀刀见血。 京都宣王内应一一跳反,从八千人马一转眼便有了三万余兵卒。 城中剩余的禁卫军分散各处,从城墙上下来的有之,京都各个县区的常备军有之。但因宣王作乱,缺乏了统一调度的禁卫军数量众多,渐渐变成了被分割包围蚕食之势。 玄德门城防大营里头,虞庆山看着刚刚请过来的杨暮客。若再晚一步,这小道士便要被叛军拦在皇城外头,怕是插翅也难进来。 虞庆山并不知晓杨暮客有进入阴阳两界的能耐,其实只要虞庆山寄去一封纸鸢,杨暮客便能掐算着从阴间走到这儿。 “道长明人不说暗话,若有邪祟作孽,此乃大忌。宣王怎敢做如此受人诟病之事。他欲求大位,只能正面掀翻了我等这些,阻其路径的绊脚石。” 杨暮客摇摇头,“老头儿,你没觉得很怪么?” “此话怎讲?” “宣王造反,城外的国神观没有反应,城中的神官也没有反应。便是宫中的道院,都不曾出来助你。你与宫中的那位小圣人,才是真正被孤立的那一方啊……” 虞庆山扫了一眼桌面上的军报,他想起来果真没有皇城中道院的汇报。这点他竟然疏忽了。道院执掌阵法运作,宣王如此大摇大摆地进了京都,道院是否做了不光彩的事儿? 但虞庆山依旧不以为意,“兵戎相见,便是有些俗道相助,又如何?” 杨暮客啧了一声,“那不应了宣王的口号,正天道。尔等要自认奸佞不成?” 虞庆山眉头紧锁,“大可道长乃是域外道士,便是有你相助,那正天道的口号便能证明是句妄言?” 忽然外面进来一个老头,正是当朝米太傅。 “诶,我这么大岁数还要走地沟来看你。一身滂臭。” 虞庆山站起来迎接米太傅,“你不在外头等风声,跑进来作甚。裘闯昨儿夜里就没走,你再进来,咱们外头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外头乱糟糟的,我等不得了。你怎不放那些木鸢飞将?把那些个杂碎杀了。由着他们乱窜。” “木鸢飞将放不得。”虞庆山叹了口气。 “嘿。你连自家的兵卒都信不得了?” 虞庆山摇了摇头,“地面上打起来,便是有人反了,还来得及制止。能飞上天的,本将军不敢冒险。唯一的办法便是木鸢不准起飞。” 米太傅看了看一旁的小道士,“这位是?” “贫道名叫杨大可,是贾家商会郡主的弟弟。” 米太傅点了点头。“哦。我晓得你。掺和了不少事儿,周上国主对你敬畏有加。” 杨暮客腼腆一笑。 米太傅也不把杨暮客当回事,继续对虞庆山说,“联名起草告示吧,宣王无义,唯有以三公名义将其定为反王,后事才有转机。” 虞庆山眉心越锁越紧,“太早了些,一场胜仗没打。怕是弱了声势。” “现在打怕是打一场输一场,外城已经被宣王控制了。皇城输一场,我等再联名起草,谁还会听?” 虞庆山沉吟片刻,“你说得对。” 杨暮客本来对高层议事有无数种猜想,却没想过他们会如此简单明了。没有什么打机锋,皆是全盘托出。他看着米太傅拿出一张告示用纸,几行大字写下。朱笔签署姓名。米慧,虞庆山。 米慧笑了笑,“本官还要敢去内廷,去找太师大人签名。就不打扰太保大人守卫皇城。皇城,一定不能有失啊……” 虞庆山胡子一翘,冷笑一声,“老夫便是丢了这条命,也丢不掉这座城。” 新的消息到来,杨暮客开始不停掐算,可越算越乱,这人道已然看不清。 虞庆山看着捏着手指占卜的杨暮客,“小子。你还在算什么?” 杨暮客皱眉,“自是算你们前程?贫道将宝压在了尔等身上,自是该掐算明白,心中有数。” 虞庆山哈哈一笑,“你不是已经有数了么?宝压在我等身上便是天数。事在人为,又何须掐算!城不能丢!法必须变!” 杨暮客猛然抬头。 虞庆山看着年轻人,“你不是说,要提防宵小邪祟。那便开始吧,巧了老夫这一辈子不曾见过俗道科仪做法。今日便有幸开开眼,看看俗道是如何将天地之意借用,来护佑人子。” 杨暮客掐障眼法,金光一闪,从背后抽出了法剑。 掐乾坤正法,踩星宿罡步。 这国中俗道神官都不选边站,那便贫道来选。 起奇门之阵,八方之神不应。弃之。 七十二变践行功德章,三分变化,其二,福泽四方之变。以功德彰显,再掐灵官印。 岁神殿冀朝执岁福寿禄神降临。 数个潜藏在城防营的阴鬼哀嚎化为飞灰。 杨暮客手掐三清指,“宣王有鬼神相助,邪祟入侵皇宫。贫道请法,削其功德。” “喏。” 虞庆山看着小道士金光四溢,口中说着削其功德。他身子暖洋洋的,老头儿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这几日甲不离身,腰酸腿疼,还憋着一口血气不敢动用。听了这话比家中侍从按摩还要舒泰。 “小子,你是有本事的。若有方法离开,便从这皇宫离开吧。” 杨暮客收了科仪之术,皱眉,“还有未入侵的邪祟,贫道要在一旁护卫。” 虞庆山默默地看看小道士,“你说你是听了神官点醒之言,又见了已故圣人。这才来到了老夫身边。” “是。” “可他们为何不助老夫,也不助当今圣人?” “这……” “人道,当需人去解决。京都勋贵与宣王勾结,他们掌握百万民众衣食所系。老夫可舍得一身剐去抵抗,但你身为道士,不能要那神官也助老夫抵御反贼。”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觉着你们是对的,便是不以道士名义相助,那便以人的名义助人道昌盛。如此可否留下?” 虞庆山摇了摇头,“老夫不知你要功德,还是要生魂……你以人的名义……怕是名不正言不顺。小子,你是人么?” 杨暮客被问住了,“贫道……” “老夫久经沙场,冀朝疆域广大,外面不知多少妖邪想要入侵人道中兴之地。老夫见的妖精多了,老夫从来不用道士。老夫只相信手中的刀。你不是人……” 你特么怎么骂人呢?不是人怎么你了?偷吃你家苞米了是怎么着?杨暮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骂不是人。 虞庆山郑重地对小道士说,“去守着贾家商会,那才是你该呆着的地方。” 杨暮客化成一阵风,飞进了阴间。 第103章 美人迟暮欢击謦 阴火延烧了二十年,终得释放的那一刻,必定是惊天裂地之势。 对皇权的敬畏,有那么一瞬间崩塌了。 崇文坊住得是方家,一条街都被方家买走了。里面养的都是布坊的货运工人,人高马大。 小小的崇文坊里现如今住着两万多人,宣王只调走了两千。方家以防止乱民生事,如此条件留守了众多家丁侍卫。 方信侯的祖上是已故圣人的舅舅。到方柿这一辈,从公到侯,他能甘心么?嘴里骂骂咧咧。 一旁的侍从说了句玩笑话,“老爷若不忿,彼可取而代之否?” 方信侯眼睛瞪得溜圆,“莫要乱说。” 正面战场是朱雀大道宫门。 这里便是一个绞肉机。 自宫内骑兵冲锋无果后,工兵开始在瞎眼雷的掩护下修筑工事。这条路一旦堵上,那便是再无转圜余地。 瞎眼雷闪烁过后,宣王反军自然不可能让守军安稳修筑工事,发起第一波冲锋。 战车在前,搬山卒随后。 皇城中守军见势调遣了火器,一轮齐射。战车坚固,阻挡了火蛇。射孔里喷出烈风吹开了火焰与火油。 搬山卒脚踩大地,高喝一声,气血搬运完毕身形膨胀,用手中钝器砸向木栅栏。砰砰砰,木屑纷飞。 骤然火光四射,热浪滚滚。木栅栏下的诡雷被引爆。天雷自空中劈下化作电浆。一个搬山卒铠甲里吱吱作响,白烟直冒。熟了。 城墙上火器一轮齐射,射向朱雀大街里掩护前出部队的阵地。 隆隆作响。 宣王叛军军阵之中站出来一个道士,道士手持木鱼与念珠,此二物乃是祭炼已久的法器。道士沟通阴阳,晓灵炁方位,军阵中灵物呼应,一座守护大阵随心而动。灵炁覆盖军阵前方,炮火落在大阵的灵炁防御之上,空中一层水膜泛起涟漪,白雾遮住了叛军情形。 玢王在城防营里听着家中太监得来的新军报,“我家哥哥本事当真不小。本王以为他会趁夜多处试探,寻薄弱之地闯门而入。没想到王兄直接在这朱雀大道上打起了攻防战。了不起!” “如此消耗,我等虽弹药充足,却无人力补给。他宣王在皇城之外,有源源不断的援军相助。” “乱说!他一个叛王……哪儿来的源源不断的援军!王兄此时也怕京都城外的部队入京勤王。他才是那个怕背腹受敌之人,所以他定然要快。只是不知王兄有何能耐能突破这固若金汤的皇城城墙。” 玢王打着守备皇城的名义领兵进了城防营,但他真的只甘心做一个摄政王么? 朱雀大道水雾散去,皇城护城河岸出现了一排机弩。机弩上架着火雷弩矢,长一丈,已经校准好了仰角。 旗令官站于一侧,举手落下,“放!” “放!” 弩矢划破黑夜,红光似流星落在了城墙上。大火瞬间燃烧。 城墙上兵卒开始启动御水之阵灭火,一个火油的贮备器皿因离弩矢落点太近,瞬间被引爆。数个守军被炸上了天。 虞庆山大步流星地登上了城墙内层的高塔,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枭眼套筒。枭可夜视,套筒里有显影玉璧。刻画阵法运用灵炁,便可将祭祀过的枭眼眼中图像转移到玉璧上。 “通知火器营,调整仰角,目标通化坊。两轮齐射,间隔一刻。” “末将领命。” 传令官噔噔噔下楼去。 虞太保暗暗叹了口气,他低估了宣王。若宣王分兵奇袭,寻找薄弱之处,他便能分化蚕食,占地利之势围剿。但宣王采用了最稳妥的两军对垒。这既考验了兵员的能力,也在考验兵员的信心。 宣王在打一场攻心之战。宣王高举大旗,如此作战便是在通告天下,他宣王堂堂正正,是义军。 唯一不解地便是宣王为何选择夜战。 第一轮炮火落在了通化坊,正在组装攻城器械的工兵瞬间被火焰吞噬。工兵四散奔逃,寻找掩体躲避落雷。 一封纸鸢飞进了城防营,随军道士发现并尾随其后,还未等纸鸢飞入玢王营帐,道士踏巽位一跃而起捉下纸鸢。展信同时高声呼喊,“本官乃是城防军随军参谋,验看一切飞入军营内的传信之物。” 营帐里的太监走出来,“大人请验看。” 信上说……玢王府所在普宁坊,为西市的乱民攻占。城中流氓正在袭击粮行。昌家粮行已被攻破。 太监拿了信件交予玢王,玢王看后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夜色下京都以北的官路上一群精兵携辎重前行,忽而到了玄同县的时候他们停了。 庆阳军副将严守下令攻城。 数人好似猴儿爬上了城墙,绳索降下,又数人跟进。 不多时县丞因为宵禁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随军道士立驱邪大阵守门。大军入城,县令胡珂匆忙起床,本意携捕快抵抗出城求救,但看到门前守株待兔的严守后,艰难一笑。 “下官乞降。” 自此京都通北的要道咽喉被严守卡死。若有援军南下,必要经过庆阳军防守驻地。 冀朝情报部门随后便收到风声,玄同县被叛军占领。 暗卫头子谢总管看着情报暗暗发愁,最终他决定,不报。 子时。 宣王部队发起了总攻。 城防营中军营帐虞太保才回来,用冰丝巾擦擦额头和脖颈的汗水。睡意全无。 营帐里副将尽数来到,玢王也来了。 虞太保呵呵一笑,“诸位都来了,成败在此一役。你我胜了,日后富贵荣华一世。败了,便随圣人而去。诸位可有信心守住皇城?” “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虞太保点点头,“牛卫守住宫门之内,伏兵两侧,放弃大桥,开门迎敌。” “末将领命。” “虎卫,尔等要守住城墙。鹿卫与兔卫城墙下策应,随时补缺。” “末将领命。” “鹰卫,尔等随我准备灵活支援。” “末将领命。” 夜色下照明之失划过夜空,缓缓燃烧落下。 宣王叛军整齐有序地随战车登上朱雀大桥,护城河河水哗哗流淌。战车里的兵卒小心翼翼地观察敌情,战车后的兵卒抬着弩枪瞄准了城墙。 城墙上轰隆一声,火焰喷出。 战车骤然加速前冲,看着那开着的皇城大门,哪怕他们知晓那是吞人的怪物,也要一往无前。 河岸堤坝上的机弩射出连着铁索的弩矢,弩矢没入城墙石壁,宣王叛军手持御风滑轮扣在铁索上,朝着城墙飘去。 城墙上火器调转炮口,瞄向铁锁,一炮打出。那飘在半空的叛军炸成了飞灰,但铁索依旧安然无恙。 一旁的百夫长上去敲了炮手一棍子,“那铁索乃是祭金之器,寻常火器根本伤不得。不必去射铁索,瞄准了对面准备上人的阵地,给我打!” “是!” 虎卫军士掏出手弩,瞄准了随铁索飘来的叛军。但叛军着硬木扎甲,弩矢根本伤不得。一个虎卫兵卒瞄准了叛军甲胄缝隙,一根弩矢射进了脖颈的连接处。那叛军松手落进了哗哗流淌的护城河中。 终于,一个宣王叛军飘到了城墙之上,径直冲向了火炮旁的炮手,手起刀落,一条性命便无。虎卫兵士数名手持长枪,连刺数枪,将那叛军逼迫到墙头,一个虎卫冲上来一脚重踢将叛军踢下了河。 虎卫副将见那甲胄坚韧,“后备军换钝器,接替城墙上守军。” “得令。” 通化坊火光冲天,两轮火器轰炸,攻城雷弩所剩无几。 宣王军冒着大火救出来数架攻城雷弩,校对零件拼凑出来四架。他们急急忙忙将雷弩推到了岸边。向城墙冲锋的宣王军暂停了从铁索进攻,雷弩射出雷失。 皇城城墙银蛇狂舞。哀嚎遍地。 虎卫指挥官即刻下命令,“三营持铜伞顶上去!” “得令!” 因雷暴攻击,城墙上毁坏数门火器。河岸的宣王军终于得到集结的机会。 只是集结瞬间,城墙上完好的火炮再次轰鸣。但火炮射击已经无法持续覆盖,射击间隔便是宣王军登上城门的机会。 此时战车也驶进了皇城之内,两侧牛卫禁军推巨木将战车夹死卡住。此巨木乃是皇宫中备用大梁,坚不可摧,沉重无比。 战车被卡住后前路便成了死路。 短兵相接。 搬山卒口吐白气,调运气血。手中斩马刀高举冲向了两侧的牛卫阵地。 牛卫持重甲,手握牛尾长锏。长锏握把好似牛尾,有钉头,长锏四棱开刃,尖头可刺人。牛卫重甲兵双手持长锏,同样口鼻喷出白气,气血充盈。 当当当。 重甲兵将斩马刀格挡,重甲兵背后的长戟兵刺出长戟,攻其下路。 搬山卒身着重甲,不可刺伤,但下部腿甲连接处多,薄弱之处不能阻利器攻击。 数个搬山卒被割伤割断了小腿。牛卫重甲兵抡起长锏狠狠砸下。 河岸边的宣王军趁着火炮哑火的时间迎着城墙上射下的箭雨,持御风滑轮冲向了城墙。 城墙上虎卫手持骨朵将数个冲上来的宣王军砸下去落入河中。 在下一波宣王军沿铁索进攻之时,雷弩射出了箭矢。 虎卫三营赶忙持铜伞将同袍们护在伞下。 城墙亮若白昼,漆黑的地面,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伤之人,焦糊味刺鼻。 持伞的新兵胃中翻覆。 玢王领命跟随大将军虞太保坐镇木鸢平台,这里是策应战场的地方,将战场尽收眼底。 玢王不得不佩服兄长,他的王兄准备得竟然如此充分,竟然养了如此精锐的部队。若今晚造反的是他自己。他料想决然冲不破虞太保的防御。 虽然此下好似宣王伤亡更大,但是守军要远比进攻方疲累,宣王军的甲胄太好了。只有钝器和火器才能伤敌。当第一梯队的兵卒气血用劲,宣王继续攻击,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便不再无懈可击。 本来玢王还沾沾自喜从周上国购置了不少轻质金铁木,如今看来,宣王才是周上国的大客户。 那么皇祖父知晓这一切么?皇祖父又是如何准备的呢?他为什么不阻止呢? 忽而一声怒喝。 只见虞太保佝偻的身躯瞬间膨胀,红光闪耀。虞太保手中长刀银光一闪,一个小太监的头颅飞起。 监军太监匆忙下跪上前,“奴婢不知这杂种被宣王收买,太保饶命。” “拖下去。” 两侧的侍卫领命,“是。” 玢王看到此景眼睛一眯,他环顾四周,这里还有谁是宣王的人? 虞太保冷眼看向了鹰卫,鹰卫骁骑将军脊后发凉。 虞太保即刻下令,“鹰卫将士尽数撤下平台,在平台下提防有人窃取木鸢……” 鹰卫骁骑将军应声,“末将领命。” 鹰卫本是木鸢骑手,如今都下去了,这木鸢都成了摆设么?不是。虞太保征战四方妖邪,他的亲卫都是千挑万选,操纵木鸢不在话下。 虞太保再次下令,“起飞两架木鸢,去找宣王所在。” “遵命。” 杨暮客游荡在阴间,手持长剑。一个枉死鬼吃了人,妖化甚快。 剑光闪烁,枉死鬼化作阴气飞灰。 阴司阴差阴兵到处都在捉拿枉死鬼,城隍来到了杨暮客身边。 “拜见紫明上人。” “贫道未经科仪斩杀妖鬼,可损阴德?” “上人行天道正义之事,未损阴德。” 杨暮客将持剑之手背于后腰,长剑贴着脊梁,怒意,六成九。他问,“贫道在婴侯郡所为你可曾听说?” 京都城隍无奈一笑,“小神知晓。” “婴侯郡城隍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这城隍也认这理儿?” “小神不认。” “嘿。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律法无情人有情……亦或者是,律法不外乎人情。你既不认,为何当下如此?” 城隍郑重作揖道,“神道不可干涉人道。上人先入为主,以为冀皇赵霖所为皆是对的,否了宣王之举。可小神不能如此。这天下间,怕是支持宣王之人远甚于圣人赵霖。” “不听不听我不听。贫道就是个糊涂蛋。听你说,要聚拢人道,贫道便屁颠屁颠去找那三公。热脸贴了冷屁股,闹了笑话。好看么?” 这城隍不论言说好看还是不好看,杨暮客怕是都要一个打耳光抽上去。城隍活得久了,又见识多了这些勾心斗角之事,自然不会入套。 城隍恭恭敬敬地说,“上人之事还未到时机。人道之变,始于当下。” 杨暮客背手一抬,将长剑插入剑鞘。拍拍手,“信你一回。” 皇城内议政殿,一纸公文写好。 上面盖了三公印章。 宣王意图谋反,当诛。 博洋公贪赃枉法,当诛。 忠祥公侵占田亩,私藏人口,私制甲胄,当诛。 米太傅将公文揣在胸口内襟里,睡在了通讯壁照之前。待明儿一早,便昭告天下。 第104章 家祭无人冢中冷 朱雀大道雷声滚滚,宣王军从子时一直进攻到寅时。 人不累,机械也累了。机弩上的阵法已经出现了灵炁侵蚀产生的破损。 宣王军首领鸣金收兵,暂时休整。 宣王准备了十余年,可是已故圣人准备了整整三十年。可以说,至今的每一种情形,圣人都与三公推演过了。 寅时四刻,太阳从东边升起。霞光照亮了焦黑的朱雀门城墙。一个被弩矢钉在铁索上的士兵挣扎着。 宫中的太监将茶水与糕点送到了议政殿边上的小屋,米太傅哼着曲撩起盆中水洗脸,对着银镜抿了抿鬓角的乱发,用小梳子捋顺了胡须。 他端起茶杯,漱漱口,“服侍本官穿衣。” 太监用纶巾将发髻仔细包好,大袖官袍服贴在米太傅身上,而后将腰带箍住,再将案桌上的官帽端正地戴在他的头上。 米太傅迈着方步走出卧室,趴在裘太师的屋门上听了听。裘太师还在睡,呼噜声喧嚣。 米太傅笑着摇摇头,走进议政殿,指使小太监将显影壁照打开。 米太傅端坐在椅子之中,面对着玉璧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这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每一家报社的玉璧之上,也出现在了所有官府的玉璧之上。 玉璧中米太傅从衣襟弄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癸已年仲夏,经内阁拟定,宣王谋反罪无可赦……” 米老头说得口干舌燥,但国中不少贵人富商都满心疑问。宣王怎么就反了? 宣王府中小太监将内阁拟定诏书公告天下的事情,报告给了闭目养神的宣王。宣王皱着眉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小太监默默退下。 宣王思虑良久,一个数十年不曾修缮的皇城会如此难攻。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只要杀进了皇宫,将赵蔽拖出来砍了,事情就简单的多。其实不论是他继承圣人大位还是玢王继承大位,都是一样的。 玢王为何迟迟没有动作?若按照约定,此时玢王已经取了虞庆山的项上人头。 一个纸鸢飞进来,落在桌面上。 宣王沉默地打开纸鸢,展信阅读。轩雾郡钦差司马彦带兵围剿明龙河运的驻地,吉航商会的掌柜连夜潜逃。宣王无奈地骂了一声蠢材。 轩雾郡刑部司司长宋钰提拔为吏部巡察使,官位四品,彻查忠祥公贪腐案。裘太师在送圣人遗体出城之时已经差遣太监将节令送出。 宣王靠在椅背里放松肩膀,当真佩服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 又有一封信从外面飞来,宣王探身将纸鸢拾起,随意地打开瞧了瞧。玄同县啸营,庆阳军严守被杀,参谋夺兵符,伙同县令胡珂南下驰援京都。 宣王将信纸折成纸鸢,对着纸鸢的翅膀一吹,纸鸢飞了没多远落在地上。 “小伍儿,进来。” “奴婢在。” “通知莱硕,用炸车。今日午时不论如何把朱雀门给我打下来。” “奴婢这就去。” 宣王带小伍儿走后提笔写给城中富商,通知他们莫要在藏兵了,胜负在此一举。纸鸢飞出去好久,但没有回信。宣王起初还有些心焦,怒上心头,而后冷笑一声。 “来人啊,本王亲自去阵前督战。” “王上,万万使不得。” “若输了,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如何使不得?” 太监咽了口唾沫。 宣王披甲穿戴整齐,蹬车前往朱雀大道。沿路到处都是城防军的尸体,这里尽数被宣王军控制住了。 前线的搬山营已经不足百人,要知道一营三百人都是千挑万选的精兵。足见城门难攻。 宣王的车队刚抵达前线,便看见炸车径直冲进朱雀门,轰隆一声巨响,黑烟滚滚。 战车紧随其后发起冲锋。 喊杀声震天响。 宣王在护卫的包围下走进了宣王军强占的民宅,宣王府卫队将军莱硕正在细致地分析虞太保的兵力配置。 宣王并未打扰,在一旁静静地看。待莱硕一道道军令下达完毕之后,宣王呵呵一笑,“莱将军辛苦了。” 莱硕眼睛里都是血丝,咬了咬牙,“参见主上。” “觉着无望了?” 莱硕摇了摇头,“只要能占领城墙一刻钟。便可打穿皇城的防御阵地。” “但是很难?” 莱硕郑重地点头,“很难……机弩的数量不足,火器也不足。靠着士兵袭扰作用不大。” 宣王啧地一声说,“可惜那轩雾郡的火药商与咱们不是一伙,谋划了十年,终究还是有所不足。” 莱硕无奈起身,将刀具挎在腰上,他准备随宣王一同去督战。“王上……走吧,一起看看儿郎们攻占城墙。” “好。” 话音刚落,一架木鸢落下戳破了屋顶,瓦片簌簌落下。 虞太保一身红光,好似战神降临一般,站在屋舍中央。 院外其余木鸢接踵而至。 “莱小子,经年不见,长了不少威风。老夫可是找了你整整一夜。” 莱硕抽刀将宣王护在身后,“太保大人,可是知晓守不住了,才出此下策?” “休要多言。” 虞太保持刀劈向莱硕,当年不可一世的武夫,虽垂垂老矣仍能劈出断开山海之势。 莱硕不敢格挡,拉着宣王躲闪。虞太保紧追不舍,刀刀瞄着脖颈要害,莱硕拉着宣王左突右进,身形不定。 虞太保动若疾风,大步迈出抡圆了臂膀一刀劈下。莱硕慌张之下竟然将宣王推了出去。宣王胸口火花四溅,即便着甲眼看着胸口凹了进去,不知断了多少肋骨。宣王口吐鲜血被击飞撞在墙上,落下后一动不动。 莱硕趁机跳出门外,只见木鸢上落下的虞太保亲兵手持长枪围了上去。虞太保一脚踢开木门,木屑纷飞。见莱硕用刀抵挡刺过去的长枪。 虞太保搬运气血,脚跺石砖,砖裂而起身,长刀划过莱硕脖颈,血如泉涌。虞太保踩在莱硕的背上,揪着他的发髻,一刀将头颅割下。 “放烟火,传信宫中兵卒反攻。贼首已死,城中皆是无头苍蝇。不准受降!格杀勿论!” 两个亲卫一个将腰间的烟火桶瞄准了朝阳,白日里一朵红花在天际绽放。另一个亲兵取出笔筒在信纸上简短书写军令,将纸鸢置于炁网下,汲取灵炁放飞。 虞太保提着莱硕的人头,起身一跃跳上高处,身边的护卫一同起跳将其围住。 他长吸一口气,以剩余气血功用大声喊,“尔等反贼,贼首伏诛。安敢负隅顽抗?降者免死,速速退兵!” 整个朱雀大道回荡着虞太保的喊声,眼尖的人看见了莱硕的头颅,手中的刀兵抓都抓不稳了。他们卖命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即便死了也有抚恤。可将军都死了,又找谁去要那荣华富贵,家中又要问谁去要抚恤。军心一乱,宣王军的溃败便不可收拾,再也无人能组织起来进行有效进攻。 之后禁卫军从皇城里冲出来便是一边倒的屠杀。 肋骨断了的宣王还没断气,他迷糊着想着哪儿出了问题。太守府被控制了,道院被控制了,那么监察大阵便不可能找到自己的踪迹。宣王想着想着,便想起早上飞进宣王府的第一只纸鸢。是汪凤寄来的。 汪凤假意投降,并且领兵制服了汪尚书,且控制了太守府,他一直在提供太守府内得到的信息。 原来都是虚情假意么?本王看错了你啊。 宣王伏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也传遍了京都各处。虞太保若武神降临一般,冲进了宣王反军敌阵大杀四方,被传的有鼻有眼。 虞太保乘着木鸢飞回了皇城,宣王尸首所在的民宅自然被虞太保的亲卫守着。 米太傅见到了匆匆赶到议政殿的虞太保。 “将军大人威武。” “哼。”虞太保鼻孔朝天。 “但谎话连篇,如此欺诈敌军,怕是有损德行。” “若老夫以往的德行,他杀我一人,我杀他全家。城里这些叛军哪个不是罪无可赦的混账,诈其有理也。” 米太傅无奈笑笑,“是该把皇上请来了,尘埃落定后,还需皇上做主。” “老夫在这睡一会儿,一晚上没合眼。还被玢王那毒虫咬了一口,累得不行。” “您睡。您是大功臣……”米太傅退出议政厅,轻轻合上了大门。 宣王没死,胸前肋骨被尽数打碎仍然活着。院子里亲兵抬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他还有气息,便招来太医诊治。送到了宫中囚禁起来。 恍惚中宣王看见了弟弟玢王来找他。 宣王发牢骚,“你这言而无信的混账,拖累的本王。若那老头儿被你近身杀了,哪儿有这后面多事。” 玢王走着走着,脑袋掉了下来,玢王无奈把脑袋捡起来放到脖子上。“臣弟用了蛊毒,但被那老头发现了。那老头有护身法器,邪祟近不得身。该是你命大,被打碎了胸骨都活了下来。别在外头晃了,你该回去了。” 宣王睁开眼,看见李总管就在边上候着。 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宫殿,他记得他父王便是领着他来到了这个宫殿。也是李总管送来了一壶酒。他刚记事的时候,便常听身边侍从说父王未来是东宫之主,他要有气度,不能总耍小性子。 他记得那年圣人祖父来到了宣王府,说南方暴雨,朝廷缺钱修缮河渠。圣人要宣王劝诫外公,要宣王去与勋贵周旋。宣王拒绝了。 那年夏天特别凉快,入秋也特别快。秋天宣王便被唤进了宫中,皇宫乾阳殿房梁上挂着他的叔叔伯伯。东宫之争,这些叔叔伯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他父亲也一样。 所以都死了。 宣王笑了一声,问李总管,“李奶奶,本王的酒呢?” 李总管叹息,“您这伤严重,受不得刑,也问不得话。爷们儿先照看着你,你也是爷们儿打小就照看过的。咱别太生分了。” “不生分。”宣王眯着眼睛看着李总管。兀地宣王整张脸垮下来,忍着疼说,“本王走到今天都是你们逼得。” “是又如何?” “先是均田法,后面就有新税法,而后就是弱勋贵。权利不但收不回来,而且会集中在更少的人手里。圣人错了……” “爷们儿不管对错,爷们儿只知道,圣人数十年被勋贵逼得无路可走了。您是圣人最疼的儿子的孩子,爷们儿权当是您是圣人最疼的孙子。等会儿,爷们儿派人将你送出去,走吧。有多远走多远。世上再没赵茹这个人了。” 宣王以为他听错了,“什么……?” “宣王已经死了,小嘟嘟应该活着。” 李总管能把米太傅从污渠里接进来,自然也能把赵茹从污渠里送出去。这皇宫里,其实李公公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 赵蔽的登基大典在圣人赵霖的大殓过后举行。 赵蔽召见了各国来使,特意嘱咐了,一些逃出冀朝的罪人应当被遣返回来,接受惩罚。 会面完了使节,登基典仪正式开始。赵蔽一步步走上高台。 敬天敬祖宗。祭祀神道。 裘太师与其见礼。 “学生拜见老师。” “谢主隆恩。” 米太傅与其见礼。 “学生拜见老师。” “谢主隆恩。” 赵蔽走到虞太保面前时,虞太保脸上带着微笑闭着眼睛坐着。 “学生拜见老师。” 无人应答。 虞太保寿终正寝,喜丧。谥号忠勇。赐九锡,封王公。 冀朝忠勇王庙香火鼎盛。 虞庆山哈哈笑着跳下神像迎接杨暮客。 “紫明上人怎地来小神之地?” “你这新任的威武护法神不去巡城,就晓得蹲在神座上偷懒。贫道在城里听闻了各种传说,想听听当事之人亲口讲讲故事。” “老夫不是那能说会道的,怕上人听了厌烦。” “没事。贫道是个会添油加醋的,回头帮你润色润色。” “您当真是个趣人。” “贫道不是人。” “老夫生前信口乱说,上人莫要放在心上。” “贫道当真不是人……你若再不信,要不贫道把你吃了?” “不敢不敢……上人莫要说笑了。” 上午杨暮客撑着伞溜达一圈,从官祠供庙里走出来,回了鸿胪寺别苑。杨暮客出去的时候皇宫里传来的旨意,圣人很重视人民公园的建设,要当做重点项目来抓。这是圣人登基后办的第一件大事。 杨暮客咂嘴,“这小皇上什么意思?” 小楼喝茶轻声说,“京都乱糟糟,总要找个事情让平民注意到。莫要再打听王公贵族那些破事。” 杨暮客却有不同看法,“弟弟是怕,这小皇上拿我们去当出头鸟,咱们那个跟官家合办园子的事儿,怕是要立成一个标杆。” “由他去。我那不凡楼还没开张,已经有人闻声而动,昨儿玉香便收了两件宝贝。这钱不要太好赚。他若把不凡楼弄成了标杆,岂不是更好?” 第105章 离世情何妨悻悻 笑呵呵送走了杨暮客,虞庆山一转眼拉着一张长脸来到了阴司。 国神听了城隍的呼唤,从国神观飞来。 虞庆山状告京都土地神滋扰人道,妨碍秩序。 一纸诉状上达岁神殿,岁神执岁将军持斩神剑入阴司,岁神执岁天庭星官显现,受理诉讼。 天地文书检索当夜之事,证据确凿,京都多处土地庙收容邪鬼,放任伤人。 皇城中议政殿里米太傅与裘太师在与皇上商量选妃一事。国中圣人壮年,却无子嗣。留嗣乃是当今要事。 与以往不同,此回选妃并未公开。 米太傅言道,“当下宣王造反同党并未清算完全,圣人不可与勋贵有往来。” 赵蔽点了点头。他虽是圣人,也怕找了个仇家之女做媳妇。但赵蔽书读了许多,还是有些青春幻想,“那朕又何处去找?这深宫之中,朕也不得偶遇良人。” 裘太师微微一笑,“京都有女塾,圣人开科在即,造访学塾乃是正事。若有相中的,臣子亲自前去说媒。” 赵蔽终于安心了些,“有劳师傅。”他怕太师学祖父一般,随意找了个农妇拉进宫中。 二位阁老送走了圣人,两人相视久久不言。 米太傅开口,“少了那人,这内阁冷清了不少。 ” “他自是话少的,又有何处不同?老夫忙过了今科,便退了。太傅大人可以独掌大权了。” 米太傅皱眉,看了看裘太师,“太师若退了……本官腰本就不好,也退了吧。” 裘太师慢慢喝茶,脸上的褶子有些分不清是眼睛还是眼袋,远处看过去,雾气后面像是一个妖精一样。“可惜了汪臻啊。本来本官退了后,想推举他为内阁大学士。” 米太傅听后愣住了,裘太师一向跟汪臻不对付。裘太师在朝中提出议案汪臻一向严格审核,不予通融。他怎会推举汪臻?不过汪臻当真可惜,竟一头撞死在了太守府衙。 户部尚书汪臻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赵霖用他做户部尚书就是因为朝中的窟窿太多,若是太粗之人,怕是这筛子筛不出什么东西,但太细之人,缩手缩脚做不成事情。没人能想到汪臻还是这样一个致人。忠贞到为了名节可以以死明志。 “高尚书怎么样?”米太傅盯着裘太师的一举一动。 “先查案子,查清楚,能把他拎出来再说。” 米太傅果然如此地点了点头,“太保离去,如今内阁兵部议事无人主事,是否推兵部尚书张恺为大学士?” “还是先查案子……” “这……” 裘太师终于放下茶杯抬头看着米太傅,“新皇即位,总要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内阁。你我都太脏,越早退越好,不然我也学那汪臻,一头撞死在议政殿里。” 李总管这时走了进来,“太师大人说得好。爷们儿来这儿与二位请辞了。二位,咱们相识三十多年了,也终于到了散场了时候。皇上刚回园子里说二位准备选妃一事,这事儿本来该由爷们儿掺和,但行李都收拾好了。今儿下午就出宫,去送圣人上山。这一去不回,忘二位莫要忘了爷们儿。” 裘太师呵呵一笑,“老夫腿脚不好,就不出宫送李公公了。” “您就这个心就成。” 米太傅无奈摇摇头,“多年来,辛苦李公公照顾。” “应该的。” 李公公跪下棒棒棒三个响头,“爷们儿谢谢多年来二位照顾圣人。” 米太傅腿脚灵便,赶忙上前将李公公拉起来。 李公公眼中有泪,“少了一个该谢之人,爷们儿……奴婢心里憋屈……” 裘太师听了这话也心口疼,本来身子骨最硬朗的,怎么就最早一个走了?还是喜庆日子走得……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李公公,老夫准备修本自传,当记下些事情,李公公原籍原名是甚?咱们都不晓得……” “记这个做啥……”李公公再次告辞,走了。 裘太师与米太傅相视无言。 太守府衙被围得水泄不通,京都里抓了不少人。已故圣人宗亲不多,与宣王有瓜葛的,都住进了大牢里。勋贵更是不少家眷在闹事。 汪臻的尸首才从后门被接出去,天热,太守府里的仵作房有冷库,停尸不腐,不然早就臭了。 汪凤瞎了眼,当天晚上他遇着了鬼怪,眼珠里的生气被吃了。他一身素衣由苏甜牵着手登上马车,马车后面就是汪臻的棺椁。宫中的诏书今天上午下达,汪凤因涉宣王之事过甚,罢免了官职,削去了生员身份。家里老母亲也病倒了。媳妇已经同意和离,文书签好了,儿子归媳妇抚养,等给父亲办完葬礼就去府衙认定。 “我是个不祥之人,以后你也莫要跟着我了。你青春大好,这些年也攒下了许多钱财,待回了家,你出府吧。” “老爷不许说混账话。” 黑暗的世界里汪凤细心地用耳朵去听,他想听出苏甜的语气是否应对了表情。他想象着苏甜该是一个为难的表情。但苏甜此时脸上却尽是解脱的颜色。 马车走过一段小路,几个闲散的人围了上来。 苏甜看见了一个熟人,抓紧了汪凤的衣袖。汪凤拍了拍她的手,“去车厢里躲着。” 汪凤瞎了,但他耳朵依旧灵便。能听出来方位,他知晓明龙河运那边不会放过他。作为宣王和明龙河运之间联系的桥梁,汪凤知晓太多事情。背后的人不会让他活下去。 但汪凤又岂是引颈受戮之徒?他学文学武,与宣王亲近,为得便是前程似锦。但宣王不堪大用,每一步都落在了别人的预料之中,事不可为。汪凤在父亲一头撞死之后,见到了邪鬼拉扯尚书亡魂气运,汪臻亡魂高呼着邪不胜正! 汪凤有一瞬傻掉了,怎么有妖邪出现在太守府衙?当明白是宣王手下带进来的后,他亲手屠光了当夜在太守府里的宣王手下。 迷茫中,他明白了不能一条道跟宣王走到黑,情之所至之时,他听见了城隍耳畔低语。就这一瞬失神,那邪鬼便俯身吃了他眼珠。汪凤调用气血,一身阳气将邪鬼逼退之后,躲在太守府衙内的獬豸雕像之下。想通了父亲的一片苦心。 汪臻当真是忠贞不二么?宣王看似胜券在握,城中八成宗亲勋贵都在支持宣王。可均田法已经颁布多年,京都之外除了重商地区商地难以还田,尽数认了圣人赵霖的变法。外封的勋贵为何不抵挡?京都之内的勋贵更像是被圣人赵霖圈养起来待宰的羔羊。 汪臻的死点醒了汪凤,有些时候,名节比命重要。汪凤跑进公堂,写了封信,放飞纸鸢飞向宫中寄给裘太师。 黑暗中耳畔传来不远处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风声。汪凤抽出腰间匕首,搬运气血格挡。 叮,当。接连挡住了两次攻击。忽然背后火辣疼痛。汪凤团身持匕首朝背后刺去,脸上一热,口中微咸。血腥气让汪凤血气上涌,就地一滚,听着脚步声匕首甩出。 “啊。”地一声嚎叫。 汪凤急速跑过去摸到那人身旁,人还没死,躲过刀风。那人用脚踢他的手。汪凤抓住脚腕一拉一扯一翻,咔嚓一声小腿和大股并在一起。汪凤往上摸,摸到了胸口胳膊,找到了刀柄。夺下刀刺进了那人身体,然后拧动刀柄再抽出。 听见有人敲打车厢,汪凤矮身跑过去,听见前面有破风声,一个矮身,刀刃挥舞过脊背,团刀向前划过。劈砍到人的触感让汪凤瞬间撞向那人怀中,身形一转摸到了那人脖颈,一手持刀,一手捏着那人脖子,一转。咔嚓一声,掰断了颈骨。 汪凤将此人尸体挡在身前向车厢冲过去。连杀两人后,听见有脚步声快速向远处跑去。 “苏甜。你还好么?” “老爷,婢子无事。” “无事便好。” 一鲸落而万物生。京都之外,不知多少勋贵与世家等着这些富足千年的大人物死绝。那时他们才有翻身的机会。 京都的宗亲勋贵不但掌握了权力,还掌握了财富。聪明一些的人都能看出来,赵霖颁布均田法之后便要将刀锋指向京都的勋贵。这事儿该是从三十年前就有迹可循了。 所以京都之内八成勋贵与富商支持宣王真的便胜券在握么?不,所有人都贪婪地看着被困的肥羊,只是缺少登高一呼的人罢了。 待李总管将米太傅秘密接进宫中走进议政殿的那一刻,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开始向赵蔽倾斜。 虞太保也许会输,但皇城宫墙失手了还有内城,内城失手了还有禁宫。 一层一层,这可是准备了三十年的防御工事。 为何后宫园子倒了不修?因为被扒了加固工事啊。 为何内库没钱打理园子?因为都准备打一场持久战的物料了啊。 李总管训练了一批太监,近二十年来在荒废的园子里练习弩箭,每一个都是箭无虚发的高手。没了卵子,他们虽用不得气血之力,但八百弩手使用雷弩是杀人不眨眼的机械。 赵霖,在逼着宗亲与勋贵造反! 他杀光儿子的那一刻就在等了。但他活着的时候没等到。便是他死后,这些造反的人仍是三心二意。 谁能成想宣王调遣的人如此不堪大用。汪凤这个传声筒竟然叛变了。汪凤联系上裘太师后,宣王的每一步棋都在内阁的视线之下。情报战输了,那正面战场上虞太保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李公公的手下到了太守府衙后,利用检查大阵将宣王兵阵的一切行动尽数掌握。这便是一夜连朱雀门都攻不下的原因。 小股部队袭扰了机弩大阵的弹药补给。从皇城侧门派遣敢死队截杀勋贵派遣到朱雀大道的援军。 汪凤回到尚书府,叩见了阿母,与阿母道别。领着苏甜去见了媳妇,跟媳妇说了自己将要远走,家中一切都要媳妇好好照料。 待汪凤这个瞎子背剑离开后,汪氏撕了那纸和离契书。 瞎子的求道与复仇,那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陶家将陶冬冬的尸体也接了出来。刘绍光在不远处看着,那人钱财替人消灾。京都里虽然出了这些大事儿,但刘绍光依旧活着。他在县衙做刑部司文书,位卑而不得见全貌。只知道那陶家竟然改口了,这让刘绍光咬牙切齿。 伪造证物,这罪名他刘绍光可不想担。 他领着几个捕快准备灭口陶家。 好巧不巧,杨暮客大大咧咧地走出来。问那小妮,“准备给你阿爷办事儿?” 陶樱子点了点头。 “贫道身为道士,免费给你家做一场科仪,念一段往生经吧。” 陶氏当下就要跪下磕头,杨暮客伸手抓着陶氏胳膊,“没那么大的恩情,收不下你这大礼。” 陶氏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裹着席子的陶冬冬被拉进了家门,陶氏和一子一女披麻戴孝的嚎啕大哭。 杨暮客站到香案前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香,点着了眯着眼唱着俺把你来蒙……他会往生经么?他会个屁! 哪有什么往生经?既是往生,自奔前程。过往之事算得着什么?若有宿慧自当两说,但都有宿慧了,还要念什么往生经? 陶冬冬在一旁哈哈大笑,由着阴差将其牵走奔向往生台。城隍大人听见杨暮客要其往生,上人既说出口,他们就要去办。 杨暮客走的时候告诉陶家,“贾家商会不需赶尔等,家姐行商正缺人口,你们在这儿本就是天赐良缘。赶走了你们那才是昏了头。你们待贫道走了以后,也去告诉这街坊邻里,贾家商会这人民公园若办起来,尔等都的是活计能做。赚了钱,若这地价不涨,趁着便宜买下来也无不可。若地价涨了,那贾家商会会出资买一块地,租给你们。可听清楚了?” 杨暮客出了棚户区,看到不远处贼眉鼠眼的刘绍光,怒意来袭。 七成。 对着阴间说了句,“贫道要那小子走霉运,你们看着天地文书的命部去批。” “得令。” 下午的时候米太傅邀请朱哞引荐贾家商会掌柜贾小楼入宫。 杨暮客撑着伞咬着牙签,跟在小楼身后。刚吃完一只在宣王叛乱之夜带进京都的一只老虎精。虎妖肉大补啊…… 补得季通鼻血直冒。季通鼻子眼里插着两个棉棍,都被血浸透了。 御花园绿色清风,田间麦浪滚动。 赵蔽坐在亭子里跟米太傅交谈。朱哞引着小楼上前。 “参见冀朝圣人陛下。” 小楼欠身作揖,“陛下安康。” 赵蔽看到那遮面的女子眼睛直了,这还找什么妃子。这眼前的女子不就是绝世佳人么? 第106章 功德无量 冀皇赵蔽坐得端正,笑露八齿先一步起身对贾小楼说,“请郡主入座。” 一旁的裘老皱着眉头看了看年轻的冀皇,暗自叹息。 小楼一行入宫之时,一路上宦官说了诸多规矩。季通的骨朵被没收了,没带进宫,杨暮客的伞被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遍。 贾小楼再揖,“多谢陛下。” 赵蔽的目光就没能离开女子婀娜的身段,看到贾小楼身后更妖娆的玉香眼珠都不知往何处看。 朱哞愣了愣,裘太师咳嗽一声,慢慢起身,介绍后面合了伞进来的小道士。“这位是贾家商会的少爷,大可道长。” 赵蔽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请大可道长入座。” “老臣听闻贾家商会欲与官家合作,共修庭园,且命名为人民公园。此乃大善。不知贾家商会是否拿出章程?” 玉香从竹制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这些都是小楼这些日子在那鸿胪寺日夜写作的条例。 朱哞接过笑呵呵地递了过去。小太监一旁接过,递与裘太师。 裘太师将胸前挂着的叆叇架在鼻梁上,伸着胳膊将纸张细细阅读。赵蔽看了看纸张,又看了看小楼。 这纸上字迹娟秀,赵蔽更心生喜爱。 裘太师总结了下条例大概。 其一,人民公园占地要扩大,不止原有的畲香园。还要购置往东的荒地,往西的永和坊沿街商户,还要引护城河水经过。 其二,要官家提供捕快日夜巡逻,维持治安。 其三,设立集市。北面西市主营食材香料,那人民公园附近可设立日常消费所需。与西市互补,增进西城繁荣。 其四,修建民居,廉价住房吸引民众入住。 裘太师看着条例,想着京都的地图。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但三四条实施起来颇有难度。 畲香园本属佘家,周围地产基本都归佘家所有。而西市本就是佘家倒卖米粮肉食的地方,他们经营多种贸易。佘家倒了以后,官府收回了些产业,剩余的被宗亲府需要开源拿走。这一口肥肉他们愿不愿意吐出来,是个问题。 皇室宗族日子难过,宣王造反已经风声鹤唳,这些人生怕被牵连抓去杀头。若再逼迫,怕是适得其反。 修建民居,京都人口膨胀,这里弄了一个人民公园提供廉价民居,还有捕快巡视。听起来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是个好事。但还有个问题,不患寡而患不均。 城中搞出这里一处安民之地,那其他地方要不要搞?若有样学样,其余县府也学去,怕是又要劳民伤财,成了官商勾结的路子。 裘太师不相信京都这里寸土寸金的地方,那些投机的商人会放弃眼前的香肉。官营共管,听起来似乎合理,但怕是过不了许多年就会变成新贵的私产。 贾小楼不急,等着裘太师慢慢读。她端起太监奉上的茶水,瞥了一眼边儿上坐得老实的杨暮客。嘿,这憨货今儿倒改了性子,没闹出什么事端。 终于裘太师心有腹稿,笑了笑,将文件递给了赵蔽。“圣人也读一读,是个好方子。” 赵蔽疑惑地问,“方子?” 裘太师点了点头,“医京都地产之病的好方子。” 赵蔽接过文件粗略地看了几眼。这贾家商会好大的口气。上面写着人民公园可安民十万。京都登记在册的便有数百万,其实大部分人口是没有京都户籍之人,所以他们住棚户区,到处给富人勋贵当奴婢。 赵蔽在学宫读书,教谕说过,京都算上周边县城,约有三千八百万人口。但可称之为人的,不足一成。其余皆被勋贵富商当做牲口。此乃京都民治大弊。 这贾家商会开口就能安置十万人,再从这十万人辐射延伸,这人民公园需要五十万人口。此乃是虚数,建成之后可能更多。 毕竟挤一挤也不是不能活。赵蔽身为最穷困的王爷,自然晓得民生之艰。 人民公园名义上是贾家商会修建,但之后的管理全交给官家。这十万人是要登记造册的。 好一个人民公园,那些京都民众怕不是要挤破了头来这里定居。 裘太师嘿嘿一笑,“郡主这人民公园修得当真是个好时候。”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这话没人能接。什么是好时候?宣王造反后?还是勋贵都要死?还是这新皇登基无依无靠,急需政绩? 朱哞心有七窍,一旁站着前出一步作揖,“本使节担负着天妖羽绒贸易重担,此羽绒贸易之前多与玢王产业打交道,如今玢王死于战场。不知以后如何处置?” 裘太师点了点头,他常与朱哞相见,“城外永安渠造纸厂经朝中拟定,归永安县官产,正在招募工人,准备扩大经营。大使此案可直接与户部侍郎交接,老臣归去之后让户部商贸司与永安县令联系,定然将大使之事办好。” 赵蔽抬眼看了下裘太师,心中想到以后要小心去看户部侍郎的折子。 朱哞笑着点点头,“多谢太师指点。”而后朱哞笑吟吟地说,“郡主所修园子要引护城河水,永安渠临近,但有造纸厂,不知是否有影响。” 裘太师郑重地看了看朱哞,端坐一下,“民生之事乃重中之重,永安渠涉及城南灌溉饮水,虽设造纸厂,但用药排水皆要纳入阵法验看。不得因利益而污水源,朱哞大人请放心。这造纸厂不会干扰引水之事。” 贾小楼这时插话了,“不知裘太师是否满意我的商策?” 裘太师看向贾小楼,“此次面见郡主殿下只是为了知晓郡主殿下的决心。至于商策,仍需朝堂之上商议。毕竟涉及十万余民众的落籍一事,不可不慎。” 贾小楼点了点头。 裘太师再说,“不过郡主殿下可放心,这商策是极好的。为国为民,朝中想来阻碍甚少。只要我等查清理清永平坊一带的地产归属。若不涉前日之事,动工极快。想来郡主很快变成看见自己的不凡楼,建立在一片安居乐业的净土之上。” 小楼欠身,“辛苦太师大人。” “分内之事,不谈辛苦。” 赵蔽端着文件,看着那窈窕女子,“不知贾郡主如何获利?这文件之中皆是为民好事,朕却不见一丝盈利之事。” 小楼端坐道,“臣女弟弟曾言,最珍贵财富,莫不过好名声。不凡楼为名,不为利。” 赵蔽眼中一亮,又看了看一旁静坐的杨暮客。 朱哞这时再言,“臣有事启奏。” 赵蔽看着朱哞,“大使请讲。” “郡主殿下在轩雾郡出资,购买了鸿运礼炮一年的三成产量。意欲改造成烟火供人赏玩。裘太师言说永安渠要扩大造纸厂,礼炮进城需要包装,恰巧造纸厂纳入京都大阵监察。此包装职责,可交予永安县造纸厂。” 赵蔽看向了裘太师。 裘太师笑呵呵说,“再议。” 裘太师眼中已经出现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轩雾郡生产出了民用礼炮,经河运一路北上到永安渠,由永安渠包装,再经城中运河抵达不凡楼。不凡楼进行焰火表演,吸引民众游玩。才入冀朝,便揽下这样一条商路,这贾家眼界颇为不凡。 京都之内每一块利益都趋近凝固难分,不论是开设何种贸易,都免不了与他人因利益斗争。虽已故圣人要清理京都宗亲勋贵,与之勾连的富商。但这些当划分为官有后,那更是在与虎谋食。现在还身为内阁首辅的裘太师怎会让贾家商会占了冀朝的便宜。这人民公园修得好啊。不争前人之利益,另辟蹊径,着实了得。 裘太师明白了贾家商会不为争利而来,此回见面的目的已然达成。而后在御花园里饮茶闲聊。 李总管出宫了,这皇宫里的章程便不似原来的严谨。这不,亭中的驱虫熏香断了那么一刻钟。 新皇赵蔽被蚊子咬了一身包。裘太师人老,血苦,蚊子绕着他。贾小楼和玉香身上带着香囊,蚊子不要这俩。至于一直不吭声的杨暮客,他就不是活人,蚊子不咬。一旁的朱哞离玉香站得近,没被咬几下。 可是苦了一旁的小太监,都要被蚊虫给吃了。终于御花园外头的宫女将驱虫熏香送来了。 赵蔽极力表现的拥有诗书才华,这小小御花园充满了麦子,也让他说得天花乱坠。好似他亲手播种一样。 这其实是已故圣人赵霖花粉过敏,还不喜欢园子空着,便让太监种了麦子。 目送贾家商会的人离开后,赵蔽对裘太师说,“师傅,朕觉着贾郡主便是朕的良配。” 裘太师抬眼看了看意气风发的赵蔽,“老臣回去后思量思量,如何撮合圣人与其再会。若圣人与其情投意合,老臣便亲自去说媒。” “好好好。”赵蔽兴奋地点点头。“贾郡主喜营商,做了朕的妃子,这天下间什么样的生意她经营不得?” 裘太师嘬牙花子,瞥了赵蔽一眼。 离了皇宫后,杨暮客心中怒不可遏。八成。什么东西?也敢对着师兄挤眉弄眼? “你今儿怎变成了闷葫芦?”小楼飞舟上打量了下弟弟。 “嘿。贫道看不上那人。” “谁?” “赵蔽。” “这大不敬的话你也不怕旁人听了去。” “一个提线木偶有的自己的想法,这事儿挺吓人的。弟弟要去见几个人,问问情况。这家伙若是心中没数,贫道得教教他怎么数一二三。” “见谁?” “冀朝威武护法神……” 小楼眉头紧锁,怎么又牵扯到死了的虞太保。 飞舟落在鸿胪寺的别苑。杨暮客下了船捏了个坤字诀穿墙直接进了阴间。大步流星地找到了官祠。 一众香火神给紫明上人作揖。 杨暮客从神堆里把虞庆山揪了出来。 “你跟我过来。” 虞庆山笑呵呵地朝各位先贤前辈作揖,一路小跑跟着杨暮客往没人地方走。 “赵蔽是你们定的,还是赵霖定下的?” “是圣人定的。当今陛下乃是圣人一手造就。” “这贪财好色的性子也是赵霖塑造的?” 虞庆山不解地看着紫明上人,“当今陛下知书达理,一直是良人性子。” 看一个人不顺眼需要理由么?杨暮客觉着不需要。他直截了当地说,“贫道看不上那衰货。” 杨暮客捏了个唤神诀,直接把岁神殿瘟部瘟神赵霖唤了出来。 “小神参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打量了下身着玄黄衣袍的赵霖,这衣服要比以往的朱紫衮服顺眼。“贫道跟你打听点儿事。” 一旁的威武护法神见着了昔日主上,面容尴尬。他不知如何称呼圣人。 赵霖呵呵一笑,“您说。” “你选得那承大位者若是个贪财好色的东西,贫道该如何处置?” 一旁的虞庆山脸都绿了。什么东西。什么叫你该如何处置?你紫明上人想怎么处置?人道之事你这道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作甚? 赵霖听后愣了下,而后作揖敬重地说,“道长若觉人道继任之主非良人,可向阴司诉讼,神道查天地文书,更正人道。” “不在意?”杨暮客抬了抬眉毛。 赵霖叹了口气,“不重要。” 这时虞庆山上前揖礼,“护法神拜见旧日圣人,主上可安好?” 赵霖打量了虞庆山一眼,“本神乃是岁神殿癸已年执岁瘟部瘟神,冀朝护法神不必多礼。” 杨暮客一旁感慨良多……有的神哪怕不再属于阳世,却打着人情的幌子为后人牟利。有的神曾为人道之主,离世后忘却凡尘。神和神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杨暮客戏谑之色尽去,严肃地对赵霖说,“贫道曾占算,需卦,六四。如今仍未应。本来以为此卦应在虞庆山身上,但护法神离世之时安详,未有血光之灾。京都宣王作乱平息,但仍云波诡谲,若此卦应在了赵蔽身上。何解?” 赵霖曾为人道之主,见识过人世间的风云绝顶。他不通占卜,但也知晓需卦六四,需于血,出于血。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赵霖平静地说道,“守正足以……” 杨暮客掐子午诀礼敬,“贫道已无他事,瘟神可归。” “拜别紫明上人。” 嗖地一股黄烟,赵霖消失不见。 杨暮客盯着虞庆山看,“你以为如何?” “这……” “贫道要在人民公园给你修个雕塑,纪念你守护皇宫。你觉着如何。” “这……不好吧……”虞庆山觉着紫明上人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官祠里那么多先贤,他一个武夫何德何能立雕塑于广场之上。 “所以你缺了点事迹,让那些游神另眼相看。随贫道入宫。” “什么?” “入宫!贫道觉着是赵蔽身边有小人作祟,才让尔等口中的良人变成了贪财好色之辈。” “使不得……”虞庆山赶忙上前拦下。“皇宫乃是人道气运之地,道长若是闯了进去,有干扰人道气运之嫌。” 杨暮客笑了声,“那你觉着该怎么办?” “小神去通报国神。” 杨暮客点点头,该是见国神一面的时候了。 第107章 繁花似锦 虞庆山飞往国神观的过程中冷着一张脸。 来至国神观神山幻境。幻境中祥云缭绕,七色霞光照耀四方,朱红立柱撑着的殿堂里四方开门,一座麒麟雕像碧玉鳞片闪耀夺目。 虞庆山上前叩拜道,“威武护法神求见国神大人。” “护法神何事求见?” “上清门紫明言说深宫有小人作祟,要闯人间禁宫。小神拦下,言说此事需国神定夺。” “此事我已知晓。我随你去见他。” 清风从雕像上吹下碧玉之尘,金色霞光之中,碧玉之尘变成了一个玄衣男子。男子头顶檀木双角雕花冠,冠上雕麦穗,雕旌旗,雕艨艟,雕劈波高山。他衣着上的腰带乃是一条龙筋,天妖鸟喙作扣。 冀朝国神伸手施展挪移之法,虞庆山未来得及开口添油加醋。二者已经来至杨暮客面前。 阴间本来阴风呼号的景色即刻山清水秀,有鸟语花香。 国神伸手邀请紫明上人落座石桌一侧的石凳上。 “本神乃是冀朝国神,名曰馚。上人若单名叫不习惯,可称呼本神为冀馚。” 杨暮客点点头,“你好,冀馚同志。” 馚好奇地问,“上人何以断定本神与上人志同道合?” 杨暮客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太多。但国神如此之问,却有些意思。 杨暮客原本就是这样满嘴跑火车的诙谐之人么?他自己的记忆里好像不是。时光向着过往追溯,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想得远比说的多。 那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口无遮拦的呢?许是死了以后,许是混沌初醒之时,许是爽灵警醒之后。但无论如何,这俏皮模样不是杨暮客的本来面貌。 杨暮客思索完后,掐子午诀欠身,“国神引导已故人主,行改天换地之事,功德无量。” 通透之辈言通透之语。国神冀馚哈哈大笑,“上人快快入座。” 杨暮客大修掸了掸石凳,并膝而坐。 冀馚桌面一指,碳炉上坐着一壶热水,提壶泡茶,分茶笑曰,“请。” 彩瓷茶杯水雾袅袅,杨暮客端茶饮下。 冀馚直接了当地说,“人心难免反复,当今之事变。旧序坍塌,新律未始。当权者为权力所困,为钱财所迷。” 杨暮客好奇地问,“谁?” “米慧。” 杨暮客当下批了个字,“食米之慧,难免利欲熏心。” “上人所言极是。” 杨暮客笑呵呵地问,“当如何解?” 冀馚反问,“上人欲除小人,何故问本神?” 啧。杨暮客咋舌。而后他憨憨一笑,“贫道失礼,亦是贫道莽撞。幸得护法神提醒,人道之事贫道不应干预,请国神解惑。” 冀馚肃穆言之,“上人所言已成道理,何惑之有?” 杨暮客听了火气蹭蹭往上涨,什么玩意,又打机锋。怒气指标八成一。不干预?那小王八蛋看上了我师兄,若携人道大势逼迫师兄入宫为他妃子,我等唯有落跑。 冀馚读懂了紫明上人的不满,“逆水行舟,事半功倍。道长不妨顺势而为。” 杨暮客定神瞧了瞧冀馚,“城隍那日之言应是你教的。贫道若聚拢人道气运,帮谁?” 冀馚不言。 吊!杨暮客哼哼一声,“成么,道法自然。” 回了别苑。小楼让玉香把杨暮客喊进了屋。 小楼放下手中账目,问他,“可去问明白了?” 杨暮客点了点头。 “不说话是作甚?问了什么,有了什么结果?” 杨暮客嘿了声,“道法自然。” 小楼撇嘴,“那便是没什么结果。” 皇宫之中,赵蔽被小太监服侍睡下。那小太监才出了园子,被几个年岁稍长的太监拉进了巷子。 黑暗中一个中年太监背身候着,见人被拉进来了,转头看着那小子。“咱当你这小娃娃是个懂事儿的,将你安排在了圣人边上。谁成想你这批红太监攀上了米太傅的高枝儿,竟敢不将咱放在眼里头。刚入宫时候的规矩都忘了么?” 小太监怒目而视,“你李爷爷都出宫了,你敢逞凶?” “哟。哥儿几个听见他说什么了么?” 噗嗤。一旁的太监都笑了。 “宫里头,咱们这些当奴婢的,李总管的话就是天。老人家临走的时候说得清楚。不近外戚,不近高官,眼里头唯有圣人。你……是怎么做得?” “呸!我帮圣人与米太傅递话儿,你们这些眼红的,没那能耐罢了。怎地,尔等想怎么惩治我?” “拖进去打死!明儿告诉小圈儿,让他跟米太傅说,李胜吃醉了酒,掉进池子里淹死了。” “王秋亮,我湿你母!” “都是没卵子的,你要湿谁?” 等那李胜被拖进了小屋里头,王秋亮撩起衣摆往礼司走。如今他当了礼司的总管,但宫中大总管的位置悬而未决。 几个总管同气连枝,都是李爷爷安排的。规矩就在那,没人敢坏了这规矩。所以斗而不破。 但这李胜坏了规矩,给圣人念了些淫词艳曲,惹了圣人欢心。最要命的是这李胜攀上了米家,当朝的两座大山,内臣只能两不相帮。 李爷爷这些年给他们做了好榜样,三位内阁大臣李爷爷都不亲近,也都不冷落。这便是李爷爷能自成一体的原因。禁宫里头可不是那些权臣作威作福的地场。 太傅府里米慧等来了儿子。 米须上前磕头,“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米慧呵呵一笑,“起来吧。婴侯郡做得不错。” “谢谢父亲大人。” 米须坐在下人端过来的椅子上,坐在了书桌对面。 米慧放下书,摘下叆叇,满腹牢骚,“米利军中来信了,虞太保生前下了一道调令。要调山林卫去靖海郡,守海疆。米利不通水性,老夫准备将其调回到京里。你去接他。” “利儿去海边锻炼一下也好?父亲大人为何不准利儿去靖海郡?” “哼。那匹夫又安得什么好心?米利去守海疆,若有了闪失,遇着海中妖怪,米家在军中便少了一条腿。” “虞太保已经身故,父亲大人何故如此小心。” “裘太师昨日言说准备退了。这是逼着为父也要退。可我米家大业未成,为父如今就退下,怕是后力不济。再难有所作为。” “这……裘太师虽年迈,但身体硬朗为何要退?” 米太傅眼睛一眯,“你当尔等与宣王那些勾当当真查不出来?易尚书保不住的。这些年来工部亏空的钱财,多少流进了宣王府,又多少被你米须拿走。你心里清楚么?这个窟窿怎么去补?” 米须额头汗珠滚滚,“孩儿不曾与易家有利益往来……” “你没有,蔡家难道没有么?” “这……蔡家都处置干净了。” “宣王府里丢了个人,叫蔡鹮。监察大阵找不见了……”米太傅咬着牙说。 米须当时脑子轰的一声,眼前一片白花花。忽而他猛然想到,“阿爷。当朝尚书已经死了两位,可不能再少了。” “混账!这朝中要什么没有,唯有人多!多少人盯着三品大员的位子。你以为他们不能上位么?你以为他们不想上位么?是老夫压着!” “这……” “裘太师这是逼着老夫补齐六部,逼着老夫退位,逼着老夫组新内阁。他家大业大,他不在乎。老夫拼尽一生,为得便是身后荣华。若是因为一个女子,老夫丢了清白。你!就是米家最大的逆子!” 城隍大人就在一旁听着。嘿。这米家当真是一家子的反骨。明明已故圣人安排的好好的,这米家已经是圣眷殊荣了,偏偏还要争得永世荣华。世上哪儿有什么永世荣华。 米须连忙说道,“孩儿这就去联系道观,差遣家丁去找那个女子。” 米太傅听到此处更来气,“找什么找。老夫都找不到的人你能找到?你去接你儿子。让米利去补城防营的缺,米彤准备休沐省亲,你去告诉他,老夫给他安排一个使节的身份,随大使代表新皇去中州周游递交国书。” 城隍听完了合上天地文书,脚踩一阵风飞到了鸿胪寺别苑外头。他化身成了一个老丈,瞧见了把门的季通。 “壮士,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城西老宅的书生求见大可道长。” 季通打量他一下,“你且候着。”而后他合上大门跑了进去。 季通出来把门事出有因,因为别苑里被小楼收留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便是蔡鹮。 蔡鹮在宣王造反之前便察觉异样,他是米须送给宣王的侍女。也是拿着过往账本去平账的人。她身上揣着大把的通票,这一辈子她也不曾见过这么多钱。侯家即便是富贵,也不过是小富。与小楼车中相处之后,才知当真富贵之人的生活奢侈。侯家死光了,蔡家估计也难逃。宣王府被城防军闯进去的时候,蔡鹮见势不妙,先抓着井绳躲进深井,而后钻狗洞逃了出来。抱着账本和通票,她寻到了鸿胪寺别苑外头。玉香见她可怜,便收留进来。 这一切杨暮客都在瞎忙活的时候发生。所以杨暮客并不知晓。 杨暮客在这京都之内,可谓是一事无成。修为不涨,光涨脾气。 季通再回到大门口,将那老翁迎了进去。 杨暮客打量着面容不改的城隍,“您怎么来了?” “上人,小老儿有事儿通报。” “说吧。”杨暮客无奈地侧歪在椅子中。 “上人该是准备一篇好文章,赠与裘太师。” 杨暮客坐直了,“您意思是,是时候了?” 城隍点了点头,“新皇开科,国子监贡生跃跃欲试,此时更需人文之光。上人得功德之时到矣。” 杨暮客撇撇嘴,“给裘太师赠文……怕是两党之争摆上了台面。你这城隍站队,举裘太师大旗吧。贫道又不是正经的读书人,哪儿来的文章?” 城隍笑嘻嘻地问,“上人曾说梦中无数圣人授课,又怎没有文章?” 又要当那文抄公?杨暮客是百般不愿,岔开话题问,“你就这么不得意那个米太傅?他算是天降之石,浑然天成,无旧事勾连。这样浑然天成的人道标杆,你这阴司城隍竟然弃之不用?” “天降之石落地歪斜,未能成山。” “霍,跟贫道玩儿起字谜了。成么,今儿晚上贫道就做梦去找圣人去。可贫道要怎么去见裘太师?” “裘太师自会上门。” “信你的。” 休息一夜,小楼通读了一遍蔡鹮送上来的账本。这些玩意可是要命的东西。 账本里分明账和暗账。 凡是木材,后面要多加一个零。凡是徭役,人数要乘以五。 也就是说,宣王本来应该还有三十万大军。但为何按兵不动?这些兵马就在婴侯郡,以徭役的身份藏在民间。自南向北,走龙脊官道,几个时辰便能抵达京都。 这次宣王之败,非是败与虞太保。而是败与他自己。宣王起事之前的诸多准备没能尽数施展。 但这个账本应该交给谁?小楼彻夜未眠。现在她身为外商在冀朝经营,这账本明显就是一个左右朝局的利器。送对了人,冀朝要将她奉为座上宾,礼遇有加。若是送错了人,怕是贾家商会这小猫三两只要死在政治倾轧之下。 第二日阴沉。仲夏风云吹来了细雨。南边天气阴沉。 杨暮客起床抬头一看天,他好些日子没早课了。这样的天气挺好,见不着紫气也不必心痒痒。 小楼唤他进了屋,将账本递给他。说了蔡鹮之事。 杨暮客挠了挠额头。卧槽!这需卦应在这时候…… “南来风云,要起风于乾,风卷雨入天。”杨暮客先感慨一句,而后郑重地说,“这京都要刮一场龙卷风,小楼姐应该告诉朱哞,让他盯紧了园子的工地。不凡楼先停工,不然怕是人和物料都要被刮上天。” 小楼点了点头,“那这账本你说该给谁?钱怎么办?” “自是交上去,咱们自婴侯郡来。这里的事儿您还没看出来么?” 小楼点了点头,果然,弟弟也暗示跟那米家脱不得干系。“那这账本你收下,交给裘太师。” “给贫道作甚?” “不然你叫我这商人去与裘太师见面?人家怕躲都来不及。你是个道士,理由总比我多。” “成么……今儿裘太师就要来。” 正午不见阳光,细雨淋淋,但园子里的花却开了。 杨暮客打了个响指,引了些许灵炁,花香更甚。裘太师乘车来到了别院。 第108章 人总别于影 别院绿树落水声,匆匆脚步自远而来。 杨暮客正仰头望天,看到侍者已经引路将防滑脚垫铺好。老者施施然从长廊拐角处趟着衣摆走来。 杨暮客上前抱拳,“拜见太师大人。” 裘太师摆摆手,“免礼,道长乃出尘隐士。不要太客道了。” 杨暮客上前搀着裘太师走进了亭子。 不在屋内接待原因有二。其一,非密室相谈。其二,良辰美景,宜情。 两人聊了聊天气,杨暮客将大风骤雨随口一说,裘太师记在心上。 裘太师不经意间提了一嘴公务繁忙,此情此景当真让心胸开阔不少。说那当今开科如何如何难做,众多学子因宣王一事心中惴惴。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昨日梦中得遇圣人讲课。” 裘太师眼眸一亮,“哦?” 杨暮客先说了一遍《三字经》,删删减减,以至许多处不和韵。裘太师细细听着,听出来有缺。 裘太师呵呵笑道,“是好文章。言简意赅,启蒙之书,若偶然天成。” 杨暮客问,“贫道若以此文赠与国子监启蒙,何如?” 裘太师摇摇头,“启蒙读物难改。” 杨暮客也不勉强,又转而说,“贫道还听闻一篇论文,名曰《师说》。” “老夫洗耳恭听。” 杨暮客说了前两段,截至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之前。 裘太师点评,“朴实无华,虽匠气,却为至理。” 杨暮客拱拱手,“所见略同。” 裘太师继续言说,“此篇文章可否大可道长亲自去学府讲学?” “贫道愿亲自前往。” “善……” 裘太师这时起身,准备离开。杨暮客却喊了句,“慢……” 裘太师低头好奇地看着杨暮客。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裘太师双手接过,好奇这道士所赠之书为何物。总不可能是一篇短文论文的《师说》能编纂成册。 《账簿》两个大字映入眼帘。裘太师眉头一皱。 “此物是?” 杨暮客也扶桌起身,端着袖子说,“婴侯郡有蔡侯两家,此账簿乃是两家贪赃枉法的证物。” 裘太师吃惊地问,“自何而来?” 杨暮客笑笑不言。 是了,贾家商会从婴侯郡走龙脊道入京。裘太师低头看了看账簿,又看了看杨暮客。这小子本事不小……这东西现在才呈上来,若是入京便呈上,怕是风起云涌。而且时机恰好。 “此物老夫收下,请道长静候佳音。” “贫道定然修心养性,准备去讲学。” “再会。” “再会。” 杨暮客目视裘太师离开并未相送。 裘太师登上车厢才将账簿打开,里面附着纸张乃是贾小楼的批注。省去了裘太师思考的功夫,裘太师乃是人精,这里头的利益关系他马上就能看明。 米太傅处置婴侯郡的时机太巧了。这让裘太师一直生疑。如今这本账簿便是实证。 裘太师嘱咐车夫,“去米府。” “是,老爷。” 米家大管家将裘太师迎进府中,米太傅亲自来正厅门前接裘太师落车。 米太傅笑眯眯地说,“裘大人许久不曾来过我家了。” 裘太师感慨言之,“今儿有事儿不得不来啊……顾不得避嫌了。” 米太傅狐疑问,“何事如此急迫?” “进屋说。” 米太傅表情即刻阴沉下去。屏退左右,待太师进屋后亲自关上了屋门。 裘太师从袖子里掏出账簿扔在了桌上。米太傅走进去瞧,无奈叹了口气。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问题是人在哪儿?这是实本还是副本?米太傅眯着眼看了看裘太师。问,“这账本是?” “你先退……”裘太师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米太傅。 裘太师身高七尺,世家子弟,从小就习文练武,身子骨其实比米太傅好的多。他虽比米太傅大了十多岁,但一直佝偻着身子让其平视,算是对他的尊重,也是示弱的表现。毕竟先皇十分器重米慧。裘太师也不想与其争得头破血流。 呵呵。米慧笑了声。吁了口气,说,“难为太师这么多年与米某和光同尘。” “米大人该知足了。现在你退下去,老夫给你留条路。” 米慧斜眼看了看太师,“真的?” “老夫可曾诓骗过你?” 米慧摇了摇头,“太师大人的确不需诓骗本官。下官今夜便写辞呈。” 裘太师恨其不争地捶了下桌子,“圣人看走了眼!” 米慧哼了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且圣人的吩咐微臣一直尽心尽力去办,可有一样不美?” 裘太师向前一步,“是圣人之美,还是你米慧之美?” 米慧退半步,躬身,“圣人之美,便是米慧之美。” 裘太师无奈,无辜,无助……他哀怨道,“你学识不比老夫差,怎能做出这等混账之事。” 米慧愣住了,长叹一声,“唉……家教不严,悔之晚矣。待下官察觉之时已经无路可退,既然如此,便想着挣下一副家业。” 裘太师当了数十年国子监大学士,听了心里冰凉,“是老夫过错,没能教育好侄儿。” “哥哥没错,下官疏于管教,闹了笑话。” 裘太师兴意阑珊地离开了米府。他本是要先退的,留给米太傅独掌大权的时间。这是对他多年来辛劳的褒奖。冀朝会留下米慧的声音,一段历史开篇唱响千年的声音。 哪怕这本账本是裘太师自己查出来的,都要好看的多。可能提点几句,亦是先退,留给米太傅一段高光。 但可惜啊……这是外商递交的账簿。那便断不干净,断不干净,他米太傅的名节便保不住。 鸿胪寺别苑里小楼把杨暮客喊进了屋,“这女子以后便是你的贴身婢女?你可合心?” 杨暮客打量了下蔡鹮,“她可愿背井离乡?” 小楼呡一口茶道,“你自己问她。” 蔡鹮是个聪明的,否则也不会从宣王府活着逃出来。她即刻上前说,“小女无家,若公子收留。公子所在便是婢子的家。” 杨暮客也不多言,“成么,那你随我来。” 蔡鹮欠身万福,“是。” 杨暮客瞧见了门口把风的季通,“把大门关了,一会儿刮大风,开着个门等着穿堂煞把魂儿吹去了么?” “诶。”季通赶忙点头。 杨暮客跟季通介绍,“她以后便是贫道的贴身婢子,你把屋里的行李收拾下。屋子腾出来给他住。以后你自己单住一间。” “某家是少爷你的护卫,怎能离得远了?” “哪儿那么多屁话,给你间屋子是给你体面。日后你便是贾家商会护卫总管,咱们总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点儿人,再来看门护院的,都归你管。你还住小屋里,给我打杂,旁人还以为你是没卵子的太监呢。” 季通呸地说,“爷爷您还当不成帝王……您要是能当帝王,某家舍了俩卵子给您当太监也成。” 杨暮客大大咧咧地往前走,“谁稀罕。” 蔡鹮捂嘴轻笑。季通忽然觉着这姑娘是真漂亮。 果然傍晚刮大风了,大树倾倒,稻田低伏。皇宫里黑暗一片。 御前司常事公公提着灯匆匆往和乐殿跑去。今儿夜里头圣人竟然挑了个宫女侍寝,这事儿不合规矩。皇上还没大婚,不能自行挑选宫女侍寝。宫女侍寝要经内务司,礼司,御前司,三层选拔,而后由礼司监督,然后侍寝后还要浣洗宫女身子。 御前司是专职侍奉圣人起居的太监,也都是圣人近前的人。但圣人初登大宝,知晓规矩不多。才有了今夜的荒唐事。 和乐殿里只点了一盏灯。 一个宫女被绑在被子里,堵住了嘴。她不停地挣扎着呜咽。 轰隆一声雷响。赵蔽打开了屋门,独自一人进了屋。 他借由那盏灯看着被堵了嘴的姑娘。漂亮! 他没性子谈什么你情我愿,只想学那书中趣事。 常事公公赶到的时候一巴掌扇在内务司小太监的脸上,“好大的胆子!” 常事公公也顾不得礼仪,直接冲进了和乐殿。大风刮的殿门噼啪作响,哐啷哐啷桌椅都随风抖动。 “圣人,使不得!”常事太监才冲进去。 那被绑着的宫女已经被赵蔽松开了手脚。就在赵蔽不耐烦地回头时,宫女竟然取下簪子,一簪子戳进了赵蔽的大腿跟上。 赵蔽觉着腿根剧痛,身旁一阵风,常事公公已经提起桌上的花瓶砸在宫女头上。他一把抓起赵蔽从床上拉下来,抱着赵蔽往外跑。 “传太医,圣人遇刺!” 整个禁宫乱做一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米须正与儿子米利家中饮酒。 米须得意地说,“裘老儿要给皇帝选妃,却不知本公爷将妹妹先送了进去。待今夜生米煮成熟饭,公爷我便是国舅爷。” “父亲,此事未与祖父商量,是不是草率了。” “事事都与阿爷商量,咱们还做不做事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已故圣人不是说不准选宗亲勋贵之女么?咱们米家又不是勋贵宗亲。我这公爵都是一世公,传不到你头上。你若想得爵位,要么一刀一枪去拼杀,要么待你姑姑做了妃子。一飞冲天。” 蹚地一声,屋门被家中侍卫一脚踢开。米利伸手抓起边上的刀,抽刀出鞘,看着门外。 米慧眯着眼佝偻着走进来。 米须看到父亲的身影顿时酒醒半分,“父亲大人。” “我不是你父亲。你文不成,武不就,学了一身歹毒本事。如今害得我不得不给裘太师低头。”米慧嗨地一声叹息,而后高呼,“米尝。” “老奴在。” “将这不孝子拖出去,挂在门梁上。” “是。” “父亲大人?”米须慌张地看着家中侍卫围了上来。 米利持刀护在米须身前,“祖父,为何要杀我爹爹。” 米慧面色阴沉,“利儿,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丢人现眼了。你若放下刀,我饶你一命,若你拼死护住这蠢货,那便随你爹爹一同上路吧。” 米利咽了口唾沫,“祖父大人,爹爹何错之有。以至于您要弑子……” “若不将这孽畜杀了,米家一家老小都要死绝。” “姑姑已经入宫,我米家将是皇亲。何事不可商量?” 米慧目光凌厉,盯着米须,“什么意思?孽畜!给我说个明白。” 米须慌张地说,“这……我下午跟内务府出来采买的太监问了问,圣人枕边无人,便将小影送进去。裘太师不是要选妃么,咱家姑娘左右都是合适的。做那圣人妃子有何不可。” 米慧两鬓青筋直跳,咬着腮帮子闭上眼睛,轻声说,“动手……” 第二日米太傅进宫的时候听闻圣人昨夜遇刺,知会小太监要面圣,拿着辞呈往正和宫走去。 正和宫里裘太师已经先一步到了。今儿一早宫里的议政殿太监便将纸鸢寄给了裘太师,一早上老人家胡子都没来得及梳理就赶到了宫中。 幸好簪子扎的地方不正,没伤到根本。但赵蔽哆哆嗦嗦,将身边所有的宫女都赶走了,再不敢让女子近前。 内务司太监总管问明白了因果,将采买的太监打杀了。但那女子他不敢杀,押在牢房,等着圣人和发落。 裘太师好言相劝,这事儿是圣人不对。 赵蔽又羞又怒,下令将那女子赶出宫。 米太傅一路听明白了事情经过,自知裘太师恩重如山。这恩情此生怕是还不完了。 赵蔽看到米太傅走进来,侧着脸不敢看米师傅。裘师傅一脸憋笑的样子让赵蔽更难堪。 赵蔽赌气道,“二位师傅看朕出丑,想来十分快意。” 裘太师坐在桌上喝了口茶,“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活该。” 米太傅知因果,但圣人此时表现,怕是裘太师并未揭发,上前和善地说,“年少慕艾,人之常情。圣人孤身惯了,怕是又听了谗言,才浪荡不堪。改了便是。” “朕晓得了。” “正巧裘太师也在此地。可做鉴证。当年老臣答应已故圣人做孤臣,得罪人事众多。如今新皇登基大宝,老臣已到功成身退之时。接下来查案一事,老夫一是不擅长,二是冤家太多,理当避嫌。所以臣准备告老还乡……” “朕……我才……我年轻不懂事,师傅为何要弃之不顾。这朝中诸多政务还离不开米师傅……” “臣心意已决……” 裘太师一旁上前说,“米太傅所言极是,老臣也准备处置完今科取仕便告老还乡。” “二位师傅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裘太师呵呵一笑,“圣人。新朝新气象。我等老不死的已经该离开了。” 米太傅附和,“是矣。” 柳泉在轩雾郡接到了家信,是柳汞从京都寄来的。说原本京都城防营校尉是一个叫米利的定缺,但如今米利竟然在进京路上被宣王叛军的流匪宰了。一个顶一个,他一个新兵蛋子竟然当上了伍长。 柳泉高兴地回信,要好好学习,在京都莫要还似轩雾郡一般调皮捣蛋。 自米慧辞去太傅之职已经十日有余。朝中并无太大变化。宋钰查案依旧忙得不着家。京城郊外可谓是人头滚滚,鬼市里挤满了新魂。 工部尚书被查出来贪污,与宣王交往过密。被罢免了候审。工部侍郎泰隆暂时顶缺。 泰隆是已故圣人钦点的状元,好文采,好武艺。为人正直,不贪不拿,乃是官塾里出来的清贫学子典范。 新税法与新律在裘太师的主导下,由新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监督执行。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不凡楼拔地而起。 缴税!玉香一天到晚忙的便是缴税。准备外逃的富商变卖家产,贾家商会收买了要缴税。人还没跑便被京都刑部司抓起来了。不凡楼采买要缴税。诸多流程比之西耀灵州诸国要繁复得多。但好在无人敢吃拿卡要,办事效率还算畅快。 季夏溽暑初六,圣人赵蔽腿上的伤好利索了。出去学院选民女。 杨暮客巧了从国子监侃大山回来。看见圣人卫队把赵蔽裹得严严实实,一个留着络腮短须的人驻足看了好久。 杨暮客凑上前去,“羡慕?” 那人摇了摇头。 杨暮客笑了声,“既然活下来了,当知世道有常,孑然一身已是报应。不过你这一身本事并非无处施展,往西走。西方此时乃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正等着尔等有志之士施展包袱。” “多谢道长提点,小人名叫李召都。敢问道长姓名。” “贫道杨大可。” 第1章 浪淘沙,此生难渡 悠悠然数日,杨暮客在国子监歇够了。若以往他会专注研学,毕竟这样的环境是他曾最喜欢的。 但覆水难收,他已不是胡杨树下满心课业的少年了。 读了两本书,有贡生壮胆上前问他些许问题。杨暮客言说些许歪理。给那贡生另外一个视角看待问题。 人间可以将历史,简单粗暴地分成不同的时代背景,政治体制。但有一个问题,管理就是管理。 杨暮客已经读完了冀朝的近代史书,又挑出来几本当代学士的见闻录读了读。 遇见了前来巡视的裘太师,二人闲聊了会儿,说了说如何做官。 裘太师告诉他,“欲为客,责不存,若为主,任唯亲。取其中也,客主无分,责加其身,才不敢任人唯亲。” 杨暮客回他,“该是人民当家作主。” 裘太师哈哈一笑,“道长说得没错。” 把杨暮客憋得半天说不出话。 今儿杨暮客在国子监吃饱喝足,来到鸿胪寺别苑。不凡楼还有两日便竣工了,人民公园的修建也提上了日程,大量物料开始往城西运送。 一时间城西尘土飞扬,武侯铺的兵卒拉着水车洒水粘尘。 小楼一身素装带着斗笠和面巾晚杨暮客一步归来。 杨暮客看着众人围绕着的贾小楼。如今这女强人的模样越来越凸显了。 朱哞领着梁壬于院中道别,京都新任太守与西城永平县令说了些人员安置问题,也后一步离开。 杨暮客才笑呵呵上前,“小楼姐怕是如今的京都最忙之人。” 贾小楼气鼓鼓地摘下纱巾和面罩,“独你一个人优哉游哉,你若有闲情,京都道院的规划风水之人重新设计格局,跟着瞧一瞧。本姑娘又不懂。” “贫道不善地理风水,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姐姐若是想拆一个园子,那找贫道准没错。” 小楼哼了声,“你理由真多。” 这时蔡鹮才一步步挪到杨暮客边上。“少爷口渴不?” 杨暮客摇头,“晌午在鸿胪寺喝了一肚子茶,倒是饿了。” 玉香这才捂嘴轻笑,“婢子这就去准备餐食。” 吃了午饭,季通还得去工地训练护卫。梁壬招了不少人,身份自然是清白的。也不怕宣王那边的破落户混进来,泼皮一类更是不要。若论行伍训练章法,其实季通是不如梁壬的。季通首先是抱着学习心态去的,其次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要好好过过官儿瘾。 吃完了饭杨暮客回屋,夏天热风一吹,一身汗。 蔡鹮提着冰桶进来,用铜盆坐在冰桶上,捞了捞毛巾,问杨暮客,“少爷坐这边儿,我给您擦擦身子。” 杨暮客睁开眼合上下巴大咧咧地坐在躺椅上,素衣白衫袒胸露乳,“今天跟着家姐出去可曾遇着什么事儿?” 蔡鹮笑呵呵地说,“城里不少贵人组成了一个观摩团,都来这地场跟着学。也要置办公园,开放给居民游玩。” “跟风罢了。一群投机之人,” 蔡鹮先细致地给杨暮客擦脸,鬓角额头一点点往鼻梁上擦。 杨暮客待她擦完了脸,开口说,“贫道是清修之人,不喜那与阿堵物有关的事儿。你跟着玉香学学,以后的钱财你拿一部分,给贫道置办衣物,用度之物。” 蔡鹮听了这话心安了。知晓这小道士认了自己这个婢子,不会将自己赶出去。她在这园子里做事,越发觉着这些人深不可测。也从没见那玉香姑娘出去采买,但总有美味珍馐做食材。 独这一点,蔡鹮便知晓这不是一般的商会。哪有人在外商旅之时还能时时满足口腹之欲。而且若是那小楼不满意了,那玉香还要弄来更好的重做一番。 蔡鹮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敢掌财,这于规矩不合。少爷年轻,房里没人,更不该找婢子做这事儿。” 杨暮客不耐烦地答她,“莫要得寸进尺。” “婢子不敢!” 杨暮客白了她一眼,“让你帮贫道采买衣物,是贫道眼光奇差。买了衣物总叫姐姐笑话。那玉香离不得家姐,贫道想使唤她得不着空。你既做了贫道的婢女,那就该你帮衬贫道。贫道对衣物就一个要求,不丑,耐用,款式好看些。” 蔡鹮噗嗤一笑,“少爷这可不是一个要求。” 杨暮客得意洋洋地说,“这就是一个要求。” “是是是……”蔡鹮帮着杨暮客擦膀子。 杨暮客闭着眼睛享受着服侍,眼中闪过一道绿光。那赵蔽贼心不死,依旧撺掇裘太师邀请贾小楼入宫谈话。一旁的游神报信来说,赵蔽选了十个秀女,皆是体型好似贾小楼一样的女子。 应了需卦是那赵蔽。从血泊里爬出来还不改,杨暮客准备给小圣人一点颜色看看。 擦完了一个膀子蔡鹮去擦另一边。 杨暮客开口道,“你应晓得贫道与众不同。” “是。” 杨暮客点点头,“咱们家里,玉香会祝由术。贫道修行了些许道法。不是简单的商贾人家。就连那后院季通时常照料的马儿,也是妖精。它叫做巧缘,你平日里可与它亲近亲近。那妖精懂得人言。” 蔡鹮此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商贾人家富贵却出尘之意源于此因。“婢子晓得了。” 杨暮客继续说,“季通武艺高强,俗人作乱,你去寻他。若寻不见他,就去寻马儿。贫道时常离市井喧嚣出去采风,若人不见了你莫要着急。报与玉香知晓,玉香有本事能寻着贫道。” “是。” “这家中大事儿才由小楼姐定夺,其余小事儿你拿不定主意便问玉香。她教给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不要自作主张。有些事儿,不上称四两,上了称怕是千斤不止。所以你要小心,与外人莫要张扬。” 蔡鹮再应了声是。 铺垫完了,杨暮客笑着说,“你在这冀朝,如今面不示人,但离了冀朝总要露面。贫道赠你一物,你要好好保管,遇着歹人,持此物如有神助。” 说着杨暮客一伸手,不远处道袍的袖口飞出那柄旧折扇。伸手一摇,展开了扇面上写着,可保平安,四个大字。 蔡鹮小心翼翼地接过扇子,不知如何启齿。 杨暮客也不在意,这不算是显法。俗道的挪物之术多了去了,他用得又是七十二变,俗道可用之法。 这是给蔡鹮进行脱敏训练,有朝一日,蔡鹮总要见着杨暮客与众不同的一面。 “行了,你出去吧。贫道凉快多了。冰桶你提到屋外,你自己也吹吹凉。把门关好了,贫道静修,吹不得风。” 杨暮客等蔡鹮出了门,抖了抖道袍,掉出来两件衣服,和一个棒槌。 棒槌就是小楼那个药杵。两件衣服是婴侯郡嘱咐季通帮忙买来钓鱼穿的短打。上衣是粗布短褐,下衣是内有薄皮的水裤。绑好了裤腿,穿上皮靴。这套行头方便他上房揭瓦。 杨暮客打开后窗,嗖地一声跳上了墙。大大方方提着棒槌往皇宫走去。 宣王作乱才平息,皇宫守卫森严。但杨暮客掐着奇门法诀,总能绕过守卫的视线。他就在监察大阵的阵法中移动,一举一动皆被皇宫道院的道士知晓。刑部司也看到了小道士的行迹,他们即刻向上汇报。 禁军得到消息开始往议政殿方向移动。议政殿在禁宫之外,裘太师忙完了公务准备午休,看到兵马异动拦住一个太监问。 但还未等到禁军对小道士形成合围,杨暮客掐七十二变,嗖一声跳上一丈半的高墙,落进禁宫之中。 赵蔽在御花园喝茶抖腿看书。只见一大群太监簇拥上来将其围住。但杨暮客已经大步流星从长廊里跑进了御花园,女墙的宫门正看着太监护送圣人赵蔽往外跑。 杨暮客自然不能施展什么定身诀,这些都要用灵炁,七十二变里有,但俗道施展代价极大,他若信手拈来,那便成了显法。奇门阵道之变,看清了这些小太监的命数,挑了一个命硬的做突破口,冲了进去。 三拳两脚,将那些个小太监打倒在地。赵蔽吃惊地看着杨暮客。他自然认识这人。 杨暮客一把抓住赵蔽的后背衮服,刺啦一声,扯开了线。 “来人啊,救驾!来人呐……有人要害朕!” 其余太监拼了命拦住杨暮客,杨暮客灵性使然,连法诀都不掐,搬山移海变,武动乾坤变,力有千钧。甩了两下膀子这些小太监便被横扫。 赵蔽刚逃进了御花园,杨暮客散去了身上灵炁,一个飞踢将赵蔽踹了个狗吃屎。 拿着棒槌一下照着赵蔽的大股就是一棍,啪啪肉响。 赵蔽何曾被人这样揍过。哇哇大哭地喊,“救命啊……要打死了人了。” 那群晕头转向的小太监冲了进来,杨暮客拿着棒槌朝他们一指,“老实站到一边去,不然老子下手可就不知道轻重了。” 那个命硬的小太监被杨暮客踹断了胳膊,但也是最初受伤,最先醒来的。 他尖着嗓子说,“这位道长,您可知您在作甚。” 杨暮客踩着他,拿着棒槌啪啪两下敲在赵蔽的屁股上。赵蔽唉哟了两声。杨暮客冷笑,“贫道当然知晓,你冀朝圣人有血光之灾,贫道来替他消灾了。” 裘太师被太监背着,紧随禁卫军抵达了禁宫的御花园外头。 他知晓里面殴打圣人的是大可道长也松了口气。 杨暮客瞧见了卫兵将御花园团团围住,他也不怕。怕个屁,大不了掐个诀钻进阴间,担了因果等着被雷劈便是。 杨暮客看见了被太监背着的裘太师,招了招手,“老头儿,别躲!就你!你进来,这里你官儿最大,你进来,让他们都出去。贫道有事儿要说。” 裘太师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什么东西……“大可道长若有事儿,可经鸿胪寺受理,何故闯了禁宫。你可知,私闯禁宫,该当何罪。” “有罪没罪咱们等会儿再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贫道嘴说秃噜了话,你灭口灭得过来么?” 一群人听完了脖子一凉,打了个冷颤。 赵蔽挨了揍,不敢吭声。他被杨暮客踩着也不敢回头。 修行之人于人道中枢作乱,身为护法神虞庆山当然也随游神飞到了宫中。城隍站在一旁,国神飞在天空中央。 御花园中本来是白噪音一样的风声,此时格外刺耳。一众护卫紧握长枪,不敢喘息。 裘太师急匆匆两步进了园子。杨暮客又招了招手。裘太师上前俯身看了看哭成花脸的赵蔽,对着外头摆摆手。小太监先退了出去。但禁军不得军令,岿然不动。 禁军头领帽檐下的传音石响起将军的声音,“撤出去。” “撤!” 哗啦一声,所有持长枪的禁军收回兵器,出了园子。 裘太师面色凝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有屋子,请道长放开圣人。我等可以去屋中一叙。” 杨暮客点点头,松开脚。弯腰伸手想把赵蔽拉起来,刺啦一声,衮服被扯破,露出了赵蔽的后背。赵蔽噌噌往前爬了两步,站起来。怒目而视。 杨暮客伸出棒槌指着赵蔽,“前头带路。” 赵蔽委屈地看向裘太师。 裘太师按下杨暮客伸直的胳膊,“老夫带路。” 三人来到了御花园的厢房。 裘太师扶着圣人落座,杨暮客堵在门口。 “大可道长为何如此?”裘太师面无表情地问。 杨暮客也无外面那般轻佻模样,“贫道修心,心不宁则气不顺,气不顺则道不通。” “这是人主。您只因修心便袭击人主,此大罪,你欲如何承担?” 赵蔽听了裘太师的话咬牙切齿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被对着门外阳光微笑,一口白牙森森,“人主瞧见我家姐姿容绝世,动了歪心。他既动了歪心,便有人揣摩圣心。最近在鸿胪寺别苑外头,打听我家之事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有多少事赵蔽差遣的,他敢言明么?” 赵蔽动了动嘴皮子。没吱声。 裘太师转头看向了圣人,圣人那日受惊后不近女色,这是他亲眼所见。怎又能做出如此出格举动? “忍一时越想越气……贫道眼中的规矩非是尔等守着的规矩。贫道可以依着尔等规矩老老实实地行事,但尔等也莫要欺人太甚。赵蔽你这大宝之位来路不正。你若自己心里没数,那贫道就把这层虚假揭开给你看。” 裘太师凝重地说,“大可道长……慎言……” 杨暮客摇了摇头,“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这一张白纸由着你们书画。但总有那么几笔可能不合心意,裘太师你想如何改?你改不得。贫道来改!” 第2章 昔日浪悠悠,百尺竿头 屋里因小道士的话陷入了沉寂。 赵蔽不明所以,吃惊地看着裘太师。 裘太师讶然小道士竟敢掺和冀朝政治。 杨暮客大放厥词之后长吁一口气,他没想等二人回应。一把拖过桌子,往杯子里倒了一碗水,拿着捡茶叶的镊子当香烛戳进了水杯。一个简易的供桌。 杨暮客象征性地掐着灵官印,“请过往天神注视。” 而后杨暮客放松地看着二人,静静地诉说,“人道有神道归正,贫道请了神官注视。二位莫要以为这世间存在秘密。今日之事,有天道鉴证。” 裘太师还没想明白杨暮客的目的,但明白不能任由杨暮客继续主导下去。他拍了拍圣人肩膀,插手作揖,“道长东来路上种种行径与众不同,想来只为功德。” 杨暮客抬眼看了看裘太师,“晌午裘太师说,欲为客,责不存,欲为主,任唯亲。贫道此时再加一句,取其中,滑如油……” 裘太师仿佛并未被杨暮客拆穿一样,“道长,你之罪无可辨别。” 杨暮客背过手去,看着赵蔽,“先不谈贫道之罪。赵蔽,贫道准备问你三个问题。” 赵蔽紧张地看了看裘太师。裘太师轻轻点点头。 “向上看白墙,眼中可有飞虫?” 赵蔽如杨暮客所说,抬头,他看到了飞虫。 杨暮客不等赵蔽回答,继续问,“闭眼倾听,屋中桌椅是否咯吱作响?” 赵蔽闭上眼睛,起初听见的是耳畔的呼吸声,而后是脉搏声,果真,能听见桌椅在咯吱作响。 杨暮客继续说,“睁开眼,说一个你最记挂的名字。” 赵蔽睁开眼,窗子的阳光有些晃眼。他本想说贾小楼,但贾小楼并不是他最记挂的,那个名字他说不上来。他最记挂的竟然是那夜袭击他的那个宫女。无声无息,那个女子在世间消失了一般。还有一个人,就是他曾经身边的小太监也不见了。赵蔽张张嘴,小声说,“李胜……” “李胜是何人?”杨暮客追问。 “我身边的小太监……” 杨暮客伸手一抓,从阴间里抓出了李胜的鬼魂。 裘太师看不到鬼魂,但赵蔽看到了。赵蔽吓得脸色发白。 杨暮客松开李胜的鬼魂任由游神拘走。杨暮客这时才跟裘太师说,“太师大人,可知贫道方才三问有何深意?” 裘太师摇了摇头,“老夫不知。” 杨暮客嗤笑一声,“赵蔽你以为你是圣人。你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墙上所见飞虫乃是你睡眠不沉,眼中异物。世上之人,八成有此病。至于你听见的异响,只是你心绪不宁所得幻听。贫道不知李胜是谁,但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太监挂念不已。可见优柔寡断。裘太师,这便是你们选出来的圣人。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还是那种最易受人蒙骗的普通人。” 赵蔽看着小道士的面容,忽然觉得异常熟悉,原来他并非在贾小楼那日被召进宫里才首次见过。他曾在梦中见过此人。赵蔽更害怕了。 裘太师此时才听出来,杨暮客三问不过就是民间骗术。再看赵蔽,痴傻入其瓮中……老头儿心中羞怒,此人当真难成大器。 杨暮客仿佛当赵蔽不存在一样逼近了二人,赵蔽慌张地躲在了裘太师的背后。 小道士与裘太师身高相仿,二人站直了对视。 裘太师嗤笑,“大可道长所言皆是左右而言他,以为如此便能避罪?” 杨暮客面无表情地说,“圣人当守虚,已故圣人赵霖造出一个提线木偶交给尔等,无可厚非。但这线绳尔等却不谨慎照料,被他人拿捏。” 裘太师又摇头,“道长混账之言,老夫给你再添一罪,言语不敬先皇。” 赵蔽在裘太师身后听了却更加慌张,那一夜在教坊司戏园子里吃茶,难不成……不是一场梦? 杨暮客咬着牙齿,“罪……罪……罪!你言语里贫道只有罪。你裘太师无罪?你身后所谓的圣人无罪?” 裘太师坚定地看着杨暮客,“老夫何罪?圣人何罪?” 怒意九成!!! 杨暮客哈哈大笑,“尔等数千年来与那些不世富足者同流合污,如今颓势不可挽回,便清算干净。若论其罪,裘家其次,你背后的圣人氏族,首当其罪!” 不知何时起,杨暮客竟然一手提着棒槌,一手提着一把剑。 天上的游神目光紧盯着国神大人。岁神殿执岁将军手持长锏悄然落下。 裘太师看到了剑,些许慌张。他左脚撤了半步,身子前倾。似是准备对抗。 人道大势在酷热的季夏凝成了一股气运,南离之火似在丛林中的篝火里聚集,似在城墙上的烽烟里聚集,似在长夜的明灯里聚集。 杨暮客他仿佛一只在人道之海中飘摇的小舟,他看不到岸…… 好似过了很久,杨暮客只是一手持着棒槌,一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裘太师。 裘太师眨眨眼,年迈的身骨因久站发出咯咯蹦蹦的响声。他往前走了一步,“道长,您到底想要什么?” 杨暮客也觉着有些昏头,声音干涩地诉说道,“赵霖因何变法,你知晓么?” “老夫知晓。” 赵蔽抓着裘太师的腰带静静聆听。 “所谓的周期律,尔等这些官员可曾想过为何如此么?” 裘太师听了杨暮客的提问,有些迟疑,这个问题很大,很深,却也简单。裘太师答得无奈,“因为人性。” 杨暮客抬头看着裘太师的眼睛,“所以尔等认为如此变法,便能躲过那国子监书中写的流民四起,富人不仁的时代?” “老夫不知。” “你为何不将家财都散了,彰显仁义呢?” 裘太师感慨大可道长天真,“裘家于这世道,无足轻重,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过是沧海一粟。道长大人,你应该选择相信。” 杨暮客迷茫地问,“相信什么?” “相信未来。”裘太师答得笃定。 提着棒槌的杨暮客抓耳挠腮,他本来是相信的,他本来就是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他本来就做好了紫气东来耀四方的准备。他。如今不信了。 裘太师看出了杨暮客的纠结,“大可道长不是善卜算么?不妨为老夫占卜一番。” 杨暮客抬眼他看,“劳心者治人,你额上三文,眉间有剑。身居高位,背负圣人,应泰卦,六四。脑有疾,不日则偏瘫。” 裘太师呵呵一笑,“老夫多谢道长提醒。那么道长,你能算出冀朝运道么?” 杨暮客抬眼看了看,“冀朝处中州之西南,利金,然火克金,已故圣人用尽了中枢皇权积累……当今人道之运属火。东风压过西风,金弱而木生。” 裘太师点了点头,“那道长能算出千年之后的冀朝运道么?” “这……” 杨暮客迟疑了,他不是算不出,而是算不准。变化万千,便是说,也能说出几百种可能。那么说与不说没有区别。 国神一旁言道,“道牒之中有录,紫明道长于原西岐国淮州郡言说,卜算是提灯照路,不可尽信。” 得人道气运相助,裘太师有感,“老夫再问一遍,道长因何而来。” 杨暮客叹了口气,“自是为撒气而来。” “气可撒了?”裘太师再向前一步。 杨暮客伸手止住裘太师,“还没撒呢。虎头蛇尾不是贫道的性子。既然要说剥开这假象,那就必须把真相说给赵蔽去听。” 裘太师侧身,“请。” 杨暮客看着赵蔽,“赵蔽,贫道给你批字。蔽者,小草也。享前人福荫,但身高不足,需人抬起。目光短浅,乃牲畜之食。你屡次受人蒙骗,惹了麻烦。你当知守虚乃是你之本分,泯于众,不出其苗,则长寿。出其苗,则随风俯倒,命不出寒冬。” 裘太师听后松了口气,“当下该道长为自己占卜了。” 杨暮客灵性感知,“丰卦,雷火交加。贫道属木,乃火上之柴。上六,大凶。” 裘太师点点头,“道长可认罪?” “何罪之有?” “私闯禁宫,死罪,溺毙之刑。袭击圣人,死罪,枭首之刑。侮辱先皇,死罪,绞死之刑。” “认罪。”杨暮客点点头。 “那么请道长束手就擒。” 杨暮客眉毛一挑,“贫道都说了,气还没撒呢。” 裘太师伸手,一副请撒气的模样。 杨暮客把棒槌别到腰上,但棒槌太重,挂不住。他随手将棒槌放在了桌子上,搓了搓手。上前照着赵蔽就是一个大耳瓜子。 赵蔽被杨暮客抽得眼冒金星。嗡地一声看见了漫天的神官。 杨暮客一把揪住赵蔽的发髻,“孙贼!瞧见你道士爷爷的能耐了没?这世上你吃罪不起的人多了去了。有的是法子能把你弄死。你道爷心胸开阔,就没想着治你于死地。” 一旁的游神赶紧记下,袭击圣人,一而再犯。 杨暮客居高临下地盯着赵蔽,说道,“记着,律法是给有能耐违律的人准备的。你虽为圣人,不能免责。裘太师,再总结一遍今日我等说得为官之法,让这圣人听一听,圣人便是人道之下一国之中最大的官。虽然是个闲官。” 裘太师肃穆地说,“欲为客,责不存,欲为主,任唯亲,取其中,滑如油。” 杨暮客点了点头,“那如何才是一个好官?” “该是人民当家做主……” 杨暮客盯着赵蔽,“你可听进去了?” 赵蔽猛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城隍赶忙上前劝道,“上人爷爷哟,您今儿都弄的是什么事儿啊?”岁神殿的将军都落下持长锏护卫在圣人赵蔽一旁。 城隍瞥了眼国神,国神不吭声,他只能继续劝慰,“您可想好了如何脱身没?这事儿是要录在道牒之中的。您以后过往别个地方的神官要怎么去想,您考虑过没?” 杨暮客只当没听见,回头看了看裘太师,“贫道身份不能连累了家姐。不知太师可有法子让贫道独自受罪?” 裘太师想了想,“不知何处闯来了云游道士,警醒人道之主,理应为人民当家。” 杨暮客点点头,“那这个道士后来怎么着了?” 裘太师低头作揖,“道士以身证道,受罪伏诛。” 杨暮客松开赵蔽的发髻,“这个道士应该叫亚尔。凡是不以己为先的亚尔。裘太师可记住了?” “老夫见过亚尔义士。” 杨暮客看了看外面明媚的阳光。“来吧,把侍卫都喊进来。” 裘太师抿着嘴,“大可道长确定如此?” “不是你叫贫道受罪伏诛么?” “这……” 杨暮客迎着阳光微笑道,“你这老头儿莫要油滑。既然给贫道定了罪,那便依律法惩治。今天这事儿闹得不小,贫道亦不知如何收场。” 裘太师看着小道士的背影,“生命唯有一次……” 杨暮客回头看他,“谁说贫道受罚了便会死?” “道长,律法做不得假。便是您通晓些术法。但天地大阵之下,无人可替换你。” “死的是亚尔道长,非是大可道长。数罪并罚,便来个火刑吧……” “我朝律法中没有火刑。” “那便新加一个,贫道自是与众不同的。” 裘太师唤来了太监,让侍卫将杨暮客押进了天牢。闯禁宫袭击圣人这种事儿,直接由刑部司判罚,立即执行。杨暮客穿着一身渔猎衣服,身后的小太监跟着拿着凶器,来至朱雀门前。朱雀门又称午门。 这里的戾气还不曾散尽。 刑部侍郎岳卢亲自监刑。竹棚下岳卢坐在桌案之后,念完了判决书,小太监展示了罪证。刽子手将杨暮客绑在柱子上。 “凶人道士亚尔擅闯禁宫,袭击圣人,执行火刑。立即执行。” 杨暮客抬头看天,看了许久,低头看着刽子手给身下加柴火,淋上火油与火药。他视线一转看到了众多看热闹的人民。脑子一空,仰首挺胸呐喊着,“人民万岁!” 大火熊熊燃烧。 议政殿多日辩论悬而未决的摄政王空缺一案终于计票通过。诸多王爷没有可履行摄政职权之人,摄政王之位本朝作废。 内阁扩大,不再只有三公主政。六部尚书及本部选出的一个侍郎入阁议政。 根据先皇赵霖圣人遗旨,圣人可入内阁拟票,但只有任命权,不再有抉事权。原本收紧的皇权终于放松交还给了六部。 第3章 黑云大雨揽斜阳 坐在阴间的朱雀门大街上,杨暮客翘着二郎腿在等一场雨。 他不着急活过来。 一旁的游神背着小幡候着。 城隍端着天地文书赔笑。“紫明上人若不做人了……文书中也查不出上人阳寿几何,但上人阴寿无量。不知是否愿意入我京都阴司为神官?” 杨暮客瞅了瞅城隍,“贫道在婴侯郡遇袭,至今都还没查出个结果来。不是有人要贫道死么?贫道死给他们看。” 这话可是把城隍问着了,“岁神殿与国神大人已经彻查与之牵连因果,但那社稷神神魂已经被有心者收走,若要查明只能细细寻找痕迹,非一时之功。” 杨暮客也不追问,不管这是推脱之言,还是发自肺腑。这些神官至今都还没有一个交代。杨暮客占着理,便有了拿捏这些神官的本钱。 今天进去收拾赵蔽,虽是一时兴起,但杨暮客也不是蠢到无所顾忌。其实他还带着两个目的。首先是弄明白人道中枢的气运如何,到底是要怎么变化。其次是杨暮客的尸身要换土。 师傅归元是用苏尔察大漠里的土给他捏的泥身,若慢慢修行可以一点点替换掉。但无奈神魂醒的太快了,杨暮客在中州找不见养尸的好地方。被这么一把火将血肉烧干净了,重新塑造一个尸身要比一点点替换泥土要更安稳些。 大风吹来,骤雨落下。 阴间里掉下来一个一段灵木,灵木还拴着一块玉石。 玉石裹上了泥,灵木生出枝丫,软化如同藤蔓一样爬进了玉石上。咚咚。 心跳声像是祝雨的鼓。 一个人爬出了泥坑。杨暮客吐出嘴里的泥水,一伸手风雨化成青衣道袍覆于身上。 他慢悠悠地跟边上的游神说,“去托梦告诉裘太师一声,大可道长浴火重生。不必挂碍。” “是。” 胎光里的藏着的魂魄尽数归位,入主尸身脏器。起初走路还有些滞涩,但越走越快,杨暮客穿行在雨帘下。从城中官祠的坟地里走出来,杨暮客没去大殿找熟人聊天。径直回鸿胪寺别苑。 听闻圣人宫中遇袭,独孤家宴宾客。这些蛀虫挥霍着生命最后一段时光。 杨暮客尸身中有了中州的土性之后,能看清人道气运正在这些富商身上抽离。他们像着单衣是在寒冬里跑了十公里越野一般,身上蒸腾着烟雾。 以冀朝为中州一隅,杨暮客看见了灵性的归还。灵炁以炁网的形式在中州交织,但数万年的沉降,已然到达了临界点。中州没有修士宗门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路途才走了一半,杨暮客信手拈来,掐诀化成一阵风,飘进了别院的厢房里。 后窗没关,漏了些雨进来。打个响指屋里变得干净整洁。从行李里拿了衣裳,散去了披着的假衣。一件件穿上,不甚整齐。 打开屋门一看,蔡鹮趴在桌上睡着了。杨暮客没去闹她,由她去睡。玉香在厨房准备晚饭,小楼在屋里做账。季通人不在家。 杨暮客去后院看了眼巧缘,他一直不曾上心巧缘的修行。但看了也白看,世上哪有他这般,一年便能醒来五魄两魂。巧缘若想褪去横骨,至少还要数十年的积累。 晚饭的饭桌上小楼问杨暮客认不认识一个叫刘绍光的人。杨暮客说知道。小楼便吩咐他明儿由他去太守府衙听审。杨暮客点头应下。 深宫之中赵蔽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睡不着。总觉着屋里头有声音,本来前屋是有太监候着的。但今日那道士闯进来后,裘太师跟御前司的太监总管说了些话,将原本伺候他的太监都撤了。新的人还没送过来。 赵蔽摸了摸嘴角,疼。他看了那道士被火刑烧死的壁照。但仍不解气。他穿着单衣跂着鞋子走出了屋外。赵蔽轻轻打开一扇窗,看着雨后晴空繁星满天。这些星星飘忽不定。 赵蔽知晓星空是假的,但他今日所见的天空中的众多神官也是假的么? 那道士掐的灵官诀是怎么掐的来着? 赵蔽笨拙地学着杨暮客掐诀的样子,手指头掰成了灵官诀,念叨,“请过往神官注视。” 国神馚应声而来,飘在半空。“不知冀皇何事呼唤本神?” 赵蔽抬头吃惊地看着冀馚。“朕……我……我不知……” “皇上尽可直言。本神有问必答。” 赵蔽定神,给自己鼓气,“请问国神,今日道士为何来宫中作乱。” 冀馚思考片刻,“因为皇上多言惹了事端。” 赵蔽更加不解,“朕何曾得罪那道士?” 冀馚微微一笑,“贾家商会云游四方,不欲留冀朝。皇上有爱美之心,手下侍者只知钻营,惹恼了清修的道士。当今京都富足之户皆知晓变天之日已近,自然迎合圣心,求未来腾达。” 赵蔽愤恨地问,“就因此事,那道士便闯禁宫殴打朕?还因此舍了性命,这道士何等愚蠢。” 冀馚看着单纯的赵蔽,叹息一声,“那道长有替死之物,可假死再生。” 赵蔽眉头挤在一起,咬牙切齿,“他有替死之物,能替几次?朕今夜过后便发海捕文书通缉他。” “皇上莫要年轻气盛,记得那道士今日如何闯进来的么?皇上不怕他再次为之?圣体宝贵,不该以身犯险。” 赵蔽抬头看着冀馚,听了也觉得确实如此。那道士能进来一次,便能进来第二次。 也许是冀馚觉着将杨暮客私闯禁宫之事归于单纯撒气,会让赵蔽生了轻视之心。他继续说,“皇上可曾听进去那道士今日之言?” 赵蔽脸色一红,“不就是为国为民……” 冀馚也不欲与赵蔽讲明,紫明上人目的何在。其实赵蔽在杨暮客摆下奇门参详运道,便看出了杨暮客的心思。这小道士在观摩人道气运。但这些话没办法跟赵蔽去讲。讲了后,杨暮客与冀馚都要承担因果。 赵蔽又问了些祖父之事。冀馚一一作答。 冀馚大大方方地说明了中州人道之变初始。炁网有合拢灵韵再生之势。中州以后人杰地灵,精灵与妖邪也会频频现世。赵霖为得是人民富足。衣食足而知荣辱,可减少人邪。人邪少了,妖邪便少了。打破小周期,迎合大周期。争中州的天地气运。变法,因此而来。 赵蔽听得认真,原来圣人祖父思虑如此深远…… 半夜赵蔽醒了,唤了声贴身太监的名字。无人应答。 他迷糊中掀开被子,忽然想起刚刚明明在外面与国神相谈,怎么睡在床帐之中?忽然背后一阵冷汗,大汗浸透了薄衫。这盗汗是他丢了魂的原因。好在年轻火气旺,仅仅丢了一会儿,并不伤身。 待他出了外屋,窗子是开着的。梦跟现实,竟然分不清了。这回赵蔽惊恐不已。因为他知晓他梦里见过那个小道士,小道士跟祖父都出现在了他们的梦中。那一场梦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赵蔽不是傻子。国神馚说是他惹了事端,这是大事化小。他下定决心不再去找贾家商会的麻烦,也更不想再见到那个小道士。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向他人诉说的秘密。 禁宫里有赵氏宗祠,是个小祠堂。这祠堂里只教一件事情,就是这世界光怪陆离,有鬼神。 早上杨暮客去太守府衙还挺忙的。太守府衙的文书要去官祠立一个神像。裘太师也是一个会来事儿的,竟然把那亚尔道长立了神祠。是一个手拿棒槌高声呐喊的雕像。怪不得昨儿城隍要问他,要不要去阴司做神官。这不就有个官职等着他么。 太守吩咐完立祠一事之后,才来到正堂与都察院会审刘绍光。 本来只是一个小案子,刘绍光要讹诈贾家商会,撺掇陶家作伪证。顺带多年来积压的悬案也解决了,刘绍光供出了不少人,算是戴罪立功,争取减刑。但好死不死他提了一嘴汪凤。 汪凤被一撸到底,汪尚书为名节而死。就死在了这公堂里。这事儿太守府衙一直压着,还没敢深查。宣王那边已经查到了两家勋贵,一个公爵一个伯爵,还有四家商会。 若没刘绍光这一嘴,没人会想起来汪凤这茬。毕竟人家老爹可是宁死不屈,汪凤也浪子回头。 太守看刘绍光仿佛看一个死人一样,他供出来的人已经够多了。罢了官,蹲个四五年大牢就能出来。但这一嘴汪凤让他扯到了宣王案上。汪凤是宣王的掌柜,这事儿不是秘密。 都察院正在兴头上,多抓一个是一个。这可是大好的立功机会。即刻追问刘绍光,是不是宣王欲夺贾家商会资财。 刘绍光听后也傻了。他若答是,那便是宣王同党。他若答不是,那便是诬陷汪凤。作了伪证,之前供出的证词都要重新验看,搞不好他白得罪了一大票贵人。 太守左右看了看,而后盯着满头大汗的刘绍光。“刘司房,你言汪凤差你诬陷贾家商会准备强占棚户区用地。可是汪凤当面与你交流?亦或者有文书留下。” 刘绍光咽了口唾沫,“回禀大人,小人起初并不知贾家商会富庶。是听了汪凤介绍佘家园子被贾家商会赎买,才动了敲诈的心思。” 一旁的都察院御史啪地拍响惊堂木,“你一个小小司房,怎敢动外商的歪脑筋。若无大人物撑腰,你讹诈他们怕是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说!是不是汪凤指使你去诬陷贾家商会!” 杨暮客看了看那都察院御史,是个三角眼蒜头鼻的矮冬瓜。这人面相便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歹人面相。刘绍光也不过就是收受贿赂,帮着纨绔改改供词。还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杨暮客拿出龙王那换来的扇子,一身金贵之气与众不同。刷地一声打开扇子,金丝木做骨,白鸩羽做扇面的扇子上写着,仁德厚爱,四个大字。 太守赶忙打断御史,“不知当事方有何意见?” 杨暮客摇了摇扇子,站起来说,“八品不入流的县衙刑部司司房,要是与王爷扯上了关系……我贾家商会怕是惹不起这等官司。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若是调查此人是否与反贼有勾连,可以令立他案。今日之案只问他诱惑陶家诬陷我贾家商会一案,可否?” 太守听了看了看御史,御史一脸为难。太守嘿嘿一笑,“的确,贵人时间珍惜。道长不该为此事烦心。我等快速审案。争取快快结案。” 刘绍光感激地看向了杨暮客。 杨暮客不在乎摇着扇子坐下,继续听审。 杨暮客本是这样油滑的人么?不是。他是跟裘太师学的。 有了新的身躯之后,杨暮客又有几分明悟。不似之前轻佻,却又多了些老成。 御史一脸为难地提笔记下数行字,却也认同太守之言。此事搁置,日后详查。 杨暮客牵着陶家稚童的手离开了府衙。一旁的母女满脸羞愧。 陶氏眼眶通红地说,“多亏道爷大人大量,饶恕我等。” 杨暮客叹息,“家中顶梁柱与世长辞,难免昏头。非是尔等之错。方才庭上已经查清,是那宫中内官私自出宫,闯伤了你丈夫。想来不日清算完那内官家财,便给与尔等赔偿。若依旧为日后生计发愁,不妨让你女儿去那不凡楼应征工作。想来端茶递水的活儿还是能做的。” “谢谢道爷……” 杨暮客哈哈一笑,刷地打开扇子扇着凉风,此时扇面上写着,助人为乐,四个大字。 一行人步行去了畲香园的方向,杨暮客目送陶家之人离开。去了工地找贾小楼。 今日贾小楼来此是为了不凡楼装潢一事。不凡楼的装潢用料自然是要精挑细选,要贵,要大气,要上档次。小楼的原话便是,贾家的珍宝楼,必然要是冀朝名声最响的那一个。 杨暮客走进园子,远远便能看见丘陵,丘陵上有小山,小山上有高楼。路径蜿蜒,郁郁葱葱。就如此来看,地理风水已然不重要了。因为如此贵气的琼楼,便是凄凉之地,也能压制恶煞。 梁壬领着护卫望风,瞧见了少爷来了,差手下去通知季通。季通急急忙忙跑出来领着一众人去接少爷。 杨暮客玩笑道,“你这官瘾不小,日日不着家,果然在这儿才威风。” 季通嘿嘿一笑,并未搭话。 第4章 无相者笼中困兽,笑坐高楼 由季通开路,工地里的工人尽数让开。 很快便找见了一处远离高楼的工棚,小楼倾听着数个道士的汇报。 杨暮客也是一身道衣,朴实无华。跟那些道士站成一起也分清例外,唯手中一把扇子显得身份与众不同。季通凑到杨暮客耳畔说了句还有事情,便轻声退下。 领头的道士汇报完了工作,小楼抬头看见了拿着折扇站在外头的杨暮客。招手让他过去。 “府衙那边怎么说?可要耽搁棚户区那头的迁居?” “就是见财起意的小事儿。今日过去也变了了,小楼姐不必挂心。” 小楼点点头,“你既办好,那棚户区那边也要开始动工。也不必分期候着。方才道院的道士说,荒地里有些荒坟。有主的给钱打发便好,无主的处置起来比较麻烦……也不知是谁家留下的,无名无姓,夷平之后要摆科仪请神镇压煞气。你觉着如何?” 杨暮客摸着下巴,些许汗毛不似往日光华,“贫道许给虞庆山修个雕塑给他。那里便纪念当今英雄,虞太保吧。英灵镇守,总比那些不靠谱的道士行科强些。” 小楼笑了笑,“你有法子就行。省下的钱让玉香给你开小灶。” 杨暮客一拍手,“这个好。” 一行人顶着正午太阳回家。晒了会儿太阳,杨暮客终于觉着有些热,举起伞遮阳随贾小楼上了回别院的飞舟。 飞舟上小楼拿出一个画本,里面是道院里选出的门兽。 有獬豸,有貔貅,有玉虎,有赑屃。 因为是人民公园,自是开放与民众。獬豸肯定是不用了……图财,貔貅倒是不错的选择。玉虎几个姿态憨态可掬,也比较符合小楼的审美。至于赑屃,文人喜赑屃驼碑,若有好文章引文人骚客亦是不错。 杨暮客插嘴说,“门前站两只鹤吧。” 小楼抬头看他,“我做生意,不选貔貅,选鹤鸟?而且这本子里也没画鹤鸟。” 杨暮客笑了笑,“还不是那些个工匠图省事,鹤鸟细腿支撑,工艺难做。若用祭金,虽坚固却受灵炁侵蚀。若用原石一体,则易碎易倒。” “你都说了缺点,为何还要用鹤?” “姐姐是自朱颜国来的,朱颜国天妖与人共治。摆了两个鹤鸟既说明了身份,也预兆吉祥。” 小楼轻笑一声,“你当真是会难为人的。若真用了白鹤雕像,怕是那些工匠要骂你哩。” 玉香过来甜茶,也多嘴说了句,“少爷若是喜天妖,不如坐两只大鹅。又厉害又好看。” 小楼点点头,“玉香的主意不错。” 杨暮客摇头,“大鹅太凶。比老虎还凶,人民公园,日日来往之人看到凶兽,福气都被吓走了。” 小楼摇了摇头,提笔建议白鹤。若白鹤难做则选貔貅。 与道院俗道来往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道士为了讨好贵人,送来中州的奇物供贵人消遣。 到了鸿胪寺别苑。吃完午饭玉香将道士送来的“花间乐本”拿出来放在桌上。 小楼轻轻打开乐本盒盖,里面第一张是天妖羽绒织做的扉页。三个清秀的字迹,花间戏。 将扉页揭开,露出了玉沙乳泥。盒子上有一根兽骨细笔。 那道士将此物送给小楼之时便说了玩法。以兽骨细笔在玉泥上写了名字。盒顶的投影之石则开始运行,可显影于墙上,供主人赏玩。花间戏,便是女子闺中不便出去游玩赏花,可用此物聚会游戏之物。 果然,闺房的白墙上一阵光影烟雾过后。姹紫嫣红中一条清幽小路。 小楼在玉泥上写下,“西子”二字。一个女子在墙上的小路上出现,先是回头给小楼作揖。那本子竟然有女子说话,“小女便是西子。” 小楼心中一动,想要看看路往何处,那女子便转过身去走。 玉香进屋,默默点燃了一支熏香,巧巧退了出去。 杨暮客闻到了一股生魂的味道,出奇的是竟不觉得饿。来到小楼的厢房,看着玉香在门外候着。 他走过去低声问玉香,“有魂儿?” 玉香点了点头,“小姐在屋里玩道观送来的游戏之物。盒子里装了妖精的生魂,受俗道香火祭炼,没了主性,但能读懂人言与心意。若想说话,在玉沙里写了字,便能开口学话。与那纸鸢同理,可跟人交流。” 杨暮客垫着脚往闺房里看了看,然后缩回来小声问玉香,“这玩意不是跟天地文书一样么?” 玉香点点头,“就是仿造的天地文书,但也只能观景游戏之用。” 杨暮客捏着下巴琢磨了下,“如果……给那玉盘添上一个操纵的装置,然后让设计景色的道院布置一个杀伐环境。这玩意不就能体验军阵杀伐了么?” 玉香看了看杨暮客,“少爷若是想玩,可以让道观再送一副过来。” “你的意思是有这样的玩意儿?” “有。” 杨暮客摆摆手,“算了,玩物丧志。贫道还在修心,有了这东西,怕是整日都要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了。” 小楼轻声咯咯笑着,“道爷知晓便好。” 杨暮客本来转身想出去,忽然想到了个问题,回头问玉香。“那里头的妖精生魂被磨灭了主性……哪儿来的?” 玉香回他,“你莫要问婢子。婢子也不是岁神殿的百事通,这天下间作奸犯科的妖精多了去了。杀了后磨灭其本性,不予往生。也算不得大事。” 玉香见杨暮客没走,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果子,“昨儿去阴间点卯,遇着了卢金山路过的游神。游神送了盘果子,道爷拿去一个补补新身子。” “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点儿拿出来。”杨暮客接过果子直接啃了一口问她。 “本就没打算现在给道爷吃。吃了也没用。您这身子若重新活了过来,本就是血肉重生,现在补了多少也无济于事。不如不吃。” 杨暮客嘿嘿一声,“那你拿出来作甚。” “这是人家送给婢子的,婢子自是显摆给道爷看看。如今婢子也是得人尊敬的了。” 杨暮客一口吃下手里的半颗,“行。你威风了。回头你琢磨琢磨师兄玩的那东西,看看能不能学来新的天地文书用法。学会的就教给贫道。记下来没?” “婢子记得。” “我出去溜达。” “道爷慢走。” 杨暮客背着手出了屋子。 京都里的人道气运还在变。尤其是朱雀门,本来杀伐煞气堵住了宫门口,内外不通。但昨日一把火烧干净了煞气。内外相通,人心浮动。 亚尔道长的骨灰被送进了官祠,朝廷的淡化处置让民间议论纷纷。 杨暮客溜达在城里,人们只要是见着道士,都要插手弯腰。远远看着皇城,本来羸弱的气运聚集在了前殿,亦或者说是议政殿。南离火明耀,居内宫的金炁退让一方。 城中的守卫更多了,来往的巡察不但没有减少,甚至比宣王作乱之后还要多。 可见昨日有道士冲进禁宫教训人主的事情,让护卫部门都敲响了警钟。杨暮客又掐了奇门阵道之变,竟然只有国神应了,其余神官都还未应。他呵呵笑着散去法诀。 虞庆山乘风而来,“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转到拐角,捏了个诀走进阴间。“护法神何事来寻?” 虞庆山深揖道,“上人摆奇门,我等未应,本神得神司之命,来问明详细。” 杨暮客将虞庆山扶起,“没啥,就是想看看街面上那些人的命数。看看这京都气运可改,又有哪些当改未改。” 虞庆山抬头看了看杨暮客的表情,这小子竟然只是微笑,让虞庆山琢磨不透。虞庆山位列三公,跟着两个老狐狸斗法斗了半辈子,一个人可能如此转性么?他不信。莫不成以前那小道士天真耿直的性子是装的? 杨暮客龇着白牙,“护法神在瞧什么?贫道可是比以往俊俏了?” 虞庆山摇了摇头,“小神只是怕上人生气,所以细细观察。” “贫道不气,奇门之法诸神官应对周全一些本就是好事。尤其是京畿重地,昨儿贫道行径点醒诸位,该记贫道功德。” “是是是……”虞庆山赶忙应下。这小子说话虽然还是一副俏皮模样,但明显比之前要收敛许多。尤其是最后一句,该记他的功德。这话非是说给虞庆山听,而是说给阴司听。 紫明上人点明了要求,道牒文书上要写得好看些。要先记功德,再记放浪行径。 杨暮客跟着虞庆山行走在阴间,举手投足之间灵炁将阴阳二分扰乱,他二人能见着野鬼流窜,阴气浊灰成絮,也能见着人来人往,叫卖之人匆忙。 杨暮客跟虞庆山说,“本来要给你修个雕塑,修在正中央。现在有个好地场,是那永平坊的一片小荒山,荒山里竟是些旧坟,用你的香火气去镇压阴煞。想来护法神愿意帮衬我等吧。” 虞庆山笑笑,“怕辜负了上人厚爱。” “就是清理阴煞而已,给你添添阴德。” 二人说话间竟然走到了国子监,再往前不远便是东市。东市以北是胜业坊,虞庆山生前的宅院就在胜业坊。他们溜达着便看见了那栋宅院。虞府的匾额已经摘了,虞庆山死后,虞府便归还给官家。不过街口牌坊下多了一个赑屃兽驼碑,书写了虞庆山的一生。 再往北走,不远处就是米家。车来车往,米家也在准备搬离京都。 二人打阴间里看见的米慧,米慧在街口牌坊下烧纸。 虞庆山感慨道,“这是烧给他儿孙的,俩人都没入米氏宗祠,成了孤魂野鬼。” 杨暮客站定了打量,“这米老儿是个狠人。” 虞庆山侧头看了看上人表情,“不狠……做不得三公。” “但他的福德便不如你,你能成了护法神,那裘太师也是福报后人。他米家要珉宇众人咯……” 虞庆山并不认同上人之言,“积攒了大笔财富,米家如何落魄也不至于如上人之言。” 杨暮客抽出折扇,定睛看他,“你不信贫道?” 虞庆山虽为新神,但通晓阴阳,也能看见气运,这米家明明没有破败之相。所以他默默摇头。 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那珍宝折扇,扇面上依旧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贫道说这米家绝后,独剩一支是那女子米影的孩儿。” “上人莫要妄言,若是我等神官听信了上人之言,去改了米氏运道,那是大罪。” 街角上米太傅一声咳嗽,似是被烟呛着了。被下人拉着进了米府。虞庆山看到此景皱眉,他看到了瘟炁…… 杨暮客看着虞庆山面色一变再变,默默等着等着虞庆山再言。 “这……上人如何比小神还先一步得知……” 杨暮客撇嘴,他总不能说从天地文书上看到的吧。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虞庆山道别之后杨暮客便独自遛弯,找到东市人群,看看街面上买卖的物件。 东城的康府被查抄,里里外外都是官府的人。 李召都坐在东城利民客栈的二楼看着街面上的风景。他还没走,也不知是不舍得,还是不怕了。 店小二上楼添水,敲了敲门。 “李老爷,您还要住几日?” “某家也不知晓。这邱家一直没有回信,拿不到货走不了。” “哟。您说的邱家不是安邑坊的邱家吧,安邑坊的邱家昨日便被查抄了。” 李召都摇了摇头,“不是安邑坊的,是安兴坊的。” “安兴坊有邱家么?安兴坊那里可住得都是大人物。您要是与那样的人做生意,何故住我们家这地场呢?” 李召都瞥了他一眼,“某家就是喜欢烟火气。如今这些有名的园子哪一个不是歇业整顿。即便开着,也怕是没什么心思好好招待。” “您说得也是。京都里的大人物都人心惶惶,说不得哪天就人走茶凉了。” “去去去……你一个店小二说什么混账话。这话若是传出去,也不怕被打断了腿。” “哎哟,多谢老爷提点。老爷,热水给您添好了。今儿晚上吃得是烧鹅。请问是给您送上来,还是在厨房给您备下。” 李召都没能等来纸鸢,所以关上窗子,“送上来吧。” “好嘞。您稍等。” 第5章 美酒爽舌喉! 独孤家晚宴一直办到凌晨,宵禁时分客人留宿。 独孤诚如他父亲一样长袖善舞。他夫人是长源郡郡望鲍家嫡女。鲍启是明龙河运的股东之一。 如今大夏将倾,独孤诚在想尽一切办法从明龙河运脱身。他岳丈四日前还传信言说要入京,但一直没等来回信。 独孤侯,又称常运侯。 长源郡有封地万亩,为朝廷供给青砖。在京都本不显眼,但三代经略,如今独孤侯的名字已经盖过了常运侯,显然独孤家不再满足侯爵的食邑封地。 来客有国姓外王,赵挺。 冀朝皇族宗亲有明确的字辈,分金木水火土。但赐国姓的外王则需避讳。名字不得占用五行。 莱阳王赵氏的名普是口舌手足。赵挺便是手字辈的。 赵挺其实早就不满赵霖的国策。均田法,一刀砍去了莱阳王过半食邑。如今朝中裘太师又要推丁权法。 丁权,即继承权,生育权,税法。此法只用于爵位继承之用。与平民毫无关系。 赵挺的儿子赵促若要继承莱阳王,需纳十年食邑所获。赵挺本就是酒囊饭袋,不善经营。莱阳王均田之后家底没剩什么了,若再将食邑赋税交出十年,怕是家中丫鬟都要养不起了。 所以赵挺来京城希望找人游说裘太师,此法不应涉及王爵。 对,他的目的不是阻止法令实施,而是建议上不及王爵。 他莱阳赵氏可是为家国流过血,本来莱阳明氏本是钟鸣鼎食之家,三千年前亲族男丁数百,莱阳海疆遭妖精祸乱,明家在官军抵达之前组织抵抗,唯剩襁褓中孤儿。遂冀朝圣人赐国姓,视为皇亲,封王爵食邑,壮其血脉。 万年冀朝,人口数十亿。但纵有数十亿人口,也养不起这些勋贵了。拆了东墙补西墙,这样的日子裘太师其实早就过够了。 丁权法,便是赵霖最后的遗志。 莱阳王赵挺虽不善经营,但却是个好画匠,喜舞文弄墨。名声不止壮于冀朝,中州西南诸国皆有耳闻。 但文人风骨不能卖画,王族身份也不能卖画。莱阳王一家过得是越来越难。他身上穿的是官家赐予的锦袍衮服,坏了还可以去宗亲府领一套新的。其实赵挺今夜来赴宴穿的袜子都是有补丁的。唯一一双锦绣祥云履还是他祖父的遗物。 酩酊大醉的赵挺打发了独孤家的婢女,借着酒劲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酒桌上他想借孤独诚的门路见一见如今的户部侍郎孙吉昌。孙吉昌是裘太师的门生,出身清贫。他昨日以赠画为借口递得是拜谒的帖子。但孙吉昌的门子说孙大人已经议政殿办公两日未归了。 赵挺只觉得这是孙吉昌在躲他。 他又去找米太傅,这已经是他入京第二次来探望米太傅。第一次宣王作乱,米太傅不见外客。第二次米太傅感染风寒,也不见外客。 似是这京都里的权臣都躲着他莱阳王。那些皇孙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安上一个造反的名头。但他这莱阳王是个外王,这些权臣又怕什么呢? 赵挺越想越悲,哭得泣不成声。 巡游的护法神虞庆山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化成一股烟钻进了他的梦里头。 “赵家小子。” “见过虞大爷。” 虞庆山在赵挺的梦里骑着高头大马,四十岁模样。赵挺则是一个头戴纶巾的书生样貌。 “独孤家那一群鼠辈,你这功臣之后怎能与其同桌共饮?” “独孤尚烁治水之功福泽数百年,常运侯一家也算忠良。” “呸。他们也就是是姓独孤,独孤尚烁的子孙早就死干净了……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亏得你读了一辈子书,竟然乞求此等下作之人。” 赵挺苦着一张脸,“虞大爷,小王实在是没办法了啊。丁权法若是推行成功,我儿便要缴清十年赋税,如今家中都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缴税。” “莱阳的西昌陵园占了那么大的地,均田法你们家说是陵墓不该卖与官家。那园子空了上百年,你留着它作甚?” “祖宗基业不敢卖。” 虞庆山嗤笑一声,“王府卫队数千甲兵,官府去收,你为何不缴?” “此乃先王仪仗,不可出售。” “你祖父就是个好大喜功的,还不肯上战场。摆那排场铸造数千甲兵,封在库里吃灰。” 赵挺不敢反驳,毕竟眼前的虞大爷可是真刀真枪在疆边打出来的功勋之臣,说他祖父一句好大喜功都算抬举了。他祖父也不过是一个追往祖上荣光的庸才罢了。 虞庆山继续说着,“你家穷苦,皆是尔等不事生产。还要留着那祖宗基业不肯放手,目光短浅,无能之辈。你想阻丁权法,可想过如今可有一个权臣肯帮你?外王不止你一个,人家都闷不做声,偏偏你这个呆货出来丢人现眼。我若是那户部侍郎,第一个拿你莱阳王开刀。” “请虞大爷指条明路。” “滚回你莱阳老家,去与那莱阳太守商量,将你那些用不着的都捐出去,裘老儿定然算作你儿的税钱。” 梦里赵挺跟着虞大爷沿着海岸线砍杀妖邪,见识了当朝第一武夫的威风。 第二日一早,他清醒过来提着鞋便跑了。要回宗亲府的安置房将梦中之画录在纸上。 独孤诚听了手下来报,嗤笑一声,“这蠢货来了又跑了。倒是少了一个打头壮声势的草包。” 裘太师中午在议政殿听闻监察院的御史来报,说赵挺准备归家,并且在宗亲府安置房留下了一幅画。并且嘱咐太监将画赠与官祠。 裘太师问御史,“莱阳王可出京了?” “回禀太师,还没有。当下正在国子监见其王子。” 裘太师嘱咐批红太监将折子抄录好,送到禁宫给圣人去看。而后他出了议政殿直奔国子监。马车上脱了朝服,皇宫里有冰桶降温,但外边夏日炎炎,即便前日一场大雨,但仍不解暑。 裘太师抵达国子监的时候巧了杨暮客也去看书。裘太师喊上杨暮客一齐去找赵挺。 人群里,莱阳王赵挺那一身衮服着实显眼。 大家都是薄衫,独他一个穿得又厚又长。杨暮客好奇地看了看裘太师,裘太师揉了揉眉心。 赵挺热得满头大汗,擦汗的时候瞥见了人群拥簇的裘太师。赶忙插手弯腰作揖,“小王拜见太师大人。” 太师虽是公爵,但却是一品公。莱阳王如今只是郡王外王,地位远不如裘太师。 裘太师走到他身前,“莱阳王免礼。” 赵挺好奇看了看裘太师身边的小道士,这小道士独自一人撑着一把伞,迎面而来竟然吹来了些许凉意。 裘太师跟赵挺介绍,“这位是外来云游的大可道长。年轻有为,道法精深。” “小王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没品也没爵,也不敢如裘太师一般。赶忙上前一手将赵挺扶起。“王爷不必多礼。” 裘太师看了看规矩的杨暮客,心中好似乱麻。一路走来,他还在思考大可道长是如何浴火重生,又如何让人忘却了那闯禁宫时的模样。昨日官祠的画匠要给官祠塑像留画,但那塑像竟然看不清面容。找到雕塑的师傅,师傅也说是按照宫中太监的描述捏的脸。那些太监说那亚尔道长就是这个模样。 但人哪有眉眼不清的,眼睛只是一条缝,眉毛好似一根笔,尖鼻子大嘴巴。像是顽童画作一般。杨暮客这一手让人忘却形象的能耐,已经将裘太师震撼。可通神,这是唯一的理由。 裘太师呵呵一笑,“听说你给虞太保作了一幅画?” “是。” “巧了,这大可道长云游跟随其家姐,他家姐乃是贾家商会的女掌柜。如今声名大噪的人民公园便是贾家商会出资。他们准备给虞太保立像。将你那幅画交给贾家商会,你可愿意。” 赵挺听了吃惊地看着杨暮客,“乐意至极。” 杨暮客看了看裘太师,抿着嘴,又歪头看了看赵挺,呵呵一笑道,“咱们家从来不平白收人好处,若王爷有吩咐,贫道或许能助一臂之力。” 裘太师探着头仔细地打量着杨暮客,这小子怎么转性了?这话说得当真是圆滑……亏得这小子前日还骂他圆滑呢。所以裘太师哼笑一声,“王爷莫要小瞧了大可道长。他家中巨富,文武兼长,又能掐会算。一路从西耀灵州走来,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杨暮客抱拳客套,“虚名罢了……” 赵挺看了看裘太师,又看了看杨暮客。擦了下额上汗珠,“本王家贫,欲求富。” 霍!杨暮客傻了。裘太师更是下巴兜不住嘴巴。 杨暮客仗着年轻,歪嘴一笑,似是嘲弄地说,“王爷尊为贵胄,这贫字说得理直气壮。不害臊么?” 赵挺低眉扫了扫二人,也觉着说错了话,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实话实说罢了。” 杨暮客弯腰跟其对视,“既是实话,那贫道赠你一言……食邑封地似圈,志大才疏为险,听信了谗言,无命将罪辩。王爷印堂发黑,有灾啊。” 这话如此露骨,裘太师也觉着说到这里便好,“王子殿下来年就结业了,总要找个事情做。老夫推荐他去道院修习,王爷以为如何?” 赵挺脸色一黑,咬牙说,“好。” 这时杨暮客才看见躲在衮服后面的小孩。端得是眉清目秀,杨暮客一拍手,“学道好,学道妙,清净无为听虫叫。虫儿叫,起大早,风声雨声好知道。好知道,可吃饱,耕作劳身睡大觉。” 小孩害羞地看着道士,这顺口溜好有趣。好像说了农耕之事,又好像是劝勤劳行径。 但昨日梦了护法神的赵挺还通着些灵性,竟然悟到了这是杨暮客在让他早做准备。 裘太师点了点头,“王爷见过了王子便回去吧,小孩子见了家长又要恋家了。你莫要打扰了王子学业。” 赵挺点了点头。“是。” 杨暮客跟裘太师在国子监里遛弯。 裘太师感慨道,“大可道长神人也。” 杨暮客嘿了声,“贫道不是人。” 也不知是不是热,裘太师额头有汗。 太守府的捕快将出门采买的常运侯家的家奴抓了。有人见着宣王作乱之夜放火的人便是那个奴才。 独孤家里丢了人,官家刚要差人去找。独孤诚拦了下来,让管家坐车去见刑部员外郎。独孤诚夫人鲍宁的婢女落井溺亡。东城坊市李员外调戏鲍宁的婢女,被独孤家家丁乱棒打死。 鲍宁冷眼看着丈夫,“都杀了。你就能干净了?” 独孤诚笑笑,“不杀能怎么着?反正他们都要死。查出来,便是死罪。” “那何不将妾身也杀了。” “夫人若也死了,那反倒是显得本侯做贼心虚。” “你这吃人的鬼!嫁给你我是瞎了眼!” “本侯给你鲍家鞍前马后的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人,怨不得为夫狠心。天下之事都是争来的,我们本就是在争命。如今输了,本侯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独孤诚把纸包塞进鲍宁的手里,这纸包里是吃了变会发疯的药。 独孤诚昨夜宴请众多商贾,所有跟明龙河运有关的铺子他都卖了出去。今日外面几个富商又去户部经贸司买进卖出,几经转手。本就是李员外持股,如今李员外死了。源头更不可查。现在独孤诚唯一的愿望便是鲍家千万别松口。 毕竟他独孤家只要还在,鲍家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利民客栈里李召都依旧打开窗子看风景。纸鸢飞了进来,落在李召都的掌心。 他不太想打开。李奶奶的劝诫声犹在耳畔。但这样认输他不甘心。 也许皇位无望,但至少能送弟弟赵菁一程。 赵菁是睿王,年龄比赵蔽大一岁。也是遗腹子。上一代睿王命好,没等到赵霖动手先一步染肺疾死了。睿王妃命硬,是刘玉莲将军的女儿。宣王与睿王有约,若宣王得了大宝,就让睿王当个大将军。 睿王天生神力,与他父亲那体弱多病不同,他善武非文。 裘家的细作是宣王本来留的暗钉,打探朝中消息。但裘樘实在是太鸡贼了。宣王一直找不到裘樘的破绽。 米太傅竟然退了这是李召都最吃惊的。就连料香书院都关门了。李召都还曾想过要迎娶米慧的女儿。米慧的小女儿比他小十岁,娶来纳妾这话他一直说不出口。两情相悦的故事戛然而止。 米太傅退了,轩雾郡的昌惠候一直在找新靠山。送去裘家的礼都被退了回去。真是个废物。 李召都看了看太阳,怎么这么亮,还这么热。这冀朝本来三个太阳,如今就剩了一个。早死早轻松,裘太师你怎么还不死呢? 一口凉酒入喉,说不上热还是冷。 第6章 夜本迷离,酣眠呓语解何愁? 季夏十五是京都东南芙蓉园赏荷的日子。 新皇登基,三十年来首次圣人要出宫赏荷。 赵霖太老了,他看够了,芙蓉园的荷花会由着勋贵们自娱自乐。但赵蔽年轻,他还是王爷的时候曾经去逛过,奈何岁供太少,也没有好好享受。 昨夜宫中礼司太监说芙蓉园今年特意为新皇准备了盛会,裘太师也同意了圣人出宫参会。 因此朱雀大道沿路进行的封场。 文武百官在朱雀门前候着,不少王爷与宣王并无关联也被邀请参会。 贾家商会作为外商与使团在另外一拨人群里。各国使团边上还有仁义富商。 裘太师经内阁拟定,若城中富商缴万贯,则可得一席。此钱将用于京都城池修缮,大阵更新维护之用。 本来独孤诚也去缴钱,但太守府衙的文书说席位已满,只能来年再参与。 独孤诚冷笑一声,什么修缮城池,什么大阵维护。这些钱不是本就有的么?工部这么多年来分到的财政拨款怕是重建一座新城也够了。日前又抓了那么多贪官,抄家所得财富不可计数。那裘樘老儿竟然言说要捐资修缮。可笑至极。 启王与睿王相见,二者相视一笑。他俩娘家都是武将勋贵。启王的母亲是虞太保的亲侄女,虞宁和刘纤是闺蜜。咳,或许该说是靶场之密。两女子常相聚在慧兰马场。这是勋贵女子骑马游乐的地方。 两个王妃都还活着,而且活得各有风采。一虞宁是民兵女官,刘纤是女子马会首席。 家中干净,这两位王爷比其余王爷都轻松得多。 睿王出生之前,其母刘纤曾被刺杀多次,后来回到娘家将其诞下,养了两年才敢送入宫中。启王一直护着小弟弟,在宫中其余王爷聚成团体,格外排斥这俩娘家是武将的孩子。 启王赵莲捏了捏赵菁的肩膀。“你小子不长肉啊,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少了?” “哥哥莫要说笑,本王每日要五斤肉方足。” “五斤?才五斤,你怕是动得少了些。本王每日要八斤肉,背着五石的碾盘跑三里。你如今能背几石?” 听了这话赵菁噘着嘴,“比不得,哥哥力大无穷。弟弟只能背两石。” 赵莲愣住,“不对啊。为何你才能背两石?小时候你便有两石力,怎地一直不涨呢?” 赵菁笑了笑,“阿母叫我多读书。” 赵莲点头,“哦。”原来如此。 不多会儿,朱雀门里的皇辇在侍卫列队护卫中慢慢驶出。长长的队列经过大桥,王爵队伍紧随其后。 朱雀大道宽三十丈,三层守卫。街道两旁的琼楼上尽是青年,他们有男有女,皆开窗探望。 朱哞的马让给了贾小楼,他亲自给小楼牵马。也幸得小楼在儒马国外面学会了骑马。这马儿还算听使唤,虽比不得巧缘,也是不可多得的好马。 杨暮客走在其后,不开天眼以望炁术观察四周。他心血来潮,总觉着有些不对。但却掐算不准。 一路走到了朱雀大道尽头,南边是出城的大门,往东一拐再走数十里便是芙蓉园。至此都是宁静祥和,丝毫不见异象。 禁军起先转弯,而后是皇辇。因为街面变窄,队形转变的原因队伍暂时停住,等候皇辇先一步完成队形。 就在此时街道外的人群中有人拿着火雷冲进了卫兵队伍。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白烟弥漫,血舞飘荡。 裘太师冷哼一声,“前去护驾。” “是。” 裘太师身旁的禁军侍卫保持阵型冲向了前方拐角处。 皇辇上的车夫驾车提速,行驶到卫队中央,且保持高速继续前进。他们要尽快离开街道,抵达芙蓉园。 这样的禁军护卫之下,如果没有同等级的军阵对冲,根本不可能伤到皇辇中的赵蔽。 裘太师眼睛一眯,这些个勋贵当真昏了头,竟然敢这样当街刺杀圣人。就在他思考背后之人是谁的时候,忽然寒光一闪。户部员外郎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裘太师。 裘太师趴在马背,躲过了刺击。抬腿往下一滑侧身藏于马腹。启王在远处举起马鞭,用力一掷。啪地一声马鞭砸在户部员外郎的后脑上。员外郎落马。 兵部数位将军下马将其制住。 裘太师慢慢滑下马,低头看着奋力挣扎的员外郎。“拉下去,好好审一审。” “遵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裘太师未敢放松,但忽然一个道士踢飞了几个护卫,持长剑刺了过来。 裘太师想要后撤一步蹲下,却左脚一麻,不太灵光。一旁的护卫舍身挡剑。 剑尖穿过护卫的身体,刺伤了裘樘的胳膊。这一疼,裘太师觉着天旋地转,倒了下去。那道士以为得手了,哈哈一笑,自戕身亡。 李召都远远看着,一步步离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出城而去。 往南龙脊官道上早就备好了马车,他要南下出海了。 启王一把捏住睿王的胳膊,“弟弟……不要乱动。不要妄想。” 睿王低头看了看那铁箍一样的手指,咬着牙忍着痛,“哥哥在说什么?” “这些年来哥哥戍边,但凡有点杀意我便汗毛直立。弟弟你想杀谁?” 赵菁为难一笑,“弟弟不想杀谁。” 赵莲点头,“哥哥信了。但今日你一直陪着哥哥。多年不见,咱们哥俩要好好叙旧。” “好……” 马车接到了人,疾驰在龙脊官道上。海澜侯亲自在车里招待李召都。 “王爷……” “我可不是什么王爷。海澜侯莫要乱说……” “这……” “明龙河运从你那可以断。鲍家死也不会说海贸之事,你可以放心。这些年鲍家早就将嫡子送到海外,便是某家日后都要靠其照料。兵部一直在查澜海郡的空饷,你要小心。” 海澜侯松了口气,“空饷之事无关大雅,小人从未拿过一丝一毫。那虞太保的学生油盐不进,整个澜海郡皆视其为敌,只有小人与其有来往。此时他上位游骑将军,小人是否该与其亲近?” 李召都喝着酒,“你莫要问我。澜海郡日后要风云变色,谁也说不准。朝堂三公都退下去,不知多少人等着清算这些遗老的学生弟子。你以为他们这些改革派就没有争斗了么?裘樘和米慧之争能是假的?” 海澜侯小心地问,“不是演戏?” 李召都嗤笑一声,“演给谁看?” 海澜侯默默地给他续满杯中酒。 李召都眯着眼睛说,“米慧太狠,跟圣人如出一辙。这也是圣人最欣赏的地方。所以圣人不准裘樘退,裘樘便是圣人制衡米慧的棋子。虞庆山刚正不阿,是圣人在二者之间设下的栅栏。”李召都长叹一口气,“栅栏先没了……这二者必有一争。但不知米慧为何比裘樘先退。某家有些始料未及,不然今日场面可能更好看些。也许某家不用跑……” 海澜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二者为何要争?” 李召都抬眼看了看他,“米慧要是不贪不拿,婴侯郡怎会处置的如此之快?快到某家反应不急,没能搜罗到证据。这些年来,米慧与某家尔虞我诈。演戏给尔等看,你们不知其为人,但某家可是太明白了。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邪。当年北倡郡柳氏乃是文坛巨擘,但硬生生被米慧搞臭了。这些文人啊,心思之歹毒,某家望之莫及。裘樘要修书,哼,某家怎可能让他写一本言说某家事迹的书。在裘樘之书里,某家定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 海澜侯默默地听,今儿个宣王格外话多。说了半天,还是没说米慧与裘樘之争。 李召都苦笑一声,“米慧身边尽是些恨天高,削尖了脑袋要往上钻的臭虫。前些日子不就出了个叫李什么来的?” “李颉……” “对!什么东西。”李召都撇撇嘴,“这些人若当真为国为民,某家何故要反?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削权贵,怕是削了这一茬,他们便是新一茬。裘樘是个好人,但这个世道好人没用。看吧……再不过百年,京都还是那个京都,勋贵也许不是那些勋贵了,但破落户依旧是那些破落户。” 皇辇成功抵达了芙蓉园,起初芙蓉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调取了城中监察大阵的信息看后,禁军首领终于松了口气。再无刺客。 赏荷会如期举行,圣人赵蔽笑呵呵地与百官游走在池塘里的浮桥上。 时不时便有官员吟诗作对,赵蔽倾耳听,不由赞叹,感慨自己不足。 裘樘被刺伤了在园子的一间厢房休息养伤。杨暮客独自一人前去探望,因为经常和裘太师在国子监遛弯。这些侍卫都认识大可道长。杨暮客说贫道懂医欲进去看看,那些侍卫便放行。 床上裘樘抿着歪斜的嘴,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暮客。想说话,却口角流涎。 杨暮客撩起衣摆,并膝默默地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大人觉着还未到时间对么?” 裘樘狠狠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炉,放在床边。裘太师的视线盯着那袅袅香烟。 杨暮客叹息一声,“您跑不过时间,即便是跑断了腿,也不能挽救糜烂的世道。” 裘樘哪怕口中流涎都张大了嘴想要说话。 杨暮客握住了老人家的手,裘樘觉着那年轻柔软的手冰凉但让人安心。 杨暮客回想着上辈子读史后的感悟,“也许您不必着急,也不必灰心。更不要怕失败。冷血地说,时间能修正一切错误。只要有耐心。您已经指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一个正确的方向。赵霖是认同你的,否则便没有米慧,也没有虞庆山。更不会有赵蔽。其实我再看到赵蔽第一眼起,就好奇赵霖为何会选了一个如此不堪大用的人做继位者。” 裘樘明亮的眼睛看着小道士。 小道士握着那苍老的手,捏着他的指头,帮他松了松绷紧的筋骨。“均田法,丁权法。这两个新法若慢慢施为,也许几百年,可渐渐起成效。但如今这是一剂猛药。只会加剧朝堂之上的争斗。也许您在之时还能稳住。但只要您一退,稳固的上层结构会迅速崩塌。我起初是以为赵霖在逼着勋贵造反……但当我死在朱雀门前一次后,我明白了,赵霖是在逼着人道去反。冀朝皇权退政的涟漪已经平波乍起,当平民意识到皇权不再无上,那你这个太师也就没那么高不可攀了。做正事可登高楼,见识不凡。谁再拿权势说话,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裘樘歪着嘴笑了。 杨暮客拍拍他的掌心,“您就此退了,不正是顺应潮流么?” 裘樘挣扎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还……政……于民……” 杨暮客笑着点头,“嗯,该是人民当家做主。” 玉香真灵化作一阵清风飘进来,裘樘自然是看不见的。玉香拿出一株草药,对着裘樘一吹,活血之气飘进了裘樘的鼻孔。 杨暮客看着裘樘坚定的眼神,“贫道许愿,您可以正常五日。五日过后,您便口不能言。否则依旧要复发偏瘫之疾。而且贫道要提醒你,你这偏瘫虽是命数注定,但也是人为下毒。比贫道掐算要早了许多。这也是能医好你的原因。这五日后,贫道鉴证裘太师开冀朝盛世之端。” 裘樘咬着牙,用力点头,“谢谢。” 时间到了晚上,一盏盏明灯飘在湖面,与荷花竞美。 赵蔽听闻裘太师醒了,匆匆离开宴席去探望师傅。 澜海郡地处冀朝南段,酷热不已。哪怕是在晚上,哪怕是在海边。热得李召都顾不得礼仪规矩,穿着纱裤赤膊站在海边的阁楼上。 他自斟自饮。 刚刚纸鸢飞来。书信上说,新皇即位后出使各国的使团,因为遇暴雨飞舟倾覆。无人生还。 李召都高兴啊。棒打鸳鸯的畜牲死无葬身之地,倒不用他出国后想着报仇雪恨了。 喝着喝着,大海竟然波光粼粼。好像巨龙飞舞。 远处阁楼里戏子唱着幽怨的曲儿。 李召都靠在窗橼上小憩,轻轻的鼾声飘不出这空荡的房间。 李奶奶的魂儿飞来了,“唉哟,这小子怎地靠在窗子边上就睡着了。” 李奶奶给他盖好了薄毯。 “朕,要起兵北上。” 第7章 唯草莽戚戚恨久,胜在偷偷! 赵蔽待散会后匆匆去了芙蓉园的内院,看望裘太师。 近百岁高龄,被一剑刺穿了臂膀,又是这样的炎夏,愈合起来不知要多久。哪怕太医院用了最好的药物,裘太师依旧低烧不退。 低烧便不能用冰桶送进屋内降温,刚刚饮酒体热的赵蔽一来到屋子便浑身大汗。 看着床上躺着的裘太师,赵蔽轻声走过去。他不太敢直接喊醒师傅,只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满怀心事。 门开的时候裘樘已经醒了,睡了一下午,此时并无多少睡意。但头昏昏沉沉,不大愿意睁眼。听着一旁年轻的圣人坐下,但圣人也不出声。 裘太师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圣人不回屋歇息,来老臣房中可是有事询问?” 赵蔽惊慌地起身,“裘师傅,你的伤可好些了?” “圣人若是早些懂事,老臣的伤便能早些好了。” “朕……朕……定然好好修习课业。” 裘樘睁开眼,看着赵蔽灯光下手足无措的样子。“今夜与百官可游玩欢畅?” “欢畅……” 裘樘嗯了一声,“那便好,他们都是未来中兴家国的基石。您要学习如何看明他们的心思,如何指使他们做事。谨言而慎行。万万不要被他们看穿了,那样的话,这些人行事起来便百无禁忌。” “朕定然努力。” 裘樘也觉着说这些无用,看着床纱说,“老臣此回遇刺受伤,怕是也撑不得多久。本想开科后便退下,留给圣人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圣人便可以与他们共同进步。但怕是等不到开科了。泰隆好文采,好学识。但如今他是工部侍郎,圣人不可依仗。米太傅退下之前,已经清扫了吏部。如今吏部空缺,需有人补上。圣人可有人选啊?” 赵蔽抿着嘴思索很久,他一向不关心朝政,初登大宝,又哪儿来的人选。那高尚书京都名声一向都是好的,但米太傅竟然能查出高尚书与玢王来往甚密,且宣王作乱之时,起了坏作用。那吏部还能有人可信么?毕竟高尚书可是圣人祖父钦点,掌权八年。那吏部怕不是铁桶一块,怎还能有干净的。 裘樘无奈地说,“圣人若觉着无人可用,老臣推一人,吕枝……吏部员外郎,官位四品,米太傅学生,科榜三甲之末。是个能吏。” 赵蔽眼珠转了转,“师傅,吕枝不是还有悬案未决么?都察院密报吕枝向高尚书行贿。但行贿之人如今还未被捕。” 裘樘咳嗽一声,“有人便要用,既是悬案未决。那便待悬案决定之后再言罪行。国家不可空转,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吕枝是吏部的老郎中了,这吏部有什么病,那人只需望闻便可诊治。如今他带病提拔,怕是要铆足了劲去做出一番事业。” 赵蔽为难地问,“师傅不怕那人破罐子破摔,扰乱了吏治么?” 裘樘笑着摇了摇头,“你既然不喜欢吕枝,那便算了。” “朕没说不喜欢。” 裘樘又咳嗽了两声,“老臣身体不适,难受圣人恩宠,要歇息了。” “那朕不打扰师傅休息。” 待赵蔽退出房内。裘樘倍感疲惫。脑子里好多事情,五天……能做得完么? 第二日天亮,百官在芙蓉园迎接圣人回宫。正好在议政殿与圣人一同朝会。 朝会之后太监推着轮椅,裘太师将六部员外郎以上的官员都唤去议政殿,进行廷推。 六部内阁如今缺了一个吏部尚书,两个吏部侍郎。工部缺了尚书,户部缺了一个侍郎,一个员外郎。礼部尚书裘樘如今兼着,礼部三个侍郎、郎中俱在。刑部满员,宋钰便是员外郎。兵部亦是满员。 查宣王一案,宋钰登天。这是天大的殊荣。如今他这个庶子在京都宋家已经高过其哥哥的地位。宗祠里宋钰单开一页,与哥哥并齐。家主虽还是他哥哥,但这宋家主事的老爷,有变成宋钰的架势。虽获殊荣,但宋钰并没意气风发,只是老老实实跟在刑部四位长官身后,不露声色。 裘樘坐在轮椅里,勉力打起精神,“如今吏部三缺,诸位可有人选?” 户部新尚书上前一步,“吕枝大人博学多才,通晓吏部诸多明细,下官建议吕枝大人当升任吏部侍郎。” 吕枝在人群末尾抬头往前看了看,看到了坐在轮椅里微笑的裘樘,心中一喜。 诸位大臣见裘太师并没发言,皆上前一步。“下官附议。” 裘樘点点头,“可。但吏部如今入乱麻,乱世用重典。新上任的刑部员外郎调往吏部做郎中吧。” 众人或回头或侧头看向了宋钰。这宋钰搭上了飞舟,怕是一飞冲天了。才从外调回到京都便是刑部司员外郎,而后摇身一变成了吏部郎中。如今吏部空缺,怕是熬不到多久,就要升任三品,成了侍郎。不过有功么……论功行赏,算得他应得的。 “下官无异议。”工部尚书最先上前一步。众人皆附议。 廷推之上又聊了几个人员选拔,但皆不似前两人那般顺畅。兵部的是闷葫芦,不吭声。刑部与工部的据理力争,吹毛求疵。户部与礼部眉来眼去,似对太师不应声有些不满。 几番辩驳之后,定下来户部员外郎人选。调河山郡郡丞入京。 廷推最末,裘太师躺在轮椅中。“老夫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又受了伤。再过几日便退了。都察院以后多一票,代表圣人拟票。至于科考,老夫管不了了。你们自己去商议。但开科乃是新皇新气象,尔等要小心行事。不要有错漏,诸部配合好,广纳贤才。老夫多谢诸位了。” 刑部尚书上前一步,“太师大人乃是我等百官的中流砥柱,我等离不得太师大人的庇护,请太师大人三思。” “请太师大人三思。” “老夫老了,当真做不动了。你们想让我死在这议政殿里么?” 裘太师说完了以后议政殿里鸦雀无声。廷推散了以后各部回去开小会。宋钰跟吕枝相视一笑,彼此推让谁先出议政殿大门。 裘太师留下了礼部各级官员。 这礼部裘太师一直拿捏着就是因为他要走一步棋,一步比那均田法,丁权法,还用凶险的棋。这步大棋叫办官校。 私人学塾无百万藏书,无贡生入学者,皆纳入官校管理。同时扩招,普及教育,入乡教育。取消乡试秀才的特殊待遇,县学举人待遇则不变。 礼部鸿胪寺卿被裘太师提拔成礼部员外郎,直接去执行这项任务。 鸿胪寺卿额头大汗淋漓,老师这是要掘天下读书人的根子了。 均田法,那些分了田的秀才将米太傅骂的狗血淋头。各种贬讽米慧的文章传于书院之中,好事者还作画隐喻。鸿胪寺卿本以为米太傅拿着圣人的刀,这样做迫不得已。但已故圣人从未流露要办学的想法,裘太师这是要私自开历史先河。 日后街面上走得皆是秀才,想到此事鸿胪寺卿不寒而栗。 “老师,此事太过大胆了……”礼部侍郎袁有为上前一步。 裘樘呵呵笑笑,“尔等这些家学渊源的大学士,还怕争不过那些书读不得几本的泥腿子么?” 袁有为低着头,“下官的确怕……” 裘樘点头,“怕就好,怕就该更加努力。老夫裘氏万年文教传家,老夫都不怕。尔等怕什么?广开民智,尔等都是我冀朝史上功臣。” 三日后,礼部已经做出了详细章程。廷推之时裘太师将议案直接甩到各部大臣脸上。 议政殿瞬间哗然。 在座都是读书人,怎能想不到这个口子一开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当下是秀才取消了待遇。秀才多了,那举人也一样会多。那么到时候举人要不要削减待遇?举人多了,那贡生科员会不会更多?那时若想为官,要挤破了头,若没本事,大把的人可以取而代之。 这是广开民智么?这是击碎了冀朝数千年来世家垄断朝堂的坚壁。 廷推停摆。京都中午便乱做一团。午饭刚过,批判裘太师的檄文便张贴在了高楼之上。 刑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一齐用餐。二人相视一笑,佩服裘太师的格局。 裘太师将户部尚书叫去单独谈话。谈了什么没人知晓,但户部尚书同意了裘太师办官校的议案。 廷推六票,副票过半。官学兴办已成定局。 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邀请朱哞与贾家商会一聚。京都第一所官学裘太师希望建立在人民公园边上。 贾小楼点头同意了。 杨暮客呵呵一笑,“免费。” 鸿胪寺卿不解地看着杨暮客。 “此学校建设不需官家出一分一毫……”杨暮客起身踱步,“在我人民公园官学读书者,一概支出皆由贾家商会承担,我等只管出资,不求任何回报。并且,我贾家商会设奖学金。家贫而考绩优良者,可领学杂费用三成补贴家用。” 鸿胪寺卿起身插手作揖,“大可道长功德无量。” 回去的路上贾小楼啪啪拍着杨暮客的后颈,“你这败家子。你知不知道建学院要花多少钱?还承担学生一概用度,你又知不知道培养一个学生要多少钱?” 杨暮客捂着被贾小楼拍红的脖子,“书又不是读一遍就没了,那学院也没长腿,跑不掉。姐姐你想想,若学院办大了,又多少人流?若学生多了,才子多了,这人民公园何等热闹。人民公园的产权你本就不要。读书的若是穷苦学子,他们自是省吃俭用。也花不了多少。但你那不凡楼就在公园的最高点,这等平白来的广而告之的机遇,舍了才是蠢蛋。” “一群穷鬼,我那不凡楼是珍宝楼。”小楼气哼哼地说。 “别看不起穷鬼。说不上哪个一翻身,便要去不凡楼花销一番。再说了,不凡之所不凡,皆因凡而在。” 小楼撇嘴,“本姑娘的钱,难不成都是大风刮来的?” “也差不多……” 小楼是真生杨暮客散财的气么?不是,她是生杨暮客私自决定,不与她商议的气。 钱这东西其实贾小楼并不太在乎,杨暮客目的是何她也看得出,所以开口说,“你既然承诺了支出钱财,那便要取个名字。给我不凡楼赚来名声。” 杨暮客答得干脆,“人民子弟学院。” “花了钱还不取一个好名字?”小楼瞪大了眼珠去看他。 “叫什么什么书院,俗气的很。” “你雅!”小楼又生气地拍了杨暮客两巴掌。 赵蔽在御花园里听着批红太监的汇报,见他眼眶通红,不停地抹泪。 “你怎地一直哭?师傅扩大办学不是好事儿么?” 那批红太监眼泪噼噼啪啪地掉,“奴婢便是读书不成,才舍了两个卵子进了宫。若日后人人都能做读书人,以后谁还能进宫服侍圣人?奴婢这是替圣人忧心。” 一旁的值守太监冷笑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圣人莫要听这小子乱说。裤裆底下那俩碍事玩意多得是人不喜欢,这世上永远少不了愿意服侍圣人的人。奴婢本来六岁就考了秀才。长大了便是觉着做女子才好,家里不喜欢奴婢性子。奴婢自个儿跑进宫里来。如今家里头三天两日便给奴婢寄信嘘寒问暖。奴婢这是享福来了。” 赵蔽听了后一脑袋大包,脑瓜子嗡嗡的。这俩太监都是个什么东西……裘太师怎么把这俩玩意给朕留下了。“去去去……都出去。两个棒槌。” 赵蔽真的喜欢裘太师的政策么?不,他恨得牙痒痒。什么广开民智,还不是想青史留名。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来进宫与朕商议一下。便是个傀儡,也不能这样平白做了摆设。那两个太监也让人恶心。 他本就没娘家靠山,如今想结交些个有背景势力的大臣。但裘樘这广开民智的政令一下,那些大臣眼中怕是他这个新皇才是那幕后黑手。转眼间他这圣人成了世家之敌。 赵蔽阴沉着一张脸,想着如何利用都察院多出来的一票,在朝堂上发出他的声音。 澜海郡开往西耀灵州的客船慢慢离港。 李召都关着门窗独自一人听着风浪。他没有登上海澜侯给他准备前往夏朝的渡轮。而是向西。他记得那日在街面上遇见过小道士,说西方可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听了报社播报的朝堂公告,李召都不禁想到,祖父或许早就料到了今天会如此吧。 他不觉得他输给了赵蔽。赵蔽算个什么东西。 他输给自己的心,他还不够狠,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战争。 第8章 心足志满便张狂 启王回京,任兵部库部将军。入阁旁听。 赵家一直流淌着好斗的血脉。每一代都有王爷担任军职,在军中历练。但为了防止藩王作乱,入京后都会解其兵权。 启王是这一世代最勇武的王爷,疆场上杀妖邪历经百战。战功赫赫。由他来担任库部将军,一是清扫数百年来军中腐弊,二是稳定朝中平衡。 裘樘退下,新皇势微。由忠勇王爷坐镇中央,以防出现权臣弄权。 裘樘还特意与启王会面,二人相聊。启王无夺大宝之意。裘樘放心地将新皇交予他照看。赵家的皇权,该是你们赵家去保。 就是这样的一个闲职王爷,在裘樘准备好辞官的那一天,上奏内阁。要削县王食邑。 裘樘称善。 丁权法落地后,又补上一条内库法。多年以来,郡王与县王不事生产,管理参差,导致皇家内库空虚。县王食邑半数改为官田经营,营收对分。 廷推全票通过,内务府的王爷驻官都闹疯了。这特么不就是削藩么? 裘樘在百官面前,摘去太师官帽,将礼部尚书官印交给了礼部侍郎袁有为。 傍晚,裘樘坐在轮椅中被杨暮客推着,漫步在国子监。 学子的诵读声随风入耳,风声与树声轻抚面颊。 杨暮客有感而发,“理想永存。” 裘樘好似睡着了,眯着眼睛,半张脸染上红霞。“但愿不会人走政息……” “您已经将利益分配的足够好。” 裘樘哼了声,“大可道长莫要小看了贪婪之性。” “与贫道无关。” 裘樘再次闭上眼睛,“那你又忙活什么呢?” “贫道要功德。” “南方大水,北方修渠。大把的功德可让道长去赚。窝在这京都里头。又能做什么实事儿呢?” 杨暮客嘿嘿一笑,“当朝三公,都是贫道的功德。” “哪儿还有什么三公?” 杨暮客笑了笑,“有的。” “谁?” 杨暮客声音里是柔情,“在人们心里。” 裘樘似乎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这外商道士,到底是如何与我结交的?老夫怎么一直想不起来。” “大抵是来源一场梦。” 裘樘点了点头,“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话是你说的?” “是贫道。” “你……不是俗道?” “对。” 裘樘不敢说话了。 杨暮客推着裘樘慢慢走,轻声说着他的想法。 “贫道要为三公立碑。虞太保忠勇,米太傅明政,裘太师包容。你们的事迹注定会唱响千年。” 裘樘无力地问,“千年之后呢?” “贫道不知。”杨暮客继续说,“冀朝两难之际,忠勇虞太保稳定军心,不曾动开疆扩土之心。贫道佩服。” “不能打,打了后,这些勋贵的地位便不保了。那才是大乱之始。” 杨暮客点点头,“但也不失为是一种解法。” 裘樘默认了。 杨暮客继续说,“米太傅知进退,有节有度,瑕不掩瑜。平衡冀朝政治的手腕着实厉害。” 裘樘评价,“他天生便比别个多一个心眼。” 杨暮客没有评价裘樘,当着面固然不好评价,其实也是没有评价的必要。老太师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等了许久裘樘没能听见自己的评价,“不说说老夫?” “海纳百川,大义为先。够了么?” “没那么好。”但裘樘好奇地问,“先皇圣人曾说,中州天下气运回归。改天换地,人杰辈出。可是真的?” “是真的。”杨暮客肯定地回答,“请国神下来一叙。” 碧玉麒麟踏着清风化作绿色光影成人型,出现在了裘樘的面前。 “冀朝国神,参见功德之人。” 裘樘坐在轮椅里发现他们已经走上了云端,杨暮客站在不远处。这国神参见的竟然是自己。他艰难地想站起来,但依旧浑身无力。 “功德之人不必回礼。”国神上前安抚。 裘樘坐在轮椅里仰望着国神,“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杨暮客上前推着轮椅,他们走在冀朝京都的炁网之上。 国神迈着方步,“本神已经做好了争斗的准备……诸位先生大义,避免了生灵涂炭,也避免了数千年积攒的气运流失散尽。” “神道也会战争么?”裘樘不解地问。 “会。”国神肯定地回答。 裘樘终于说了实话,“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起。” 杨暮客却不大认同,伸手一抓,将一本书幻化而成放在老人家的膝盖上。“能打。” 裘樘看着膝盖上的书的名字,“论持久战?” 杨暮客点点头,“这只是武功,贫道这里还有本心法。”他再伸手一抓,神随心动,将知识转译后又幻化成了一本书。 裘樘看着第二本书的名字,《高二政治》。裘樘好奇地翻开扉页,看到目录他马上就合上了书。聪明人字里行间就能明白一些要旨。你这小道士你要干什么?这心法一出,统治阶级的正统性便不存了。 杨暮客看着谨小慎微的裘樘,“这还是入门心法,贫道这里还有进阶的。有大成者修法。” 裘樘摇了摇头,“不合时宜。” 杨暮客也不反对,中州历史太长,他们自己知晓周期规律。读书人没有傻子,正如王莽,王安石这些改革先锋,每个改革者面对的都是既得利益者的倾力反扑。不到火候,只能是一锅夹生饭。 就像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一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这些都在时间的框架下,是流淌的时光之中更闪耀的节点。失去了流淌的时光,一切都没有意义。 裘樘所做的一切,都是让冀朝能在时光中继续游曳,免于破旧不堪而沉入水底。 国神不知晓杨暮客给了什么样的武功和心法。他也不在乎。他只是人心向往聚集成的神灵,这二人不可能左右人心所向。 太阳落下,杨暮客推着轮椅从竹林里走出来。 裘樘久久不言,遇见了裘府家丁。 “老爷,回去么?” 裘樘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的裘樘从怀里取出两本书,先看那心法。看一页,烧一页。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老人家敲了敲桌旁的铃铛。侍从进来服侍他睡觉。 老人家委屈地让侍从帮忙换裤子。穿着干净的睡衣,他咬着牙赶走了侍从。独自入眠。 又过了十日。不凡楼竣工了。 人民公园已经赶工修出来一个广场。轩雾郡的鸿运礼炮送来了第一批货物。 柳泉亲自押着货物进京。离京才约百日,却恍如隔世一般。京都里竟然有些死气沉沉,不复昔日活力。 当晚不凡楼开张举办烟火典仪。朱哞邀请了众多官人与富商。 杨暮客发动文抄公大法,念诵了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夏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改了个夏字。倒也和韵。 小楼听后,“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想着这一幕了?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怕是只是为了你这首词,修了这么一个园子。” 杨暮客嘿嘿一笑,“这词又不是贫道写的,贫道哪儿有什么儿女情长。” 星空下又一朵礼炮飞上天,炸开无数银花,银花转瞬变红。应南离火,凤鸟翱翔于天。 小楼望着美景问,“谁写的?” “梦里一个叫辛弃疾的先生写的。” “这多情善感的男儿,可是讨女子喜欢?” 杨暮客挠了挠额头,“许是个钢铁直男?” “什么意思?” “就如那季通一般的男子,偶尔会袒露温情一面吧。” 小楼发挥想象力,一个人高马大的粗犷汉子,柔情默默地念诵这首青玉案。咦……一瞬间汗毛乍起。 朱哞酒过三巡,醉哄哄地上了楼。 “郡主大人,下面的人都等着见您这东家一面呢。您是不是也下去招呼一下。” “讨厌的很。”小楼面纱下龇着牙,眉心拧巴。 杨暮客站定掏出扇子,清风吹过摇身一变,身上的道袍带贵气灵韵。“弟弟去帮姐姐应酬。” “哼。莫要丢了脸。” “弟弟晓得。走吧,朱大人,贫道代表家姐跟底下的老少爷们儿玩儿玩儿。” 嗝……“大可道长能替郡主大人解忧也是极好的。” “走走走……” 不凡楼六楼四方开,摆桌数十台。桌上菜肴精致,桌桌有美酒。在座的有京都富商宋家,独孤家,昌家,徐家……为官者有京都太守,户部商贸司司长,礼部文教司司长……皇亲勋贵有启王,裕恒公,独孤侯,伯浪侯…… 朱哞醉意熏熏地大声喊了句,“郡主大人弟弟,大可道长。方才在楼上念了首词……”他摇头晃脑地将《青玉案》又念了一遍。 众人喝彩。 杨暮客摇了摇头,“贫道梦中有圣人授课……”话音虽轻,却清楚地传入在座之人的耳中。 京都太守起身敬酒,“如此应时应景的好词,那圣人竟然能先而知之。道长怕是梦里见的都是神仙……” 杨暮客接过朱哞递上来的酒杯,一口饮下。“许是神仙呢……” 推杯换盏,宴会上又玩起了酒令。杨暮客就在一旁看,不知何时起这些人开始说起了荤话,唱着淫词艳曲。 杨暮客身上已经阴风四起,没醒雀阴与幽精,无法共情。他实在厌烦这种场景。闷头饮酒。 这时候酒令乃是花鸟鱼虫,行到了鸟。恰巧也轮到杨暮客,前一人说的“雁两行扶摇青天”。杨暮客无奈笑笑,“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 “大可道长当真多情种子……” 听着这些无意义的附和,杨暮客两鬓青筋直跳。愤怒,九成一。 朱哞胀着通红的脸,一脚踩着凳子,高举手中酒杯,“闺中娇娘终得见!” “无鸟……罚酒!” 朱哞点头,“认罚!” 喝完了,朱哞晕头转向捂着嘴,勉强咽下,“诸位……小人不胜酒力……对不住……”说完就侧歪到了杨暮客边上。 杨暮客摇头叹息,“贫道送同乡去歇息,诸位慢慢玩乐。” “由着下人去便好,大可道长口出金句,多多饮酒作乐才对。” 哇的一声,朱哞竟然吐在桌上,溅到了杨暮客的衣摆。杨暮客苦笑一声,“贫道脏了衣裳,对不住。”说完架起朱哞的胳膊往楼下的客房走。 下楼梯的时候朱哞睁开眼睛,“少爷莫要怪罪小人。” 杨暮客轻声应下,“无事……” 将朱哞交给侍女,杨暮客并未去客房换衣,下了楼。独自一人看焰火。 柳泉在酒席里并不起眼,他是跟着宋家来的。见大可道长久未归,他言说要去解手,遁了尿路,跟侍从一打听,便知大可道长在楼下吹风。 在凉亭里欣赏焰火的杨暮客看到柳泉走过来,轻轻一笑。 “见过大可道长。” “不必多礼。” “道长为何不归?” 杨暮客想了想,“许是……贫道喜静不喜闹。” 柳泉看着杨暮客的侧影,觉着已故的叔伯与他有几分神似。叔伯也是一个总想远离尘世喧嚣的人。叔伯又说他是与裘宗师学的。那么想来裘宗师也是像大可道长这样,总是孤立于喧嚣之外。 “小生如今是轩雾郡行会的堂主。今年幸得贾家商会照顾,轩雾郡民生静无波澜。道长与郡主殿下功德无量。” 杨暮客点头,“贫道与家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钱财花了,如今看着如此美景,值得……” 杨暮客话音刚落,又一发礼炮冲向天际。 漆黑的夜里红光闪耀着尾焰抵达群星闪耀之处。缤纷的花朵在星光下绽放。 柳泉迈前一步,介绍道,“此花道院的俗道设计之时命名为‘家和’。四季之花,依次绽放,最后于火焰中熄灭,不见凋谢之景。寓意和和美美,红红火火。” 杨暮客点点头。 柳泉继续说着,“贾家商会将人民公园的焰火典仪举办权交给我们行会。此次只是拿出了运抵京都的一成存货。不日还要举办第二场,第三场。一次比一次盛大。第一批礼炮将在中元节之前尽数消耗完毕。” “可有的赚?” “有。”柳泉点头。“广场之外已经开办了坊市。今夜便有集市,周边民众皆衬良辰美景出来消遣。许是京都多事已久,他们终于找到了放松的机会。” “柳大人丁忧期间,还要奔波劳碌。辛苦了。” “小生心中利欲熏心,未能尽孝,道长莫要笑话小生。” “丁忧完了,去国子监教书去,等什么时候安下心来,什么时候再出仕。” “这……” “裘樘说的。”杨暮客冷眼看着他。 第9章 敢问谁人是栋梁 夜宴散场,太守被家丁接走,诸位公侯亦有家臣来接。 商会之人恬不知耻地留在了不凡楼夜宿,柳泉满怀心事地与杨暮客道别。 回了楼顶杨暮客去见家姐。 贾小楼由玉香服侍着拆开发髻。她听见开门声,便知是弟弟回来了。 她看着铜镜里杨暮客绕过屏风走进了闺房,说,“使唤你去招待客人,你却想着法子去躲清闲。” 杨暮客寻着一张椅子坐下,“保持神秘才引人注意。若是面面俱到显得贫道低三下四,求着这些人一般。” “你有多高贵?”小楼静静地问。 杨暮客讪笑,“自是随姐姐一样高贵。” “我为商贾,万事利益争先,可谈不上高贵。” 杨暮客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姐姐又闹哪门子脾气?笑着夸耀着,“姐姐气度非凡,天生丽质,与那些人云泥之别,怎不高贵?” “你跟那柳泉楼底下说了什么?”小楼侧身定睛看着他。 “这……”杨暮客看向了玉香。小楼在楼顶,离地十余丈高,如此远怎可能听得见他与柳泉对话?玉香这蹄子又嚼舌根子了? “你莫要看她。本姑娘耳聪目明,夜里独你俩在楼外,明晃晃的谁人看不见?” 玉香也万福一个,“婢子一直在后厨,不曾知晓少爷与何人谈话。” 杨暮客一脸错愕,“小楼姐能听见我俩说了啥?” “喝了二两猫尿便不知姓甚名谁……你自己说话多大声音你不晓得?莫说本姑娘听得见,怕是那楼下宴客的场地里都能听见。” “贫道说话声音大?” “玉香,去把三楼阁楼里的监察玉盘拿过来,让他自己听听。” “咳咳……贫道晓得了。也没啥。那柳泉本是个心性善良的,贫道劝他向善罢了。” “劝人向善阻人出仕做官?你算老几?直呼当朝已退太师名号……你杨暮客好大的本事,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冀朝的王孙公子呢。不。王孙公子都小了,你比那当朝圣人还威风。” “贫道与那裘太师在国子监时常相聚,说是忘年交亦不过分。他交代给贫道些事情有甚稀奇?” “杨暮客。你说谎。” 刷地一下杨暮客面色通红,羞赧难当。 贾小楼披散着头发着轻纱长裙从凳子上站起,几步走到酒气熏熏的杨暮客身前。“裘太师才退,咱们这不凡楼群雄瞩目,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本姑娘躲着,便是因为本事不济,怕人说是女子难当。本以为你一向是心思缜密,风度翩翩。能让这些豺狼虎豹另眼相看。今晚你却给本姑娘露了这么大的丑。那裘太师退了,你与他关系再好,你拿着他的威风狐假虎威。那些外人怎个去想?他们想得是我不凡楼没甚本事,不过是得了太师照顾……但太师退了……” 杨暮客刷地一下脸色又变白,这话一下就点明了当前他们贾家商会的状况。 一路走来,在西边边境雇佣向导大笔花钱,到了轩雾郡散财注资,这都是在彰显贾家商会的财力。到了京都后,机缘巧合,借着三公的名声将不凡楼显于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裘太师和米太傅都过问过的事情,新皇曾见面面谈,还要立虞太保雕塑,这些的确与众不同。尤其是兴建人民公园,看着一心为公。这贾家商会不是那欲壑难平的奸商。 杨暮客酒醒三分,“弟弟来日想些法子弥补……” 小楼坐在一旁,“如何弥补?又要耍你那铁口直断的花样?又要施展求神问道之法?那是做生意的本事么?你若用这些法子,还是免了。本姑娘宁愿这不凡楼倒了,也不愿意用非常之法做生意。” 说完小楼冷哼一声,“杨暮客!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了?” “弟弟何曾说谎?” “咱们日日紧密相处,你杨暮客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晓得?裘樘那样为国为民的人,会嘱咐你去照顾一个什么姓柳的小官?裘樘若心里装得都是这样的事情,那如今就没有什么丁权法,也没有什么内库法。他照顾谁,那么谁就注定要被他退下后被打压。杨暮客,朝堂这些事情难道你还不如我一个女子清楚么?” 杨暮客定了定神,“那小楼姐说当下该如何弥补?” 小楼也低头思索,想了片刻,伸手将额前散发捋至耳后,“我等现在唯有依仗朱哞。” 杨暮客直觉告诉他小楼是正确的。他没用什么占算手段,也不准备去阴司问鬼神。愧疚地说,“听小楼姐的吩咐。” 贾小楼苦口婆心地叹息言说,“你总觉着自己高不可攀。你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人去敬仰?是你杨暮客的学识,还是你杨暮客的出身与地位?” 玉香抬眼看了看,心说还真是地位。但那是修行界的地位,跟这凡俗人道不搭挂。 “弟弟改。” 小楼打量了下杨暮客,“本性难移,你这孤高性子怕是改不掉的。本姑娘不知你跟谁学得说谎的毛病。但日后莫要被我知道再犯,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记下了没?” “记下了。” 一夜无话,杨暮客一早去鸿胪寺使馆找朱哞商议。 朱哞将杨暮客接进去,杨暮客吭哧半天,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下。 朱哞哈哈大笑,“少爷不必在意。郡主虽并非多心,但中州法度为先。贾家商会出资所建不凡楼与人民公园皆是官家鼎力支持。若当真有小人作祟,我等报与官家诉讼,想来官商勾结也需顾及邦交影响。” 杨暮客听后安心不少。 但朱哞接下来的话就让杨暮客不顺心了,“但少爷言替裘太师传话给那柳泉,此事怕是难做定论……”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朱哞。 朱哞调整下坐姿,“记得下官在轩雾郡跟少爷说过什么吗?” “党争?” 朱哞点头,“柳家是党争的牺牲品,柳泉身上一直贴着裘党势力的标签。现在下官再问一遍,昨晚少爷的话,是裘太师亲口说的么?” 杨暮客皱眉,“是与不是,有区别么?” “裘太师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若裘太师亲口向少爷传达,要柳泉入国子监当教谕这样的话。他会留下诸多后手,给柳泉起复的机会。但昨夜诸多宴客,并非都心向裘太师。少爷莽撞了。” 杨暮客愣愣地看着朱哞,他实在张不开口。他总不能说,贫道看柳泉气运正隆,但过刚易折,借裘樘的名义,让其收敛锋芒。 朱哞人精,如何看不出来杨暮客的心思。“少爷也不必烦恼。朝堂三公不在,无中流砥柱。不少人还要借由三公名义推行政令。而且三公余威怕是还要许多年才会消解,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六部缺位之上。冀朝裘樘与米党涣散不可挽回,两党内部整合,魁首未立之际,不凡楼不会被人觊觎。” 杨暮客似懂非懂地离开了鸿胪寺。 朱哞忙活了起来。哪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容易。新政推行,不知多少邪门歪道趁机攫取利益。不凡楼俨然变成了京都之内西城的吸金池。周边衍生的新兴商地都是这些商贾争抢的对象。玢王一事已经让朱哞丢了大部分消息来源。这些与玢王相关的利益链路都被他断得干净,损失已经超出了预计。如今本想啊借着不凡楼重新开展一条利益链路,获取冀朝信息。但杨暮客的昨夜的张狂行径,让朱哞心生警醒。 万泽大洲的朱颜国与中州的冀朝相距甚远,两地之间没有利益纠葛,亦不存在竞争。朱哞有必要展开秘密线报工作么?这是有的。 中州从来都不是靖宁之地。暗流汹涌。人道中兴之地对于气运之争最无情,最无道。 罗朝以边贸掠夺冀朝气运。冀朝如今颓势若说没有罗朝逼迫,绝无可能。冀朝东南还有诸多诸侯国,这也是冀朝的海外势力。是冀朝的后花园,但其实早就被罗朝渗透进去。诸侯国阳奉阴违已是常事。 罗朝当然也不愿意冀朝陷入内乱,只有一个颓唐的冀朝才是好冀朝,乱了的冀朝和中兴的冀朝都非罗朝执政之人所愿。 海上有大妖,贸易线路固定。朱颜国与中州贸易交往,冀朝便是一个重要的入口。乾朝乃是金玉最重要的产地,但乾朝地处内陆,无出海口。多高山戈壁,产粮有限。朱颜国想要发展人道,必须获取足够多的金玉在四方购置资源。冀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朱哞绝对不愿意看见冀朝陷入内乱。这也是他和国内朝廷商议后,推玢王的原因。玢王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不僭越,不退让。不似宣王那样贪婪无度,也不似其余王爷一般畏畏缩缩。 玢王没了。新政推行。意味着朱哞多年来的经营全部化为泡影。朱哞写了一封信,寄给司马彦。司马彦是监察院御史。官位三品。司马彦与米慧私交甚好,但并非米党。轩雾郡朱哞与其交换了名帖,这是一次新机会。 信上说太守与商贸司司长欲回购永和坊周边县坊土地。 永和坊土地靠近西城门,人民公园兴建之后,与西市在西城并立集市。这必经之路会形成一个庞大的商圈。而恰巧永和坊住得都没有贵人。土地价格低廉。这其中不会有官商勾结,无人相信。 司马彦是一个正直的人,想来会好好调查。这是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但司马彦此时焦头烂额。裘太师刚退,便有京外户部官员勾结县王掩盖食邑数目。监察司共有八位御史,四正四副。司马彦将朱哞的信读完了后,递给批红太监,让圣人亲自定夺。这事儿他不接。 下午司马彦退班后,朱哞提着礼品将拜谒的帖子交给御史府的门子。二人面见。 礼部尚书袁有为跟监察司的另外一位御史还在议政殿。因为办官校一事牵扯太大,首先就是要摸清那些书院要被取缔,那些书院收回官有,那些书院可以继续招纳学生。 那个御史把司马彦递给圣人的书信展示给袁有为看。 袁有为摸了摸下巴,“给本官看这个作甚?” “户部还能查么?” 袁有不动声色,“本官不知。” “蛛网一般密密麻麻,上下皆是牵扯不断。” 袁有为轻笑一声,“把众多钱号的掌柜都叫到一起,跟国库储蓄对账一遍。超发的通票在谁那,谁便该死。” “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还好了。怕是本官的命令还没出宫,那传令之人就要死在路上。” 袁有为无奈道,“我就是一个书生,你跟我说这些没用。还是先弄好裘太师留下的这摊子事儿吧。” 那御史抬眼看看袁有为,哀怨一声,继续帮他审核书院资质。 不凡楼开业第一天,门可罗雀。一个白天不见有人来。 也许是因为人民公园修建之中,声音嘈杂。也许是因为夏日太热,没人愿意白天出门。 小楼在那楼顶呆了一天,无聊的很。 傍晚时分独孤侯府的飞舟停在了不凡楼矮山的栈桥上。独孤诚带着两个木箱进了不凡楼。 生意上门了,小楼自然从六楼下到二楼。戴着面纱会见了独孤诚。 杨暮客抬眼一看,这是一个恶鬼缠身的人。没几天好活了。 独孤诚带来的是一尊方鼎,还有一个箱子里装的是虎妖尸身,千年不腐。方鼎跟妖尸是一件宝物。鼎乃是人道香火气运之物,妖尸乃是灵韵之物。二者相辅相成,能安宅护院。 小楼瞥了眼方鼎,一体铸成,没有雕琢痕迹。工艺精美,从锈层来看,三千年有余。杨暮客又提了嘴至少供奉了两千年。 独孤诚笑着说,“二位好眼力。不知此物可价值多少?” “十万贯。”小楼抿了口茶。 “这……”独孤诚讪讪一笑,“鄙人收买之时便花了百万。” 小楼皱眉,“百万?可是有何历史价值本姑娘不曾知晓?” 独孤诚点头,“此物乃是国神观原址祭祀之用。先代圣人腿脚不好,国神观改址,旧有器物尽数送出。鄙人花了百万贯从一户俗道家中买来。” 小楼点了点头,“那便九万贯。” “怎地又降了一万?” 小楼轻笑,“九乃极数,寓意敬重国神。” “鄙人急需用钱,郡主大人莫要玩笑。” 小楼提起裙摆,“玉香,送客。” “慢。鄙人卖,九万贯。” 小楼看了看他,然后去柜台写了收据。 玉香从钱柜里把钱取出来交给独孤诚。打开千机盒,将税款与收据复件放进去,一笔买卖算是做完了。 都在监察大阵之下,白天与晚上有何不同?大体上是人心不同吧。 日落反而做了好几笔买卖,金额都不小,但俱是售卖传世之宝。 杨暮客看着小楼收来的宝贝,“小楼姐准备把这些玩意弄到哪儿去?这只见出,不见进,死物也当不得钱财。” 小楼抿着茶水,“冀朝如今这情势,能买珍物,也敢买珍物的……怕是都没空。本姑娘也没准备马上就在这冀朝赚到钱。” 杨暮客好奇地问,“小楼姐准备在这冀朝停多久?” “怎么?你不想看着你的人民公园建起来?” “嘿,怎么能是贫道的呢?” “待朱哞给这不凡楼寻到一个合格的掌柜,我等便能上路,去罗朝看看。” “行么。弟弟出去溜达。” 第10章 雾掩迷离情义尽 当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时候,杨暮客无事可做。 功课不能做,一直奔跑在修行之路的杨暮客陷入了迷茫。兮合真人的话一定要去听吗?他有时候也去怀疑。 但吃一堑长一智,他决定听长寿者的建议。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翻了翻,看不进去。 熄了灯睡觉。 这一夜杨暮客做了一个单纯的梦。 梦里他在码头上看着苦工做事。忽然间有个看似官员一样的人拿起皮鞭上去抽打。 那个苦工哀嚎不已。杨暮客在他们吃午饭的时候,走到人群里叽里呱啦说了些要帮其讨回公道的话。 一时间群情激愤,他们都跟随杨暮客冲到了太守府去抗议。 如天命所在一般,万事顺利。他开始帮着苦工建工会,宣讲“屠龙之术”。 杨暮客意气风发,但梦里他看不见自己的面容。所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翻个身便醒了过来。一开始他想占算一下,忽然间莞尔一笑。 外面天亮了。 既是凡人,何故事事着眼于道?既要有情,何故事事执着于理。 外间的蔡鹮听见里屋响动,她跂着鞋子轻声下床走进去,“少爷这么早就起床了?” “少年郎闻鸡起舞,这些日子惫懒成性,该是好好锻炼锻炼了。” “婢子服侍您穿衣。” “好。” 杨暮客穿好了衣服出了不凡楼,往南沿着河堤跑。 如今他们已经不住在鸿胪寺安排的别院之中。有了自己的地方,各样都舒坦许多。也因为贾家商会住进了不凡楼,人民公园的工地晚上也不再施工,即便是白日,都拉起了隔音布。这主意是杨暮客出的,工部觉着甚好,便记录沿用。 以前工地有没有这样的设施,杨暮客不清楚。但想来是有的,有些书中记录宫殿修建的时候会这样描述,“围地洒水而掩尘,不甚喧嚣”。但后来人与人区隔开来,这样的事情便不需去做了。 杨暮客一路向南跑到了港口,港口早上不忙。几个执勤捕快下了班,打着呵欠往城里走。看见身着道袍的杨暮客他们站住插手作揖。 工地上的货仓沿路铺设滑轨,有穿着短褐的人提着蓝光灯照着缝隙检查。 杨暮客好奇地凑过去,“这灯是在照什么?” “哟,是东家啊。”那穿着短褐的工人起身作揖。 “你知道我?” “知道。贾家商会的小少爷。我们运礼炮的时候远远见着您来着。” “那你在照什么呢?” 工人笑嘻嘻地说,“咱们这仓库里放的是易燃易爆之物,这滑轨要稳当才行。今天中午有一批新货要从轩雾郡运过来。不过这批是年祭用的,只从咱们仓库这里停一下,晚上便乘飞舟运到禁宫内库。年祭的礼炮太重,小人得好好检查,莫要压垮了滑轨,摔响了那礼炮。” 杨暮客好奇地问,“以前出过意外?” “没。但那了不得的金贵东西,万不能在小人这出意外。您说是不是。” 杨暮客点了点头。再问他,“那你们这码头工人可会受到不公对待?” “这……少爷您指什么?” “体罚劳作之类的?” “体罚?” “拿鞭子抽!” “我大概知道您说的体罚是什么?但殴打劳工违律啊……” 杨暮客皱着眉,“可贫道听闻,有河运商会不把工人当人看。” “那样的商会多了去了,但也不会去殴打工人。打坏了耽搁工夫,让人告到官家那里还要吃官司。那些个商会不把人当人看是克扣工钱。” 杨暮客不知其中详细,听他这样说更加好奇,“那不是更坏?” “谁说不是呢。打两下若错便认下,没啥大不了的。但有些商会吃人不吐骨头,简直就是妖怪一样。耽搁时辰罚钱,磕着碰着罚钱,上工之前还要签工时契约,恨不得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那些个工人起早贪黑,畜牲都比他们过得好。” “没人去道不平?” “瞧您说这……人穷志短……哪儿来什么不平。” 杨暮客愣住了,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古往今来书写麻木之人的文章。尤其是鲁迅先生的辛辣讽刺。 这些商会竭尽全力压榨剥削这些劳工,而杨暮客此时也变成了这些既得利益者其中一员。 “我们贾家商会这边的港口可有这种情况。” 工人低头笑了笑,“咱们这边港口挺好,尤其是离造纸厂近。港口没了活儿,还能去造纸厂打零工。” 杨暮客无奈地问,“挺辛苦吧……” “不辛苦……裘太师这不是要开官校吗?大家都有了盼头。以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家能出一个读书人,如今官学办起来后。大家都忙着挣钱,想着把孩子送到官校里去读书。” “人民子弟学校可是免学费的。”杨暮客这话说的笃定。 “您……您……这话……孩子若读了书,那便是秀才了。怎么还能受穷呢?苦一苦这一辈儿,就指望他们下一辈儿能过的好。” 跟那工人说完了话,杨暮客兴意阑珊地往回跑。 他期许的,他盼望的,此时在那工人身上看到了一些投影。但这些投影告诉杨暮客,他是多么不切实际。 站在河边,杨暮客忽然明白小楼的教育是什么。他有点太超凡脱俗了,一切都是私以为,却不是如是说。回到了不凡楼,杨暮客登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虞双赠与的宝剑取出,用黄绸包起来背在背上。又拿出来一个罗盘,还有那面一直没丢的上清门的小幡。 小楼看到杨暮客这样打扮,问他,“你这又是作甚?” 杨暮客呵呵一笑,“云游道士,一直不曾云游。日日锦衣玉食,欲修人道功德,如今却发现人道是什么都认不清。” 记账的玉香抬头看着杨暮客,略感吃惊,而后上前拉住小楼,“小姐不必管他。” 小楼被玉香拉到柜台后面,看着准备出去的杨暮客,“这……他这是要去作甚?” 玉香看了杨暮客一眼,恭恭敬敬的跟小楼说,“少爷不说是见识人道么?想来还是出去遛弯。” 杨暮客点点头,“对!” 小楼左看看右看看,“中午别忘了回来吃饭!” “好嘞……” 杨暮客背着剑拿着罗盘走在街道上。显眼么?多多少少还是引人瞩目。但这幅装扮在京都也并非稀奇,普通人敬而远之。 杨暮客低头看着罗盘,这玩意是真难用。首先就是罗盘上的天干地支是固定的,还要动脑及时演算。比不得用天眼之一毫。 先定方位选中局,自中局而出寻凶煞。阳升之时罗盘若仍有感应,那便说明凶煞强于人道气运。 凶煞灵性邪异,自成天地一角,罗盘则不灵。 这便是杨暮客准备驱煞做功德的基本原理。 抓鬼捉邪,这些事情阴司会做。轮不到他杨暮客。但凶煞之地的话,基本都是人为积累煞气而成。这东西人道远离之后自然而然会随时间消逝。没有邪祟的凶煞之地阴司是不会处置的,这是自然因果的一环。 比如一个路口总有人会意外身亡,那么这个路口会渐渐来人稀少,逐年荒废。荒废之后地貌改变,凶煞也会渐渐消散。若凶煞之地养煞出了邪祟,阴司才去处理。 京都城中人来人往,人气兴旺,阳升之时。凶煞皆规避。杨暮客自然迈着步子找那人少之地。罗盘不动之地匆匆路过,稍稍偏转之地流连看看。都还算正常。 即便有些偏转,还算不上凶煞。只是风水格局出了岔子。亦有可能是家中有些器物生磁,罗盘指针太过灵敏被扰动罢了。 杨暮客准备绕人民公园一周,先给人民公园打下一个坚实基础。人多了的确能消除煞气,但若真有聚煞之地,出了什么灾殃,影响贾家商会的名声。 他犹记得北边儿有一处荒坟。埋骨之地,常年无人居住,闭塞风水,地处阴魂离世之地。一定会有煞气聚集。 那便先往北走。 果然,才到了那处荒地。罗盘指针转个不停。杨暮客是能瞧见土地神在不远处,但他并未招呼。以前都是他吩咐土地神去修整土地风水。如今他要亲力亲为。 阴间里头有些阴寿未到的野鬼,躲在坟茔的阴宅下头。有矮山小树阻阳光直射,有荒废沟渠积雨水成洼。浊炁不泄不消,聚而成煞。便是这些阴宅里的野鬼都躲着那处水泊。 若工部的施工队到这里施工,泄掉这一池浊水,怕是要出些意外。 杨暮客将小幡展开,幡布被阴风吹得呼啦作响。 从炁网里借来一口灵炁,七十二变熟稔于胸。五行八卦变,二分变化。分明地理天象,煞气源头在一户的排污口上。 不远处那处园子其实也荒废了。数年没人修整出墙的树杈。苔藓斑斑,但排污口的流水还是未停。 杨暮客眉头一皱。并非被臭气熏的,而是这园子里有人。他回到小幡边上,从袖子里掏出三清铃,轻轻一摇。阴宅里的鬼魂飘出来,躲在草荫下面。 “不知道长为何呼唤我等。” “是啊是啊。” “白天招鬼,道长也太不仁义了。” 杨暮客把小幡从土里挪到那些鬼的头顶,让小幡遮住阳光。“事急从权,贫道发现此处有煞气聚集。煞气源头来自那个排污口,截断了清灵之炁流通。请问各位是否知晓详情。” “我晓得是怎么回事。” 杨暮客取出一支香,轻轻一摇顶端烟云袅袅。他插在地上后,那小鬼趴在草荫下头用力一吸。些许灵韵注入了这久不得亲眷供奉的灵体之中。 “那园子本来就是海洋书院印假书的地方,海家倒了以后,海洋书院改了个名,叫常青书院。他们办书院,招国子监学生,打着补习的名义。大肆敛财。还让学生借贷钱财,交学费。” 杨暮客盯着这些小鬼,“你们住在这里,不怕染煞以后变成邪祟么?” “城外头的鬼市都有鬼主,去了怕给那些大鬼吃了。我们本就埋在这里。家里有人的还能逢年过节供奉些香火。便是无后的,也能享受些残余灵韵。只要平日小心些,躲着那煞气喷吐的时候,不会变成邪祟。” 杨暮客点了点头,了解情况之后便有了解法。这一池浊水好破,只要开辟阴间通路,将浊炁泻进去,而后阳火灼烧一遍便好。但那坡上的源头实难处置。听小鬼之言,这背后也许有利益纠葛。能招收国子监的学生,并且办理贷款业务。想来不是一般人家能做的。所谓的“海家”,或许也只是一个替罪羊。 那幕后之人不倒,这园子便永远有印制假书之人将污水排入此地。亦或者来日迁了个地方罢了。他既干预不了朝政,那便由着鬼怪去了却因果。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与别个不同。想来不是被家眷埋于此地。” 小鬼点了点头,“我缘是子鹿郡郡府入京的考生,听信了谗言,去海洋书院补课。被骗光了钱财,而后我欲收集证据揭发他们的时候被抓到淹死了在那池子里。” 杨暮客惊讶地看着小鬼,“你既是死在那池子之中,怎没被煞气沾染化成厉鬼?” 小鬼羞赧地说,“还未被丢进那池子,我被吓丢了魂。待身死之后,魂都跑到外头来了。” 杨暮客看了看那些眼馋的小鬼,“既是如此,这些香火你与这些野鬼平分了吧。待贫道处置完这一池煞气,将你的地缚因果解开。你自是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小鬼很聪明,他马上明白这道士是要他将那截断了灵炁流通之处解决。也便是将那园子里作假的人处置。遂点头应下。 杨暮客解开胸口的绳扣,将那法剑取下。脚踩罡步,调季夏南离之火,取京都人道气运一点阳气。虽未通神意,但以天地方位观测奇门之阵,以阳攻阴。 水池之上的煞气与浊灰被点燃,晴空落雨。掐二指并剑诀,调东风。水汽成雾,吹向那伸出墙外的数目枝丫。 阴气附树木而蔓延,大雾笼罩了那处庭院。 池子表面的煞气被阳气灼烧掉之后,开始向外涌出。 杨暮客再捏坤字诀,移土之法。 阻塞的沟渠通开一点,积蓄已久的死水缓缓向外流去。 太阳晒在淤泥之上。呔!杨暮客再掐阳雷法,晴空雨中惊雷一声,斩断了那淤泥里的尸体和小鬼的生死因果。 小鬼终得解放,化成一阵阴风钻进了飘向庭院的大雾里。 第11章 前程不问在何方 海家的园子忽然就黑了天。 几个正在忙活着压纸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巨石。 一个领头的高喊一声,“海老三,赶紧把晒着的绢纸收起来。” “这就去。” “马上就下大雨了,别磨蹭。你们俩跟我去拿油布,把石头罩起来。” 几个人忙活一番。 回到屋里头准备避雨的时候领头的一拍脑袋,“哎哟,偏院才运进来的香墨还没搬运入库呢。走走走,赶紧搬到仓库里去。” “老大,那香墨有箱子封着,不怕淋。咱们歇一歇吧,都忙了一早上了。” “墨叽什么,那些货可比老子的命还值钱。有个闪失,咱们几个都得被丢到那臭水沟里去。” 几个人忙着搬着货,库房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门口的一盏灯。但阴着天,这灯也不显亮。 忽然那领头问一句,“海老三呢?” “您刚不是说去收绢纸么?” “收个绢纸用多少时间,这都去了有半个时辰了。” “他娘的,老小子就知道偷懒,还当他是大少爷。等等看爷们怎么收拾他。” 没多久那领头的忽然觉得有点冷,这可是季夏啊。最热的时候,怎么这么冷。 他揉了揉眼睛,好像看到墙上面站了个人。他扒拉边上的小工,“你看那是不是海老三?” “他怎么爬到墙上去了?” 领头的推了推小工,“你去看看,问他干啥呢。” “我……不去。” 这时候他们都意识到这情况不对。哪有天黑成这样还没有半点响声的,这样的乌云要么雷声满天,要么狂风肆虐。再抬头仔细看,那天上黑的不是乌云,只是不见了太阳。 领头的转身看了看身边那些小工,点了一遍数。七个人,不对啊,算上外面那个,怎么多出来一个?这屋里他不敢待了,一咬牙,冲了出去。出去后外面竟然是大雾弥漫。 他走到了那墙边上,海老三不是站在墙上,而是挂在了树上。上吊死了。 领头的咽了口唾沫,那屋里难不成还有海老三的鬼魂? 他疯了一样往外跑,跑着跑着眼睛就瞎了,啥都看不见。 街面上巡视的捕快看着一个穿着犊鼻裈的男人,那男人呼喊着死人了。 阴差将作祟的小鬼抓进了阴间,那些小工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树上还吊着一个人。浊炁迷雾在太阳下已经消散,车间里面压印的滚筒还在咔哒咔哒的响着。 杨暮客收起了小幡,将剑重新背在后背。他没想过这样做有没有功德。亦没想过,放鬼出笼是不是助纣为虐。那阴司即刻就将作祟小鬼逮进了阴间,亦不失为是在救他。正午太阳正盛,烟雾散去,那野鬼在太阳下头一晒,不过是魂飞魄散罢了。 过了这荒山荒坟,抬眼一看便是繁忙的街道。不过一墙之隔,生与死便隔开,华美与破败被区分。 一个老人上前拦住了道士,“敢问道长可会占算?” 小道士摇摇头,“贫道只行好事,不为人占算赚钱。” “哎哟,是我唐突了。” “无事。夏日炎炎,该是避暑的时候,人老该是享清闲,莫要街上奔波了。” “道长说得对。” 沿着街道往南走,罗盘指针不动。既然无事,那便回去吃饭。 花了气力,借用了灵炁,又消耗了尸身存着的些许生气。杨暮客饭桌上狼吞虎咽。 这尸身不似以往吃进去就变成冰坨坨,大抵能尝出味道细节。有酸有甜,有苦有辣。许多回忆借着味道在脑海中循环往复。肚子里肝火也不会一直烧,把那水烧热了,烧开了,才逼出一身汗。 吃了几口草果酿肉,便辣得鼻尖冒汗。 小楼看小道士,“你不是顶能吃辣么?怎么今儿吃了这么点就冒汗了?” 杨暮客把口中食物咽干净才说,“天太热,逛了一圈热气更重。” “那你怎地不打伞?平日你都怕晒太阳,今儿反倒无伞便出门。” “总要晒一晒太阳,见着了阳光活得才健康。” 吃完了午饭,杨暮客往西走。西边也没什么凶煞之地。过了午时太阳太凶,杨暮客还是撑起伞。至今他也多少明白,师傅说此身忌暴晒,水浸。但杨暮客已经换了两遍身子了。在比之前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晌午晒晒太阳也算不得暴晒。杨暮客已然有了八分人样。 记得那些个小鬼说,城外鬼市有鬼主。杨暮客不知这鬼市是冀朝独有,还是中州特色。毕竟他在西耀灵州不曾见过,甚至不曾听说有鬼市这样的地场。 依旧是不用天眼,用罗盘去找。 城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便还要在走远一些。 城西头有道院修的敬香的道观庙宇,这里自然不会有鬼市。于是沿着道院坐落的山脚往北走。穿过了贯通冀朝东西的官道,来到了京都西北山林。再远一点是皇家陵园。里头都是亲王墓葬。皇上是要埋到归无山的,跟这些王爷不住一块。 果然,这皇家陵园有鬼市。 杨暮客手里的罗盘指针指着陵园方向。他站在山脚下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 这地儿能随便进去么?背着剑的道士还挺扎眼的,尤其是不远处有两个骑着马的卫兵瞪着大眼珠子盯着他。 果然那两个侍卫相互说了几句,一个人便骑着马走了过来。 “你这道士从哪儿来?可知此地乃是皇陵禁地。” 杨暮客欠身作揖,“贫道闲游采风,本是域外之人,不知地貌。走错了地方,还请军士见谅。” “既然知晓此处乃是禁地,还不快快退下,离开此地。” “贫道这就离开。” 杨暮客转头朝着小路走去。基本的规章秩序还是要遵守的。不然随口一句我溜达,那可是藐视皇室的重罪。 走到小路上,拐了几拐,继续往北走。好不容易遇着一个鬼市,不进去看看不符合杨暮客那好奇的性子。但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违律。找到了一个断崖边儿上,提了提裤子,搓搓手就往上爬。 他才爬了一半,就看见断崖下头来了一个骑马的卫兵。 “嘿。那道士,你往上爬作甚?” 杨暮客低头往下看,“贫道上山采风!” “不许在往上爬了。此地乃是皇陵禁地,不可随意出入。” 杨暮客歪着头看下面,但依旧伸手摸到一个石头上。底下的守卫即刻摘下了背上的机弩准备瞄准。 杨暮客放下手,那军士也放下机弩。 啧。 杨暮客跳下山崖,“这上面也是皇陵?” “此处方圆百里,尽是皇陵。”那军士抻着脖子骄傲地像一只大鹅。 杨暮客拍了拍手,“行吧。贫道继续寻地采风。” 军士哼地笑道,“道长可莫要再走错了路。怕是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杨暮客抱拳摇了摇,并未言语。 穿过树林,杨暮客回头,看见那卫兵仍骑在马上目送他离开。杨暮客此时明白这皇陵定然有极为细致的监察大阵,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个的眼皮下。若动用非常手段,且不说有违本心,却也无趣。 道爷跟你耗上了。杨暮客背着法剑找了一棵大树。 有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破皇陵道爷非进不可。地方你们可防得,天上你们也能防得?杨暮客挑了最高最粗壮的树枝。压弯了树枝,解下腰带绑在另外一根树干上。 掐巽字诀轻身,踩着树枝,抽剑劈断了那锦秀腰带,人高高飞起。落在了一架木鸢之上。 木鸢上的军士说,“我家大人问你,为何要闯皇陵。” 杨暮客看着顶在鼻尖上的弩矢,“贫道采风,自然要去些不一样的地方。” 木鸢一旁的传音玉符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大可道长乃非常之人,皇陵禁地,事关国家气运。不可进入。” 杨暮客伸手把机弩压下去,那军士再抬起来。捏了个搬山移海变,抓着机弩让那军士拉扯不动。杨暮客盯着传音玉符说,“你既然知晓贫道是谁,那应晓得贫道有的是法子能进去。” “老夫当然知晓,皇宫禁地都阻不得道长,我守卫这皇陵,自然也阻不得。” “闯禁宫的那个是亚尔义士。” 那一头半天没人回声,一段沉默之后。 传音符终于发出声音,“其实道长拿出鸿胪寺配发的身份凭证,便可以参观之名进入皇陵。” “怎不早说?” “道长也没问。” 杨暮客捏着机弩,对前面那个驾驶木鸢的军士说,“落下去。贫道从哪儿飞来的落到哪去。” 那军士也不吱声,落回了树林。 杨暮客爬上树从树干和树枝上把腰带解下来,系扣重新绑好裤子。不必提着裤子杨暮客甩开道袍大修往回走。 走到了那皇陵上山路上,对着那守卫说,“道爷我要上山。” “请通报身份。” “朱颜国贾家商会随行道士,杨大可。” “您可以进入。” 杨暮客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还看见了那个说下次再见着就没这么好说话的那个军士。杨暮客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对面比了比他的眼睛。一歪嘴,上山去了。 走到半山杨暮客掏出罗盘,罗盘里的指针不停旋转。找到中局,站在中局之上,指针指向了正西的山腰。 山腰的路上不止有军队守卫,还有阴兵护卫。杨暮客都当他们不存在一般,漫步在皇陵的林荫路。 不需掐诀分辨阴阳,这皇陵鬼市白日里依旧热闹。 杨暮客并未进阴间,尸身像是穿过一层水幕,来到了一个庄重的广场上。 许多王爷的亡魂面貌年轻。 一个阴寿不多的亡魂飘了过来,“你这道士能看见我们?”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这个亡魂,这世上还真有不怕阳气的鬼啊。“能看见。” “那你这道士就不是俗道。” 杨暮客笑着问他,“何以断定?” “本王活着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见过修士。上天入海,人家都说了,游离于人道与神道之外者,必然是修士。” “贫道一直遵守二者秩序,何曾游离之外?” “你这小子。此地乃是人间神国,是昔日开国之君为子孙修建的埋骨之地。是向中州麒麟真灵求来的一方神土所立。你能不摆科仪,便以肉身进入神国,不是修士还是什么?” 杨暮客有些错愕,原来还有此道理。不过他微微一笑,“贫道不是人。” “是不是人都无所谓,若是歹的,也进不来这人间神国。” “贫道以为这里是鬼市。” “这可不是鬼市。鬼市不在西边,在北边。” “原来如此,贫道晓得了。” “本王名叫赵栖。死了一千三百多年,算是这里头年龄最长的。小镔,你过来。这是我侄孙。其余的都是近几百年死的。最近一个来的,对。就你,别躲了,过来。” 玢王扶着脖颈慢慢走上前,“老祖宗。” “这不孝子造反不成,被砍了脑袋。我们这里埋的顶数他是最差劲的一个。” 杨暮客有些好奇,玢王如何能埋到这里来?按理来说,造反死的是要曝尸荒野的。“久闻玢王盛名,今日才得相见。着实可惜。” 玢王笑了笑,“本王亦早就听闻大可道长,周上国国主对大可道长敬畏有加。”他似乎看出来杨暮客对他能入皇陵一事的不解,解释道,“这里的老祖宗都是战功彪炳之辈。赵栖霞山诚庄勇明王。领兵与罗朝征战,战死沙场。” 杨暮客听着玢王的介绍,这里都是功勋助长阴德转为阴寿的王爷。那玢王做了什么事情有功勋呢? 玢王终于介绍自己,“小王无能,只是保下了北境的商路。并且一直与西耀灵州商谈贸易之事。罗朝曾数次派遣奸细刺杀已故圣人,是小王密报玄冥卫队稽查捕杀。” “何故要反?” “忍得太久了……宣王有意要与北境开战,本王顺水推舟不成,落得如此下场。” 杨暮客听明白了些许,这些上层之争的弯弯绕绕太多,又怎么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但这里住的鬼都算的上是好鬼。他恭恭敬敬地站定。 监察大阵之中,能看见一个小道士在斜阳下欠身作揖。朝着那些荒草丛生的墓碑静静鞠躬。 小道士解开了小幡,取下长剑。一手持三清铃,一手舞剑。 脚踩七星天罡变,口念易数阴阳变术数。 “愿诸位,来生圆满。” 死了,心有遗憾者,为鬼。 第12章 林荫静谧乐徜徉 从皇家陵园里头出来,杨暮客潇洒地往北走。 他本想回去吃晚饭,但又觉着已经走到此地了,再来回折返,磨灭了大好时光。 蹲在一棵树旁,取出纸鸢用纸与笔,歪歪斜斜地写下,“晚饭不归,毋需担心。” 出门在外,需告知姐姐与他人,自己所处何地。这纸鸢用纸便是因此备下。不能显法,那传声之变不用,便只得使此笨法。 夕阳将影子拉的老长,城外密林树下蘑菇茂盛,不时有猴儿松鼠采摘。 出了林子,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沿着田埂边上的小路走。罗盘根据天地中局指向东北。 走出了农田,一条小河拦住去路,远处是丘陵。 再穿过丘陵,天已经黑了。 杨暮客此时走得一头大汗,脚膝酸软。但罗盘指针开始不停偏转,如此说明那鬼市不远了。 绿色的火光在树林中闪耀,这是阴火,引燃不了山火。能听见人声鼎沸,有唱戏声,有卸货声,有水车拉石碾声。宛若一个小村庄在晚上忙活着。 杨暮客用小幡的木杆扫开拦路的野草灌木。走进鬼市之中。 鬼市里一个提着木桶的人上前打量了下,“哪儿来的?走错了的话,往回走。走七步,莫回头。” 杨暮客笑笑,“没走错。贫道这身打扮你应是瞧得出来。” “嘿。你若是捉妖精那该去远方。咱这京都郡里头可没什么妖邪灾殃让你拿赏钱。” 杨暮客的视线穿过提桶的野鬼,看着诡异的村庄。 村子里头尽是棺材板搭成的木屋,那个水车是一个个渴死鬼手脚相连抓着组成了一个大圈儿。那些渴死鬼滚进河里喝足了水,又在最高处吐出来,杠杆连着的碾子正在磨石头。石头磨成了细沙,有鬼工匠拿去活成泥,去修补那些棺材板木屋边上的墓碑。 墓碑每天太阳一晒,便要裂开。蛛网一样的纹路被细沙泥水填补。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可见。 不远处还有个大戏台。戏台上有歌姬唱曲。 戏台子下头一群失了智的老鬼默默地听。 那一栋栋棺材板搭成的木屋里头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他们正瞧着路口的杨暮客。 杨暮客掐静心诀,不为外物影响。绿雾像是虬蚺一样缠绕在他的身边。这样的绿雾只怕凡人吸进去一口,便要永世与这些鬼怪相伴了。 这个鬼市,也不属于阴间。 鬼市是如何来的,今夜杨暮客便要问个清楚。 杨暮客跟那提桶的小鬼说,“贫道欲见此地鬼主,不知往何处走?” “要见我家主人,便要奉上礼物。我家主人虽不属阴司正神,却也护佑一方安宁。是功德之主。你这道士冒失前来,已经犯了冲撞之嫌。” “礼物好说。”杨暮客摊开手掌,一缕阴灵从他魂魄里逼出,变成了一个血渍呼啦的人头。这人头正是苏尔察大漠里悍匪的模样。 那提着桶的小鬼抓起人头,“你在这里候着,我去通报我家主人。”小鬼一手提桶,一手提着人头。身子比那腿脚先一步往村里飘去,两条腿倒腾半天,才转过去。 车裂之刑者,想来这提桶的小鬼生前也不是一般的人。 不大会提桶的小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 文士欠身作揖,“我家主人有请道长入府一叙。” 杨暮客笑笑抱拳,“有劳诸位。” 那提桶的小鬼悻悻然往边上一站,让开了道路。杨暮客低头一瞥,原来桶里装的是那小鬼的肠肝肚脏,都已经风干了。这桶原来还是个实物,并非鬼物。杨暮客取出一根香,摇了摇点着了一抛,落在桶旁。那半截身子从胯骨上面飘下来,去闻香火。 跟着文士往里走,路过诸多木屋。 文士介绍这些都是被抛尸进山的野鬼,阴司往生殿满了,没地方收容。暂居于此。 来时路上未见山神,杨暮客好奇问他,“此地山神何处?” “山神住山巅,山神将收容野鬼精灵之事交给我等鬼市处置,年终分润些许香火。” 杨暮客点点头,“也是好事。但为何你们这鬼市不入阴间受阴司辖制?” 文士无奈一笑,“阴司职位有限,阴寿未尽又阴德厚重之鬼只能在外游荡,我等畏惧入邪作祟,学别处鬼主建立鬼市。” “为鬼则神志不全,心胸狭隘,如何抵抗邪念,不去作祟?” 文士坦然道,“心有所依。” 后面杨暮客也不问,到了那鬼主阴宅一切自然明白。 阴宅修在一处山坡,掘开了山壁。门口两个门兽竟然是獬豸。而且杨暮客看得出獬豸雕像有灵,这是獬豸真灵受了香火有应的原因。 进了阴差,此时才阴阳两隔。那大门是槐木祭炼而成,通导灵炁,可变幻阴阳鬼境。入门的壁照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杨暮客青面獠牙,但那文士却视而不见。 这镜子是个宝贝,但这文士怕修行不够,还看不透鬼王气息。 往里走,四方小院。一池阴水养着些许女鬼化成的花蛇。这些花蛇盘踞在荷叶下面,盛夏时节,那血红的荷花开得鲜艳。 正厅里亮如白昼,一个老人端坐在椅子中。见到杨暮客绕过壁照起身上前迎接。 “小老儿见过紫明道长。” 嘿。这一句话说出便知这老头儿是知晓杨暮客底细的。杨暮客欠身微微作揖,“拜见此地鬼主。” 老头面相苍白,嘴唇青紫,是个中毒而亡的面相。 进了正厅,正厅里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下还有牌位。写着——元明文举天,证鬼道尸解仙,郑悟炔散人。 杨暮客瞬间明白,这野鬼鬼主也不是好相与的。这鬼主在仙界有根。元明文举天,三十六天之一。尸解仙,便是修了道法的,但证鬼道在前,便说明尸解败了,转投鬼道,飞升仙界。散人,便是没有宗门。 没宗门走出一条飞升路子的,这人也算是天资绝世之人。 老头看着杨暮客盯着那牌位思索,招呼他入座后介绍。“小老儿乃是郑悟炔的后人,祖宗缘是四万年前中州的斩妖道士。以俗道之身入道,有所成就。” 霍。四万年前……杨暮客问他,“上仙可还活着?” “才飞升不久便陨落于天劫之下。但家祖下界往生,求日后之缘。一缕灵性飘回了家中。所以我等知晓家中出了一个仙人。” 杨暮客端坐感慨道,“怕是数万年时光冲刷,即便通晓灵性也不知前缘了。” 老头不以为意,“我等供奉先贤画像并非为了攀附,而是视其为榜样。既然家祖可成仙得道,我等后人也努力寻求超越。乾朝郑家西出,寻求仙得道之路久矣。小老儿在便是留在冀朝开枝散叶的一支血脉。其实赵家与我郑家也有渊源。赵家立国之前,也曾是中州郑伯血脉,后改姓赵罢了。” 这一段话信息量可谓丰富。杨暮客琢磨下,问他,“贫道在京都城中听闻,尔等鬼市收容野鬼,也会吃鬼。可有此事?” 郑老头应下,“确有此事。” 杨暮客皱眉问,“不怕损阴德?” “为求长生,功德与阴德可置于其后。” “若贫道找上门来是打抱不平,你又如何应对?” “小老儿自是交出犯事者,至于小老儿,有足够的阴德抵偿损失。” 杨暮客摸了摸鼻尖,“贫道修心养性,不问这些了。” “多谢上人。”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贫道寻找凶煞之地,如今不想动用非常之法。用罗盘找起来又太过麻烦。不知鬼主可有细节相告?” 郑老头想了想,“城北有处荒山,贵人出猎之时伤了山神。致使数十年山神不曾整理地脉。有一处凶煞。” 杨暮客点头应下。 郑老头继续说,“京城周遭,道院林立。凶煞之地本就不多。若说最多,还是禁宫之中。就是不知……” “鬼主的意思,贫道要再闯一遭禁宫?” 郑老头呵呵一笑,“何故要闯,新皇登基后,理当有道观俗道处置旧日气象。只是此时还没顾得上罢了。上人可以去道院提议一同处置。” “贫道在那禁宫闹了一场,那道院又不是傻子。只是不知贫道如何用了替死之法罢了。他们能愿意与贫道协作?” “小老儿可以去托梦撮合。” “那就有劳鬼主了。” “是小老儿的荣幸。” 二人说完又闲聊了下。那鬼主问紫明上人,为何要化名一个亚尔道长,可有什么说法? 杨暮客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但真解释起来,还真有一层莫名的巧合在。亚,原是十字形火坑之意,后表次之,亦同佝偻之丑。 火坑里丑陋的人罢了。便是亚尔。 至于为何冲进禁宫作孽。杨暮客本来以为是他有心为之,后来细细思考却发现,是通了些许肾水导致。在此之前无肾水肾气,则自怒自消。 一路走来,杨暮客一直不曾迁怒于人。撒气也是张弛有度,随之便转好。 但冲进皇宫这个事儿,竟然与修行有关。心肾不交,这说明幽精与雀阴都到了醒来之际。此回对话无意中点醒了杨暮客,这情况让他讶然,有点太快了。 兮合真人说要慢,小楼也曾说过要慢,但这么快并非杨暮客本心。如何才能慢下来?他能感觉到胸中一直憋着一股怒火,马上就要满溢了一般。 郑老头亲自出了阴宅将杨暮客送走。 杨暮客一路沉默,都在思索修行一事。 夜色静谧,杨暮客一路走,走到了鬼主所言的山间。不开天眼便能看见山顶灵光下的山神,那是一只小鹿。 她被冀朝的王道气运伤了腿脚,一瘸一拐地朝着杨暮客点点头。 杨暮客展开小幡,取出一炷香火寄托心意遥敬山神。 “望山神早日康复。” 女子的声音山中空响,“多谢道长供奉。” 东南风吹来的落叶落在一处山坳,春夏雨水沉积,浊炁积累不散。这里果然是一处凶煞之地,瘴气丛生,死气弥漫。三步一处沼泽,五步可见毒草。难怪那山神无法平息此处凶煞,走进来那山神的肉身便要死在里头。 杨暮客对着山顶的小鹿喊道,“贫道若要破除此处凶煞,需放火烧山。山神可有应对?” 女子声音在山间回荡,“道长尽可放心去做,小神会收拢山间生灵。” 杨暮客点头,将小幡插在地上。抽出法剑,掐离字诀。借季夏南离之火。一点火星落在那山坳之中。瘴气与沼气被点燃烧起熊熊大火。 掐巽字诀,借东风。 东风吹进山坳,火苗向里蔓延。夜色仿佛张开了猩红巨口,欲要吞噬一切。 兔子惊慌地从土地里钻出来,向着山顶跑去,豺狼则往外跑。一只通了灵性的黑熊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偷偷看着杨暮客举剑放火。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碗,掐坎字诀在灵炁中取水,又将罗盘扣在碗上。摆奇门阵法,掐灵官印唤雨师神。 “请雨师神落雨防止山火外溢。” “小神并未收到岁神殿降雨旨意。” “贫道乃是上清门紫明,降雨所需神道香火从贫道的人道功德之中扣取。” “小神知晓。借道长奇门之阵东风,取雨云一朵,降雨一刻,水量一厘。阻山火外溢。” 大火烧干了瘴气,开始延烧煞气。 就在杨暮客以为无事之时,一个尸妖的爪子破土而出。 山神的声音响起来,“这尸妖是射伤本神的王爷。其身有王道气运,小神一直不敢捕杀。他乃是因射伤本神功德不足填补阳寿之缺,暴毙山间。” 杨暮客龇牙一笑,来得好。他一直不知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不动用非法之法能不能行走天下。 中州启行在即,诸多准备都觉察有所不足。这尸妖正是杨暮客的试金石。 尸妖无有神志,看到杨暮客这个活物便冲了上来。 杨暮客挽了个剑花,脚踩七星天罡变,一剑横劈。尸妖伸出爪子抵挡,此剑并未劈中尸妖的头颅。 火星四间,嗤嗤声作响,尸妖的爪子被杨暮客的法剑灼伤。 杨暮客掐搬山移海变法诀,灵炁灌注全身,抬腿御炁踢向尸妖的腹部。 尸妖后退泻力,一口喷出黑烟。 杨暮客掐离字诀,口吐火焰。与那黑烟对烧。 此一战正如杨暮客初出茅庐之时,与那山中赤发鬼对战一般。没有神魂觉醒,不能穿梭阴阳。只有粗浅的七十二变。 但这七十二变杨暮客修习已近两年,诸多变化已经融会贯通。 离字诀转震字诀,阳雷法,火中有雷。一道电光从杨暮客口中喷出。 尸妖被逼回大火之中。腐败的衣袍包裹着的尸气被烧穿,阳雷直击胸口。 杨暮客只听见那尸妖不停地哀嚎。他再掐三清诀,聚露水,一点露水落在那尸妖额头。杨暮客一手持剑,一手聚灵炁做抓取动作。将那尸妖腐败身躯中的迷蒙之魂揪了出来。 第13章 岁乱青心蓄满香 送走了雨师神,阴间夜游神现身作揖。 “大可道长,此魂请交给我等处置。” 杨暮客将王子的生魂交给夜游神。并未问许多。匆匆回了京都郡城,差一点因宵禁留宿在外。 冲了个澡,玉香送来些药油,蔡鹮帮着揉了揉肩膀。 一觉睡到天亮。 忍着浑身酸痛,杨暮客吃了些剩下来的早饭。没多会儿,钦天监的俗道和皇城道观的道士来访。 钦天监的道士着紫衣,大袖长袍,头戴纶巾。道号星夜。 皇城道观则是鹅黄道衣,里面短褐灰裤,扎牛鼻髻。道号启程。牛鼻子道士的称呼多半因此而来,是混元髻松了些。像个牛鼻子。 也不是那启程道长不修边幅,实在是发量不足,绑不严实。再使劲绑一绑,怕是要把头发薅断了。 杨暮客穿着白丝半臂短衫会见二人。蔡鹮泡了壶茶端进来。 “二位何事来寻贫道?”杨暮客边分茶边打量二人。 星夜道士坐着凳子的边,捏子午诀抱在腹部,欠身笑道,“大可道长道法艰深,我等准备扫清皇城污秽,欲请道长助力。” “何时动工?用时多久?”杨暮客自顾自地喝茶。 “今日便动工,季秋中元之前清扫完毕便好。若有道长相助,想必定如雷霆之势扫清恶孽。” “二位出去稍候,贫道换了行头便与二位同行。” “多谢。” 不大会儿,杨暮客又如昨日巡街一样的装扮走出房间。 三人乘着牛车进了皇宫。牛车上不止有人座,还有车斗。车斗里装的尽是科仪法器。之所以用车斗,就是方便皇城内监方便检查。 牛车先停在了浣洗院。 杨暮客从怀里掏出罗盘。罗盘指针转个不停。许多宫女太监的亡魂被困在了污水池中,阴司不敢冒犯人道气运,这皇城他们进不来。所以这些枉死的冤魂不得解脱。有皇宫的人道气运镇压,阴寿未尽只能在死地挣扎。 原来不远处早就有小道士在一旁候着。 星夜与启程二人跳下牛车,钦天监的星夜测算天地阵局,启程道士摆坛行科。 二人都做完了回头看了看牛车上的杨暮客。 星夜道士问他,“大可道长看看可合乎规矩?” 杨暮客解开捆着小幡的红绳,露出上清二字。“借给你们行科。” 星夜道士上前接过,“多谢大可道长。” 摆好了阵势,启程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以香火供奉请来了日游神。那些日游神看到了上清之名的小幡,这贡品拿得比以往少了些。 杨暮客也不上前干预。 只见启程道士脚踩罡步,院中的小道士听着他的口令,将神像摆好。他手中桃木剑指指点点,日游神一一站好方位。一个隔绝人道气运的大阵便形成了。 阴间大门敞开,得了呼唤的阴司阴差在门里头,拿着布口袋朝着那池子里的冤魂喊了句,“收!” 池中枉死的冤魂瞬间消失不见。 浣洗局院子里的寒意消失不见,那些小道士赶忙将池子放干了水,抱着几块阳石把池底的石头换出来。星夜道士则指挥钦天监的道士,用猪狗祭祀过的红布将那些石头包裹好,装车运走。 一处凶煞之地便处置干净。 杨暮客虽然只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此处功德三分,自有他杨暮客一份。 再往里走了会儿,到了皇城里的畜房。这些畜房的牲畜是专供御膳房肉食之用。 杨暮客闻到了妖气。 但那妖精伪装得很好,此地虽是凶煞之地,却并没有杀意。说明这妖精只是通了灵性苟且偷生,所以才没有邪气外露。 猪圈与羊圈恶臭难闻。 圈舍房梁的阴影里挤满了恶鬼。他们推推搡搡,却谁都不敢咬谁一口。吃了生魂,那便是妖邪。要被人道气运碾碎为飞灰。 一路小跑尾随的小道士又把那车斗里的行科法器卸下。 依旧是星夜道士勘察方位,启程道长摆坛行科。 这一回杨暮客跳下了车,捂着鼻子来到了羊圈边上。看着一只小羊羔。 正在举剑行科的启程道士看到杨暮客的动作额头冷汗留下,皇宫里怎么会有妖精。 星夜更是咽了口唾沫,宫内滋生妖邪,这样的罪过若是传出去,怕是他要小命不保。 杨暮客不管许多,问那小羊羔,“吃了这么多年人,可想过如何逃出去?” 小羊羔战战兢兢地假装没听见。 此时圈舍内落针可闻。妖精,这些道士只曾听闻不曾眼见。出现在哪儿都好,但万万不该出现在皇宫之中。 送入宫中的牲畜是要严格筛查的,不可有病,不可有灵。因为吃了有灵的牲畜,那是作孽。轻则染了灵性,命数改变,重则患灵毒,神志不清。 见小羊羔不答,杨暮客笑笑,“今日若躲不过你就要死了,不妨与贫道说说。贫道听了,发发慈悲,或许能容你出城,得焕新生。” 小羊羔口吐人言,是个少年音,“只吃肉,没吃魂。” 星夜顾不得打断了科仪,从场地中冲出来,“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怎么能进皇宫?” 小羊羔横瞳盯着星夜,“我本就在这圈里出生。化去横骨已有二十几年,若说活了多少年,我也记不住。” 星夜紧张地问它,“这畜房里的猪羊都是去势后才送入宫,你怎么能从里头出生?有母羊怀崽,宫中太监如何不知?”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我打出生后就被一群羊围着,也不曾见过人。这里的羊换了又换,它们都把我护在最里头。便是有太监来选羔羊,旁个羔羊也要顶开我,不准我露头。” 杨暮客似乎也觉着事情不妙,人道之主的地界出了妖精。这样的疏漏怕是足够许多人掉脑袋的重罪。虽不知要往上翻多少年,但一直不曾查出,这些钦天监的道士和宫中的太监也免不了失察之罪。 因觉着自己冒失了,杨暮客插话道,“诸位先莫往坏处去想。这小妖精身上并无恶孽,即便在凶煞之地过活。也不曾沾染恶性。羊群舔犊之情,致使它才能有今天。这算是一桩祥瑞之事。” 星夜歪头傻傻地看着杨暮客……皇宫里出了妖精你敢说是祥瑞?舐犊之情?这话你真的不是在讽刺已故圣人? 但杨暮客眼神清澈,好似事情本就该是如此。 跟随钦天监的内务司太监擦了擦汗,“是祥瑞……” 杨暮客龇牙一笑,“嘿。你都是祥瑞了,可有什么吉祥话?” 小羊羔抬头看着那一口白牙,魂儿都要被吓飞了。“小的……不会说……” 杨暮客挤了挤眼睛。 小羊羔前腿跪地,磕头说,“新皇登基,正义仁德,国泰民安,气运昌隆。” 哟,这吉祥话说得多漂亮,可比那不少小太监都能说会道。杨暮客笑着看向星夜,“贫道占一卦,你这钦天监的道士品品如何?” “请大可道长占卦。”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扇子,敲着掌心。“新皇为国为民,民为坤,受命于天。取小妖口中之言一字,泰卦。皇命为三阳,意三阳开泰。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请道长大人解卦。” 星夜道士定了定心,“已退三公主张皆是良策,当今朝政若能延续三公之主张,圣人信任朝堂诸公,朝堂诸公敬仰圣人,不朝令夕改,则可国泰民安,治民可丰衣足食。” 内务司太监赶忙高声喊着,“诸位道长稍候,下官这就禀告上座。通知内监与朝堂咱皇宫里出了祥瑞。” 星夜伸手摸向了怀中的符纸,若是把这妖精宰了,做成肉汤……那么便没了证据。一句,“祥瑞愿献身供圣人享用,且与朝中大臣分享。” 可否保下钦天监平安? 杨暮客瞧出了星夜的想法,那小妖精也觉着星夜眼神不善。 小羊羔往后退了一步,杨暮客用扇子顶住了星夜伸向衣襟的手背。 “三阳开泰,皆因慈悲而来,你若作恶,那便没了慈悲。莫要成了罪人……” 星夜收回了手,擦了擦冷汗。“大可道长误会我了。” “是贫道误会了便好。” 不大会儿,司礼监太监跟礼部的侍郎都来了。他们要将这小羊羔请到议政殿去。 杨暮客蹲下看了看那小羊羔,“出了正门,贫道可就管不了你了。泰,九三变卦,地泽为异,君临天下者,你唯有求得一人信任才有一线生机。明白了吗?” 小羊羔瑟瑟发抖,小声问,“我求谁?” 杨暮客看了看星夜,星夜又咽了口唾沫。 星夜说,“当今圣人。” 待司礼监太监跟礼部官员将祥瑞接走后,星夜忐忑地问杨暮客,“若那妖精说错了话,我们可都要死……” 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上写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早干什么去了?这妖精都褪了横骨了,少说在这羊圈里活了百年。难不成?要把当年的钦天监的道士和内务司的太监都从坟里拉出来鞭尸?” “你……你……你有免死之法,可我们没有啊。” “谁说贫道有免死之法?” “我等可是亲眼看见你被大火烧成了灰。” “贫道什么时候被大火烧了?小心我告你毁谤哦……” 星夜咬牙切齿地看着杨暮客。若不是钦天监监正亲自下令要请大可道长,他怎么也不会拉着一个门子外头的道士来消煞做功德。若是没有这个大可道长,说不定便没人能发现这有个羊羔成了精……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羊圈房顶里熙熙攘攘的亡魂,这特么是多少年没人来了。把人扔进猪圈喂猪杨暮客能理解,丢进羊圈里喂羊,当真别出心裁。冷笑一声,杨暮客跟星夜说,“还愣着作甚,凶煞不除了么?” 星夜低着头往科仪大阵里头走。 依旧是诸多道士在大阵之中摆好了神像,日游神入其阵位。阴间大门敞开,将那些亡魂都收走。 但煞气还是差了一点,还没祛除干净。 杨暮客四周看了看,一个木桩上插着半根羊角,杨暮客一把将其薅下来,捏成了碎屑。 过了未时之后阳气开始衰弱,不再适合驱煞。杨暮客溜溜达达跟着穿黄袍的道院道士出了宫。那祥瑞之事传开了,也没什么后果。道院修士感慨虚惊一场。 杨暮客摇摇头,再晚几年,那羊羔子憋不下去了,怕是就不是虚惊了。 第二日他们从东门进宫。往北走了好远,渐见高墙林立,这边就不是那些内监外围了,走不远便是后宫。当今圣人虽选了女子入宫,但还没办典礼。这后宫还是空的。 这数十人进了一个塌了的园子里。 门牌上写着淑妃。淑妃死了快四十年了,面貌清秀,好看归好看,但眼神透着怨毒。 杨暮客坐在门廊的栏杆上,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 这些道士都知晓大可道长能通晓阴阳,看到此景心中难免有些畏惧。这里有鬼。 “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息。” 杨暮客琢磨了下,这淑妃是赵霖的妃子,她儿子那便是上一代王爷。水生木,上一代王爷是木字辈。因为上一代没有人继承大位,所以这一代王爷还是木字辈,但改了草字头。杨暮客也只见过一个上一代王爷,那便是山里的尸妖。 “你儿子命数担不动气运,死在外头。贫道帮他解脱了。” 淑妃坐在他边上,像阿姨跟晚辈聊天一样。“他死在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宫里头多少人出去找,都找不到。” “城北的一处荒山。化成了尸妖,生魂被怨念困住一缕。已被阴司接走了。” 淑妃无奈地说,“可怜我儿无后,还死在外头。连那皇陵都住不进去。” 杨暮客打量了下淑妃,“你是指城西的那个,还是归无山的那个……” 淑妃不答。 杨暮客咋舌,啧,“你儿子身上杀伐之气太重,否则也化不成尸妖。木字辈该是养生之德。若真登上大宝,举兵北伐。后果难料啊。” 淑妃笑笑,“女子不议政。” 杨暮客点了点头,“等等阴司便来接你,可有什么遗愿未了?” “妾身多年不见圣人……想见见他。” 杨暮客一琢磨,这不就来活儿了么。站起来找到那些道士要了一尊神像,写了个灵官印的符头,将威武护法神虞庆山的名号写下。 旁人自然是看不见诸多变化,但清灵之炁聚集他们可得感应。 木头神像睁开了眼,“上人,您掐个唤神诀就行。” “贫道如今肉体修行,不用消寿之法。” “这位你应该认识。” 神像看向一旁的淑妃,“老臣拜见淑妃娘娘。” “虞将军免礼。” 杨暮客跟神像说,“淑妃想见见赵霖。” 淑妃听了这话咬紧了腮帮子。什么东西,敢直呼圣人名讳。 “小神这就禀告岁神殿。”那神像合上了双眼。 杨暮客转头见淑妃打量着自己,低声说,“贫道不是凡人,娘娘不必惊讶。” “即便不是凡人,也不该直呼君主名讳。” “娘娘教训的是。” 不大会儿神像睁开眼睛,“回禀上人,瘟部瘟神赵霖大人说,不见。” 一瞬间淑妃那貌美的样子全然不见,青面枯槁。“他还在怨我……” 边上的杨暮客一脑袋问号。虞庆山则沉默不言。 第14章 相鼠评说天地相 皇宫里也有山有水,因是人从外搬来,无有神官。 未时之前,清理了几个园子。比淑妃好些的园子是德妃的。正如官名一般,这女子是有德的,安详而死,葬于坤陵,听闻前几日遗棺搬去了归无山。想来是赵霖喜爱至极的女子。 皇后的宫殿叫做清宁殿。被一场大火烧了干净。 里面无数野鬼日夜哀嚎。 道士们打门前匆匆路过,不敢停留。 出了宫门,杨暮客乘官家飞舟回到不凡楼。 如今生意开张之后不凡楼不时便有贵人前来。小楼的日常打扮却越来越朴素,以往收集的那些雕花精琢的玉簪都不佩戴了,只是随意在发髻间插着一根筷子一样的木簪。 小楼穿着素锦襦裙,因为天热也没披衫子,赤膊在柜台里看账。玉香在一旁扇扇子。 杨暮客进楼玉香先喊了句,“少爷回来了。” 小楼才抬头看了看他。 杨暮客趴在柜台问小楼,“今日可卖出去物件?” 玉香高兴地说,“亓朝的使节把周上国收来的那套漆盒买了去。言说此物是亓朝具名之物,可家传。” 杨暮客开口泼了盆冷水,“这冀朝当真无人了么?怎地是亓朝的使节买去了。珍宝生意若只靠着这些外人,那不如关门大吉算了。” “闭上你的臭嘴。”小楼抬头瞪他一眼。 玉香一手扇扇子,一手斟了杯茶,推到杨暮客面前。 杨暮客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冰壶冷茶,当真解暑。 玉香问他,“少爷今儿早上说要去皇宫后宫驱煞,可见着那皇城繁华?” “哪儿来的繁华,尽是破败之象。这泱泱大朝的后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不少柱子上还有刀劈斧砍的痕迹。” 小楼停笔,“你们两个若是闲聊,到边儿上有得是地方给你们聊天。莫要在这儿闹我。” 杨暮客把脑袋伸过去探着身子看账本,“每日就收买些物件,有甚账目好记?” 待杨暮客看清了账本上的账目,吓了一跳。 人民公园北街门市,徐家布行,入账三千七百二十九文,盈利九百三十二文,税三十文。 后面还有捞福坊,惠誉茶楼,食客府,等等铺面的盈利状况。 这账本每一页都有京都府商贸司的印章。 小楼推开杨暮客的脑袋,“单指着不凡楼,自然是亏。但贾家商会改造畲香园,与商贸司换股经营街面商铺。畲香园周边的街道商铺如今都有贾家商会的股份。” 杨暮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做生意他是一窍不通。也不多言,端着茶杯走到一旁坐下,思索宫中所见所闻。 等了一会儿,玉香说到了做晚饭时间,她去后厨。小楼这才放下账本,披上放在一旁的衫子坐在杨暮客边上。 “明日可有空?” 杨暮客从放空中醒来,“过了未时便回来。” “朱哞选了几个人应征掌柜,你既会看人。帮我看看,谁合适做这掌柜。” 杨暮客点了点头,“好。” 待过了一夜,次日早上依旧是钦天监的飞舟来接。 牛车昨日便停在了清宁殿前,按部就班地将科仪法器摆置在殿内的庭院之中。 杨暮客察觉了一丝不妥。灵炁不降,神官不应。 他径直走进大阵之中,阻止了调整方位的星夜道士。“此地凶煞之恶,远非此阵法可敌。” 星夜道士放下手中罗盘,恭敬地问杨暮客,“不知大可道长有何方法?” “七十二变可曾学过?” 星夜道士面色一红,“小道只研学奇门术数,并不精通周天之变。” 杨暮客又看向主持阵眼法坛的启程道士。 启程道士放下法剑,说,“不知道长所言是何种变化,七十二变,小道也不曾学全。” “两仪二分之变可会?” 启程道士迟疑了,“这……” 借天地灵炁分阴阳所消耗阳寿至少五年,他即便是会也不敢应。 杨暮客盯着手中罗盘,清宁宫居北,处水德之位。但此地沦为火场,烧干了水炁,方位所属已近混沌。近百冤魂混沌之境中挣扎求生,扰乱灵炁,天地方位不复。火生玄黑属水,无生木,无净土,无瑞金。五行欠缺,遂阵局不成。 杨暮客推演了一遍,对二人说,“尔等修行功德不够,回去去请修为精湛之人坐镇。贫道暂时压阵于此,摆下阵法后这宫殿格局已经生变,不可拖延。” “大可道长一人留在后宫怕是不妥。”星夜道士面色为难。 杨暮客冷眼看他,“什么时候了还顾及宫中的规矩。你们若怕贫道去袭击皇上,便不该邀请贫道入宫驱煞。” 一旁的内务司太监小心翼翼地问杨暮客,“请问大可道长为何如此慌张?” 杨暮客看向星夜,“可会开灵识之眼?” 星夜道士摇了摇头。他有感阴阳,但还没到开灵眼的境界。 杨暮客再看向启程。 启程点了点头。说,“小道身具阴阳眼,但师长助我将其封住,安定身心,需外物打开。” 杨暮客听后掐三清指,从供桌上的水碗中取一滴无根水弹在启程道士的眉心。 启程道士眼中的世界阴阳混沌不分。大殿阴影之中站着无数沉眠的厉鬼。这些厉鬼身上暗火阴燃,水德之位却一丝水炁都无,季夏的南离火也被这些厉鬼的阴火吞噬。已经不是简单的火克水之形煞,已经应天星成了阴煞。 启程不敢言语,生怕吵醒了这些厉鬼。 杨暮客慢慢走到他身边,“如今他们都睡着,午时之前阳升,厉鬼本性此时会让其困顿,通常不会惊扰这些厉鬼。平日里皇宫乃人道主位,人道气运也会压制他们的凶性。但你们摆下了聚炁格局,人道气运让出一分,人道气运的压制少了。若是惊扰了这些厉鬼,怕是这后宫要出大乱子。” 启程点了点头。 杨暮客推了他一把,“去请你们道院修为最高的道长前来,带够了水德法器和至阳之物前来。” 启程慌慌张张地拉着星夜就往外跑。 所有随行道士都慢慢退出了庭院之外。启程道士让他们组成了明阳阵法助此地阳气增长。诸多太监没心没肺地往院子里头张望。 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内务司的太监还留在此地。 杨暮客看着白白净净的中年太监,问他,“不怕么?” “怕甚?” “这清宁殿里尽是厉鬼,而且是凶恶至极的厉鬼。” “下官更怕处置不当。厉鬼闹起来要死,处置不当也要死。” 杨暮客点点头,“贫道不知他们这一去要多久,但聚灵之阵已经启动,人道压制会越来越小。这些厉鬼若有醒来的,贫道会处置。不管你听见什么,亦或者看见什么,都不准大呼小叫,此地受惊大叫之后你的魂魄会从口中出,生魂的气息会让更多厉鬼醒来。你记住了么?” “下官记住了。” 杨暮客并不驱赶太监,这太监身上有官运。能补上一些人道气运所缺,延缓人道气运因大阵退让后,空隙扩大所需的时间。 巳时四刻,终于一缕灵炁从炁网中落下。最外围的厉鬼有所感应,一个瘦弱矮小的厉鬼睁开了眼,火星从眼中冒出。 这个厉鬼走到了庭院之中,仿佛在门口的那个石缸之中舀水一样,泼洒在地砖之上。而后这个厉鬼做着清扫的动作。厉鬼抬头看了看站在外头阳光下的道士和太监,又低头在大殿屋檐下的阴影里扫地。 杨暮客走到法坛后面,将启程道士用作压阵之物的小幡拿到手中。身上金光乍现,功德聚于身后,他如同打太极一样慢慢迈出脚步。这种慢吞吞的动作是因为杨暮客努力不去动用神魂。一点点适应,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位。 鼻尖一点汗珠落下。 人道大阵与混沌煞气的空隙中的灵炁被杨暮客引过来。一手持幡,一手掐两仪二分之变阴阳诀,驱使分化出的阳气抵挡厉鬼醒来之后的煞气蔓延。 那大殿之中的煞气好似一条条毒蛇,不断试探杨暮客驱使阳气是否留下漏洞。 杨暮客驱使的阳气不停地去弥补煞气侵蚀之后变得薄弱的地方。 午时的时候,又有两个厉鬼醒来。 这两个厉鬼一高一矮,高的那一个手中好似抱着一个东西。矮的那个去帮助先醒来的厉鬼去清扫大门。 高个儿的厉鬼站在门里头指指点点。 杨暮客被晒得面色通红,他在行科不能打伞,这么大的太阳晒久了他也受不住。那些去搬救兵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气血变热,引发肝火延烧,杨暮客通红的脸上鼻孔冒着热气。以其身后功德借天地灵炁,掐坎字诀,引水炁入凶煞之地。 但水炁来多少,那凶煞之地吸走多少。杨暮客根本得不到降温之法。 既然不得平衡,那么干脆就将体内积蓄阳气放出,杨暮客掐阳雷诀,指尖金光一闪,雷网扑向凶煞之地。 大殿黑雾嗤嗤作响。 一旁老神在在的太监终于在那金雷之下看到了大殿中的鬼影,他一把捂住嘴巴。 他看见的与杨暮客看见的可不一样。 他看见的是一个后宫太监指挥着两个宫女在清扫着宫殿门前的灰烬。那个太监他小时候入宫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清宁殿的理事太监。 后宫是有自己的生意的,皇后妃子每年都有大量的贡品饰物挑选,挑选剩下的可拿去售卖。后宫的宫女平日里无事也能做手工活儿。做出来的物件若是主子不喜欢也会拿出去售卖。售卖得来的钱财可供后宫主子花销采买,也可以修缮园子。 内务司太监在宫殿里看到了站着整整齐齐的后宫太监和宫女。他们低头踮脚,诡异地在金光中闪现。 尽管阳气倾泻出去,但身体的温度却不见回落。杨暮客已经大汗淋漓,开始觉着发冷。 不多会儿,又醒过来两个厉鬼。 那两个厉鬼才迈出宫殿大门的门槛,杨暮客以两仪二分之变建起的阻隔开始被煞气削弱。阴影中高瘦的鬼影抬头看了看掐诀的小道士,火红的眼睛中似乎露出了笑意。 深宫之中,得不到神官回应,杨暮客不停地思索俗道应对之法。掐束魂定身之变的束魂法,以阳气将那五只厉鬼定住,不能让其随阴影再往前了。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鹅黄刺绣,玄黑斜襟紫色道袍的老道士走了进来。老道士惊讶地看了看已经被汗水浸透衣服的杨暮客。他上前掐子午诀,“道友可以退下歇息片刻,老道接手即可。” 杨暮客苦笑一声,“终于是等来了。若是再等一会,贫道怕是就挨不住了。” “道友辛苦。”话音一落,那老道大袖之中取出一张雷符。此时破开的空隙已经有大量的灵炁落下。 老道将雷符压在水碗之下,捏指取中指精血。一滴鲜血落在碗中。 此地无木之生气,无雷引。这滴精血生气便要化作雷引。 雷法与杨暮客阳雷诀和阴雷诀不同。雷法是天地灵炁无形无质的雷影显化,而杨暮客的阳雷诀和阴雷诀还都属于木炁的范畴之内。 老道取出大袖之中的水德法器,是一个占卜过刻着铭文的龟壳。他将龟壳置于有了雷引的水碗之上。掐南离火诀,引季夏之火。虽清宁殿地处玄水之位,但南离火化成了一条火龙从南方人道之主正宫疾驰而至。 供奉过的鸡血石做至阳之物,放在法坛之上。 此时雷符金光熠熠,篆文从符纸上飘出。于天地间映衬聚灵之阵,灵炁凝聚。 “呔。”老道一声大喝,“殿中鬼魂速速醒来。” 那些干瘦如柴的鬼都猛然抬头。 “本道长将以正法之雷消弭煞气,尔等速速离去,可还有往生机遇!若负隅顽抗,则在天雷之下化为齑粉!” 大殿里一个穿着朱紫长裙的女子款款走出,“原是琴乙道长,多年来不曾消弭此地煞气。本宫以为可以私占修行呢。” “庄皇后,新皇登基,后宫需要腾出让与新后。您可入阴间修行,毋需占用阳间人道圣地。” “小的们,都出去躲在阴凉之下。看这道士如何消弭这凶煞。” “领懿旨。” 琴乙道长掐两仪二分之变法诀。此地两仪早被杨暮客分开,琴乙布下阴阳击薄之势毫不费力。琴乙暗自松了口气,本来就余寿不多,若再减去五年,怕是要早早地躺进棺材等死。 凶煞之地的混沌之气随阴阳二气引导,渐渐宫殿之中成太极阴阳之阵。群鬼站阴位,两位道士和一个太监站阳位。 空中雷光落下,击碎了宫殿煞气形成了黑雾阴影。 一群尸骨拥护着一口琉璃棺材,琉璃棺材的边角被烧化了,但棺材里的女尸衣着整齐,健全不腐,浑身乌青。 杨暮客看向庄皇后,这样的贵重法器棺材竟然早早地就备好了。这凶煞之地难不成是她有意为之? 人道圣地如此做,不怕毁了冀朝吗? 雷法过后,老道士刚想松一口气。但那平息的煞气竟然卷土重来。乌泱泱的黑气从地底冒出。 这水德之地已经变成了水煞之地。 杨暮客轻轻摇头,终究还是要用神魂之法。 岁神殿的瘟部瘟神赵霖在虚空之中款款而来。“紫明上人莫要着急。小神前来一助。” 第15章 伤情怯见镜中伤 北境庄氏勇气当先,代代英豪。 冀朝皇室起居录有言,圣皇霖中年丧偶,庄氏之女雅入宫,册封为后。庄雅其兄庄培封晓武公。庄墩为南境三军统领。 琴乙道长看不见赵霖,但能察觉人道气运聚拢之势。 庄皇后冷眼看着丈夫自天际而来,颔首道,“妾身拜见夫君。” 赵霖不理皇后,恭恭敬敬地给杨暮客作揖,“家事不宁,让上人看了笑话。” 杨暮客无言以对,叹息一声,“家国之事,没有笑话。” 瘟神布瘟,浊炁化作温病,消杀虫卵。清宁宫地下百年不曾孵化受煞气侵蚀的邪蝉蛹尽数被毒死。没了这些蝉蛹,水炁开始慢慢从地底浮出。 赵霖大袖一挥,将庄皇后干等厉鬼收入神官小令旗里。 琴乙看着诸多厉鬼骤然消失不见,好奇地看向杨暮客。他刚刚听见了杨暮客说话,自然知晓有神官来至。 杨暮客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一旁坐在石墩上休息。 琴乙看大可道长放松下来,知晓凶煞可除,开始行科。 雷法此时还只是启势。 雨师神得了天地号令,驱赶雨云匆匆而至。风婆展开了风口袋,大风从东南天边落下。 一道金雷自黑云之上落下,天地相通。 两仪二分之势水乳交融。 雷光闪闪,大雨随风而至。大雨滴噼噼啪啪刷洗灰烬之中的一切。 轰隆一声清宁殿那烧的黢黑的宫殿倒塌,像是一个坟茔盖住了殿内的尸骨与棺椁。 杨暮客坐在石墩上任由雨点砸在身上,滋滋冒着热气。 琴乙将法坛一旁的大黄伞撑开,免得雨淋。一道道雷光不停落下,补足此地所缺木之生气。金炁自西而来,大雨变成了冰雹。 杨暮客抱着脑袋跟琴乙一起躲到了伞下头。 琴乙捏着胡子呵呵笑道,“老道以为大可道长不惧雨淋,不惧疼痛呢?” 杨暮客一把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傻子才不怕疼。” 这时地上爬起来一个人,原来是跪着一直不曾出声的内务司太监。“二位法士,如今这清宁殿可还有厉鬼?” 琴乙呵呵一笑,“一切稍候便知。” 内务司太监咬着嘴唇点点头。 雷符此时灵光已经黯淡,被风吹起,从碗底滑出,向着天外的雨云飘去。七色虹桥由西向东蔓延,一道白色闪电再次落下。 大日金光破开了乌云。 乌云之上站着冀朝国神与多位福禄正神。岁神殿值守正神站得更高。 那一束透过乌云的阳光变为神光,将清宁殿笼罩其中。人道气运暂时被挤开,阴司阴差在神光下将浊灰与浊炁尽数收拢进了阴间。 两仪之势开始划分五行。 雷符在南离火中燃烧殆尽。雨声稀稀拉拉,清风拂过,一只蝉蛹破壳,从冰雹之下爬出。 杨暮客抽出法剑看了看一旁的琴乙,琴乙则拿出一把金银小弩,小弩上密密麻麻篆刻着铭文。 杨暮客以七十二变,武定乾坤变施展剑术,将那欲飞起的毒蝉斩落。这些毒蝉便是焦土之下的邪祟。 在内务司太监眼中,这小道士就像是剑仙一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挥舞着宝剑翩翩起舞。 琴乙虽老,但眼光犀利。杨暮客剑光劈砍不到的毒蝉被他以炁弩射下。 午时已过,阳气致盛转衰。 一众神官云顶之上向着杨暮客道喜。 “上人功德无量……” 杨暮客将宝剑收入背后的剑鞘,回首看着琴乙道人露出疲惫的笑容。 琴乙喊来了外面避雨的启程,启程进来背上杨暮客出了园子。 疲累的杨暮客终于践行了一个道理。不争,便是功德。 回去的路上杨暮客躺在飞舟的卧榻里问那内务司的太监,“贫道心中不解。内宫之中,为何如此破败。” 内务司太监不敢言说。 杨暮客掐诀七十二变之术法,迷魂忘情之变,眼眸中绿光一闪。 内务司太监憨憨一笑,“庄家与罗朝勋贵姻亲,宫中传言庄皇后孕育皇子之时,后宫诸多妃子合谋至其流产。圣人也不信任庄皇后,意欲将淑妃之子过继给庄皇后认为嫡子。皇子失踪后,杳无音信。淑妃起疑,伙同宫中侍卫,夜袭清宁宫。而后淑妃服毒自尽。正因此事罗朝撤回公使,两朝几尽断绝往来。” 杨暮客沉思了一下,缘是如此。难怪那庄皇后有一口法器棺材。想来那庄皇后与那草原中遇着的女子一样,是某个神只的信众。 飞舟飞抵不凡楼,杨暮客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到二楼。 二楼里熏香袅袅,情景平和。 墙上画像里的福禄神官活动了下,向着杨暮客躬身作揖,杨暮客实在抬不起胳膊,点点头回礼。 正在布置客厅的玉香匆匆走了出来,“道爷怎这副模样?” “当俗道原来这么累……”杨暮客接过玉香倒好的茶水,一口喝了干净。 玉香赶忙提壶续上,“怕是您平日里好吃懒做惯了,若勤练身体,怎一晌午的科仪都吃不消?” “你这妖精说得轻松。贫道连个正经身子都没,又怎么勤练身体?” “道爷也不怕小姐听了去。” 杨暮客歪头看了看里间客厅,瞪了她一眼,“师兄如今化凡,她自己听不见神异声响。这屋里头你请来了诸多神官,神异之事处处可见。但师兄毫无察觉。她即便是听着了,也怕是听成其他言语。” 玉香被曲解了意思,有些赌气地说,“你若不怕小姐听见,那便日后大大方方地说你要作甚。何故还要婢子帮忙掩护。” 杨暮客累了懒得斗嘴,问她,“那些应聘的来了没?” “喊他们未时四刻来。当下没到时候呢。” “你去招呼蔡鹮,让她带着衣物下来,贫道换身衣服。”说完杨暮客起身跑到三楼,找了一间客房进到里面的浴室洗漱一番。 穿戴好了衣服,那些应聘掌柜的先生都到了二楼的客厅。 小楼坐在屏风后面,也不与这些先生直面相见。杨暮客推门走了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在屏风边上旁听的座位上。 这些先生都说了如今不凡楼的形势,大同小异,都是经营范围有限的看法,需投资他处扩展营收。 小楼不吭声,让玉香出去给诸位先生添茶。 这是昨儿便约好的,该是杨暮客评判这些人的时候了。 杨暮客也懒得去给这些人占卦批字看面相,直接提了一个问题。 “这不凡楼日后外头是人民公园,人来人往,若有贵人做客之时与公园之中游玩消遣的民众起了冲突。该当如何处置?” 前几个人洋洋洒洒,说了对待贵人该如何如何,又说了该怎么安抚民众。 独一个姓刘的言简意赅,“报官。” 杨暮客拍了下桌子,“就你了。” 小楼在屏风后面捂嘴轻笑,而后说道,“我弟弟既然选中了掌柜人选,诸位落选的先生也莫要灰心,楼下准备了礼物。先生离去之时可去认领。” 那几个没被选中的依次下楼。小楼盯着显影壁照中那群人离去影相。有两人没去领礼物,一个说无功不受禄,一个看不上礼物。 小楼写了个条子,递给玉香,让玉香等会儿交给朱哞。 那没看上礼物的,日后便是这不凡楼的东家理事。 不凡楼的掌柜姓刘。此时客厅之中刘掌柜跟杨暮客大眼瞪小眼。 杨暮客张嘴一句,“贵子流落在外,却举目无亲。富贵之家罹难,又劫后余生。这不凡楼规矩都记在了朝堂律法之中,你做这掌柜,只需记得一条。凡是违法违律的事情,不凡楼不做。明白了吗?” 刘掌柜额头冷汗涔涔,“小人明白。” 玉香回来又将刘掌柜送走,嘱咐他回去准备准备明日便可搬来不凡楼住下。 小楼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让你帮我看人选,你就问了一个问题。糊弄谁呢?” “朱哞挑来这些人都是身怀本事的,小楼姐随便选一个便好。不凡楼只要依律法经营,不出差错自然富贵兴旺。弟弟问那个问题是正经八本的问题。” “你个小道士有多少斤两?还正经八本……你吃得饭怕都没方才几个老狐狸吃得盐多。” 杨暮客摇头晃脑地说,“吃盐多了齁嗓子,血压高。” 小楼噗嗤一笑。 晚上杨暮客睡得很早,梦里头虞庆山竟然入梦拜访。 杨暮客拉着老头走到了不凡楼的楼顶,看着夜空。四象星宿此时依夏时令方位闪耀,晴空万里,星光银白。 “威武神何事来访?” 虞庆山一伸手,一个天体沿着不凡楼楼顶的观景台向上延伸。“请上人随我一去,上人身上功德气运正隆,已经到了圆满之时,怕是不在冀朝久留。但有些事情,我等还是希望上人能够知晓。” 杨暮客点点头,随着威武护法神游走在冀朝京都的神域之中。 神域于云海之上,云下可见芸芸众生入梦沉眠。梦中的祈福声,声声不绝。福禄神匆忙地奔波,按照天地文书的指示修改着他们的命数。 虞庆山带着杨暮客走出了京都城池,来到了向北的官道,他们追上了夜宿的裘家车队。裘樘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虞庆山和杨暮客进入了裘樘的梦境。 杨暮客琢磨了下,这算不算是梦中梦? 裘樘的梦里是鸟语花香的山间,中年须发皆黑的裘樘坐在凉亭里抚琴。 “正显好雅兴。”虞庆山上前哈哈大笑道。 裘樘愣了下,好久没人喊他的表字了。“钟阳兄?你……”才开口他便觉着不对,偏瘫之后他已经不能开口,即便是做梦都说不出话。“我……我怎么能说话了?” 杨暮客摸了摸鼻子,裘樘口不能言是他付出的代价。那灵药直接作用于神魂,是爽灵承担了其余魂魄的病症,给裘樘争取了五日的时间。所以爽灵失去了言语能力,即便是梦里,即便是死去化作生魂,裘樘依旧会口不能言。 虞庆山呵呵一笑,“吾乃国神坐下威武护法神,神域之中,可暂且还正显兄健全。” “谢谢。”裘樘对虞庆山点了点头,而后看见了后面跟着的杨暮客,“鄙人裘樘,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上前拉住他,“不必多礼。” 虞庆山感慨地说,“可惜如今少了两位。正显,为兄带道长前来,便是要将所有事情因果全盘托出。” 裘樘点了点头。 虞庆山邀请杨暮客入座,裘樘继续抚琴助兴。 事情要从五十三年前说起。 当时皇后血崩暴毙,且皇后不孕,无子。当时还是礼部侍郎的裘樘提议,立已有长子淑妃为后。圣人本来同意了,但钦天监以阴煞冲岁星为名,否了典仪举办的时间。此时宗亲府提议,北境庄家女子能生能育,贤良众多,可娶庄家女子为后。 四十六年前庄皇后成功受孕。然北境起了摩擦,罗朝与冀朝因官路争斗,转而械斗。直至边境起干戈。罗朝退兵,上贡议和。 四十五年前庄皇后意外流产。有内监看到是淑妃之子冲撞了庄皇后。 庄皇后有罗朝血脉,时任礼部尚书言说此事乃是好事。避免了罗朝血脉鸠占鹊巢。庄家不满,上奏礼部尚书挑拨离间,礼部尚书乃是罗朝奸细。 还未等圣人反应,礼部尚书下班途中飞舟坠落,意外而亡。刑部在礼部尚书家中确实搜到罗朝贿赂之物。 身为禁军统帅的虞庆山与圣人夜谈,攻打北境罗朝数郡可否取胜。但夜里有修士前来,言说其知晓兵灾在即,特来安定中州气运。圣人与其夜谈,最终取消了攻打罗朝的计划。 圣人与皇后本来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因与罗朝起了干戈,有了间隙。 老夫少妻,貌合神离则不可挽回。四十年前,淑妃之子外出狩猎,久不归。 朝中也有人开始弹劾皇后无后,时隔八年,圣人再次面临废后的奏章。心绪难宁。三十九年前后宫忽然起了大雾,雾中有禁军营啸,冲进清宁宫逼死了皇后。淑妃服毒自尽。 罗朝撤回使节。 诸多大臣要求圣人立东宫之主。 内卫查实,当时数个皇子均在罗朝使节离开之前有过接触。年祭之上,国神入圣人之梦。告知圣人赵霖,此乃罗朝分化腐化之计谋。冀朝要么与罗朝一战,要么变法革命。 那日又有修士到来,告诉国主。人道大变在即,灵韵重生,届时中州处处人杰。若此时冀朝与罗朝开战,则要弱于其余七朝。 杨暮客听完了摸了摸下巴,“那修士叫什么?从哪儿来?” “那女子说她是朱雀行宫祭酒。” 第16章 不忘来时路,驱车向北出 琴声悄然停下。 杨暮客沉思不言。 这句话太重要了,朱雀行宫祭酒……若猜的不错,朱雀行宫当有三个祭酒。一个祭酒就在身边,但杨暮客与师兄相识只有两年不到。会是迦楼罗么?她能不能做到外出折返,给自己安排入凡修行一事?想来是可以的。若是师兄所为,那便是说,这一路,都在预料之中。 若不是迦楼罗,另外两个祭酒其一来中州有何目的? 中州乃戊土麒麟道场,麒麟元灵大仙长生功德依仗。便是这乾朝国神,都是麒麟其形化作人身。 裘樘慢慢按住琴弦,说道,“许是天地报应,冀朝得知人道之变者四人,此时皆不能人言。老夫即便是白日里,都不曾记起此事。米慧染恶疾,已经时日无多。大可道长,我还剩多久寿元?” 杨暮客抬头笑笑,“冀朝神官于此,何不问你之老友?” 裘樘看了看虞庆山,“他便知晓,也不会答我。” 杨暮客再看虞庆山,虞庆山赔笑示意。于是乎杨暮客端详了下裘樘神魂命数,“寿元悠长,未见死相。” 裘樘听后两眼无神,无奈又无言。终于他叹息一声,“我等无胆无能啊……”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中州人道气运大改,灵韵归还,此时开万事之先,开疆扩土掠夺人口乃是不世之功。但无奈国库空虚,官田早已负债累累,放眼望去遍地私产,律法难行。便是米慧也是难当大任之辈,辜负圣恩。当中州英才辈出之时,我等世传显贵之家,又能保多久荣耀?大可道长可有方法教我?” 杨暮客眉毛一挑,“老先生不是言说要还政于民,此时又怕什么?莫非是虚情假意?” 裘樘低头,“都是真心……欲求两全,人之常情罢了。” 虞庆山已是护法神,遂默不作声。 杨暮客一摸袖子,没有扇子。索性揣着袖子说,“贫道见识短浅,也说不上什么。至于人道气运大改,更不知到底是怎个改法……” 就在杨暮客张口要说些俏皮话的时候,梦境云雾破开。有游神闯入了裘樘的梦境。 “紫明上人慎言!” 杨暮客皱眉看向那游神,游神身后也没背着小幡,只是简单穿着玄黑道衣,看不出门道,“你是?” “小神乃是紫明道长归途中的护道游神,自太一门老阳山而来。” 杨暮客听后赶忙起身掐子午诀作揖,“福生无量天尊,晚辈上清门紫明,拜见道友。” 老阳山游神赶忙深揖还礼,“紫明道长慈悲。” 那游神闯进来后,梦境被破坏,裘樘渐渐身形黯淡,虞庆山也越来越远。杨暮客飘在星空下,老阳山游神掐诀送来一阵风,将杨暮客的爽灵送回了尸身之中。 从床上睁开眼,杨暮客心绪难宁,再无睡意。 第二日天微亮,杨暮客爬起来披上道袍就独自出了不凡楼。往人民公园北面的荒山走,虞庆山的雕塑已经完工一半,刻出了身形与铠甲,眉眼要最后去雕刻。杨暮客蹲在石像前面,地上还有昨日工匠下工离去没收拾好的木棍。 杨暮客捡起木棍戳了戳石像,“在不在,在的话就应一声。” 石像脸上长出眉眼口鼻,开口说话,“昨夜贸然请上人梦中一游,实属不该。” 此话一出杨暮客便知问不到什么了,既问不出,无需多言。杨暮客丢了棍子,“好山好水好风光,请护法神用心照料。” “谨遵上人教诲。” 一缕晨风,道袍衣摆随着步伐飘舞。鹤鸣与钟声自远方而来,杨暮客一步一个阶梯,登上冀朝神国。 云桥将杨暮客接引到了虚空之中,一道灵光落下,护住杨暮客的尸身。 云台两旁漂浮着数十位游神,有游神背着小幡,上面写着“天工造物,乾阳正德”,也有别的小幡,写着,“正法巡游,忏除业障”,甚至有一个游神背得是“天道恒常,道法自然”的小幡,天道宗的游神都在,唯独不见上清门相关的。 昨夜见过的太一门游神站在一旁,中间的游神穿着青蓝道衣,干干净净。 “功德之人已至,众神献礼。” “我等拜见上清门紫明道长……” 杨暮客掐子午诀左右回礼,也不嫌麻烦,一一敬过去。 那为首的游神飘下云台,来至杨暮客身前,“太一门老阳山护道神官,拜见紫明上人。” “贫道紫明,敢问护道神名号。” “小神道号三桃。” “不知三桃护法为何将贫道移至此处?” 游神三桃恭恭敬敬打个揖首,“请上人莫要过涉人道。如今官祠之中已立紫明上人化名之身,未成道而受用香火,于上人修行不利。” “为何早不提醒贫道?” “未得上人长辈允许,我等不可与上人面见。” 杨暮客还以揖首,“贫道无知犯错,劳烦诸位挂心了。” “小神还有一事相告,上人所持仙玉请归还朱雀行宫祭酒,真人化凡,须补足金炁。此物可助其修行。” 杨暮客再揖首,“贫道记下了。” 话音一落,杨暮客回到了凡间,好似不曾离开此地一样。迈步往回走,找到正在后厨做饭的玉香。他从袖子里把那仙玉取出,递给玉香。 “此物乃是师兄之物,师兄如今化凡须补足金炁。土生金,日日佩戴这仙界之尘有助修行。” “道爷不用此物防身了么?” 杨暮客摇了摇头,“天上许多护法神在呢。难道还能看着贫道出了差错?本就是师兄之物,贫道也用不上。” 那仙玉在玉香手中变成了一根簪子,玉香将仙玉簪子放进一个精致木盒里装好。 “道爷去楼上稍候,等等婢子便将饭菜送上去。” “你慢慢忙……” 晌午昨日见过的掌柜和理事都搬进不凡楼,季通也领着梁壬从训练护卫的校场里回来了。 小楼安排了下不凡楼的工作。这楼里缺什么人,由刘掌柜去招募。理事则担任与勋贵联系来往的任务,遇事不决可以向朱哞通报。 下午小楼又见了朱哞一面,将查账的任务交给他。并且将不凡楼与官家交换的股份卖给朱颜国使馆三成,换成活钱。 朱哞看着小楼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冀朝京都。趁着夕阳正好登上飞舟回使馆。 回到密室的朱哞写了一封密信放在千机盒里。他也不怕冀朝暗门将信件拦截,这密信乃是密码写成。而后他起身打开神龛的小门,露出了里面一座白鹤天妖塑像,牌位上写得是,朱雀行宫祭酒。点燃香火,以俗道寄托神思之法,向祭酒通报近日见闻。 往北走,路过了杨暮客曾放山火驱煞的荒山。杨暮客使唤季通拿着香火去磕头,玉香则一挥手留下了些许灵食。 功德自然不嫌多,一路行来杨暮客感受自身功德,琢磨出了一套见缝插针的本事。 只要是与神官供奉有关的,送上些许心意,只要对方挂记,积德行善自有他杨暮客一份。 北上的路中杨暮客还瞧见了停车歇息的裘家车队。但并未打扰裘樘休息,江湖路远,无缘再见。 车中杨暮客无趣地翻了翻小楼的书籍,都是些史料典故。因为不太感兴趣,也没去看。挑了一个话本读起来。 路途中竟然遇上一伙山匪。 季通将车停在路边。 “别打死。”杨暮客一旁说道。 “是,少爷。” 这些是军民混杂的流寇。跟京都之内的那场大乱脱不得干系。离京都一郡之地,那场乱子外溢的祸害终于显现出来。 “我等只为求财,尔等若是将财货交出,可留尔等一命。”那着甲领头之人提着砍刀说着。 季通却管不得许多,从车匣里抽出两个骨朵就冲了出去。 这些日子与梁壬训练护卫,许多军中荒废的本事重新捡起,又加上与杨暮客学了俗道七十二变些许,他早已不同往日。 骨朵舞得密不透风,来袭匪徒的棍棒根本伤不到季通的身子。季通喜欢投掷骨朵的毛病也改了过来,行伍之中,本就有兵不离手的规矩。只是当了许多年捕快,喜欢投物伤人罢了。 如今季通手上骨朵没有虚招实招之分,每次出击都势大力沉,但收招极快,骨朵永远护住胸前头脸。 几下打趴了数个匪徒,领头的上前提刀便砍。 当当当,季通骨朵格挡住来袭攻势,迈步侧身,半蹲提膝一顶,将那匪首顶翻在地。叮叮当当,又打跑了几个偷袭的劫匪。 季通用骨朵压住匪首的喉头,“都别动,否则我就打死他。” 杨暮客看到有几个畏畏缩缩的人准备逃跑,他一脚将支杆踢下去,巧缘甩开了车套冲了出去。 杨暮客大声说了句,“要是有跑的就咬死。” 巧缘突飞猛进,有几个匪徒已经爬上了山坡。巧缘高高一跃,踩死了两个,一口咬住了一个匪徒的胳膊,一甩脑袋,将胳膊扯了下来。 余下的匪徒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这伙子人好狠。 季通提着骨朵指着不敢动作的劫匪,“都不要动,我家少爷心善,下令让某家别打死你们……但你们若有人敢跑,敢动,某家可就不留手了。” 说完季通将那个匪首提起来丢到马车旁。 杨暮客低头盯着匪首,“可是提前知晓贫道马车要从此路经过?” 匪首摇了摇头。 “想活命么?” “想!”那匪首狠狠地点头。 “这方圆百里谁家最为富不仁?最横行无道?” “驿村的罗氏和柴氏。” “今夜我家侍卫监督你们去抢了那两家,把财富平分给周边村民。可敢应下?” 匪首咽了口唾沫,怎么敢呐。那罗氏与柴氏家中壮丁数百,便是官差进去拿人都拿不得。 “不去你这就要死,去了抢来的贼赃准你拿一成。” “去!” 杨暮客龇牙一笑,“这就对了。去招呼你那些兄弟伙,准备准备。” 季通一旁听得清楚。待那匪首离开召集匪徒的时候问杨暮客,“少爷,你不是修功德么?怎么也干起缺德之事了?”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京都那群当官的好事儿,非要把贫道一个化名的道士立了生祠。” 季通眨眨眼,这事儿他听说了。于是再问,“那亚尔道长被烧死了,怎么算得上是生祠。” “屁话,贫道虽然不是活人,可也不是死人。他们给亚尔道长烧香火,与给贫道烧香火有甚区别?” 玉香噗嗤一笑,探出头来,“还是有区别,阴司的道牒上要多写几笔,言说紫明道长化名亚尔道长为事。”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这香火贫道嫌弃,干点缺德事儿去抵消……” 季通嘿嘿一笑,“您这……让人去劫富济贫,算哪门子缺德事儿。怕后面还要算成功德。” 杨暮客却冷着一张脸回答,“错便是错!劫富济贫……是将恶行宣之正义。更是错上加错。贫道知错犯错,数罪并罚,总要抵消些香火。” 季通听后琢磨了下,“小的受教。”而后季通吭哧瘪肚地问,“那……少爷喊我去监督他们……是不是也有损德行。” “你有甚德行?杀人不眨眼,百世功德也抵不住你的杀孽。” “少爷你莫要乱说,小的逞凶乃是责任所在。” “看把你吓得。贫道乃是主谋,轮得到你去损功德?你不过是替贫道监督,你以为是人都能登上天地文书的功德账上吗?” 季通再琢磨了下杨暮客的话,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夜半时分,季通在那些匪徒后面押后。 杨暮客溜达到了山间的一处荒坟鬼域。这里还不是鬼市,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孤魂野鬼,没被阴差引入阴间,神志不清地浪荡着。 杨暮客掐迷魂忘情变的迷魂术,将这些野鬼都送到了匪徒的身边。 季通觉着身边一冷,便知有邪异玩意来了。原来如此,难怪少爷说他不用损功德。真正作妖的不是他驱赶的这些山匪,而是鬼怪。 罗家偏门的门子脚跟不着地抽下了门栓,提着灯笼将大门打开。远远地朝着藏在暗处的悍匪们招手。 有几个匪徒吓得裤子都尿了。 第17章 功德还酷暑,莫怪我心毒 一只鬼打开了门,另外两只鬼钻进了宅院里头。 季夏炎热,这院子之中窗子都只挂着纱帘。 杨暮客掐七十二变,布瘟石药之变,院中花粉变成了蛊毒。两只小鬼带着阴风引动穿堂煞,在夜幕里携带着蛊毒穿梭在住人人的屋子之中。 不问善恶,只问男女,不问寿命,只问老幼。 季通看见那小院里芍药发出微光,捂住了口鼻。 杨暮客捏着神行之变来到了季通边上。 “少爷,您……” “害怕,还是发了善心?” 季通闭嘴不言。 中了蛊毒的可不止那宅院里的男人,还有那些匪徒。 匪徒眼睛通红,醉酒一般踉踉跄跄进了屋里翻箱倒柜,看见高于四尺之人用棍棒敲死,拿刀捅死。 土地公慌慌张张地钻进了阴间去报信,阴差骑风赶到。 杨暮客搭眼一看,“都帮贫道记下,这些事儿是贫道使坏做的。” 阴差抓着土地公跑到远处安静观察。 三只野鬼凑在了一起,在那院子之中成了三才之阵。拢着阴气。杨暮客招了招手,勾下灵炁,用挪移之法摘了一枝还开着花的槐树杈。 送去一缕木炁,槐树岔生根发芽,将土地拱开变成了一棵阴树。屋子里打死人的被迷魂,魂儿就挂在那槐树上。匪徒又把尸体搬出来,丢到槐树下。 这院子的风水局就这么被杨暮客给破了。 不远处山上这家富户的祖坟咔嚓一声,石碑断成了两节。 那些匪人好似不怕累一样,不停地把这富户家中的财物往外搬。阴风吹过,院子里过道的灯笼全都灭掉。这些匪人血红的眸子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他们好似能黑暗中视物。 郡中城隍殿阴司判官也骑着风来了,先恭恭敬敬地上前揖礼,“上人,您如此做法,有伤天和。” 杨暮客掐着御风的法诀,哼了声问他,“可过涉人道?” 阴司判官平静答道,“一户村中恶霸,生死之事并不触及人道秩序。” “那贫道便是他们的报应。” “小神明白了。” 匪首兴奋地从正房里跑出来,“道长大人,我在那罗家卧室搜到了放贷的契书。这些契书能不能让小的去收债?” 杨暮客看着那满脸汗水变得有些干瘦的匪首,“你要怎么收债?” 匪首通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自然是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不给钱的,就占了他们的房,拿了他们的地。把他们都赶到一处地方,饿死拉倒。” 杨暮客拍手笑道,“好主意。而后你们这群匪徒就能名正言顺地当了冀朝顺民,有地可耕,有粮可收。” 匪首哈哈一笑,“然后小的还去参军,还要去领军饷。” 杨暮客伸手接过契书,“这些契书贫道先帮你们拿着,你们继续去里头处置那罗家的罪人。而后还有个柴家呢,不着急。” “是。” 槐树此时已经变得郁郁葱葱,罗家四尺以上的男丁都丢在了庭院里。女人和小孩睡梦中什么都不知。 三只野鬼从三才阵里飞出去,又飘向了柴家。 那些匪徒跟着三只野鬼在后头跑。 阴司判官再上前一步,“上人留下这些老幼妇孺,她们日后该如何生活。” “关贫道何事?” “您惩治了他们的恶行,也理当给她们留条后路。” 杨暮客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贫道只是他们的报应,不是他们的救星。贫道是在作恶的,不是来积德的。那个土地公,你过来。” 阴差押着土地公走了过来。 杨暮客问那土地公,“年年享受这富贵人家的香火供奉,你有没有义务帮助这些老弱妇孺日后讨生活?” 土地公谨慎地看了看左右,点了点头。 杨暮客而后跟那阴司判官说,“看,这不就有人帮贫道擦屁股了么?”而后杨暮客把那一沓契书塞进土地公手里,对土地公说,“这些都是你神道治下人民的财产,你看着处置。” 土地公哆哆嗦嗦地说,“小神这就入梦去免了那些农奴的债务。” 杨暮客啧地咂嘴,“你这老倌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债务说免就免了?他们没借债么?那钱财是大风刮来的么?” 土地公哀求地看向了判官,“这……” 判官琢磨了下,接话说,“土地神该去入梦当地县官,交给官家处置。” 土地公这才点头,“对。公事公办,小神入梦请官家来定夺。” 判官笑着问杨暮客,“若是来了一个贪官,权财勾结,该当如何?” 杨暮客龇牙一笑,“活该!” 那三个野鬼作孽之后吸了活人阳气,能耐比刚才大了许多。那柴家正门的门兽好似形同虚设。穿墙而入,直接用鬼气抽掉了正门的门栓。 柴家正门洞开。 一群山匪踮着脚走路没声,他们排成一排进了柴家屋里。 杨暮客御风将罗家的蛊毒大雾吹去了柴家,风场让那些雾气不曾散出去一丝一毫。柴家之人也中毒昏迷不醒。 做完这些杨暮客的尸身有些邪异的转变,那口白牙长成了尖牙。杨暮客伸手一抓,将南边飘来的香火功德变成了一支小矬子。翘着兰花指挫着尖牙。 阴司判官侧头盯着杨暮客的一举一动。 挫平了几颗尖牙后,杨暮客跟判官说,“不必怕贫道妖化,贫道这一身功德也能保证贫道变不成妖怪。” 判官恭恭敬敬地说,“是否会变成妖怪与功德无关。” 季通看不见那些阴司正神,但也能听见杨暮客在说什么。他看着杨暮客挫尖牙的样子已经湿了一背冷汗。又想起来在大漠之中初见这个鬼的时刻。虽然这小子一路做功德,但季通才想起来,他才不是什么大善人,这是一个吃人魂魄的猛鬼。 杨暮客淡然一笑,“贫道若是化妖……”他指了指头顶,“有人比你更害怕。” 判官揖礼,“上人心中有数便好。” 杨暮客继续拿着小矬子挫尖牙。夜晚中尖牙粉末散发荧光簌簌落下,荧光飘荡在身后,走在山间小路上,如仙。 他从那罗家槐树枝杈上再用灵炁掰下一枝,丢进了柴家大院里。 阴树继续茂密生长。 不多会,那些干瘦如柴的山匪走了出来。怀中抱着许多财宝。 杨暮客招呼那些山匪聚过来站好。 山匪头子笑呵呵地上前,“我等这就把财富计算好,只拿一成,多了一分都不敢要……” 那三个野鬼也飘过来,周围转着圈。 杨暮客指着空地,“钱财都放这里,饰物也放进去。锅碗瓢盆之类的,你们自己收着。” 山匪摇摇晃晃,兴奋地说,“好嘞。” 不多会儿,那些财物分配好了。 杨暮客掐着迷魂咒,“去挖个坑。” 山匪眨眨眼,“挖坑做什么?” “你们既然想做良民,想做顺民,总要有个地方安家吧。贫道觉着那处就不错,去那挖个坑。坑里要有锅灶,要有桌有床。” 山匪点了点头,“道长果然说的不错。我们这就去挖坑。” 待那些山匪去挖坑了以后,杨暮客跟判官说,“这三个鬼也做了孽,抓去吧。” 阴司判官欠身,“尊上人命令。” 阴间钻出来一个阴差,抛出缚魂锁将三个野鬼捆在一起,拉入土地中消失不见。 杨暮客又指着那两棵阴树,“那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吊在树上没几天就要化成恶鬼,也都抓了去。” 阴司判官拿出文书副本看了看,“哟。上人……这些鬼还没到寿终之时,算是枉死。抓进去我们城隍衙门也没地方关。” “那贫道自己想办法处置了?” 阴司判官点了点头。 杨暮客掐诀,言道广传之变,心中之言传到了京都府郡城之北的鬼市之中。郑家老鬼心有感应,移形换影而来。 “老夫拜见紫明上人。” “不必多礼。贫道作孽,这儿弄了这么多鬼物,你看看拉回去当粮食。” 郑家老鬼左右一看,几百壮男生魂挂在槐树之上。老鬼又看了看一旁的阴司判官,讪讪一笑。平日里抓了一两个枉死不入阴司的亡魂生魂,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在阴司眼皮下面,把那些个鬼物都抓回鬼市去吃。郑家老鬼当真没这胆色。 老鬼看了看杨暮客,又看了看判官。 判官一跺脚,钻进了阴间不出来。 老鬼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人皮口袋,对着那些鬼物说,“来来来……” 吊在树上的鬼全都飘到口袋里面去。 杨暮客笑着拍了拍郑家老鬼的脖子,空荡的山野间啪啪直响。 季通能听见响声,觉着四周越来越冷。鼻子下面都挂了两个冰溜子。能不冷么?数百鬼物打这里经过,阳气早就跑光了。他抱着膀子跑了,可不敢在少爷边上待着了。 杨暮客低头跟那老鬼说,“拿了这些鬼物,你也不必怕阴司找你麻烦。这些鬼物生前本就品行不端,一身罪恶。你吃之前也当心点,莫要遭了污染。” 老鬼谄媚地笑着,“老夫明白。” 杨暮客捏着老鬼的脖子,“你不明白……贫道让你吃,不是与你拉关系,是这些鬼恶念太重,没个好地场去。你拿了这好处,受多大礼便要做多大善。你那鬼市守在京都人道边上,做些积阴德的事儿,不过分吧?” “不过分。” “行了。走吧。” 嗖地一声,老鬼消失不见。 杨暮客也不理远远坠着的季通,径自走向那些挖坑的山匪。 一开始那些山匪是拿着木棍刀兵挖,但并不怎么好用。便用手挖。当下数十个山匪手都血渍呼啦,可见白骨。一个数丈见方的大坑眼见就挖好了。还有台阶。 杨暮客顺着台阶下去,看了看那挖好的灶台。灶台座南,应火位。一个大通铺挖好了,上面摆着许多财宝。 那匪首凑上前来,“道长您看咱们这宅子挖得怎样?” 杨暮客点点头,“都躺上去吧,今儿好好睡一觉。” “好嘞。” 杨暮客掐着坤字诀,一手捏了穿墙术。覆土诀。 数十人被埋在了土里。 夏夜雷响,数十道阳雷从乌云中落下。空气中充满了暴雨前的鱼腥味。 这些个匪徒,杨暮客不准备让其有化成鬼魂的机会。索性劈了干净。 杨暮客一步一个台阶,以穿墙术在土中慢慢走到地面。阴司判官从阴间跑出来,面色为难地看着杨暮客。 “上人您……” 杨暮客背着手,“如实写。此地因果,紫明接了。” 县城里头县令蒙头大睡,听见雷声醒了。亮了灯起夜撒尿,结果一看桌上,竟然有一沓契书。尽是些非法放贷的契约。均田法之后,早就不准富商接受土地抵押去放贷。 县令拿起契书,有罗家的,有柴家的。这两家也算是望族,平日里县令也不敢得罪。但如今罪证已经摆在桌上。县令已经知晓如何去做。 方才一梦,县中的阴司城隍与那村中的土地公都来了。这事儿若是徇私,怕是要难以收场。 他慌张地穿上衣袍去找通判,趁夜领着刑部捕快去那两家抓捕。 数百人骑着车从县城出发,前往村镇。小路上灯火长蛇。 杨暮客在前,季通在后,出村镇的时候与这些捕快擦身路过。 季通一路沉思,终于快到了马车扎营的地方问少爷,“少爷,这不像你之前的性子。” 杨暮客面无表情,“我以前如何?” “您……少爷以前从不主动去惩治这些……” “那咱们慢慢习惯,以后贫道亲自下场惩治恶人的时候可就多了。” “你是真不怕惹事儿。” “惹什么事儿?” “好几百条人命呢。” 杨暮客抬头看看天,是呢,好几百条人命。好几百人命都不算干涉人道,那到底什么才算是干涉人道?什么又算是过涉。 怒气八成九。 杨暮客能察觉那即将满溢的怒气舒缓了许多。这算不算是杀人泄怒?这算不算是有违天道? 杨暮客对季通说,“你去睡吧,有些事情我现在也想不通。” “是。” 杨暮客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巧缘一旁满是怨念地盯着他。杨暮客笑了。“那些人不好吃。” 巧缘点了点头,继续站着睡觉。 第18章 野虎食人畜,家狐窃笑声 狂风暴雨后,艳阳高照。 驱车北上百里,过了两郡交界之地。 漆黑的巨大木桶耸立,一排排,望不到边际。 晚上扎营玉香领着巧缘出去点卯,顺便替杨暮客问明了途中疑惑。 那些木桶储水取太阳之热,地下相通,熟盐碱之土,于中枢火烧煮水,鼓滚水蒸汽之风,分流盐碱。 经石郡是冀朝烧碱和卤盐产地。东有寂灭火山,西有盐湖死水。大日灼灼,河流不经,水汽不过。无雨不生草木,无风亦不产沙。书中曾言,无用之地。 天亮了,初秋热气不减。大地光影舞动,不远处一辆巨大的灵车装载一个半透明的滚筒驶来。滚筒里装着晃晃悠悠的黏胶液体。驾车之人鞋底被一根根木棍横条垫高,脚掌之处只凸出一点,靴筒和密封的鼓鼓囊囊的裤腿连在一起。膝盖回弯之处是硬布与胶皮相连,衣装肚子滚圆,手上的手套好像巨熊手掌,装着圆润的木指尖。头上的头盔有猪鼻面罩,墨玉镜片视窗。 杨暮客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确实有毒,但还不至于如此全副武装。 那驾车之人与马车交错而过之前,笨拙地揖礼。杨暮客也欠身还礼。 那防护服里头是个道士。灵车的轮子上画着八卦太极。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镇子里。镇子有一座通风大阵,大阵是解毒之用。所以这镇子里有花花草草,不多,但够用了。 镇子外头的守备官问季通,“你们怎么从这儿走?” 季通老实答他说要北上。 守备官说,“那也不该走这条道,这条道是货运道路。没马车的车轨,地面还硬,马跑起来伤蹄子。” 守备官没说空气有毒这事儿,当然,他活在大阵之中,许是不把这空气有毒当成了一回事儿。 盘查了下,守备官就把马车放进了镇子中。进了镇子,杨暮客嘱咐季通去采买点防毒的工具。掩人耳目还是必要的。 本来还想去一家客栈休息一下,玉香却拉住了杨暮客摇了摇头,说,“尽快离开此地,水土食物皆是毒物。” “镇子里的通风大阵不是把空气的毒物都过滤了么?” 玉香掐诀聚集一滴水,取出一朵鲜花,水滴落在鲜花上,鲜花迅速凋谢枯败。 玩毒,玉香才是真正的行家。她乃是蛇妖,蛇多毒,玉香虽非毒蛇化妖,但妖化之后,会激活蛇的本性和一切潜能。也就是说,她想让真灵变成毒蛇,亦是不在话下。这里的毒,能让玉香这蛇妖心生畏惧,显然非同一般。 出了镇子,杨暮客问玉香,“那镇子里比这外面还毒?” 玉香点点头,“镇外毒四散而平均,镇子里皆富集于人,人人有毒。” 小楼从千机盒里取出一本郡志,翻了翻,赞同玉香的话。“官家在此郡有一笔额外支出,叫安康钱。这经石郡人均寿数只有五十,皆是流放人家。” 杨暮客撩开车窗帘,看着周围依旧是漆黑木桶成林,“这生意当真不小。” 小楼不屑地说,“这生意也就是在这无用之地才做得。” 季通看到一个岔路标识,汇报车里。小楼言说取近路离开此地。 往东北,过死火山。 过死火山的时候玉香明显感觉不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气息。遍地都是泛黄的硫铁矿。 有不少衣着破烂的工人捡拾单质硫矿。这些人过得日子怕是真的比不过畜牲。 过了死火山,山背是墨绿的树林,叶子不多,墨绿是因为树叶上都挂着厚厚的灰。 外溢的灰尘都被东风吹了回来,土地不可谓不肥沃,缺点便是有毒。那些衣着破烂的人的村子就在这山背下头。他们将硫矿背出来,运到外面去售卖。 几处农田种了些菜,没有粮食。粮食怕是都要从外面买回来。 再往北走不远,天黑了扎营。远处能看见一个矮山上灯火通明。毒地边上这山清水秀的地方被一个院子占了。 早上启程,路途转了几道弯,来到了那处院子下面。一个高高的门牌坊上写着,祝家坡。 祝家坡里有人匆匆走出来,笑嘻嘻地让一行人进去做客。 祝家坡里头竹林郁郁葱葱,可谓是鸟语花香。 “老夫拜见贾家商会掌柜,拜见大可道长。” 玉香扶着小楼下了车,杨暮客一旁欠身时揖,“多谢此地主人招待。” 小楼打量了下,“免礼。” 这郡主气质当真拿捏得恰到好处。 中午宴席祝老翁热情招待,介绍了诸多北方特产。厚皮的白豚,只吃皮,其肉腥臊,但皮厚而多脂,蒸透后以香木熏烤,外脆里嫩。盐渍的海棠果,甜咸适中,不腻。粘牙粟米,耐嚼而多味,不需任何调味便是佳肴。 杨暮客吃得不亦乐乎,但小楼却不动筷子。 老翁边吃边观望,“莫非饭菜不合掌柜胃口?” 小楼歉意一笑,“路途颠簸,早上已经吃过。胃口不开,当下不饿。” “原来如此,老夫以为得罪了掌柜呢。大可道长吃得开心,多吃些。” 杨暮客点点头。 “贾家商会在京都的生意乃是仁德典范,人民公园如今广传四方,不凡楼已经成了京都奇景。老夫对掌柜佩服至极啊。” 小楼欠身,“祝先生过奖。” “不知掌柜可否指点迷津,我这祝家可否改变营生?” 听了这话之后宴席上落针可闻。杨暮客挑了挑眉毛,玉香恰巧此时倒了杯茶递过去。 小楼接过茶碗衣袖遮住面庞。 杨暮客的咀嚼声格外清晰,能听见嚼碎鱼骨的声音,咯咯蹦蹦。 小楼放下茶碗问道,“不知祝先生当下主营是何?” “老夫家中将矿物运往北境,国贸之用。均田法后,地产官府收回,此地种粮难有收成,劳工皆是仰仗祝家矿产营生。” 小楼念叨出一大堆问题,“祝先生家中经营矿业多久?可曾有其他副业?雇佣的工人多少?营收几何?是否亏损?” 祝老翁捋捋胡子,“我家于此地经营硫铁生意有数百年,也曾炼胶,但工艺不佳,最终关停了炼胶工坊。南山还有个烧炭的生意,一直没停。烧出来的碳主要供给经石郡的作坊。劳工七万有余。盈利倒还谈不上,勉强糊口。如今虽未亏损,但听说西耀灵州的硫矿与铁矿已与中州通商,北有陆运,南有海运。怕是以后难有佳绩。” 小楼点了点头,“家主一直做矿业相关买卖,想来也不曾涉足其他行业。我不凡楼经营范围有限,小女子也不曾做过其他营生。指点自是谈不上。生意经无非不过是开源节流。祝家主欲开源,当多考察。经营国之所缺,民之所需,稳赚不亏。” “看来郡主大人不愿意拉老夫一把。” “莫非祝家主想入股贾家商会的生意?” 祝老翁眼睛一眯,“确有此意。” 小楼沉吟了下,“小女子可留书一封,祝家主差人去京都与朱哞商议。如今京都的不凡楼与人民公园我贾家商会也只是股东之一。您若是想入股,还需问过其他股东。” 祝老翁笑呵呵地点头,“多谢郡主大人。” 午宴过后祝家老翁将一行人送出了山外。 杨暮客坐在车厢里问小楼,“那老儿人老成精,一身孽债,已经是个人邪。这样的人入股能行?” 小楼满不在乎地答他,“贾家商会不是衙门,做买卖只问是否合理,是否有利可图。至于他祝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若那人德行不好,非法经营,该是官家处置。” 玉香一旁揶揄,“少爷不是言说,日后下场惩治人的时候了多了么?怎么不出手坏了那祝家的黑心矿业。” 杨暮客翻个白眼,“你不是耳朵不好用么?我回来说什么你都听见了?” “婢子耳朵是不好用,但夜深人静,您说话也没避人。” 小楼也好奇地看着杨暮客,“你说说,为什么不出手?” “弟弟我暂时没能耐出手,用了几番变化术法,身子亏空着。便是想惩治那人邪也是有心无力。” 小楼不屑地撇嘴,“还不是你修行不到家。而且听起来,着实言不由衷,你也怕弄倒了那祝家好几万人没了营生。这毒矿虽吃人寿命,却也是那些工匠衣食所依。” “小楼姐果然通透。” 但贾楼儿却面色不悦,撇嘴道,“你这猴儿尽是说些漂亮话。却不知我如今每日心中坠坠,你私以为,有本事应对千难万险。却不知我等处境诡异。若说打那周上国,人人敬畏我等,其乃偏远国度,又正逢国难之时。他们对我等敬畏还有迹可循。但这冀朝呢?” 杨暮客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小楼继续说道,“这冀朝乃是中州大国。比那周上国人口众数倍,国土大了更不知几何。他们为何敬畏我等?就因周上国传来些许名声?你杨暮客自问,你能否达到使人敬畏的高度。我这贾家商会,又是否真的富可敌国?” 杨暮客咀嚼着小楼话中之意,的确如此。从那轩雾郡开始,冀朝官员便以国宾相待。杨暮客轻声问,“朱哞……?” 小楼面露褒奖的微笑,“不算太笨,能猜出那使节背后做文章。自打入了那冀朝京都,里里外外关系早就被打点好了,你我行事顺畅无比。按理来说,大位更替,京都要事繁多。我这贾家商会的买卖,却一刻都不曾耽搁。你说怪不怪?” 杨暮客点头,“怪!”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给本姑娘占一卦,看看前程吉凶。” “小楼姐这占卦讲究恰逢其会,弟弟没察觉灵机,纵有些许意象,怕是也被我心中琐事牵连而不做准。” 小楼不满地问,“你拿这推脱之言糊弄本姑娘,你给旁个占卦的时候随时随地,也不曾见你说过灵机,意象。” 杨暮客赶忙解释,“咱们姐弟休戚相关,可跟给旁个占卦不一样。” 小楼撇撇嘴,“不客观是吧。” “对。”而后杨暮客说,“虽然占卦不成,但弟弟给姐姐批个字儿吧。” “批字?”小楼伸手便将茶盘推开,展开一卷纸,提笔犹豫很久,写了个“来”字。 类似小篆的来字,乃禾下二人。 杨暮客凑上前去端详笔画与字义。推时节,推方位。而后开口,“此字乃是麦,秋初而待收成。我等经过此地无田,遂无麦。小楼姐感怀人民生活之艰,可怜其无麦。来,乃是到田中劳作。两人协同。” 说完这些杨暮客抬头端详了下贾小楼的表情。 小楼听得认真。 杨暮客继续说道,“小楼姐写二人之时,笔墨浓重,心中有事。此二人之隔……乃小楼姐心中寂寞……”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二人对视。 玉香一旁准备煮茶。 这车厢里此时三人,却至少八个心眼。 小楼放下笔,她其实本想再写一字来的,但杨暮客批字批到这里,这一字也够了。“继续说啊,我因何寂寞,什么是隔阂?” 二人隔着禾,可不就是隔阂么?但杨暮客能说么?这事儿能直接问祭酒真人?您是不是几十年前来过冀朝,安排了后续修行之事。这一路是否还有其他安排? 小楼见杨暮客不说话,“以往你日日来给我请安问好,但自打轩雾郡开始,两三日不见人越发频繁。这隔阂,是你杨暮客不将姐姐放在心上。” 杨暮客愣了片刻,是啊。二人隔阂并不是从知晓朱雀行宫祭酒来过冀朝开始的。是打轩雾郡开始,杨暮客便经常独自行事。小楼是杨暮客的护道人,但杨暮客也是小楼的护道人。 愤怒九成。这一厘愤怒是杨暮客怨恨自己,没有将师兄化凡修行之事放在心上。 小楼继续说,“我失忆一事,你二人言语含糊,至今不晓得真相是何。” 小楼见杨暮客要张口辩解,哼了声不给他言说的机会,抢话道,“以往日日相处,你杨暮客本就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人。你不说明白,我也不问。但如今到了中州。我这朱颜国的身份,本姑娘信了。你与朱哞互不相识,且那朱哞三番五次算计你,你都看不出来。证明你也不认识他。” 杨暮客皱眉,“朱哞算计我?” “哟,你这呆子至今都不晓得。”小楼讥讽地看了看杨暮客,“你这闷瓜只晓得做事,他朱哞在冀朝原本是与谁亲近,如今又发展了哪一方的势力。你这都没瞧见么?” 第19章 真情还不尽,泪洒画舆图。 杨暮客将来至冀朝一路之事回看一遍。 朱哞来得巧,巧在天衣无缝。似乎是剧本一般。 轩雾郡太守用了世间最蠢笨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能做到牧守一郡之地的官员,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后知后觉此事与宣王有关。而朱哞所言,他是帮助玢王的。玢王也死的蹊跷。 杨暮客甚至见过玢王的生魂,他后悔没去问上一问。 “小楼姐如何看此事?” 小楼翻了个白眼,“坐着看。” “小楼姐莫说笑……这朱哞到底如何引我等入局?”杨暮客能占算,但也看不透人心。朱哞掩藏的极好。如今看来,很多事情花了大力气。 贾小楼从玉香端来的茶盘中取了杯茶,看着翠绿茶汤,“冀朝缺钱。从上到下全都缺钱。朱哞只要告诉其他人,贾家商会有钱,这便足够了。” “小楼姐如何得知他们缺钱呢?” “看了诸多账本,这些人做生意皆是举债经营。怎能不缺钱?” “举债?北方与罗朝通商,贩卖资源。南方贸易海路兴隆。这冀朝缺甚,也不该是缺钱。” 小楼认同的点点头,“但冀朝偏偏缺钱。” “冀朝并非穷兵黩武之国,法度健全……”杨暮客皱着眉头说着,“勋贵过的日子也都是锦衣玉食,咱们一路所见所闻,也未有民不聊生之景。” 小楼抿了口茶,“你没发现冀朝的物价比周上国贵了数倍不止么?” 杨暮客摸了摸下巴,“通胀?” “通胀是何意?” 杨暮客解释道,“通货膨胀……意为货币供给大于货物需求,致使货币贬值。” 小楼琢磨了下这个词汇,虽言简意赅,但与冀朝情形略有不同,“冀朝流通钱币数目与账面有出入,并非通胀,而且依照冀朝的国家体量来看,流通的钱币还要少于账面。所以货币非是供给大于需求,而是少于需求。” 杨暮客不懂这些,也不去问了。而后追问心中不解,“朱哞这个人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小楼低眉,“本姑娘看不透他。他很需要钱,所以他尽心尽力帮助我拓展经营。本来只是盘下一个园子,要修一个不凡楼。但当你我合计之后,提出了修建人民公园的想法。他又与周边商户约谈,将京都府官家一并邀请。提出了合作经营的想法。本姑娘自然不会平白接受好处,他知晓我会还以人情,售卖股份。我走一步,他便帮忙铺垫一步。” 小楼这时抬头看着杨暮客,“我们带出来的财物不但没少,反而多了。好似是无本生意一般,有时本姑娘觉着自己像个强盗。三言两语就劫掠了那京都富户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便是我这被动之人都有如此好处,你说那朱哞可从其中得利多少?” 杨暮客面色阴沉,“若他不是为了钱呢?” 小楼轻轻一笑,“所以我等身上有什么……是此人可图?” 杨暮客抿着嘴,“且行且看吧……” 杨暮客跪坐着挪到桌前,将小楼摆在一旁的笔提起,在那来字下面添上一个字,贝。如此这个字还读来,却多了一层意思。是赐予。 “我等西方来,利金,福禄运道加身。往北去,通玄水,钱财流通则气运亨通。小楼姐到了散财的时候了。” 贾小楼看着杨暮客歪歪扭扭的批字,“字真丑,不过批得不错。本姑娘也觉着钱多压身。置办些扶助他人的产业吧。” 再往北,便是杜阳山脉,是一条横贯冀朝南北之分的山脉。冀朝祖庭皇陵便修在杜洋山脉的归无山中。 归无山,意味一去不回之意。 凡是登上此山之人,皆不可下山。 此处官道上有御林军守卫,警卫森严,防止有人上归无山打扰圣人安息之地。 但杨暮客犹记得那个袭击他的社稷神就在这山上。心痒难耐,若不用非凡之法,他不可能悄然上山。这点已经在京都城外的皇陵得知了。那些亲王的墓都有精密的大阵防护,更别说这圣人之墓。 小楼见杨暮客撩开车窗帘看着官道外的山坡,她冷声说,“莫要在此地惹麻烦。” “弟弟晓得。只是好奇皇朝圣人的埋骨之地是何样貌罢了。” 前路与官道连接的是一条深深的隧道。这条隧道打通了杜阳山脉的风歌岭。 冬日时节,大陆北风南下,会在这山岭中吹出哨声。如同唱歌一般。所以这处山岭被称作是风歌领。 风歌岭岩石陡峭,植被很少,隐约可见高处有积雪,山腰长年云雾缭绕。看上去便知难走。 所以打通了地下隧道乃是国之大计。经过此道,南北流通更加顺畅。官道在此处分六个口。其一口是矿物货运之用,那轨道用祭金铁铺设,可承载重物。有两条是人走的步道,其余三条是可过飞舟可走马车的宽敞大道。 这三条隧道都是单向路。季通缴纳了过路费,赶车进了第二条路。 隧道里有引导灵炁的阵线,飞舟进来之后便开始匀速行驶,不会超速而出祸事。巧缘在里面撒欢地跑起来。紧紧跟着前头带路的飞舟。 杨暮客坐在车上有些紧张,额头出现了冷汗。 小楼坐在卧榻上读书,瞥见了瑟瑟发抖的杨暮客。看了玉香一眼,玉香明白小楼的意思。从袖口里取出帕子,凑上前去帮杨暮客擦汗。 “少爷这是怎么了?” 杨暮客面色发白,“没……没什么。” 玉香掰开杨暮客攥紧的拳头,帮他按着虎口。“少爷可见着旁人看不着的东西了?” 小楼眼睛盯着书页,但立起耳朵去听。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马车车厢的棚顶,这不是大巴车,这也不是下雨天,这只是马车,不会太快……他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我只是觉着有点闷。” 听了这话玉香伸手拉开了车窗帘一角,打开了格栅的通风口。呼呼大风吹进了车厢,吹得小楼手中的书页刷啦啦直响。 杨暮客瞬间觉着不能呼吸了。 小楼按稳了书页,嘲笑道,“亏你还是修行之人。不过是进了隧道,马车跑得快了些。你便怕成这样。” 杨暮客不知作何解释,但他真的怕。他怕再一次死了,若再死一次,还能像以前那样进了阴曹地府,有转生重来的机会吗? 玉香一手捏着杨暮客的虎口,一手拍着杨暮客的背。 “少爷以往坐车也不曾怕过,当下又是怕什么呢?巧缘生来与众不同,它在拉车您可安心。这车速即便再快一些,也不会出意外。” 听了这话杨暮客脑子嗡的一声,啥都听不见了。 两肾肾水有热流从背脊直冲头顶百会穴。他仿佛再一次经历了那一场暴雨,隆隆雷声不断,车窗外水帘遮盖雷光。皮质车座一旁是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玉香,后车座里贾小楼戴着耳机听音乐看书。 一个鬼影从水流不断地车窗上闪现。 穿着运动衫的玉香看见了鬼影。这便是杨暮客的雀阴魄。 很明显杨暮客的雀阴魄并没有醒来,只是迷蒙之中造就了这场幻象。玉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很奇怪,但并不丑,看似还方便行动。 但小楼当下是凡人,并不会被雀阴影响。她眼中这愚笨的弟弟竟然被吓得翻白眼。“把通风口关掉,这么大的风,吹得让人心烦。” “是。”玉香伸手拉好通风口的隔板。待她再回头,幻境已经消散。杨暮客满头大汗晕了过去。 “他怎地了?你不是会医么?这一路都活蹦乱跳的,这会儿怎么这般娇弱德行?” 玉香答小楼,“少爷在发烧呢。估计是前几日在那毒地中了毒,此时毒发了。等等便好了。” “这般弱气,还不如我等女子。那季通也在外头呼吸,也不曾见他中毒。” 车厢里的小楼不被影响,但外头的妖怪和通晓阴阳的季通可不一样。巧缘在隧道里跑着竟然看到了水灌隧道的景象,若不是玉香说话,它差一点就急停酿成大祸。 季通则在幻象之中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手握圆盘的车夫,驾驶着一个巨大的盒子在暴雨中行进。 感受到隧道的猎猎狂风,季通捏紧了缰绳,等出去后要找机会问问少爷,方才是不是遇到了邪祟。 这冀朝气运重地竟然有邪祟,此事可不是小事。 杨暮客再醒来之时,已经是艳阳高照的山外。 秋风凉爽,外头绿叶与红叶混杂。山间有鸟鸣,杨暮客睁开眼竟然看见了那鸟是个天妖,喙中长着一口尖牙,吃过人。 爽灵飞出车外,若天外飞仙,剑指引一道灵炁,爽灵捏乾字诀,乾元之剑。一剑刺死了那天妖。 玉香真灵也飞出车厢,将那天妖的身子接下,拿着一个小口袋一装,今晚的灵食便有了着落。 爽灵回了尸身,杨暮客愣愣地看着车厢的棚顶。方才怎么可以隔墙视物?他伸手摸了摸车厢墙壁。 小楼放下茶碗,“摸什么呢?忘了自己住哪儿了么?”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小楼,“睡得有些糊涂,我记着这车厢好像不是这个色的。” 玉香噗嗤一笑,“少爷发烧莫不是烧坏了眼睛,看着的颜色与以往不同了。” “那倒没有,现在看着跟以往一样。我发烧了?” “烧得可厉害哩。”玉香点点头,“那铜盆的水都换了两遭,车里的冰都被您用光了。” 杨暮客撑起身子,“饿了。” “等等婢子就去做饭。我等如今在下山路上,还不到歇息的时候。” “嗯。”杨暮客点点头。 他静静地靠着车厢闭眼调息。不搬运气血,也不引灵炁游走周身。只是思索隧道里为何自己会产生畏惧之情。 车祸后遗症么?但这种精神应激症状,为何以往坐车的时候都没有,只是进了隧道才有?这一年来行车,不知多少次在暴雨中前行。都没有产生过畏惧之情。所以诱发的原因是什么? 本来忘却的思乡之情一点点被勾起。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多么美好啊。为何来到这方世界以后,自己已经习惯了伤害他人。方才那一剑刺出,不问因由,只因那是一只天妖。 杨暮客有些后悔在那村庄留下的恶行。逃脱阴阳玉时吞噬他人生魂,出山后惩治山中鬼怪,一路上杀生不断。那个动物世界都不敢看的自己到哪儿去了?君子远庖厨。这莫名其妙的杀性到底从何而来,样貌内视腔中跳动的心脏。 是你么?阴阳玉。 是不是这块阴阳玉所化的心脏影响了自己的思想? 马车终于下了山。停在郁郁葱葱的密林边上。 季通搬来几块石头搭成了篝火堆。玉香将调味好的大雁天妖架在火堆上烤,并嘱咐了季通要不停翻转。 杨暮客下车看着沉入山谷的夕阳。闻到了烤肉的焦香味,肚中咕噜噜作响。 小楼下车哼了一声,“大病之后忌讳荤腥,今晚上你喝粥。” “这……” 晚上几个老翁与捕快提着灯巡路。看到了路旁扎营的贾家商会一行人。 “诸位为何不往前走?在此留宿可不安全。” 季通拦住几人,“我等路途劳顿,今日已经赶了一天的路。这山下风景宜人,此处安营修整再往前行。” 领头的老翁上前,“这位壮士,前路五里外便是卧风村。我们村中有专门招待出隧道北上旅客的客栈。” 季通挠了挠额头,“某家又非冀朝之人,不曾知晓地理情况。难不成此地不可扎营?” 老翁赶忙道,“也并非不可。若占用了林地,补交地税便可。” “嘿。感情是来收钱的。”季通歪嘴笑了。 老翁也笑道,“壮士随车马自南而来,当晓得我冀朝法度严谨。那马儿脖颈上有京都出入的挂牌,想来诸位也不是小人物。何苦难为我等乡间野人。这占地收费之事乃是官家定下,可与我等村民无关。” “你这老儿岂是普通村民,可使唤这些捕快。不知老丈是那卧风村的何人?” “小老儿是卧风村里长,这位是卧风村护卫把头。我等有责保证官路整洁安全。” “听闻你说这里留宿不安全?可是有何原因?” 里长答季通,“杜阳山脉鲜有人烟,有妖。我等巡视山路便是驱赶妖精。” “占地费多少?” “十文。” 季通从口袋里取出十文钱递了过去。 小楼与杨暮客在车厢里隔着窗子自然看到了外头情形。 小楼说,“这世间当真奇怪。夜里来巡视的都是这老骨头,年轻人却躲在了村里。” 杨暮客想了想,“为后人探路,也算是功德。” 小楼哼了声,“可那朝堂之上也尽是些老骨头。莫说已经退下去的三公。当朝二品大员本姑娘也见过两位了。不也一样老得睁不开眼么?” 玉香帮小楼铺好了卧榻,“小姐上座。” 小楼侧歪到卧榻里,玉香才说,“那些老人也算是人道中流砥柱。” 杨暮客啧地咂嘴,“所以才少了变化啊。” 炁网之外瘟神赵霖巡检完整个冀朝,将瘟部布瘟图交到岁神殿。 他终于得见了冀朝的变机。看着陪伴自己半生的李总管孤魂飘进了归无山。那归无山下有滔滔暗河,四通八达连接冀朝三大水系。 他未敢去喊住李总管的亡魂。他也不知这亡魂消散以后,那一缕灵机会飘向何处。 第20章 无题章一 秋风吹了一缕火星,落在原野上。 熊熊大火烧去了炽热一夏的生命。些许绿芽从土里钻出,它们也不知是否能过得冬。 马车在灰烬中继续北上。 迎面吹来泥土与灰烬的清香。 杨暮客揉着大腿坐在车厢外,社稷神化成一只鹿在黑色的原野上奔跑。 灰烬中爆开无数草籽任由秋风播撒四方。 远处还绿的树招摇。 兔子钻出地表,去追逐。不远处狼群从树林里归来。 巧缘释放着天性,它此时便是原野中的精灵,拉着一辆大车。 黑色衬托着朱红与鎏金的车厢。 季通随着车子摇晃而摆动着身子,他睡着了。太阳不再炽热。几日在外行程他皮肤重新变得黝黑。胡茬有些卷曲。 小楼将一封信件放在千机盒中。这是昨夜便写好的。 中元节将至,冀朝京都府决定在人民公园竣工之时,选择此处为中元祭典的会场。 数十日,数万人协作。这是新皇登基盛景,京都府要求便是当做开元盛世来做。小楼要求要请画匠作画一幅,要制成历书分发。 杨暮客视线从那鹿身上移开,不远处便是山林。 入崇山峻岭。冀朝北方多丘陵。 许是因为赶路太快,错过了许多郡城。 荒野中也有人烟。离群索居的他们背着柴火上山下山,他们日出而作,他们日落而息。他们不曾见过妖精,也不曾见过鬼神。 他们也祭祀,他们也书写。他们的生命中有诗歌,他们辛劳时也欢乐。 这样的人越见越多。 杨暮客暂且忘却了那九成之怒。 季通路中向小楼建言,可以办产业帮助这些散居的人。玉香说,也许这些人正是从那勾心斗角中逃离。 杨暮客没有能力去评判孰对孰错。小楼只是笑笑,不曾评说。 新秋十五。中元鬼门开。 年之中,待收成。儿孙孝,不归魂。山坟几桌贡品,夜静无人来取。闲时话人情,夜半游鬼市。 杨暮客穿着青衣道袍背着法剑,游荡在青绿鬼火点亮的黑夜中。 周围的鬼迷茫地游荡。鬼市之主被数十个小鬼杠着台子游走在鬼市街道正中。 台子上鬼市之主两旁有两个童子,一个用禾穗洒水,一个抛洒糕点。杨暮客站在一群鬼中间,看着鬼市之主路过。 而后他悄悄地跟了上去。身后的那些鬼被洒出的水滋润,俯身捡起糕点叩拜鬼主。 可惜这些水对杨暮客没用,那些糕点也是阴气所化,杨暮客碰都碰不着,莫要说去捡了。在这鬼市之中,他更像是一个鬼。 跟到了鬼市尽头,便是鬼主的阴宅。 大门朝西开,一头成精的老牛拴在柱子上把门。 杨暮客欠身给老牛作揖。 老牛开口言道,“你这人儿来鬼市作甚。惹了一身秽气,下山小心摔跟头。”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云游修行,百无禁忌。” “你若见我家主人可以进去。” “多谢。” 杨暮客抬腿迈过门槛,方才那台子上的小童热切地迎接他。门廊下头站着一排纸人,这些纸人便是刚才杠着台子的鬼魂附身之物。 小童脸色苍白,穿着白色小袄,棉裤虎头鞋。端得惹人爱。 “道长里边儿请。我家主人刚才就见着您了,到了家中便差我在此候着。言说您要做客。” 杨暮客伸手揽下借来的灵炁,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香,离火诀点燃香烛递给小童。小童抱住香烛后,杨暮客才伸手摸了下小童的头顶。 “长不大,莫要怕。过此夏,种茶花。闻香气,有妈妈。” 小童没听懂杨暮客的话,但能听出言语的暖心情谊。他领着杨暮客来到了正堂。 “老爷,孩儿把道士领来了。” 那老鬼赶忙起身,“哎呀,贵客来临,蓬荜生辉……” 杨暮客迈步进屋,拱手作揖,“鬼王客气。” 对。这个鬼市的鬼主是鬼王。此地鬼域已经自成一体,这也是凡间如阴间,其余众鬼皆不可见杨暮客的因由。正如两虎相见,非地盘之争,不需斗上你死我活,但二者相视便知彼此危险。杨暮客也想瞧瞧,这鬼王与自己有何不同。 但初次近前相见,看不出许多。老鬼身着锦袍,非灵炁幻化,而是实物。有肌骨,有皮肉。眼窝深陷,双眸浑浊。 老鬼上前拉住杨暮客的双臂,将杨暮客拉到桌椅旁,邀请杨暮客落座。另一个小童将茶水糕点端上来。这些俱是实物,茗香袅袅,花糕香气袭人。 老鬼的双手长着黑色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端起一杯茶放在杨暮客的桌边,又推了推盛着糕点的盘子。 “贵客请用。” 杨暮客端茶润喉,的确好茶。与玉香平日里准备的分毫不差。“贫道道号紫明,敢问地主名号?” “鄙人李悦,字德龙。曾是一介书生。” “贫道南来一路,都不曾见过有鬼王。不知地主修行多久,为何流连于此,不出中州,求长生妙法?” 老鬼也端茶呡了一口,“本就是外来,候着顶岁神殿之缺。不是冀朝之人,入不得阴司,便学着经营了个鬼市。也有几百年了。” “岁神殿至今无缺么?” 老鬼面色无奈,“有。但不合鄙人心意。” 三言两语。言说了梗概。老鬼有长生法,是来求岁神殿官职的。 前文说过,外地阴司正神若修到了鬼王境界,欲求岁神殿鬼仙升天之法,便要入岁神殿为神官。听老鬼言语,这岁神殿有缺,但都不是可得升仙之法的位子。老鬼还在等。 那什么样的神官之位才有鬼仙之法呢?杨暮客也不知,但这个不能问。 所以杨暮客吃了块茶点后问他,“鬼王阴寿还剩几何?经得起如此蹉跎?” 老鬼答他,“阴寿悠长,不知死期。鄙人已修行四千余年,本是济灵寒川之人,误食毒果,含恨而亡。幸得师长指点,以功德修行,不需吃人度日。” 杨暮客点了点头,这样的漂亮话听听便可。“南下之时需经过獬豸领地,那里可还有獬豸于凡间?” 老鬼哈哈一笑,“獬豸神兽皆已飞升仙界,若诚心祭拜,或许能得来注视。獬豸神兽鄙人南下之时不曾见过,后裔倒是还有不少。有妖山大王乃是獬豸子嗣羊妖。若路过那山,需刨心给他看上一看。黑心之人被他一口吞下。效仿先祖也颇为有趣。” 客套话说完了,杨暮客便言说此回目的,“贫道云游,乃是积攒人道功德。驱煞辟邪,归正气运。地主可知周边可有贫道践行功德之地?” 老鬼思索片刻,“有,而且颇多。只是皆危险重重。便是鄙人都不敢相近。” “哦?”杨暮客好奇地看着老鬼。 “杜阳山脉乃是大地胎衣鼓动挤压而成,多地震,多洪水。数万年积攒的煞气久不得泻。早已非是寻常驱煞之法可解。天然凶煞,不可规避。人烟稀少,浊炁寻人而污,遂多黑心匪类。若想驱煞,先要杀人,但人杀不净,煞驱不走。” 杨暮客插手作揖,“德龙前辈大功德……” 老鬼欣然接受,多少年来,不曾有人这般夸奖过他了。 杨暮客一行人来至杜阳山脉以北后,路中并没遇见匪类。山中居民自有野趣。原因便在这鬼市了。 没有阴司,这鬼王承担了阴司该做的事情。 老鬼叹了口气,“鄙人初到此地之时也如道长所思,驱煞践行功德之事。但地动之时,亡灵遍地。枉死之人与牲畜被浊染,邪灵杀不净的……” 说完他用了挪移之法,他与杨暮客转瞬离开了鬼域。来到了一处山坳。 “此地乃是山洪冲击出来的山谷,但河流改道,已经不从此处经过。” 杨暮客低头看着山谷,山间寸草不生,石头裸露在黄土上,风化得坑坑洼洼。一根根木桩钉在了那浊土的边缘之处,封死了浊炁外流。 “堵不如疏,地主如此封禁之法,浊炁越积越多。怕是日后还有大灾。” “鄙人何尝不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若这阵法抵不住浊炁之时,鄙人唯有暂且离开。” 杨暮客看着此处死地,这里要比经石郡那毒地可怕的多。石碓下面暗流涌动,浊炁累积。地动之时,水流上涌,土壤液化。此地地势颇高,这些巨石会顺山洪而下,浊炁也随之倾泻。引动了炁网涡流,可能会引起小范围的浊染。 但确实无法治理。 看完了此处,老鬼又带着杨暮客看了几处。直到来到一个矿坑边上,矿坑里邪气外溢。 这里是死地,并非浊炁凝聚之地。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老鬼,“这里以地主之能,可轻易解决,为何留至当下?” “此矿原有数十万人,地动之时塌方,尽数被山洪卷入矿坑。凶煞冲天,彼此相食。鄙人用了十余年才清理干净。若散了这些死气,那些贪心之人卷土重来。” 杨暮客无奈叹息,“地主带我所观之地,都是天然险境,不可更改。贫道如今只是修行俗道之法,用的是七十二变践行功德章。只能望而兴叹。” 二人挪移回了鬼市。 老鬼展示完了近百年的所作所为,浑浊的眼神里露出了些许傲气。杨暮客不以为意,这老鬼有骄傲的资本。 老鬼亲手帮杨暮客添茶,“道长若是想驱煞践行功德,不需着急。北上后,途中人为凶煞之地不计其数。世道多艰,邪祟层出不穷。我这鬼市尽是流散之魂,多半也是被阴气吸引,耽搁了去阴间的路程。” 其实杨暮客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便是阴间广阔,莫说这鬼市里数百,便是数百万也装的下。但阴司为何不许鬼魂入阴间。有些枉死的魂魄任由他们在阳间浪荡。 于是他直接了当的问,“贫道初入中州,在西耀灵州之时,鬼魂皆是入阴间,等候往生。亦或者任由时光泯灭。但中州为何限制亡魂入阴间之数量?” “因为中州易出大鬼。” 此话一出豁然开朗。 有些事情真如一层纸,一点便透。中州人口多,生魂多。 死后之魂莫谈德行,若不为修行只求长生,阴司法度则不存,整个阴间会变成一个弱肉强食的恐怖世界。阴司神道不存,则人间遭受妖邪祸乱。 一斟一饮皆有因由。 杨暮客悟通了这一道理后,中州冀朝当权者尽是长者的疑惑也解开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世界。延续已有的稳定方略才是重中之重。年轻的生命莽撞而冲动,肆意妄为会毁掉本来的井然有序。变法亦是如此,赵霖用了半辈子才迈出了一小步,这一小步的代价是皇权的衰弱。 长久稳定意味着腐朽,炽烈绽放意味着动荡。两难全。 杨暮客心跳的有些快。肾水的热流不停向百会穴涌去。尸身面色红润,体内竟然自行引来灵炁,百脉中运转起来。 老鬼惊讶地看着杨暮客。“道长……” “贫道托生的尸身有所精进,多谢地主点化。” 老鬼浑浊的眼眸中流露出羡慕的眼光,“鄙人有个不情之请……” “哦?前辈但问无妨……” 老鬼此刻露出了鲜有的紧张颜色,“这……敢问……道长托生之法如何修行?” 杨暮客微微一笑,“贫道也不知。” “这……” 杨暮客起身作揖,“贫道乃是上清门弟子紫明,师傅为上清门观星一脉归元真人。归元真人以先天元灵之物为我造新生,贫道则要舍了这一身鬼王修为去修行。” 老鬼赶忙起身深揖,“原来是上清门的高足。鄙人失礼了……” “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地主照顾。此地既无贫道践行功德之地,不再打扰。我等有缘再会……” 老鬼起身再揖礼,“送别上清门紫明上人……” 阴宅中冷清宁静,两个小鬼痴痴地站在门口。老鬼掐诀将两个小鬼吹进阴间,一道阴风引着两个小鬼飘到了远方的阴司。 两个小鬼常在鬼王身旁相伴,分到些许功德。阴司自然不能以孤魂野鬼误入阴间之法对待,判官特意安排了鬼差看守,待鬼门关上以后送两个小鬼去往生。 阴土上本是没有路的,但中元节之时许多鬼差与游神拿着阵旗,在阴间变化出了小路。这些小路便是阴间通往阳间的鬼门。一个个岔路走出去,阴寿未终的鬼魂能找到阳间的路。 米慧头七刚过,来到阴间还不慎清醒。但走出小路看到那米府的牌匾后,他老泪纵横。 米府宅院里黑着灯。静悄悄。 房梁上的垂下挽联还没摘走,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熄灭。 米影一人在偏院里独自垂泪。 悔不当初的米慧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出了大门飘回了阴间…… 第21章 无题章二 冀朝与罗朝接壤之地有郡城,名曰陶白。 此城位于温寒交界之地。陶白城以北则为寒地,罗朝地域亦是广阔,但地势较低,水系丰富,虽地处寒地却不若济灵寒川那般独有半夏,余尽寒冬。 罗朝沿海一带水系丰富土壤甚至可以做到一年两熟。明龙江沿流水系发达,冲积平原广袤。罗朝西半边疆域尽是丰田沃土。 这陶白城主营便是陶瓷贸易与粮食贸易。 冀朝将白瓷卖给罗朝,罗朝将粮食卖给冀朝。 一架飞舟抵达了陶白城外的栈桥。蔡鹮撑着伞在三个护卫的拱卫下走下飞舟。 她独自一人提前抵达,帮助小楼拓展贾家商会的业务。 在京都时朱哞曾言说,罗朝有秋祭传统。 二朝来往已久,北边诸多城池也受其影响举办秋祭。 生之气起于仲冬,终于仲秋。仲秋生物尽成,地之功终焉。一岁之事尽在于此,不得不庆。奏南吕为羽,同万物共赏。 大乐雅音,在于天。天之妖,敛其凶。主音为羽,属水,空灵净性。养生。 既然陶白城有祭典,那么贾家商会以此扬名,传声入罗朝。冬时闲人口耳相传,其盛名不径自走。 蔡鹮此次先一步抵达陶白城便是为了贾家商会造势。 蔡鹮乐不得有独自出行的机会。更何况得了小楼的令,有的代表权。何等威风。 她自是不傻,当年在那婴侯郡当一个庶出的小姐,虽然吃穿用度不愁。但何曾有人睁眼瞧过她。终究不过是联姻嫁与他人当成笼中物罢了。 小姐成了丫鬟,如今随了那小道士当个婢女,却好似天高任鸟飞一般……那小道士平日里也不曾苛责她,更没动什么歪心思。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栈桥外有陶白城商贸司和鸿胪寺管事来接,鸿胪寺的会馆里已经设宴。 “恭迎贾家商会代表。” 蔡鹮上前万福,“二位大人免礼。” 将蔡鹮接上轿子,有捕快开路。一息五尺,慢吞吞。领头开路的喊着,“贾家商会贵客来此,肃静,回避。” 于饭桌间商谈了贾家商会出资举办秋祭的意向。官家可提明要求。 “秋祭足有七日,一日为礼,二日为乐,三日为社火,四五日为集贸,六日为敬神游街,七日为收官。贵商会要如何出资,经营什么买卖?” “我家郡主经营珍宝买卖,自是不参与民众集贸。我家少爷虽是道士,却也非冀朝之人,敬神游街也不去。礼日与收官日本就是你们官家职责,我们也不去争功。我家郡主喜雅乐,便出资揽下这第二日声乐典仪。” 有人花钱帮着官家办事儿,两位官员自是喜上眉梢。本来就是这乐日花销巨大。要置办舞台,要请教坊司的班子,要请民间大家,要请乐府乐官……本来陶白城官府就为了今年的财政发愁,这贾家商会当真是一场及时雨。 蔡鹮离开宴席找到牙行,以贾家商会的名义租下一处院落。头一夜她住进主房,拿出了杨暮客给她的扇子,摆在供桌上敬上三炷香。 此地的土地神被扇子的灵韵勾引过来,看到扇子上面的字,赶忙清理了下久无人住院子里的秽气。 偏院门房里住着的三个亲卫是季通亲自训练出来的,他们跑完这一趟便要回去都城。出来这一回是帮助这三个人领功。毕竟京都里留下的不可能只有朱哞的人。 梁壬唯朱哞马首是瞻,季通作为贾家商会的护卫,自然也要动动心思。他如今也不是那个莽撞的捕快,见识了权力的用法,自然要去尝试一番。 北上的路途中下起了小雨。 新秋一场雨,扫清了闷热。 季通坐在御座上着甲,这是杨暮客建议的。杨暮客听了那老鬼的话,知晓北上的路途不会太平。 远离了杜阳山脉后,丘陵起伏渐渐缓和。一路下坡,巧缘跑得飞快。 就在官道之上巧缘忽然四蹄撑地,季通眼疾手快拉住了手刹。骤然降速小楼手中的书落在了车里的地板上。 杨暮客拿起手边的宝剑撩开车帘下车。 季通早已手持两个骨朵跳车守在前方。 前方有一条阴天根本看不见的细丝绊马索。若以方才的速度撞上去,即便巧缘是个妖精,怕是也要四蹄被割断。路旁两棵大树后头看不见人。 巧缘打了个响鼻,甩着头四处找人。 远处是薄薄的雾,听不见响声,也看不见人。一切郁郁葱葱都模糊不清。 杨暮客不开天眼,只用寻常的奇门阵法在此地失灵了。水汽太多,五行平衡被打破。抽了抽鼻子,吸气也闻不到味道,只有雨后腐草的味道和土地的清香。但可以确定,没有妖怪。 季通将骨朵夹在腋下,上前去检查绊马索。绑在树上不久,肉眼可见那绳子上面带着泥水的指纹还没阴干变形。而后他顺着足迹走了几步,树林外边泥水掩盖了脚印,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将所有痕迹冲刷干净。季通沿着灌木丛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任何痕迹。 季通不敢离马车太远,折返回去。 杨暮客抽剑一剑劈断了绊马索,绷紧的铁线在抽打空气发出嗖嗖嗡嗡的声音。季通站在远处看着,听见绳索落地后跑上前去。 “少爷。绊马索才被安装不久,但一切痕迹都被雨水掩盖了。小的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杨暮客深呼吸,“算了,继续前行。” “是。” 二人上车赶路离开。 没多久马车后方的一处山坡有一处草皮被顶起来,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跑到官道上查看。 “湿他母,铁线被砍断了。” “他们怎能发现这细线?按理来说跑在这官路上的马都瞧不见那树下的铁线。” “你问我,我问哪个?狗娘养的,算他们命大。” 继续往下走,官道的坡度渐缓。巧缘也没方才那么放肆,车速慢了下来。 临晚的时候能看见不远处的山村,季通停车,带上斗笠顶着小雨将马车引出了官道之外。他们要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安营。 马车里亮起了灯,在烟雨绵绵中格外显眼。 杨暮客和小楼一起车里用餐后,言说出去遛弯,待一会儿便回来。 杨暮客下车后,踢了铺好睡袋的季通一脚。眼神往官道边上瞄了瞄,示意他跟上来。 季通带好斗笠跟上,季通就蹲在树下头,斗笠挡住风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人型。杨暮客则靠着树干抱着剑鞘站着,心中清净与自然融为一体。 不多会啪叽啪叽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个人背着绳索,一个人抱着两支长枪,还有一个人背着锄头。 天色阴沉,昏暗中这三人根本没发现前路的杨暮客和季通。 三人路过之时,季通暴起一个窝心脚将那个背着锄头的人踹倒,闪到抱着长枪的人身后,伸手抓着那人脖颈一扭。 背着绳索的人大惊失色,准备叫喊。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冰凉的剑锋横在他的喉头。 季通抽出被扭断脖子的人怀中的长枪,朝着地面昏过去的人心窝一扎。 “别喊,你若声音大了。贫道便一剑割开你的喉咙。听懂了么?” 背着绳索的人狠狠点头。 杨暮客松开了捂住那人口鼻的手,慢慢往后退侧身,但剑锋依旧横在那人的喉咙上。那人仰着脖子,看着同村之人被那带斗笠的壮汉用长枪戳穿了挂在一起。 “谁派你们来袭击我们的?” “没人……” “那你们如何知晓我等于此地路过?” “我们只是设陷阱拦住过往的马车飞舟,强留人买卖货物。可不敢伤人性命。” 杨暮客龇牙一笑,甩了个剑花,反手持剑,依旧把剑锋架在他的脖子上,走到正面打量了下强盗的面相。“你背上的铁线可不是一般的祭金器物,怎么来的?” “以前有个变戏法的班子从这条路走,在这出了车祸。那铁线是他们的物件,咱也不知道咋用,就拿来做绊马索了。” “不知如何保养,便以人命生祀,对否?” “对。啊……不对。” 杨暮客收回宝剑,“季通。” 季通手持另外一根长枪,一枪从那人口中入,后脑出。 “拿去喂马。” “是。” 杨暮客掐了一个束魂定身变的束魂诀,将那三个人的生魂从尸体里薅出来。瞥了一眼一旁笑得阴森的山神,“留给你处置,若是阴司来捉,就给他们。若是阴司不管这山中枉死的鬼,你愿意如何便如何。” “小神明白。” 杨暮客用长剑砍掉了方才捂嘴用的那只手,等袖子里重新长好的一只手伸出来。把剑插回剑鞘,漫步走回去。 巧缘吃了三个人,肚子胀得滚圆。 第二日一早马车再次启程,那山边的村子修的当真巧妙,既不在山神的地盘,也不在社稷神的地盘。杨暮客爽灵飞出体外,抽出背后的法剑。剑光一闪,那村子里的祖坟棺材被劈成了两节。村中人不知他们供养数十年的鬼怪已经烟消云散。这村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凶煞之地。 至于劝诫这些人搬离,涨人道功德这种事。杨暮客懒得去做。还是那二字,活该。 中元节开了鬼门,山野间野鬼变少了许多。有些被阴间跑出来的鬼吃了,有些趁着鬼门大开去了阴间。连续走了几百里,都不曾见过一个鬼市。 官路旁的农田中许多农人忙着收成。被雨水打湿的麦穗沉甸甸。天外的雨师神收了令旗,风婆打开口袋吹破了雨云。天光降下。 那些被风吹走得雨云飘到了人道之外之地。雷声隆隆,大雨滂沱。 沿着官路走自然不会怕被淋雨,季通将那湿透的斗笠挂在车檐上晾晒。一个放马的牧人赶着马群路过官道,季通停车。 巧缘趾高气昂地站在官道中央看着马群。 一群母马将小马驹护了起来,马群匆匆路过官道不敢停留。那牧马人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好马,眼中流露艳羡之色。 季通遥遥抱拳示意,牧马人吆喝一声甩个鞭响。 到了夜晚扎营的时候,杨暮客蹲在地上看玉香做饭。 “贫道如今尸身两肾总有热流,但雀阴仍无醒来的知觉。兮合真人又不让贫道修行功法。你有啥建议么?” 玉香合上锅盖,“道爷前阵子总说道法自然,也不曾着急。怎地这会儿等不及了?” “不上不下的,尸身不舒泰啊。” 这时小楼的声音从杨暮客耳边响起,“你该是问你在怕甚。” “贫道有什么好怕的?”杨暮客忽然回头,发现小楼并不在身后。“师兄醒了?” 玉香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依旧忙活着控火。 小楼轻笑一声,“你那三脚猫的能耐还看不见我。” “请师兄赐教。” “本真人如今天人合一,真灵合于道中。你不知我的道,自然看不见我。” “恭喜师兄。” “恭喜什么……不过也才开了个头罢了。你一路做得不错,如今功德越发厚重,也知晓了不可动用大鬼之能。那一身凡俗本领,也算是融会贯通。” 杨暮客讪讪一笑,“师兄过奖。” “本真人可不是要夸你,而是要骂你。” 额。杨暮客眨了眨眼。 “你我休戚与共,你竟然猜疑到本真人头上来了。你当你那点小心思,本真人的凡身看不出来么?” 杨暮客硬着头皮解释,“师兄。师弟出山才一年,混沌之中醒来也不过两年。匆匆上路,您又真灵沉眠,师弟当真是举目无亲。路中有人欲要害我,我怎能不疑。” “你不是善推导之法么?不若从头捋一遍。看看是谁欲要害你?” 杨暮客听后皱眉,但还是沉下心思从头思考。 从青灵山开始,杨暮客已然见识了诸多大能。而后一路虽见识了不少修士,但终究数量不多。与在青灵门游记当中读来的修行界见闻比之,可谓是未曾触及皮毛。交往最多的也不过是各地神官。青灵门,扶礼观,包括不曾去过的金蟾教。杨暮客还都谈不上是成为仇雠。他们也不会派人使唤神官前来刺杀。 一路听闻最多,便是人道之变。 西耀灵州边境的人道之变是整合,起战端,胜者为王。中州的人道之变是灵韵重归。 为何选择婴侯郡刺杀,而且只是一个不成事儿的小神官?他杨暮客是大鬼之身重修成人,小神官即便伤了尸身,又有何用? 所以……这是一个试探? 试探谁?天上的诸多护法游神?那些游神未动。试探小楼?小楼天人合一,沉眠不醒。 所以是试探自己…… 那么试探什么?试探道法成就?不…… 他们是在试探岁神殿,是在试探诸多门派对自己的态度……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上清门…… 兮合曾言,妖邪起异心。妖邪在哪儿? 小楼说过西海有,但西海有龙族守着海疆。那修士是从北来,北边听闻有妖王守山。那妖王将修士放了进来…… “师兄。是否还需再往北?” “去送命么?” “这……” “过罗朝,再向东,一路南下。若你这一路还醒不来其余魂魄,不成人身。那就活该死在路上。” 死?舍了人身露了那大鬼真身还要死? “你当那日锦旬说的话是笑话么?你上清门会收一个大鬼做弟子?” “可都说我不要急,既急不得,又如何成就人身?” “你若这点悟性都没,当真枉费了义父一番苦心。” “我能怎么办?” 杨暮客再听不到半点声音。 催催催,又急不得。杨暮客当真又气又恼。 第22章 无题章三 玉香添好了柴火,一张巽符贴在锅下头,大火煮菜。 这才有了闲工夫说,“道爷口中大道理万千,什么知行合一,知易行难。可自己总顾着眼前这些事儿。修行哪有一朝一夕的,你这才下山多久。” 杨暮客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走了。 “唉,婢子还没说完呢。道爷你走什么?” 杨暮客摆了摆手,“贫道自个儿去琢磨。” 静坐了一会儿,玉香来招呼说饭好了。杨暮客进了马车跟小楼一齐用餐。 碗筷叮叮当当的响,没人说话。 终于杨暮客憋不住,说了句,“弟弟最近遇着不少难题,心绪难平。” “修行之事就莫要与我说了,本姑娘宁愿稀里糊涂地跟着你们走。也不想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明白了。”杨暮客点点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小楼从桌边拿起一卷长长的舆图,递给杨暮客。 “朱哞将他出使的路线图交给我,图中还有朱颜国其余使节的名号。你拿去看看,日后有了会面交接之事,你帮我去处置。与这些人勾心斗角,本姑娘觉着心累。” “弟弟也心累。” “你心累自己受着。你带着本姑娘云游行商。若不然本姑娘早就在冀朝之南,乘船四年便可回到万泽大州。” “弟弟晓得了。”杨暮客笑嘻嘻地接过点点头。 展开舆图。 是一张一比千万的中州与万泽大洲的地图。中州用的是正式名号,正土大洲。 中间海岛不计其数,通航路径上有一处叫羽民群岛,群岛之北有小洲,名曰比翼之舟。天妖比翼鸟居其上。 航路之西名曰平南龙海,航路之东名曰赤水。赤水不可近。 朱颜国在万泽大洲东南部,其北是厌火国。厌火国画着一棵神树。 杨暮客美滋滋地看着,有些地方与前世山海经相近。但思索一下又相去甚远。这厌火国乃是离火之位阳极生阴。图中勾画了众多无名山。想来上清门就在此地。 杨暮客继续去看中州。正土大洲其形也似麒麟。西有两足,西北有尾。其尾与西耀灵州和济灵寒川相连。 此地不可去。方才师兄已经明言,有危险。 罗朝与冀朝位于麒麟臀股之上。麒麟一足为冀朝出海口,一足为许多诸侯小国。 朱颜国罗朝使节名叫贾友。 麒麟之腹名曰汉朝,星河霄汉之意。有名山可观星空,不受灵炁影响。此山名为正土山。 朱颜国汉朝使节名叫朱振。 麒麟之背脊狭长,名为鹿朝。鹿朝有神鹿,可奔东西,有德之人可见。 朱颜国鹿朝使节名叫徐会。 麒麟之胸便是亓朝。中间最广袤的土地被包围起来的便是乾朝。 看到此处杨暮客将舆图收起,此时如何走下去心中便有了定数。 下午启程赶路,杨暮客在外头坐了会儿,便回去跟小楼说些俏皮话逗她开心。 傍晚停车,这次留宿驿站。补给车上所缺之物。玉香去采买了些耐放的果蔬,季通去给巧缘购置草料。没多会,车尾的车厢里又装得满满登登。 小楼才看完不凡楼通过千机盒送来的账簿。丁权法落实以后,很多需要补税的皇亲国戚都开始售卖家中珍宝,不凡楼不做当铺生意,都是一锤子买卖。所以钱财流水数额巨大。 冀朝新任户部尚书更是铁腕施政,直接将京都内的半数当行取缔,立下了储蓄基准,不达标者不但违律受罚,还要接受刑律处置。 小楼揉了揉眉心,好在股份分摊下来以后,不凡楼的资金充裕。账面上有官家四成股份,朱哞拆去一成,周边商户集资入股一成。小楼如今愁的便是钱财不多了,陶白郡的蔡鹮也传来消息,秋祭乐典的资助额度也完成了计算,官家上门催款。 此时再想卖些珍物换钱,怕是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玉香出去煮饭,杨暮客上前帮小楼揉捏肩膀。 “小楼姐发什么愁呢?” “缺钱。” 杨暮客不懂经营,也不出主意,只是劝了句,“您把股份都拆出去了,还要自己劳心劳力。那不成了给他们做工的了?若缺了钱,该是他们想招才是。” “这么多人指望着贾家商会赚钱,本姑娘若拿不定主意。那日后还怎么做买卖?” “我的好姐姐。您也不是那庙里的福禄神,吹口气就能让他们有了财运。买卖自然有盈亏,谁能保证稳赚不赔?您已经展示了诸多珍宝,咱们自是有底气的。若他们不做了,咱以后不收珍宝,只卖就是。” “你今儿还算有些长进,说了些正经的道理。”小楼听到这话也舒解了许多。 “嘿。贫道不懂经营,可懂因果。”杨暮客上辈子读了那么多年书,这些门道还是能捋明白的。 之前已经晓得这国中流通的铸币少于发行的。那便是国家也缺钱,勋贵也缺钱,大家都缺钱,总不能让小楼一个人拿着珍宝卖掉了去堵窟窿。这生意不是贾家商会一个人的,如今这么多人入股,还有官家的股份。 明显官家就是要摸底一遍京都这些勋贵富户的家底。黑透了的抄家,不干净的补税。 当初玉香缴税,刑部司拿着商贸司的收据去抓人杨暮客就已经看出来了。 这些杨暮客知道,贾小楼作为东家更是门清。只是贾小楼把这大股东的权职看得太重了。 小楼自身的气运挤进了冀朝的人道气运之中,但二者并不是合为一体,休戚与共。待小楼离开,这气运影响自然会慢慢淡化。 杨暮客一路思考,角度与小楼专注于经营生意不同。他此时关注的是朱哞占了哪些运道。 朱哞命里五行不全,所以哪怕是个半妖,连个俗道都当不成。从一路行径来看,这朱哞当是见识过修士行事的,也学了些皮毛。 朱哞为火命,缺金。涉水而来。命火弱了,便有了补足命宫之金的机会。所以小楼说朱哞拼了命的搂钱。这点就对上了。朱哞才用财运补足命宫中的金炁。 拿了钱,还要考虑如何去花。收买造纸厂,雇佣众多劳工。造纸厂法度严明,口岸河中水流清澈。这皆是花钱的地方。钱财换成了功德福报,再利用水运四处奔波弱其身上命宫之火。心思可谓巧妙。 为了来生宿慧?杨暮客否定了这个猜测,朱哞这种人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所以他是为了化妖而长生? 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他与朱雀行宫祭酒有关联了呢?数十年前有朱雀行宫祭酒前来冀朝,言说中州人道之变。后有朱哞出使冀朝,大肆敛财。可以确定朱哞一定与数十年前之事相关了。 接下来就要看看那罗朝的使节贾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也与朱雀行宫有所关联。 “你怎么只按左边?右边也使点劲儿,一个修士,比那玉香还不如。” 杨暮客挑了挑眉毛,用力一捏。 “哎哟。让你使劲儿按……没让你掐我。杨暮客你是不是讨打?” 杨暮客一边儿轻轻地按着一边儿阴阳怪气地说,“弟弟听好姐姐的话,还有错了?您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那个。明儿我就上街买块好木头,让季通削一个小锤,您下次要是肩膀疼,自己锤,别指望弟弟给你按。” “莫要按了!” “哟。生气了?”杨暮客伸着脖子去看贾小楼。 “哼。明儿你收拾行李自己雇一辆车去,别跟我俩挤在一处。省得我见你心烦。” 杨暮客低头看着小楼冷着一张脸,这是动了真火,自是不敢再招惹她。“弟弟听见外头季通叫我,您忙着……”说完一溜烟跑了。 小楼拿着账本咬牙切齿地说,“跑那么快,摔死你个憨货!” 外头当啷一声,只听见有人踢到了门槛摔倒了。 噗嗤。 门外头杨暮客掰正摔断的胳膊,看着吃惊的季通。“草料都买好了?” “买好了。” “晚上吃完了饭,你取了车匣里的披挂。晚上跟我出去办事儿。” “小的还说少爷怎么走得匆忙。这是有大事儿?” “没工夫跟你臭贫。” 杨暮客噔噔噔上了楼,驿站楼上有观景台。 这官道旁的驿站迎来送往也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设施齐全。杨暮客站在栏杆边上,往落日余晖方向一望,不需开天眼,但瞧着一处密林煞气冲天。 其实路过林边的时候杨暮客就闻到了鬼怪的味道。鬼市里的鬼不会如此放肆,而且鬼市生魂味道驳杂,勾不起杨暮客那种饥饿之感。 杨暮客如今人道中行走,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吃人的欲望了。那不远处的山林里定然有鬼怪正在吃人。 那处山林远离官道,官道在密林之东,截断了东来的生气,北面是断崖,南边路过时记得曾有一条大河。西面残垣断壁,能看出是一座城池旧址。想来这就是此地观景台的原因。那城池应是冀朝古迹。 吃完了晚饭,小楼气也消了。杨暮客问个晚安,出去回自己房间。 季通听见杨暮客回房,拉开门轻声走进屋里。 “少爷,咱这就出去么?” “你披挂呢?” “屋里放着呢,穿好了响声太大。” “去船上,我们从楼上下去。” “楼上?” “楼下都有检查玉璧,贫道懒得跟那些个人啰嗦。” “好嘞,小的这就去穿。” “我去楼上等你。” 杨暮客拿起宝剑,轻轻合上屋门。轻声走到了楼顶的观景台。不大会儿季通提着裙甲也蹑手蹑脚地猫上来。 杨暮客借来一缕灵炁,掐诀,定炁化形变。两匹水炁之马站在观景台上。 “上马。” “是。” 季通随着杨暮客上马,两匹水马在空中踩着灵光涟漪踏空前行,抵达地面后向着古城方向一路飞奔。 季通在马上向杨暮客汇报,“少爷,西南边原来曾有一个郡城。几百年前大地震,后面又发大水,城塌了,就剩下了城东的一处断墙。那店里的招待说,这驿站没建起来的时候,经常听见有怪响,后来道院的道士合作布下大阵。此地在没闹过邪祟。” 杨暮客仔细闻着味道,生魂的味道已经变淡了很多。不开天眼,黑灯瞎火很难找到确准的方位。停在一棵树下,杨暮客翻身下马,等季通也落马后掐诀收了术法。 他跟季通说,“这不是几百年前的鬼怪,就是最近才有的。白天吃人,这是饿昏了头,不知从哪儿抓来的拿来吃。想来当初那些道士处置的很好,这地方是最近才生了变化。” 二人往林子深处走,踩着落叶沙沙响。 走了很久,都没找到地方。杨暮客皱着眉,掐奇门阵法看方位。 嘿。竟然着了小鬼的道,遇见了鬼打墙。 借了一缕灵炁并剑指吹出去一口阳气,呼地带着口哨声。吹散了迷魂的阴气。 果然不远处竟然有一座阴气聚成的阴宅。 杨暮客抽出宝剑对季通说,“小心点。” 但没人应声,侧头一看。季通脚尖踮着,人低着头。他娘的!敢俯身道爷的亲随。杨暮客掐震字诀,两指压在宝剑上,雷光引而不发,宝剑刃不对人拍向季通的胸口。 噗地一声,一个鬼怪被拍了出去。地上打滚。杨暮客挽个剑花一甩,雷光劈在那鬼怪身上。嗤地一声,鬼怪烟消云散。 季通眨了眨眼睛,“少爷。小的刚被鬼给拿住了,动弹不得。” 杨暮客点头,“我知道,你借一口灵炁掐一个金刚不坏之变。别舍不得阳寿,多做些功德总能补回来。” “是。” 杨暮客前头引路,季通掐了金刚不坏之变后整个人银光灿灿,像是镀了一层铁粉一般。 走近前那阴宅,这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个抛尸的大坑,坑里的尸体还没烂。新秋热气未退,多雨水,这些尸体还没烂就证明是不久前才被人丢进来的。 黑暗中隐约看见本来断墙是个有城门楼的,但城门楼被人封死了建成了一个山寨。 本来杨暮客不想闹太大动静,但若想破开这凶煞之局,定然要将那堵门的山寨一把火烧个干净。 杨暮客掐离字诀,口吐火焰。大火烧向阴宅里的木桩。 季通摆出防御姿势帮助杨暮客护法。 咳咳咳,一阵阵咳嗽声。 呼。 有鬼怪一口阴气把杨暮客的离字诀御火术给吹灭了。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少爷,您怎么就这么点儿能耐了?” “闭嘴!” 第23章 无题章四 “道长何故深夜放火烧山呐……” 一个干瘦的老叟穿着破衣烂衫从阴宅里走出来。话音一落还捂住嘴巴咳嗽两声。 杨暮客没那么多废话,捏了个震字诀阳雷法就劈了下去。 雷光降下,却被一层黑气阻隔。 “岁神殿布瘟天下,老朽响应瘟部号召,道长莫要伤我作孽。” 听着这话杨暮客气笑了,“找死!” 杨暮客手掐灵官印,言道广传变辅之,“四方神听之,见功德之章,领天地之法。妖邪害人间,速速来兵援,入定当清醒,持戈报子时。阴间鬼门开!急急如律令,现!” 杨暮客松开手诀,从袖子里掏出三只香火,抛出落在地面。数个阴差走出来。 却只见那老鬼手中持小幡,挥舞了几下,阴差又都回去了。 杨暮客皱眉,掐三清诀,聚水炁帮季通开阴阳眼。“为我护法。” “是少爷。” 那老叟手持小幡飘了过来。 杨暮客依旧掐着三清诀,三指按在印堂,将胎光封住,离壳见阴变爽灵飞出体外。 爽灵将尸身背后的法剑抽出,一道剑光劈向了飞来的老叟。 老叟挥舞小幡,黑色的瘟炁挡住剑光。 爽灵掐定炁化形之变,水炁变成一只老虎,虎啸喷出灵炁将瘟病吹散。爽灵再掐震字诀阴雷法,雷落后电光银蛇游走水炁中,老虎腹部膨胀,再掐离字诀,水虎喷烈火。轰隆一声,淡蓝色的火焰喷向了老叟。 边上的深坑里爬出来几个活尸,将杨暮客的尸身和季通包围起来。 季通一身银光,两个骨朵用得虎虎生风。来一个活尸,便被他捶飞一个活尸。 这病痨鬼杨暮客可不敢用法剑近前接敌。爽灵飞在夜空,以正名显灵之变消耗功德,一掌拍向煞气,拍出活动的空间。 “你这小道士确有不少功德。但老朽乃是应天命而来。你又能奈我如何?” 爽灵咬牙切齿,“反派死于话多!” 老叟挥舞小幡,煞气云涌,瘟病化作巨蟒冲向了爽灵。 爽灵持剑以功德充当法力,劈出一道剑光,将两条巨蟒劈断。但那些巨蟒散开后化作不计其数的小蛇,一拥而上。 爽灵以离字诀,借离火位灵炁真阳护体。轰的一声,须发燃烧,爽灵全身上下燃烧着火焰,将那些凑近的小蛇烧得嗤嗤作响。 季通开了阴阳眼,在地上看得干着急。“少爷攻击他本体啊。” “贫道当然晓得!”爽灵怒喝一声。 杨暮客何尝不想攻击这个病痨鬼,但那手中的小幡是阴差的开路小幡。若打急了,这病痨鬼怕是骑风跑了,他如今用不得有大鬼法相之力的神魂法术,想凭着俗道的七十二变将这鬼怪拿下当真是痴心妄想。 那病痨鬼嘿嘿一笑,又挥了挥手中小幡。土地中聚集的煞气再被他调遣出来化成毒蛇吐着信子,只要爽灵身上的护体阳气弱上一分,这些毒蛇便要冲上来咬爽灵的魂魄。 爽灵手持宝剑,以阳火灵炁覆于剑刃,冲向了病痨鬼。 病痨鬼笑嘻嘻地一闪。 爽灵掐巽字诀,骑风冲向了那堵住城门的木寨子。一点火星落在木栅栏上,噗地一声火苗冒起。巽字诀控风术,龙卷风随之而至。火龙卷开始席卷阴宅里的寨子。 蠢货才要跟那病痨鬼硬拼,大火烧了那堵门的寨子。气流相通,煞气有处可散。届时阴宅被毁,这病痨鬼想要开阴间大门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病痨鬼赶忙聚集了瘟炁想去灭火。 爽灵笑嘻嘻地堵住了病痨鬼的去路,此时攻守之势异也。 “怎地?刚刚不是颇有闲心地用邪法围攻贫道。看着宅子着火便心急了?” 病痨鬼眼珠一转,抖一抖小幡把阴气聚拢就要开出一条阴路来。 爽灵鼓着腮帮子就吹出一口阳火,烧向那阴气聚集之处。 气急败坏的病痨鬼开阴间大门不成,骑风飘向地上抵御活尸的季通。季通慌张之下,也学着杨暮客鼓着腮帮子,用青灵门的俗道法门御火。 病痨鬼看季通鼻孔冒烟,赶忙躲闪。 但季通嘴里只喷出了个小火苗。 病痨鬼愣了一下,这汉子原来本事不到家。此时爽灵已经飞身而至,星空下火人一般举剑割开了夜色。 病痨鬼拿着小幡去抵挡火剑。叮叮当当。小幡嗤嗤冒着白烟。 季通一脚踢飞了活尸,两个骨朵举高,搬运气血,浑身银光闪闪却蒸汽腾腾,棒棒两骨朵锤在病痨鬼身后。 爽灵身形一闪,捏巽字诀将病痨鬼身上的瘟炁吹散,不让季通吸入。剑光落入剑鞘,爽灵飞入尸身。 杨暮客睁眼,看着被锤得踉跄的病痨鬼以武定乾坤变,七星天罡变,两种变化合一强身而稳定步伐,转瞬之间抽出背后宝剑一剑劈在那病痨鬼的身后。 病痨鬼并没有被劈成两截,而是借力向外飞去。 杨暮客站定冷眼看着。爽灵入了身,没了骑风之法,尸身根本追不上病痨鬼的速度。但杨暮客并不着急。方才那灵官印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开阴间之门呼唤阴兵鬼差。四周的土地神社稷神,岁神殿巡游护法神都被叫到了。这些神官进不来凶煞之地,但凶煞之地外头可容不得这鬼怪放肆。 杨暮客刷刷两剑将活尸枭首,季通憋着涨红的脸靠近过来。 “追。”杨暮客掐着奇门法诀往凶煞之地外围跑去。 季通甩开膀子跟上。 才出了林子,就看到一个山神和土地神看守着被缚魂锁捆住的病痨鬼。 几个阴司的阴差也骑风抵达。 阴司阴差赶忙躬身作揖,“拜见上人。岁神殿布瘟,这病痨鬼在瘟炁之下掩藏,我等不查,被其躲过了巡视。” 杨暮客冷着一张脸,“他那阴司的魂幡哪儿来的?” “这……我等不知。” 一旁的山神呵呵一笑,“上人莫要生气,我等一问便知。”山神转身问那被捆住的病痨鬼,“你哪里来的阴司小幡?” “有个开鬼门的阴差阴寿到了,中元节之时,老朽来阳间吃贡品的时候捡到了。” 山神继续问他,“这阴司小幡没有职权动用不得,你即便捡到了,又如何能用此物施法?” “老朽乃是病痨鬼,疫病缠身,岁神殿瘟部降瘟,老朽自然被征召。得了降瘟的职权后便能用那小幡了。” 杨暮客问他,“瘟降在哪儿了?” “就那寨子里。那是一伙山匪,把好端端的泻煞之地改成了聚煞之地。老朽见那处地场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就占了修了个阴宅。” 杨暮客龇牙一笑,“白日里吃得人是哪儿来的?” “管他哪儿来的,路过的罢了。” 杨暮客问完了后打量了下山神和土地神,“贫道都能闻到的生魂味道,你们在这周遭就不晓得有活人误入了凶煞之地?” 山神讪讪一笑,不应。 土地神受人供养,底气远比山神要足。“本神管不到那荒山野岭。以此路为界,那处已经被道士的阵法笼罩。本就是泻煞之阵,我等又何故多管闲事。” 杨暮客点点头,“有道理。”而后他招呼季通,“走吧。” “是。” 二人回到了驿站外头,看着那高高的楼层。季通一旁问,“少爷,我们怎么回去?” “你爬上去。” “那少爷您呢?” “贫道正门儿走楼梯啊……” “您不是懒得解释出门么?怎么还要走楼梯。” “贫道捏个法诀,那玉鉴照不到贫道,你能么?” “您厉害。” 第二日一早贾家商会一行人下楼结账。二楼的客人跟驿站投诉,说昨夜有活物踢窗子。季通臊得满脸通红。 一个驿卒抱着个小孩儿匆匆跑了进来,“谁家的孩子在外头病倒了。” 杨暮客搭眼一瞧,“玉香去看看。” “是,少爷。” 那掌柜的看到孩子愣了下,这是前几日一家住户的孩子。走出柜台,“这娃娃不是随他爹娘归乡去了么?怎地还在这路上?” 玉香跟着那掌柜的走近前,眉头紧锁,“诸位没出过痘的人都远离。这孩子病了,传染!” 听了这话一群人全都散开离得远远的。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原来昨夜也不算白忙一场,只是救了这一命便也够了。 玉香从绣囊里取出一丸丹药,这丹药是灵草制成的驱邪补气的药丸。自打杨暮客上次让她义诊一次后,她便备下几粒丹药。救人涨功德,这样的事多少都不嫌多。 给那孩子喂下去以后,那驿卒眼泪汪汪地看着玉香。 “这位姑娘,咱也没出过痘。能不能给咱也吃一粒。” 玉香抿嘴一笑,“你也有。” “谢谢姑娘。” 玉香说,“你把孩子先安顿一下,总不能让这孩子睡在地板上吧。” 一旁的掌柜有些为难。 小楼这时走出来,面巾轻轻颤动,“掌柜的,开一间上房,让这孩子住下。” 就因为这小孩耽搁了近一个时辰。玉香在后厨煮了一剂预防痘瘟的药,客栈里不安心的都可以喝上一杯。又用熏蒸法将那小孩住的屋子消杀了一遍瘟炁。掌柜的才安心许多。 而后驿站联系到了小孩的家人,不日便有人来接这娃娃归乡。小楼又出资补足了房钱。 杨暮客笑嘻嘻地看着小楼被称善人。 路上车厢里小楼吃茶,瞥了眼杨暮客。 “人是你救的,都不言语一句?” “贫道不知道那凶煞之地还有活人。所以不算是贫道救的,而是那娃娃自救。” “半夜出门,做贼一样。” 杨暮客一脸面色为难,“不是怕扰了好姐姐歇息么。” 小楼打了个冷颤,“莫说那酸言酸语。当真遭不住你。” 而后杨暮客笑嘻嘻地不说话。 小楼琢磨了下,“你不说要我花钱做功德么?本姑娘决定出资慈幼房,如何?” 杨暮客正坐并膝,欠身作揖,“居士慈悲。” 小楼上去一把揪住杨暮客的耳朵,“刚说你莫要酸言酸语,你这又跟本姑娘外道起来。” “哎哟,小楼姐轻点儿薅。” 玉香一旁正坐憋笑。 一路走走停停,过了两郡之地,终于抵达了冀朝边境。 陶白郡就在不远处。 中途杨暮客驱煞涨了不少人道功德。果然如那老鬼所言,这一路上因人贪欲形成的凶煞之地数不胜数。 见人生意兴隆,泼洒秽物坏其风水。一方好地有了邪祟。杨暮客砍了邪祟,却改不掉人心。 悍匪杀人越货,抛尸荒野。日久天长,死者怨气冲天。面对凶鬼,杨暮客举剑茫然,不知是杀是放。季通是个杀伐果断的,拿着两个金瓜骨朵乱锤抡死,灰飞烟灭。杨暮客埋了尸骨,匆匆离去。 乡恋难解,有人守着那破败的窑厂。能烧窑的土早就被挖干净了,大坑积累浊炁,成了恶煞。那村中人只记得往昔辉煌,看不到未来时光。借天雷劈干净了浊炁,引来地湖之水,半亩方塘。算得上是授人以渔么? 杨暮客看着从城外城镇前来参加祭典赶集的人们,陷入了迷茫。一路沉思。 城门口接到消息的蔡鹮领着那三个护卫来迎接。 同来的还有陶白郡的郡守大人,郡丞,商贸司长官,礼司司务。 小楼被玉香搀扶下车,与诸位官人一一见礼。 车队被护送到了蔡鹮租住的小院。主房早就被蔡鹮收拾干净,她曾住过的痕迹都清扫干净。有了人气的屋子自然比其余的房间要好上许多。季通那屋子就透着阴冷。 杨暮客把蔡鹮招呼进了自己的房间。杨暮客本就不算活人,自然也不在意人气这事儿。他手一挥,袖子里掉出几个箱子,落在地上慢慢变大。 蔡鹮进来瞪大了眼珠子看着地上那几口破旧的箱子。 “少爷,这是……” “钱。” “哪儿来的?” “你管哪儿来的。找人清点一下,都换成通票。” “是。” “你答应那礼官多少投资,便从这些钱财里头扣除。余下的放在你那。” “是。” 这些钱是季通宰了山上的劫匪拿来的。无主的东西自然随意处置。小楼缺钱,杨暮客自然想着法子帮衬。 那些匪窝里还有珍物财宝一类,自然也被玉香收入囊中。 杀了许多人,季通身上的煞气也浓厚起来。这短命鬼的命数内修青灵门俗道之功,外修煞气。已然成了一个护法力士。 这事儿没告诉小楼,小楼定然不会要这黑钱。她要钱财都是要光明正大赚来的。 杨暮客啧啧咂嘴,心好累啊。 第24章 无题章终 不声不响地从外地运来的铸币,这事儿把陶白郡的太守惊到了。 贾家商会到底是个什么底细? 他赶忙写信给京都的师兄。没多会儿就收到了回信的纸鸢。 “此商会经营不凡楼,朱颜国使节代替朱颜国持三成股份,冀朝京都府衙持三成股份。需小心应对。” 太守擦了擦冷汗,早就听闻不凡楼在京都里声名鹊起,但内里还有官家入股,他着实没有没想到。难怪不声不响地用铸币缴钱。 本来一沓通票,你好我好。各行方便。但这铸币要人押运,清点,这贾家商会想来是因为催款恼了。太守决定找个机会亲自去赔罪。他却不知,这只是杨暮客的随意施为,既不是贾小楼本意,也不是蔡鹮撒气。 巧不巧罗朝安抚使上门求见。 “太守大人安康。” “安抚使大人多礼了。” “太守大人。季秋祭典在即,我等在陶白郡罗朝子民今年未收到请柬。便是集市门口都有警卫核查路引凭证。敢问大人,是否这陶白城秋祭不准我罗朝子民参与。” 太守低头一笑,“非也。今年新皇圣人登基,诸多事情需交接清楚。朝廷有巡查验看过往旧账,我等忙于政务,外交之事难免有些疏漏。还请使节大人放心,祭典如常,罗朝之人亦可参会。今日贾家商会主人入城,乐典之日资财已经缴纳,祭典所用钱财尽数到位。请柬明日将一一发放。” “原来如此。那下官便安心了。可不知为何今年不准我罗朝商会资助祭典?” 太守依旧推脱,“是朝廷颁布命令,官府举行活动一概不准外资介入。” “这贾家商会可是朱颜国的,非是冀朝之人。他们如何可承接乐典出资?” “贾家商会的确非我冀朝商会,但贾家商会在京都经营不凡楼与人民公园皆有官家股份。便是那人民子弟学院,贾家商会也不干涉管理。罗朝商会可尽是全资生意。” 安抚使无奈点点头,“明白了。” 杨暮客陪着小楼在陶白郡玩了几天,到了季秋初八。祭典开始。 天一亮官家的车便来接人。 玉香给小楼准备了宫装。梳发髻,图花黄,贴花钿。两点眉,绛红唇。如此妆容便只有一字可说,艳。如花一般。宫装是鹅黄色,再独一词可评,素雅。脚上穿着双翠绿粘花翘头绣鞋。 杨暮客看着玉香扶着小楼从闺房里走出来。眼睛都看直了,许久不曾见过小楼打扮。似画儿里走出来一般。 出了正门,玉香帮小楼举着珠帘流苏纸伞。隐隐约约,影影绰绰。 小楼借蔡鹮之口,告诉陶白郡官家,贾家商会不用外人。于是乎,季通前两日便被招呼去学了官家灵车的驾驶方法。 太阳正东通红,待小楼进了车中,玉香放下车里的珠帘。杨暮客一身书生装扮跟在后头,蔡鹮则紧随着杨暮客。 走到院外不远处,汇入了祭典的车流之中。 祭典之礼,从礼拜四方开始。 与罗朝不同,冀朝没有四季之神。便只拜祭四方。很多人早在天亮前便在城北候着。 从城北开始,礼拜水。敬水师神,敬风婆,敬玄武真灵。敬冬之生命积蓄。而后绕城向东。 礼拜木。敬山神,敬社稷神,敬苍龙真灵。敬春之生命之始。 时值正午,抵达城南。待跟随的人民尽数抵达。 礼拜火。敬威武神,敬巡游神,敬朱雀真灵。敬夏之生命蓬勃。 宴会上太守读祭文,与民同乐。 诸多人皆是下车赴宴,小楼不曾动身。玉香早就在车中备好了吃食。 黄昏之时众人皆酒醒,回到了城中。方圆正中央正是府衙与道院所在的街道。车队依次抵达了府衙的前的广场。 道院的道士准备好了祭台。 礼拜土,别长夏。敬国神,敬天道,敬麒麟真灵。敬长夏生命结果。 夜里顶着星光,车队游灯。郡城里的人也提着灯笼出来,皆聚集在了城西。 礼拜金。秋之利,福禄神俱来,阴司众神俱来。人鬼和谐,阴阳不分。 敬福禄神,敬阴司,敬白虎真灵。敬秋之生死交接。 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虽秩序严苛,但普通人民与富贵人家并未区别开来。 官家灵车展开了车板有地方能坐,杨暮客坐在车板上,头顶便是明晃晃的灯笼。小楼依旧坐在车厢里被珠帘挡住容颜。 一个穿着补丁的小孩凑到了车边,直愣愣地看着车板中矮桌上的茶果。 杨暮客推了推边上蔡鹮,蔡鹮拿起一块茶果。 “小娃娃,想不想吃啊。” “想。”那小孩点了点头。 这时那小孩的母亲赶忙上前抱起孩子,“说吉祥话,快跟大人说吉祥话。” “姐姐好漂亮,哥哥也漂亮。” 蔡鹮看了一眼笑得眯着眼的杨暮客,将茶果递了过去。那小娃娃双手接过。孩子的母亲赶忙鞠躬,“谢谢贵人。” 杨暮客掏出折扇,刷地一声展开,扇面上写着“好好吃饭”四个字。 “小家伙。” 小娃娃把茶果送进嘴里嗦着指头,看着杨暮客。 “孩子,贵人喊你呢。应话啊。” 杨暮客笑着合上扇子,对着小孩眉心一点,送去无主阴灵。“孩子身子骨不错,让他好好吃饭。朝廷开办官学,不需缴费,你这做母亲若是忙于劳作,便可将孩子送去官学读书。贫道赠他一言,你日后也可说给他听。若他想要香车宝马参会,当自身努力。勤学苦练,当成人上人。” “诶。老妇记下了,多谢贵人教诲。” “谢谢哥哥……” 杨暮客哈哈笑着展开扇子扇风。 许多带着孩子来的,看到有人在这车边领了茶果,自然也要凑上来碰碰运气。杨暮客以盒中花粉蜂蜜为墨,漆器食盒为招牌,写下,可背文章幼童者,可得花糕一块,可读婢女手中书文幼童者,可领百文钱。 蔡鹮不情愿地站到一旁守着招牌。 杨暮客伸着懒腰站起来钻进了珠帘后的车厢里。 小楼正在验看明日乐典的章程,白日是乐府雅音,晚上是戏剧舞曲。在座参会之人可得一套陶白郡特意为秋祭准备的白瓷。白瓷上有不凡楼的彩绘釉质。 这笔钱算得上是物有所值。 朱哞听闻了贾家商会入资北境陶白郡秋祭典礼,特意从京都寻了一个舞蹈大家送去陶白郡。小楼此时便是要在这已定的章程中把那大家的名字填进去。 节目章程上面都有备注。 那个演出者是官家的关系,那个演出者是真材实料。尤其是是小楼已经在教坊司剧院里看过了这些艺人的彩排。演出紧凑,曲种多样,能让人情绪跌宕起伏。 但不知那舞蹈大家是个什么节目。此时让小楼有些为难。 杨暮客问小楼在作甚,小楼便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管他那么多作甚,若演砸了,是他们自己砸招牌。既然那朱哞说他是大家,索性让他去压轴。谁也不耽误,一切照常便好。” 小楼揉了揉眉心,“这憨直的做法,的确是个好办法。” 最近太忙,小楼想事情总是往复杂了去想。杨暮客此言倒是点醒了她。她是做主的,有些事儿不必事事关心。 祭拜完了鬼神,秋祭第一日散场。 季通驾车回到了租住的宅院。蔡鹮送出去了很多茶点,但钱一份没送出去。杨暮客掏出那本书是变化出来的修士游记。里面的字莫说是孩子,就算是正经研学的书生都不一定认得。起码要有根骨,其次要明心见性之后才能读懂。 杨暮客途中已经见过一个身具根骨的小姑娘。这一次便是试试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说不定能结下一段善缘呢。 晚上临睡前杨暮客去小楼闺房问了安,说今夜要出去。 小楼应了。 杨暮客出了正房,走到季通的房门前,边上住的就是那三个护卫。杨暮客没敲门,往里面吹了一口灵炁。季通热得满头大汗,打开了窗子。 季通看着杨暮客手指比在唇上,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杨暮客指了指边上的门。 季通轻轻关上窗子,打开门。杨暮客进去后合上门。 “今晚跟贫道出去降妖。” “又出去?这可是城里面,有宵禁的。” “就是有宵禁才出去,没宵禁街面上都是人。被妖精伤到了人要折功德。” “行吧。”季通点了点头,从床下边抽出一柄制式长刀。陌刀跟骨朵都留在车匣里,这制式长刀是那三个护卫的备用武器,暂且被季通征用了。 “不穿披挂就敢跟贫道出去降妖?” “小的上次用金刚不坏变的时候,扎甲反而碍事。” “你确定不穿?” “不穿。” 杨暮客见他笃定,捏了个坤字诀,在墙面上开了个门,二人推开土门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后院的小道上。杨暮客散去法诀后墙面恢复如初。 用法术开外墙的土门会被城中的监察大阵发现,二人直接越过高墙,落在街面上。 杨暮客掐着奇门阵法去找秋祭中看到的妖怪。 “少爷最近降妖为何想着要带上小的了?” “因为贫道不杀人。” “啊?” “贫道这一路可曾伤过一人性命?” 季通不屑地说,“您用震字诀不知把多少生魂野鬼劈得灰飞烟灭。” “但是贫道没杀人。记住了,贫道说得是人,人道的人。除了人,贫道打杀什么都可以,都不算是坏了功德。” “少爷您这算是诡辩吧……”刚说到这,季通皱眉,“今儿晚上又要杀人呐?” “嗯。”杨暮客点点头,“是个人邪,贫道路上不是说过一个笑话么,人妖。这次是一个人变成了妖精。” “您路上还说过人老成精,好多老家伙都是人邪呢。” “那不一样,今晚这个修出法力来了。” “法力?” “或许说是变化更合适。” 二人说着穿过两条街道的岔路。来到了一家富户的门前。这是一个偏院的小门,两人蹭蹭跳上高墙,跃进院子之中。 这院子里一股腐臭的味道。 杨暮客掐诀金光一闪,离壳见阴变非毒飞出体外,双目照亮地表。不计其数的动物魂魄慢慢消散。 这地底下埋着的都是动物尸体。 非毒回到尸身后杨暮客继续掐奇门阵法去找那个人邪。 主院的偏房里亮着灯,偏房的外间窗子被支起来,散发着热气和血腥味。 季通对血腥味格外敏感,主动快走两步将杨暮客护在身后。轻声靠近那外间屋子,侧着脸看了看窗子里的情形。 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浴桶里泡澡。浴桶边上一个木架子挂着一匹马。马被开膛破肚,没了肠子,但巨大的肺和心脏还在动。 杨暮客取出两张黄纸,捏离字诀烧着了,再掐灵官印把土地神请出来,一炷香插在地上。 “贫道要一个隔音的阵法。” “小神领命。” 土地神拿出一根秸秆,吹出来一个七彩的大泡泡,把偏房都裹了进去。 季通手持长刀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刀刃架在泡澡的男人身上。那人惊讶地看着一个道士走了进来? “你们要做什么?郡府城中你们胆敢作恶?” 杨暮客懒得理这个人邪,“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是。” 季通胳膊一挥,那浴桶之人身首分家。一腔子血喷得房梁和墙面到处都是。 人虽然死了,生魂还没出来,地上那个脑袋瞪大了眼珠看着杨暮客二人。人头开口说话,但没声。杨暮客和季通都通晓了阴阳,能听见鬼语。 “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我们可是有仇?” 杨暮客没掐震字诀,用雷声响太大,掐了个乾字诀,金阳之气穿颅而过。那人邪的魂被打散了。没多会儿又聚在一起,但昏昏沉沉不会说话了。再掐拘魂术,把那人邪的魂魄薅出来。而后对季通说,“找个袋子把这尸体装好,带回去喂马。巧缘吃了这东西算是大补。” “去哪儿找袋子?”季通把钢刀伸进木桶里涮了涮,重新别在腰上。 “他这屋里总有装动物尸体的袋子,你翻一下。” “是。” 杨暮客走到木架边上,对那只马说,“你肠子被掏干净了,救不活了。” 那匹马竟然点了点头。 “贫道把这人的尸体带回去也是喂马,你解恨么?” 马又点了点头。 “那便别挣扎求生了,多疼啊。” 马合上眼睛流着泪,肺和心脏都不动了。 没多会儿季通提着一个口袋先走出了偏房,杨暮客出来后对着一旁守着的土地神抱拳。掐离字诀,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火。 那泡泡里的屋子被大火吞噬。 回去的路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是怎么看出来这是个人邪的?” “一只马有两个魂,一个人魂,一个马魂。起初贫道以为这是个马妖。但没闻到妖气。后来掐奇门阵法算了下,马是活马,人是活人。一个活人藏在马肚子里头,贫道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但那匹马凑到咱家参会的地方,跟着那些小孩儿,贫道便知道,那不是个好东西。” 季通听完冷汗直流。他是个捕快,如何听不出话外音。这城里丢了孩子的父母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不是妖精的动物能把自家孩子给劫走了。 阴司管不到,衙门查不出。难怪少爷如此火大。 第25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陶白城罗朝商户毕家走火。 毕家二少爷在房中被烧死了,房倒屋塌,渣儿都不剩。毕家去府衙报官,说是有人密谋纵火。 府衙刑部司接待了毕家老爷,和和气气地说祭典期间查案多有不便。需祭典过后再查,莫要动了那火场痕迹。 毕家老爷气得双目圆瞪。 “尔等敢欺我罗朝外商。” “毕老爷这话从哪儿说起的?咱刑部一向兢兢业业,可不敢耽搁。但祭典乃是要事。司里捕快都出去巡检维护治安。又怎分得出人手来查案呢?况且毕老爷若断定是有人纵火,那便更急不得。要细细梳理案情。错漏了线索,让那凶手逍遥法外怎么办?所以毕府的后宅您最近也莫要住了。我差两个小卒去帮您守着。您看如何?” “你……”毕老爷指着那官人一句话都说不成。 毕家是做皮货生意的。 陶白城不但瓷器有名,附近猎户也都进城卖猎物。 冀朝北境多山多河。夏与冬长,春与秋短。最适合狩猎。罗朝一片平原,地皆是田。这皮货在罗朝是正经的稀罕物。而且罗朝有四季之神,春是黄鸟,夏是青蛙,秋是棕熊,冬是白鹿。 因对荒野的敬畏,罗朝之人并不狩猎。 但毕二少不在其中。毕二少初到冀朝,便喜游山涉水,每每外出都射猎取乐。一次从山中归来后,他喜欢上了小孩。 他只是单纯地站在远远地看着,眼神像拉紧的弓弦。 乐典之日依旧是起个大早。 今儿都是贵人参会,倒是有给普通人观赏的地方,被栅栏隔开,还有矮墙和四方开的屋檐。普通人压根就看不见乐台上的表演。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楼由着玉香装扮,挽螺髻,茶木枝碧玉海棠花簪子拼在一起。描柳叶弯眉,眉间贴水晶,粉蜡涂唇,脂粉上点了两点面靥,与酒窝并齐。笑起来透着青春尚好的,媚。一身翠绿遮群青,似雨后晚晴,碧湖清影。削瘦的肩膀,看背影得一字,冷。 长裙拖地不见鞋,小楼施施然蹬车。 到了那演出会场早已人声鼎沸,熟络的凑在一起聊着什么,有些没睡足的眯着眼小憩。官家笑呵呵的一一招待。礼部与商贸司忙前忙后,小楼由下人迎去了主宾之位。与太守同座。杨暮客坐在小楼身后,两个婢女和侍卫季通在一旁有矮座。 这矮座椅比后面许多观众的座位还好,没有丝毫遮挡,台上的视物一眼可见。舞台布上的纹样都看得清楚。 司仪报幕,晌午巳时礼乐响起。 羽音雅乐飘在高处,耳朵够得着,伸手不可及。 天边水师神拦住了吹来的雨云,今日城中不准降雨。 松香在典礼会场四周慢慢燃烧,平地好似高山林荫。偶尔一声鼓响,好似松果落地。 编钟叮叮当当,高山之泉敲薄岩,丝竹声落水成溪,哗哗流淌。 杨暮客提起酒樽饮上一杯,清凉爽耳。 羽音雅乐后面是鼓乐。 是庆祝丰收,是得猎后的欣喜。 咚咚的心跳声,呼呼的大风声。唰啦啦的麦穗声,噼噼啪啪烈火的燃烧声。 既然丰收,当然足食。 午宴开始了。侍女端着餐盘莺莺燕燕穿梭其中。 毕老爷阴沉地看了看四周,罗朝安抚使坐得太前。始终没能搭得上话。 饭桌上不止有餐盘餐具,亦有笔墨纸砚。情之所至兴之所起,总有人在这美好的场景下留下只言片语。 毕老爷提笔写下,“请大人到消醉亭一叙。毕晟。” 他将纸条递给侍女,又从口袋摸出一张通票。 侍女忙收起纸条与通票。 毕晟轻声耳语,“把纸条递给安抚使大人。” 侍女点了点头。 毕老爷借醉离席,纸上留下二字,悲秋。死了儿子,没人怪他。可怜见坐那听曲一晌午,杯不停。 亭子挂着竹席,遮光使人困顿。 没多会安抚使撩开竹席一缕光刺破昏暗,毕晟阴沉的脸抬起。 “大人,吾儿死得冤枉。” 安抚使慢慢入座,“昨夜起火的是你家?” “是。” “听说那大火只烧了一处偏房,也算是你命大。秋高气爽,防火之事耽搁不得。你又是做皮贸行当,这点能不晓得?” “大人。小人今早卯时便去衙门口等着去报案。那刑部司地不准小人回去住,还说要秋祭后才查案。他们这是根本不把我们罗朝之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啊。” 安抚使哼了一声,笑道,“你那宅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成?” “小人做生意清清白白,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火起的蹊跷,我家儿郎的屋子连着水房,他昨儿夜里正泡澡怎就能起大火,那大火水浇不灭。墙砖都烧化了。小儿屋子里头能有什么助燃之物,让火烧成这样?” 安抚使低头想了想,“你家生意二郎可曾接手?” “不曾。” “听说你家二郎常常出城上山?” 毕晟也飘着眼神回忆了下,“二郎生性顽皮,喜狩猎,小人这才带着他来了冀朝。这家业本就是传给大朗,我家二郎不是那块料。做不得买卖。” 安抚使放心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为何不是意外之火?那火场可有火油火药之味,还是有松香之味?” 毕晟摇头,“没有。就是没有才离奇。这样的大火没有助燃之物的味道。所以小人才恳请大人,向冀朝官员施压,定要查清谋害我家二郎的凶手。” 安抚使叹了口气,“你外出买卖也久了,怕是家中乡亲都记不得你的样貌了。秋祭过后你回乡吧,你家二郎的事情,本官帮你盯着。有了消息便传信于你,你再回来听审。若杳无音信,这伤心地你也莫要回了。冀朝与罗朝关系不见好转,你这皮草生意,扒得是那山中野户之人的皮,亏良心的事情莫要做得太多……” “这……”毕晟哑然。 “本官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 “清楚……” 毕晟待安抚使离开后一个人兴意阑珊地走了。下午的乐典他也没心思去听。 低着头回到了城中的街面上,看着毕府门口守着两个衙役打着哈欠,他才想起自己的妻子已经去客栈安歇。出去收货的家丁还没回来,毕晟不知如何是好。安抚使大人让他离开陶白郡,但这些收货的家丁都是罗朝来的苦哈哈,这些人交给谁? 按理来说,罗朝之魂,冀朝阴司应一阵阴风将其送回罗朝土地之上。 但昨夜土地拘押了那火场中的亡魂,把那亡魂塞进了马魂的肚子里。马儿四蹄着火,一口尖牙,猩红的眼珠子打量着地上的老鼠精。 一个农妇直愣愣地盯着那马魂被缝起来的肚子。 她问那马,“你怎么不吃下去。” 老鼠精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赶紧把我们吃下去。” 马魂的肚子鼓鼓囊囊动了动,马的肋骨变成骨刺,倒钩着全都插进了肚子。嗤嗤响起放气儿的声音。 土地神看到阴司判官来了,“判官大人,小的受道长之命,拘押国外亡魂。此鬼女可作证这国外之人曾谋害我国幼童。其子乃是被这马腹中恶鬼所害。” 农妇女鬼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点头。“我被他们家淹死在了后院的井里。夜夜出去找我家娃娃。我家娃娃找不见,我看见那个男人可以活剥牲口的肚子,然后藏在牲口肚子里去抓娃娃。” 那些老鼠精齐齐地说,“土地爷爷,判官爷爷,赶紧让这马吃了我们,我们去马肚子里把那孽鬼给吃了。” 阴司判官摸了摸马鼻梁,“得见上人,你便与别个不同了。存了些许灵性,莫要作孽坏了灵性。把那孽鬼放出来吧。”而后判官掐指决定住那些老鼠精,“尔等这些小辈不好好山中修行,跑到城池之中,也不怕遭大阵碾死。” 老鼠精个头最大的说,“咱们看见那个国外的人祸害咱们冀朝孩子。咱们是要报仇。” “为了报仇就敢吃生魂?” “敢!” 只见马肚子敞开,一个年轻的尖嘴猴腮的厉鬼滚了出来。但那厉鬼好似没有神志,伸着舌头傻笑着。一只老鼠跳起来咬住那厉鬼的小腿肚子。 阴司判官扇扇手掌一股风将那老鼠精吹开。 这厉鬼的胎光已经被毁了,一股乾阳灵炁不停地灼烧那额头的缺口。 阴司判官手指头勾了勾,将乾阳灵炁引出了那厉鬼的神魂之外。 厉鬼眼睛动了动,“你们是谁?” 马魂撅起屁股抬起后腿一蹬,把厉鬼的脑袋踢得飞上了阴间满是浊灰的天空。落在地上的脑袋呸呸啐了几口浊灰。 “昨儿夜里有人杀了我,你们这些当官的不管吗?” 阴司判官拿出天地文书,“食人邪祟泯灭人性,最喜伤五服之亲。若神司神官见得此邪祟所化厉鬼,当羁押至斩魂台以火石大磨慢慢碾磨。但你非我冀朝之鬼,我等阴司不欲处置你。你且去吧,你五服之亲有二人就在不远之地。想来你应熟悉。” “嘿嘿,我的好阿爷。我闻到我的好阿爷的味道了。”那厉鬼的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只见那无头的身子爬着跑过去抱起脑袋按上。 断头鬼的身上伸出一只只小手,抓破了断头鬼的皮。 “哎呀,好疼。阿爷,我好疼!” 农妇眼珠流泪,“谢谢判官大人。” “莫要谢我。本神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这马儿,你还敞着你那肚子作甚,快想想,你要做个甚样儿的鬼?” 马魂听了一愣,趴在地上肚子慢慢合上,四蹄变成了手脚,马身一点点缩短,变成了半个人形。独那头颅还是马脸。 马魂生前不是妖精,没褪横骨,这一辈子鬼生都学不会说话了。 马脸鬼棒棒棒磕头,化成一阵风消散世间。 老鼠精不高兴地看着土地神,那最大个儿地说,“都怪土地爷爷,早让咱们吃了那鬼多好。” 土地神笑呵呵伸手让老鼠精都跳上来,一个挪移之术将老鼠精都送到了城外去了。 临近傍晚,雅乐演奏完毕。 太守亲自将贾家商会一行人送走,宴会这才散场。 白日的散了,晚上的还没开始。晚上要去教坊司的戏院。教坊司戏院早就搭好了棚子,棚子边上都是锦盒。里头便是白瓷。数十个捕快就在一旁守着。 季通驾车从街面路过,杨暮客靠在车厢上。他才进街道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说,“好疼,好疼。” 只见一个厉鬼身上尽是小孩儿的手和头,手撕扯着厉鬼的身子,那些头撕咬着,咀嚼着。那厉鬼趴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一直哀嚎着,“好疼,阿爷,我好疼。” 那佝偻的男人听不见。男人站在毕府的门前,看着一群衙役穿着的人将府中的值钱东西都搬出来。家丁则在马车旁将这些物件装车。 蔡鹮看到那个佝偻的男人,“少爷看他作甚?” 杨暮客微微一笑,“这祭典之期,竟有人搬家。如此蠢笨,违了天时。怕是日后要遭殃啊。” 蔡鹮比其余人早一步来陶白城,一旁小声地说,“这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 “哦?” 蔡鹮煞有其事地说,“婢子才来几天,就晓得这陶白城有个毕家皮商,最喜欢去衙门告状。若是告得是同行商户也就罢了。这毕家的人最喜欢告那些贩卖皮货的猎户。说这些猎户以次充好。不但猎户售卖的皮货收不到货款,还好赔钱给这毕家商行。” 杨暮客摸了摸眉毛,“告得赢?” 蔡鹮咬牙说,“怎能不赢。他有的是钱去请讼师,便是我们侯家作威作福都不敢如此欺压。拿了那律法去欺负老实人。” 杨暮客指尖梅花易数点了点,“装腔作势此半生,谁人是真谁人疯。费尽心机只求成,歪风吹倒山上松。” 蔡鹮噗嗤一笑,“少爷这打油诗也不怕小姐笑话。” “贫道说得又不是诗句,是给这傻瓜的批语。”说完杨暮客又侧头看向蔡鹮,“你还知道你们侯家作威作福,你身上的福德也不多,这债该是你这个活人去偿。” 蔡鹮骨头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侯家罪有应得,我又不曾出去害人。怎要婢子去偿?” “贫道随口一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做功德贫道拿不到半分。” “少爷如是说,婢子自是听话的。” 第26章 灯火星夜凤来仪 贾家商会一行人被请去了教坊司雅间。 这陶白城果然颇有特色,雅间里尽是彩瓷。小楼那披纱翠绿遮群青,在这一群彩瓷中,显得有些孤独。 杨暮客迈过门槛进去一瞧,“小楼姐,可是饿了?” 贾小楼见杨暮客进来了,寻了椅子坐下。“不饿,这一天也没作甚。脑袋空空,不知为何酒足饭饱。” 杨暮客凑上前坐在另一边,“您这话若是让那太守大人听了,他一定当是指桑骂槐。” “他若这么以为,那本姑娘自是指桑骂槐。同你合计,弄了个人民公园,亦是想通了什么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什么雅乐,听上去美矣,却尽是些虚情假意。” 杨暮客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不必客气,但不给小楼斟茶是小楼不喝这个。小楼吃穿用度皆是玉香负责,外面茶酒餐饭一概不碰。 杨暮客端着茶杯,“方才门口的老嬷嬷说,等等那京都来的大家要给小楼姐请安。您看是怎么个见法儿?” 小楼低头思衬一下,“你又占卦了?” 杨暮客摇摇头,“用不着占卦,咱们都走到冀朝边境了。那朱哞还要派个人过来,想想也知其别有用心。” 小楼瞥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感觉你比我想的事儿还多,比我还心累一般。那人派来便派来,不过就是演一场舞,他朱哞还敢强留我们怎地?三成股份都卖与他,他若不知足,你这游戏人间的修士想来也饶不得他。见了便见了,若是有本事的,赏些恩赐给他,若真如你说别有用心,这一路匪徒众多,陶白郡也不是真的靖宁之地。” 杨暮客比了一个大拇指,“好姐姐就是通透。” 小楼撇嘴,“让玉香进来,她去帘子后面候着。等等我俩都不说话,你去问。” 额。杨暮客咽下茶水,“怎么是贫道去问?” “哼。你不是说那朱哞有可能起了歹心么?小心驶得万年船,本姑娘犯不着以身犯险。若那所谓的大家是来害我的,你们两个还拿不下他?” 杨暮客心里并不是担心这个。小楼说的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哪怕上辈子,这种利益纠葛伤人性命都实属平常。他担心的是这人是朱哞派来坏小楼修行的。那日师兄入心所言,证明真人天人感应仍在。这话套一套小楼,小楼没有疑心,那便无事。 杨暮客应下,“成么。贫道来问。” 没多会,黄昏昏黄。玉香进屋里关好了门窗,拉上窗帘,将屋子屏风架起,小楼坐在屏风后头。卧榻上的珠帘与纱帘放下。玉香定坐其上。 杨暮客门口大喇喇地站着,季通和蔡鹮在隔壁的小间。 老嬷嬷领着一个身姿修长的男人从楼道尽头走过来。 那男人一袭白衣,丹凤眼,薄嘴唇,戴书生纶巾,两手揣在袖子之中。呼吸绵长,步伐轻快,三步一吸,两步一呼。 这不是舞者,这是个妖怪。 杨暮客虽然没闻到妖气,但此人迎面而来便有一种压迫感。 不是一般的妖精…… 屏风后面的小楼头上的海棠簪子中藏着的玉簪灵光一闪,将其罩了进去。身形消失不见,似是不存于凡间。 “贫道杨大可,奉家姐之命,迎接贵客。” 那男子上前揖首,“京都金梧会馆首席,岳亮,见过大可道长。” “首席请随我里面去。” “好。” 杨暮客摊开袖子将人迎了进去。 玉香在坐榻上半躺着,透着朦胧之美。 岳亮上前给珠帘揖礼,“小人拜见东家。” 玉香抬抬手,“免礼。” 杨暮客坐在一旁,也不去看珠帘。玉香这声音倒是有几分气度,平日里听那低声下气惯了,这趾高气昂的态度还别有风情。 杨暮客开门见山地问,“不知朱哞大人为何差遣首席来此?” 玉香幻化小楼噗嗤一笑,“人家还没落座,你便问。没得规矩……客人入座。” 杨暮客讪讪一笑,“的确,贫道失礼了。客人快快入座。” 那人再揖首,“多谢。” 待他落座后,杨暮客伸手展示了下俗道的挪移法,斟满一杯茶隔空送了过去。 那人双手接过,开口言道,“朱大人言说,东家于北国为不凡楼造声势。只是出资,赠些信物,未免单调。差遣小人来此献舞,彰显不凡。” “何样之舞,可彰显不凡?” 岳亮只是微微一笑,“容在下卖个关子。” 杨暮客点点头,“那不知客人来此,朱哞可有话相托?” “少爷说笑,若有言,纸鸢通信即可,千机盒也能寄送物品。何故委托小人。” “听你言说,这金梧会馆,也成了我们不凡楼的产业?” 岳亮点点头,“的确如此。小人当下便是仰仗诸位谋生,多亏不凡楼金梧会馆得以扭亏为盈。如今我等已经并入了不凡楼产业旗下。” “为何贫道不曾得知?” “诸位贵人离京之后之事,此等小事儿,想来诸位股东也不曾放在心上。” “京中一切可好?” 岳亮再答,“官家办学已经推举开来,如今京都关了不少私人书院。人民子弟学院广招贤才。小人不才,业余之时,也被聘为书院的礼乐先生。” 杨暮客呵呵一笑,“阁下大才。” “不敢不敢。小人自幼学礼乐舞蹈,诗书有所涉猎。算得上是勤勉之人,天分不足,则奋起直追。 ” 杨暮客端茶喝了一口,“那不知阁下可还有事相告?” “无有。小人来此便是为了道谢。”说完岳亮起身,敬重地朝着珠帘后面的倩影施礼,“小人心性不足,贪乐败家,金梧会馆得以重开,多亏在座之人。二位恩情,感激不尽。” 玉香言道,“不过是无心之为,受不得阁下感恩之心。若阁下有心,我贾家商会欲办慈幼房,阁下可将感恩之心托于此处。” 杨暮客拍手笑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薪火相传,小楼姐言说有理。” 岳亮起身再揖,“小人记下了。” 待岳亮离开后,杨暮客关好了门。玉香拉起珠帘,走到屏风后面将小楼请出来。 “婢子僭越了。” “无事,本就是我让你装的。你僭越什么?弟弟,你如何看此人?” 杨暮客低头思考了许久,“这人说得是实话。” “你不是最擅观人么?可看出他是否有其他目的?” 杨暮客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单纯来给小楼姐道谢的。” “难道我们都误会了朱哞?” 杨暮客掐六壬之变算了算,“算不得误会,那朱哞的确不安好心。但冀朝之内,他有心无胆。” 其实一番谈话下来,杨暮客看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岳亮似妖精,又似凡人。这也是一个真人化凡。 真人呐。这么容易见的么?也许师兄跟这个岳亮也是旧识,冥冥之中机缘牵引相互一见。若是同辈,彼此修行时间相近,那化凡时间也近。人海茫茫,偶然一遇。后事如何,各看天命吧。 岳亮这个人杨暮客记下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再次相见。 小楼瞥了杨暮客一眼,“你这正经的样子倒是不多见,看来这岳亮的确有些本事。” “小楼姐说的是。” 灯火初上之时,外面飞舟,灵车,马车,熙熙攘攘。 此时教坊司来人便都是身份贵重之人,此次演出有了观赏门槛。不似白日里在城中有些钱财便可入会场观礼。 教坊司门口官家贴了告示。京都不凡楼东主,贾家商会资助。 在陶白郡数天,小楼头一次露面。虽依旧面戴纱巾,但至少与人近前相谈。 诸多人好奇上来问候。 不凡楼乃珍宝楼,单这小楼一身打扮便让许多人觉得贵气逼人。那茶木枝碧玉海棠的玉簪数个拼成一个,巧夺天工,材质精美。陶白城也算的上边境商贸兴隆,但何曾见过有女子戴着这样的首饰。 再说那衣着,翠绿色不难取,但翠绿染轻丝未免暴殄天物。群青难取,但群青被那翠绿遮住不露,着实可惜,那靓丽颜色竟朦朦胧胧。失了群青之美,反倒衬托那翠绿鲜艳。 诸多贵人面见小楼离去后都暗地里嚼舌头,如此挥霍无度,不知爱惜。 晚会开始了。贾家商会一行人回到了雅间。 陶白郡本地的戏剧大家唱了一段女子尽孝的选段。故事简单,但歌声余音绕梁,情深意切。 小楼赠首饰一副。满堂喝彩。 上台之人小楼皆有赏。观那节目表单可不是白费功夫。既要给不凡楼做名声,那就要做出仗义疏财风评。 上半场的戏曲尽是些忠孝选段。 小楼忽然问杨暮客,“本姑娘何处去尽忠孝?” 杨暮客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师兄化凡是要寻凡心。这话不就是在问修行吗?但他又能如何作答?他自己也没有地方去尽忠孝啊…… 杨暮客长叹一声,“早早走完一场,回了那朱颜国。想来姐姐便可尽忠尽孝……” “为何要走完一场?” 杨暮客似乎有种明悟,道不明,说不清。糊里糊涂地说,“贫道有个故事。” “我记得你给我说过故事,但不好听。” “不是那样的故事。” “那你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自是两小无猜,心意相通。男人外出游学,见识多了,对那女子不似过去一般记挂。一日那男子偶遇一人。那男人觉得那人才是天生良配,忘记了家中妻子。与那人同游作乐,后来到了返乡之期,男人不再喜欢女子。二人和离。男子得了功名,女子半生未再嫁。 男子浪迹天涯,归乡之时二人无语相望。却也是一人一鬼。那女子得了忠贞牌坊,男子成了士大夫。 一个人走,一个人停。走的那人看似解开了束缚,停的那人似乎困在原地。 该说那男人是负心郎?还是该说那女人是死心眼? 该说那男人是壮志宏图?还是该说那女人是忠贞不二? “小楼姐,你我既是外出,停不得啊。没到心境圆满,便是你回了朱颜国。亦是能甘心做那笼中鸟?停了,心境便永远停在那遗憾之中。” 贾小楼思索了下遗憾是什么?没有目的怎有遗憾?那么暂且立下一个目的吧。 贾小楼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跟着你走便是。你求你的修士道心,本姑娘也要学着看尽人情冷暖,不受人欺。” 杨暮客愣住了,这就信了? 小楼继续看舞台上的表演,也看台下观众的三三两两。 有节目单,自然也有客人名单。他们是谁,小楼在楼上猜。像是高处的飞鸟盯着地表的兔子。 压轴节目便是那岳亮的舞剧。 灯都熄灭了。 鼓声一响,黑暗中独有舞台一盏灯。 一道光降下,身形修长的舞者跳进舞台中央。 舞者背后有羽毛编织的披风,他在鼓乐中翩翩起舞。舞到兴起之时还要呼喝一声。 一个陶盆在黑暗中被灯光照着从台下被摆上去,舞者像是一只鸟,围着那陶盆看了又看,披风着了墨,他在地面的绢布上翻滚起舞。 鼓停了,墨干了,舞者背着身站在灯光下喘息。一声凤鸣。他甩开了披风高高跃起。再一跃跳出了舞台之外。 几个侍者从黑暗中将绢布拉着竖起。灯光打在绢布上。 有凤来仪。四个大字。 黑色的墨在灯光炙烤下碎屑纷飞,化作烟雾。字迹变成了金色。那是凤舞者的一路足迹。 他来了,又走了。只是有凤来仪。 小楼看着那四个字很久,把玉香喊过来。 玉香匆匆找到传声玉璧。 灯亮起,司仪上台笑呵呵地说,“凤来金秋,不凡楼赠舞者不凡楼贵宾凭证,聘请舞者为贾家商会礼乐先生。不凡楼东主,贾小楼,祝岳亮先生前程光大。” 小楼在雅间里呵呵一笑,“这司仪倒是能说会道。加了许多修饰。” 杨暮客点了点头,“不凡楼本就不凡。自是前程光大。” 旁人都是送物,唯独这岳亮给的是不凡楼的贵宾凭证和聘书。想来合了那朱哞的心意吧。 小楼趁机提笔写了一封信,让玉香折成纸鸢放飞。 离开教坊司的时候星空闪烁,杨暮客其实一直在琢磨今天的事情。两个化凡真人见面没起波澜,师兄也不曾心语提醒。莫非猜错了? 忽而他想到师兄曾说龙肝凤胆,美味珍馐。龇着一口白牙一笑。 若那意象映照的是岳亮本性,他的胆是否好吃? “小楼姐,那信上说了什么?” “放权给那朱哞。日后冀朝之事本姑娘不再过问。” “可放心?” “你不是让本姑娘心放长远么?那又怎能被这不凡楼牵绊住。若那朱哞毁了买卖,你这道士可有办法让他后悔来到人世?” 杨暮客傲气地说,“小楼姐放心,贫道有九种方法弄死他。九种!” 噗嗤,“九种,那可真不少……” 第27章 世人都知神仙好 乐典之后玉香代小楼四处赴宴,这大丫头端得成了体面人。 听得尽是阿谀奉承,旁个都问她你家小姐何处去了,何故不来啊? 玉香便说家中少爷是修道的,说秋冬养阴,此地秋祭时节气候恰逢辟谷养生之时。小姐房中辟谷,不见外客。 这一帮商人听后既臊得慌,也羡慕得紧。害臊是因为秋祭还要忙着攒局吃饭,想着法子弄钱。羡慕是因为家中有个懂养生的,定然能长命百岁。 玉香说得是实话。小楼的确在辟谷。 马上从南向北,气候不同。需辟谷养气,辟谷之后需得开胃,而后进食北境罗朝之物。方不得异域之病。 此乃俗道七十二变寿章之变。涉川养体之变。 元胎地域广大,道士云游地域风土气候不同,必须学得此一番变化才可外出。 上清七十二变共有七章。分武法,术法,易数,神魂法,寿章,巫章,践行功德章。 这七章依次递进,切不可跨而修习。如今杨暮客已经开始践行功德,便是尽数学全。不似那季通还在琢磨术法。 若问缘由,只是根骨不同罢了。 季通亦是勤勉,平日里也参详打坐,但总坐着坐着便睡着了。所以赶车途中总是瞌睡。这还是杨暮客在其身边,有一个修士定气运。若他自己修行,怕是早就遭了邪风。 经历了一次弄权感受,季通也不再把那三个侍卫挂在心上。因那三人早料到季通会走,阳奉阴违。他也着实心寒。 季通此时便在那租住的院里静坐。 杨暮客安顿好小楼,见小楼睡着点上一支安神香出了屋子。 无事可做他寻到了那三个侍卫。 且就叫这三个侍卫甲乙丙。 蔡鹮随在杨暮客身后,来到了门房小间。 甲乙丙正吃肉喝酒,蔡鹮当初领着此三人飞抵陶白城便发了工钱。这三人自是不缺钱的。秋祭又领了玉香给的赏钱,见了两个婢子那叫一个恭敬。 甲正笑呵呵地招呼着饮酒,他正面看着那小道士来了门房。赶忙放下酒杯,“都停了,家中主子来了。” “谁?” “少爷。” 乙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少爷,那闲云野鹤也不管生意,怕他作甚。” 丙放下筷子,穿上鞋去门口候着。 甲也跟着跑了过去,走到门外头。“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杨暮客笑嘻嘻地说,“闲来无事,此处走走。听蔡鹮说,尔等都是京都的老门子。祖上都是禁军军户,过来涨涨见识。” 甲赶忙笑答,“可不敢。咱们就是平头小民,什么军户之后都是场面话。那京都里谁没个根子。” 杨暮客站门口看见屋里酒桌大鱼大肉,“哟,贫道扰了几位饮酒作乐。” 甲赶忙惊恐地说,“怎么会呢。少爷来我们这是我们荣幸。若不嫌弃,您也进来喝几口?” 蔡鹮在后头抬着下巴哼了声,“我家少爷不吃这些。” 甲嘿嘿一笑,“也是。”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眯着眼睛笑道,“贫道来此是心中有些疑问,你们这些京都老人儿应该晓得。” 甲说,“您问。” “可听过金梧会馆?” “哟,何止听过。咱家兄弟以前便是那金梧会馆的的常客。” “谁?” “老二……”甲回头一看,那乙趴在酒桌上睡着了。“这夯货怎吃不住这点酒力,才这点儿就倒了。嘿嘿,让您看了笑话,小的就进去把他喊起来。” 杨暮客摇了摇头,“算了,说说你所知晓的事情便可。” “这金梧会馆吧,以前是岳中山大学士家里头的。名声远扬,最初开在那广福坊里头,有个几百年光景了,后来广福坊的园子卖了,搬到了延福坊。占了几十亩地。在京都里不大不小,岳家这时候也算不得高门大户,让佘家欺负几回,几十亩地就剩了个三间大房。前几十年京都乱糟糟,岳家老来得子,三间房剩了两间。卖的那间房给这娃娃到处找师傅。结果这岳老板高不成低不就。在国子监闹过笑话,出去野了十年,回来就变了性子,拉弦唱曲,欢歌伴舞,没个正经样子。老二说过,那岳亮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不似个好东西。” 杨暮客继续问,“我们不凡楼招那岳亮做先生,你觉着如何?” “这……少爷这话您不该问我啊。” 杨暮客尽量笑得好看和蔼,“都是一家人,咱们要征求民众意见嘛。” 甲眼里的光黯淡了些,“招来是能招来,但不该是个先生。就那口蜜腹剑的人,该他做个跑堂。” 杨暮客转而去问丙,“那你觉着如何?” 丙吭哧瘪肚,看了看老大,又看了看屋里睡觉的老二,“该是合适吧……那人学问和本事是有的。” 杨暮客点了点头,对甲说,“你们若是羡慕,当踏实做事。我家姐姐此举乃是千金买马骨。” “千金买马骨?” 额,也对。这方世界也没这谚语。杨暮客也不多解释,“不凡楼求贤若渴,千金买了马骨,摆在那就是期盼能有好马投来。尔等若能踏实做事,这好马良驹亦可是尔等。明白了吗?” 甲抿着嘴点点头,“小的明白。” 乙附和,“明白……明白。” 杨暮客带着蔡鹮出了门。 门里头听见有三弦子响。 “大都里,最离奇,老鼠偷吃烛和米。” “搬来搬去是生意,藏在洞里扯大旗。” “小郎君,厚脸皮,关起门来害亲戚。” “星河演舞壮胆气,酒囊饭袋倒相逼。” 又听那甲说,“莫唱了,莫唱了,喝酒……” 走远了,日头见大,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伞递给蔡鹮。蔡鹮撑伞帮杨暮客举着。 “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就要离开冀朝了,逛逛。这风土人情该是记下,来日再来,看看几分变化。” 就这么二人走着,路过一间茶楼,楼上说书人正说故事。杨暮客停下,蔡鹮赶忙收了伞问那门口的茶博士,“里头还有雅座么?” “有!贵人楼上请。奔三楼,三楼能听见师傅说故事。而且真亮。” 那茶博士把二人引到三楼雅间,杨暮客示意蔡鹮也坐下。蔡鹮不挪步子。这雅间是半开放的屋子,最里边的墙是开口,有个栏杆挡着,正巧能看见那说书人的书桌。 等点好了茶,那茶博士出了雅间, “坐!贫道让你坐你便坐下。” “婢子可不敢。” “你这丫鬟当上瘾了。我何曾让你做那洗脚丫鬟的事儿。贫道没甚多规矩,让你坐你便坐下。” 蔡鹮没去坐那桌旁的椅子,抿着嘴挪步到边上,拿着一个圆凳放在杨暮客边上坐下。 楼下的说书人说完了一段,说书人的徒儿上台拉起屏风,二楼的观众看不着。但三楼雅间能瞧见。 那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摆上些许个器物。 茶博士将香碳和茶壶茶叶送进了雅间。蔡鹮赶忙站起来,“你出去吧,这儿用不着你。我家少爷我伺候。” “诶。小的明白。” 蔡鹮熟练地给杨暮客煮水泡茶。 这时楼下的屏风撤去了,那说书人拿着惊堂木一拍。 “话说那海外其浪滔滔,海中有千丈巨蟒。郑氏儿郎飞出大船,结成五行八卦之阵。郑良义首当其冲,舞得那阵旗呼呼生风。只见大蟒乘浪飞起,巨大的尾巴甩起撞向了宝船。” 这时说书人拿起一个大船的模型,又拿着一段软绳。那软绳在他手中飞舞。当真好似一条蛇。 “呔。兀那妖精,吾等乃是出海寻仙的修士。你莫要挡了我们寻仙的路。若是家中有人得了仙缘,来时定要你后悔莫及。 话说那蛇妖眼中竖瞳,盯紧了阵头的郑良义。这方海域乃是老朽道场,非是尔等人道海路,尔等闯了我的道场。扰我清净,便是那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怪罪不得。 再说郑良义掐指取血,以血画呼神之符。天地间瞬时黑云滚滚,天雷地火。海中游神领命而来,顺着那郑家儿郎的大阵布下一层光罩。 本神乃是护佑人道正神,你这小妖见了本神还不快快收了神通?” 噗嗤,杨暮客听到这笑了。 蔡鹮斟好了茶送过去,“少爷觉着有趣儿么?” 杨暮客点点头。“有。” 说书人甩了甩软绳,软绳缠在一根指头上。 “话说那巨蛇沿海中天柱攀附,高翘蛇颈,盯着那游神大人。此乃老朽修行之地,便是天官都要礼让三分,你这游神不问因果便帮着这些俗人怪罪老朽。 游神哈哈大笑,本神乃是人道护法,管得你道场还是蛇窝。今日你这妖精休想害了这一船人的性命。 巨蛇开口言道,老朽何曾要害过此船之人性命。老朽只是要将这船送离海疆。 就在这时,郑家有仙缘之人全身闪耀金光。引来了上仙注视。天外宝剑飞来,一剑削去了那巨蛇之首。一个白须老翁站在剑端,看着那闪耀金光之人。” 杨暮客听到这差点没一口把茶喷出去。这特么就把蛇给杀了?这神仙杀性这么大,也不怕被雷给劈成渣渣。 “只见那仙人将蛇血收在一起,取了蛇胆,与蛇血化成一粒丹丸,送给那闪耀金光之人。 郑薄义,老夫乃是仙界无情仙,赠你以杀证道之法。切记此去要多杀多贪,多抢多得。唯求心中快意,保证亦可道心圆滑。 郑薄义听了此话,飞出船外,见到那阵首郑良义。大兄请将家中阵旗归还与我。 郑良义眉头紧皱,哼,你这外子竟得了仙缘。给你便罢。 自此便是郑薄义领着郑家求仙之人踏上了北去之路。” 杨暮客憋着笑喝茶,问蔡鹮,“这求仙之路你听得畅快么?” “婢子哪懂什么求仙之路。” “茶不错,你也喝一口。” “是。” 杨暮客晃了晃杯中剩下的一汪浅茶,“离开了冀朝,你会想家么?” “婢子不知。” “呵呵,那你晓得贫道修行,想不想见神仙?” 蔡鹮美滋滋地喝着茶,“少爷若是修成了仙,那婢子就见过了神仙。” “嘴儿真甜。借你吉言。” 陶白郡又呆了几日。玉香领着巧缘去阴间点卯。 等着那京都的阴司判官将道牒盖章,陶白郡阴司录下了紫明道长一行过往。阴司殿中国神画像伸出一只手,提笔写下,功德无量,四个大字。 京都的阴司判官将京都城隍印玺扣在道牒之上,红光一闪。 “行走大人,如此一来,尔等便可离开冀朝,去往罗朝了。” 玉香浅揖,“多谢判官大人。” 季秋寒风北来,太阳都没那么毒了。 便是中午杨暮客都懒得撑伞,就坐在马车外头。哒哒马蹄声,车辕转滚滚。出了陶白城的北门。 蔡鹮坐在马车后边的棚子下面,本来是要她去车厢里。她百般不愿。 玉香笑道,“过了国境冻死你个小丫头。你这南人何曾见过北国酷冷。” 蔡鹮俏笑一声,“冷便冷。咱还没见过多少景色,外头呆着也挺好,若受不住了。再进屋叨扰姐姐跟小姐。” 玉香无奈叹了口气,“由着你。”她也曾坐过车后面,那时那车后面还没被偃师做过改动,窄得不行。自是亲近了后才能进了车厢。想来这小丫头也是不敢亲近吧。 玉香猜的对了一半。蔡鹮既不与她二人亲近,也是自惭形秽。 小楼是主子,那仙女儿般的样子望而生畏。玉香也气质别有不同。 蔡鹮本曾是贵人家小姐,算得上有些见识。但这天上地下般的差距,是一道无形的高墙。 一行人北上进了山。山脉绵绵,算不得高,但起伏不停。 半路遇见了一个赶在冬来之前通商去罗朝的商队。一行人便凑在一起,去往罗朝。 路上有毕家皮货生意的老熟人。感慨世事无常,那毕家死了老二,老毕头儿匆匆返乡。本来他们该是一起回罗朝的。今儿夏天时节说好了的,这次返乡是由那毕家老二押车。 杨暮客没事儿便跟季通去那车队的帐子里聊天。 这帐子里好多掌柜。民生百货,什么生意都有。但唯独没有珍宝行当。 走半路,杨暮客远远便看到山坡上翻了一辆车。 车队停了,那个毕家的老熟人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老毕头儿死了。 第28章 幽魂未去不归桥 一群人堵在路中窃窃私语。 杨暮客跳下车独自前去。后面的人见是道士来了,纷纷让开道路。 一架灵车翻在路旁,行李散落一地。一个老人的尸体趴在地上,侧着脸看着北方前路。 车队把头站在边上,检查了下尸体。 “半夜翻车冻死了。啧啧啧……那毕家怎如此粗心大意。家中主人翻了车都无人知晓。” 杨暮客听完不置可否。毕竟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那身上青紫的瘀痕看似摔得,但杨暮客看得出是鬼手阴气所留。 这老人被厉鬼缠身后挣扎过,但挣扎不过,死在路上。 毕家举家归乡,路上只翻了一辆车。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说不清。 “来兄弟伙,搭把手。把这车还有尸体搬到路边埋了。你与这毕老儿是相识的,你给他立个牌牌。好让他家里人也有地方找。” “知道了……” “这些东西我这走镖的可就留下了。便是那毕家的来要,某家也不给。你可需给那毕家的人说清楚。” “应该的……” 杨暮客上前一步,“贫道云游,见不得这亡人于野,成了孤魂野鬼。这山路也没个山神土地,得不着收敛。稍候诸位还请诸位帮忙准备一番,贫道要行科为其送行。” “早猜你这道士有几分本事。但年纪轻轻,有没有那功德给亡魂送行往生?” “贫道日日行善积德,自是功德无量。” “听你胡吹。不过你既是要给毕老儿行科,等就等。说不得哪一天,我们也落得此下场,若也有个道士给爷们儿也行科才好。” 众人忙活半天,终于将道路清理干净。埋尸之前杨暮客让那与毕老儿相熟的揪下一根头发,剪了些许指甲,把那尸体的鞋脱了。 杨暮客站在路旁,镖局的家当摆了供桌,桌上有米有酒。一碗黄土做香炉,三支灵香寻厉鬼。他可摆的不是祭灵的法坛,而是寻魂的。头发通性,指甲连心,鞋儿指路。 毕老儿的魂儿没了。这荒山野岭,没个土地山神,怎会没了魂。哪怕是附身他的厉鬼把那魂儿吃了,也该有些灵韵留下。 这无迹可寻,那便该是有妖。 那三支灵香的灵韵依旧是向着北方飘,逆风打着涡旋。 旁人以为是北风吹得涡旋,但杨暮客看出来,这是那毕老儿的灵性在做争斗。 摆完科仪,杨暮客假模假式地嘀嘀咕咕,似是诵经将亡魂往生一般。等那灵香燃烧的灵韵变得正常,随风飘荡。杨暮客掸了掸衣袖。 “贫道功成,诸位可将这些物件收拾起来。那头发指甲和鞋子,与那些米和酒都埋在坟头便好。” “得着嘞。小师傅且去一旁歇息。盯着我们莫要出了岔子。” 杨暮客搭了个揖首,“诸位慈悲。” 此间事了,待重新上路之后。 路途中杨暮客跟那季通说,“陶白城里出了个厉鬼,一路北上。缠死了那毕老儿,如今怕是仍在路上。晚上你随我去找一找。” “明白。” 日落黄昏,车队围在一起安营扎寨。上百号人,人吃马嚼好不热闹。 营寨里篝火照得一方光明,小楼这豪华马车并未与他们凑在一起。蔡鹮下了车一直打喷嚏,季通买了些皮袄,这是备下过冬之用,还没穿过。好心上前送了一件。 蔡鹮也不言谢。她不大喜欢那侍卫,五大三粗。有那小道士作比,这季通当真丑陋。 熊皮袄子穿在小姑娘身上像是熊皮大麾一般,她只觉得暖和不少。 等玉香做好了吃食,先送进车厢里,小楼和杨暮客在里边吃。余下三人则在营火边上吃。 季通跟玉香和蔡鹮说,“今儿夜里某家要与少爷外出,没人值夜。” 玉香点了点头,“知道了。” 蔡鹮左瞧瞧右看看,那她怎么办?她可不敢一个人睡在外面。 玉香端着碗微微一笑,“你随我去车里睡。那车里地方大着呢,有你睡觉的地方。” “不用我去值夜么?”蔡鹮低声下气地问。 “不用你。你做不来,我随小姐走南闯北,自是有些本事。少爷和季通回来之前,我值夜。” “嗯。”蔡鹮低声应下。 季通咽下饭嘿嘿一笑,“玉香姐姐莫要谦虚,您那本事大着哩。” 如今玉香与季通也算相熟了。况且季通知根知底,这玉香是个妖精。嘴巴甜点准没错。 玉香则和和气气地说,“平日里有是季兄弟辛苦,如今还要忙着帮少爷攒功德。小女子才是那帮不上忙的。” “哟,姑奶奶可莫要这么说。您就是我的底气。” 噗嗤,玉香笑了笑,“吃饭。” “诶。”季通憨厚一笑。 蔡鹮看得云里雾里,但也算明白了。这小楼的贴身婢子可不是一般人。便是这五大三粗的壮士都要礼敬三分。 亥时营地里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几个押镖的人还在巡视。杨暮客他们这一边已经压灭了营火。黑洞洞的,有几个镖人晓得那车里有女眷,说实话,没点儿歪心思是假的。但有色心,没色胆。 杨暮客和季通摸着黑上了官道,一路向前。 这路此时朝向东北,迎着夜里的凉风,季通鼻子通红。他这也就是依仗身体强壮,不然这走南闯北,又不修养生之法,早晚得得病。 于是杨暮客说,“前些日子安排了小楼姐辟谷,没顾得上你。过些日子,你去问玉香要几副汤药,调理一下。” “小的身强力壮,您教给小的那些本事有强身健体的法子。应是用不上。” “水土不服可跟身体强壮无关,倒是你病倒了,贫道可懒得照顾你。” “那便听少爷的。” 二人往北跑了一段路。 季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杨暮客也额头有些汗水。渐渐杨暮客放缓了脚步,季通则上前一步,抢了半个身位。 季通拿着骨朵左看右看,但天太黑了,只有星光落下,一切都是影影绰绰。 杨暮客掐三清指,帮季通开了阴阳眼。 只见路中央青雾弥漫,一个厉鬼散发着绿光,浑身上下长满了手和脸,哀嚎着,“阿爷,好疼。阿爷,好饿。” 地上还趴着一个鬼,抱着厉鬼的大腿被拖行着。 杨暮客伸出一指,“定!” 天上落下一道星光,此乃借来灵炁。 那厉鬼和趴着的鬼都不动了。 杨暮客领着季通走上前去,杨暮客端详了下厉鬼的面貌,跟季通说,“还记得这个鬼么?” 季通也仔细打量,“谁?” “那夜里,是你将他的头颅砍下,你竟记不住他?” “这……小的只是听少爷命令,又管他是何人。” 杨暮客摇了摇头,“若贫道让你杀好人作孽你也听么?” 季通犹豫了下,“听。” “行了。 ”杨暮客一脸嫌弃,而后吹了口灵炁出去,只见那厉鬼的脖子处漏出金光。“看见没,这就是你砍出来的伤痕。他的脑袋永远都跟那身子合不上了。” “那他不该是个无头鬼么?” “无头鬼是没有头,这鬼有头,只是合不上罢了。”杨暮客哼了一声,“贫道跟你说正经事,你问这个没用的作甚。今日便是你与这鬼打一场,你若敌得过,那便是功德加于你身。若敌不过……” “若敌不过怎地?” “活该被打死。” “少爷你就逗我这蠢驴,某家才不信你由着这鬼把我打死。” 说话间,杨暮客的定魂之术灵炁耗尽,光芒黯淡。那厉鬼挣扎一下,只听得叮的一声。厉鬼又重新动弹起来。 “阿爷,放了我。阿爷,我疼,阿爷,我饿。” 那趴在地上的鬼不说话,只是死死抱着厉鬼的大腿不让他往前。 杨暮客朝着那鬼努了努嘴,季通鼓足了气,掂量了下手中骨朵。 “嗨!恶鬼当道。吃某家一锤!” 杨暮客用了个拘魂法,将那老鬼抓到一旁,那老鬼眼中清明,见得儿子获得自由一脸惊慌。 “莫急,贫道护卫去与你那傻儿子斗上一斗,现在贫道问你些话。你当如实作答,可懂?” “小人明白。” 杨暮客摇了摇头,“你已不是人,你那身子是贫道帮你埋的,帮你行科。想来你路上收了些许灵韵。” 毕晟低头道,“是。老朽收到了。” 杨暮客眼光低垂,“你姓甚名谁?” “老朽名叫毕晟。罗朝湖米郡人,乃是湖米郡毕氏宗亲。曾于县府中为机要捕快,后辞退营商。” 杨暮客嬉笑一声,“这就全交代了?” 毕晟轻快道,“老朽知晓道长与众不同,不必掩藏。” 杨暮客低垂的眼光带着睥睨之意,“这些年祸害冀朝,可想过缺德折寿?祸及子孙?” “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好,贫道就喜欢和明白鬼说话。你这儿子没救了,需要打得他魂飞魄散。” “该当其罪。” 只见季通咚咚咚几骨朵抡在厉鬼胸口,那厉鬼被打得后退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厉鬼两条腿乱蹬乱晃,“阿爷,孩儿好疼。好疼啊。那人打我,你快来管管他……” 季通长吁一口气,似乎也没那么难收拾。活着的时候某家既然能一刀砍了你的头颅,你便是死了,某家也能把你锤成肉糜。 季通借来灵炁,去一年寿数,七星天罡变,武定乾坤变。 七星天罡变乃俗道脚下步伐,心中思星象方位,脚步踏灵韵炁机,与天道相合。武定乾坤变,乃运用肌体舒展灵炁之法,走阴阳,定乾坤,一张一弛,一刚一柔。此二法同时施展,季通瞬时灵活万分,乱锤若花,纷飞上下。 那厉鬼被捶了几下,忽然不喊了。瞪着大眼珠子盯紧了季通的动作。目光如箭,伸出爪子抓住了一只骨朵。 季通用力一抽,抽不出。眉头紧锁,秽气,竟让这厉鬼看破了动作。 季通呼出一口热气,搬运气血。呔!他大喊一声,另另一只骨朵重重朝着那厉鬼胳膊抡去。 当!另一只骨朵也被那厉鬼用爪子抓住。 “嗨呀!”季通大喝一声,搬山之变。扭动腰身,胳膊一甩将那厉鬼带起地面。咚咚咚,地面好似大鼓,那厉鬼捶打地面阴尘四起。 忽然空中一个头颅飞起,冲向抡着锤柄的季通。季通一个鹞子翻身,后撤拖着那厉鬼躲过了头颅攻击。 厉鬼依旧死死抓着两只骨朵,但那头颅眼冒绿火,在空中飞舞不停。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你这儿子可了不得。生前就成了妖精,死后化作厉鬼也与众不同。贫道毁了他的胎光,这厉鬼竟然还能有如此本事。竟能逃出阴间,寻到五服血亲前来加害。” “老朽教子无方,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杨暮客瞥了那趴在地上的老鬼一眼,“你是怎么才死,便化作鬼怪来拖住他行程的?” 毕晟答道,“我等外出作业的细作,都曾经受生祠祭拜。死后能立即离体,返乡报信。报与那府衙中的寻妖司,将生前所得消息传递出去。” “罗朝有寻妖司,贫道为何未曾在冀朝听过?” “冀朝斩妖之能在于军中。他们那叫启灵军,职责戍守边疆,防止妖邪作害。” “你不是罪在当下,功在千秋么?怎么化作鬼魂后不即刻返乡,偏要半路缠上你这厉鬼孩儿?” 毕晟闭口不答。 嘿,既是如此杨暮客也不再问。抽出背后宝剑,“你那两个破骨朵有个屁用!接剑!” 季通松开了骨朵使劲往少爷方向跑。 杨暮客一手移物控物之法,将那宝剑在空中转了几圈,朝着季通飞去。 那厉鬼也察觉这力士若是得了宝剑怕是要受伤,头颅飞起阻拦,尸身抓着骨朵鼓槌一抛,拿着两只骨朵锤柄,嗖嗖两声,将骨朵掷出。 杨暮客笑嘻嘻地掐着法诀,叮叮当当,用控物之法操控宝剑抵挡了两只骨朵,再躲过了飞头扑咬。宝剑绕了季通一圈。季通伸手将宝剑取下,竟不是他用过的除邪宝剑。缘是杨暮客平日里一直用的那把。 “少爷,也不给个好的。拿这个来糊弄小的。” “好的贫道都不舍得使唤,你有多大能耐?” 季通一撇嘴,“小的怕把这剑磕了碰了,您又没东西用了。” “尽管去用。” 季通嘿嘿一笑,摆起了军中持刀的架势。 杨暮客这时再看那老鬼,“你儿子就要死了,有什么话想说么?” 毕晟无言。 第29章 温泪暖酒祭同袍 杨暮客冷眼看着那厉鬼,本来用乾阳灵炁毁了他的胎光,但那妖性未散。 其与季通打斗之中越发灵便,似是毫发无损一般。想来那妖性不是与生俱来的,不在胎光中。 于是杨暮客掐六壬之法,算这厉鬼的根性。眼中金光一闪,术法,明心见性。 原来这厉鬼的根性是个马楼。嘿,这不巧了,才从那儒马国过来,这猴子一瞅便是那儒马国逃出来的妖猴。死去的一缕灵性往生到了这毕家老二身子里。也难怪这毕家老二成了妖人。 毕家老二生而为人,所以胎光如常,但那马楼灵性侵占了爽灵与幽精。思不纯,欲壑难填。 杨暮客双手插在袖子里大声喊,“打西边儿来的时候,杀那些马楼该怎么个打法?忘了吗?” 季通听了,忙掐坎字诀,“小的明白。” 马楼属火,当用水。它快任他快,踏波涟漪开。 季通持剑以慢打快,一身水炁缠绕,受击而不伤。这以伤换伤的打法,没多久那厉鬼就有些吃不消了。 这时杨暮客放心瞧那老鬼。叹息一声,“你这人,专门往那鲜有人烟的地方跑,那妖邪灵性随灵炁从炁网降下,沾染了你,与你归于家中。致使你家二子生来虽为人,却是个猴妖的性子。” “道长年纪轻轻,见识广博。” “错过了离体返回的时机。你若想回乡,那路途遥远,想来独自难走。这一路你抱着厉鬼大腿,行走在阴间自是不难。但离了这厉鬼,白日里大日灼灼,魂体受不得日照,又不能独自躲进阴间。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多少年。怕是你到了家中早已物是人非。贫道助你一程,你可愿意?” “老朽愿意。” 杨暮客掐七十二变,鲸吞之变。体腔内蓄上一口灵炁,嘴巴张大狂风倒卷,将那老鬼吃了进去。 再掐易数阴阳变,以阴阳二分之法,在体腔内留下一个阴气团,容那老鬼呆着。而后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鱼,坐在地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季通听见木鱼声,心神宁静,不慌不忙躲过厉鬼爪击,一脚踢开飞头。长剑带着水波,一剑撩起,割下了厉鬼身子的一条胳膊。 跃起踏浪哗哗两声,踢得那厉鬼连连后退。 少了一条胳膊,又少了头,厉鬼行动不甚灵便。季通乘胜追击,长剑连刺带劈,飞头攻击一拳抵挡,咚地一声飞头飞出好远。 杨暮客端着木鱼,心念金字诀,吹出一股寒风。将那被水炁包裹的头颅冻住落在地上。 季通剑尖瞄准那厉鬼肋下,斜着刺入。长剑带着水炁在那厉鬼体内一搅合,厉鬼顿时阴气涣散,本命火源嗤嗤作响。 一声猴子的痛叫声从厉鬼体内发出,一道绿光射出,没入那冻在地面的飞头里。 季通抽出宝剑,那厉鬼的身子像是烧裂的陶器,片片碎裂化作飞灰。 冰柱的头颅变成了一个被封在冰块中的小猴子,季通挽着剑花,水波流转,武定乾坤之变,用力向前一刺,长剑离手疾驰而去。 叮。长剑滑进了冰块,嗤嗤声不断。那小猴子也化作烟雾。 呼,季通长吁一口气。打完一战,腰膝酸软,头皮发麻。好生疲累。 杨暮客收了木鱼,站那等着季通回来。 二人往回走的路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这一场功德够不够偿还小的借来的灵炁。” 杨暮客想了想,“应是不够。” “那不是白打了,不是还有个老鬼么?您怎么不留下让小的一并处置了?” 杨暮客笑骂道,“你这夯货,不怪贫道骂你是个杀才。尽是想些杀人越货的勾当。那老鬼只是寻常亡魂,你斩了他怕是还要折功德。况且此老鬼贫道留下还有用。” “有啥用?” “这荒山野岭,也没个山神土地。便是岁神殿也不设游神巡游。你我打杀了厉鬼,谁来把此事记在那道牒之中?” “额?”季通愣住了。 “贫道将这老鬼留下,待去了罗朝,把老鬼送到罗朝阴司。阴司城隍和判官要老老实实把这一笔写进道牒之中。” 季通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这小少爷当真是个敢拔妖毛的人,就这么点儿事,他都要让那阴司给记下来。 一路回到了营地,一个人被捕兽网挂在树上,夜里的冷风吹着。那捕兽网上有麻药,困进去便人事不知。 季通在树下溜达一圈儿,“这贼人竟敢来袭扰我等,当真是混账。吹这一夜凉风,怕是身子骨都要吹垮了。” 第二日天明,那商队镖人发现少了一个夜里巡视的小卒,派人出去寻。才走出车队,就看到那小卒在树上挂着。 车队把头来这边请罪。 “某家御下不严,出了夜袭贵人的祸害。” 杨暮客打着哈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把头哥哥不必在意。这贼人待入了罗朝郡城,我等交给官家,任由官家处置。” 把头面色羞红,“道长,能否网开一面,放了这小贼,我等私下处置他。闹到了官家那边,费时劳神,何苦来哉。” 杨暮客搭眼一瞧,“你怕坏了你镖局的名声?还是与这小贼有私情?” 把头瓮声瓮气地答道,“都有。” “你给贫道一个合适的理由,贫道若听了过得去,便随了你的意。” 把头眼珠转动,左思右想却得不出理由。只得慢慢跪下去,磕头叩首,“道长爷爷网开一面吧……” “诶。男儿膝骨如珍宝,怎能说跪就跪呢?人你先领回去吧,但贫道可没说不报官。” “是是是……” 待那把头提着昏倒的贼人离开后,季通慢慢走过来。 “少爷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不然呢?你养着?亦或者杀了吃肉?” “该叫那小贼付出代价,至少挑了他的手筋。” 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季通,“蝮蛇口中草,蝎儿尾后针。两端不足算,最毒负人心。这小人面相奸猾狡诈,你放了他,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没能成事儿,他不会怨他自己不轨之心,只怨恨准备不足。且看吧,今夜便还要来一场。” 季通看着那把头的背影,“那倒是可惜了这把头的仁义之心。若今夜再擒住了小贼怎办?” “杀了喂马。” “好嘞。” 行程东北,再北。 秋风冷,荒草地。枯败无垠,落叶随风。 路旁堆满了落叶,若是落了一点火星,这草原便要起一场燎原大火。车队疾驰而过,一切人员禁止外出。把头一人站在车队之首的灵车上。不时回望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守着规矩。 若引了草原大火,这一行人都要死在这官道上。即便不是被烧死,也要被憋死。 那被困一夜的小贼躺在车厢里,发高烧一身汗浸透了衣衫。偏偏不能起火烧水煎药。自家镖局的兄弟伙用酒给他擦身。小贼被酒气熏得头晕脑胀。 “你昨儿夜里说先一步回来,我当你去了别个车厢睡觉。谁曾想你敢去招惹那最后边的贵人。” 小贼眯着眼哼哼,“咱也没领他们的赏钱。跟着咱们占便宜,小爷是去讨债。” “这话你敢当着把头的面儿说不?” 小贼嘿了声,“有何不敢?” “你呀,什么讨债。你还不是看着人家那两个女子长得标志。动了歪心思。” “呵呵。好似你没动心一般。” “咱可不敢。人家既然放你回来,你回头好好地登门认个错,事情就过去了。莫要再得罪人家,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小贼无奈应答。 中午停在一处山坳,这里有处山洞,山洞洞口朝西乃是逆风之地,也不怕火星被吹了出去。有了地方生火造饭。 杨暮客他们也不与那些人一起,在外头停了车,玉香曾采买了震字诀的阵法石锅,不用明火即可做饭。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吃了午饭,休整一番前面车队继续上路。 其实把头已经发现一些不寻常之事。 譬如那马车竟能一路跟上车队的行进速度。只一匹马不曾轮换,要跟住灵车和数匹马轮换拉车。这事儿若常人或许不以为奇。但把头经验丰富,明白这马定然不是普通马匹。而且那马车车厢也不须更换轮毂,车轴。这用料是何等扎实。 现在想来,昨夜悄声无息地把小侄子抓起来没有一点儿声响。这一车人定然不好惹。 把头将盯着赶路之事交接给副手,他跑进车厢里去看侄子。 “你小子弄得都是什么事儿,这一趟分得的工钱够你逍遥许久。竟起了歪心去找那后面之人的麻烦。” “伯伯莫要骂了,小侄儿知错。以后改了就是。” “你当这一路好走不成?我们此时还没出冀朝。待到了冀朝与罗朝交界之地。那有古战场。到处都是鬼怪。你这此时病倒了,若被那邪鬼附身。某家怕是要狠心将你丢下。” “小侄儿年轻力壮,便是病了,也比后面那些糟老头子掌柜们阳气壮。该被邪鬼附身的是他们,怎么也轮不到小侄儿。” “你且好生养病。莫要再惦记其他,记下了没?” “记下了。” 外头杨暮客坐在车座上,抬头望炁。此处冀朝气运已经淡去,不远处便是水炁滔天之地。那里便应是罗朝与冀朝交界之地。 炁网中不但蕴含了水炁,还有妖气,鬼气,邪气。这些人道排斥出来的怪东西都聚集在了大河边上。 这些镖人当真都是赚卖命钱的啊。 傍晚时候一队兵马驾驶灵车临检,杨暮客远远打量,这些人怕是就是那毕晟所言的启灵军。 灵车上有数个道士,道士结五行阵。那些军士手中兵刃都是煞气冲天之物,可伤鬼怪妖邪。启灵军军姿挺拔,个个高大威武。便是季通站在一旁都要被比下去。 把头和那些掌柜的上前笑呵呵地交代了些话,一些军士开始对车队一一排查。 没多会启灵军来到了贾家商会的马车前。 巧缘此时身上没有土地神,阴司游神之辈画的圈儿,也没有那个套在脖子上的项圈。那些道士一眼便看出来这马是个妖精,五行大阵灵韵运转,一缕炁机盯着巧缘。 一个军士上前,“吾等乃是戍守边疆启灵军,监察出入境一切人员事务。敢问诸位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季通跳下马车上前揖首,“我们是自朱颜国而来的贾家商会,周游中州行商四方。此次乃是前往罗朝开展商贸。” 后面的一个道士端着玉鉴开始检索贾家商会的信息。巧缘是个妖精早就备案过了。贾家商会在冀朝只有在轩雾郡留下了案底,还是受害者。另外诸多善人行径也一一显示。那道士才是这一群人带头的。看明了消息,上前一步。 道士开口言,“我等戍守边疆,行事合理合规。请贵人行个方便,让我等检查一番。” 季通迟疑了下,“这……” 这时小楼撩开车窗帘,“听长官的话。” 季通再揖首,“诸位,请莫要扰了车中贵人。” 道士也揖首,“请壮士放心。” 启灵军一举一动皆是纪律严明。用带着阵盘的玉石检测,道士也用罗盘测算。这一车除了巧缘这只妖精并无其他异象。让路放行。 没多久贾家商会的马车就赶上了前面的车队。把头感慨好快。 此处已经能听见大河涛涛之声,秋水堤岸干涸,芦苇白茫茫一片。长河此处望不到边,一座石拱桥横跨大江。 拱桥有百孔,高低起伏,河中石墩数十丈长宽,一体无缝。桥孔可容艨艟巨船通过。傍晚远处有些河雾,好似云桥。桥上有牌坊,单字,冀。国运金光闪烁。 今夜车队便在此处歇息。 车厢里那小贼捏着一瓶药粉,死死盯着后面的贾家商会马车。他心中想到,尔等莫要跟我们一处停下。若是停下,小爷今夜便得用上些非常手段了。 夜入子时。 此地与古战场不远。河面野鬼漂泊,不时有翻江恶鱼扑出水面,吃了那游荡的野鬼。 河中龙君撑着竹筏,长杆上挂着一盏灯。 “大江可安哟,多子福哟,长生滩头哟,要来人咯。莫惹灾殃哟,度长夜哟,随明珠哟,盼天明咯……” 歌声遥遥飘来,却独有杨暮客听得见。便是玉香都看不到那龙君。 龙君管得着那河中之事,却管不到桥上之事,也管不到岸上之事。看来这个龙君还不如那南罗国淮州郡的老龙。 数只通了灵性的蛇绕着车队蜿蜒,但那车队撒了硫磺。蛇群靠近不得。 有些野狼也凑了过来,但遇见了蛇阵也不敢往前。 一队厉鬼兵卒持剑乘阴风来了,那车队围成了八卦阵。厉鬼兵卒转了一圈,看到了不远处亮着灯的车厢。 杨暮客拿着一根钓竿,钓竿数丈长,垂在河岸边。钓线上挂着一个人的尸体。 季通一旁瞪着大眼珠子,“您不说喂马吗?” “我哪儿想到这儿这么多妖精。钓上来一个嘴馋的,不比那小贼强得多。咱们一路,巧缘也没吃过正经的好物。若是钓上来一个妖精,给它尝尝鲜。” 那兵卒走上前来,但也不敢太前。 “前面那些鬼,离贫道远点儿。扰了贫道垂钓雅兴,把你们都宰了喂鱼。” 为首的兵卒一张黑脸眯了眯绿色的眼珠子。 “道长见得着我们?” “哟。这叫什么话?贫道是正经的道士,怎么见不着?” “我们在这冀朝忍饥挨饿,还请道长把那小儿的魂魄赠与我等。” 杨暮客看了看边上被拘魂出来的小贼,“嘿,他们要吃你。你怎么着?” 小贼已经痴傻,灵性不全。 玉香真灵化作一条巨蟒,绕着那些兵卒转了一圈。“这些年冀朝没听闻打战,你们怎么死的?” “我等受冀朝玢王诓骗,被淹死在了江中。龙王不收,只能陆上游荡。” 玉香吐着蛇信子,“这可当真凄惨,冀朝阴司也不理你们这些鬼。茫茫大江挡着归乡路。水鬼还登不上桥,可怜,可怜呐。” 这时不远处的车队里竟然有一个老丈出来提着灯,烧了些香火,流了一把泪。 第30章 妖邪无利不起早 黑夜之中灵光流转,那些祭奠英灵的灵韵从河这边飞到了河那边,然后又飞了回来。 杨暮客顿时叹了口气,费这劲干啥,直接喂进这些鬼卒的嘴巴里不好吗? 但又很无奈,这便是规矩。 鬼是罗朝的鬼,地是冀朝的地。 灵光飘过大河时,那龙君的灯笼带走一丝,入了罗朝再回来,又少了一丝,再到冀朝。那冀朝国名牌匾又带走一缕。 好几十个鬼卒看着那么一点灵韵,又眼巴巴地看向杨暮客。 杨暮客摇摇头,“有人给你们祭奠了灵韵香火,还不快快收下。尔等以为贫道还要抢夺你们的灵韵香火不成?” 鬼卒长官摘了灵韵,拿在手中一口鬼气吹出去,那些灵韵散在鬼卒中间均分。长官手里没剩几许,揣进怀中并未享用。 那鬼卒长官再看着杨暮客边儿上的小鬼,“某家恳请道长将那邪祟赐予我等。” 杨暮客端着钓竿,“贪心不足蛇吞象。问贫道要东西。你自问有什么阴德?” 鬼卒抱拳揖首,“我等愿追随道长左右,任凭道长差遣。” 杨暮客听了捏了捏下巴的软肉。嘶,这厮好深沉的心机。“想借贫道云游之路脱得藩篱,但尔等可曾想过,落了贫道掌中,怕是还不如这河畔缚灵之地。” 玉香真灵大蛇蛇头游曳过来,在杨暮客身边吐出信子,信子上挂着一张灵符。 “道爷,此符乃是镇魂符。符上所画乃是镇魂楼,以灵韵朱砂,乌海墨鱼汁混合绘制。” 什么灵韵朱砂,乌海墨鱼汁杨暮客不知是甚,但玉香吐出来的东西定是好物。化形大妖收藏东西能差得了么? 杨暮客接过符纸,“尔等确定为贫道足下道兵?” 鬼卒首领双膝跪地,“我等愿为道长足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河中竹筏上的龙君分出一个影子,身外化身之法,那影子上了岸。 “老龙恭喜紫明道长收服厉鬼道兵。” 杨暮客嘿嘿一笑,一手抛出灵符,借了一口灵炁激活。 一座八角高楼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八角高楼前出有抱厦,抱厦下有牌匾,养阴殿。养阴殿八角有铁链锁八卦,正门是死门,生门是个雕琢壁画的石墙。 杨暮客取来灵炁化为手中笔,题字一副对联。 鬼怪妖邪入此门 求仙正道来生路 老龙在一旁佝偻着腰盯着那十二个歪歪扭扭的篆字。又瞧了瞧杨暮客,“上人敢许这等宏愿?” 那些鬼卒也看了对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玉香一旁催促道,“尔等这些孤魂野鬼,如今有了去处又畏畏缩缩,还不快快进去?” 那些鬼卒皆是化成阴风,从死门而入。 兀地杨暮客手中钓竿吃力,使劲儿一举,弯做垂拱。杨暮客憋着一口气往上提,又赶忙把手中的笔丢了化成了灵炁,两只手抓着钓竿把柄左拉右扯。拽了半天,一个大肚娃娃咬着那尸体的腿被钓线抛上了岸。 杨暮客掐定身法,“定!”那大肚娃娃滚在半空不动。 “龙君来便来了,还带着大礼上门。但这娃娃……怎么也不像是送与我家马儿吃食之用。” 老龙呵呵一笑,“孤观得上人仁义,帮这娃子寻个好去处罢了。” 杨暮客故作深沉,“贫道与几位龙君都是老相识。南罗国淮州郡敖昇,你可认得?” “认得认得……” “翅撩海龙主敖炅可认得?” “也算认得。” “贫道曾听敖炅言说,陆上龙君比海中要恣意快活。不知龙君大人,可是认同?” 老龙笑眯眯答他,“算是吧。活儿少,事儿也少。管的鬼怪妖邪少,被那道士打扰的时候也少。” 杨暮客收起钓竿,那钓竿化成了一柄扇子。正是自那青龙湖主平渊之处得来。“我曾遇见一个苍龙之后,过得苦楚。也不似逍遥。” 老龙恭恭敬敬地掐子午诀揖礼,“小老儿敖占,明龙江中段河主,螭龙血脉,拜见上清门紫明上人。”而后敖占才说,“苍龙大仙高瞻远瞩,苍龙后裔血脉能共享人道,得苍龙行宫建立宗门,取飞升正道。我等却只能飞升妖道。” 杨暮客咂磨下这话,但想想那青龙湖的境遇,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楚,可算不上共享人道。倒是鸿胪寺占了那大漠之后才可改观。难不成这些所谓大仙的一步闲棋都要以千年万年来看嘛?但那青龙湖的平渊为何又不去苍龙行宫修行呢? 他暂且放下心中疑问,“你说贫道许宏愿,这顶大帽子贫道可不戴。贫道还未加冠,这头上也没个混元巾。一副对联而已,鼓舞鼓舞那些野鬼的心气儿。那些鬼被你这龙主欺负得可怜,贫道怕他们遇着难事便跑了。” 敖占伸手将那被定在空中的小娃招过来,吹了口气散去杨暮客的定身诀,“这孩儿名叫沙男。通了灵性褪了横骨,却无人教导,不知道长可愿收下?” 杨暮客龇着一口白牙,“白送的贫道不要。” “这……” 杨暮客掐诀收了那高楼,化作一张灵符。灵符落在掌心,又交给了一旁的玉香真灵。 “以后这些小鬼道兵就归你来管理。” “婢子领命。” 杨暮客再看敖占,“贫道与龙种也算有缘,这一路多亏几位龙主帮衬,走得轻松。这小娃儿虽贫道不收下,送他一场造化吧。” 杨暮客明心静气,心念那大音希声之感,两指并在一起,朝着可怜兮兮的沙男点去。一点灵光点在沙男眉心,青灵门经文与那一篇《劝学》意念留下。 杨暮客对沙男说,“贫道学识有限,这些东西都是别处得来。那青灵门的化妖经文,贫道私自传授,你既学得需要感恩。若有朝一日可西去,当去青灵门以谢恩情。至于那篇《劝学》,乃是贫道梦中圣人传授。此乃人道之言,你日后亦要敬仰人道,不可为非作歹。” 沙男棒棒棒磕了三个响头。 杨暮客刷第一声打开扇子,扇子上写着,孑然一身,四个大字。“贫道不是来打扰你的,而是不得不过境。也不求从你这得了什么宝贝。便是贫道手中的扇子,也是换来的。你当知晓,我等东去一路,要归于万泽大州。是修行之路。这一路,贫道收了一个坐骑,要他造福人道,否则贫道不认。你守着中州大江,两国之境,许是见惯了利益纠葛。莫要把贫道当成了那些来往的俗道。” 敖占眯了眯眼,“是老朽误会上人了。” 杨暮客拿着扇子指了指江中游曳的筏子,“你那龙身依旧在江中发号施令,此处又与贫道交谈。这一心二用的本事着实不小。” 哈哈哈哈。敖占摸了摸胡须,“此乃身外身之法,非是一心两用,而是灵性投影。老夫亦真亦假,那龙身也是亦真亦假。可合为一处,也和待另外一个消散灵性回归。” 杨暮客见识短,但也不害臊,开口说,“贫道修行尚短,自是不知这些门道。这身外身如何修行?” “道长当知灵性如光,光可入水,却也留有波光。本性如水之一面,灵性照本性,分得两性。一为波光闪,一为水底石。至于如何修行之法,各有各招,想来上人宗门不缺妙法。” “多谢赐教。” 杨暮客掐子午诀欠身。如此便是两清。 敖占赶忙回礼,“上人客气。” “请龙主把这邪祟带走,贫道看着厌烦,那尸身也丢进江中喂鱼。贫道想给家中马儿寻一口吃食,不合如何去换?” 敖占翘着兰花指摸了摸胡须,心中也明白这个小道士当真是要正经修行。这心思通透之人不可招惹。 一旁的玉香真灵化作人身,“道爷不必为难龙君,河中妖精皆是他的手下部族。他如何肯换,这岸上的妖精龙君大人可不在乎。那不远处那些狼妖袭击过往商队。不是个好东西。巧缘今夜吃了那些便够了。” 敖占赶忙点头称是,“行走大人说的极是。” 杨暮客站定扇着扇子,看着敖占的灵性化作一阵清风走了。 “道爷今儿怎么非要给巧缘吃下妖精之肉?” 杨暮客揉了揉眉心,“贫道心血来潮。卦象不美。比,上六,大凶。” 明龙江坐于中州,坤土之上,大水滔滔。桥横江面,不见水之源,不知水之尾。是以坎上坤下。 此时为丑时,明日巳时出发。丑时为坤,巳时为坎。应时而占卜,是坎上坤下。 子时恶人来袭,以烈毒攻车。毒风北而来,车于地上,西南背风。依旧是坎上坤下。 无神官响应,无上首之人解惑。那水中龙君招惹不得,敬而远之。 老龙敖占来此正是应卦,不服上首之人。对那敖昇,言说认识,对那敖炅,意味不熟。两个西海龙种血脉高贵者他语气不详,那便是关系疏远。如何疏远?他这中州龙君自然不在意海中妖族。 但追究其义乃是背离大势。杨暮客不禁思考,他到底背离什么大势,才是大凶?喂巧缘只是试探。 季通此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方才龙君身外身到来,凡人遭侵扰,懵懂无知。 “少爷,钓上来什么了?” 杨暮客撇了撇嘴,“老子啥都没钓到。” “嘁,小的早就知道。哪儿有什么人在桥头钓鱼。这不就是您说的被冲煞顶着,一无所获之地。” 杨暮客斜眼看着季通,“你才学了多少。” 玉香捂嘴一笑,“道爷,这夯货说得有理。” 杨暮客合上扇子背着手朝着桥头走去,“玉香你去给巧缘抓个妖精,喂饱了坎,贫道想看看到底有多凶。” “婢子领命。” 北风从桥上而来,果然是了不得的冲煞。黑烟弥漫。 杨暮客手持扇子借来一口灵炁一敲,灵韵迎风而上。打散了冲煞。 但秋夜冷风连绵不绝,这煞气无穷无尽。 杨暮客手中的扇子变成一个灯笼,站在挂着冀字牌匾的四柱牌楼之下。牌楼乃是青金石一体铸造,连个缝隙都没有。里面星光点点的细沙反光。 冀朝的人道之变杨暮客顺应而为,算的上是背离大势么?定然不算。那这大凶与冀朝无关。 定神看向前方,杨暮客看透了夜色,看透了河雾,看到那个罗朝的门楼。门楼下面好像成了一个凶字。 这桥过不得么? 太晚了,管不得那么多。回去好好睡觉,明儿有什么大凶,尽管来。贫道这一路不就是为了逢凶化吉么? 第二日巳时启程。 车队比杨暮客提前一步出发,毕竟他们不似玉香要准备精美餐饭供贵人享用。 吃了早饭杨暮客让巧缘慢走,他在桥面上引路。巧缘吃了两个狼妖,肚子滚圆,也正走不动道。慢走消化也好。 便是外面的蔡鹮都被赶进去了车里面。 小楼车中问玉香,“他今早又起了什么性子?一句话不说?” 玉香答,“婢子做饭的时候,少爷占卦来着。说是有凶,要谨慎行事。” “这混账,他自己都说那占卦尽信不得。这时候又小心翼翼。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清早有雾,太阳藏在雾里像是一个通红的大珠子。 走着走着,杨暮客听不到马蹄声了。他站定不动。 “谁人作祟?敢阻贫道修行?” “紫明上人,想不到于此见到鄙人吧。” 那李甘鬼修从雾中走了出来。 此地高于河面数十丈,龙君便是知晓也不得管辖之权。只是河里一个巨大的龙头仰望着桥面阴气弥漫。 杨暮客啧啧称奇,“你不该在那大阵里呆着么?怎么出来的?” “上人莫非忘了?鄙人本就是中州之人。罗朝驸马。我于罗朝有凭依留下,又有何难?”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贫道还以为你真身来了呢?原是个凭依。” “怎么?本鬼王的一个凭依,还对付不得你个小道士?本鬼王知晓杀不得你,甚至都伤不得你。但若逼你用出那大鬼本事,便够了。” 杨暮客皱着眉头,“那当时大阵之中为何不曾动手。” “时机未到。” “你又是领了谁人命令?” “天机不可泄露。” “嗤,屁的天机。”杨暮客掐奇门阵道之变,借来灵炁,以身为中局。“你如此直白要坏贫道修行。可知晓……若贫道他日有成后,定要你遭囚禁万年之苦!” “鄙人见不到上人修行有成之时。” 第31章 井洗真心炼为丹 阳光被阴气阻挡,薄雾外面有黑雾,黑雾外头似无物。 杨暮客指尖飞出三只瞌睡虫,飘到后面。玉香真灵似是要闯进来,但黑雾一卷,将其卷飞了去。 再一转眼,此处已经不是人间。 若正理来说,伏击当求一击必杀,怎这般啰啰嗦嗦。杨暮客明白李甘废话连篇是何意了,这李甘怕是准备已久,似是胜券在握。 既李甘不急,那杨暮客也不急。谁急谁孙子。不知哪根筋不对,杨暮客呼喝一声,“玉香,把那丹丸还来!” “是。”黑雾外头飞进来一个青丹。 杨暮客摇头晃脑,“你这老鬼满口乱诌,既是风朝驸马,又怎在罗朝有凭依。那风朝在中州东南,罗朝在中州西北。” 李甘笑眯眯地问,“上人大阵可是布置好了?” 杨暮客瞪了瞪眼,“贫道问你话你,你左顾言它作甚。” 李甘呵呵一笑,“鄙人乃净宗修士,你们道宗许多规矩鄙人可管不得那么多。些许距离又算的着什么?此地离那邵阱国亦远,鄙人还不是来了。” 杨暮客现学现用,“身外身之法?” 李甘点点头,“确实如此。” 杨暮客再问,“汝这恶鬼,可与那桥下龙种有关系?” 李甘聚合阴气,化作一把长弓,“上人猜猜看?” 杨暮客琢磨了下昨夜敖占的话,这俩人不似在打配合,那敖占有相帮之意,但自己无意中推脱掉了。不去管那敖占,那敖占若也跟着李甘作妖,便扒了龙皮抽了龙筋。 此处水炁丰沛,助长木炁。杨暮客抽出背后宝剑,吹了一口灵炁,宝剑变成了最初木性生机勃勃。 李甘持弓拉弦,“上人若不拿出真本事,怕有苦要受。” 杨暮客半蹲右脚探出虚步,持剑护中门。“贫道昨日心血来潮,此凶关乃是贫道违逆大势之因果。不知驸马大人可否解惑?” 李甘聚炁成箭,撒开弓弦,嗡地一声射出一箭。嗖嗖嗖,又接三箭。 杨暮客侧身以剑身格开一箭,虚步前出俯身翻滚。当当当,三支箭射在桥面,消散成了阴气。 李甘再拉弓弦,“同为鬼修,上人有机缘得人身成道。这天下间可还有人如此?上人若开了先河,可知有多少厉鬼要效仿学之?阻你成道,乃是功德无量!” 杨暮客起身盯着李甘拉弦的手,说道,“贫道机缘他人便是知晓也无用。可还有真人修士愿以大法力大宏愿帮忙造就人身?可还有鬼王修为愿意舍了以人身重修?” 李甘眯着眼瞄准,“这世上鬼物皆有不甘,谪仙死后英灵,修士死后精魄,谁人没有个好师傅,谁人没有个好背景。若都学上人,夺了那先天元灵再造身躯,转世重修。长生不灭,有违天道!你这鬼物道士!比鄙人这净宗修士还恶!” 杨暮客嘿嘿一笑,“缘是你这老鬼心生嫉妒。”杨暮客踩七星天罡变,身形似云如雾。 李甘目露凶光,松开弓弦,一道黑线疾射而出。 叮,杨暮客用剑格挡住黑线箭头,几个跳跃再躲过了后续箭矢。 此时奇门阵法已成,杨暮客调用水炁附于剑身,生气勃勃,绿叶流光。当当当当,挽着剑花将飞来箭矢尽数格挡。 李甘后撤大步,弓步拉弦,四指间三根阴气箭矢聚炁而成。射出三箭,旋子翻身,再射三箭,蹲地细瞄,又射三箭。 杨暮客团身滚地的时候偶然一瞥,那地上的箭矢痕迹竟然有长有短,好似爻线。抬头看见三根箭矢飞来,他心中晓得不能让这箭矢落地。 奇门阵法,坤字诀,土遇水化沼。杨暮客那泥巴尸身溶在了桥面,棕黄色的沼泽中绿树林荫。一棵绿树化作桃木宝剑,将一处箭矢落点以灵炁击破。 李甘不再拘泥于发射箭矢,偶尔还口吐阴风,吹得那些树木簌簌作响。 但杨暮客都先前一步离开。几次险些被阴风裹住,杨暮客拿着那青丹一变,成了傩面扣在脸上。 “贫道不需露出大鬼本相。你这老鬼且看看贫道这巫祭之法何如?” 杨暮客一瞬间变成了曾在西岐国山中的样貌,龙吻一嘴獠牙倒钩。沟通天地灵炁顺畅数倍不止。但杨暮客也在小心翼翼,不敢动用了傩面里的阴气。 “你有阵法,鄙人也有!”此话说完李甘大手一挥,那桥面上的阴阳爻线黑影斑驳,一片鬼域即刻形成。 无数幽魂在桥外吹拉弹唱,李甘骑着骨马,背着弯弓,身着状元袍,头戴紫冠插红花。不远处一众鬼物抬着一个大花轿。轿子挂着绛红纱帘。隐约可见一个绿衣女子,戴花钗金冠。 阴气收束灵炁,杨暮客在池沼中奔走开始变得迟滞难行。 泥水重新聚成尸身,杨暮客呲着牙笑了笑,“果然厉害!” 李甘不接话,骨马踏空而行,李甘在马上弯弓瞄准。嗖嗖嗖,射出九箭。 杨暮客踏步闪身,移形换位。一道虚影留下,但另外六支箭矢却寻踪而来。杨暮客掐离字诀,调用心火,引肝木之气,口喷烈火。 桥面水汽蒸腾,不可视物。但这二者都非常人,不以眼视物。互有阵法落成,彼此尽在感知之内。 杨暮客并未散去离字诀,火附于剑身之上,水炁嗤嗤作响,待水炁烧干瞬间大火熊熊燃烧,木剑变成了火剑。 武定乾坤之变轻身灵活,高高跃起,劈向空中游走的新郎官李甘。 李甘伸出鬼手,虚影变化巨大,一把抓住火剑。杨暮客心中念震字诀,口吐阳雷。咔嚓一道电光劈向骨马之上的李甘。桥面上的轿子飞出一卷绿色长纱,卷了那阳雷消散在世间。 轿子里开始不断地飞出绿色长纱,似是要将杨暮客卷住。杨暮客不敢停留,鲸吞之变,吸入大量灵炁入体。千斤坠,快速从空中落下。 急迫之中杨暮客肾水相通,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心中明悟。摘下傩面挂在腰间,可不敢再用这东西。 水多则金沉。 这里果然是一个坏我道行的好地方。 杨暮客缺的便是那一口金炁初啼。这多水之地如果走火入邪,便再无可能金气初啼,永世沉于水底。 肾水相通,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杨暮客用命换来一口金炁。口吐金光。 “给我破!” 金炁刺破了漫天的绿色长纱,碎屑纷飞。 嗖嗖嗖,黑线箭矢再次袭来。杨暮客掐金刚不坏之变,金土化形。当当当,星火闪烁。那些箭矢尽数被金土格挡。 此时桥面已经阴风大作,李甘骑着骨马衣衫破烂,面色好似枯骨。 “上人,还不露出你的鬼相么?你这人身还能保持多久?” 杨暮客气喘吁吁,口吐白雾,抬头看着飞在空中的恶鬼。 “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 火焰落下,电光闪烁,雷声隆隆。 杨暮客也是头次看着自悟的敕令之法显法。 天火灼烧阴气,雷光游走在阴水中间。 杨暮客盘膝坐定,呲着白牙说,“你这老鬼要坏贫道道行,那便看看贫道是如何借你阵法修行!”说完杨暮客禅定。 尔欲邪念入我心,我以我心造金丹。 水做四方墙,一心落井中。 洗性留金砂,功德放眼量。 杨暮客一身功德变成了一口大钟,闭目将手中长剑抛出,定炁化形变将长剑变成了圆木钟杵。 当……当……当…… 杨暮客一身灵韵收敛,嗝地一声吐出一块金丸子,这边是他神魂中臭肺所化。但臭肺未醒,只是个死物。金丸子在手里变成了一个大喇叭,广言之变扩音之法,“天上的护道游神等什么呢?贫道都要让人打死了,你们还眼巴巴地看着。还不快点下来帮忙!” 一根长枪携八方雷电落下,竟然利用杨暮客的敕令之法收敛了天火与电光。 “岁神殿斩邪将军,杜章前来相助。” 杨暮客收回变成钟杵的宝剑,功德之钟护着尸身。他拿剑尖指着空中飞舞的恶鬼李甘,“帮贫道拿住这作恶多端的恶鬼。” “杜章领命。” 只见那游神将军腾地一声踏雾起飞,长枪带着电光刺向李甘。 李甘化作黑风躲过了长枪,径直冲向杨暮客。杨暮客那口功德大钟被黑风撞了下当地一声。 里面的杨暮客头晕耳鸣,再一睁眼,黑雾散了。 天上只留着一个岁神殿的斩邪将军,那李甘没了踪影。 “多谢将军相助。” “上人不必言谢。” 杨暮客回头看了看慢慢走着的巧缘,他好似步子没停过似得。方才那一切并非幻象,手中的金性喇叭便是证物。 季通摇摇晃晃似醒非醒,“少爷怎地走得这么慢,前面的车队都要追不上了。” 杨暮客没好气地说,“巧缘吃得太多,跑不快。你催什么催,过桥需要小心谨慎。冲出了桥栏杆,落到江中怎么办?” “您有理。” 季通闭上眼睛尝试打坐入定。 车中飞出来一条小蛇,玉香开口说,“道爷刚才遇见了邪障。婢子帮不上忙。” 杨暮客叹了口气,“幸得天上护法游神相救。但这遭也不知是头是尾。” “那邪障是鬼王法力所化,婢子修为低浅,只能勉力护住马车不被阴风毁伤。” 杨暮客摸了摸腰间的傩面,没有?嘶……果真是差了一点儿就着了那老鬼的道。“贫道傩面所化青丹是否还在你那里?” “自是在婢子这边。” 杨暮客看了看手中的金喇叭,金喇叭也化作一颗金丹。杨暮客嗤笑一声,咔嚓,将那金丹捏成了金粉。金粉化成了黑雾。这黑雾是臭肺?还是那李甘的戏法? 玉香真灵疑惑着看着他,“这是?” “许是贫道当时的一颗赤诚之心。” “那道爷为何要捏碎它?” 杨暮客言语犹疑,“一时起兴,算得上真心么……” 大江哗哗水声,江风高寒。 杨暮客跳上了马车,季通东倒西歪的身子坐正了。 肾水通了是真的,但雀阴仍旧未醒。 如今补水不需再用玉香帮忙,杨暮客伸出一指,河中水炁聚集而来。将那些水炁吞入口中,以心火炼之,化作无根水,走胃经,入肾经。与心经流转。滋润五体。 噼噼啪啪,杨暮客的发梢竟然有些化作了干土飞散。新旧交替,头上的发箍掉了下来。 杨暮客伸手挽发髻,但头发竟然出了油,发箍小了些,不大合适了。没办法,将背上的宝剑取下,在手中化成了一根桃木簪子。杨暮客把头发分两股,挽成了混元髻,插好簪子叹了口气。 体生毛发。这便是化人再进一步。可不能出了差错…… 想到那鬼域中李甘说得话。他杨暮客就是背离大势之鬼。人道之变,这大鬼闯入人间想要重新化人。难怪路上不见多少修士。人家根本就不认他杨暮客是同道之人。 敬而远之者,有多少?恨其为邪祟者,又有多少? 杨暮客抬头看天,掐子午诀作揖。 中州之外修行之人无数,不曾见过有人上前冒犯。入了中州又在岁神殿庇佑之下,那些鬼怪也侵扰不得。 这些天上的护法神不知给他挡了多少灾殃,他自己不知罢了。难怪兮合真人提醒,日后要小心。正法教顾不得他这流落在外的上清门弟子咯。 到了罗朝与冀朝边境之地,岁神殿不设神司。才给了李甘可乘之机。那么天上的护法神为何初始不帮呢?也许是为了看看自己到底练就几分本事? 乱猜了一会儿,杨暮客察觉自己心乱了。便平心静气打坐。 走了约么半个时辰,巧缘终于挪着步子走到了大桥尽头。如那冀朝门牌一样,这边也有罗朝的四柱门牌。牌匾上单字罗。捕鸟之网,为罗。 桥头那敖占化成了一个钓鱼老翁,笑呵呵地甩杆提起一条至少二三十斤的大鱼。 杨暮客拱拱手拜别。 这特么又是天罗地网,又是江边钓鱼。初入罗朝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比卦怕是未过,那李甘并未善罢甘休。 江边便是山,巧缘上山之前打着饱嗝,吐出两匹狼妖的尸骨。疾驰而去。 哒哒马蹄不久就追上了车队。 车队停在一旁,那把头竟然等着贾家商会一行人。 “我那侄儿不见了,敢问道长,可曾见过他?” 第32章 寻源饮水如兽鸟 巧缘慢慢放缓步子,季通睁眼拉住刹车杆。 季通跳下马车绕过巧缘,与那把头相视。“这话是在问谁?” 把头冷眼相对,“自是问道长。” “我家少爷由得你来大呼小叫?你若有事,该是做出请礼,迎宾招待。许少爷欢心,答你两句。你这尿货路边喊个甚?” 马车上坐在外头的杨暮客闭眼不动,似是没听见。 季通回头看了看杨暮客,杨暮客不言,便是由着季通去处置。 把头咬着腮帮子,“你这车夫好大的口气。” “怎地?不问了?不问我等便先走一步。” 就在季通转身欲回马车的时候,把头伸出胳膊拦下了季通。 “我侄儿昨夜不见了。” 季通侧脸看了看把头,“人不见了关我等何事?” “人不见了自是要问尔等,尔等一路尾随某家镖队。我那侄儿只有两条腿,跑不过灵车与马车。不在前头,便是落在了后头。” 季通嘿了声,“你这话听着有理。可车只能走路,人便不同。四下旷野,何处不能走?” 把头寒声道,“镖队出行,兄弟伙少了人不能平白算了。我知晓侄儿得罪了你们,也知晓那侄儿不是好货。但罪不至死,你们若是拿了我侄儿,该给我一个交代。” 季通伸手弹了一指头,指尖打在把头的胳膊上。把头胳膊痛麻难当。 把头瞪大了眼珠看着季通。 季通搓了搓手指,“我家少爷一路行功德之事,跟在尔等后头本是照顾尔等。这路上不太平,便是昨夜都有妖精作祟。你们车队外头蛇线兽印,不是瞎子都能瞧出昨夜不太平。少爷剿除邪祟,如今正歇着,由着你们这些混账来打扰。当真是枉费好心。至于你那侄儿,不知几斤几两,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昨儿半夜里听见有人声,却不见人。你若回去找,没准能找到妖精吃剩下的。” 把头揉了揉胳膊,不吭声。 季通大步流星地回去。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把头抓过来一个小厮,“你昨儿夜里看见那道士拿着我侄儿尸身做诱饵?” “小的亲眼所见。” “那刚才的车夫说得也是实话?” “小的不知。小的天生的阴阳眼……” “废话,若你没个阴阳眼,某家怎会让你这怂货入镖行?” “小的看见有鬼,好多鬼,那鬼问那道士讨要你侄儿的尸体和魂魄。” “然后呢?” “然后那道士用一张符把那些鬼都收走了。” “我侄儿的尸体和魂魄呢?” “不见了,就突然不见的。小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尤哥的尸体确实没了。” “一早启程前为何不说?” “小的不敢。那马车古怪的很,道士不知怎么还变出来两匹狼妖,喂了那匹马。” 杨暮客自是不知昨夜之事,还有一个有阴阳眼的小厮看得不甚真切。他一直在思考方才带着傩面打战是否入了圈套。那傩面到底哪儿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杨暮客的确掐了巫祭之变,用了傩面之法。但神魂并未动用。依旧是依靠俗道尸身借灵炁施为。但这是否会对日后修行有影响。 待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暮客拉住玉香,问出了心中疑问。 玉香将那青丹取了出来看了看,这青丹她时常拿来感受鬼王气息,以真灵体验不同观感。上面有她留下的灵韵,“道爷您看,这青丹婢子用法力包裹。不曾有破坏的痕迹。您即便当时戴了傩面,但只要不曾动用胎光中的大鬼,当是无妨。” 杨暮客却说道,“若是他人的确如此,但贫道请神入体,巫祭傩面乃是自身神灵。那傩面化身是贫道臆想出来的,现实不存。所以贫道到底借了什么神灵法力?你这青丹既然没有变化,那贫道是否借了胎光中的鬼王本相?” “婢子不通俗道七十二变,也不知那傩面到底借的是什么?但俗道之法,粗浅薄弱,理当对道爷日后修行无碍。” 问了又有何用?疑心未去,道心未成,初心不改,真心不在。捏碎的那个臭肺金丹,到底是为何物? 那李甘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冀朝与罗朝通商的车队在他们边上匆匆路过,不曾停留。 杨暮客感受到了队伍之首把头阴鸷的目光。 那人难不成还要动些别的歪心思不成?杨暮客捏着指尖看了看干净的指甲,拇指指尖用了一丝灵炁将毛刺剔除。 明龙江支流骨江就在不远处。 一条岔路摆在前头,小楼决定要游骨江一路北上到罗朝京都,观一观罗朝京都风华而后继续东行。 杨暮客也同意,他心中正有此意。 那草原中得遇的女子是骨江上花船神女,所信奉的江女神又是个什么神?为何罗朝可以经营皮肉生意?谜题不久后便可解开。 于是季通驱使巧缘右转,朝着骨江源头郡城驶去。 骨江源头的郡城名叫卫冬郡。得此名原因是骨江冬季枯水期时,河运南下逆流更易,罗朝可大量运送物资补齐边防所缺。 罗朝与冀朝虽已久不曾开战,但双方的对峙与物资囤积从未停止过。 这卫冬郡便是罗朝南疆物资流通的重要节点,也是离明龙江跨江大桥最近的一座郡城,这座桥虽然双方都不曾驻军,但都有交通枢纽在其附近。 双方开战,过明龙江大桥可进攻敌方本土陆路,是首要必争之地,。 所以这一路上检查必然是少不了的。 官家层层设卡,不曾征税,只是盘问身份、来意目的。 在官道驿站休息了一夜,杨暮客看到了一个积煞的恶地。行科泻了煞气,打杀了几个野鬼。 这恶地里竟然还留着那些货商留下的财货,自然是一并收起来。财货没装进秀袋,而是找了一辆还没腐朽的马车,牵引在了车厢后头。由蔡鹮盯着,莫要掉了什么东西。 想来这便是镖队的人不从此路经过的原因。地处偏远,又盘查严格,路上有恶地凶险。镖行自然是选择最安全通畅的道路押货行进。 但走着走着,杨暮客感觉到了些许不对。那些巡检的捕快的目光露出了不善的意味。 终于走了一天半,看到了人烟。前方有一个小镇,是卫冬郡治下的河南镇。 进了城镇直奔官家而去。 官府衙门门可罗雀。这小镇之人生活简单,能看见许多关档已久的商铺。算不上破败,但是自内而外的腐朽气息扑鼻而来。 季通下了车,进了衙门报案。 初到罗朝,一个好名声还是重要的。这一车财货乃交予官家,自是拾金不昧。不多会,镇子的镇监在一群官员前呼后拥之下走出来。 看到那马车,眼睛放光。他看到的是贾家商会的马车,根本没去看后面的财货马车。 好做工,好手艺。这镇监本是军械营的监工,从行伍退下后到了地方当了镇监。他是有眼力的,这等马车,该是四驹牵引,车厢宽敞稳当,车外雕梁画栋,非常人可用。 贾家商会?朱颜国?那是个什么东西?冀朝有买卖,冀朝京都富户都尊敬?冀朝是冀朝……罗朝是罗朝……他冀朝与海外通商,还霸占了西去的商路。我罗朝只能受困于明龙江以北,与那贫瘠的鹿朝互通有无。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冀朝。 镇监已经铁了心要难为一下这冀朝而来的贾家商会。想办法把这马车留下才好。 他领着镇子里的商贸司官员和捕快围着马车转了一圈。 杨暮客,三个女子都在车厢之中。外面此时只有季通一人。 杨暮客此时心境不宁,不见外人。他也怕自己忍不住招惹了什么灾殃。比卦未去,还是老实些好。 小楼本就是心高气傲的,见不得这些地方小官。玉香和蔡鹮自然在里面陪着。 季通在外,看出来那官员眼中的贪婪之色。 官员站定,等着季通上前。待季通穿过一群捕快来到车头马儿边上。 镇监问季通,“这马儿是个妖精,却不见通行凭证。” 季通从怀中取出过往的通关文牒,“回禀镇监大人,此马名叫巧缘,确实通了灵性,乃是我家少爷收下的代步马妖。一路皆有人道认可。您可以看文牒中的详情。” 镇监并未接过通关文牒,“没有在我罗朝记录在案,那边是野妖。我需通报了寻妖司,寻妖司的供奉大人来确定此妖无害以后才可放过尔等。” 季通捏着通关文牒愣住了,他许久没遇到官家为难了。冀朝也是中州泱泱大朝。也有数十亿人口,也占地广袤。但人家那官员即便是贪,也要做足了表面功夫。这小小镇监如何敢难为他们这外来行商? 镇监抬着下巴,“来人呐,把这马匹拉走,将车中之人请下来。” 季通冷着一张脸,“且慢。” 镇监皱眉,“敢问你这侍卫有何疑义?” “某家乃是报案之人,所报告案情乃是路中拾遗,后面的那车财货是途中车队遇险留下的遗物。我们贾家商会做生意一向奉公守法,尔等不问详情,便押了某家的马,还要打扰车中贵人。你这镇监,到底居心何意?” 杨暮客手持宝扇撩开车门帘跳下车。 那镇监看到杨暮客手中的扇子眉头更紧。 杨暮客笑呵呵地走上前,问季通,“去报案怎招呼出这么多人来?” 季通欠身作揖,“回禀少爷,小的去衙门报案。镇监听闻途中有商队遇险遗留的物资。但此路久无商队经过,要出来看个详细。” 杨暮客主动上前抱拳,“贫道杨大可。” “吾乃河南镇镇监。” “镇监大人,不知为何要扣押贫道家的马儿?” “妖精入人道,许寻妖司鉴别明细,才可放行。” “不知我等需要等上多久?” “哼。本官怎能知晓。那寻妖司都是百忙之人,尔等且将这马车与马儿留下。在镇中候着。” 杨暮客龇牙一笑,他当真想一口都把这些人给吞了进去。牙齿咬的咯咯吱吱,“贫道非是罗朝之人,镇监理当以外交礼仪相待。若失了罗朝体统,镇监大人担待得起么?” “担待?本官担待什么?我河南镇乃是边疆重地。本官现在怀疑尔等皆是冀朝奸细,拘押尔等候审。” 季通怒道,“证据呢?” 杨暮客用扇子搭在季通肩膀上,把季通拨弄回来。“贫道身有功德,镇监大人若是逞口舌之快,怕是要伤了自身运数。不若贫道行科,将此地土地神,社稷神,尽数请来。让神官帮忙分辨贫道随行马儿是否是妖。大人以为可行否?” 镇监眼皮直跳,这才想起来信上说,那道士有些本事,能降服厉鬼。如此定然不能让这道士随了意,但若勉强将这些人留下,怕是有失威信。 镇监环顾一周,“这位道长言之有理,但行科过于繁琐。小事儿扰了神官清净亦是不妙。本官建议,还是等候寻妖司的大人抵达才好。至于这马,既然通了灵性,道长可否保证它不敢出去害人?” 杨暮客笑嘻嘻地说,“贫道养的这马,只吃恶人,不吃良人。” “它……吃人?” 巧缘回头一望,露出一口尖牙。 杨暮客掸掸衣袖,“这一路,妖邪鬼怪遇见得不多。但那盗匪之流袭扰防不胜防,贫道护卫打杀了又懒得埋,放在路边烂掉有碍观瞻,贫道这马儿便得了吃食。起初不肯吃活得,许是后面觉着好吃了。遇见了不开眼的匪徒,它也吞了尝尝鲜。” 巧缘颇为配合地打了个响鼻。 这时四周的捕快手都按在了刀柄上,镇监的手指有些颤抖。他还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杨暮客长叹一口气,“既然镇监大人疑我等是冀朝奸细。那我等便接受拘押。这巧缘,尔等独自处置。等候那寻妖司的人来。” 嘿嘿。镇监擦了擦鬓角,“道长何故说气话。本官如此言说,乃是为官本分。道长是清修之人。当秉持道义,这妖精还是道长看守着好些。来人啊,押着道长跟这妖精去衙门刑堂。” 杨暮客看着那紧张但凶狠的镇监,心中感慨,人呐,当真比妖还可怕。 不到二十岁年纪,当年轻气盛,打得这些贼官满地找牙。 几千岁的大鬼,当凶狠无度,吃了这些恶人生魂。 但清修一年的道士,却无能为力。 玉香真灵飘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符纸,往那人群里吹了一口阴风。 罗朝鬼治罗朝人。 “道爷,您心中有顾虑,婢子本就是妖精。做个戏法您看如何?” “贫道也不会处置这场面,但不跟你学。等那寻妖司来了,看看是否有个说法。若合适,便跟着他们学。但当下你保住了贫道的体面。贫道记下有赏。” “婢子谢谢道爷。” 第33章 善读人心者不疯 玉香得了命令,去了枷锁。掐诀后阴风阵阵,鬼域顷刻形成。 季通赶忙入定弱了五感。 中州之地妖精显法需有个章程,要事出有因。当下玉香得了杨暮客的命令,终于可以消遣这些混账之人。 罗朝之鬼回到罗朝,这是个妙招。巧来这些鬼皆是罗朝人,若是域外之人,又不知要多费多少口舌。 便是放出这些鬼,已经引来了社稷神。 迷蒙幻境被大日削弱,厉鬼索索耳语。 镇监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睛余光看到的太阳苍白。一个女子像是人又像是蛇。 社稷神上前给玉香作揖,“还请妖王收了神通。此地都是凡夫俗子,受不得这阴风阵阵。吹得他们折寿,妖王要受岁神殿责罚。” 玉香并不搭理他,持符说,“尔等阴兵,可曾寻到亲友。” 这些军士本就不是从卫冬郡而来,又怎会在河南镇有什么亲友。被放出来也没得了伤人的命令,只是化成了一片鬼域列队。 阴兵首领听了命令,要寻亲友,自然是让手下兵卒围着这些官员捕快一一看过去。 社稷神见妖王不理会自己,更怕这些厉鬼伤了此地人民。吹出云雾,将鬼和人隔绝开来。 这时玉香真灵才问社稷神,“你这神官儿,怎地这般碍事。本行走拿了一群死在域外的鬼卒,如今送其归乡,他们神志不清,自是要一处处看去,寻找有血缘之人。碍着本行走做功德,本行走可向岁神殿状告你僭越行事。” “妖王本领高强,何故与这些人儿斗气。放出来阴兵恐吓,其也不知所以然。不能伤其性命,岂不是无用之功?” 玉香却不理那社稷神,该说的她已说了。手中捏了催梦法诀,取了些许厉鬼身上的孽气,吹梦入此些官员捕快之身。 镇监登时陷入梦幻。 马车中探出一个蛇首,吐着信子眼放红光。那小道士是个白衣骷髅,一旁的马夫是个红皮凶煞。 他想动却动弹不得,看见一个女子披着长羽大麾端着一个小棺材出来,将那小棺材打开,里面金光乍现,无数财宝喷涌而出。 那白衣骷髅走过来问,“可是喜财?这棺材意味着升官发财之意。只要你钻进去,这些财宝都是你的。” 这时他看见家中儿子从肚子里跑出来说,“阿爷可不能去,进了那棺材就出不来了。那棺材那么小,削掉了四肢怕也钻不进去。” 又听见自家婆娘从树上吊着说,“你这盘高枝儿软蛋,不过是仗着我家的权势混了些名声。如今我家小妹要嫁给卫冬郡的魁首。你再想让我去家里要钱,怕是门儿都没有。你若还拿不出像样的贺礼,奶奶回家去过,再不跟你过这苦日子。” 眼中放红光的蛇首蜿蜒出了马车,大蛇身影挡住了树上吊着的自家婆娘。 那蛇说话让人身骨酥麻,“这位官爷可是缺钱?又缺了多少?咱们这车里旁的没有,就是钱多。那棺材里不过装了些许小玩意。真正的钱都在奴家肚子里头。” 说完大蛇张开了嘴巴,“官家要不要进奴家腹中看看?” 镇监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蛇信子就在鼻尖。他只要迈一步就能走进那蛇腹之中,看看到底有什么样的财宝。 他儿子嚎啕大哭,“爹爹可不能去啊。爹爹这一去就回不来了。那蛇腹里头怎么能有财宝?” 镇监红着眼眶,“某家哪儿来的儿子?你是不想让某家得富贵。看某家砍了你这小混账。” 呼地一声,一股白烟挡在那小孩儿前头。“这是你未来的儿子,你若砍了他,你可就无后了。” 白衣骷髅呲着白牙跟那白烟说,“社稷神大人多管闲事作甚,这人是爱财多过爱自己。您这半路阻拦,可是夺人所好,此乃大恶。” 杨暮客手持扇子看着那些口眼歪斜浑浑噩噩的人,刷地一声打开扇子,扇子上写着“纸醉金迷”四个大字。 阴司的游神终于到了,背上背着“天工开物,卫冬日巡”的小幡。 “卫冬郡日游神,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身处鬼域其实比身处阳间要舒泰得多,身子舒服了,心情也好了些,也不为难这日游神。 “来得也忒慢了些。你们这些日游神,本来贫道抵达这河南镇的时候就该起风到了。看来尔等阴司没把贫道放在心上。” 那日游神赶忙作揖,“可不敢。上人不知,我们这卫冬郡不设县城,只有星罗棋布的镇子拱卫郡城。此乃千年之战总结的经验。巡游如此多的城镇,游神本就不足,接待上人入罗朝疆域之事,理当在郡城。未曾料想,上人行程于此地耽搁。” “既然事出有因,那贫道便不追究了。只是这些阻碍贫道行程的人,如何处置?当下贫道护道侍卫迷魂之法困住他们,总该有个交代。我们算是显法坏了规矩么?” “这……行走大人还未伤人性命,算不得坏了规矩。” 杨暮客点点头,“如此那便拖着,等那寻妖司的感应到了鬼域前来,贫道便让自家护道之人收了神通。你看可好?” “多谢上人通融。” 杨暮客这才龇牙笑着看那社稷神,“你这神官儿便不如人家日游神,看看人家,来了要先问明详细,解释目的。若好坏不分,可做不好社稷神。虽说社稷神只掌管一镇之地收成,但护佑子民平安多福,不也算职责之内么?由着他们贪心无度,怕是社稷难长久啊。” 社稷神不敢应声。只是长揖到底。 没多会儿,寻妖司的人乘飞舟而至。 寻妖司,领人道之命,清缴冒犯人道邪祟。助阴司查缺补漏,正人道法纪,灭人邪。 这是寻妖司衣袍上所写,杨暮客视之明了。 那穿着寻妖司衣袍的是个癞头道士。一脑袋疮疤,发髻稀稀落落。 癞头道士衣衫鼓胀,腹里出声,“下官道号卉羊,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呼扇扇子,“你知我是谁?” “贾家商会名声在外,下官自然知晓。” “你是官还是道?” “既是官也是道士。” 待那癞头道士抬头,一双白目。杨暮客瞬间了然,哎呀,这是一个五弊三缺的人。 卉羊闻着鬼域气息,身体毛发能察觉幻境灵性。恭恭敬敬地说,“还请道长收了术法,这些俗人不该有此灾殃。” 杨暮客刷地一声合上扇子,“玉香,正主来了。不用再作弄那些混账。” “是,少爷。” 镇监迷茫中醒过来,他当时正躺在一张软床上在金玉之中打滚。清醒过来后,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巧了跪在了杨暮客和卉羊身前。 镇监看到卉羊那一身寻妖司的装扮,赶忙高声喊冤,“启禀大人,这妖道入我镇内,不服管教。还使了妖法包庇同行妖精。” 卉羊摇了摇头,拿出一封信给那镇监看。镇监看了眼色慌张,抬头看了看杨暮客,又看了看卉羊。 “小人知错,这便放行。” 季通此时也已察觉鬼域不见,睁眼看了看癞头道士。“少爷,咱们得了路中财货一事还未处置。” 杨暮客笑嘻嘻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镇监。 镇监眼珠乱转,“既然诸位得财不昧,不如就将这些财货留下。小人定当如实禀报上官。” 杨暮客却摇了摇头,“财货贫道要带着招摇过市,于卫冬郡扬名。你这河南镇着实小了些。我家护卫既然在你这报案,那你便立案,待到了卫冬郡。贫道亲自交给卫冬郡官家。好彰显我贾家商会德行。” 杨暮客低头轻声对那镇监说,“你求财,贫道求名。你不得财,而贫道得名。美哉……美哉……” 镇监低头咬牙切齿。 杨暮客这才抬头对卉羊道长说,“请寻妖司官人前头带路,我等不熟路途,怕是去郡府途中又绕了远路。” 那癞头道士点了点头。 待杨暮客一行人出了镇子,那些捕快凑到镇监身旁。 镇监眯着眼睛,“这地处边关,有些流匪实属正常。若那外来商户半路被人劫掠,你们说,该怪谁啊?” 捕头会心一笑。 路途中杨暮客与卉羊在飞舟上领路,马车在后头跟着。 “不知卉羊道长是卉还是羊?” 卉羊肚子鼓声,“下官收人供养,自然是羊,而非草。” 杨暮客感慨一声,“贫道以为道长为大义付出,是卉非羊。” 卉羊继续肚子鼓声,“卉草不动,不动则有灾。是羊才好,只是下官这羊非是食草根之羊。” “便是不食草根,也以难逃灾劫。道长大义。” 卉羊摇了摇头,“下官修毒……毒口舌,毒眼盲,毒心肠。毒人失德,活该如此下场。” 杨暮客了然,七十二变也有石药之变。石药可医,亦可毒。卉羊竟然选了毒术修行,够狠! “下官闻大可道长身上生气稀少,这鬼域之术还是少修为好。比下官那毒术灾劫更甚。只是道长年岁尚浅,未到报应之时。”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修七十二变,样样兼修,如今只是恰巧到了生气渐少之时。若论功德,贫道可是不缺,不怕那灾劫降临。” 二人聊了聊功德。这卉羊也是有大功德的,否则五弊三缺,又何止眼盲失语。 功德可入天地,天地自然订书成册,是以为业。 世间皆有业报。那路途中,作恶多端者,烂手脚,烂口鼻,烂心肝。 杨暮客瞧见那未走远的日游神匆匆赶回来,收拾了一群散离体的生魂。 此时路中水汽丰沛,已经离河流很近。 杨暮客侧耳听风,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河主的气息。他眉头紧锁,这罗朝怎地没有河主?冀朝水系可都是有河主的,从轩雾郡离开之时,那冀朝南方水系河主还曾远远相视。 似是察觉了杨暮客的异样,“大可道长为何不言?” “贫道察觉不到河主气息。” “道长只怕是行科也请不来河主,因为罗朝没有河主。” 额。杨暮客诧异了。水系没有河主,那水系出了妖邪怎么办? 卉羊继续解释,“罗朝与那冀朝不同。冀朝国神乃是万世土地生灵,麒麟先天元灵子嗣。我罗朝非是麒麟守国,那恶麒麟早就被砍杀分食。我罗朝国神乃是人神。得岁神殿正司神名,啬。” 啬,侍弄禾苗之人。杨暮客此刻越发觉着这罗朝着实有趣了。遂开口问,“所以河主是那江女神教的神司?” 癞头道士面色诧异,“没想到道长竟也听闻过我罗朝之事。” 杨暮客哂然一笑,“一路远行,有些风闻不足为奇。” “的确如道长所言,我罗朝水系水神乃是江女神教之人死后所化。” 杨暮客摆奇门阵法,掐算一下。说道,“神职不全,遂罗朝弄出了个寻妖司,替神司分担。是否?” “大可道长心境通明。一语中的。” 杨暮客继续问他,“不知方才道长给你那镇监信中写了什么?” “下官亦是不知。只是临走之前堂友交给我,给那镇监一看。” 没多久,飞舟便领着马车踏上一条宽敞的官道,此官道正是连接卫冬郡南方各镇的主干道路。 路途中来往车队繁多,货运匆忙。可见这卫冬郡也算的上是一个兴旺之地。江南镇不过地处边缘,才显得萧索罢了。 依旧是关卡繁多,不过有了寻妖司带领,省去了许多过关递交文牒的时间。 未到傍晚,马车便来到了一座雄城之前。 癞头道士介绍,“此关乃是罗朝抵御冀朝兵锋的重要郡城。数千年前,不知多少将领死战保住了它。让那后方沃土得以安宁。否则冀朝兵锋长驱直入,我罗朝再无天险可守。” 杨暮客已经感受到了雄城散发的煞气,这煞气向南,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是无数亡魂的意志形成,罗朝之人是感应不到的,唯有外来之人会被震慑。 “大可道长不要抵御煞气侵袭,只要心中对我罗朝无害,煞气自然不扰。” “这煞气由谁控制?” “寻妖司。” “守着凶煞,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轻则折寿,重则连累亲朋。” “哈哈哈,我等寻妖司都是五弊三缺之人。何足惧哉?” 杨暮客摇了摇头,怕是也不尽然,否则你这寻妖司官人怎么拿出一封信给那镇监。 人心啊人心,是最信不得的东西。 第34章 无言潇洒者可表 路过十字路口,再走数里,穿过城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空空荡荡。 卉羊鼓动腹音,“我寻妖司就在这片废墟之中,这是千年之战最后的遗址。冀朝北疆被他们早早占去,修筑城池,刀耕火种。但我罗朝不敢忘,留此废墟警醒后人。” 再走没多久,一个新的城墙拔地而起。此处再无煞气。弯弯绕绕,绕到了一个正门。 车水马龙,人声喧闹。 人群见到寻妖司的飞舟来了,径自让开道路。 先去了趟郡城府衙。领了路不拾遗的赏,再捐资一笔,赠与边防。郡城官家顿时觉着这贾家商会知事可亲。 鸿胪寺的人也早早就在府衙门口候着来接。 杨暮客送别了卉羊,钻进车厢里。 “小楼姐如何看这罗朝?” 小楼拿着一本书,书名是《骨江游》。“都是一日三餐之地,我看也没什么不同。” “那我们要在这罗朝弄些什么买卖?” 小楼哂笑一声,“你又懂个什么买卖……” “就是不懂才问。” 小楼合上书,“罗朝域内水系发达,产业丰富,不做奇货,只为民生。每年大量外销粮食布匹到冀朝,却只从冀朝采买些瓷器之物。你能想到的买卖,早就被人做了。” “那小楼姐为何还要来罗朝?”杨暮客讪讪一笑。 贾楼儿抬头赏他白眼,“你在那草原之中,许给那女子愿望。要看看这中州为何独有罗朝做得皮肉生意,又要看看那神道为何逼良为娼。你自己说的神道之事,你可管。本姑娘便是随你来,看看你如何去管。” “弟弟可没说这话。” “你就是那个意思。” 一时狂放之言,竟成了如今路引。这便是口业吧。 杨暮客想了想,“若是当真去管,怕是旷日持久,非一时之功。” 小楼却哼了声,“本姑娘没时间跟你劳神,只是沿途游一遍骨江,见识下罗朝京都。涨了一番见识后,自如你所说,离罗朝,入鹿朝,寻路南下,回万泽大州。” “姐姐如此说,弟弟便明白了。能管就管,管不得日后弟弟独自前来处置。” “修士不得干涉人道。你能管到的时候,怕是早就有所成,违背了你们那修行之事的规矩。合算么?” 杨暮客龇牙一笑,“总该想想办法。” 没多久,便到了鸿胪寺安排的地方。一处小院子,宁静雅致,但远远谈不上奢华。罗朝之人待他们如寻常外域游商。 傍晚玉香和蔡鹮去采买了些东西回来。蔡鹮给杨暮客选了几件罗朝特色的印花成衣,还买了两丈丝绸,准备给杨暮客裁剪一套衣裳。 吃完了晚饭,杨暮客独自在院中溜达。他好久没观星了,借着指导季通的机会,掐算了下罗朝之南星象方位。 兮合真人说不可继续功课,不能正经观星,这也算得上是一个解闷儿的方法。 回了屋子,蔡鹮忙站起来,“少爷莫忙进屋,婢子给您量量衣长。” 杨暮客站定由着蔡鹮拿皮尺摸来摸去。 量完了蔡鹮直起身,“少爷总穿大袖衣装,虽看着风雅,但总少了股少年气。婢子准备给少爷做一套紧袖的衣裳,不知合不合少爷心意。” 杨暮客大喇喇地松了松衣襟,“若不是马上入冬了,你给我做个短褐、犊鼻裈才好,整日穿得这么多,我还嫌累呢。” 蔡鹮捂嘴笑了笑,“少爷又不是那做活儿的长工,穿成那样怕是要惹了小姐。” 杨暮客也无奈摇摇头,他好久没体验穿背心裤衩的舒爽了。 待杨暮客进屋后,蔡鹮上前拉紧了门。只听见屋外展开布匹的声音,划线的声音,裁剪的声音。 杨暮客靠在床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 正是那《上清七十二变》,诸多武艺已经尽数学会。但遇着了卉羊,又有新的启发。那石药之变他竟然修成了毒功。其余变化是否也能拓展延伸? 先从那巫章开始看。《布瘟石药变》,两种变化。本来布瘟与石药相对。但如今石药为毒,那布瘟能不能做解?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屋外头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杨暮客也关灯休息。 一觉到天明。 寻妖司的官人找上门。 玉香昨儿夜里便领着巧缘去了阴司点卯。巧缘脖子上多了一个圈。 卉羊带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书生走进了鸿胪寺的小院,看到了巧缘脖子上多了一个圈。二人相视一笑。 书生穿得也是寻妖司的衣装,一行字绣在衣领旁,与卉羊有几分不同便是这书生袖口还绣着坤卦。 季通忙进了屋里去通报,这等事情若非必要一般都是报与杨暮客,可不敢打扰贾小楼歇息。 不多会儿,杨暮客主动出来相迎,“哎呀,怎不提前告知……二位来访,贫道未曾出门远迎,实在失礼。” 那坐在轮椅里的书生却说,“道长才是客人,我等来此为尽地主之谊。” 杨暮客相邀二人,进了客房。蔡鹮进来端茶,掩门而去。 那坐在轮椅里的书生先开口,“下官名叫尤汤。本地寻妖司住持。领铲除边疆妖邪之责。” 杨暮客斟茶道,“贫道杨大可,云游道士。” 尤汤笑呵呵拱手,“久仰大名。” “贫道可没什么正经名声,不然也不会弄一出路不拾遗的样子。” “道长过谦了。昭通国讲学,西来之人无不交口称赞。” 杨暮客挑了挑眉毛,“那商路可通罗朝?” “不通罗朝,但亦有过境冀朝,再来罗朝之人。正如道长一般……” 杨暮客点点头,将茶杯递过去。 卉羊也接过茶杯,“多谢道长。” 尤汤饮一口茶,夸赞道,“好茶。便是我罗朝膏腴之地,丘陵甚多,都不曾产出如此香茶。” 杨暮客点头,可不是么,这特么是灵山福地种出来的东西,普通土地怎么可能长得出来。“此茶乃是西耀灵州扶礼观所产,想来流入世间不多。” “周上国俗道研道之地,下官也略有耳闻。能产出如此香茶,想来定是洞天宝地。” 卉羊在一旁开口道,“住持大人此次亲自前来,便是邀请道长前往寻妖司一游。我寻妖司虽驻地旧城遗址,但也有平日给职员修行歇息所用的清净之地。山间景色优美,可见明龙江分流入骨江两江河水交汇变色,可采风于高山,灵韵润脾肺。尤其是秋高气爽之时,山中已然到了养气最好的时节。” 尤汤喝茶点头。 杨暮客笑着应下,“竟有如此地方,贫道定然赴约云游。” 尤汤指尖汲取一点茶水,桌上写了一个篆文,今。 卉羊看了看,把那今字的水引导变成了一个合字。 杨暮客盯着桌面瞧了瞧,桌面的纹理像是眼睛。他也指尖取水,把那合字改成了一个命字。 今合命。 三人哈哈大笑。 杨暮客跃跃欲试地问,“不知何时出发?” 尤汤笑了笑,“当是正午艳阳高照之时才好,秋无酷暑,暖阳宜人。抵达山间还有清泉美酒野味添趣。” 杨暮客似是勾出了馋虫,“日日吃家中婢子做饭,也腻了。野味好,野味才好。不过酒就免了。贫道还未加冠,不宜饮酒?” “道长竟然还未加冠?” 杨暮客无奈叹息,“过了今年才是加冠的年岁。如今身旁也无长者,唯有家姐。便是加冠之礼都不知在哪行科。” 尤汤劝道,“唉,怎能如此抱怨。长姐亦是长辈,科仪礼敬天地便好。我那山间道观乃是处福地,只敬天地道祖,若道长不嫌弃,便在我们道观加冠何如?” 杨暮客面色犹豫,“这……贫道一个外人,不合适吧。” “一心向道之人皆是同道,有何不可。道长不必推脱。我等一起出游,你且看看满意否,若合心意。我们定然帮您操办。” 忽然杨暮客面露恍然之色,“说起操办,贫道还有一事需要操办。” 尤汤好奇问,“不知何事?” 杨暮客张开大嘴,吐出阴风,阴风中夹杂着一个幽魂。 尤汤与卉羊相视一眼,再去看那幽魂。 杨暮客开口解释,“此鬼乃是贫道路中铲除邪祟所遇鬼魂,此人名叫毕晟,是罗朝之人。其子乃是妖邪夺舍,化作厉鬼。毕晟拖累厉鬼前行索命,被贫道遇见。贫道侍卫打杀了厉鬼,其魂魄由贫道用阴气保下。送来归乡。他受过寻妖司的生祠祭拜,想来归你们管。” 毕晟的幽魂还在昏睡之中,虽然睁着眼睛,但知觉封闭。察觉到了些许阳气后才清醒过来。看到了两个身着寻妖司制式衣衫的人。明白自己已然到了罗朝。 尤汤端着茶杯打量毕晟。 “你叫毕晟?” 幽魂点头。 “家住何处?” 幽魂老实作答,“湖米郡橙阜县人,县中学生,出学为吏,后任机要捕快。久不得升迁,辞官营商,出域外访冀朝兜售粮食,收买皮草。” 这一番话下来尤汤便知了毕晟根脚。 机要捕快,乃是官司内查紧要部门。都是自幼培养的忠臣义士。辞官?入了机要部门怎么可能辞得官位,那么只有领了任务营商出域外才是。 兜售粮食,收买皮草。这便是一句暗语。 米粮买卖非常人能做,你既兜售,何处收买?橙阜县乃是黄土丘,不产粮食。既然不是自家中做买卖,便是另有根脚。所以这兜售粮食收买皮草,暗语是监视冀朝兵马粮草动向,进山查找是否有隐藏伏兵。 冀朝纷乱并非秘闻,以外战平息内部纷争是罗朝当局判定的最大可能。所以外放了诸多探子,看看是否边关有险。 尤汤放下茶杯,勉力撑起身子从轮椅起身,由卉羊扶着作揖,“毕老先生一生辛苦。” 毕晟笑了,“不辛苦。只是想着死后回乡。尸首回不去了,该是有个衣冠冢才好。” 杨暮客插话,“也不必立衣冠冢,贫道行科祭拜他的尸身。知晓身埋何处,可差遣贫道侍卫返程将其尸身带回。” 卉羊肃穆道,“一路凶险,怕是一人难为。” 杨暮客看了看尤汤,“只要无人作怪,些许妖邪,贫道侍卫不会惧怕。他一路随贫道学了些除妖驱邪的本事。诸位尽可放心,贫道家的马儿也非寻常宝马。一来一回,放开施为,两日路程而已。” 尤汤恭恭敬敬地说,“下官保证,罗朝一路,无人敢拦。” “好!”杨暮客应下,“贫道稍候便差遣侍卫,启程将毕晟尸身带回。” 尤汤由卉羊扶着坐下,“道长功德无量。” 而后尤汤从怀中取出一道灵符,符头是阴司敕令,符干是养阴气韵,符胆是寻妖司铭文。他指尖掐诀口中念咒,短暂行科将毕晟的幽魂收走。他拿出一块令牌,再对杨暮客说道,“用此物一路巡查可不做停留,此外多谢道长招待,我等二人外出等候,今日一同进山云游。” 小道士接过令牌,“二位请便。” 杨暮客出了客房,找到了季通。交代了要将毕晟尸身带回的事儿,天气虽不炎热,但路中埋尸,难免发臭。杨暮客递给季通一个香炉,香炉里有净气香。告诉他尸体装进袋子里头,把香炉放在一起,可系紧了袋子口让净气香暗燃。其次要小心路中是否有邪祟占了死人的尸身,挖土之前要引雷落下,惊四方。季通不会雷法,杨暮客拿着一块玉石,藏了一手法术进去。 “你不需赌寿借灵炁便可使用,到了那,以火烧之,捏个震字诀。雷声自北而来。” “小的明白了。” 杨暮客收拾了一下衣装,问屋里的蔡鹮是否要跟着一同去。 “婢子可没那气力登山望远。这正给您做衣裳,您自己前去,等您回来没准衣裳就做好了。” 杨暮客笑笑,“做好看点儿,还是那一条,要耐用,好看,结实。” “婢子晓得。” 杨暮客又去了小楼房中问早,说了去向何处,在此地稍候,又从小楼那拿了一块可寄送纸鸢的玉石。 如此便随着寻妖司的两个人一起出门上山了。 第35章 山魑 卫冬郡西山抱湖,似口衔明珠。 山中路九曲十八弯,上上下下,卉羊推着轮椅如履平地。小道士亦步亦趋。 起初近了的绿树郁郁葱葱,草儿先枯。远处黄叶簌簌,一片橘红。越高越淡。几株松,似是墨,也似是青。一片迷雾盖山头。 泉水哗啦啦响。 来到了半山腰,有个小亭。 卉羊留下二人,言说出去狩猎。 尤汤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从小亭的橱柜里取出碳箱,烤炉。 “大可道长果真是慈悲的,这一路花花草草都不舍得踩,便是蚂蚁都要迈步躲过。” 杨暮客呵呵一笑。心中回忆起,踩草坪罚款二十,蚂蚁有酸伤鞋底。只是在外头有旁人自己无意按着规矩做事罢了。若独他一人,说不得要走树下瞧瞧,蹲草丛边上看看。 尤汤见杨暮客不言,以为大可道长受用夸奖,不意解释。遂继续言道,“这山中有虎豹豺狼,最是凶狠狡诈。我寻妖司占用之前,卫冬郡城城中庶民皆不敢近。即便是我等占了,也要小心翼翼,上山下山路中,说不得就要被它们袭击。” 杨暮客帮忙将烤箱放在桌上,轻声说,“于兽眼中,人与兽无异。” 尤汤感慨一句,“于仙眼中,兽与人也无异。” “罗朝可供奉了仙人?” 尤汤点头,“自然有仙人供奉,如今这世道便是仙人定下的。否则古之先贤又如何敢分食了那国神血肉。” “敢问大仙名号?” 尤汤用夹子夹了块碳放好,而后放下夹子端坐说,“太焕极瑶天,捕风居灵明金仙,罗玖。” 杨暮客思忖了下。太焕极瑶天,三十六天,十八色天之一,捕风居便是宗门名号,灵明金仙,是仙位。金仙啊……来头不小。也怪不得敢斩麒麟后裔。 于是杨暮客呵呵一笑,“有仙人供奉好,俗道有了信奉偶像,修行变化容易许多。” “谁说不是呢。” 俩人又闲聊几句,就这么一会儿,卉羊带着猎物回来了。手里拖着一头鹿,背上还背着一个女人。 但卉羊腹音头一句话杨暮客就蒙圈了。 “不知大可道长是要先吃这鹿,还是这个逃奴?” 杨暮客愣了那么一瞬,冷着脸问,“尔等还吃人?” 尤汤看到杨暮客表情,赶忙解释,“道长初来我罗朝,怕是不知我罗朝规矩。我罗朝人有三等,士人,良人,庶人。而奴,不算人。可吃。” 杨暮客皱着眉头,“罗朝的规矩贫道不管,但是贫道不吃人。且将那女子放下。” 卉羊也听话,将那女子丢在地上。胸口中箭,已经没气了。但杨暮客不管许多,走上前去,手伸进怀里,在尸身上搓了搓,月桂灵性透出一点。搓了个皴丸子,掰开那女子嘴巴喂了进去。 卉羊是修毒的,自然懂医。看到杨暮客有如此灵药吃惊不已。这女子已经被他用箭矢射穿了胸膛,死得不能再死,只是生魂还未离体,灵性未散。“道长以如此灵药救活一个逃奴,当真不值。” 那女子满脸泥土,长得也不甚好看。骨相劣质,皮肉粗糙。杨暮客一手抓着箭矢尾羽,用力一拔,污血滋出。 女子咳嗽两声,却还晕着。 杨暮客起身看着卉羊,“这不是早准备好的?” 卉羊腹中叹息一声,“道长若是当真不吃人,那这罗朝一路当小心谨慎。有些菜馆的饭菜便是用奴肉所做。至于准备?下官何须准备这个,说是野味,便是野味。这逃奴想来是从卫冬郡逃出,往西走,准备离开国境。也不知她欲去商路还是去冀朝。但一路艰险,这条命怕是走不到半程。” 杨暮客掐诀以挪物之法,将这个女子放在外头,“吃这鹿吧。贫道不吃人。吃了便坏了修行。” 尤汤呵呵一笑,“听道长所言。” 卉羊摇了摇头,“吃奴人是长道行的,怎么能是坏修行呢?”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修功德,不修寿数。” 卉羊于是拖着那鹿去外头操弄剥皮剔骨。 尤汤掐离字诀阴火将烤炉点着,又压上几块碳。杨暮客以挪物之法将一旁的水壶送到泉边接了壶泉水,倒飞而回。 橱柜里有茶桶和一应茶具。 水壶坐在一旁的小炉子上,尤汤这才言语,“道长可是被那小吏坏了兴致?” 这话没背着卉羊说,卉羊手慢了些,也立起耳朵听。 杨暮客坐在一旁,看了看外头躺着的女奴,又看了看那卸鹿的卉羊。“吃人,是妖……” 尤汤再次解释,“这是奴,非人。活吃了的才是妖,若依章程宰杀料理干净,不留生魂。肉,便只是肉。” 杨暮客眯着眼,“奴跟人如何分辨?” 尤汤指着那女子,“道长修行道法比下官深厚,仔细瞧瞧。” 杨暮客掐见性法诀仔细观察,“这女子的胎光哪儿去了?” 尤汤指着那女子额头说,“前额有凹,这便是少了胎光所至。罗朝奴与人分,便是看这额头。她自出生,便被抽走了胎光。先天不全。” 杨暮客摇了摇头,“即便少了胎光,那也还是人。贫道不与你争辩。你们的规矩便是你们的规矩。贫道管不得,也管不了。” 尤汤笑笑,“道长不知要如何处置此奴?” 杨暮客摸了摸下巴,“放了?” 尤汤似乎早有预料,“放了她有两种死法。我们当没见过她。她离了此处,遇见山中豺狼虎豹,做那野兽腹中餐。要么她被那家主抓了回去,受炮烙之刑,被其他人分食。” 杨暮客哼了声,“方丈口中她那家主与山中豺狼虎豹没区别。” 尤汤点了点头,“与她而言,却无区别。” 杨暮客起身,看着尤汤。“巧了这卉羊先生取了鹿血,贫道便行科。把这女子生魂胎光找回来。贫道若把她胎光找回来,她可还算是奴?” “道长请便。” 杨暮客起身拿了一只茶碗,迈步走出亭子。到那卉羊身边的桶中舀了一碗鹿血。一脚提起道袍前摆,单手一扯,撕下一块布来。 将布丢在那女子胸口,两指沾了沾茶碗中的鹿血。 鹿血为阳,鹿即为路。是以写作符头,阴司寻魂敕令,画三花,买路钱。符干写作天支地干,中局方位。符胆留上清紫明道号。 杨暮客看着那女奴凹陷的额头,无存胎光之所,那贫道便给你造一个。指尖鹿血未干,掐诀借来灵炁,弹出一股力道将那颅骨打碎。女子身上月桂灵性药力开始修补颅骨。不大会那凹下去的地方被灵炁充起。这女子骨相也不似之前丑陋。 此时那女子胸前的符咒鹿血已干,杨暮客指尖的灵炁点在符咒之上。 他用力跺脚,踩奇门阵法中局,言道广传之变,一缕灵韵飘向阴司。 符咒飘起,紫色火焰自符胆开始燃烧。还未等尤汤看清符咒的篆文,已经烧了个干净。 真丝道袍燃烧没留下任何灰烬,只有鹿血的焦香。杨暮客闭眼掐诀,灵性与阴司前来的游神沟通。 “贫道要寻这女子生魂胎光,请神官助阵。” 那游神为难道,“上人若想寻此奴胎光,怕是千难万难,一是不知姓甚名谁,二是这奴籍胎光皆在国神观中。国神观与我阴司互不来往,我等阴司拿阴魂之事也管不到这些奴籍之人。他们若死了,魂儿便随意散了,没那胎光便是鬼都做不成。” 杨暮客灵性不悦,“国神观怎敢越俎代庖,收拢人之胎光灵性。这生魂一事,都该是你们阴司管辖。尔等让了权柄出去,岁神殿也由得你们乱做一通?” 游神赶忙跪下叩头,“这国神乃是人道立祠,金仙镇压。事关人道之事,我等岁神殿又怎敢违逆金仙旨意。” 杨暮客尸身掐了一个见阴离壳变,爽灵随阴风而走,“你骑风领贫道去那国神观,贫道不信寻不来这女子胎光。” “是。” 一旁尤汤看到杨暮客掐了见阴离壳变目光锐利,这斯竟然是个根骨齐全的。根骨齐全才可神魂离体,若不然神魂离体再归,人莫不是疯了便是死了。 所以寻常俗道根本不修见阴离壳变。即便修了,也是最后手段,抱着必死之心才可用出。 尤汤可不敢扰了杨暮客行科,只是看向了卉羊,卉羊与其相视。二人皆是明白此人招惹不得。 爽灵被那游神骑风驮着穿过阴间阴气云海,没多会儿就停在了一个大庙门口。 大庙阴间如幻如梦,模糊不清。 “小神只能将上人送到此处,请上人独自前去。待上人出来,小神再将上人送回肉身。” “知道了,你且在此处候着。” 爽灵一脚迈出阴间,来到了阳间的国神观。国神观自有神国,非常人可见。 这罗朝国神观果真如那尤汤所言,供奉着一个道人泥塑。神国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偏殿中,那偏殿便叫做捕风殿。 爽灵移形换影,乘风赶路,没几步就到了捕风殿中。进去后山间鸟语花香,好一个洞天福地。 国神竟然是一个小道童,上前迎接杨暮客。 “捕风居阅琅拜见上清门紫明师祖。” 爽灵背着手道,“贫道来此是寻一个女子的胎光,贫道听闻你这国神观收拢所有奴籍之人胎光。” “回禀师祖,的确如此。不知师祖所寻奴户是何姓名?多大年纪。若超过三十年,那便寻不到了。这奴户的胎光三十年一变化。于观中泥塑中封存三十年后化作流浆,供后来之人修行饮用。” 爽灵眼珠一转,“尔等早就等着人道变迁了?” “的确如此。未来此地便是捕风居别院,那河中便是合悦庵。” 爽灵连叫三声好!怒极而笑,“旁个妖怪吃人还要提心吊胆,尔等这样作贱人命。” “晚辈奉命守住中州北境入口,抵御寒川妖邪。这些奴籍皆是罪有应当,只取生魂胎光,已经仁至义尽。” 爽灵眯眼看他良久,“你去寻贫道尸身,贫道尸身所在便是那女子所在。贫道只问你要那女子胎光,其余一概不管。” “晚辈领旨。” 爽灵也不做多言,甩着袖子离开了国神观。随那游神骑风回到卫冬郡西山。 国神比杨暮客自然要快,人家是国神,这山川地脉可任意挪移,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先到一步,拿着天地文书检索了这奴户的姓名生辰,巧了这女子胎光还未被炼化。国神收起天地文书,拿出一个葫芦,念了几句法诀。一个光点飘了出来,浮在那女子额头之上。嗖地一声,国神消失不见。 爽灵返回,看到了女子额头的光点,在阴间借了一缕灵炁化成一支灵香,点燃送与游神。待杨暮客尸身收回了爽灵,又掐安神法,将那女子胎光送去了颅骨中。 这胎光乃是儿时颅骨未合取出,忽然多了一个胎光,女子神魂并不适应。胎光与爽灵并不和,胎光也无有记忆。所以女子要沉眠许久,待胎光得了爽灵平生之事才可醒来。 杨暮客睁开眼,“贫道已经寻来此女胎光。所以此时这女子还算得上奴户么?” 尤汤作揖,“道长功德无量,此女已非是奴身。” 卉羊也刚好料理完了那鹿身,取了一条里脊肉,取了一双鹿眼,再拿鹿角鹿尾放在盘中。将贡盘放在一处山石上,摆好香炉,插了三支香供奉山神。 亭中炭火香味飘出,卉羊这时将竹篮提进了亭子开始烤肉。 尤汤闻到肉香,倒酒一杯,又斟茶给杨暮客,“这女子虽非奴身,但户籍仍是奴籍,不知大可道长欲如何处置?” 杨暮客接过茶杯,洗了洗手上的鹿血,将茶水倒了。尤汤呵呵一笑再斟满一杯,递了过去。 杨暮客搓了搓烫伤的手指头,本来发红的手指恢复如初,“贫道管不得。你们寻妖司不是收五弊三缺之人么?她那胎光不合,正是五弊三缺之命。便是醒来,灵性闭塞不可再言。她变成了个哑巴,便由你们寻妖司收下呗。” 尤汤点了点头,“没吃到肉,得了一个活人。也好。” 卉羊一旁附和,“鹿肉也是肉。” 杨暮客无奈给自己批了个字,“贫道字大可。尔等可知何意?” 尤汤跟卉羊对视一眼,皆是摇摇头。 “家姐说,大有可为,大可不必。但大本意为人,可本意为不言。人之不言,是于心不忍啊。” 尤汤抿着嘴,轻声说,“大可为奇,外来异装人,本不该多言。贾家商会家主言之有理,是大可不必为此劳心。” 山中山神乘风而来,看到盘中鹿角,拿起来摆弄了下,那小狐狸伸出爪子把鹿角戴在头上比划了下。又吃下两只眼睛的灵韵,用尾巴将鹿尾团成丸子。而后放下鹿角叼着里脊肉飞走了。 亭中之人都看见那盘中的里脊肉不见了。 杨暮客闻闻肉香,“好了,吃肉。” 卉羊谄媚地笑着,腹音说道,“吃肉……吃肉……” 第36章 河魅 吃了些鹿肉,有些腻。杨暮客欠身离席,径自走到亭外。引杯中茶水,采山间灵韵,以挪物之法将供奉山神的香灰引了过来。水,炁,灰,三色流波汇聚在了一起。凝成一个丹丸。 这安神丹药便是石药之变所学之一。不可医体之病,但可以灵韵祛驳杂思绪,长眠无梦。 待那二人酒足饭饱,面色微醺,三人再次登山。 杨暮客主动帮尤汤推轮椅,卉羊则扛着那昏睡的女人。 方丈尤汤引颈高歌,“山高好,歌谣好,路上树梢结红枣……” 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但也别有趣味。 小溪湍湍流淌,有青苔木桥成路,蜿蜒不见尽头。青石一条白练当空,水雾朦胧,流光挂虹。 尤汤高兴地说,“这山头有深潭,南方水汽来此遇冷则化雨,日日朝暮有雨。水不停,潭不枯。这溪水便是那山顶的潭水流出。” 杨暮客听了言说,“难怪清凉有石之韵味,可炼做无根水。用来煮茶着实可惜。” 尤汤又介绍,“我卫冬郡最不缺的便是水。骨江与明龙江相连,有的是法子取那无根水。但可惜我寻妖司不善丹法,没那延年益寿的本事。” “卉羊道长不就是修石药之变的人么?怎会不习丹药之法?” 卉羊肚子腹音闷响,“修了毒害之法,便修不得丹药之法。丹药需性情温和之人可炼。” 杨暮客说,“外物罢了。也是无妨。” 过了那木桥,是一段向上的石阶。 停在石阶前,杨暮客有些挠头,这要如何去推这轮椅? 尤汤撑着轮椅起身。捏了个法诀,便是那定炁化形之变。轮椅长出来八条腿,似是个螃蟹。“这里不必劳烦大可道长,下官施术前行,也算是修炼。” 杨暮客点了点头。 尤汤重新坐下,座位一转,椅背朝着山壁,尤汤面向路外,八条腿一侧在上,一侧在下。 杨暮客所修炼的定炁化形变当下还在坎数。这是因为是受巧缘启发,乃是水性变化。但这尤汤变化乃是木性,当是巽数变化。尤汤应是一个善使风之人。 杨暮客在后头,边看边学。三人行必有我师。卉羊启发了他石药之变可用毒,尤汤启发了他定炁化形可使木。 路上有地方骤然变窄,只见长了腿的椅子八条腿站高,一点点挪,还有风旋护着座椅里的尤汤。木腿无处落脚之地自然起风旋,托着木腿。变化当真巧妙。 过了那窄路,杨暮客为这尤汤捏了把汗,“方丈此御风之术着实了得。” 尤汤颇为受用,“大可道长过奖了。” 再看后面的卉羊,哪怕背着一个人,走那窄路面不红气不喘。当是有一副好身体。也是,玩毒若无好体格怕是自己先要被毒死了。 越是玩毒的东西,越不会是一副病痨鬼模样。世上毒物无不美艳动人,毒蛇蝎模样皆是强壮健康。譬如那玉香,毒蛇变化,端得是艳若牡丹,国色天香。 此时路程过半,能见得台阶尽头有一处茅草屋。 茅屋里出来一个老人,对着长了腿儿的椅子上的尤汤作揖,“方丈大人安康。” “李老安康。” 尤汤跟杨暮客介绍李老,“这位是我寻妖司的功臣,名叫李谷,如今退隐山林。” 杨暮客打量了下李老面相,无权无财之相,也是个五弊三缺之人。物理意义上的两袖清风,没了胳膊。不能掐诀,也不知这李老修的又是什么变化。 只见那李老抬着腿用脚勾起一根扁担,一弯腰,将两个桶一前一后提起。 “小老儿今日跟着方丈上山,该是给山中娘娘擦洗石像的时候了。” “同去,同去。” 杨暮客并不多言,只是跟上。 这路由那无臂老人带头,继续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 老李也唱歌,跟尤汤唱得调子一样,歌词却不同。 “数山高,赞同袍,秋天风好扫墓道。一杯酒,不寂寥,只把喜讯来相告。” …… 待跟那老李一路走到了头,是一间大庙。庙门楼上匾额写着养生庙。 几个年轻人应是听了歌声,站在门楼下头候着。 “李大爷……” “李爷爷……” 一一跟那老李问候完了,才站齐了作揖,“拜见方丈大人。” 尤汤散去法诀,轮椅化作了平常模样,“诸位免礼。此番我带来了一位贵人,名叫大可道长。诸位想必早有耳闻。” 那些人这才抬头去看尤汤身旁的小道士。 小道士也在打量他们。长得都是模样端正,但都是命运多舛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吃得那修行之苦。践行俗道法门。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抓了一把山间灵韵,践行功德章,福泽四方之变。“贫道以山间灵韵做个顺水人情,诸位收好。” 只见灵韵化作秋风落叶,带着功德檀香,落在那些寻妖司小吏身上。 众人再异口同声道,“多谢大可道长恩赐。” 老李跟尤汤前头带路,将杨暮客带入了那庙中。 门楼后面是正门,正门门口蹲坐俩门兽獬豸。朱红大门向内而开,石板步道中有假山池塘,其后连接着一处大殿。大殿有匾额,鱼姬殿。 鱼姬殿左右对联。 青山绿水风情 日日朝暮安定 尤汤介绍道,“这副对联是鱼姬亲自书写,如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这里曾是鱼姬水师神殿。后来失了水师神位,山中也无人居,野兽渐多,荒废了。我寻妖司建立之后,从郡志里发掘此处,重新供奉香火。鱼姬虽无了水师神位,却成了我寻妖司卫冬郡司的护法神。” 杨暮客点了点头,“这对联有些趣味,似是个好神官。不知为何失了水师神位?” 尤汤无奈笑笑,“国神罔替,殃及池鱼罢了。这便是鱼姬娘娘的原话。” 老李,尤汤,杨暮客先后进了殿中。其余之人都在外等候。那卉羊却不见了身影,想来是去安顿那个女子。 老李矮身放下扁担,“娘娘,小李子来看您了。等会儿就给您擦擦塑像。小李子知晓您爱干净,定然给您擦得漂漂亮亮。” 尤汤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香案前头,上了三炷香挪下轮椅跪着磕头。 杨暮客也取了三炷香,笑呵呵地上前插进香鼎。 礼拜完了鱼姬娘娘,二人出了大殿,那老李独自留在里头。杨暮客余光一瞥,老李那盘着的头发散开,变成一根根小蛇,小蛇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符篆,殿外一旁的深井上辘轳咯吱咯吱作响,殿里的木桶飘了过去挂在绳钩上。 呦呵!杨暮客竟然没看出来这老儿是个养蛊的行家。这一脑袋小蛇都是蛊虫所化。想来修得是巫章之变。 想到此处,没了天眼神通杨暮客觉着愈发不便,诸多事情看不到真相。 尤其是到了这罗朝。处处透着怪异。 那国神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敢收拢奴籍的生魂胎光?人道跟神道乱作一团,那岁神殿怎会不做干预?至今还没见过那江女神教之人。也不曾感应到有什么江女神官前来。都到了这江边儿上了,这江女神教能不知他紫明到来? 一路走来,不论是何地的阴司,都是主动前来处置妖精入凡俗地域之事。唯这罗朝遭了一桩麻烦,那小镇竟然有人以巧缘是妖为名义不肯放行。 这鱼姬也是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家伙了。看看是否能从她口中得来消息。 那些个寻妖司的小吏上前说了些近日在这庙里修行的近况,尤汤坐在轮椅里笑颜解答。偶尔还时不时拉上杨暮客作解。 杨暮客俗道之法烂熟于胸,有些答案算得上别出新裁。令尤汤都耳目一新。 送走了这些小吏,尤汤再引杨暮客去了经堂。经堂旁有一口大钟,这钟落了蛛网,许久未敲过了。 杨暮客初见以为是晨钟暮鼓之钟。 尤汤余光看出了杨暮客的疑问,介绍道,“这口钟乃是我寻妖司寻魂之钟,死于不知何处的寻妖司之人,可敲此钟招魂归来。立衣冠冢于后山。” 杨暮客点了点头,“那还是不响为妙。” “响与不响,这后山都越来越挤了。等下官也住进去后,那些老骨头得挪挪地方。下官可就是喜个清净。” 经堂里有精舍,给寻妖司小吏打坐之用,穿过精舍走廊,是一栋二层小筑。小筑窗门紧闭,挂着木锁。 “这里头也没什么正经的书籍,现在当遗物放置之地所用。” 二人再往前,穿过经堂。是一处小院,小院种了桂树。 黄花朵朵,坠满枝头。 杨暮客闻到了桂花香气喜不自禁,上前托住一团花,看着蜜蜂采蜜,蚂蚁攀爬。 “道长可喜欢此地?” 杨暮客点头道,“喜欢。” “那道长今夜便于留宿吧。再往北可就见不着这桂树了,罗朝北地已入隆冬,便是那松柏亦是有枯败之象。” 杨暮客看了看那紧闭的门窗,似是久无人住。门窗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此地原是何人居所?” “水师神巫祭居所,我等寻妖司官吏与这些巫祭修行道路不合。此地风水反倒会扰了寻妖司之人心境,道长兼修多长,根骨齐全,自是百无禁忌。” “贫道看着屋舍齐整,你们竟然有心修缮。” 尤汤呵呵一笑,“占了人家的庙,鱼姬娘娘不怪已是万幸,还要拆了人家的屋,那岂不成了十足的混账?帮忙修缮,说不准哪一天,这鱼姬娘娘就能迎来新巫祭了呢。” “看来你们早就知道人道之变……” “知道,知道。”尤汤叹息一声,“天下大势但凡通晓一些道术之人都能看得清。否则那冀朝又乱个什么。罗朝有幸,大仙落脚。清扫干净了障碍,待变化之时,自当乘风而起。” 杨暮客掸了掸一旁的石凳坐下,“贫道愿闻其详。” 尤汤抿嘴看了看杨暮客,这些话定是要说的,但怎么说,何时说,当需谨慎。此时也许不是最好时机,但也不差。 “大可道长知晓的奴籍奴户一说,可有愤怒?” “若是以前,会有!” 尤汤点点头,“下官曾说过,罗朝之人分三等。这第四等便是奴。向上的路越走越窄,那便挖出一个坑,给这三等人展示下场。若为奴,人神共厌!道长也许会疑惑,何样之罪,可判人为奴?”尤汤呵呵一笑,“小偷小摸亦可,大奸大恶亦可。只要官家国神塑像认下,违律之人皆是奴。成年之人以针穿额,毁了灵台胎光。幼年之童勾出胎光,不完之人。” “无律法界定?只需那塑像认下?” “对。只要塑像认下。” “如何认下?” 尤汤从怀中掏出一个显影玉璧,掌心投影而出。一个幼童雕塑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一闪,奴其一人。灯两闪,奴其一户。灯三闪,奴其一族。” 杨暮客龇牙一笑,“尔等竟然也信了这混账刑法。到底谁才是混账?” 尤汤却说,“我罗朝奴之数量,人口百万不足其一。不过奴籍世代相传,才显得人多。卉羊说道长要小心路中吃食,也是因为道长身份尊贵。贾家商会,交往之人都是高门大户,这些人都养着奴来吃。所以才须小心。若只是路中停留,餐馆驿站一类并不会有宰奴宴客之事发生。” 杨暮客长叹一声,“莫要说了。这罗朝生意家姐并不准备拓展,一路游玩罢了。躲着那些贵人便是。” 尤汤笑着点头,“甚好。下官这便唤人来打扫房间。” 二人继续游览,去了庙里的校场。刀枪剑戟不缺,排兵布阵的阵盘也有。一旁还有个专门存放法器的小屋,这校场平日里还可以练习术法。 到了后山,小路上去满目坟茔。无碑。 “五弊三缺之人不敢留名,有后的怕伤及后人。” 杨暮客点点头,表示明白。 晚上杨暮客在那巫祭之房入梦了。 梦里他看到了一条大鱼在潭水中游玩,噗通一声那大鱼跃出水面。变成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小妖于来思,拜见紫明上人。” 于来思,这名字有趣。杨暮客笑嘻嘻地问,“非神是妖?” 女子欠身,“久活成精,水中之妖。没了肉身,如今是魅。” “为何不在那抱山之湖中修行,反倒爬到这山巅的潭水中来?” “湖水被江女神教神官占据,小妖不敢争抢。” 第37章 雠魍 听了那女妖一句争抢,杨暮客百般情绪无一可言。 说恨其不争?人家都说过,国神罔替,殃及池鱼。不可争。 说恨其无能?岁神殿都将水域与神道香火拱手让出。她一小妖何德何能? 说恨其无依?谁又能比得过天仙下凡。 啧,是呢。仙人从仙界下来,能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么?遇见几次仙人,都藏得好好的,生怕旁个知道了。那散仙死后灵韵躲在山沟沟里,只是勾引了些许猴子求往生机缘。 那么捕风居背后又是哪座大山呢? 于来思引山巅云雾,在谭边化作桌椅板凳,邀杨暮客入座。 杨暮客撩衣摆落座。看着那女子摆弄茶具,“既邀请贫道入梦,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女子无奈应答,“遮面是失礼,害着上人嫌弃厌恶更是失礼。丢了肉身,化作鬼魅,面上本相不净,带鳞有须,口齿尖利。不美不可示人。” 杨暮客抖下大袖,挠挠脑门儿,咋就老想着看人家女子模样呢?这话问得忒没水平。而后又揣手看着女妖表演茶艺。 云雾取水,壶嘴呜呜。连沸滚珠之水取一勺,烫茶粉,木勺扰动,作盐入味。 平日里玉香可不这么煮茶,这应该与杨暮客前世唐朝烹茶之法类似,玉香平日里泡茶,更似工夫茶,亦或者有时用些点茶的手段,像是粥茶。 杨暮客双手伸过接下茶碗,细细品尝,这味道层次分明,入口茶叶木炁清香,微苦有甘,甘味过后有咸盐味道于舌下。似海水之苦,略淡。海盐的味道进一步提升了茶叶的味道,海之苦托着茶之苦,层层递进。最后是回味无穷的茶香。 “好茶。” “上人喜欢便好。” 杨暮客放下茶碗,“往矣再来思,想来鱼姬娘娘有事相求才会入贫道之梦。” 于来思端坐着,似是手不知放哪,忙说了句,“寻妖司用那石像把婢子困住,婢子想去域外修行。不知上人能否指个明路。” 杨暮客琢磨一下这话,这不通啊。你当了寻妖司的护法神,不比那野外的妖精要好?当下又是一个鬼魅,外出还要当心染了邪风走歪路。你这妖精就差哭着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鱼姬娘娘遇着了什么难处,才想脱离此地。” 鱼姬拿着帕子伸进斗笠里,擦了擦,然后拿出来拧干了帕子。 “说出来也不怕上人笑话。本来婢子做那水师神的时候,有相好的。便是后来无人祭拜,做了山景野怪,也可与那路过的书生春宵一梦。但自打这些官痞来了以后,管这管那,将奴家灵性封在了石像之中。微薄香火勉强度日,却不得自由。” “去去去去……贫道当你有什么正经事情,拿这些狗屁扰了贫道清梦。有多远滚多远……” 杨暮客袖子里掏出天地文书,金光一照,掐算了天时,转瞬到了庙宇后山。此时他还在气头上,梦境出游,一点灵性混在那些后山寻妖司的亡魂中间。 这些亡魂也不能发现杨暮客。 一个缺了条腿儿的老头儿跟一个缺了一条胳膊的老头正在对弈。 杨暮客站边儿上看了看,两个臭棋篓子,还不如他呢。又去别的阴宅里逛逛。 直到逛到了一个瞎子屋里头。 那瞎子开口了,“不知谁人梦境出游?我寻妖司竟然出了这等良才?” 杨暮客走到书桌边上,那瞎子正拿着木刀刻竹简。 竹简上写了些易数的卦辞卦象。 杨暮客看着那瞎眼老头儿问,“你竟能发现贫道?” “老朽神魂目盲,死后依旧不可视物。全依仗着术数算得方位,道长梦中灵性到来,这屋中术数起了变化。老朽自然可以知晓。” 杨暮客拿着天地文书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坐下,“贫道刚被鱼姬娘娘入梦,从那梦里逃出来,四处逛逛。不知老先生在刻什么书简?这阴宅的东西又托送不出去。” 瞎眼老头儿放下刻刀,“老朽在雠书,将旧日所学错误之处尽数修改,校正后准备传给后辈。” 杨暮客点点头,“此忙贫道帮了。” 说完他拿起一捆竹简打开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也瞎了眼珠子。里面尽是狗屁不通胡言乱语。杨暮客合上竹简,长吁一口气。这玩意带出去,那当真是害人害己。 那老头感应到了恶意,“怎么?道长看不明白老朽所编写卦辞?” 杨暮客嘿了声,“不敢看下去了。以前梦中有圣人师傅教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这老家伙是又罔又殆。” 那老头也呵呵一笑,“不然呢?总憋在这阴宅里,还要日日被那护法神镇压。总要想点法子安抚我这喜吃人肝之心啊。” 杨暮客拿着天地文书打量了下,文书里大概记载了这个老头的生平。 老头姓顾,名苹。自幼被寻妖司收养,寿终之时九十有二。欺人削寿十五年。心中有恶,怨气不散,遂成厉鬼。 什么意思呢?这老头儿就是个骗人的王八蛋,因为骗人削寿十五年。他这一脸仙风道骨好似会占卜的模样就是装腔作势,他根本就不敢算卦,舍不得支他那寿数。 埋于人道气运以西,心中有恶,怨气不散。好吃人心肝,这便是魍魉之鬼。 杨暮客大喇喇地端着天地文书,“吾好梦中杀鬼,凡吾入梦,切勿近前相看。” 顾苹拾起刻刀,摸着桌子走出去。“此阴宅乃老朽之胃,你来了我的胃里。竟然敢说这荒唐话。来……让老朽看看你这小儿的肝器新鲜不新鲜。” 杨暮客一手端着文书,一手从背后抽出法剑。一剑削去那老鬼持刻刀的爪子。宝剑上的煞气又少了些许。 老鬼愣住了,他的手呢?拿着刻刀的鬼手在地上乱窜,刀子割开了窗帘,几点星光照进阴宅。刀子割断了书架横梁,哗哗啦啦竹简散了一地。刀子寒光一闪割开了老鬼的脖颈,没一点血流出来。老鬼脑袋耷拉着,拿着两个骨茬抵住脑袋不要乱动。 什么是魍?控制不住内心便是魍。 这老鬼根本控制不了他自己,也难怪说被鱼姬娘娘镇压。那婆娘虽然惹人生气,但事情做的不错。杨暮客收回宝剑,合上天地文书。灵光一闪,离梦而去。 灵性回到了尸身。杨暮客从床上坐起来,随意披上了道袍打开门出去。 刚刚是梦中之事,非是真的。需到那后山做个了解,等那老鬼清醒过来怕是凶性更甚。 杨暮客借着星光赶路,于来思的影子从石像里飞出来,伴着他左右。 “上人只需吩咐一句,婢子就把那厉鬼除了。何故动气,坏了心境耽搁修行。” 杨暮客只当看不见她,揉了揉眉心继续赶路。 这庙宇后山鬼气森森,有些鬼出来看见了鱼姬娘娘又赶忙缩回了阴宅。杨暮客杀气凛凛地来到了一处老坟,也不管那许多,一个覆土诀毁了阴宅,一个被菌子包裹的尸体被翻了出来。一剑砍下那尸体的脑袋,拘魂法将老鬼揪出来。这老鬼才从噩梦惊醒。 杨暮客龇牙笑着说,“你那胃装得也只有你一个干瘪老货,虚张声势的混账,且睁眼看看你道爷到底有几分本事。” 说完后杨暮客掐阳雷法,一道电光降下,将那老鬼劈了通透。毕竟是修行已久的鬼,这一道雷光劈不死。那便再来一道,杨暮客就这么一道道雷,活活把那老鬼劈成了飞灰。 后山中所有寻妖司的鬼魂都醒了,吃惊地看着那道士如此对待它们这些烈士孤魂。畏惧不已。 雷声几响过后,那庙宇中才来了人。是山下的老李,他还没下山,也在庙里留宿。老李头发披散着,狂蛇乱舞。 “不知大可道长为何如此对待我罗朝有功之臣。” 杨暮客以控物之法将老鬼尸身上阴气结成的竹简抖落在地面,一个离火诀,阳火咒,烧个干净。 “贫道只杀邪祟,你该问的是,你们这功臣之陵中怎会有邪祟。” …… 季通今儿夜里没归宿,在卫冬郡的一处园子里听曲儿。 园子的老妈妈见那季通威武雄壮,亲自前来侍候。 “大爷……今儿夜里您要点哪一位姑娘?” 季通吃着尖果儿白了她一眼,就你这老梆子在我眼巴前站着,某家还哪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思。“某家吃腻了浑的,如今就喜素的。你这门子里的姑娘唱得可真不怎么样。净是些什么蝶啊……飞啊……鸳鸯什么的……不甚好听。” “那大爷您想听什么样儿的?” 季通眉毛一挑,“某家不信你这门子里头没有那闺中添乐的曲儿,便唱那个。” 老妈妈脸色一黑,“咱这园子不唱那个。” 季通吐了果皮,“呸,陪人睡觉还不会唱歌儿?” 老妈妈臊得满脸通红,“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那大爷您且先稍候。奴婢去问问。” “嗯。” 老妈妈撩开了帘子走出了厢房。出了那厢房这女人脸上笑容尽去,独剩一张八字纹老脸。眼角低垂,噘着嘴咬着牙。 河南县的尤老大正在一个屋里弄花儿。 尤老大听见门响了,扯过一张被子裹好。跟老妈妈说,“把酒菜给他吃进去了没?” 老妈妈寒着一张老脸,“这匹夫还没点姑娘去屋里头,他也不吃酒,就吃那小厮送上来的尖果儿。” 尤老大当了十多年镇监,河南县通卫冬郡的那条道,便是郡守来了也不如他说话中用。 他何曾受过那样的气。春阳郡尤氏也算得上是郡望,尤老大便是得罪了主家的哥哥,才被发配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虽然有一个寻妖司的叔父照顾,但也就逢年过节上山去点个卯,平日里那山他可不敢走。 被发配到这地方来,他独有一好,那便是弄钱。罗朝可以做皮肉生意。江上的船舫都是江女神教的,他掺和不进去。可陆上的还不容易?逼良为娼便是他尤老大的爱好之一。这老妈妈曾经是他在春阳郡的相好。二人一拍即合就办起来一个园子。 路上尤家的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镖行的把头说跟一个叫贾家商会的车队脱不得干系。镇监难为过路的商会还不是信手拈来。但这叔父是个软骨头,说那车中贵人招惹不得。活该生来残废! 贵人招惹不得,行。那随行的小的本镇监作弄作弄总行吧。他派出去的人被毒死了。反正不是这车队之人做得,便是寻妖司的那毒道士做得。 尤老大记仇。 等这车队一进了城,便传信给城中宅子里小的去盯梢了。 住进了鸿胪寺安排的地方,那可是里里外外都透风,什么事儿打听不到? 与那老妈妈一合计,拿着配牲口的药给那侍卫吃进去,安他一个祸害女子的罪名。报了官,让那国神看看能亮几盏灯。 那小道士不是求名吗?便让这贾家商会涨涨名声。 老妈妈近前去,呸了句,“拿被子捂着,也不怕捂死了。” 尤老大哈哈一笑,“老子就好这一口。” 老妈妈眯着眼睛,“那厮要听曲儿,听艳曲儿。咱们这园子姑娘不会,我还得去边上的寨子里找一个过来。” 尤老大继续笑道,“你这嘴儿不甜了么?竟然哄不得那憨厚的汉子。” “这走南闯北的人,若好哄还到得了这儿?那人是从西耀灵州过来的,一路千难万险。我若去哄,人家怕是拍拍屁股就走了。” 尤老大一愣,的确如此。倒是他自己想得简单了。那季通定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来这雅致园子要听艳曲儿,莫不是起了疑?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 老妈妈挤着鼻子,“哼。由头呢?人家大把赏钱给着,可没短了一分一毫。” 尤老大嘿嘿一笑,“让咱们园子里的姑娘唱艳曲儿这一条还不够么?” “那也只不过赶他出去罢了。” “动了手,可就由不得他了。” “你们可要当心着点儿,莫要打烂了东西……” “哼。”尤老大钻出被子扯了件袍子披在身上,提好裤子站直了,哪儿还有什么佝偻样子。他尤家都是以武传家,就没一个孬货。他眯着眼睛说,“今儿打坏了多少东西,那贾家商会得给老子翻番儿吐出来!” 第38章 书魉 季通披散着头发,由着婢子服侍抓按脑皮。 当真舒坦……他不由得想着,如今贾小楼和杨暮客都有了婢子,自己也是否该雇一个回来?若每日都有人这样按按头皮,捏捏胳膊,的确潇洒。 蹚地一声。 门被人踢开。 一个男子领着一票持棍棒的家丁护院站在门口。 “听说有人喊我们园子里的姑娘唱什么闺中之乐……你当这是什么地场?若喜欢听那样的,该是去暗娼的巷子,来我等这斯文园子作甚?” 季通侧头搭眼一看,抓着那婢子手腕,“继续按。”而后他才跟那门口站着的男子说,“若某家没见过雅,便不会提那般要求。你这园子装腔作势,唱得尽是些什么东西?俗腔俗调,狗屁不通。弄得某家上不上下不下,才让那老妈妈去喊一个会唱艳曲儿的来。” 但婢女哪敢继续按,抽出手。季通也不拦,由着婢女快快躲开。 男子冷着脸,“你这不通文雅的烂货,若听不得我家园子的曲儿,便该早早离了此地。装得哪门子的腔调。” 季通皱眉,“这便是你们这园子的待客之道?” “哼。若是好客,自是有好酒,若是歹客,那便棍棒伺候。” 季通眉头一皱,“某家这便离去便是,你这园子不欢迎某家。某家自是审时度势,不与尔等争辩。” 男子冷笑一声,“怕是由不得你。要坏我们园子规矩,怕是你居心不良。我等要将你押下,待明儿一早开了宵禁送与官家定夺。” 尤老大在后面听着,这园子护院当真有几分说话的本领。他只是交代几句,不成想三言两语便促成了当下情势。这人若能活过今夜,当得重用。 此时季通再挽发髻已然不及,拿着一旁的发带随意一绑,系住便好。他慢慢从坐榻里站起身,看着那些家丁护院持械慢慢走进屋中。屋里台子上面唱曲儿的也从后门匆匆离开。 琴瑟落地嗡嗡乱响。 季通余光一直盯着最近的家丁。手中无械,跟这些人拼斗当真找死。要先找个机会夺下武器才行。 “小的们,给爷们儿照顾照顾这个不开眼的尿货。让他晓得咱们园子不是什么人都能闹事儿的地场。” 一众家丁齐齐应和,但无一人先上。 季通噗嗤一笑,“来啊,某家也想见识见识,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有什么本领。” 说完此话,季通先动。一把夺过最近之人手中的铁木棍。木棍上漆着红漆,打出血来根本分辨不得。伸手白鹤亮翅,出脚将那家丁勾倒。 一众家丁也上前围殴,举棍便打。季通搬运气血,脚下用力,一个后翻,跳到桌椅后面。一脚蹬开桌子,拦住几人。削打一个靠近家丁的手腕,那人当下吃痛松手,季通神脚脚尖一勾,将要落地的棍棒挑飞,伸手接住。此时便两手持棍。 屋里头有留影的壁照,这些影相自当是全部录下。尤老大悠悠哉哉地提起旁人递过来的机弩,拉弦放箭矢。抬头瞄了一眼门缝里的情况。 只见已经三五个家丁被打翻在地。那季通辗转腾挪,好不灵活。 尤老大跟边儿上的手下说,“去,从那后台的门儿进去,逮着机会便放冷箭。若不慎射死了,老子罚你们三个月的俸禄。” “得令。” 季通本来处处留手,只是打倒,根本不曾伤人。但久违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一手持棍格挡迎面而来的棍棒,一手曲臂一捅,那棍子戳在家丁腋下肋骨之处,凹进几许。匆忙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铎,铎,铎。 三根弩矢钉在了柱子上。季通侧脸余光见到那舞台后头有人架弩瞄准。棍子甲下腋下,提起一旁的花瓶丢到一个家丁头上。 那家丁竟然丢了棍子伸手去接。将那花瓶安然放下。 最初的男子冷笑道,“你还不快快投降,若现在束手就擒还有得救,再打下去怕是要被弩箭射死当场。” 季通目光冷冽,狠狠将手中一根棍棒掷出,顿时打得那男子头破血流。 那男子捂着脑袋,“给我打死他……这凶人在咱们园子里闹事儿,还下死手。留他不得!” 一时间屋里桌椅板凳乱飞,都想将季通从那柱子后头逼出来,好让舞台上的弩手有射他的机会。那个放下花瓶的家丁高高将花瓶举起,而后又轻轻放到一旁把地上的短棍丢了出去。 季通护头用脚去踢那些飞来的桌椅板凳,但也免不了要挨上几下。疼自是疼的,可他也不敢妄动,比起被弩矢射中,这些小疼不足挂齿。巧了一个夯货竟然搬起四方大桌丢了过来,季通伸手抓住桌角。铎地一声,一根弩矢射在了桌面,差点就射到他的胳膊。 季通抓着桌面的下格栅,半蹲拿桌面做盾护住身子冲了出去。有几个不畏死的家丁竟然也冲了过来,季通抬手用棍子敲晕了他们,顶着桌子冲上了舞台。 那些舞台上射手也不是傻子,见人顶着桌面冲过来自然开始躲避。 就在季通准备从这后门跑出去的时候,耳后有声,季通坐地一蹲。铎地一根弩矢射在了对面的墙上。 噗噗噗,又是一连串的弩矢射在了舞台的地板上。 外面还有人在放冷箭。 季通看见一个蒙面男子走了进来,那蒙面男子手里端着机弩,已经瞄准了他。另外一旁的弩手也都找好了掩体,再次拉弦上好了弩矢瞄准。季通再次提起桌子当做护盾冲向了一个弩手,桌面又被射中几箭,顺手将桌子抛出,团身以桌面为掩体,躲过迎面敌人射出的弩矢,一脚踹在那人胯下,拉过弩柄,抓着那人手腕一翻一折,手中棍子削在喉头。 季通端起弩枪,对外头喊道,“什么人,遮了面目不敢示人?” 尤老大嘿嘿笑了声,“老子带着包面可不是遮掩面目。这四方开门儿,毒飘得慢了点儿。你小子倒是能打,将我这些手下打得屁滚尿流。” 毒?季通瞥了一眼身旁昏死的弩手。只见那弩手面色发青。这可不是他打的,打在喉头又没打断他的颈旁两边血脉,不可能让其供血不足。这弩手中了毒…… 季通此时发觉脑仁有些疼,视物竟有些模糊。 尤老大端着弩矢一点点靠近,身旁的手下也包面将他护卫起来。 “你这武法修得不错,搬运气血似是有几分乾朝玉岭军的味道。但你这西方蛮子,不知这天下武法都是我中州起始。需得巫术配合,方可大用。练武三年时可曾用过蜱虫之毒消肿?你们那些玩命儿的修法,怕是都活不长吧。” 季通冷笑一声,若某家只是当年武夫,说不定还真的没招。但如今已经修得些许俗道武法。那一身弊病早去了大半。“某家的确曾在军中学艺,便是你说那活不长的修法,也不曾多少人修成。” 此时季通掐诀,武定乾坤之变,柔滑肌骨。准备奋力一搏。 哪知尤老大继续说,“哟呵,竟然还会些俗道术数。能以寿元借来灵炁,你可知这屋中有检测灵炁之物。你借了多少,我一清二楚。你这般用法,才是修行不久吧。那玉鉴只闪了一下灵光,唉……白忙活丢掉一年寿命。想来你平日里也是一个好凶斗狠的。” 季通再掐诀用了金刚不坏之变,不再畏惧弩矢。一脚蹬地,风雷之势冲向了后台的外门。 只见那包面的尤老大脚跺地面,拧身腾空,气血外放,腾地一声借力于空中比季通先一步到了门口。 季通抬棍便打,尤老大一手抓着棍棒,季通用力一抽,抽不动。季通弓步上前侧身肘击。尤老大提膝格挡,嘭地一声,气劲四散。季通再提步,以后腿脚跟踹向尤老大小腹。 此时尤老大防御空当,但却不急,身子一侧,鼓腹迎击。 季通只觉得踹在了一团棉花上。用不得一点力气。被顶了回去,后撤两步。 尤老大哼了声,“你这夯货学来的尽是些下三滥的功夫。只知修技击之道,却不懂锻体之法。今儿个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武法。” 只见尤老大弓背弯腰,抡起拳头打向季通。气劲从脚起,过腰带着丹田气血之力,聚于臂膀。拳头带着猎猎狂风,虎啸龙吟之声炸响。 季通双臂护在胸口,那一拳打在双臂之上,咔嚓一声,桡骨尺骨碎裂,肱骨断裂,连带着胸骨肋骨都受挤压凹陷。 吁。尤老大吐了口气。 若非这小子中了毒,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对付。只见打拳的那只手指骨也断了,拳峰皮开肉绽。 金刚不坏之变并非没有作用。但季通已经晕厥,这一切不得而知。 “来人呐,将这小子押下去,明日送官。” “是。” 与这灯火通明的园子相比,城外西山之上星光熠熠。 但杨暮客面对的情况,比季通好不到哪里去。 “大可道长除邪可曾行科祷告?”无臂老李头儿的头发越来越长,像是根须扎在地上,不停蔓延。 “祷告?与谁祷告?”杨暮客掐着阳雷咒谨慎盯着老李头儿。 “大可道长修为艰深,理当是师出名门,怎这般没规矩。你在我罗朝之地,自是该向罗朝国神祷告。领了国神的应许,才可除去邪祟。否则道长口说无凭,我等又怎知,您除的是邪祟,还是鬼神呢?” 杨暮客龇牙一笑,“向国神祷告?贫道一路走来,可不曾听闻这等规矩。” 老李头儿叹了声,“无知不可当做借口。中州无有妖邪容身之所,我等修道之人只是帮助神官查缺补漏。道长私刑处置精怪,僭越行径当受惩罚。” 入了冀朝,冀朝神官何曾管过?再入罗朝,那一路也打杀了小鬼,怎不见神官来管?这老儿说中州不可僭越神官职权,那他杨暮客之前所谓岂不都是罪证? 杨暮客眯着眼睛,“贫道可曾得罪与你?” 老李头儿再叹,“道长年轻气盛,何故执迷不悟呢?” 杨暮客龇牙笑道,“雷霆手段,方显慈悲心肠。你这老儿不讲道理。贫道便让你认清道理。” 说罢杨暮客掐诀阳雷落下,地面蚊虫起飞,呼啦啦黑岩弥漫挡住了杨暮客召唤落雷。 杨暮客再掐奇门阵法,眉头一皱,不应?竟敢不应?四方神官皆不合天时地利,身边那游荡的鱼姬娘娘也只是荡在空中。 “上人认错吧,这小子说得对呢。方才是上人妄为,打杀了后山魍魉。” 杨暮客只觉得这鱼姬娘娘比那老李头儿的蛊虫还要恼人。静心明性,掐三清诀,聚水除污秽。 蛊便是污秽,万物相生相克。修道也不尽然都是修净,修污取污秽之道破邪祟实属正常。女人天葵可破阵法,屎尿屁可污妖性,人头京观可聚煞破风水。所以邪祟指的是不合规,不合理,不合道之事之物。 净水破邪蛊,这便是杨暮客的应对之法。但周遭神灵不应杨暮客,却应了老李头儿的敕令。 “天地有乾坤,浮土化作尘,呼风不求雨,蔽日藏阴晴。敕令,聚砂术。”老李头闭着眼跺脚念咒,大风起兮,沙石滚滚,竟然吹走了杨暮客聚来的三清净水。 卉羊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尤汤在远处看着,他们不曾近前。这是守山人和外道之间的争斗。守山人若输了,才到他们出场。 杨暮客虽习得七十二变巫章之术,但他可没炼过蛊。一是没那时间,二是打心底里恶心这东西。 巫章中有血祭蛊生之变,此两般变化说了蛊术利害,血祭是以自身精血喂养蛇虫,化为己用,可催生蛇虫妖性。蛊生之法则是让蛇虫鼠蚁自相残杀,留凶煞之种,慢慢培养。 这老李头儿的蛊术定然是血祭之法,杨暮客观得真相,心中决定攻其本体。先强体,七十二变武法加持,多般变化引动灵炁。杨暮客尸身瞬时高两尺,道袍紧绷,袒胸露乳。 掐五行八卦之变手诀,寻八卦方位,引各方灵炁后备。 此时老李头儿已经布置完了蛊阵,污水阴雷满地。蚊蝇声嗡嗡作响。杨暮客借南离位灵炁,离火诀,两腮鼓起,一口火焰喷出,燎原之势。 四周野鬼四散奔逃,生怕这俩道人斗法误伤他们。 老李头儿以虫群化云,驮着他绕起了圈子,躲着杨暮客喷出的火势。大火烧出了一片干净之地,巨人尸身一跃,杨暮客落入干净之地。阴阳击薄之地,可用雷。杨暮客掐雷咒,阴雷入地,波及四方。地面污水阴雷与阳雷中和嗤嗤作响。 老李头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虫群化作长蛇,直扑空地上的杨暮客。 杨暮客昨日看尤汤定炁化形之术参悟了些许木性之用。调用自身生气,月桂树芯木性灵光闪烁。他此时好似参天大树,岿然不动。 那虫群扑上来被生气不停消耗。 此时东方来了骑风背藩的阴司游神,阴司游神认得杨暮客,但也认得寻妖司守山人。看了看手中玉璧,玉璧自有上头之言。 游神持玉璧现形于世俗世间。 “你二人因何斗法?还不快快罢手!” 老李头儿见阴司游神显现,便收回了蛊虫。 “启禀神官,这位道长不行科祷告,私自惩处野鬼。本官欲要缉拿。” 杨暮客眯着眼不说话,等着那游神如何断定。 游神端着玉璧,面上正经模样,“外来修道之人,不问是非,打杀我罗朝鬼物。本神持文书录下,听城隍之命,惩戒去其百年功德阴寿,五年功德阳寿。” 杨暮客皱着眉头看着那游神,心中怒意九成二。 第39章 草浅不藏雁,湖深眠梦龙 杨暮客不曾再上前争辩。 这城隍落笔成书,勾去他身上功德,神魂金光去了些许。天地都认了,他杨暮客也得认。 老李头儿那些虫儿都噗噗往回飞,化成了头发钻进脑袋里。老李头儿站那咳嗽两声,咳出了半块脏器,头发伸出来捞起,又吃了进去。他也不再多言,踉踉跄跄地走了。 若论审时度势,杨暮客需学得多了。 那两个后面的寻妖司官人此时下场。 “大可道长妄为闯了祸事,当下被贬罚了功德,还请回房中歇息。明日与我等一同见官。” 杨暮客歪头看着尤汤,“见官?” “对。道长虽被神官判罚,却不曾由我官府审定。过堂一遍,言明过往。如此才算是合规合理。” 杨暮客眯着眼,“哼,早知不来你这山中庙。贫道除邪祟,折了功德,还要同你去见官?贫道乃域外道士,你这官家如何管得着贫道?” 尤汤拱手,“管得着……若道长街头纵马,闹事行凶,我等官家许是管不得,只能将道长驱逐出境,不许再入我罗朝。但道长做法不经行科祷告,乃是犯了大不韪。此等目无法纪,逞能作妖之事。不单要有神道处置,人道也需做出惩处。” “你的意思……贫道是妖道?” “不敢。” 仗也打了,罚也罚了,杨暮客身子缩回原来大小,一挥袖子先走一步。 第二日,山中虫鸣鸟叫。杨暮客一夜无眠。 卉羊前来敲门,腹中传音,“大可道长,我等且先乘飞舟下山,去那郡城中府衙过堂。” 杨暮客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重新绑了下发髻。出门看着似也一夜未睡的卉羊。 “贫道仪容可好?” “道长潇洒过人,仪表堂堂。” “那便好。”杨暮客点了点头,“我随你去。” 到了飞舟上,尤汤早已坐在轮椅之中等候。 杨暮客只觉着这些人是早就准备好的,便是要给他这出入罗朝的道士一个下马威。当真宴无好宴。不由气道,“尔等是要逼迫贫道,赶快离开这罗朝不成?” 尤汤无奈叹息一声,“道长仍不知错。” 杨暮客再不多言。什么错不错的,贫道一路铲除邪祟,只问该不该,从不问对不对。 飞舟没多会儿就到了府衙。府衙这早上倒是热闹,围了不少庶民观看公审。 杨暮客心中更是料定了这寻妖司是给他上眼药,否则怎么一早上就弄了这么多人来看他受审丢人?还帮他办加冠礼?一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怕是眼馋贾家商会的财富吧。他没忘了,那路中遇着一个镇监为难,而后那卉羊带来了一封信。此时串起来,当真是早就该有这一遭。 进了府衙大堂,季通躺在担架之中,边上还有几个面色发青的尸体。 季通已经醒了,瞪着审案的刑部司司长。他余光瞥见自家少爷跟那寻妖司的官人来到了大堂,抻了抻脖子想坐起来,但无奈胸骨断裂,使不上劲动弹不得。 刑部司观看了那园子提供的玉璧影像,又听完了老妈妈和几个家丁的证词。 “域外之人季通,你于百花园寻衅滋事,致使发生斗殴,失手将人打死。你可有异议?” 季通也是捕快出身,脑子里过了一遍昨日他的行动,艰难喊道,“有异议!” 桌案后面的司长指了指一旁的文书,“你说,你有何异议。” “鄙人昨夜只是邀那园子姑娘唱些起兴的曲儿,不曾有害人之心。那园中家丁护卫不问是非,起先动手。鄙人无奈自卫还击。至于鄙人失手将人打死,鄙人更是不认。鄙人出手自有分寸,不打要害。怎能失手把人打死?” 文书将季通的话细细录下,一字不差。 司长再问,“你说你出手自有分寸,本官观看的壁照之像,你使得是那园中护院棍棒,漆成红色,根本辩不得血。你如何知晓你打人是否过力?影像之中数人头破血流,俱是事实。你如何狡辩?” 季通弱气地说,“鄙人申请仵作验尸。” 司长点头,“准了。” 这时那老妈妈站出来,“启禀大人,我家园中护卫请的都是街坊中体弱多病之人。咱们卫冬郡有出息的都去做了军士。这些体弱多病的没个正经营生,我们园子好心收留。小女子不告这凶人杀人之罪,而是扰乱我合法经营,毁我园中器物之罪。” 司长看着那老妈妈,“你园中死了人。你确定不告他行凶杀人?而告他扰乱经营?” “小女子状书中写得明白。园中家丁本就多病,遭这一场,意外致死。他这凶人无杀人之心,但却有致人死地的手段。” 季通怒火中烧,那一个个家丁膘肥体壮,怎就变成了体弱多病?如今告他扰乱经营,这是退而求其次,欲定实了他罪名的手段。 司长低头又看了看状书,看了看书记官总结的案情。说道,“肃静!本官宣判。域外之人行凶乃是事实,但责任不明,仍需查证。六位死者,死法蹊跷,需仵作验看。这域外之人初到我卫冬郡,行踪路径需查验一遍,且不可听你百花园一家之言。如今证言不可尽信,还需核实。若尔等有伪证者,当受刑罚。且将行凶之人收押,不可外放。” 文书记下后将文本递了上去,司长仔细看了一遍,拍了下惊堂木,“暂且休堂,来日再审。” 季通瞪着眼珠子等着杨暮客出来说话,但杨暮客一脸铁青。纹丝不动。 二人相视,由着季通被人用担架抬走。 杨暮客冷笑着看着一旁的尤汤,尤汤自己亲自转动轮椅轮毂进入大堂。“司长大人,请屏退他人。” 刑部司司长左右看了看,“刘捕头,你去把大门儿关上。书记,你留下。其余人都离开吧。” “是。” 书记坐在了文书的位置,提笔候着。 杨暮客看到此情此景便知晓这不是头一次了。 “不知寻妖司尤大人此回又是因何报案?” 尤汤看了一眼卉羊。 卉羊对杨暮客说,“大可道长,请。” 杨暮客迈着方步走进了堂中。 尤汤对司长抱拳,“此番入堂之人,乃是域外云游道士,大可道长。身具盛名。” 杨暮客抱拳作揖,“不敢当。” “启禀司长大人,云游道士入我罗朝,未经行科宣礼,祷告神官,似自惩处魍魉之鬼。触犯僭越之规。被我寻妖司守山人发现,二人于鱼姬娘娘庙后山相斗。阴司神官定论。大可道长应受责罚,减其五年阳寿功德。” 司长听完,看着杨暮客问,“不知大可道长可认罪?” 杨暮客冷笑一声,“贫道认罚。” 司长眨了眨眼,“既然道长认罚,那下官也以人道律法宣判。域外道士于罗朝作弄法事,私自惩处魍魉赚取功德,依我罗朝律法,修道之人行讹诈之事。入监三日。” 杨暮客愣住了,“讹诈?” 司长点头,“未经官府允许,未经神官同意。以武犯禁,以道相逼。不论是欺人还是欺鬼,都是讹诈。” 杨暮客红着眼珠子道了声好,“贫道认了。” 司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长知错改了便好。日后行科做法,当守着我罗朝规章。” “贫道明白。” “来人呐,将大可道长请入监牢。好生伺候。” 杨暮客随着捕快进了牢房,牢房分出三六九等。他被司长照顾,要人好生伺候。自然不会与那些偷盗贼人住在一起。来到了一个铁木栅栏的单间,里面干净明亮,有桌椅板凳,有如厕小间。 边上竟然住着就是季通,季通被打伤了,也住不得那污秽之地,这倒是巧了。 待捕快和狱卒走了后,季通咳嗽一声。 杨暮客靠在墙上,“你这夯货,贫道独自出去一夜,你便闯出了大祸。六条人命,胆子着实不小。” 季通听见自家少爷的声音一愣,“您竟然想了法子来牢里看我。我还当您气着了,不想认小的呢?” “屁!少爷我也被人抓进来蹲班房了?” “啊?” 二人各自说了昨夜的遭遇。 杨暮客动用了下聪明的小脑瓜,俩事儿当真还就联系到了一起。 之前入境罗朝得比卦,比之无首,凶。不见大人,水地之势入沼难脱。 路上那镇监使绊子便是映照。 能人遭妒,有小人言语中伤,致使前程不利。问题是,这其中谁是那个作祟的小人? 尤汤?不是,这人是寻妖司官吏,俗道首领方丈。做这种事儿烂心肝,毁前程。卉羊?这哑巴若有这种心思怕是也没这手段。想来想去,路中得罪之人便只有那一路跟随的镖队了。 那镖人把头能有这般能耐么?他许是没有,但他若报给了他人。有人眼馋贾家商会家业,便有可能了。 一队细作回了故土,将所见所闻报于上官。听闻贾家商会办高楼宴宾客,做得都是珍宝生意。上官心生贪念,嘱咐沿路小吏小官为难外商。合情合理。 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杨暮客此时已经陷入了歪路,他都没察觉,他牙齿尖了些。 肾水相通,魂魄不醒。离人身更近了些,但岂不是与尸体更似了些?若心生邪念,怕是修人不成,变成了尸妖。 但错有错招,杨暮客将希望记挂在贾小楼身上。小楼便是他想的破局之人。 小楼身负冀朝金之气运。财运亨通。 金生水,土生金。正得了比卦六二,内吉。 而此时小楼在做什么呢?还在睡觉。 小楼一路辟谷,辟谷完了开胃也不曾多吃。昨儿吃得更少,吃得少便睡得多。这都日晒三竿了,还于梦中。 玉香得了府衙的消息,也不曾着急。道爷修行之事她犯不着着急,着急没用。道爷若有本事,那千难万难的坎儿说过便过了,若没本事,便是一个小水洼也能淹死在里头。季通那事儿就更不用着急,赔钱买命,最容易不过了。 玉香听得屋里还没动静,先去了少爷屋里。蔡鹮正作女红。 玉香跟蔡鹮说,“少爷在外头惹了麻烦,这两日都回不来。你莫要出门,怕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外头不安全。这小院里头旁人闯不进来,便老老实实候着。若饿了,便言语。也不必拘谨。跟着那头屋里一起吃饭,也没甚逾矩说法,咱家小姐是个体谅别个的人。你莫要一人觉着受了冷落。” 蔡鹮愣愣地点了点头。 玉香又说,“等等中午我做好了饭你便过来,莫要我来喊你。” 蔡鹮起身应下,“知道了。” “那我先回去侍候小姐。” “嗯。” 玉香回了小楼这边,一缕风吹进了院子。 “西山湖水师神,拜见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 玉香打量了一下这女子,是个龙种。女子头生两角,脸倒是人模人样,端得漂亮。与她曾见过留着龙种面相的那些母龙都不相同。 “不知水师神何事前来。” 那龙女面露羞赧,“小神受人之托,来此赔罪。” 玉香端着一手,看看龙女,“哦?不知何人得罪了我等?” 龙女站着,不得玉香相邀也不敢坐,更不敢近前,“昨儿夜里紫明上人斩了一个魍魉,但寻妖司官人状告上人僭越施法,城隍大人碍于阴律,判了罚去阴德与功德。此举乃是不得不为,城隍又怕得罪了上人。不敢直面明言,遂嘱托小神,前来寻行走大人调解。” 玉香这才伸手,“神官请坐,这外头亭子也不曾备茶。你我二人便只能坐下相聊。实在是失礼。” 龙女欠身坐下,“不敢不敢,行走大人身份尊崇,愿与小神相谈便是小神的福分。” 龙女将昨夜详情一一相告,种种细节不曾落下。她本就在近处,又是龙种看得一清二楚。 玉香听完,“这是我家道爷坏了规矩,也活该他受罚。” 龙女可不敢答应,劝道,“行走大人莫要如此之说,其实事情仍有余地。只要紫明上人行科补上祷告,将那魍魉罪行描述清楚。阴司自然另当别论。” 玉香虽不是杨暮客肚中蛔虫,却也知自家道爷那性子,打死不会悔改。“我家道爷不是那轻易回转之人,这话给我这小婢说了怕是也没甚用处。” 龙女面露难色,“紫明上人一路修行返回宗门。何故为这点小事儿牵绊,如今外面世道纷乱,中州也要祸起。麒麟星宿五星,紫微星动,凛冬将至。有大妖出世。北方寒川冷风来袭,怕是妖邪要趁机入我中州作孽。需仰仗紫明上人权威之事甚多,何故弄得两相厌?” 玉香冷笑一声,“尔等倒是看得起自己,能惹我家道爷相厌。” 龙女也不恼玉香看低了自己,“行走大人得了机缘,自是与我这河中的小龙不同。我父亲便是明龙江的河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让我入海内。中州没有修行宗门,却香火鼎盛。如今有妖孽北方盘踞,不知多少宗门等着妖孽来袭。这是世道之争。妖孽为了长生,宗门为了香火功德。紫明上人在其中自有睥睨仗剑的身份,江女神教也愿意助上人此行成功。” 玉香听后沉吟许久,“我家主人化凡之中,受不得一点儿干扰。不若这样,你化去你头上两角,想个说辞。你若能说服我家主人凡身,一切自当妥帖。若不能,怕是只能由得道爷去搅弄风云。” “多谢行走大人。” 第40章 自认勘高天,一如井口碗。 玉香与龙女谈了些女儿家的话,这龙女知事懂事,介绍了许多罗朝女子可采买的用度之物。 不多会儿,小楼屋子里有了声响。 “玉香,端盆水进来。” “来了。” 玉香对龙女说,“你且候着。等等我便唤你进屋。进了屋只得说凡间之事,你可记住了?” “小女记下。” 见着龙女自称小女不再称小神,玉香点头走到屋门口,一伸手,手中托着一个玉盆。盆中水飘温热水汽。 玉香推开门,“小姐,婢子进来了。” 玉香在屋里头服侍小楼穿衣打扮,说了有客来访。再没多会儿,玉香站到门口,“我家小姐有请客人来见。” 龙女走在半路,身上衣袍渐变,不再是那水师神打扮,成了一个富家女子模样。头上的双角也隐去,化为花钿。 屋中小楼端着润喉茶,抬眼看了下进门的龙女。 “小女子乃是卫冬郡敖家独女,名叫敖麓,林下鹿的麓。家中听闻贾家商会贵女来至罗朝,特意差遣小女前来拜访。” 小楼合上杯盖,“听这姓氏便大有来头,若不是龙种之后,便是祖上来自乾朝太敖之家。” “贵人见识广博,祖上的确是龙种之后。” “玉香,给客人看座。贵胄血脉,不知何事来访?” 敖麓万福揖礼,而后坐下,“城中昨夜有人生事,后报与官家。岂料是误会了贵商会侍卫,和贵家少主。便差人到我家相托,做个说客来求情。望贵人劝劝少主,莫要伤了和气。” “我家那猴儿自是不老实的,才放他出去便捅了篓子。但他也老大不小了,自己做得事情自己担当。何故来与我求情?” “大可道长声名远播……铁口直断,辩理之事。便是罗朝也有风闻。城中贵家不愿惹了贵家少主,还请贵人劝劝少主,莫要记恨。” “本姑娘不曾料想这中州之地也有我家那猴儿的风闻。” “年少多金,才华横溢,怎无风闻。而且风闻之中,那少主尤其是呵护家姐。有人还说惹了男子还好,若惹了其姐,便要起卦伤人了。” 小楼眯眼一笑,“他那般性子,怎会起卦伤人。修得正道,可不敢胡作非为。” 敖麓欠身,“得罪少主之人,都无好下场也是真的。” 说完敖麓从袖口中取出一个锦绣袋子,抖了抖落在手心一颗珠儿。那珠儿晶莹剔透,半金半银,似还是个软的。 敖麓继续说,“此珠乃是高山贝所产,此贝本来在明龙江上游高山之上,所产珍珠皆是琉璃冰珠。但一只贝顺流而下,抵达明龙江与骨江交汇之地。贝衔金砂,衔银沙。本来硬珠也成了软珠。放于身旁可有弱光,且驱热清凉。世间少有。” 小楼做得是珍宝买卖,自然看得出此珠贵重。物以稀而贵,这高山贝落入平原还能存活,而且活了很久,能将珍珠孕育至此般大小。着实不易。“无功不受禄,可不敢收下如此贵重礼物。” 敖麓却说,“听闻少主不曾加冠,可将此珠嵌在冠上,夏日清凉解暑,使人身心愉悦,思虑顺畅。” 小楼噗嗤一笑,“眼巴前便要入冬了,你这女子却要给我家弟弟做个夏冠。用这般贵重之物讽刺他头脑不清……” “小女并无此意。” “便是有此意又如何?他那人心高气傲,作甚事都是一根筋。看来昨夜闹腾事情不小,这珠儿我也不凭白收下,你作价,我来收买。给那猴儿戴冠是个正经事儿。也该到时候了,整日闲闲散散,不见大人模样。” 敖麓趁势说道,“作价之前,小女有几问。” “问吧。” “不知贵人此行目的地何处?” “去罗朝京都瞧瞧。这不是个行商的地方。等级森严,宗族势力雄厚,善巧取豪夺。只当是一路游玩了。” 敖麓羞赧一笑,“贵人倒是看得明白。那敢问贵人如何出行?” “与那猴儿约好了,乘船北上。一路游览江景。相传骨江风景优美,多得是文人骚客。” 敖麓点头,“敖家经营船运行当,不知贵家可愿乘我家游船?船中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家丁护卫任职任责。可保贵家北上一路安全。” 小楼点头,“久旱得逢及时雨,敖家是我贾家商会的贵人。” 敖麓微微一笑,“那此珠便是船费所赠之物。” 玉香插话问,“如此贵重之物送做添头,不知那船钱多少?” “敖氏欲借贾家商会盛名办鉴宝会,不知贵人可否答应?” 小楼想了想,“闲来无事,可以助你。但不能我贾家商会做东。” 敖麓起身万福,“那便以北上之时为起始,每十五日办一次鉴宝会。赚得资财,我敖氏取八成。可否?” “六成。” 敖麓与小楼争辩了会儿,最后敖氏取六成九。玉香送走了敖麓,回来辅佐小楼处置不凡楼的传信。 身负冀朝财运,贾小楼这贾家商会的牌子到底值多少。贾小楼心中也没数。 但近日来不凡楼的生意越发兴盛。甚至插手了与西耀灵州的大宗生意。 贵重之物若贴了不凡楼的认定,那便是物有所值。手有余钱的来采买,资金短缺的出价售卖。因此方便了财货流通。冀朝国库缺钱,抄没的贪官污吏的家财也通过不凡楼流向民间。短短时间,不凡楼便聚集了大量财富。与多家钱号都有了合作。 小楼都不曾想过这不凡楼生意会好成这样。似是有一双无形大手,将财富往贾家商会里塞一样。所以这敖氏欲借贾家商会之名不足为奇。罗朝与冀朝相邻,想必不凡楼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此处。 小楼看了看玉香,心中总有种不真实感。“你们是不是什么邪门歪道,那小子外头惹祸,别个还要上门求情,说莫要记恨。” 玉香帮忙研墨,“咱这一路走来,小姐都看在眼里。若真是歪门邪道,早就被官家捉拿。” 小楼哼了声,“那小子不是说过么?圣人大盗,一念之间。谁知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思?” 卫冬郡有敖氏么?还真有。 这敖氏与龙女敖麓有关吗?一个做船运生意,信奉江女神教,女子当家,招入赘女婿的家族。说与龙女无关谁信? 敖麓这名字起得好,她本相为雷龙,属木。其父敖旻与人类女子生下她。所以她的面相非是龙相。入不得水系做水主,敖旻花了大心思给她安排到了罗朝做水师神,修神道法,求长生。敖麓的母亲修行功法浅显,又诞子伤了元气。卡在了筑基修为,金丹不成,寿数无多,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虽为雷龙,但行云布雨的本事是龙种天生的能耐。这水师神敖麓当得也算是稳当。偶尔还能南下聚云之时与父亲小聚。唯见不得主母到访。 江女神教的神主是一个果蝇成精。听闻是合悦庵果园里授粉有功,得了妙法。 合悦庵是个正经的女修宗门,意味合道之悦。门中有仙人,与捕风居同在太焕极瑶天。 北方有妖欲作乱中州,便是敖麓从那果蝇神女口中得知。 合悦庵是正经宗门,果蝇神女也是正经的坤道。但这江女神教正不正经可就两说了。 此坤道道号企仝,是她师傅盼望她能化身成人修得大道之意。 如今江上化名齐同,只问香火,不问其他。什么人最愿意供奉香火?苦命的人与财路不正的人。什么样的女子最苦命?莫过于河上飘着的那些神女了。所以江女神教香火鼎盛。齐同不过顺势而为。 齐同入世三百四十二年不曾合道。只盼着这次大妖进犯,得功德,证心中大道。这坤道见敖麓可怜,也处处帮衬,将那湖中修行的妖魅赶上了山,帮敖麓在卫冬郡西山之湖安家。 敖麓,如今也有了几分水主模样。水主自然要有宫廷,要有排场。从哪儿来? 江女神教修习功法有成之人,落地为户,兴办产业。卫冬郡女族敖氏由此诞生。 虽不得水主名头,却已有水主之实。百年过去,敖麓的心思早就变了。以前求而不得,现在弃之敝履。她不想做这水师神了。与那鱼姬娘娘如出一辙,她也想离开中州。外面天地广袤,这般人道规矩之下。身为妖精,哪怕是是已经为神官,依旧活得不自在。 至于明龙江的老龙如何看?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岂管得了那么多?留也好,去也罢。只要敖麓还活着便好…… 郡府刑部司的监牢之中,杨暮客掐了穿墙术来到了季通房间。 杨暮客看着季通被打成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早就劝你修习勤勉,如今晓得自己能耐有限了吧。” 季通憋了一肚子气不吱声。 杨暮客抽出宝扇敲了下季通脑门,“不吭声,做那闷葫芦。贫道敲打敲打你,看你出不出声。” 季通脑袋上鼓起大包,手断了又揉不到。哎哟哎哟地哼哼。 杨暮客一手拉来一把椅子坐下,低头看了看季通的胳膊。“有人这么针对咱们,这口气贫道可咽不下。” 季通努力睁开眼,盯着少爷,“您又想作甚?如今咱们都在牢里。还等着小姐来救。” 杨暮客嘿了声,“这大牢困得住贫道么?” “我俩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城中有阵法监察。被人逮到不过是又添了一笔罪名。” “你这点小伤,贫道略施手段便可康复。”只见杨暮客借来一口灵炁,动用了体内的月桂生气,一点点帮助季通断骨重接。 不多会,季通的手指便能动了。也不似之前那般疼痛难忍。待季通骨肉长好,杨暮客将借来的灵炁还与天地。 “活动活动筋骨看看。” 季通从床上坐起,先揉了揉脑袋,而后搬运气血到了两臂。气血运行畅通无阻。 “少爷,您准备怎么做?” 杨暮客龇着牙,“等到了天黑,贫道以遁地法开路,你跟在贫道后面,给贫道指明方向。昨儿夜里谁打的你,给贫道找出来。贫道要看看这谋害贫道之人到底是谁?” “小的又不会遁地法,怎么跟在少爷后头?” 杨暮客刷地打开扇子,扇子上写着,不知变通,四个大字。“七星天罡变,乃是引灵炁,依星象之位虚化身体,阴阳不分,穿梭气韵之间。贫道遁地之时,将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一并带走,你只要捏着七星天罡变,保持虚化状态之下。贫道便可带着你遁地而行。” “这……小的也分不清何时是虚化,何时是现形。那七星天罡变来得快,去得也快。” “怎么这么笨。这就去练。”杨暮客掐算了下时间,报上了星象方位。 “好嘞。” 季通苦哈哈地蹲在墙角开始琢磨七星天罡变。这一路修习,此般俗道变化他学得最多,杨暮客从未这样细致讲过,他也没发现这般特点。如今点明了其中关键,季通又有些许精进。但时机掌握仍有问题。 七星天罡变是从武法到术法的承上启下变化。若不会七星天罡变,自然学不会术法之中的缩地成寸变,更学不会清风神行变。 午饭时候,杨暮客穿墙回到自己的单间,牢头儿从来了吃食。待遇还算不错,有肉有菜,味道只能算是勉强下咽。 季通装病等着那牢头儿喂食,牢头儿还好心问他要不要换药。季通撇着嘴,伤筋动骨哪儿有勤换药的道理,不可动弹,让其慢慢长好才行。 入夜之后,亥时五刻城中开始宵禁。 宵禁也不是禁止人们夜里出门,而是不能出了街坊。所以夜里那花柳巷子还是热闹不已。 季通半蹲站定,踩在一块地砖上。身体星光点点,虚实之间。杨暮客则以遁地术引着那块地砖在地底前行。 土地神有所感应,急忙上报。 没多会儿他俩就到了百花园。百花园关了门不做生意,门口还挂着白灯笼。虽是几个下人死了,但也要好好发送。 杨暮客领着季通钻出地面,园子一边儿的小楼是灵堂。摆着六个牌位。尸体还在官家那,自然没有棺材。 杨暮客以易数掐算,这园子里气血最旺,运道最盛的人在哪。能打过季通,那便说明体格比季通还好,气血最旺合情合理。至于气运最盛,杨暮客不成人身,福禄寿三运都无,掐算不到。 很快二人就锁定了别院的一处幽静小楼。 季通一脚踢开了门,杨暮客掐诀一个定身术。 屋里只有尤老大一个人,虽然只有拳头受了点皮外伤,但气血消耗做不得假。需好好修养才行。他听见门响之时,即刻起身摆好架势,但被定住了。尤老大张着大嘴看着一个道士领着那个憨货走进屋子。 “是他么?” “是。虽然当时他带着包面。但那身形一模一样。” 杨暮客盯着尤老大看了看,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见过吗?”季通愣愣地问。 杨暮客上前一脚踹折了尤老大的盆骨,尤老大整个人佝偻下来。“看,贫道就说见过他,这就是那个镇监么?” 第41章 期良人无暇,赴死断崖边 杨暮客吹散了灵炁,解去了定身法。 尤老大一手扶着腰,一手前探。如此站着已经勉力,但他嘿嘿一笑。被定身,不是定神。刚刚那二人说了什么他听得见。 犹是轻松地说,“下官见过二位域外之人。” 杨暮客问得直接,“为何要弄死那六个家丁?” 尤老大答得干脆,“求财。” 杨暮客看了看季通,“给这官人弄个座,你看这伤得,腰都断了,说话多不灵便。” 季通赶忙扶着尤老大坐到床边。 尤老大低头看了看季通的胳膊,又看了看小道士。 杨暮客从桌边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尤老大对面。季通则站到杨暮客身侧。 杨暮客开口再问,“你说是求财,杀了六个家丁并非要陷害我家侍卫?” 尤老大似是认命了般,“穷乃天下第一大祸殃,下官穷啊。这一个园子的姑娘和下人要养活。每个人都买了保钱。他六人死了,我可支出保钱,还能得意外赔偿。六条命换这园子能继续开张,划算!” 杨暮客皱眉,“你听了谁人命令,途中难为我?” “小人姓尤,乃是春阳郡尤氏之后,祖祖辈辈皆是良人。也算的上是名门望族之后,家父庶出尤氏主支,于春阳郡为……” 杨暮客打断他,“我听你这人家中之事作甚?” “道长途中害死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乃是尤氏主支幼子,跟镖行走,长些见识。” 杨暮客啧了一声,“你姓尤?” “是。” “与那寻妖司的尤汤是何关系?” “叔侄关系。” 杨暮客叹了口气,这么回事儿啊。“尤汤要害我,你这小吏要害我侍卫。你们合计的挺好啊?” “这……不敢不敢……小人只图财。可不敢害人。” 杨暮客冷笑眯着眼,“图财便不是害人?” “图财怎么能是害人呢?小人不过是眼馋您那马车和想收些过路费。贾家商会家大业大,这点物件对您等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你这货本事不小,打断了我侍卫两条胳膊。这般大的能耐,只做了个镇监,着实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 正待杨暮客要继续问点什么之时,阴司之人与土地公齐至。 杨暮客听见了耳边声,对季通说道,“你审审他,若想用些手段也不必顾及。” 尤老大一听眉头紧锁,这二人莫非不想让他活着见明日太阳不成?应不至于,否则就算碎了盆骨,他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杨暮客出了屋,见阴司鬼差和土地神一同显现。 鬼差手持打魂棒,着得罗朝官衣,胸前绣着一个阴字。土地神则是一个小老头儿。俩神官一同作揖,“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也欠身作揖,“贫道紫明,拜见二位神官。” 鬼差开口言道,“紫明道长何故于夜里显法。” “贫道只不过用了些俗道手段,何曾显法?” 鬼差无奈再揖,“道长可知俗道用术法,需支其寿数,何人敢如上人这般取用天地灵炁。您从监牢一路以遁地法来至此地,足以让寻常俗道消掉十年寿命。” “你这罗朝规矩大得很,贫道用俗道之法尔等也要管着,除邪祟尔等也要管着。” 鬼差答他,“本该如此。” 杨暮客点头,“明白了。那此回贫道需如何认错?” 鬼差恭恭敬敬地说,“念紫明上人初到此地,不明法理。小事一桩,不予处置,但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贫道如何回去?” 这时土地说话,“小老儿送上人回牢房之中。” “老丈稍候,贫道侍卫还在里头。待贫道将其唤出来,我们一同归去。” “听候上人吩咐。” 杨暮客回到那小楼里头,季通正听着尤老大狡辩。“问出什么了没?” “这人才开口说为何要害小的。” “行了,等着堂审的时候再说。你我心中有数了便好,回了吧。城中大阵晓得那牢房里没人了,等等若被官家抓到我们逃狱,贫道可不想再多蹲几天班房。” “是。” 季通随杨暮客离开了小楼,那土地公吹了口白雾,将二人包裹。一转眼,二人便回到了牢房之中。牢房里安静无比,土地神不告而别。 杨暮客让季通掐了一个穿墙术的手诀,借来灵炁踢了他屁股一脚。季通一头撞向墙面回到了自己的监牢。杨暮客也顺带穿了过去。 这回让季通支了那么一刻寿数。 “那镇监说了什么有用的没?” 季通点了点头,“前些年,罗朝以为边境将有战事。那镇监一身本事,以为到了可上阵杀敌斩获军功之时。遂借贷买了一身行头,又日日吃进补气血之物。为此花销不菲,那园子入不敷出,但迟迟不见战事。他借贷的钱财到了还款日期。若这钱还不上,他这良人身份便要留下污点,若债主上告官府,怕是会被贬为庶人。” 杨暮客舔了舔尖牙,“你信么?” “小的还是信的,他所言有理有据,不似作假。” 杨暮客坐在凳子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壶茶,自斟自饮,“他平日里装得一副佝偻模样,这又是骗谁?他身怀武艺,若当真有夺军功之念,就不该藏拙。” 季通也坐着琢磨,“小的不好说,但总该有个理由。但那镇监的确不似少爷所言,是有意谋害我等。更何况是与寻妖司共谋阻碍少爷修行。” 杨暮客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贫道算错了?” “少爷若觉着事关修行,那便要更谨慎才行。” “行吧。”杨暮客说完将桌上的碗拉过来,倒了半碗茶,“这时安神茶,喝了助眠。贫道虽用生气帮你治了伤,但也只是医表,不曾医里。好好睡一觉,内伤痊愈还需多休息。” “多谢少爷。” 杨暮客收走了茶壶茶具,掐了个穿墙术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怀疑如同野草种子落地发芽,铲了这一株,却生根密密麻麻。即便那镇监说了实话,他也不过是个小卒子,凡俗之事跟上清门紫字辈修士搭不上,那寻妖司呢?那个鱼姬娘娘呢?当真没人欲坏修行? 李甘只是一触即退,留下无穷疑问。杨暮客谁都信不得。 罗朝北域边境此时已经是苦寒时节。黑风中一个黑影落下,抓起地上的一栋屋子疾驰而去。 寻妖司乘飞舟赶到已经为时已晚,舟上之人落地后开始行科。 安装好简易法坛后,祷告四方。阴司神官与地方神官皆可听闻。上报阴司与岁神殿。 紫微星动,乃是胎衣地表偏移所至。西耀灵州地动,致使中州西境胎衣变化。地脉未稳固之际,人道世界本固若金汤的中州大阵出了缝隙。这天妖便是趁此际从北而入。 寒川之上苦寒,非人可居。却为妖邪乐土。 虾元遗祸最北端沉眠,妖国星罗棋布,彼此争斗吞噬。道门修士协同龙种曾多次北上围剿。但妖类生灵多会胎息之法,眠于深寒,无处寻找。 反正道之动,道门这围三阙一得手段终于到了一个拐点。驱赶妖邪北上,不得作乱人间。与龙种共治海疆,防止妖精迁徙。压得越狠,弹得越高。 这你来我往,你抓我藏游戏玩了近万年。妖国始终不曾清剿干净。反倒是偶有妖邪成道,得地仙法,甚至飞升仙界。 天下间灵炁就这么多,道门占了西耀灵州,万泽大州,灵土神州。如今中州也要灵韵回归。这是道门的自留地,三方拱卫之下,自然不准外邪侵扰。 正法教扶礼观坐镇于中州之西。天道宗,正法教两位真人于西耀灵州边境合道。这也是防止妖邪入境中州的手段。 真正的妖邪,杨暮客至今都没曾见过。 那么真正的妖邪是什么?捕食一切生灵,只求长生者,是谓妖邪。胎衣之动,让济灵寒川越发寒冷,地磁偏转大日之光,引寒流搅动。寒川之上的妖国早就准备放手一搏,入中州,吞人延寿。 捕风居仙人落脚,便是提前布置手段。 如今修行界济灵寒川收拢妖精势力,恰巧玄武元灵大仙入沉眠周期。浊炁之域也隐隐有扩大之势。 所以问题回来,是冀朝真的不想攻打罗朝么?是不能打,尤其在此时,打了那便是天下大祸。 冀朝国神泯灭了一切想动武转移内部矛盾的人。所以赵霖的子嗣尽数不留,所以宣王造反不成。 罗朝寻妖司得了有妖邪入境的消息,整个国家机器迅速运转起来。 便是最南端的尤汤都接到了消息,捏了捏眉心,多事之秋,凛冬将至啊。 尤汤传信给卉羊。在此深夜传讯,卉羊自是不会耽搁,很快便到了尤汤的宅院里。 “卉羊,你收拾收拾行囊,京都司部刚传来消息,北境天妖现行,需抽调人员北上驰援。挑三五个最有能耐的,莫要让妖邪害了我罗朝子民。” “遵命。” 看着卉羊准备离去的身影,尤汤不由得喊住他,“卉羊!” “方丈还有何吩咐?” “一路保重,本官等你归来接风……” 卉羊站定,声音从背脊传来,“方丈且在此看好,下官定然要为我卫冬郡寻妖司显名。” 人走后,尤汤一个人在灯光下沉默。 他想了许多,若不是腿脚不灵便,他也想去。那日看了大可道长与守山人老李斗法。或许这消息该告诉大可道长。毕竟大可道长除恶务尽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北境的妖邪祸害人间。 所以他决定明日去监牢探望大可道长。 第二日天明,杨暮客正睡得迷迷瞪瞪。听见外头有人探监。他以为是玉香来了,兴冲冲地起床。结果单间外头是坐在轮椅的尤汤。 尤汤让牢头出去,只有二人面对面。 “大可道长休息可好?” “好。没人扰我清净,睡得踏实。” 尤汤笑了笑,“下官只是按照神官判决,依律做事。还望道长莫要记恨。” “明白,贫道日后守规矩便是。” 尤汤提起放在轮椅架子上的食盒,“大可道长还没用早餐吧,下官带了些食物过来。” “正巧,贫道刚起。”杨暮客手上灵光一闪,打开栅栏。走出去将那食盒接过来。 尤汤本来还准备推轮子把食盒从那送餐口递过去,这回倒是免了。他也随着杨暮客进了监牢里头。 杨暮客放下食盒,将餐饭拿出来。都是素菜,皱了下眉。行么,素的也能将就着吃。他坐下大口大口吃起来。 尤汤一旁说,“这是今早祈福所用的餐饭。因为要行科,所以都是斋菜。” “也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行科作甚?”杨暮客斜眼看了看尤汤。 “北境妖患,抽调了我司几位寻妖官。我们为壮士祈福行科。” 杨暮客停下进食,“妖患?” “数个屯田戍边的村庄被妖邪将人口尽数抓走。我们寻妖司要么晚到一步,要么损失惨重。大军北调,寻妖司也要随军而行。” 杨暮客舔了舔牙缝中的菜叶,“什么样的妖怪?” 尤汤叹息一声,“各色各样。” 各色各样……杨暮客放下碗筷,“你先答贫道几问。” “道长请问,下官知无不答。” “你可是听了某人之言,来为难贫道?” “下官不曾听人命令为难道长。” “遇见贫道之前,你可曾被鬼神入梦?” “下官夜晚修持,已久无梦。” 杨暮客舔了舔尖牙,“难不成贫道误会了你们?” “不知道长误会了什么?” 杨暮客指了指隔壁,“你有个侄儿,是卫冬郡河南镇镇监。路上欲扣押贾家商会车马,而后引诱我家侍卫入百花园,后与其斗殴。六条人命因此而亡。我那侍卫被打断了胳膊,遭官府收押。贫道随你入山,灭了个魍魉便被扣了功德与阴德。你说,贫道该如何去想?” 尤汤不知此事,听后也吃惊地看着杨暮客。“下官不知此事。” 杨暮客端起粥碗,“你不知那便算了。继续说你要说的事情吧。” 尤汤心有些乱,那不争气的侄子怎么弄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咬着嘴唇,“大可道长修为精湛,天赋异禀。我罗朝当下已经陷入危难之间。卉羊协同我司寻妖官北上。下官希望大可道长能助我罗朝一臂之力,不求道长拯救苍生,但求可保我司之人平安。” 杨暮客食之无味,“你莫不是高看了贫道。贫道若有那本事,早就修庙立院,做一宗之主,何故云游。” 第42章 落日映江澜,燃情红似炭 尤汤盯着杨暮客看着,神色间意味难明。 杨暮客被盯久了也不耐烦,“怎么,贫道说得有何不对?” “您当真是为了借路,亦或者游山玩水来得么?下官也通晓些易数算法……”后面的话尤汤无需说了,若把话说出来,那便是泄露天机,要遭报应的。 杨暮客听懂了,但没想明白。心有拒绝之意,不曾把话说死,“若有缘分,贫道自然帮衬。” 尤汤点了点头,终于笑道,“如此便好。” 尤汤离开监牢后,太阳照着头发间的几缕银丝。这一早,他支了寿数行科占卜,下下签啊,命不久矣。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心中许多事情豁然开朗……想着大可道长所言,他决定去看看那侄儿。 尤老大还是好吃好喝,被人打上门来,敌人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尤老大明白这些人当真是不好惹的。 两叔侄在百花园都坐在轮椅中,叔叔教训侄儿。像是回到了过去,身姿风雅的文士教训稚童。纵然是俩人加起来岁数过百,当侄儿的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尤老大最后问,那堂审中还要不要索赔。 久久无言,尤汤越发讨厌这不通道理的侄子。只告诉他,依律行事便好。 敖麓一早带着些许新鲜鱼获去鸿胪寺小院拜访。 玉香将敖麓迎了进去,敖麓再次见到了小楼。 作为地主,敖麓安排了游玩卫冬郡城的计划。中午同桌随意吃了餐食,下午便出发,小院里只剩了一匹马妖看家。杨暮客和季通还在大牢里这事,已被贾小楼忘在脑后。 卫冬郡作为骨江源头,明龙江今年最后一次涨水期已经到了尾声,大河漫过了堤岸的石阶。 岸边的船坞离有许多修整的船舫。那些船舫雕梁画栋,披红挂绿。 哪怕是午后阳光,依旧抵不住江风微冷。 玉香帮小楼披上了一件大麾,“小姐进船舱里避风吧。” “不碍事,秋日多吹吹凉风,也免了入冬后染了风寒。” 敖麓一旁的船东也是一个女子,挽着头发,没戴饰物,脸上有些风霜的褶子,说不上丑,不过是个寻常的妇人。这妇人赔笑一声,“贵人还信那平常人说得宽心话?什么春捂秋冻,没钱置办衣裳的托辞罢了。” 小楼俏笑,“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一旁蔡鹮冻得流清鼻涕,她傻愣愣地出来,也没多添衣裳。敖麓看见了,使唤下人去要了件袍子。觉着姑娘冻得受不得,便劝她回房。 小楼允了。 河风中,小楼在船舷旁走动,玉香跟着。敖麓跟船东也亦步亦趋。 小楼在前头问,“你们都信那江女神教么?” 敖麓摇了摇头。 船东妇人十指交叉合在一起欠身,“老妇在这船上讨生活,自然要信。” 玉香替小楼问那老妇,“在这江上,可有什么忌讳?” “并无什么忌讳,心诚足矣。” 玉香继续问,“我等不信江女神教的不会招来祸事么?” “不会。” 小楼发问,“江女神教的道场在何处?如何供奉?” 船东目光沿着河流而去,“江面之上,都是江女神教的道场。至于供奉神女……骨江设立了九座铁锁吊桥,铁锁上可挂金锁,也有香油吊灯。路过大桥下时,许愿添上数把金锁,为那吊挂的引路灯添些香油便好。” 小楼看到江面上有鱼儿弄水,赞了句,“这江女神教与本姑娘一路经过的庙观截然不同。不甚贪婪。” 船东妇人尴尬一笑,为难地看向敖麓。 敖麓接过话,“也不尽然,金锁还是价格不菲,要从那些花船之上采买。江中有浮岛,只有花船可以停靠,那些金锁便是浮岛出产之物。” 小楼好奇地看着敖麓,“你不信江女神教么?” 敖麓欠身,“小女信的是岁神殿司职正神。至于敖氏其余之人,的确笃信骨江神女。” 绕着船舷在船舫高层转了一圈儿,诸人都回到了雅间。 雅间里暖风宜人,桌上备好了诸多糕点。玉香选了几样。 敖麓说安排了晚宴,请了卫冬郡诸多望族与富商为朱颜国郡主接风。最后道一句失陪,敖麓便准备晚宴去了。 骨江江底一条青蛟在黑水之中游曳。时不时抬头看着顶上的船底。终于,一个气泡落下,在青蛟鬃毛旁炸开。敖麓的声音传出来,“行走大人准许江主赴宴。” 青蛟一个甩尾,直直上游。待到了江面,一片落叶化成了一艘小船。青蛟穿过船底,船上多了一个长须男子。 船东看见小船漂了过来,赶紧放下驳接的路板。 “古大人,没想到是您先来一步。”船东上前迎接。 古叔仰抱拳摇了摇,“哎呀,听闻宴请贾家商会,老朽急不可耐。这可是棵摇钱树。” “嘿。您当真是那万里通,什么都瞒不住您。” “哼,还不是让你们敖氏先到一步。” “大爷您里头请……” “去去去……还没丢了你那旧日的臊性。” 河岸边夕阳余晖洒了些金黄与橘红。一个轿子从阴暗的巷子里走了出来。岸边石桥洞里沿着远山的阴影漂到岸边,轿子里一个身着华服的文士走出来。上了小船。 船东瞧见了,让水手将古叔仰的落叶船泊在最前头,路板和那小船驳接。 “黄员外,您也来了。古大人可比您早。” 黄员外背着手,慢慢悠悠地登船,“他住得比我近,自是比我早。本官不与他争。” 没多久船来的越来越多,郡守大人,郡丞,及一众富商都到了。 宴客厅里客座排位有着许多讲究。 主客贾家商会东主自然上座。作陪的是敖氏族女,敖麓。敖麓边上的次座是黄员外,黄员外下首是古叔仰。这说明了敖麓与这二人关系亲近。 主座另一边的次座是太守,而后是郡丞。大大小小的官员则在其后。 剩下其余人则在另外一边,一个屏风隔开,能听,但不能看。 敖氏与江女神教有关联,自然少不了花魁演艺。主座对面便是舞台,舞台上有桌案板凳。下人早早便在桌案上放置了一把瑶琴。 小楼是最后步入宴席,众人起身相迎。 最先开口的是太守。毕竟是一郡之地的大家长,他开口理所当然。 “贾家商会来至我卫冬郡,乃是我郡中幸事啊。金秋之时,福运自来。” 小楼万福一个,“官人过奖。” 敖麓赶忙上前,“郡主大人快快入座。” 小楼坐落后,舞台上一个女子拿着竹笛登台。 婢女们也莺莺燕燕开始端菜上桌。 曲乐声中,敖麓为小楼一一介绍来客身份。且言说了小楼北上鉴宝一事。 太守作为当朝大员,当下罗朝境遇他心中一清二楚。该是同心协力抵御外邪,一切事情都要为此服务。于是开口说,“本官以为,此回应助朝廷渡过难关。北方将士枕戈待旦,我等不该舞乐升平让将士们寒心。该沿路凑些物资运往北域,让这寒冬有些暖意。” 小楼不置可否,敖麓一口应下。 古叔仰是以敖氏伙伴的身份发言,他明面的身份也是船运行当的东家。言说了骨江下游有河妖作祟一事,让太守报与朝堂,并且贾家商会北上沿河应增派警卫,保障安全。 宴席上竹笛演奏完了那花魁唱了一段曲儿,以瑶琴伴奏。似如仙乐。 最后下人从后台送上去一根玉箫,箫声中宴会散场。 演了近一个时辰,花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强撑着下场后,丫鬟送来一碗糖水。 花魁耳旁忽然有一个女子说话,那丫鬟是听不到的。这是神女显灵了。 十来岁的小丫头本就没什么心机,听闻神女之声,惊得不敢动弹。那丫鬟以为自家姑娘中邪了,也不敢动。 “你就于这船中留下,不日会来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未曾加冠,名叫大可。你需引得那小道士注意,但莫要编什么诓人的言语。若勾引了那小道士,入了他的房里。这一生自是无忧。若勾引不得,怕是此生再遇不着这样的良人。” 青姑娘愣了许久。 “姑娘你莫不是饿傻了?” “你知我饿还在这闲着,还不快快弄些吃食来。那些贵吃得山珍海味,我却只能台上看着,你可不知多难受。” “姑娘你先喝干了水,我这就给你去弄。” 青姑娘喝完了糖水,丫鬟也端着碗出了屋。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终究还是逃不出这样的命么? 将那发髻上的钗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盒里。这些都是船上妈妈们的财物,弄坏了怕是这辈子都偿还不清。神女指点委身的那道士也不知是何模样?若入了一个道士的床帐,这辈子怕是要守得凄苦。她心中盼得该是一个书生,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丫鬟弄吃食还没来,船东倒是先来一步。那些官人和贵人都送走了,这船里也没有饮酒作乐的地方,他们离得自然畅快。 船东妇人跟青姑娘说,“姑娘,这是今夜演出的份子。你且收好。明儿一早我们便差船将姑娘送回去。” 青姑娘傻傻地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方才耳边的话,“我台上演艺之时,听闻这船上要办鉴宝会?不知要不要请人演艺?” 船东笑了,“自当是请的,若都是些求财之人进进出出,好生无趣。” “那我欲留在船上,等那贾家商会与敖家船帮办完了鉴宝会再离船可否?船东当是晓得,我才当选花魁,没甚名声。这鉴宝会千载难逢,不该错过。” 船东端详了下青姑娘,“你是个有心的。那便留下吧,待你拢头之日,想必人山人海。” 青姑娘心里咯噔一下。 船东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在这船上用度就免了,不过只有演出之时才有份子钱。莫要贪心……” “小女明白。” 待那船东走后,丫鬟久久才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青姑娘坐在桌旁赌气道,“你这蹄子,去了甚久。却不知你家姑娘都要饿死过去了。” “我的姑奶奶哟,那后厨到处都是争抢的。我若给你挑了些残羹冷炙,你又不喜。自是选些好的,才花了些时间。嘻嘻……我可是选到了那贾家郡主吃剩的那一桌。那郡主是个挑食儿的,好多东西动都不曾动过。那敖家的下人还特意放在一旁,不让别人去碰。婢子找个机会,拿着空盘子换了下来。你看看……” 说完那丫鬟打开食盒,香味扑鼻。青姑娘顿时食指大动。 此夜小楼与两个婢子在敖氏楼船上过夜。 玉香真灵抽空飞出了窗外。 黄员外与古叔仰站在江面,江面平静,倒映星光。 “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拜见城隍大人,拜见江主大人。” “行走大人有礼了。”那二人一同作揖。 城隍先开口,“小神前两日惹了上人不快,不知行走大人可曾帮忙美言?” 玉香摇了摇头,“道爷还在狱中,本行走也不好闯进大狱相见。待道爷出狱后才能说清楚。” 城隍面色难看,“这么多天不曾去主动解释,小神怕上人心生误会。” 青蛟哈哈一笑,“上人乃高门子弟,贵不可言,怎会与你这城隍斤斤计较。黄兄莫要多心,不过就是些许阳寿与阴寿。北方妖患,上人只要伸伸手,便能将功德挣回来。” “你这脓包,北边江水被那鱼精占了都不敢去打。有何颜面劝慰本神?” 玉香看向了青蛟。 青蛟脸上一红,“小神便是南下求援的,入海河口被一只鳗鱼精给抢夺走了。幸好人道大阵稳固,它只能在河口兴风作浪。小神欲从明龙江借虾兵蟹将,前去铲除海鱼。行走大人乃是金鹏祭酒座下,想来能耐不小。还望行走大人出手相助。” 玉香抿嘴一笑,“主上化凡之中,不敢轻易离开。不知是何样的妖邪,竟赶走了水主。” 青蛟叹息一声,“那厮颇有神通,得了古神妙宝。唤来海中妖精披石甲,却来去自如。我手下江卒尽是些蟾蜍河鱼,敌他不过。只有到龙王那些搬救兵,请带甲的虾兵蟹将才行。” 玉香明白江主的难处了。这江主只是蛟,未化龙便不能养虾蟹妖精。虾蟹成精都与虾元之种有关,没有龙种气运镇压,会被古神附身。此时她也明白,这青蛟目的并非是面见小楼,而是与敖麓求情。 玉香郑重地说,“那便祝江主旗开得胜。” “多谢行走吉言。” 第43章 暮色茫茫,劲松苍苍 罗朝边疆育北郡飘着鹅毛大雪。阴沉的世界分不清早晚。 迁徙的车队走走停停,他们已经很累了。初冬之前必须要走出这条山路,否则大雪封山,再无后路。 驿卒骑马疾驰而过,独一人背影北上,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车队里的人窃窃私语。 “哎呀,刚那小儿就那么骑着马往北走,好可怜哟。” “可怜什么可怜,能有咱们抛家舍业的人可怜?” “嘿,以往都是坐飞舟,如今大雪茫茫灵气不稳,飞舟飘不起,这小娃也就这一回骑马走这条路。” 前头的人稀稀拉拉都站了起来,能听见队伍最前头有人大喊,“启程咯!莫要歇咯!” 一个老翁抱起边上烤火的小童,“孩子,还困么?” “不困了。” “不困咱们就继续走。祖父若是抱累了,你就自己下来走。千万莫要走丢了,好好跟住祖父。记住没?” “记住了。” 长蛇阵一般的车队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寒风呼啸。 以乾朝纬度计算得来的二十四节气并不适用于此。极北之地,冬时来的早。尤其是南方赶来支援的军士,御寒之物都没备齐。 育北郡郡府外村镇里,一个井口边上蹲守着一支小队,他们的职责便是盯着井口莫要被冻住。否则重新开井是一件麻烦事。活水源源不断地从地底涌出。流入不远处的凹槽模具之中做成冰砖。以冰砖加固城墙。 驿卒骑马经过井口。 “嘿。哪儿来的?” “麻山郡来送消息的。” “送消息?送什么消息?” “军部机密!不得询问!” “你先下马,我等上报了等前方回信。” 说完那驻守井口的小队队长拿出传声玉,摆弄几下,这边儿不在大阵里头,还要再往城墙边靠一靠。 不多会儿那队长回来了,“对口令。” 驿卒马旁站定,“克虏!” 队长对着小队的人喊,“放行!” 那些小队成员都放下的机弩。机弩上贴着符咒,不止伤人,也伤妖邪。 驿卒上马继续疾驰,不多会儿就看见了一座冰城。冰城下好多人再挖土拓展大阵范围。一块玉符被封在一堵冰墙之中。数十具弩车将那冰墙包围。穿过冰墙隧道,大雪茫茫根本看不出雄城模样。隧道每隔几步便有监察壁照。 终于抵达了明亮的出口。 育北郡郡丞被封在一个冰罩之下,到处亮着灯。虽无风雪,但依旧冷得刺骨。 出口的岗哨将驿卒放行。驿卒由卫兵领着抵达了城墙门楼的机要室。 这座大城城中已经空了,城中之人分批次迁徙向南,今早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城中俗道布置押阵之物,引导灵炁运转。 守卫军尽数驻扎在城墙之上,平日里不用的城墙碉楼已经住满了军士。 城中所有物资尽数被守卫军征用,充作十二万大军的给养。吃不是问题,但民用物资远远达不到军用标准。这冰墙乃是权宜之计。由城中俗道提议。十二万人轮流日夜劳作,只用了三日便将郡城封在冰笼之下。 妖邪知晓了人道大阵边城被封在冰笼之下,才有了攻打水系的行动。这也是青蛟南下求援的因由。 阻边军取水建立防御工事,这是妖邪的首要目的。 人道大阵有了疏漏,但大妖仍然进不来,有神官阻挡。寻妖司在周围游走,捉拿漏网的小妖。 寒地的水源,是红的。 一辆弩车疾驰在雪原之上,六匹马蒙着眼口鼻冒着白烟拼命狂奔。 御座的军士拉紧缰绳,将马头向左拉,脚上用力踩下踏板刹车。车头平移甩向右边。 弩车上的军士只言了一句,“放!” 弩枪化作流光,一团血雾在松林炸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应声倒下。哀嚎声传遍了四野。 一个身着道袍的寻妖司官吏踩着滑板冲向了松林,对着那满嘴尖牙的灵犀掷出一张灵符。 金光一闪,雷电化作锁链将灵犀束缚在雪地上。 此时弩车兜了个圈子回来,第二发弩矢已经装填好,再一声放。 巨大的弩枪没入灵犀胸口。血涌如泉。 灵犀合上了眼睛。 寻妖官不敢靠近,手诀不停,再次掷出雷符。 外围还有寻妖司的偃师操控木鸢,从空中落下药酒。药酒遇火即燃,火焰将灵犀吞噬。 周围的军士这才敢进入松林,不大会军士将松林里阵亡的人都搬了出来,尸体放在一架马车上尽数运走。 还有一个坤道捏招魂诀,将刚刚战死的军士魂魄尽数收回招魂幡。 松林的河道终于被夺回,但河面的开孔已经重新冰封,背着火药的爆破班队前往炸开冰面。木匠将吊车拉回原位,修补损坏的支柱。 郡外来的驿卒穿过了地下黑暗的隧道,被人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防卫军的元帅和寻妖司的统领在里面等候。 驿卒单膝跪地,抱拳道,“拜见元帅大人,拜见统领大人。” 元帅刘竞大马金刀地坐着,“大雪封山之前,祭金能否送到?” “这……”驿卒听了一愣,“小人不知。” “你不知?你不知你来作甚?” “小人是得了孙凯将军的命令,将信件送与二位大人。” “信呢?” 驿卒从怀中将一个火漆封死的木筒拿出,双手奉上。 一旁的卫兵从他手里取走木筒,递给了元帅刘竞。 小屋里没有明火,寻妖司统领彭襄掐了个离火诀,指尖冒火,凑了过去。刘竞把火漆烤化,而后揭开,从木筒里倒出来一卷信。 信中说。祭金不足,物资将延时十日才可送达。 刘竞眉头紧锁,看了看彭襄。 彭襄叹息一声,事实本就如此。他早有预料。但眼见为实之时,依旧难免慌张。“只能靠手下儿郎们抵挡十日。” 刘竞无奈问,“这需多少人命?” 彭襄摇了摇头。 驿卒抬头看了看两位大人,“小人还得了国神观命令,运送此物。”说完他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把匕首。 卫兵大喝,“将匕首放下!” 驿卒进来前经过搜身,竟然没能搜出这把匕首。卫兵顿时将驿卒围了起来。刘竞抓紧了椅子把手,彭襄盯着匕首看着。 “是……”驿卒将匕首轻轻放在地上。 一个卫兵上前快速将匕首捞起,盯着驿卒。而后慢慢退,退到桌旁将匕首放在两位大人面前的桌面上。 此物刘竞看不出名堂,彭襄却知晓这是什么。当年分尸邪麒麟之时,此兵刃曾剔过麒麟筋骨。本是凡物,在国神观供奉数千年,香火愿力充盈。可做押阵之物。 彭襄咧开嘴笑笑,“还算那牛鼻子有些良心,把这物件送了过来。” 松林河面遇袭的消息此时也汇报到了屋中。 刘竞吁了口气,“且安排孩子好好休息去,跑了一路,不吃不喝,当真辛苦。” 驿卒双膝跪地磕头,“小人不辛苦。” 彭襄笑笑,“不必勉强,能将此物安全送到。大功一件,你且歇着等候封赏。” “小人欲上阵前杀妖。” 刘竞和彭襄对视一眼,笑了笑。刘竞点了点头,“有此心便好,但你这娃娃疲累不堪。如何杀妖?还是好好歇息去,休养好身子才有杀妖的本领。” 将驿卒送走后,刘竞盯着桌面壁照的地图看了许久。 那松林在育北郡东北,有一条蓬江流向骨江的入海口。 入海口被妖邪占领,港口和渔村被屠戮一空。河主不敌,退守沙洲。局势着实不妙,那灵犀是沿着河水游上来的。 这灵犀只是一个未退横骨的小妖,未能被阴司发现。寻妖司手中有通天盘,通天盘上会有岁神殿对疆土实时监测的图形。 据说,中州北境之外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了。但无一人敢出海去看。 育北郡此时封锁了炁网。暴风雪中,纸鸢本就飞不进来,封锁炁网后,千机盒也不可使用。 动用驿卒传递消息实属无奈之举。 半路一个送信冻死在野外的驿卒从雪中爬了出来,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远在西耀灵州的一处洞天福地之内,兮合真人得到了正法教的传信。魂狱司掌印天劫已经开始酝酿,掌印已将印玺交出。重新择人继位之时已到,众多魂狱司弟子要小心拘押的妖邪躁动。 魂狱司少了一位合道大能的镇压,已经有阴风流入阴间。岁神殿差使各地阴司城隍增加夜狩次数,防止鬼怪作乱。 天道宗金丹修士行走下山云游。 太一门点亮的宗门山巅的九灯。 天权星亮得晃眼,纵然白日都能看见。 乾朝才过完重阳不久,阴气渐长,但炁网开始了融合。 麒麟元灵施展定土之能,玄武元灵沉寂长眠。 在牢狱之中的杨暮客心里咯噔一下,他能感觉到了气运的变化。 透过大牢的窗口,看到了闪烁着的天权星。起卦掐算,一团乱象,不成卦。 牢房大门打开了,外面吵吵闹闹。不大会儿,几个刑部司的人领着仵作来到牢房过道,走进了季通的单间。 季通假装伤还没好躺在床上,刑部司的文书开始拿着新的证据审问季通。 杨暮客听着那些人言语心中厌烦,舔了舔尖牙闭目打坐。 没多会儿那些人又走了。 季通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出来,“少爷,刚才那些人跟小的对了一遍证词。人确实不是小的打死,是病死的。” 杨暮客闭着眼答他,“你不早就知道了么?” “小的知道了没用,需那官家知道才行。” “那你准备反咬那个百花园诬告么?” “小的也确实打烂了人家的园子。” 杨暮客睁开眼问,“你就这么认了?” 季通看不见杨暮客表情,“不认还能怎么着?” 杨暮客笑着说,“自是砸了他们家的园子,想坑咱们多少钱财,便要他吐出来多少钱财!” “少爷,亏你还是个修道的。怎么心眼子就那么丁大点儿,都不如咱这粗货。” “受了欺负不还回去,贫道念头不通达!贫道念头不通达,道心便不通畅!道心不通畅,贫道还修个屁道!” 季通听了这话不吱声了。 “咋不说话了?”杨暮客起身,捏了个穿墙术走到了隔壁。 季通躺在床上,斜眼看着杨暮客。“少爷您有理,但小的觉着您……” “觉着什么?” “小的不好说。” 杨暮客怒上心头,那九成二的怒意被季通含含糊糊勾引了出来。龇牙一笑,“你有什么说什么?” 季通咧嘴一笑,“像个娘们儿……” 杨暮客抽出宝扇上去就是一下,敲得季通额头鼓起。“咱们家当下是女子当家,这话你也敢说?” 季通捂着脑袋看着杨暮客掐诀回去,问他,“那小的还要不要反告?” “告个屁,你不是要做大丈夫么?由得你去做!” 这一来一回,杨暮客那怒并未消去。但他知晓,这其中出了问题。他不止一次说他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不至于小气到这般地步。 杨暮客明白他修行出了问题。心境不对。 想尽办法把那怒气压下去,但压下怒,便有怨,有了怨,便有恨。一时间腮边长出了白毛。 杨暮客咧着嘴一把将那白毛薅下来,一嘴的尖牙。 掐了个见阴离壳变,爽灵飞出尸身之外。看着那青面獠牙的自己,杨暮客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再发狠,而后反手一抽,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扇掉了一嘴的尖牙,重新长出来一口白牙依旧有尖齿,但没那么吓人了。脸上的白毛也都退了回去。 爽灵往尸身里一坐,杨暮客再次睁眼。 李甘,这就是你做得局么? 夜幕中,敖麓趁着还没宵禁之时将小楼送回了鸿胪寺小院。 看到院子里黑着灯,小楼才想起来,家里那两个男人都蹲在大牢里头。瞥了玉香一眼。 玉香上前,“小姐有什么吩咐?” “那臭小子一向都是爱干净的,这两日将他忘在了臭烘烘的牢里。不知他肚子里积了多少怨气。明儿你去鸿胪寺,让那鸿胪寺卿去央求太守,将那臭小子放出来。” “小姐难不成忘了?少爷只在里头关三日,还一日便出来了。为此搭上人情,不值当。” “又不是独他一个,还一个季通呢。那人一路苦活儿累活儿都做得,咱们放着不管,忒无情了些。将那臭小子接出来,也顺带让管家放了季通。” “小姐,季通那官司还没打完哩。” “打官司也好,真定了罪也罢。我贾家商会的人,总让这官家一直押着算甚?若那官家任意拿捏我等,以后这路还走不走了?” “小姐说的是。”玉香抿嘴一笑。 第44章 大道昭昭,天地煌煌 天明不久,杨暮客与季通被接回了鸿胪寺。季通还有案子在身,不得随意走动。 初冬时节罗朝有吃羊肉宴的习惯。穷人买了羊头羊角回去煮,富庶的自然是吃全羊。 敖麓差人送来的全羊宴。 小院里支起了炉子,炉上坐着铜锅。锅里煮着羊脊骨,枣参作汤。珍馐置于锅旁,珍乃肉酱佐饭,馐乃精巧点心。 后厨的师傅还不停将烤好的羊肉削成肉片,由下人送上桌。 贾家商会所有人都在桌上。今日不分什么主仆,给两个出狱的爷们儿接风吸尘,自然要同桌而食。 巧了还有人来拜访,那人自称是怀公子。来人阵势浩大,随行多位官员。 敖麓面露惊色。小楼皱眉看着那怀公子的打扮,也心有疑虑。 这怀公子穿着玄色长袍,戴玉冠,朱红腰带上系着一块佩璜。佩璜刻着麒麟踏云,晶土之色。 也许这一身穿着不甚贵重,但那玉佩却不是寻常人可佩戴之物。晶土黄色,黄之字本就引自这玉佩颜色,也代指了皇权。 “听闻贾家商会来至我罗朝卫冬郡,本公子泊船于此,特来相见。” 敖麓笑得像一朵花上前迎他进来,“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小女子代郡中富商招待贾家商会。” 小楼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一旁随行的太守忙介绍道,“京中贵人,于海外归来。昨夜才从明龙江入骨江江口。未来得及赶上昨日下午宴会。” 小楼作揖,“见过怀公子。” 杨暮客打量了下怀公子,亭亭玉立,风姿卓越。就这面相而言,富贵无双。 怀公子看着桌上的全羊宴,“打扰了诸位用餐,实在抱歉。” 小楼作为宴席主人自当发言,“若公子还未吃过,不若一同用餐。” “哈哈,身在海外,许久不曾吃过家乡羊肉,小生也是想念的紧。既然东主相邀,那小生便不客套了。” 杨暮客撇一下嘴,最先坐下,也不理那公子。 本来季通玉香蔡鹮三人要让座。杨暮客一把将蔡鹮按在边上,瞪了一眼季通。这俩人都没离座。 玉香捂嘴一笑,敖麓也捉着玉香胳膊,不放她走。 怀公子径自走到桌案对面。与小楼对坐,太守坐到了一旁。 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独杨暮客一人不爽。他的接风宴,变成了这怀公子的接风宴。 原来这怀公子在海外拜了师父修行,师父说尘缘未了,归乡处置凡俗之事。 此间只有杨暮客是道士,但杨暮客懒得搭理他。 敖麓好奇地问,“公子在外修行多久?如今可修出了什么本事?” “小生与灵土神州山中修行三年,才修出炁感。不足挂齿。师父常言,小生入道晚了些,错过了开慧的好时候。” 太守高兴地说,“不晚,一点儿都不晚。公子根骨亿万之人中无一,将来修行定有所成。” 怀公子摇了摇头,“太守大人休要乱言。小生侥幸通了炁感,修行之路艰难,谁人敢说有所成就。当踏上此路之始,得失便不重要了。” 这话听得小楼眼睛一亮,这人不似作假。若此话发自肺腑,可称得上是个好人。便是一旁的敖麓都对这怀公子有了些兴趣。 杨暮客舔了舔尖牙,往嘴里扒饭。 众人酒足饭饱后,杨暮客放下筷子最先离席,一言不发。 怀公子看了无奈一笑。他本想与那俊秀道士结交一番,但那俊秀道士似乎对他颇有成见。也是,怀公子明白突兀到访,扰了人家雅兴,怪不得别人怨愤。 太守喊住了季通,告诉他案情已经查清,下午便可开堂审理。若贾家按律赔偿,侍卫大人打伤他人,致人意外死亡之事便不再追究。 季通深揖表示感谢。 敖麓跟小楼又招待怀公子一行人吃了会儿茶。 玉香摆弄茶具,施展了一身点茶的功夫。杯中花鸟鱼虫丝毫毕现。 怀公子吃惊地看着玉香,“贾家商会之人果然都与众不同,这画艺可值千金。” 小楼不以为然地吃茶,“女儿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法子,若让她抓笔作画,又怕入不得公子之眼。” 玉香对此夸奖毫不在意,点茶过后又拿出备好的茶点,一一端到各人桌前。 怀公子来此之前其实对贾家商会并不甚了解,只是知晓贾家商会办的那不凡楼如今在冀朝如日中天。想着能否结缘,在罗朝也能留下些产业。 但三言两语,只要提到生意,那贾小楼总能言他避过。怀公子无奈自嘲,在山中久了,跟人打交道的本事都丢了。 最后是敖麓送那怀公子出了小院。 杨暮客翘着二郎腿在坐榻上躺着。 小楼进他那屋里一看,骂道,“来了客,你不愿招待也便罢了。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杨暮客晃晃脚,“小楼姐何故给那人好脸色。他登门,便是来求人办事儿的,还不是看上咱们家中钱财。贫道最是不喜跟人勾心斗角。” 小楼接过玉香递过来的戒尺,上去朝着杨暮客的肩膀就是一下。杨暮客噌地蹦得老高,“说就说,打人作甚。” 小楼站在坐榻边儿上,喊他过来。“你跑什么?错了受罚这便是你说的。如今你涨了多少本事?能不把官家放在眼里?蹲在牢里丢的是谁的颜面?你杨暮客不喜抛头露面,可我那贾家商会的牌子一直在外头亮着呢。你敢回来,就该想着姐姐我要给你松松皮。” 杨暮客笑嘻嘻地凑上去,“弟弟错了,那官家也罚了。往后守着规矩做事便罢了。小楼姐莫气。” 小楼照着杨暮客屁股又是一棍子。杨暮客龇牙咧嘴地揉屁股。 “罚你三个月月钱。给你长长记性。” “罚就罚。弟弟我又不花钱。” 小楼一想也是,这臭小子平日里也不买什么东西。“那季通打坏人家园子赔偿由你来出。你想着法子去挣钱。这钱不准用家里的本金倒卖东西赚来,也不准你用那道术去蒙骗别个。” “弟弟可不会用道术蒙骗别人。” “哼。你进了那赌坊,怕是人家的园子都能让你赢过来。总之这钱不能用一点歪门邪道的法子。你听见没?” “他季通打了人,赔了钱。跟我杨暮客有屁关系。我干嘛要给他堵窟窿。” “你不是说他是你招来的么?你路中说得那叫什么?对,责任制。你招他做了侍卫,你便要给他担责。听见没?” 杨暮客无所谓地问,“赔了多少?” 玉香开口,“还没定下来,但百花园那边估算,一间房损失大概是十五贯,打伤了家丁,导致园子歇业。误工费加歇业损失二十贯。还要再加三贯汤药费。” 小楼听后都讶然,这季通竟然要赔这么多?心中更恼。 “啥,这就要赔他们三十八贯钱?” 玉香捂嘴一笑,“少爷自是有本事的,这三十八贯您怕是出去遛遛弯便赚回来了。” 小楼眉毛一立,“出发前你想折子把这三十八贯赚回来。不然就罚你去敖麓那船上去扛大包。” “去那船上扛大包才能赚几个钱,姐姐何必为难弟弟呢?” “话给你讲明白了,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玉香,我们走。” 敖麓安排的楼船是在初冬初三出行。当下是季秋廿七,还剩六天要去赚三十八贯。就是去抢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杨暮客房中来回踱步,从袖子里掏出那根上清门的小幡,把小幡取下来,找了块白布,写了占卜二字挂上去。 他揉了揉屁股扛着小幡上街了。 此回他是第一次在卫冬郡闲逛。 鸿胪寺小院这边靠着官府街道。道路两旁都是官家门户,白日里官人都在府衙办公,这些门户都大门紧闭。 继续往外走就是府衙街道,各色衙门一应俱全。过了府衙牌楼,来到了喧闹的大街上。 他这扛着小幡的道士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卫冬郡是边关重地,五大三粗的人明显多于普通庶民。几个姑娘在茶楼吃茶,看见了扛着小幡的少年道士。差下人将那道士喊上来。 杨暮客抬头看着漫天飞着的飞舟。这些有钱的都飞在上头,谁低头看他这卜卦的?赚这些苦哈哈的钱?就算说破了嘴皮子能赚来几个? 正想打听去官庙怎么走得时候,杨暮客听见有人喊小道士。 “小道士留步!” 杨暮客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小厮衣服的男子。“你要占卦?” “这位道长,咱们小姐楼上有请。” 杨暮客顺着那人邀请的方向抬头一看,一个茶楼窗子边坐着几个富家女。非是财位方向,但他还是应下,“走吧。” 到了茶楼三楼,这几个女子似是将三楼包下,只有一桌人。 那些女子正看着两人对弈。 边上观棋的女人说,“那道士上来了,二位姐姐也莫要争。咱们听听那道士占卦,若他占得有理,便依他卦象。孙姐姐便作罢,可好?” 被那女子喊做孙姐姐的不吱声,对面的女子执白子,“孙姑娘从来都是自顾自言,何曾听过旁人劝诫。” “姜福,你莫使你那激将法。”说完黑子落下。 杨暮客被下人领近前,看了眼棋局,黑子领先了三目,这棋看似和棋。轮到那执白子的女子落棋,白子却贴住黑子。明明可以飞一手,但她选了贴。这女子在让棋。 “不知是何人要占卜?” 孙姓姑娘抬头端详了下杨暮客,这般俊俏的小道士让她火气消了些许。 刚才在窗前的女子站出来,“我喊你来的。” 这三楼一共六个女子,三人此时站在了执白棋女子身后,独这女子在那执黑棋女子身旁。 杨暮客上前作揖,“不知姑娘要占卜什么?” “占卜姻缘。” 杨暮客瞬间两眼一黑,果然就是这点儿屁事儿。 那女子脸一红,“不是我占卜。是我这位孙姐姐占卜。姜家做媒要迎娶我这位孙姐姐。她不愿嫁,但婚约已定。孙姐姐约未来妯娌……” 姓孙的女子冷哼一声,“谁与她是妯娌?” “孙姐姐约那男人妹妹出来,要解除婚约。” 不是争风吃醋便好,杨暮客安心不少,“这位姑娘是要占卜是否会与对面女子结亲,是否?” 孙姓女子点头,“对。因我不愿,她便指使她家的铺子不做我家船队的生意。” “贫道占算可不便宜。” “你个占卜道士,敢收天价不成?”那小姑娘气哼哼地说。 孙姓女子笑笑,“你可曾想过你若占得不对如何?”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扇子,刷地展出那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贫道从未错过。” 姜福终于说话了,媚眼看着杨暮客,“你这般年纪就敢说这样的话,想来本事不小。可本姑娘听闻,道士卜卦要支寿数才作准。你这般年纪轻轻,嫌命长不成?” “贫道占卦非是用行科之法窥探天机,而是以大小六壬,梅花易数卜算得知。所以消耗甚少。” 姜福眯着眼,“你这道士莫不成还想套出我们的生辰八字?” “不给贫道生辰八字,贫道如何占算姻缘?” 姜福冷笑一声,“那该看你有何本事。” “贫道占卦一贯。” 孙姑娘答他,“不贵。” “请孙姑娘伸手一看。” 杨暮客刚要去抓那孙姑娘的手,一旁的女子抽出一把剑架在杨暮客脖子上。 姜福说,“我姜家未来主母的手你碰不得。” 杨暮客刷地一声合上扇子,“贫道不碰便是。”说罢杨暮客用扇子托起孙姑娘的手。 仔细看了这孙姑娘的无名指和中指。两根手指纤长,白嫩如玉,但指尖有茧。指斗模糊,看不清纹理。掌根也有茧,而且很厚。杨暮客看了看掌纹的纹理走向。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这事儿招惹不得。如今在这罗朝不愿久留,麻烦越少越好。 杨暮客抬头,正巧与孙姑娘对视。他从那孙姑娘眼中看到了杀意。 杨暮客笑笑,“巧取不如豪夺,多疑才生灾祸。”这话说完,杨暮客拿着扇子在自己掌心画了一个“避”字,抓进口中吞下。对着脖子边上的剑刃吹了口气,那剑刃啪啪碎成一地铁片。 而后杨暮客对孙姑娘说,“不若学学城中敖家。恨若生根,伤人伤己。” 姜福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敢阻我姜家的事情?你这道士不怕走不出这城么?” 杨暮客借来灵炁捏了个穿墙术,嗖地一声从地板上落下。顺着砖墙走出了茶楼外,对着三楼的喊了一声,“孙姑娘莫要忘了贫道的一贯。” 孙姑娘听见外面的声音,知晓这道士当真是有大本事的。那他说得话就绝对没错。 “本姑娘是不会嫁给你哥哥的。你们姜家最好死了那条心。若当真想吞下我们孙家的产业,本姑娘拉着孙家船队老少,也不怕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姜福气得浑身发抖,她更怕的是回去没法跟父兄交代。 “敖玲,多谢你凑局说和。但姜家逼人太甚,姐姐我喝不下姜福敬的茶。咱们来日再会!”说完孙姑娘抓着那一把黑子捏成了黑砂。 姜福两眼无神地看着那一桌黑砂,刚刚明明还在聊孙家的船队如何收购。怎么那小道士一来,就给了那孙淼翻脸的胆子?巧取不如豪夺?这是在说我们孙家么?那多疑才生灾祸呢?是说孙家内讧之事么? 太守陪着怀公子去南兰苑游玩。已经秋末,但园子里温度适宜,兰花还开着。 怀公子忽然感觉到城中灵炁有所扰动,但好在不是有人施法。这北面妖邪入侵,他此时归来,不知是福是祸。 太守一旁呵呵笑道,“如今郡中已经准备了许多物资,公子若要北上。随物资同去,可算大功一件。” 怀公子无奈一笑,“李伯伯这是坏我修行啊。” “人道,大道,都是道。殿下何故纠结?” 第45章 若看风光,世道朗朗 闹市里叮叮当当,一个妇人挑着担子在杨暮客面前匆匆走过。两个小孩儿街道的空隙里追逐打闹。欢笑声超过了一切嘈杂。 路过一个老翁的卦摊,一个老太太正在占卜。 签筒里的竹签哗啦啦地响着。 掉出一根廿七。 老翁拿出签书看着解签,念叨着。“莫急莫急,北去之事乃是国家大事。” 杨暮客低头便能看见签书上的卦辞。 廿七,大凶。 寒冬白茫茫,无物充饥肠。 前有斑斓虎,后有多心狼。 杨暮客并未上前拆穿那个老骗子,而是绕了个弯坐在一旁,与老翁作伴。 老太太放下一个大子儿走了。 不多会儿又来一个男子,男子面黄肌瘦。在两个卦摊前面转悠。 男子走到老翁卦摊前,“老人家,我要占卦。” 老翁看了看他,“请摇签。” 男子哗啦哗啦地摇,掉出一根。肆九。 老翁打开解卦书,“肆九,空亡。东原一棵树,树下埋枯骨。来年无祭拜,此生是虚度。” 那男子说,“我想去北边参军,赚些军功脱了这庶人之身。” 老翁开始解卦,“你这半生好吃懒做,没甚能耐。去了一去不回,还是不去为好。空亡,乃大凶之兆。” 那男子还是犹豫,“你这老家伙,抱着一本破书。是不是真的如此?” “多谢惠顾,占卦一文。请恩客付钱。” 男子丢下一文,又看了看边上的杨暮客。“我去问问边上的小道士。” 杨暮客龇牙一笑,“占卦一贯。” “你这小道士莫不是穷疯了,不若去抢!” 杨暮客伸手表示请离开。 老翁也打量了下小道士,这一身打扮可不一般。那道袍料子乃是上好的锦布,里面还有棉衬。再一低头,看到杨暮客脚踩的布鞋,针脚细密,用得竟然是丝线绣虎尾。 “小道长若想占卦赚钱,这地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杨暮客道,“贫道今日的财位便在此处。” “那也不该一卦一贯。卜卦乃是拨云见日的功德之事,若收钱,贝藏心,便成了具。器物无情,无道。修行孽障罢了。” “您还不是收了一文。”杨暮客丝毫不在意地呵呵一笑。 “小老儿只是为了一顿饱饭,您却起了贪念。” 没多会儿,一个家丁在这集市里好似闲逛,看到了那扛着小幡的小道士目光一喜。匆匆往外走。 来来回回数个人,那老翁似是赚够了饭钱,收拾卦摊准备回家。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卦书,丢到那老头儿桌上。 “你那本书是个有能耐的人写得,但时令已改,有些卦辞该换了。譬如刚才那个瘦子来占卦,当是一个火烧木的大凶死卦。这本书是大六壬,回去参详参详。” “小老儿谢谢道长赐教。” 不多会儿那个离开的家丁来到杨暮客的卦摊前,“小道士,咱们要卜卦。” “占卦一贯。” “此处不是占算的地方,请道长随我一去。” “前头带路。” 杨暮客跟着那家丁还有几个侍卫往前走。过了个拐角来到一个台阶处,上了台阶是登飞舟的栈桥。 “道长船上请。” 杨暮客也不言语,进了飞舟棚屋。 飞舟鸟瞰集市,杨暮客定睛一看。阴盛而阳衰,尽是妇孺,不见儿郎。 原来请杨暮客去占卦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茶会上的姜福。 飞舟落在姜家的停舟小院。院子里有岗亭,上头站着手持棍棒的侍卫。过了几个女墙拱门,来到了一处偏院的宴客厅。 “你这道士让我好找。” “小姐可是还要占卦?” “你在那茶楼所言是个什么意思?”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观那女子手相,其指骨粗糙,无名指与中指并未合拢。未到成婚之时。做不来针线活儿,自是巧取不如豪夺。那孙姓女子不是后宅做主母的命,还需在外打拼半生。外加她掌纹纷乱,似有多疑心病,也是劝诫她莫要多心,如此便少了灾祸。” 姜福哼了一声,“你可知你坏了我姜家的好事儿?” “贫道不知。” “你……”姜福婢子一皱,但转而又笑了,“如今姜家与孙家男子都北上救国。我替家中父亲做主,本想父亲与兄长归来之前把孙家拿下。却不曾想出了你这生事端的道士。” 杨暮客只是笑笑不说话。 姜福眯着眼睛也笑着,“罢了……家兄本也不喜那孙家小姐的性子,此事不成也罢。本姑娘请你来也让你给本姑娘也占一卦。” “一卦一贯。” “一贯便一贯。” “不知姑娘要占算什么?” “姻缘。” 杨暮客眉毛一挑,还是姻缘?你不给生辰八字,占个屁的姻缘。“小姐须知,占卜姻缘需成双成对,独给你一人占卜,既无生辰八字,也不准摸骨看相。贫道所说都做不得准。” 姜福捂嘴轻笑,“方才在那茶楼之中你可给那姓孙的占卜了。” “贫道给她占卜的是吉凶,不需占卜姻缘。” “若本姑娘偏要一个人占卜呢?” 杨暮客掏出扇子,往地上一指,“那个该叫舔狗……” “杨大可,你莫不是以为你这一路的名声旁人都没听过?装腔作势。听闻你们贾家商会和那敖氏合作。不知可否与我姜家合作?” “姜小姐,咱们还是说说占卜姻缘之事吧。” “那你上前来。” 杨暮客眨眨眼,“额,贫道晓得你功夫在身,不敢上前。” “你不是要摸骨看相么?来,看看本姑娘的骨相……” 杨暮客慢慢走上前去,姜福抬着下巴将手递了出去。 姜福丹凤眼,有泪痣。是个长情的女子。一脸媚相却疏眉。这是个面柔而心狠的人,恰恰与那孙家姑娘骨硬而心软不同。 杨暮客刚想用扇子将姜福的手托住,姜福却躲开了。 姜福笑道,“你不是要摸骨么?用这扇子糊弄谁呢?” “贫道以为要避男女之嫌。” 杨暮客伸手捏了捏她的指骨,手指软而多肉,皮肤细腻。翻过来看了看掌心纹路。 姜福坐那以余光看着杨暮客,“听闻京都太子长子于海外修习归来,准备纳妃。如今国中纷乱,许多士人氏族都忙着避灾躲祸。他们顾不得这等喜事儿,本姑娘想毛遂自荐,去京都坐那王子之妃。不知道长看我可有这等福分?” 杨暮客看完这只手,又示意姜福把另外一手递过来。“婚嫁之事,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姜小姐想毛遂自荐,又可曾见过那王子殿下?你言说你父亲与阿兄都北上做事。这姜家你想弃之不顾么?” “若本姑娘做了那王子妃,姜家自然可乘风而起,不再是个良人身份。日后阿兄也做得士人,不论是行商还是做官,结交人士自有不同。他们若晓得,也不会怪罪本姑娘自作主张。” 杨暮客放下手,上前一句,“得罪了。”他摸了摸姜福的后颈,虎口贴住姜福的脊梁,以拇指和食指量了一遍姜福的脊骨。当他再想去摸姜福下颌骨的时候,姜福伸手把杨暮客的手打开。 “你摸够了没?还想占本姑娘便宜?指骨和脊骨都摸了,还想摸脸骨?莫要以为本姑娘不晓得你们这些道士的摸骨之术,人家那些道法高明的,只需摸一下手指关节便能知晓前后之事。” 杨暮客倒是老老实实地说,“平日里占卜测算,诸多因素作为根基,方得结果。小姐不愿说生辰八字,也不愿留字测字。这摸骨贫道还是头一次,自然是想知晓越详细越好。” “呵,没想到本姑娘成了你杨大可练手的物件。那你可摸出什么结果了?” 杨暮客其实没摸出什么正经结果,只摸出了这女子根性为水。以易数排除诸多乱杂之选,直取真相。水欲往北,与人相合。那应了坎卦。此时晌午巳时,取少阳。九二,坎有险,求小得。 “若求姻缘,主家善妒,婚姻不和,有险而小得,得大于失,后有灾祸。” 姜福听完这话脸马上就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本姑娘是个醋坛子,当不起那王子妃?” “姑娘,善己为先,方可善人。您何苦这样对自己呢?那王子你可曾见过?你又敢说你会喜欢?” “流着姜家的骨血,本就该为姜家着想。我去争那王子妃的位置,也是为了能让姜家平步青云。若你这道士说有难,那就该给本姑娘指条明路。” 这……杨暮客愣住了,疑惑地问,“不知姑娘言语何意?贫道一卦已经占卜完了。这姻缘不美,望姑娘慎重。” “你贾家商会也是高门大户,你不姓贾,与那贾楼儿是何关系?你可知,有传言你便是那贾楼儿的豢养的小道童。纵然有些本事,也需依附在女子身旁。” 杨暮客眉头紧锁,“贫道何该你来羞辱?” “这世上本就只有掌权财者方活得自在。本姑娘想过好日子,想过人上人的日子。你断了本姑娘去做王妃的念想,本姑娘也想如你一般,抱上一棵贾家商会这样的大树。便是那冀朝留下一栋小楼,都能呼风唤雨。你要为本姑娘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杨暮客就从没遇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贫道给人占卦一日只占一次,若两次,那两次便都做不得准。姑娘若还有什么疑问,以后有缘再见。现在请将贫道的钱财结清。” “苗儿,给这道长一贯钱。” 说完一个婢女将一张信封送上。 杨暮客接过信封,抱拳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贫道便不再打扰。告辞。” 姜福轻轻摸着桌面,“道长来了一杯茶都不曾喝过,何曾做客。既不曾做客,便不曾打扰。苗儿,送道长去别处歇息。本姑娘今日便去鸿胪寺那边,求见贾家东主。也正好见一见,那让无数男人比之不如的女子,究竟生得是何样貌。” 杨暮客见势不妙,手中掐诀。却一口灵炁都借不到。 姜福噗嗤笑了,“你当这院子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家中护卫数百,亦有防妖邪的阵法。你在那茶楼显露本事,本姑娘又怎会不防?” 那叫苗儿的女子看了道士一眼,“道长请随我来,莫要惹事。小女子也有些功夫傍身。” 啧。杨暮客脑袋发昏。这叫怎么回事儿? 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将小道士包围护送到了一个屋子里。他想不明白姜福怎么就敢扣下他,而且还动用了院子里的阵法,阻挡了灵炁。 嘁。你以为阻挡了灵炁贫道便没有出去的办法了吗?杨暮客龇牙一笑。脱下脚上的鞋,鞋上有土。把土磕在地上,拿起桌上的茶壶,在地上写了一张请神符。请的是当地土地神。 土地神噗地一股白烟从地上冒出来。 “小神见过紫明上人。” “咳,贫道被那富贵人家押在房中。你想个法子把贫道弄出这隔绝灵炁的大阵。” “好嘞,且看小神施展本领。” 只见土地神搬运挪移之法,将杨暮客挪到了外头的一棵树下。树边上便是土地神的神龛。杨暮客袖子里抽出一把灵香,“多谢土地神,小小心意。” 土地神坐在石像里嗅着香火气。 没多会儿姜家人便发现杨暮客不见了。 姜福听后微微一笑,“本就晓得这道士有些本事。拿不住他也是理所应当。但如今有了和贾家商会搭上关系的路子,他走与不走没什么区别。” “小姐。咱们得罪了杨大可,还能跟那东家亲近么?” “你又懂个什么,得罪的是杨大可,又不是那贾楼儿。已经让敖氏先一步搭上关系,这贾家商会的东风,我姜家怎么也该乘上一段。” 杨暮客独自溜达,找了人打听那孙家位置。他自是要上门讨债的。三十八贯钱,如今赚了两贯,却还有一贯没入袋中。杨暮客自是要落袋为安才放心。 江边上船来船往,明龙江有很多域外的物资运到了骨江岸边。 罗朝北部妖患,中州其余各国都出资帮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卫冬郡的大部分兵马都已经北调,南方边疆放空。这时候冀朝不会攻打罗朝,若此时罗朝起兵北上,那便是人道共敌。冀朝怕是要改朝换代。 罗朝京都就在版图正中,依靠水系运河,四通八达。 江女神教的大祭酒上岸进京面圣。 江女神教的庙官虽不靠皮肉生意过活,但信众大多都是船舫里的姑娘。名声不好。官家也从来不与江女神教有过联系。便是寻妖司都避之不及。 但此时神教的大祭酒面圣,乃是应得之礼。 皇宫中,众多官员站在殿外过道两旁。 宫殿里,罗朝圣人罗晏郑重地弯腰给大祭酒作揖,“神教此次挽救我罗朝为难之中,功德无量。” 大祭酒是个老美人儿,背后似有神光,“那些金锁儿挂在桥上千年,受人供奉祭拜。本是无用的东西。如今做了祭金锻造刀兵,护我罗朝疆土,免受妖邪侵害。这也是我罗朝之人的本分。我神教虽礼敬女神,但仍是人道治下,又怎能置身事外。” 圣人罗晏抿着嘴眼中有泪,“好好好,我罗朝之人都如此无私,定然可安然度过灾殃。” 第46章 生生世世,涨涨消消(声声慢) 农人将篱笆围起来,为得是防着野猪冲进院中拱了粮仓,吃了旧粮,毁了新种。 谁是农人暂且不论,那北境河海相望的妖邪。都是那饿疯了起了偷盗之心的野猪。 虎大王在山中扒了一条红蛟的皮,让那座旁的兔儿回房后编条像样的腰带。放干了血,将肉丢给巡山羊去后厨料理。 独剩下一条长长的骨头。头骨里还捆着红蛟的魂魄。 “你这小蛟,敢出来打探风声,看我家三山五洞的兵马。可觉着我妖兵威武啊。” 红蛟却是个硬气的,“打杀了我又何用?岁神殿可保我灵性不散,再有往生。来世若托生成人,说不得还得了宿慧。修一世俗道。修一身功德。你这虎妖欲随那天妖南下,却不知中州早有提防。怕是有去无回,此生收困顿湮灭之苦。” “好骨气!事到如此还在嘴硬。你那江主逃之夭夭。便是我家主上盆中养的虾儿都敌不过。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抵挡妖军。我且留你魂魄,让你看看待灵韵易变之后,那人道大阵是被我家主上如何凿开。我等又是如何掳掠人口,延年益寿。” 虎大王口喷邪风,将那红蛟炼化成了伥鬼。 骨蛟空中游转,飞出洞口。 山外的风声小了。 虎大王哈哈一笑,“这行云的本事当真了得,风小了好。日日在那苦寒之地,听得风声厌烦。” 兔儿化作的女子娇笑道,“大王此番出手便拿住了那打探消息的小神。该是报与主上领功才是。前些日子,那秃头鸟捉了几村的人,便得了一件宝贝。大王这拿了河里的神官。不比他要强?” “诶。此话差矣。我拿这小神是他送上门来。那秃头鸟可是趁机闯了大阵探得消息。暂且还比不得。他通晓神行之术,这功劳该是他的。但当真到了两军对垒之时,那才是本大王争功之时。” “大王威武。” 虎大王嘿嘿笑了声,并未回话。 寒川边上是獬豸子嗣领地。那头生独角,似羊非羊的怪物站在山头。元灵大仙子嗣修行有两难,证道难,化形难。 所以即便已经五千多年岁数,这独角羊依旧是个走兽面貌。 “你这羊倌放我去路,省了我妖军渡海时间。来日我从中州撤回之时,也分你些许血食。增你修为寿数。” 獬豸子嗣有名有姓,姓李名窟。 李窟眼中横瞳,抬头看着那雪雕觉着好累。“你这老怪下来说话。明明知晓本尊看不得高处,却偏偏飘在云上头。” 一阵狂风,一只雪白大雕从空中挥翅落下。大雕高三丈,两翅展开宽七丈有余。白羽中有银光闪烁,黑喙金瞳。一双爪子覆着土黄鳞片。 爪尖扣进了石土之中,落下后飞沙走石。 只有五尺高的李窟在这白雕面前好似一个芝麻粒。 “小点儿,小点儿。你这本相这么大,既占地方又碍事。我山中这点花花草草都被你弄坏了。” 白雕摇身一变,云雾收敛,变成了一个白须老者。 “这回就顺眼多了。”李窟咩咩一笑。“你可知西边有两位真人坐镇,正法教旁门卢金山在沙海整治地脉。此时来中州,怕是有去无回咯。” 老翁摸着胡须,“若拖下去,中州气韵大成,各地起了宗门。那时再来抓人练功,才是寻死之道。” 李窟坐在地上,两个蹄子放在肚皮上。“好端端非要走捷径,那捷径那么好走的?如今规矩立下。你率领妖军掳掠人口,犯了忌讳。待各大宗门缓过来,怕是要好好整治你。” “你这路,到底放不放。若不放,你我做过一场。本王念在天仙的面上,可留你一命。” “你这话好生吓人。这问心路的规矩你当是晓得。抛出心让本尊看看,若你那心是好的,这路本就畅通无阻。若你那心是恶的。我吃了你心,你退回去渡海。” 只见那老翁指尖化作白羽,好似刀锋将胸口剖开,将心脏丢了出去。 李窟独角光芒一闪,定住了妖心。 妖心鲜红,咚咚声似鼓。 “为万妖动南下之念,为饥民寻求生之路。此举为善,此路可过。” 李窟身形消失在了山巅,高山竟然挪开,这联通了中州,西耀灵州,济灵寒川的绝壁山峰竟然当真往西挪了挪,让出了一条济灵寒川通往中州的道路。 天边一道金光落下,一个手持斩马刀,身披金甲的威武将士堵在了中州最北的路口。 土中无数阴兵鬼卒浮出地面。 那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岁神殿的执岁巡查将军,“来日再会。” 老头化作云雾,雪白大雕展翅北去。 罗朝北境的斥候看到了大山挪动,本来挡着寒风的山口挪走之后,狂风肆虐。那斥候被吹飞掀了几个跟头。他大雪中爬起来匆匆回去报信。 此时北境已经修筑了九个冰堡。犬牙交错,互有照料。祭金运抵之后,直接在冰堡中起炉锻造兵器。每个冰堡十二万人整,冰堡外还有星罗棋布的小型阵地。 北境为了抵御妖邪,已经陈兵数百万。原本人口迁徙而缺少了人道气势,也因兵卒的数量得以补齐。这些兵卒都是气血旺盛之辈,声势比原来的几千万人口还要雄壮。 冰堡之中热闹非常,罗朝中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生活习惯各有不同,但大家目标一致,多样人生便多了趣味。 姜家铁器的飞舟就停靠在冰堡的校场。数十人住在一个营帐之中。 姜辉是姜家之主,也是姜福的父亲。姜辉之子姜祥生得仪表堂堂,威武雄壮。池亮是跟随姜家铁器运送辎重而来,他本是姜家铁具的一个祭金师傅。通晓阴阳理学,会些易数。更是打铁锻铁的一把好手。 池亮拜见家主,“东家,小人想留在这营地里做个铁匠。” 姜辉哼了一声,“莫说是你,这帐子里谁不想留下立功?但这功劳是那么好捞的?这次打的是妖精,是会法术的怪物。这数百万人能有多少活下来?” “父亲,孩儿也想留下。” 姜辉皱眉看向姜祥,“你……” “昨夜妹妹传信,想进京参与王妃甄选之事。咱们姜家拿什么和人家去比?就算妹妹凭着样貌才华讨了太子殿下夫妇欢心,又怎比得了那些高门大户富足?我们姜家掏不出像样的嫁妆,回不起聘礼……妹妹这一生都要遭那些王公笑话。我姜家若想得那士人身份,与其妹妹嫁给好人家,不若我这当哥哥的拼一把。” 姜辉叹了口气,“你若为家为国,投身抗妖事业。为父打心里高兴。但你若为了那士人身份,瞻前顾后,为父怕你是得不着好。你不准留下!” “父亲!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父留下,你回去。你未成婚,姜家还指望着你兄妹俩。” 池亮在一旁没机会插话,静静地等着。听到家主姜辉留下,他心里长舒一口气。 姜辉对池亮说,“池亮,你虽非独子,但乃是嫡长子。我姜家不曾亏待你们家人,你若随着祥儿回去,未来犹可期。但若留下,前程未卜啊。” “东家。小人看不得那些人流离失所。咱姓池的本来就是南城军户。祖祖辈辈都守着边疆。当年归无山以北罗朝没打赢,土地丢了。祖宗退到了明龙江以南。灰泥郡改名叫了陶白郡,我家祖宗又退到了卫冬郡。我池家输了一辈子。这次北疆妖邪来犯。若输了,我罗朝还怎么退?那些妖精可是要吃人的。” 姜辉笑了,“那你随我留下吧,咱上场杀妖的本事没有。但给那些将士们锻几把好刀兵的本事还是有的。” “多谢东家!” 孙家船队运送着一船金锁,货船的吃水线早就超过了安全线。只要骨江起风一个浪花拍上来,整条船都要倾覆。但超载已经是不得不为。 江上的那些花船,载不动多少货物。便是如此,花船都要从铁索桥上运送金锁。孙家难不成还比不上那些卖皮相的娘们么? 孙瀚在船头高呼,“前方有湍流,打满舵!” 孙家货船是从骨江第一座铁索桥启航,航程远比其他货船要远。这活儿是从敖家嘴里抢来的,孙瀚不是为了官家的赏钱,也不是为了船队的名声。他是一股子血性驱使他如此去做。 江女神教设立九座索桥,这九锁桥阵是镇压骨江的凶性。骨江之所以叫骨江,是龙元之时,龙与虾神相争,一条巨龙命丧明龙江上游。龙骨从明龙江顺溜而下,却不入海,分散在了这河道各处。每一块龙骨都有凶性。 人道之初这条江根本行不得货船,只能岸边停些小帆板捕鱼。 罗朝俗道起初建立了九座跨江石拱桥,但桥墩不出个百年就会被煞气侵蚀损毁。直到一个女子立于江上,破煞气,斩河鬼,以邪麒麟的筋膜拉出了九条铁索。罗朝沿着九条铁索建立的铁索桥。 船上响着号子,船夫齐心协力拉动船桨。满舵转向,货船如此才躲过了湍流。 孙瀚抬头向前看去,这便是最后一座铁索桥了。 那些花船上的女子穿着粗布破衣,在铁锁上攀爬,摘取金锁。像是猴子一般。 供奉神女的金锁旁人定然不能摘,只有这些信奉神女的优伶才可以触碰。不时有女子体力不支落入江中,花船上有女子跳下江面去捞人。 卫冬郡里,杨暮客掐算着因果。找到了孙家船队的驻地。 孙家独女此时回到了船坞,里面剩下一些可以运送物料的小舢板。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站在孙姑娘前头,赌气地说。“这婚你说退就退了?你当家里没大人了么?” “裴爷爷。那姓姜的有什么好。他既不喜这门婚事,我主动去退婚,也随了那莽夫的心意。” “咱孙家船队又不是敖氏那样的大户,全靠姜家铁器这些铺子照顾。若退了婚,人家为何还要照顾我们孙家?” “我与那姜福讲得明白,如今姜家她在做主。事已如此,还能咋办?” “你们两个小辈儿,又是女娃。能定下屁的事情,等各家大人回来才拿主意。反正你说得不算。晚上我便去姜家赔礼道歉。你好好在船坞里候着。” 杨暮客站在门口咳嗽一声,那老翁歪头看外面。孙姑娘也转过身。 “那什么,贫道过来取卦钱。” 孙姑娘脸上一红,“你外头候着。我这就出来。” “他是谁?你莫不是看上了这细皮嫩肉的道士?你这女子怎这么不自爱,那道士都是花言巧语的人,能掐会算,一颗心能掰成八半,跟道士做伴儿,没好儿!” “裴爷爷你乱说什么,这人给孙儿占卦来的。他算出来我跟那姜祥没缘分。您莫要乱猜。”说完孙姑娘跑出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都看着孙姑娘和这个小道士。 孙姑娘从怀里取出荷包,拿出一卷通票。点了好几张才凑出一贯。 “钱给你了。你快快离开。这码头乱糟糟,不是你这清修之人来的地方。” 杨暮客接过那零碎的通票,笑了笑,“晌午卦辞只是上半阙,当下还有下半阙。姑娘且听好了。千帆进百舸回,多金弗如功德。” 孙姑娘皱着眉,“你说什么乱糟糟的。欺负本姑娘读书少。那巧取豪夺什么的本来就听得迷糊,只是借着机会给那姓姜的说了狠话。” 杨暮客眨眨眼睛,感情自己一直自作多情,这姑娘没听懂那卦辞。“咳咳,贫道的意思是,您是个直人。不该弯弯绕绕,那些花心思的事情,去做了,反而弄巧成拙。多听他人意见,固执己见害人害己。这次罗朝灾祸,殃及人数众多,若想家中圆满,就算生意兴隆,挣得多金,也不如纠正过往,多行功德之事。全家自然平安无恙。” 孙姑娘听后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给那些贪官污吏当奴才用,白做活,还要养活这些江边上的混账无赖是不?” 杨暮客啪地拍了下脑袋。 这时那裴老头儿出来了,“小老儿听懂了。道长您先离开,我解释给小姐听。” 杨暮客拱了拱手,“有缘再见。” 孙姑娘哼了一声。 第47章 心心念念迟迟 卫冬郡码头上充斥着尿骚味,鱼腥味。 几个船工见杨暮客从孙家船坞里出来,指指点点。还有个胆大的上来笑着绕着杨暮客转。 “刚看你找那婆娘去要钱,陪她睡觉要几个钱啊?舒不舒服?你这小郎君做这皮肉生意当真划得来,可比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容易多咯。” 杨暮客也懒得搭理这人,掏出扇子将挡路的船工拨开。 船工认不得扇子贵重,还要伸手去抓。 杨暮客站定皱眉,看了看四方。四周多得是人笑嘻嘻地看着此幕。 只听得后面传来那孙姑娘的喊声,“马工头,你手底下的人敢拦那人去路。怕是寻死哩!” 一个看热闹的人赶忙上来,拉着那泼皮船工让开了路。 杨暮客也懒得搭理这些苦哈哈,走到路口找到了一个载客的飞舟,“去府衙区。” “好嘞。” 没多会儿回到了小院。 院子里只剩蔡鹮和巧缘。季通去了府衙办事儿,小楼与玉香被请出去做客。 蔡鹮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给杨暮客烧水泡茶。 等蔡鹮端着茶具进屋的时候,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今日赚来的两贯。 “钱先放你那里,我原本还有多少?” 蔡鹮在桌面摆好茶杯,“少爷之前的钱都在玉香那头,玉香说,婢子来之前没什么规矩。钱都是她管着。但如今婢子来了,每三十日放一次例钱。一例十贯。如今还有六贯四百多文。给您买衣料用了十二贯,咱们这房里的茶叶是婢子买的,还要按例交伙食费,玉香直接放例钱的时候扣下。本来三十贯,少爷与婢子吃穿用度去了二十三贯有余。” 杨暮客眨眨眼,“贫道花了这么多钱?” “哟。少爷您这锦衣玉食可不是白来的。您每日的餐后鲜果,都是婢子早上服侍您起床后去那官集里头竞价买来的。要最新鲜的,过夜则不用,拿去喂了巧缘。便是这些鲜果,也要听玉香之言,买那些合时令的,通气灵性之物。但这一样支出便花销不菲。才来这卫冬郡几天,那集市上的果商都晓得婢子是谁。” “过夜怎就不能吃了?这么铺张浪费,给巧缘吃那草料豆子就够了,还喂它吃鲜果。” “婢子也这样想过呢。但玉香姐姐不答应。玉香姐姐说,天地间有介子微虫。人也有,但人身上那微虫和果儿上不一样,若吃了带虫的果。便是不净,不利养身。” 杨暮客点点头,“成么,贫道看出来了,你是个会花钱,懂花钱的。但近日省一点儿,小楼姐让我帮季通堵他那赔钱的窟窿。要三十六贯呐……贫道外头遛了一晌午,也才赚了两贯。” 蔡鹮噗嗤笑了声,“少爷当真是个会赚钱的,一晌午便赚了两贯。” 杨暮客无奈一笑,却猛然想到这些日子多半时间都在路上,也没吃几回果子。“我们路上可没买果子的地方,你去哪儿花钱?” 蔡鹮听见水开了,提壶倒水,边泡茶边说,“婢子这里花钱都有数的,咱屋里头的钱每一笔都记在账上。若少爷不放心,可看那账目。” “我就是问一句,想不通怎么花了这么多钱。你我自是放心的。” 蔡鹮斟满一杯茶端了过去,杨暮客喝着茶感慨万千。 那码头上与城中阳盛阴衰不同,尽是壮年男子。 城中文成武就之人都纷纷北上,这些有一膀子力气的人却没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穷文富武,那些个船工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就更别说去练武打熬筋骨了。 杨暮客脑海里一个混蛋含糊不清地唱着,无知的骗局,匆匆的蚂蚁,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怎么就过得如那红粉帐中的“无事忙”一般? 蔡鹮看着杨暮客端着茶,目光迷离,“少爷怎地不喝?” “哦……”杨暮客笑笑喝干了茶水,什么味儿?忘了。 与忘了怒气,忘了修行,忘了前生的杨暮客不同。 小楼在敖府打量着姜福…… 姜福是一个果决之人。杨暮客前脚走了,她便给敖府递了帖子,里面言明了得罪杨大可之事。要敖府做个中人,姜福在敖府中给贾郡主赔礼道歉。 敖玲乃是敖家养女,敖氏主母敖彩从花船上把她买下。也算得上府中小姐。敖彩也有自己的孩子,叫敖瑃。敖瑃已经成婚,夫婿是京都桂兰书院的学士。科考不顺,入赘享福。 敖玲在敖府生活十来年,见敖麓的次数并不多。相传这敖麓乃是敖家的正主小姐,在外做了坤道姑子。 敖家船队主营接应明龙江入境商船。域外来船,不得过坎儿桥。当年起义,便是诸多义士乘舟,从骨江进运河直抵京都。才有了罗朝大宝异位之变。所以卫冬郡不止是抵御冀朝的中枢,还承接了转接河运之事。 此回官府动员,敖家船队虽未动弹,但敖家男儿都以术士身份入了行伍。 姜家祖上是俗道,做祭金买卖越做越大,但因无士人身份绊住了手脚,纵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敖氏赘婿则不乏士人破落户,所以敖氏是正经的士人门户。 姜福午宴之前先去拜见了敖氏主母,带来了汉朝胭脂。汉朝多山多树,花香多乳。遂汉朝的胭脂乃是中州女子最喜之物。 “敖奶奶美人儿依旧,这汉东星的胭脂最衬您的脸色。” “你这丫头,我这婆子若还有那小红脸儿,那不成了老妖怪了?” “奶奶这话说得,便是妖怪见了奶奶都要臊得慌。白活了几千年,比不得美人儿。” “姜家怕是就你嘴皮子最利索,你们家一门子都是夯货,只晓得捶打那些红疙瘩。” “谁说不是呢?阿爷和兄长去了北方,便是帮着将士们敲打些趁手的东西。” “哎呀,全域的老少爷们儿都去了。但愿都能好好回来。” “奶奶金口玉言,咱们中州人道昌盛,自是不怕那妖邪作祟。” 敖家后厨里一个少年被布条勒住了嘴,瞪着大眼珠子嚎着。一个富态女子手持一把尖刀,在那砂纸上蹭来蹭去。 “别叫了。多少年家中不来一次贵客,养着你们,不就是为了招待贵人。老娘我手中刀子利着呢,不疼的。当年你爷爷便是我拿来练手,今日轮到你,老娘的本事可比当年强多了。” 那富态女子嘴上虽这么说,但手在抖。杀牛羊,她做得多了。但杀奴,进了敖府也就经历两回。这刀子本就锋利,本不用磨。她在这磨来磨去,便是给自己打气。 敖麓从宫门里穿着一身坤道衣装走进来,“莫要杀了他,今儿来的客人不吃人肉。” “您是?” “我叫敖麓。” “东家。这杀奴的命令是主母说的,您看看是不是跟主母言语一声?” “在敖府之中,我敖麓的话便是圣旨,便是敖彩来了。她也要磕个头问个好。我平日里不在府中住,只是图个清静。” 等敖麓离开后厨园子,那富态婆娘也顾不得捆着的小奴,找到了护院的徐女士。 “徐妈妈,方才东家来了后厨,说不准杀奴。您是不是跟主母通报一下。” 徐女士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主母安排敖瑃和敖玲去陪姜福说话,那贾郡主还没到。她要丫鬟好好给她拾掇拾掇。巧了这姜丫头送来的汉东星的胭脂,当下就拆了包装让那丫鬟给她往脸上抹。 徐女士进屋汇报了厨娘的话。敖彩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每次要吃人肉她敖麓总来坏事儿,眼见着眼角的鱼尾纹都长出来了。再不吃人肉补补,怕是就要坏了面相。 敖氏其实还分内院和外院。 每年船队运货的钱,还有得了聘礼,都要送进内院去。内院是个什么模样她敖彩都不曾见过。听上一任主母说是有口井,井中的水可甜哩。但这园子里的井水都带着苦味,还需让奴人们上山运泉水回来。 前些年内院递了信儿,说敖瑃当不得主母,要买一个丫头好好培养。这才有的敖玲。 她敖彩能不气么?操了半辈子心,这敖家最后还是落到了一个船上的丫头手里。 前年终于见着内院的正主,搞了半天是个坤道姑子。谁知她姓敖还是不姓敖?若是那内院里的拿来充数的呢? 敖彩一直有弄死敖麓的心思。但她也怕,内院里有害人的本事。违背内院命令的敖氏之人都死得无声无息。 到了午宴时候,敖麓亲自到门口迎接小楼。一路引进了宴会。 宴席上主座留了一位,下首坐着敖彩。却没了敖麓坐得地方。敖麓也不在意,只是笑笑。 这两日她没少在这园子里忙活。毕竟是她张罗到了和贾家商会合作的机会。相处几天,也明白了那敖彩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往岁供不曾少过,敖麓觉着敖彩是个能干的女子,由着她去。今日看来,花船上的习性不改。该丢到江中去喂鱼。 本来下首坐着的敖彩看到了敖麓,眼睛眯着。但忽然间就愣了神,睁大了眼珠走下来。 敖彩给敖麓叩头,“见过东家,拜见郡主。” 宴席上一众人都有座,但这主母却没了座。主母不说话,大家都不敢吭声。敖彩便一直站着作陪,旁人吃,她看着。 敖麓给小楼看下航程表,又看了下行船线路。北上入京,一共需三十五日。骨江当下河道繁忙,也许还要逾时。若只用三十五日,便只办三场赏宝会。若半路坎坷,则多办一场。 小楼不置可否。 聊完了经营之事,宴会上尾座的姜福端着一杯酒走近前去。 小楼打量着姜福,这姑娘眼神勾人儿,那泪痣当真惹眼。 姜福端着酒杯来至小楼面前,跪下说,“小女子不懂事儿,寻了郡主家大可道长占卦。因占算不合心意,还想扣下大可道长。但大可道长本领高强,安然离开。姜福给郡主殿下赔罪了。” “你找我那弟弟占卜什么事儿?” “小女子听闻京都太子殿下欲为皇孙怀王选妃。动了入京参选的心思,问了大可道长姻缘。” 小楼知晓自家弟弟性子,定然是说些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这贾家的小姐。“我家那臭小子性情洒脱,姜小姐不必挂心。” “多谢郡主殿下宽宏大量。小女子如今已经听劝,不再想着入京。小女听闻郡主殿下买卖一本万利……如今郡主来了罗朝。不知我姜家能否有幸帮衬郡主。” 敖麓看着姜福的眼神满是欣赏,这女子透着灵气儿。面厚心黑,口无虚言,是能成大事的人。 小楼好奇地问,“不知姜家做得是什么生意?” “小女家中做祭金买卖。承接官府刀兵锻造,帮衬乡绅修整农具。也有场子烧矿冶金。家中之人都懂些风水术数,也会些防身的功夫。” 小楼笑道,“你可知我不凡楼做得是哪样生意?” “郡主殿下经营的是珍宝楼。” “本姑娘只懂珍宝,你这祭金冶金行当,怕是一窍不通。你又如何帮我?” “咱们铺子里也有能工巧匠。若郡主殿下有什么心思,做些奇巧玩意儿,姜家定然能完满完成。再不济,郡主北上,若开了那赏宝会,鉴宝会,总该有些个家丁护卫,维持秩序。姜家也能接这打下手的活儿。” 还未等小楼应下,敖麓抢话道,“我敖家男儿本来不多,如今尽数北上,船工都补不齐。你若能做得主,帮衬一下也好。” 姜福眉眼尽是喜意,“多谢敖姑娘。” 敖麓此时看向了贾小楼。 小楼接了酒杯,饮下后笑道,“本就是敖氏的买卖,本姑娘只是帮衬。做个掌眼的师傅。既然敖姑娘应下了,那便如此吧。” 这回还是应了杨暮客所占坎卦。水样的女子遇着水师神,坎,六四。 一樽,簋二。用缶,纳约自牖,无咎。 什么意思呢?一杯酒,两碗饭,薄礼以示诚心,则没有过错。 坎卦本是凶卦,尽是艰难险阻。稍有差池,这姜福便是半生落入劫难。但此次抉择,走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若杨暮客知晓当下景象,定然要啧啧称奇,因为这姜福可不是一个福相之人,眉间透露着半生凄苦的面相。怎就能得遇贵人,气运大改呢?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鬼鬼祟祟爬进了敖氏园子的后厨,抱着那被绑着的少年小奴翻墙跑个没影儿了。 女子眼中有泪,将一个云雾似的药丸子塞进男孩儿嘴里。男孩儿痴傻的眼神露出些许灵光。 哑巴女子哈哈笑了。 第48章 梦里清风晚寂,冷露悲辞 那女人抱着孩儿疯了一般地逃。明日晃晃。她顾不得什么规矩,尤汤日前所言早就忘之脑后。 只有这两条腿,似是还是她自己的。那便使劲用这两条腿,走出一条活路。 敖府城中清净,山水相伴,有盘山小路,有溪流湍湍。过了山林,便是民宅。晌午都出去忙活儿,自是无人。偶尔一两个老人见着门外奔跑的女人。只当是为儿郎去求郎中救急的母亲。 老人不由感慨,世道艰难啊。老人似乎也瞧见了院子里摘榆钱阿母,老人抿了抿嘴,想吃榆钱了。 过了民宅便是城墙,沿着城墙走。因为兵卒北调,西城城门的守备放松了许多。 女人此时才想起来尤汤告诉她,拿着寻妖司的令牌,只管去问那敖家去要人便好。但她偷偷跑出来,又怎敢正门登门而入?门口给那侍卫展示了令牌。女人顺利从西门出了城。 西山高,湖水清。 沿着山路一直走,山门老李头儿那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丢了半条性命的老李头咳嗽着目送女人上山。 尤汤坐在轮椅里看到女人抱着孩儿归来。 “一路可是顺利?” 女人用力点点头。 “敖家不曾为难与你?” 女人轻轻摇头。 “把你家孩儿让本官看看。” 女人小心翼翼将孩儿抱在尤汤身前。尤汤仔细看了看昏睡过去的男孩儿,与普通的奴户无二,少了胎光。 “抱去后院养着吧……” 府衙之中,季通正在等候结审。 刑部司司长堂中陈词,“百花园家丁起先动手,致使局势升级,判为争阋。各有责任,不追刑罚。百花园索赔四十贯,非合理索赔。依罗朝民律,域外之人季通,打伤家丁,赔偿医疗费,误工费。四百文。损毁园中物品,经捕快检验核算,当赔偿九贯三百七十八文。伤人致使六人病发离世,应赔抚恤三贯六百文。共计十三贯,三百七十八文。百花园东主廖丁香,你可同意?” “民女没有异议。” “本官所判赔偿,域外之人季通,你可同意?” “外民季通没有异议。” “既是如此,本案结案。” 季通当堂就结清了赔偿,大喇喇地从刑部司走出来。 百花园的妈妈廖丁香出了刑部司直接来到坐着轮椅的尤老大身前,“老爷,庭审判了十三贯赔偿。” “就这么点儿?” 廖丁香咬牙切齿,“咱们给园子里的人都做了保,刑部司的捕快查出来后,咱们若是领了保钱,那就不该那夯货赔偿。” 尤老大意兴阑珊,再没什么打探的欲望。“算了……回吧……” 他本来凑钱是为了整备武装,再买一柄趁手的好兵器。铠甲的钱早就凑出来了,但在姜家看中了一把大刀。大刀通体用金钢锻造,还只是刀胚便价值百贯。常年祭金之时做陪衬之物,占了些许灵性。虽是刀胚却已经可用作钝器。他还差几十贯钱买了祭金给那刀兵开刃蘸火。 这回免了,一文钱都不需去花。 兵部征兵司官下来看到尤老大坐在轮椅里,直接让他好好养着。北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此错过。他尤老大这辈子没有回去祭拜宗庙的机会了。 季通回到鸿胪寺小院的时候。杨暮客已经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晒太阳。蔡鹮坐在开着门的屋里头做针线活儿,不时抬头看看外头坐着养神的少爷。 杨暮客闭着眼,问季通,“审完了?” “审完了。小的不用再去蹲监,官家判得是争阋。双方各有责任,小的动手伤人,赔钱便是。” “赔了多少?” “十三贯三百七十八文。” “玉香不是说三十六贯么?” “嘿。一开始说得是四十贯。拿着某家当冤大头。他们给那些家丁买了保钱,想两头吃。后来官家查明,互有责任,咱就只出抚恤钱便好。那闭园歇业也是他们自找的。” 杨暮客听了喜滋滋一笑,不用帮季通堵三十六贯的窟窿,只要十三贯,那几日的时间也是够了。想到此处,心神放松。睡着了。 季通见杨暮客睡着了,憨憨朝着屋里头的蔡鹮笑了笑。回了自己那屋。 蔡鹮听见了轻轻的鼾声,见躺在椅子里的杨暮客呼吸悠长。拿起一旁的毯子走出来给杨暮客披上。 占卦消耗心神。当下杨暮客已经不再用神魂之法。那也便不可直接调用功德,取用灵炁。晌午两卦,都是消耗神思所得。这两贯钱赚得比那摆卦摊的老人家可难多了。杨暮客掐算时令,天下格局,再推演占卦之人的性情,才得出卦辞。那老人家只是拿着一本卦书,解占卦之人的卦签。 蔡鹮一旁叹了口气,这少爷可没见过累成这样。两贯钱赚得当真不容易,也难怪家里这小姐当家。人家小姐动动手指,上唇碰碰下唇,便有人四处奔走帮其赚钱。 一觉睡到傍晚,小楼早就回来了。此时太阳西沉,躺在院墙的阴影下。杨暮客眨眨眼睛,摸了摸身上的毯子。 看到玉香在外头厨房淘米,杨暮客一把掀开毯子笑嘻嘻跑了过去。 “季通那判决下来了。只用赔十三贯,不需三十六贯。明儿贫道就能把那钱财赚到。” 玉香抬眼看了看道爷,“您这话莫与婢子说,去屋里头告诉小姐去。婢子只管收钱,收多少。那是小姐说得算。” 杨暮客听后觉着也对,迈着方步朝小楼的屋子走去。 小楼中午吃完了宴席,回来一直忙着办公。子弟学院已经开了冬课。学院取暖等等花销需要批复。杨暮客当时多嘴许了奖学金的愿。但各方学院本来没这规矩,也没个像样的章程。冀朝礼部官员与不凡楼掌柜一同书写了一个议案,交给小楼审批。 如何评判清贫学生成了一个难题。依什么条件发放奖学金也成了难题。 小楼见杨暮客进来了,“巧了。你拿的主意,现在当由你来处置。” 杨暮客走上前,看到了那千机盒寄送过来的文件。细细阅读一遍后,说,“自是根据家中情况判定贫富,学识能力优良才可得此奖金。” 小楼哼了声,“若那望族远亲,本身无长物,后入了学。得宗族相助。可算贫?” “这……” 小楼继续说,“亦或者,宗族远亲,家中有田,却被宗族欺压,不得不入官学读书。家中有财却不可得。可算贫?” 杨暮客扣了扣头皮,“都算吧。” “那便是咱们那学院都是贫家子弟。每个人都要给么?若论学识能力?有人起早贪黑,勤奋好学,但只是中人。有人耽于玩乐,却能书能写,学识过人。谁人可得?” 杨暮客傻了,一咬牙,“孤苦无依者可得,勤奋好学且有德有才者可得。” 小楼听后如是写下。 杨暮客看着小楼把信件用千机盒寄出,“就这么定了?” “本就该如此,规矩若定了松散,日后定然千疮百孔。如你所说这般严苛,那才能服众。” “小楼姐心中早有打算,又问弟弟作甚。” 小楼噗嗤一笑,“本来我心中定下的是,科考有成者方能得。这样也可使那书院出些人物。我想的是助人为官,你却想的是助人成才。这次你想的比我好。” 杨暮客听了夸奖,嘻嘻一笑,“季通那案子判下来了,只赔了十三贯。弟弟是不是不用赚够三十六贯钱?” 小楼打量了下他,“听你这话,你赚着钱了?” 杨暮客伸出两根手指,“今儿一晌午就赚了两贯。” “你倒是本事见长,可曾用了不规矩的手段?” “那不能,贫道街上练摊儿,一卦一贯,童叟无欺。” 小楼瞪大了眼珠子,“一卦一贯?都如那姜家姑娘一般指点迷津?” “不然还要多少?弟弟边上还有个摊子,一卦一文。我这一卦一贯已经贵到没谱了。” 小楼噗嗤一笑,“不知是该骂你蠢,还是该说你贪。望族大户若是要祭祀祈福,宰杀牛羊,香火供奉。只是一贯可能办下?你助人改其运道,却只收了一贯钱。你还沾沾自喜。”小楼摇了摇头,“笨呐……” “那该收多少?” 小楼笃定地说,“一文不收才对。那恩情岂是钱财得以报答?” 杨暮客眨眨眼,免费才是最贵的。若论生意买卖,自家姐姐才是那最心狠的。 但占卜之事能是生意买卖么? 杨暮客有所悟。一贯便一贯,这番因果就此而消,也难说是好是坏。看着天下大势变迁,自己却一直小肚鸡肠的琢磨这些事儿。亦或者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当下所悟,也因当下所行。小事儿便小事儿吧,那人道气运大改,妖邪进犯罗朝北疆。他杨暮客没那能耐威压一境之地,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耽搁自身修行。 姐弟房中闲聊一会儿,玉香便过来喊人吃饭。 晚餐人齐。蔡鹮和季通也上了桌。是个团圆饭。 晚上杨暮客闲来无事,去逛了逛夜市。卫冬郡少了男人,夜市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出来逛。瞧见这俊秀道士,那当真是刷刷刷地媚眼抛个不停。 时不时便有个女子哎哟一声倒在杨暮客身上,“道长,妾身脚扭了,你快扶着妾身去一旁看看。” 季通张着大嘴哈哈一笑,“少爷,这女子脚扭了,当真走不动路。您快拉着她去那旅店里去瞧瞧。” 杨暮客脸色涨红,“你这泼皮,还不快快将女子扶走。” 季通眼珠一亮,“那某家就不客气了。” 女子听了,忙站起身,“不用了。壮士不必扶我。” 城中男人越少,治安越要严谨。捕快都出来维护治安。泼皮无赖才一露头,便被抓走。当下牢房里住满了卫冬郡的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 季通去了一个酒楼打了几斤酒,杨暮客买了一沓黄纸。二人便回去。 回到了屋中,杨暮客本想点上熏香,练几笔符咒。忽然一阵阴风吹来,入梦了。 卫冬郡城隍欠身作揖,“小神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也还礼,“拜见城隍大人。” 城隍却未起身,瓮声瓮气地说,“前些日子判定上人私自做法,乃是不得不为。罗朝人道规矩严谨,行科规章众多。小神乃是依照规矩行事。望上人谅解。” 杨暮客笑笑,“无妨。不知此番城隍入梦,是为何事而来?” 城隍这才起身,“卫冬郡寻妖司护法神央求小神请上人回那山中一叙,有要事相商。” 杨暮客提笔睡眼惺忪,醒了过来。他径直走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捏了个见阴离壳变,爽灵从尸身里走出来。 进了阴间,城隍二话不说,两者乘风而起,直奔那西山飘去。 鱼姬早早在山腰等候,二者落地,鱼姬小碎步上前。“婢子拜见紫明上人。小神拜见城隍。” 城隍手揣在袖子里,并不多言。爽灵看了看二者,明白是这鱼姬有事相求。 “不是鱼姬娘娘何事寻贫道?” “上人可还记得此山中救了一个女奴?” 爽灵点头,“贫道记得。” “那女奴如今有了姓名,尤汤说其遇木而生,三魂得补全,当是姓米。因其口不能言,得名哑。米哑白日将其儿子从敖家抱回。她的儿子吃了上人留下的灵丹,此时入眠,却因少了胎光。道长灵丹药性散不开,那小儿也醒不过来。米哑在小神神像下头贵了数个时辰,不吃不喝。求小神显灵。但小神哪有救醒她孩儿的本事。情不得已,小神肯求城隍,帮忙在城中将上人请来。” 爽灵听后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是要去那国神观去捞人生魂。行么。老娘的生魂都在,那小儿的自然也在。帮一个是帮,两个也是帮。 “前头带路。” “上人慈悲。” 他们乘云到了庙中。庙中宁静,只有那女子跪在鱼姬雕塑下。 城隍站在云头吹了阵风,那女子低头睡着了。女子不曾修炼,三魂七魄分不开,生魂离体。看到了鱼姬,也看到了城隍和道士。 她涕泪横流跪下,双手高高举起五体投地,阿巴阿巴地哭嚎。 爽灵看了叹了口气,“人在何处,领我去看。” 米哑爬起来,上前抓住爽灵的胳膊,往方丈的屋里跑。米哑见那门关着,本想敲门。但伸手便穿过了门板。 爽灵笑笑,一头撞进了屋里。屋里头尤汤此时已经头发花白。城隍和鱼姬随后也来到了屋中。 米哑阿巴阿巴地绕着尤汤,尤汤却不闻不问,看着灯光发呆。床上面躺着一个少年。 爽灵问米哑,“你孩儿的生辰八字可曾记得?” 米哑摇摇头。 爽灵无奈一笑。也是。一个奴户怎会识字,又怎能知晓孩儿的生辰八字。 “有劳城隍大人,送我去京都国神观。贫道要将此人的胎光取回。” 第49章 葫芦小盛醉意 二来这国神观,不知比骑风快了多少。此回是城隍相送,众多护法神相迎。 国神小童端坐在法台之上,手中抱着葫芦。 夜色间神光漫天,掩住星河。 阴兵仪仗夹道两列,城隍载着爽灵从云头落下。 一神一灵漫步在那通往神国的路上。 “宣……紫明上人,上前觐见。” 众神整齐划一地揖礼。 “恭迎……上清门紫明上人来访!” 城隍只送了一半,过了那神国门坊后便停在门下等候。杨暮客独自一人登上阶梯,台阶两旁有飞禽走兽,山精水怪。杨暮客心中嘀咕,不过是来问那国神再要一个生魂,怎地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小道童从座上走下来,摆了两个蒲团在地上。先一步坐下,再邀爽灵坐下。 “上人来得好巧。我等集罗朝人道气运,欲往北上,阻击邪祟。” “额。”爽灵坐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上人乃上清门嫡传,身份高绝。当赠我等良言,以壮声威。” 能说什么?祝诸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别闹了。神官又不是上前打战的神。摆摊讲道?自己几斤几两杨暮客明镜似的,怕是修行艰深的老俗道都比不过。 爽灵无奈一笑,“此间事情,贫道并不知晓。冒昧前来,乃是另有他事。” “小神明白上人修行之中,不便参与其中。上人若言说些祝福之语,比小神更能鼓舞气势。” 爽灵点了点头,“那贫道便献丑了。” 小童伸手,地面放置一个铜罄,掐兰花指轻轻一弹。罄声广传。 “我等神官北上出征在即,紫明上人来此,有良言赠与。望诸君静听。” 爽灵看着一众神官,感天时,体悟气运。 “坤,初六。履霜,坚冰至。寒风北来,冬露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爽灵掐三清诀,静心平气,“地势坤,厚德载物。德行之至,邪灵退散。诸位受人道供养,行功德之事。有邪祟进犯人道,诸位前去相助。含弘光大,品物咸亨。此去春来如旧色,平生自有后人书。愿诸位得胜而归……” 哈哈哈哈,小童大笑,“众神还不感谢上人吉言!” 只见那些神官异口同声,“小神多谢紫明上人吉言!” 小童又拍了一下罄,罄声似是合着杨暮客的话,一直飘向很远的地方。 爽灵心怀激荡,一通肺腑之言后,来前体悟更加明晰。便是帮不上什么忙,许个愿望,送去祝福,亦是德行。修行者当常念善意,与人善言。他杨暮客不知丢了多少口德,又不知何时能补的回来。 “贫道来此,乃是为了找回一孩童生魂胎光。不知国神是否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 “贫道所寻生魂胎光与前些日那女子胎光有血缘关系,贫道仍不知生辰八字。望国神大人帮忙调查一番。” 只见小童一手取出葫芦,一手展开,托住天地文书。玉书上灵光四溢,诸多文字跳动闪耀。 爽灵看见那些灵光最终化成了“米哑”二字。而后还有许多名字,他看到了尤汤,看到了李山河,看到了敖玲,看到了敖彩,看到了水师神敖麓,看到了岳晓桓,还看到了杨大可三个字。 最终一条线连着一个无名的光点。那个光点比之前面的名字显得黯淡。 小童吹出灵炁,那光点飞出变成丝线,进入了葫芦口里。玉书合上消失不见,小童摊开掌心,将葫芦举起摇了摇,葫芦口是弯的,几下晃动后落在小童掌心一颗丹丸。 “此卵便是那孩童的胎光。上人需用无根水与奶水助其送服,如此这般此子日后与常人无二。但一身罪业仍在天地文书,后续运道自该偿还。得了新生,却要面对灾劫。上人此次相帮,不知对其来说是福是祸。” “福德自可抵祸,若这孩子成人之后,行功德。想来也能过上平静一生。” 小童叹息一声,“上人如此劝诫也好。” 爽灵伸手接过那胎光之卵。拱拱手道,“此间事了,不敢再打扰国神要事。贫道暂且别过。” 国神先一步起身,邀请爽灵站起。而后目送爽灵离开。 路中杨暮客其实很好奇,城隍进了国神观后十分拘谨,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爽灵便问他,“城隍大人,这国神观对自家神官怎如此生分?” “小神与国神观众神非是同僚身份。罗朝国神观不属岁神殿。乃是捕风居神官。其中众神也属捕风居治下,与我等世俗人道神官,捕风居神国乃是异域,不可妄为。所以还是生分拘谨一些好。免得惹了祸事。” 爽灵听过游神如此之说,当下又听了城隍如是说。这捕风居想来也不是小宗门。若有机会,当结识一番。诸多修士既然将他杨暮客视为异类,不愿主动结交。但不妨碍他杨暮客主动与这些修士结交。朋友多了路好走,这句话杨暮客一直记得清楚。 到了卫冬郡西山,城隍功成身退,拱手作揖化成灵光消散。 米哑一脸期待地看着爽灵,爽灵掐纳物手诀,手心一摊,将那丹丸展示给屋中人神一看。 鱼姬娘娘笑嘻嘻地说,“上人果真是能人,此去便手到擒来。” 爽灵对鱼姬说,“此物需用无根水与奶水送服,服下此物后,这孩子与常人无异,只是命运多舛。需行功德之事,或可解灾厄。” 一旁的尤汤被迷魂法弄昏了,鱼姬吹了一阵风。尤汤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着屋中竟然站着米哑。 “哎呀,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来了我都不晓得。何时睡过去的也不清楚。你那娃儿可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米哑拘谨地看着尤汤,阿巴阿巴地指着屋子里的空地。 尤汤皱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膏盒。盒中装得是见阴膏,往额头眉心一抹。看见了鱼姬和杨暮客的爽灵。 “鱼姬娘娘……大可道长……不知二位深夜来访是?” 鱼姬对尤汤说,“大可道长方才去国神观将这孩儿的胎光讨要回来,胎光化作丹卵,需用无根水与奶水服用后,才可医治病症。无根水可随时制备,但奶水此间无有。不知方丈可能寻到奶水?” “院子后面养了些羊,不知羊奶可否适用?” 鱼姬看着爽灵,东西是他带回来的。自然要杨暮客做主才行。 “羊奶可以。” “米哑,后山一个窝棚里养着羊,你不曾去过。去的时候小心些,那些羊是生祀之用的,有些凶性。” 哑女听后就跑了出去。 “本官想不到大可道长竟然还会出神之法。” 杨暮客微微一笑,“小小术法,不足挂齿。” 尤汤想问又不敢问,这修士用出神法不怕染了邪风吗?俗道还好,只是如生魂出窍一般。但修士感天地灵炁,稍有影响便要遭受劫难。这也是修士要修成阴神之后,才能神魂出窍施展术法。若是筑基便动用此法,与日后修行是大不利。 所以这杨大可的身份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若是小修士下山行走,为筑基积攒功德。那入了中州实属正常。若是筑基有成,亦或者已经修成了阴神,还来中州那不是耽搁自己嘛。人世间纷纷扰扰,诸多事情会乱了道心。难不成这小道士是个阳神的老妖怪?入道化凡来的? 想到此处尤汤更加拘谨了,也难怪随随便便就将奴户的胎光索要回来。 “大可道长。那米哑如今有了姓名。他这孩儿也该有个姓名。下官才疏学浅,随口给那女子许了个名字叫米哑。不若大可道长给这小孩儿也取个名字。” 爽灵微微一笑,“还未征得其母同意,如何自作主张?” “也是,也是。”尤汤讪笑两声。 不多会儿,米哑抱着一只母羊回来了。尤汤坐在轮椅里揉了揉额头,这个笨女人。拿着一个器具去接不就好了,怎么还把那母羊抱回来了。 尤汤这辈子没见过挤奶,米哑一个奴户自然也没干过这样的活计。鱼姬是水妖通灵,自然也不会。杨暮客这好吃懒做的,上辈子见过电视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但若实操定然也不行。 但杨暮客依旧想了个方法。 “鱼姬,你来取无根水。” “尊上人之命。” 鱼姬掐御水诀,从坎位调来灵性之水。这无根水可比俗道采露炼制的无根水厉害多了。 爽灵在神龛的香盒里取出一根香,把那孩子嘴巴掰开,挑开舌头。胎光之卵放在小孩舌下。这样也不怕那小孩儿吞了进去。爽灵看着那只害怕的母羊,掐了个从青灵门书中悟出来的开慧手诀。让这母羊暂且听懂人话。 “羊儿你过来,喂了这孩子吃奶。日后这院子里的人都会对你好些。” 那母羊一下蹦上了床,躺在枕头上。 爽灵掐着御水诀,把那无根水调了过来,将男孩儿舌下的丹卵包裹住。 小孩闻到了羊奶的味道,主动咬住奶囊吸吮。 尤汤赶忙拉住米哑。“方才本官央求大可道长,给你家娃儿起名,你可同意啊?” 米哑兴奋地点了点头。 爽灵看着那孩子吃羊奶,御水诀也感应不到那胎光之卵。想来此行已是功成。转身问米哑,“可还记得你诞子的时候。天黑,还是天明?” 米哑指着灯,手掌打开又关上。 爽灵看着笑了笑,“半黑半明,是否?” 米哑点了点头。 “太阳才出来,还是要落下?” 米哑指了指灯。 人醒着要开灯了,自然不是出太阳。“那该当是酉时。那当年冷不冷?” 米哑眨了眨眼,摸了摸衣服,摇了摇头。 爽灵问她,“穿了衣服便不冷了?” 米哑点头。 “那是春天不是?” 米哑再点头。 爽灵点头,“有了。酉时之禾,当春而生,该叫一个酥字。灵性之羊,吃草护田。此生之缘,这只母羊可被你儿认作养母。你这庙里若有生祀,再不可宰羊,如何?” 尤汤哈哈一笑,“听道长的话便是。本来也不曾经常祭祀。否则那些羊哪儿来的凶性,该当是惧怕我等才对。” 米哑嘿嘿赔笑。 鱼姬施展一手挪移之法。爽灵和她都离开了那个屋子。 尤汤看到两个身影都消失不见,招呼米哑过来。尤汤抹掉了额头的膏药,对着米哑说,“本官时日无多了。怕是比那山腰的老李头儿还要早走一步。你是个哑巴,也不认字,有些事情交代给你,本官放心。” 米哑点了点头。 “你若日后学会了识字,我也不怕那时的你将事情抖出去。这寻妖司,上上下下都是苦命的人。老李头儿的徒儿想当这方丈,但本官看不上他那徒儿。本来这方丈之位要传给卉羊。但他这一去怕是生死难料。本官不能寄望于他安然归来。老李头儿的徒儿也是用蛊的,还有几日便是初冬之时。那时官家供奉便要运抵,我这屋里有个盒子。与那供奉中有个盒子一模一样。到时本官安排你去接货,你把那盒子换出来。听懂了么?” 米哑没点头也没摇头。 尤汤哈哈大笑,“好好好。就该如此……” 爽灵被鱼姬送到了山外,阴风阵阵。杨暮客看着阴间通往郡城的路。 “你不把贫道送到屋里头?” “小神是山上庙宇的护法神,离不得此地。”鱼姬无辜地眨眨眼。 爽灵登时憋了一口气,那城隍老王八蛋竟然先走了。把人喊出来不晓得送回去。 就在爽灵掐了乘风诀准备离开的时候,鱼姬扭扭捏捏地问他。 “道长爷爷,求您想个法子,让小神离了此地。” 爽灵一手掐诀,踩着黑云看着鱼姬。“有事儿就说明白了,遮遮掩掩。不像话。” “北边儿那么大的阵仗。小神猜着日后定然神官有缺,在这山中过够了清净日子。您高瞻远瞩,帮婢子指条明路吧。” 爽灵乘风而去,话语留在阴间风中流转。 “问贫道不若去问那敖麓。她虽是水师神,但与江女神教关系匪浅。若神官有了缺,你本来水师神的身份去哪不能某一个神官?想着受人香火供奉,就该有相匹的德行……” 第50章 此天高,可语谁知? 爽灵坐回尸身,杨暮客一睁眼,便瞧见小楼在一旁看他练习之作的符咒。 “哟,小楼姐来我屋里干嘛?” 小楼抬眼看他,“本以为你近来该是有些长进,与那刚下山的时候相比。那股子灵性少了许多。” 杨暮客淡然一笑,“师兄。若都能一帆风顺,那也不必修行了。” “抓不到要点便是这般。似个没头的苍蝇乱窜。” “还请师兄指点迷津。” 小楼将边上的一沓符咒拿起,“这天支地干写的详细,你若用符做法,还能每一张都能及时选出合了天时之用的?若斋醮科仪,给了你大把时间准备,自是无可厚非。但急用之时,这天支地干乃是最不紧要的。只是一笔敕令便足够。能唤得什么神来,什么灵性来,便是因缘。” “师弟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若本事足够,这天下间任你呼唤而来者,前赴后继。你若本事不济,怕是你写明章法,也无人相帮。” 杨暮客愣了愣,“师弟谨记。” 小楼微微一笑,“没遇着无人应的时候?” “遇见过……” “既遇见过,为何不想想为何不应?你上清门的招牌不亮,还是你观星一脉的名声不响?” “这……师弟还没修成人身,本事有限。” 小楼点点头,“知晓自己本事不足是好事。这罗朝不是个好地方。看似丰田沃土,但处处逆转阴阳。江水自南向北留,自暖向寒流,虽有地势之高,却逆了时令。过往下游冰冻,淤塞河床,洪水滔天,冲击出了数不尽的沃土良田。养活人可以,但更容易养活妖精。所以那妖邪才要从此处进犯,这里是中州的混乱之地。” “师兄化凡合道,是否有所进境?” “差一点。” 杨暮客可不敢问差了哪些,舔着一张笑脸说,“师兄如是说,便是有了。” 小楼哼了声,“这天下之局开始乱了。罗朝便是这纷乱之因。以后小心行事,切要护住本尊凡体。” 听到此话杨暮客起身伸手长揖,“师弟谨记!”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小楼的身影消失不见。 卫冬郡以北三百里,有一座山叫做单狐山。 山高路险,人迹鲜至。 李山河的徒弟庞仲青于山脚下修习蛊术。他已经在此闭关十一年。以往都是他的随行帮他回卫冬郡领取供奉。但今年兵部征召,随行去了北域,只得自己亲自回去拿取。 他于山中酿了好酒。高山雪水,百花酿,冰蛊泡酒,凛冽甘甜。趁着夜色庞仲青乘着虫雾赶路。他心中念着师傅。 当年若不是师傅于山里提早发现,就不只是被熊瞎子吃掉一条腿。 庞仲青的一条腿是红枣木所制,用蛊术与盆骨相连,血肉覆在其上,看似与真腿无异,却要数年便更换一次。需忍常人所不能忍之痛。 庞仲青还有一个秘密,便是他有根骨。便是师傅都不知,他已经从蛊术之中悟得修行之道。 因有了炁感,取用天地灵炁,庞仲青距离筑基还有一线之隔。筑基之后,便不再受那百二十年的寿数困扰,可养神蛊,入神道,寻长生法。 庞仲青在单狐山还认识了一只蛇妖。那蛇妖化去横骨,本来早就可化形入世。却迟迟不肯化形。罗朝之内四处游荡。蛇妖见了庞仲青修行蛊术,还指点一番。前些日子他又遇着那蛇妖了。蛇妖昨日去了卫冬郡城中,此回阴司召集域内山景野怪重新点卯,谨防北域之外的妖邪入内作祟。 卫冬郡以北田野早就收割完毕,放眼望去无尽的荒凉。还有秸秆在暗暗燃烧,黑夜中一点红火。 游神骑风路过,庞仲青看到了游神也装作看不见。往南飞。 三百里不过两个时辰就飞到了。 庞仲青停在西山山下,夜里不敢上山。这山中有魑魅魍魉,皆是水师神手下和那护法神随从。放出蝼蛄虫群,挖了个地洞,钻进地洞中歇息过夜。 拿出一个老葫芦扭开盖子喝上一口,消耗的气血补充回来。 那十来只蝼蛄并未收回到假腿之中,而是让它们在四周警戒。 他防的不是旁人,正是寻妖司的卉羊。卉羊善毒,毒烟无声无息。若那卉羊趁夜前来杀他。蛊术恰巧遭毒术所克,少了一条腿也不如卉羊灵便。定然要遭其毒手。 寻妖司是个好地方。尤其是这些有本事却命运多舛之人,能依附的好地方。吃喝不愁了,修炼的资源也不愁了。庞仲青当真舍不得这好地方。 他师傅李山河曾与尤汤争夺方丈之位,但少了宗族相助。京中定下尤汤做了方丈。李山河又怎会屈服,自此不再外出履职,当了个守山看门之人。李山河将心思都放在了庞仲青身上,誓要培养一个弟子夺回那方丈之位。 庞仲青小时候常常听师傅说,那尤汤之族在那一郡靠着放贷起家。夺人田亩,占人屋产,无恶不作。这尤汤自小耳濡目染,也是一个贪权的小人。 一个蝼蛄爬回来,东方有几个人趁夜赶路。 庞仲青藏在土中听声辨位。 几个山匪大摇大摆地要回河南镇,庞仲青嘿嘿一笑。巧了许久不曾用人炼蛊,这些匪患当下便处置了用来喂虫儿。 只见庞仲青两个眼球落在地上变成了蚕宝宝,舌头从牙床里爬出来,变成了一个蝎子,蝎子驮着蚕宝宝嗤嗤几声爬出了洞外。 不多会儿,那蝎子拉着几个白茧回到了洞口。蝎子用尾针勾断了丝线,顺着庞仲青的手掌爬上去,坐进口腔。蚕宝宝从鼻腔爬出,顺着泪沟进了眼眶,一团身,又化作了庞仲青的双目。 庞仲青的假腿里淅淅索索往外爬出来数不清的黑虫。将那些白茧包裹。 这些人都中了蚕宝宝的神魂之毒,庞仲青可不想惹了阴司的官司,口中吹出一阵风,将那些生魂吹向了卫冬郡城隍庙的方向。 卫冬郡城隍庙坐西朝东。 门口挂着两个大灯笼。 平日里不见什么山景野怪,但这次岁神殿命令彻查妖精数目。 好家伙,队伍排成了长蛇阵。 城隍出去散了一趟心,干活儿的时候也更卖力了些。坐在大殿里宝相庄严,瞪着门口。阴司判官在一旁写文书,阴差将那些排队领身份信物的妖精们,依着次序带进殿里。 判官在书记簿上写下这些妖精的寿数,修行时间,现居何处。而后提招使者发放注明身份的信物,信物乃是城隍亲自炼制。若出了疏漏,岁神殿直接向属地城隍问责。 一只老狐狸领了牌子,一阵青烟化成了一个女子。身影摇曳地从阴间走了出去。 蛇精盘着身子排在队伍中间,探头看了看前面。 几个尸妖进去了半天还没出来,大殿之中传来几声哗啦啦的铁索响动。最前头的人被阴差引了进去。 那几个尸妖果真不是好东西,被城隍拿缚灵索给逮了起来。 等了半天,终于轮到蛇妖进殿。 蛇妖被判官问这问那,这些年游走了什么地方,为何不寻个地方,求神道修行之法,可曾助人,可曾显露术法,可曾显露本相。 蛇妖一一作答。 判官写下后,一旁的天地文书副本没有异议。提招使者将一个玉环递给蛇妖。蛇妖用尾尖接过,晃了晃尾巴,那玉环就套在了一节尾巴上。 待蛇妖出了阴司,正准备归山之时。 忽然北方异动,北域炁网破开了一道口子。灵炁与浊炁蜂拥而入。罗朝北域大阵将灵炁与浊炁搅乱搅散,让其不能汇聚成脉流。 蛇妖暗道一声要遭,那些北边儿的老妖精打进来啦。 北方夜空一只大鸟两翅呼扇,寒风卷着黑砂将地面上岁神殿的阴兵吹得四仰八叉。 执岁巡查将军手持大刀,虚坐扎马步运足了神力。刀刃上撩,金光四射。刀光直指空中大鸟。 天妖一个拧身躲过刀光,盘旋一周,俯冲而下,即将落地之时伸出巨大的爪子,想要将地面的巡查将军抓起。 只见那巡查将军叮的一声,化身金身法相。高两丈,身着功德符篆明光甲,甲片刻着阴阳篆文。 砰砰两拳迎空打出,一黑一白阴阳二色旋涡。 天妖一声戾鸣,爪上鳞片嗤嗤作响。呼扇着翅膀飞上高空。 天妖化作人形,躲过黑白气旋。一招宝剑横扫,风雪霜冻。 黑白气旋被寒风吹散。 “你若就此退去,既往不咎。” 白须老翁眼中金光一闪,“事到于此,无路可退!” 只见那金甲巨人踩天梯,步步升空。“且看你有多少本事,能过洒家这关!”金甲巨人双掌相合,八方雷电。 白须老翁身形虚幻,化身无数乱影,从容躲避。 这时那山口一只吊睛白额虎踩着雪地走出来。吊睛白额虎脚下雪地咯吱作响。 “儿郎们,执岁巡查将军被主上引到空中。打杀那些阴兵杂碎,通往中州的路就开了。无数血食在前头等着我等。随我冲锋。” 说罢吊睛白额虎冲下了山。 天上灵炁碰撞,法力碰撞,神通对神通,天雷对天雷。那老虎一丈多长橘红色的身影格外显眼。随着老虎冲出来后,黑烟滚滚,里面能看见猴头,狼首,熊身。 一群妖精狂呼乱叫。 老虎来到那阴兵阵前,身形一变,化成了一个人形汉子。手持镔铁棍,一棒子砸向大阵的阴兵。 阴兵不慌不忙,举盾格挡。后续长矛刺出。 汉子双腿间出现一条橘红尾巴,将那长矛一拽,拉得后排阴兵一个踉跄。 “哈哈哈……”虎大王狂笑,鹞子翻身用尾巴将长矛甩飞,半身凌空拍出一掌。虎爪灵光将持盾阴兵拍倒在地,化成一阵黑烟,飘入地底。 黑烟与阴兵大阵撞在一起。一方喊杀声震天,一方却寂静无声。 阴兵抵挡不过就变成了黑烟不见,但不见大阵减员。不停有阴兵补位的大阵,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这时一个天妖乘风落下,口喷毒雾,遇物便腐蚀发出嗤嗤响声。 虎大王抬头看着天空秃鹫。 “你这歹货,用了毒雾我家儿郎还怎么冲锋?” “呆子。你若只晓得勇往直前,这大阵非要把尔等磨得筋疲力尽。绞杀在里头。这大阵乃是岁神殿阴司天地文书布下,若想破开此阵,当要寻到阵中手持文书的校尉。” 说罢,那秃鹫化成了一个白面书生。手中拿着一把铁鞭,铁鞭附着阴雷,横扫四方。一大片阴卒化成了黑烟。 虎大王怎不知这大阵乃是用天地文书布下。但他坚信,只要凿穿了大阵,这布阵之人纵然再有能耐,也抵挡不住妖军突袭。 白面书生眼尖,瞧见了一个手持玉书的阴卒。手中铁鞭挥出,刺拉拉雷声不断。那阴卒受了此鞭化成黑烟,不是正主儿。一鞭打空,白面书生并未气馁,踏云继续寻找。 忽然白面书生心头一滞,慌忙闪过,一个手持祭刀的阴兵校尉与他擦身而过。 阴兵校尉一手持玉书,一手持祭刀。 “既然你想寻到本神,本神便亲自来会会你。” 白面书生摸了摸头顶,他那假发宝具被打掉了。 虎大王在地面上看到书生被打掉了头套,哈哈大笑,“你那宝贝金光顶也有被人打掉的一天。” 金光顶乃是白面书生用无数人的百汇穴头皮拼凑炼制,每一根头发都是眷属小鬼。 只见地面上金光一闪,无数发丝炸开将阴兵穿身而过。发丝又变成了小鬼,开始啃咬阴兵。众多阴兵受不得啃咬,遁地化作黑烟。 白面书生踏风疾行,躲开校尉的刀光,“你若来拦我,那地上的妖兵可是抵不住那呆子冲阵。” “尔等就算过了此关,后面也是死路一条。本来将军布阵于此,就是给你们知难而退的机会。” “哼。我看你们是想先取功德吧。但拦住我等这功德,不是那么好拿的。”白面书生嘭地一声化成血雾,血雾被祭刀刺穿却安然无恙。飘到一旁再次化成了地中海书生。 这一战可不只是那老羊在山后壁上观。 西边儿的兮合真人和至秀真人也在。 老羊李窟笑呵呵地传音给两位真人,“功德在前,二位真人不下场相帮么?” 兮合轻轻摇头,至秀却剑指北方。 李窟独角金光一闪,“你这冰窟窿里的老东西,此路不通!” 李窟话音一落,一座大山压在了一片诡谲的虚空里。 但那虚空只是波纹一闪,纹丝不动。 第51章 断骨肉,腹内空空响,冷炙来吃。 李窟法术无用,却也不觉丢脸。 笑呵呵地看着两位真人。 “您二位,看这老货果真不敢过来。” 夜色中一道白光疾驰,停在了李窟山头之上万里高空。 那白光像是一面镜子,椭圆,清冷,俯瞰大地。 地上看不过银盆大小,但在天上。 虚空中的大日将炁网之上的灵炁乱流染得五光十色,有些晃眼。 那是一个被冻结实了的冰湖。橘色的冰湖上有草屋,有钓竿,有枯树,有蒲团。 这二人眼中的世界却是鸟语花香,钓竿被鱼儿扯动,落叶簌簌。 北方的虾元古神见有地仙前来坐镇,灰溜溜地跑了。 半空中,白须老者和执岁巡查将军打得有来有回。 只见当下将军大刀挥舞,阴风里卷起了火星。瞬间黑色大火熊熊燃烧,似有烧穿了炁网之感。 与老者助阵而来的灵炁乱流被这阴火一烧,倒卷而回。 西北寒流属金,火克金。老者此番斗法落了下乘。 但老者背后法相虚影吞天之象,汲一口海水,灌入冷风之中。冰锥在狂风中冲击将军的阴火大阵。 他二人头顶的地仙于洞天中朗声道,“若金水落地,当斩!” 老者面色一滞,将军终于面露微笑。 只见将军抛出数张灵符。灵符化作参天巨木,投入火中助燃。黑色火焰将老者逼得连连后退,但下面的妖军已经冲进了大阵中央。再退下去,气势已输。那些妖军定然要被军阵碾成齑粉。 老者退地缓慢,他在等。掏出拂尘一甩,无数飞羽裹挟金水将四溢的黑火搅熄。北方的浪涛声隐隐传来,海底的翻涌终于抵达岸边。阴间躁动,大股的浊炁与阴气逸散而出。人道世界虽有神官治理,但深海却无。寥寥龙种,又怎能安定天下。 调海上涌来的阴水之炁,灭你癸已阴火! 将军见黑云扑面而来,操控黑火抵御黑云。 老者不退返进,黑云中夹杂着黑风,黑水,冰锥和飞羽被裹挟着落进阴火大阵。 秃头书生还有闲情逸致看着头顶那银光下斗法的主上和将军,一旁的校尉却越发急迫。 那头老虎似是个不怕死的,只管往前冲。 虎大王周身血气妖风,一手提着镔铁棍,舞着滚花抵挡阴卒箭矢。虎尾还不停地拍地。那虎尾拍地拍出了一条通路。 虎大王所过之处再不能有阴兵钻出地表。大阵有缺,合不上了。 秃头书生动作并不快,但飞在空中透着贼性,不停闪躲,只是拖住校尉,不让校尉有重新布阵的时间。 跟随着虎大王的是两个穿山甲妖兵,穿山甲鳞片下不停地放出蚂蚁蛊虫,蚂蚁蛊虫不停地在地面上喷酸毒。边上还有一只巨大的犀牛拱出一条路,犀牛身上遍布伤口,跟随犀牛冲出来的是一条骨蛟。骨蛟行云布雨,水炁过后尽是阴卒冰雕。一只火狐口喷烈火,将冰雕融化,洪水携带着蚂蚁漫延。 终于虎大王冲进了大阵中央。嗷叫一声,化身成五丈高的斑斓吊睛白额虎法相,爪击撕咬,虎尾乱甩。倒地翻身,无数阴卒化成了黑气。 一只老鬼在妖云最后头慢慢爬,龟壳上九宫图不停变幻。 半空中岁神将军似是察觉到了地面大阵已经无法抵挡妖军进犯。收了阴火,金光一闪消失不见。 校尉手持天地文书,祭刀几次刺击都被秃头书生躲过。趁着那秃头书生化作秃鹫转身的时候,合上书页,俯冲入地。在场阴兵尽数随校尉遁地后消散。 斑斓大虎怒拍大地,尘土飞扬。天空渐渐黯淡,那头顶的银光冰湖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妖云里骨蛟眼眸中露出挣扎之色,地底阴兵校尉伺机钻出,用祭刀将骨蛟的额头削出一道缝隙。骨蛟魂魄从骨缝里冲出来飞入阴间。 秃头书生落地后寻回了自己的金光顶。金光顶里面全是金针,书生抖抖浮土,一把扣在头皮上。他还轻轻拽了拽看看是否牢固。 虎大王朝书生拱了拱手,“此次多谢兄弟相帮。功劳算你一份。” 鬓角和额头不停流血的书生摇头晃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不曾去过里面。可不晓得里头凶险。” 虎大王嗤笑道,“忍寒毒到今日,为的是续命。再凶险又如何?若不得血食解毒,还不是要死在那冷风中。死在冷风里不如死在这沃土上。当年我就是被这罗朝的阴司赶出来的,今日终于回来报仇了。” 跟书生说完这些话,虎大王回头看了看妖风中现形的妖精。少了十几只老妖怪。 “不中用的东西,才过阴兵阵便死了。儿郎们,起锅。把阵亡兄弟们的尸首都敛一敛,吃饱喝足我等去打罗朝!” “大王仁义!” “多谢大王赏赐。” 虎大王回头看了看,“那山王爷给我等让路,也莫要辜负人家。别忘了吃食送上!” 一个女子提着一只山魈的大腿说,“婢子记着呢,我这就去烤好了给山王送过去。” 耗子精抱着骨蛟的脊骨上前,“大王,您那伥鬼我们拿去熬汤啊?” “拿去!” “好嘞。” 阴兵大阵被打破后的结果便是灵炁与浊炁长驱直入。罗朝北域的炁网开始变形,人多的郡城炁网密集起来,有汇合的趋势。 岁神殿降下布瘟的旨意。 赵霖背着小幡,拿着一个小壶。壶里装的是寒瘟。这寒瘟专伤女子,也伤那半男不女的二椅子。阴气顺着眼睛耳朵进去,乱心神,扰肾水。起先口舌生疮,而后疫病入脑,惹了癔症不吃不喝。饿死为终。 赵霖领命是去罗朝的春阳郡。嘿,压了半辈子攻打罗朝的欲望。如今还是要来祸害罗朝。赵霖感慨果真是报应不爽。 夜里骑风,赵霖路过明龙江大桥的时候,老龙敖占招呼他一声。 “嘿,小游神,往年没少收了你的供奉,提点你一句。莫从卫冬郡走,也莫要贴近了骨江。” “小神多谢江主提醒。” 卫冬郡里头,杨暮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失眠了。 当下时刻,尤其是师兄真灵显影过后。杨暮客再不能无忧无虑。当下不上不下的情境,对于大能口中的异变,种种未知艰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耐。 刚下山时,知晓师兄能飞天遁地,青灵门一次斋醮见识了大修之能。也明白了上清门地位崇高。此时难免小觑天下之事。 一路东来。 西岐国老龙敖昇畏畏缩缩,海中龙种敖炅阿谀奉承。那时杨暮客已经觉着自己站在了世界顶端,无人敢招惹他。毕竟正法教的旁门都要看着他的脸色。 周上国肝胆批评国神,杨暮客当下想来不禁冷汗直流。那个没见识的是他才对。他还大言不惭地教训国神不该站队。 总结种种,原来是旁人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这个不成人身的鬼怪罢了。 入了中州,兮合劝诫不用神魂之法。不失为一种警告,踏实修行。 罗朝是随机定下的路径,若途中遇不到那草原中的女子,杨暮客也不会起意来罗朝。毕竟从冀朝直接东行,过周边藩属国可直抵汉朝,再入乾朝。此时可一路南下,抵达亓朝。 那江女神教近来想要打听,却不大敢了。 施法要依着规矩,宣敕令,祷告四方。若那神官不应当如何?若祷告的对象本就是江女神教的神官又怎么办?先入为主,将那神教想的不堪。实乃谬误。 杨暮客披上衣服坐起身,来到桌前倒水。弄出了些许响声。 屋门开了,蔡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少爷怎地还不睡?” 杨暮客愣了愣,“心里有事儿,想一想。用不着你,你去睡吧。” 蔡鹮其实论胆色,比季通还要大些。走进来,坐到一旁。“少爷为何事烦心?与婢子说说,婢子虽帮不上您,但也能做个听者……您说出来也好受些。” 杨暮客轻轻摇头,与这婢子能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也找不到头绪…… 蔡鹮轻声问,“可是修行遇着阻碍?” 很久不曾练功,又哪儿有什么阻碍。杨暮客轻笑一声,不答她这问,反问一句,“你这原来的大小姐,可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噗嗤,“少爷若想一次赚那二十贯,杀人越货便是最快的法子。” “你也敢打趣我了……我那姐姐说,一贯占卦便宜了。” “确实便宜了人家。” “行了。你去睡吧……贫道等等也睡了。” 蔡鹮起身,眉间带着遗憾。“有事儿您喊婢子就行。” “知道了。” 一道门隔着两颗心。 杨暮客怎看不懂蔡鹮的心思,问修行之事。便是也想学来些本事。也不是不能教,只是未到时候,不该教。 蔡鹮更不是傻的,她如此献殷勤,未免没有成就男女之事的意思。但这少爷修道,心思坚定不移,怎好蛊惑。若能学来些本事,自然是最好。但可惜这小道士顽石一块,敲打不动。 第二日天明,驿站驿卒送来了官府颁发的拾金不昧的锦旗。锦旗上写着卫冬郡太守的大名。 季通打着哈欠看着那驿卒驾驶飞舟飞上天,朝着西边儿去了。他进了院子,喜滋滋地把锦旗拿给杨暮客去看。 杨暮客顶着黑眼圈,坐在凉亭里喝早茶。玉香跟蔡鹮出门采买吃食,所以小道士一人自斟自饮。 “少爷,您瞧。您要的名声来了。” 杨暮客搭眼一瞧,锦旗的签名是太守林啸。随手掐算批字。笔锋苍劲,似刀,含杀意。姓林,两木之争……卧槽,口言肃事。这老头子是造反派。 驿卒飞舟里装着寻妖司的俸禄。好多盒子都拿着符纸封印,驿卒驾驶飞舟更加小心翼翼,可不敢磕着碰着。这些物件怕是都邪乎得紧。 飞舟抵达西山湖落在路口,驿卒可不敢往前了。往前便是无人区,只有寻妖司和祭祀山神的人才能进。否则定要被野兽侵扰,还可能惹了魑魅魍魉。 不多会,守山的老李头儿领着一帮寻妖司差役下山。将货物搬上山去。 老李头儿没手,这些东西他定是摸不到的。份量多少他也不清楚,这些差役也是头一回干这个活儿。以往都是山里的前辈来接货。如今前辈征召北方前线,这才让他们下来。 “李总管,这些东西不轻啊。” 老李头儿晃着膀子前头带路,侧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能轻么?都是些石药之物。” “诶。总管,我这个轻。一点儿也不沉。” 老李头儿看了看那个木箱,里头好几个锦盒,贴着保生符文的是他徒儿用的,贴着护灵符文的是他自己用的。“嘿,你这家伙倒是省力气了。这箱子装的是血肉。” “血肉?怎没一点儿气味?” “养蛊用的童心,还有封在壶里的妖胎。都晒干了,哪儿来的气味?” “那没血没肉,怎么能叫血肉?” “反正你们又用不到,问那么多作甚。” 那搬着轻便箱子的人嘿嘿傻笑。 老李头儿往北方看了看,按理来说,徒儿的随从应该到了西山这边儿。把那箱子里的封妖壶给他徒儿的随从便好。但此次竟然今日还不到。 忽然间他余光一瞥,一个中年汉子站在一棵树后。不是他徒儿还能是谁。 老李头儿笑了,他这徒儿身上一点儿虫子味道都没显露出来。这便是蛊术有成的标志。 “你们先上去。” “总管你慢慢走,小的们先走一步。” 待差役都上去后,老李头儿站在路口。 庞仲青慢慢上前,“师傅受徒儿一拜。” “起来吧。跟师傅上山。” “是。” 二人穿梭林间,走得随意。他们不急,入庙之前好多话要说。 “这次征召,为师特意联系了太守大人,把你的名字划掉了。你可有怨念?” “没有。北上生死未卜,留在此地也好。” “但若那卉羊回来。你可就争不过他了。” 庞仲青哼了声,“寻妖司终究还是要靠本事说话的地方。他卉羊一直依仗着方丈的掐算之能。他怕是都忘了他自己有几斤几两。” “混账东西。若是靠本事说话。老夫当年为何会输给方丈?悔之晚矣啊……这些年老夫给那郡守大人送去不少好物。为得便是送你一程。海外归来一个怀公子,这次郡守大人亲自送怀公子北上。我给你争取了一个侍卫闲职。你要把握好……” “徒儿让师傅操心了。” “哼。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尊礼起来了。” 庞仲青嘿嘿笑了声。 “知晓规矩好。尤其是在贵人身边儿办事儿。规矩更多,好好打听打听,莫要惹了人家不快。咱们爷俩路数让人看着发憷。轻易也别在外人施展。你当下这模样就甚好。腿脚也看不出问题,不像老夫,缺了胳膊。惹人眼烦。” “师傅当年也是仪表堂堂。” “光长相好有什么用,五体不全,贵人不喜欢。” 二人说了很多,说了些蛊术之事。老李头儿发现能教给徒儿的也不多了,就聊聊近来之事。庞仲青听闻师傅与人斗法,难怪面色越发苍老。斗法之事本就是少壮占优,气血充足,反应机敏。 “徒儿日后定然要帮师傅讨个公道。” “讨什么。人家都遭了阴司责罚。你莫要惹是生非。” 说话间二人就来到了庙中。 遇见了匆匆从礼堂里走出来的米哑。 “她就是那小道长救回来了的奴户,竟能从国神观那里讨回胎光。这般能耐你自问有么?” 嘶……本来听着不觉有什么厉害。但眼见这奴户竟然与常人无二。庞仲青对那叫杨大可的道士愈发好奇起来。 第52章 蚁仰千里之堤 庞仲青在礼堂里领取了供奉,跟着师傅回了山腰。 山腰的茅屋干净整洁,有木制滴漏日夜自取无根水。 老李头儿指着茅屋一旁的小间,“你那屋子许久没去过了,里面都是灰尘。虫儿不喜,拿着无根水熏蒸一下,洗刷干净后再住进去。” “徒儿明白。” “那童心你是准备佐酒,还是以鹿血浸泡后喂虫?” “徒儿修行至今,虫儿已经圆满,该是补足自身的时候。还是佐酒好些。” 老李头儿点头,“心中有数便好。老夫能教你的不多了,化蛊之法,便是老夫练得都不精深。晚上你来我屋里,看看老夫的方法可有启发。” “是,师傅。” 庞仲青听了老李头儿的话,用无根水将屋子熏得闷湿,而后用御水决清洗了一遍。拿出山中酿的好酒,打开供奉的锦盒。 盒中是一个瓷盆。瓷盆里装着一团团风干的小童心脏。袖子里爬出几只蜜蜂,蜜蜂从安囊里吐出蜂蜜。蛊蜂可储备灵炁,这蜂蜜是上好的补身之物。一团干瘪的心脏沾上蜂蜜后迅速汲取空气中的水分,变得鲜活。 庞仲青倒了一杯酒,拿起那软嫩的心尖儿,心尖儿在他手中还微微跳动。一口吞下,再饮烈酒。吃吃喝喝,一盒童心便吃完了。 喝着喝着,便有些醉醺醺。想起来给师傅的酒还未送过去,从纳物袋里提出酒坛,踉踉跄跄出了门,往师傅屋子走。 “师傅,酒放您门口了。” “老夫知道了。” 老李头儿也正在吃那些妖胎。跟人斗法一场,他也急需进补。 庞仲青回到屋中后,头脑越发昏沉,想睡一觉。此回饮酒怎这般易醉?往那床上一躺,浑身疲累。 闭上眼,似是睡着了,但神魂还醒着。浑身发烫,动弹不得。 此回童心当真好用,比往年用来喂蛊的效用好太多。气血奔腾,鼻息燥热。幸好提前水蒸了房间。否则怕是心火难压。 就在庞仲青的神魂放松之时,那假腿连接之处竟然开始渗血。血气激发了虫子的凶性。蚁虫在木腿最里处,它们最小,也最易受影响。蚁虫开始吞噬虫卵。虫卵连着庞仲青的血肉。那些蚁虫竟然顺着血肉爬了进去。 修蛊之人身体都有气味警告虫儿不准作乱。但激发了凶性的蚁虫疯了一般地啃食。而后不止是蚁虫狂躁。庞仲青的眼眶里两虫不安鼓动,想要往下爬。 原来庞仲青的身体已经被蝎卵孵化的小蝎子密密麻麻地包裹。 蜈蚣在他肠子里穿梭。 不多时,那些蛊虫开始互相啃咬。 庞仲青想要起身,却怎么也动弹不得。钻心的疼痛,让他神魂出窍。他又不修神魂法,此时阳气正盛,金光一闪又把那神魂烫回了身体。 老李头儿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师傅救命,但侧耳听,只听到有虫子啃食的声音。那徒儿还说要佐酒,还不是喂虫了。唉,养儿不防老啊。徒弟竟然学会与他这师傅扯谎了。 晚上老李头儿喊庞仲青吃饭的时候,那屋里头竟然只剩一具枯骨。一只蝎子血红似玉,沉睡在骷髅的颅腔之中。 老李头儿噗嗤笑了,“养虫,养虫,虫子怎么可能养的熟。你这小娃,不听劝遭了反噬。这蝎儿倒是个好东西,老夫便勉为其难收下了。” 只见他手掐炼蛊手诀,打开一个竹笼,将那沉睡的血蝎收了进去。 “既然你没那给贵人做侍卫的命,那老夫勉为其难,给他们去当牛做马。”老李头儿出了屋,直接奔着方丈的住所而去。 庞仲青有根骨,又哪有那么容易死。他占了那血蝎的身子。但天地大道对虾元遗祸的压制让他感应不到灵炁。蝎子本来就是个空壳,没有神魂,自然也没有夺舍神魂分裂的后遗症。庞仲青很清醒,他听见了师傅的话,没办法回应。 老李头儿来到方丈小院,尤汤正在山巅赏落日。 “方丈大人好兴致。” 尤汤转头,挪了挪轮椅。“老李来了。怎么不多陪陪徒弟?” “我那徒儿不争气,练功被虫子吃了。这把老骨头还要下山。” 尤汤心中感慨山间风好,这般清凉,“下山作甚?这山上清静难寻,没有纷纷扰扰。是养老的好地方。” “答应了太守大人护送贵人。徒儿死了。自是师傅出马。方丈大人,还请把那两个千足虫蜕还给小人。” 尤汤指了指小院的柴房,“一直帮你存着,不曾动过。” 老李头儿走到柴房门前,转头看着坐在轮椅里头发花白的尤汤,小心翼翼用脑袋顶开了柴房门。 数十年了,那两个虫蜕还能生感应。干瘪的虫蜕顺着一些杂物爬下,顺着老李头儿的腿爬上去化成了两个胳膊。 这便是化虫之法第一要诀,唯有死虫方可当用。掐头去尾取中间,以做灵性延伸。 老李头儿对着方丈拱手,“自此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尤汤望着夕阳感慨,“老李,我怕是要比你先走一步。这方丈,不若你来做?” “老夫也寿数无多,徒儿也不在了。您传给我方丈之位,又有何用?” “这些年你与林家结交,把庙里的经法借给林家之子去读。这身炼蛊的本事不曾传他,但武法变化之术却指点通透。你这二徒,不来寻妖司么?” 老李呵呵一笑,“寻妖司小了,装不下林耀。” “嗯。那便这样吧。这寻妖司我从尤氏那边选一个良才,你走吧。” 老李放下手,准备往后山去。 尤汤赶忙叫住他,“嘿。那儿去不得。你要饮血,那些羊可不行。那大可道长让小奴户认了一只母羊做干娘。那群羊现在是我们庙里的座上宾。” 老李赶忙一转脚儿奔着猪圈去了。 老李从猪圈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庞仲青的面貌。脚步轻快地下山了。 尤汤喜滋滋地往寻妖司的名簿上一勾。尤氏鸠占鹊巢,日后可在这卫冬郡站稳脚跟了,那蠢笨侄儿虽在河南镇干得不怎么样,但把守着交通要道。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发展起来也不是难事。 北方边疆天色已暗。 两个守军在营帐中穿着保暖衣物,他们准备去轮换执勤。 甲对乙说,“听说昨儿夜里的动静是北方阴司拦住妖军,打了一场阻击战。乱了妖军南下的势头。” 乙问他,“何处听说?” 甲将火狐皮衣套在头上,“中午去茅房的时候听说的。” “我一觉睡到天黑,不曾听说。中午午饭是什么?可吃上肉了?” 甲将火狐皮衣穿好,“哪儿有肉?伙夫送来了一车咸菜饼子,我没吃,回来继续睡了。” 乙也摸了摸身上的火狐皮衣,“还别说,这灵土神州的狐皮衣裳还真暖和。” “屁的灵土,遍地妖邪。这些狐皮子都是老死狐狸的。毛都没几根,听说有那年轻狐狸妖精做得狐皮褥子,人睡上去能梦着狐媚子,还能延年益寿哩。” “鹿朝拿着一张狐皮子就能换咱们几百石粮食。这生意当真好做。能打完这仗,我也想着走鹿朝商路去。说不得回来就能做那良人身份。” “狐皮褥子没睡上,你便开始做梦了。” 两个卒子出了营帐,先去伙房吃饭。而后去岗哨接班。 半夜里兵部司官和户部司官乘飞舟赶来。 两个司官身兼重任。一个负责保障补给,一个负责医疗防疫。 瘟部行瘟一事国神观已经告知俗道。 冰堡之中将军接见了二位司官。 杜阳山大雪,飞舟停运,骨江冰封,下一批物资要从陆路运输。预计要晚到三日。至于防疫,从当下开始,水不沸则不可饮,外伤者皆要隔离居住。 将军听后眉头紧锁。水不沸不可饮,那烧水所需资源要多少?难不成兵士还要上山去伐树?燃料补给在这寒冬已经是最大的难题,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外伤便要隔离,那多少兵卒需要与营地区隔开来。如此下去将要面临人手不足。 “二位天使,不知援军何时抵达?” 兵部官司面露惭色,“如今朝中已经尽力调兵遣将,动员良人入伍。若是选用庶民,军阵参差不齐,怕是不如不用。” 将军捏着眉头。昨夜北方岁神殿阻当妖邪,前方斥候已经发现妖军夜行千里。已然入了陆地境内。外出斥候十不存一,现在妖军的详细消息并不清楚。但岁神殿都败了,这一战怕是不好打。 送走了二位天使,将军即刻提笔写了奏章。交给传令兵,快马加鞭南下寻驿站以千机盒发往京都。 兵部侍郎许卓之整理奏章,看到千机盒传来的新报。拿出看了看要求。 嘿,条陈详尽,言语清晰。但特么这不是难为人么? 这巴将军的意思是,良人氏族儿郎皆习武艺,当北上保家卫国。士人豢养私军也应放下利益纠葛,抵御妖邪为重。 若都如这巴将军所言,那罗朝可真是天下大治,什么鹿朝,什么冀朝,一路扫平过去,雄视东南,与汉朝和乾朝足可匹敌。当年被冀朝打得叫苦不迭,又被鹿朝勒索。才有的私军卫土步步为营的计策。数千年来,这些私军卫土,变成了卫家土而非卫国之疆域。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更何况,杜阳山南北横断,独有一条骨江联通。这南北矛盾,积蓄已久。不少南人巴不得北方人口稀少,可待妖邪退去后,占了北方冲积平原的沃土。 如今局面已经是朝中尽最大努力达成的结果了。有志之士纷纷北上,你这巴将军还想要什么?若国中私军都为你巴将军麾下,这圣人怕是你巴将军来做好了。 许卓之提笔在那奏章上写了“狂妄”二字,直接放入千机盒,将奏章递给兵部尚书。 夜色里妖军躲在一处背风山坳。 穿山甲挖出一个大洞容这些妖精避寒。 一只尸妖抱着棺材板在洞口堵风,洞中火光闪耀。地上丢满了被捉来的斥候的骨头。 白须老翁坐在一个蒲团上,怀中抱着拂尘。虎大王和书生在座下两旁。后面挤满了妖精,能化身的都变成人形跪着。不能化形的都团缩起来,尽量不占地方。 一只冰带鱼妖悄悄从一条小溪里上了岸,变成了鱼头人身模样,拿着一柄小旗指引方向找到了这处山坳。 冰带鱼敲敲棺材板,尸妖把门打开。 “主上正在里头开会,你悄悄进去。等主上说完再行汇报。” “小子明白。” 白须老翁抱着拂尘叹息一声,“当下罗朝边境九星相连,互为犄角。若想吃人肉,就要有不怕死的冒险精神。咱们不是为了只吃一时人肉,是要为了能吃一辈子人肉。儿郎们不要畏死,尔等即便是死了。虎克也能把你们化作伥鬼…… 大家天南海北聚集此地,便是为了能自由地吃人肉。天上的神仙没管我们,那便说明我们是对的。这些人占了这罗朝的大好土地。看看他们这些年做了什么?种植粮食,驱赶野兽。使得我们无家可归。他们建房屋,调理炁网,改变了天下大势。但如今,变天了…… 天道轮转,这炁网终究要变回炁脉。哪怕天上神仙都提前来布局,告诉他们,大势要变了。可这些人还是守着规矩不改。不杀生,不争夺。这样对么?这样不对…… 灵炁,本来就该夺天地之造化。灵炁,本来就该收入体用。我等妖族,与这些顽固不化的人类势不两立。” 虎大王起身,“为了天道正义,我们定要打破这九座冰堡。吃人吃个痛快!” 秃鹫书生摇着羽扇,“若为自由,便做那一瞬烟火又如何?” 下面群妖呼呼喝喝。口哨声此起彼伏。 火狐奚络上前,“主上,盲虾差遣使者来送信了。” 冰带鱼被领上前,“小子见过主上,拜见诸位大王。虾爷爷已经占了地底河道,若主上攻打堡垒。我等水妖可从地底策应。” 白须老翁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明日出发。先吃足了再议。” 第二日天明。 妖风黑烟滚滚,直奔乙堡而去。 九堡分别为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葵。遁甲之阵。 乙属木,在群山之间,居高处,可俯瞰其余八堡。底下有水,水生木。 但妖风自北御寒气而来,属金。地下之水已经挤满了鱼妖。等着盲虾命令破土而出。 乙堡背后是山脊,与丙堡相连,西方横断,不可攀登。这样的山峰最是易守难攻。 黑云最上方白须老者金光灿灿,无数飞羽撑开了一片天地灵炁混沌之地。人道隔绝炁脉之法此时已经失去效用。 黑云之下,一只巨大的秃鹫领头飞在最前。没有了人道气运的压制,秃鹫飞得畅快灵活。借着主上送来的灵炁之风,秃鹫摇身,浑身羽毛尽数射出。变成了一只秃毛鸟。冷风吹着毛孔凸起,他变成了一个穿着犊鼻浑的书生,摇着羽扇看着自己的羽毛落下。 那数不尽的黑羽带着灵炁,书生说了一声,“着!” 冰墙噼噼啪啪被黑羽的灵炁穿的千疮百孔。黑羽尽数化成了黑雾,腐败之气覆盖其上。 斑斓吊睛白额虎几步踏空立于半空,仰天长啸,一口狂风喷出。无数伥鬼尽数而出,风雪为甲,冰风为刀。 堡中无数弩车推出来,瞄准了天空中的书生和老虎。 无数流光疾射。 天上白羽落下,叮叮当当,将那些弩矢尽数拦截。 寻妖司方士列阵,“太乙雷罡,听吾号令。八方神明,助吾显性。人道之光,天地相助。阴中有阳,有请雷灵!” 轰隆一声,天地炸响。无数灰黑阴雷落下,还伴随着金色阳雷。 伥鬼遇雷及化,灰飞烟灭,雨水簌簌落下。 第53章 王闻塞边鼓曲 “大人,外头天上飞着一个老妖。空中还有个光腚书生,地上有只老虎。” 副将李隽生得一副猿相,斜眼朝天鼻,圆眉弓显得俩眼珠炯炯有神,“弩阵前出可奏效?” “回禀大人,尽数被那妖邪挡下。” “不急!这三个妖怪不过是前来叫阵的罢了。我等于冰堡之中,诸多武备,料这三妖不敢冒然闯入。传令,请寻妖司万磁大力王出阵会会他们。” “小的领命。” 只见冰堡门口的两个大鼓擂个不停。咚咚声里漫天雷光消散,虎大王的伥鬼死了一茬,那老虎也不急迫。前爪迈步,背部高低隆起,一身筋肉孔武有力。 冰堡里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一头偃兽缓缓走出冰堡。此偃兽名曰寅虎。通体雷击木所制,隐隐有电光流转。寅虎那雷击木脊骨上密密麻麻的阴阳篆刻闪耀红光。 斑斓虎嗷叫一声。双目中蓝光一闪,往前一跃朝着寅虎龇牙。胡须根根乍起,尾巴左摇右晃做出蹲伏姿势。 与寅虎相比,斑斓虎显得猥琐小心。斑斓虎蹲伏的过程中又退了小段距离,留下深深的雪痕。 寅虎前爪落在雪地之时,那钢木爪下的雪迅速化成水雾,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地上的尘土浮起轻轻抖动。 寅虎周身有外斥之力,但铁木腹腔却又有牵引之力。一些含铁的石块被牵引到了空中,在寅虎周身转个不停。 虎大王后腿一蹬,白雪被扬起数丈高,黑土飞扬。嗷地一声,虎大王数爪拍出。寅虎左闪右跳,周身旋转的石头帮助寅虎挡住了数下爪击。 “虎老二,小心。”空中书生俯冲而下,手持羽扇化作一柄闸刀,砍向寅虎的脊柱。 秃鹫书生的羽扇乃是秃鹫背脊尾羽所制,每一百年才能长出三根。化形之后,尾羽也再不曾生长。这柄羽扇乃是他两千年修行鉴证。 只见冰堡里数十个偃师在大匠师的带领下,整齐划一的掐诀。寅虎倒地一滚躲过了闸刀,震字诀,万物生雷。 寅虎周身电光闪耀,将光腚的书生电得浑身焦黑。 遭电光击中后,书生被磁性附身。只见寅虎腹中红光炽盛,将书生拉到近前与那些石块一同旋转,而后铁木爪连连拍击,寅虎周身斥力更盛,一瞬将书生甩出。 砰地一声。书生化作黑红光芒在雪地上摩擦发出嗤嗤声响,飞出了一里之外。泻力后,书生以控物之法薅起地上枯草编制成一个草裙缠绕在胯间。 “虎老二,我怎么在这木偶身上闻到了一股你家亲戚的味道?” 虎大王听见书生的传音,眯着眼看着寅虎。这些木头都是用罗朝北境虎妖的鲜血浸泡而成。怎能没有它先辈的味道。它也不答书生疑问,化身术,石虎。受到磁性牵引,石虎的速度骤然加快冲向了寅虎。 在斥力激发之前,虎大王解除了石虎之术,利用速度爪尖伸长,滋啦一声,在寅虎的木壳上留下四道抓痕。 爪痕里噼啪电光乱响。寅虎侧身对着虎大王,将那被抓的一侧掩藏起来。 虎大王既然近前,自是要拼命攻击。后腿一蹬,奋力扑咬,一击不中。翻身,再扑。扑空后,它下位对上位,连环蹬腿。咔嚓咔嚓木屑纷飞。 书生远远看着,道一声,“好!”移形换影,手中羽扇化作铲刀,砍向寅虎脖颈。 被虎大王抱住的寅虎浑身上下电光闪烁,飞沙走石,大雪卷入九霄。轰隆一声,八方气旋狂舞。 寅虎脚踏虚空,一步步往后跳了几步。寅虎丢了一根前爪。虎大王浑身焦黑在雪地里躺着,虎口中咬着那块木头。咔嚓,木头被咬碎,落了一地。 书生站在虎大王巨大身影之下,手中的羽扇折了一根羽毛。他笑了笑,“这些两脚兽果真厉害。若在平日里一个两个遇到了不过是口中食,但凑在一堆,总能让我惊喜。好厉害的偃兽,好厉害的阵法。” 虎大王吐出嘴里的木屑,“这点动静怕是还不够。该是显露真章的时候了。” “正有此意。” 书生伸出胳膊一挥手,背后出现一张翅膀阴影。霎时间冰风肆虐。 虎大王口喷血水,混合在冰风之中。 寅虎引动磁场,却只能拦下些许。更多腥风冰雨朝着冰堡大门而去。 腥风掠过,岗哨上两个哨兵瞬间化作枯骨。 寻妖司的阵列赶忙上前,祈祷念咒,土地神显灵,借来天地炁网灵炁,构筑起高墙。 李隽看到大阵抵挡了邪风,命令卫士前出,做好入口争斗的准备。 冰堡地道里数十个士兵躲在地板之下。他们抱团取暖。地面有向上刺击的小洞,也有伺机进入甬道的上层出口。 几乎每个百米,就有这样的密室存在。 他们能感受到上层不停震颤,兵阵路过那整齐的步伐可让敌人胆寒,也能让己方心安。 李隽偶然一瞥,“阿母,你怎么也来冰堡了?” 一旁的亲卫看向空地,“将军……?” 李隽即刻屏住呼吸,从怀中掏出解毒丸吞下,“有毒。全军服药后遮面,神志不清者,缚其手脚,静置观察。” “得令!” 咕噜噜,咕噜噜。 冰堡里的一处温泉不停冒泡。 一只荧光水母从地泉里游了出来,在水中化成一个女子。纱衣水中舞动,女子打开一个瓶子。瓶子里往外冒烟。 不大会儿,一个黑乎乎的海参从温泉洞口游出来,后面还跟着一条鳗鱼。 “听说这是玩电的好地方。咱们看看,是他们这后天修先天的电法厉害,还是本公子的天生之电厉害。” 水母女子收了瓶子,“只需闹乱了里头就好,不要白白送了性命。与这些守军相比。我等妖类数量太少。若拼起消耗战,那才落了下成。” “姑娘不必提醒,本公子滑溜着呢。怎能让这些蠢笨两脚兽捉到我?” 海参还没等水母下令,一头冲出了温泉。见到一个搬运给养的兵士吞入腹中。海参慢慢变小,变成了那个士兵模样。 电鳗哈哈一笑说,“看,他比我还急。”说罢电鳗也冲出了温泉,变成了一根带电的绣花针,穿梭在洞穴之中。 绣花针看到一队巡逻兵,电光闪烁,却不料地面早已铺设了导电碳丝。这也是冰堡大阵的效用之一,木阵,可用风雷。 电光被冰墙吸收,绣花针疾退。 巡逻兵拿起玉石高喊,“有妖邪入侵!” 冰堡里监察阵法瞬间启动,金光在冰面下面不停游走。李隽即刻下令,彻查内部。封闭无关通道,所有运输工作停止,寻妖司戒备。 海参变化的运输兵搬着箱子傻笑着往前走,见到一人便吃一人。 巡逻队伍很快便找到了海参。 海参一愣,“某家最擅长变化之术,尔等怎地能寻到某家?” “准备,三二一,射。” 话音一落,一群弩兵用猎妖弩射出带着符文的弩矢。 海参那个变化出三个头的人被射成了刺猬。嘭地一声。海参妖怪炸开,鲜血糊在冰墙上。 冰堡外的妖风里走出一只黄牛。黄牛化身六丈高。比那虎大王身形还要大上几分。 虎大王盯着寅虎,“老牛,你去开路。这木头疙瘩本王拖着它。” 黄牛鼻吐白烟,前蹄跺了跺,往前一蹬便冲出去。咔嚓一声,那抵挡妖风的土墙被黄牛冲破,冰砖搭建的门楼撞得粉碎。片片晶莹映五色,黄牛不耐食人心。 黄牛大口吞下冰墙上落下的卫兵,不待咀嚼便将人困在瘤胃之中。继续往前冲!黄牛红着眼,果然冰堡里的军士也列队迎击。 最先到的攻击是弩车射出的弩矢。黄牛毛发变长,血汗变成了红色的冰甲,巨大弩矢大多被弹开,只有数只穿入了皮肉。但这对不知疼痛的黄牛来说无关紧要。 前面的入口骤然变小,老牛跑动中的身形也在缩小。不少弩矢就此落空。军阵投枪便退,让开通路。 一柄柄木枪上都篆刻着引雷阵法。 虽少有能刺中老牛的,却不少挂在冰甲上。老牛就这样冲入了甬道。 妖风伺机而动,无数妖精在书生压阵之下,冲向了刚刚出来阻击老牛的士兵。 甬道下面的士兵听到上官命令,迅速将准备好的祭金之枪和祭金长刀立起。迅速踩死卡扣。 枪尖与刀尖划过老牛的肚皮,血液泼洒了一地。躲在暗室的士兵淋了一场血雨。 但这些士兵刚想从侧道登上甬道阻击,寒毒用老牛的血液开始入侵这些士兵的身体。一个人瞬间变成了红色的冰雕。 冰堡的小门士兵有序出发,准备结阵迎敌。 天空中的白须老者俯冲而下,以拂尘卷走了数十人。再临高空俯视。 本来黄黑相间的斑斓吊睛白额虎,一瞬间变成了黑白相间。白虎酉金之术,招魂。正西起阴风。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虎王踏足阴间,灵炁与浊灰簌簌。鬼卒结阵敲响阴锣。 当…… 阴锣发出的波纹让虎王身影黯淡,天空中白须老者拂尘一甩。一根飞羽落下,阴火嗤嗤燃烧,飞羽化成了一柄阴火长剑。虎王前爪接剑,两足直立,尾巴戳地平衡身体。 “伥鬼听令,前阻阴兵!” 那些本来被雷阵绞杀的鬼怪又从阴间聚集成了新的形体,将虎王包围起来抵抗阴锣之响。 阳间战场上一头梅花鹿喋喋笑着,一口吞下一个士兵,跳起老高,退回到阴风之中。但另外一只兔妖便没这么好命,虽然兔妖速度极快,但弩矢齐射,将那兔妖钉死在了雪地之上。 只见兔妖神魂出窍,飘进了阴间。 人与妖的战阵碰撞。 数十万年前,这一幕常常发生。曾经的两脚兽一触即溃,数万军队,靠着人命填补,也只是为了绞杀数只妖怪。 但此时,两千兵卒的前线,死死抗住了近百妖精的冲击。寻妖司之人起咒,支数十年寿命,御灵健体之法,助阵前军士补劲。戳穿老狼腹部的长戟抽出,一旁军士手起刀落,将一只老狼斩首。还未等重整旗鼓,另外一只狼妖从妖风中窜出。将持刀军士叼走。 于此百里之外的中军营帐里,将军下令,“各军抽调精兵五千,携带祭金器械,驰援乙堡。保证乙堡定然不失。” “末将这就传达。” 飞在高空中的老者看到了各方向的动向,是该退之时。老者朗声对妖兵传信,“午时将至,南离火应人道,我等不利攻打,准备撤退。” 阴间不停有妖怪魂魄被虎王收走,一只都没留给阴司。 妖风又起,黄牛从冰堡里冲了出来。此时黄牛已经被开膛破肚,一身鲜血。抵达妖风之前黄牛倒下了。 书生跳出妖风,抓起黄牛尸体倒卷而回。这黄牛瘤胃中存了数百活人。足够许多妖精压制寒毒。 才上冻的京都只是微冷,兵部拿到了前线捷报。 皇宫议政厅里数人哈哈大笑。 皇上抱着暖炉对兵部尚书说,“此次大捷,乙堡全军记功一次,前去驰援的军士各自有赏……” 兵部尚书本来还笑着的脸瞬间就凉了,“圣上,此回只是小捷……记功……是否太过?” 皇上听完哼了声,“若不赏,岂不是伤了前线将士的心?赏!必须要赏!” 礼部尚书上前,“臣以为,当赏。但赏钱财足以。若记功,怕是后面赏无可赏,只得册封良人,那尊卑要乱了套了。” 皇上无奈叹了口气,“那便依礼部尚书之言,赏钱财。” 待朝会散了,皇上孤单地坐在御书房里,“朕记得随大祭司来的花船还未走?朕要听曲儿,听那大胜之曲。” 一旁的太监笑道,“奴婢这就出宫,去请那神女入宫击鼓。” 骨江浪水哗哗作响,卫冬郡敖家已经开始准备北上的行船。 本来游河的楼船因为要置办鉴宝会需改造一番。首先便是客房改造,登船之人都是贵人。至少是个良人身份。原本接待庶民的客房和座椅都拆了。请了木工将其改成过道和厅堂。 接待文士游江的地方也尽数封住,拉上锦帘。 尤其要改造船腹,此回行船最要紧地便是四平八稳,这船在江里要如同陆上一般,不可摇晃。 姜福建议用孙家的船工,都是老手,信得过。姜福此意也是有意向孙姑娘缓和两家关系。姜家还揽过来不少祭炼器物的活儿。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第54章 闭门哀则不见 午时离火赤,不利酉金。不是赚钱的好时候,杨暮客懒散地回了小院里。 玉香还未开伙,跟蔡鹮在院子里嗑瓜子聊天。 杨暮客进院子后没好气地一句,“都闲着呢?还不去做饭?” 玉香笑了声,“今儿开冬,不开伙。按照罗朝的规章该是备冬菜的日子。咱不用备冬菜,小姐说按照人家的时令饮食。吃些熟食便好。早上蒸了包子,等等热下就行。” 杨暮客上前抓一把瓜子,“我说怎么出去逛了一晌午,都忙着采买,没人问我那卦摊呢。” 蔡鹮贼兮兮地问,“您还是一卦一贯?” “改了,二十贯一卦。” 玉香道,“您若这么摆卦摊,不若租个楼。塑个像在里头,做那神算子。” 蔡鹮接话道,“神算子还要占卦,若我说。少爷写那些符篆,明码标价,卖去保平安之用。” “那贫道不成了招摇撞骗的混子?符篆没有令咒启用不得,常人用了贫道的符篆,怕是早上用的晚上走的。贫道当真成了谋财害命的歹人。” 玉香却觉着蔡鹮的主意不错,“少爷您写些合时令的符篆,功用简单些,镇宅保平安足以。这是笔好买卖。” 杨暮客哼了声,“你俩倒是做买卖的好手。贫道没那心思。留了符篆给人,驳接了因果。不美……” 玉香拣了拣落在身上的瓜子壳,放在簸箕里。起身说,“少爷回来了,婢子便去热包子。您去小姐屋里候着,马上就送过去。” 吃了午饭,杨暮客回了自己的房间。提笔练写符,想着这罗朝是个农耕大国。什么符都不如风调雨顺符更好,落笔便勾出一个敕令,心中想着若是求风调雨顺,就该写上水师神和社稷神。 噗一阵白烟。 水师神敖麓和土地神黄堇出现在房间里。 敖麓万福一个,“不知上人呼唤小神何事相问?” 黄堇跪下叩头,“小神拜见上人。” 杨暮客眨眨眼,“我只是一动念,你二者怎就来了?贫道不过是练习符篆之术,并未想求见二位。” 敖麓笑笑,“入初冬,我与社稷神皆是闲神,少有人惦念。上人动念,在这郡城里似夜里明灯,自然尽快前来。” 黄堇应和,“的确如此。唯恐耽误了上人行科之事,遂快快前来。”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两支香,点燃赠与二神,表感谢之心。“看来是贫道异想天开,本想写个风调雨顺的符篆,却唤来了二位神官。贫道万分抱歉,枉费二位大好时光。” 黄堇笑嘻嘻地收下香火,“上人有事尽可呼唤小神,小神定然全力相助。” 社稷神一拧身,化成白烟钻入地面消失不见。 杨暮客见敖麓接过灵香却并未离去,“怎么,龙女还有他事?” 敖麓点了点头,“上人要那水魅寻到小神,小神不敢自作主张。这神官即位之事乃是岁神殿安排,若事情不成,恐那水魅心生怨恨。” 杨暮客一听便明白了,笑着拿笔蘸了蘸朱砂,取了一张新黄纸写了六丁六甲符头。此时杨暮客与初遇山主老虎之时大不相同,这道符篆可直接向岁神殿神司禀报心意。 将心念化成“祷告”二字,嘱托之事化成灵光印在符篆之中。符篆凭空飞起,缓缓燃烧,烧得干净后并无灰烬。 “如此龙女殿下可否满意?” “多谢上人通融。” “本就是贫道多管闲事,该是劳烦龙女殿下才对。” 敖麓轻声一笑,“可不敢称作殿下。” 杨暮客既知晓师兄北上之事是这龙女安排,自然也要问问,“启程之事可顺畅?如今罗朝可安全?” “祭酒凡身行程都已安排妥当。如今罗朝说不上安稳,但只要还在江中,定然可保祭酒凡身无恙。” 杨暮客点头道,“如此便好。” 敖麓捏着香,闻了闻杨暮客所赠香火心意,郑重言道,“今日寒川妖军袭击北域,大败而归。但炁网波动,罗朝多地山景野怪受了鼓舞,有作祟之心。岁神殿才让阴司清查完全,却有妖邪顽固不化,顶风作案,祸乱人间。上人若求功德,这一路怕是少不了除邪功德。行船之际,可停泊靠岸,方便上人布道作法。” “有劳龙女费心。” “那小神便不做打扰。”说罢敖麓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黄纸,这常人能用的符篆也当真是一门学问。离练成能靠着卖符篆赚钱的能耐,还差得远哩。 卫冬郡码头上有一艘楼船准备出行,船上载着郡守大人,怀公子,太子东宫的侍臣。李山河变化的庞仲青也在船上。 太子之儿归乡,这是一件大事儿。尤其是怀王殿下的婚事儿此时已经传遍了罗朝京都。 皇家选妃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便是家境。需得家境殷实的女子才能入选,而后是生辰八字是否与怀王殿下相合。再次是人品样貌。切不可是国色天香不可方物那种,但也不能丑。 此时怀公子已经换上了郡王衮服。盘腿坐在床榻上打坐。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 “殿下,下官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开后太守躬身走进来。“前线战报,妖军有百余数,眷属阴鬼无算,小妖不计其数。攻打了北境乙堡,有地水妖邪策应,破门楼未能入堡内,伤我罗朝军士九百七十二人,失踪与阵亡者近千,时间尚短未能核实。” 怀王以易数掐算一下,“此回只是妖军试探。寒川与我中州灵韵不同,他们还在适应阶段。下一次进攻怕是伤亡惨重。京都有何计策应对?” “殿下,圣人欲赏乙堡将士。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未允。” 怀王起身,此时已经被消息乱了心境,打坐也是无用功。“随我船中走走。” “好。” 怀王和太守在船舷边上漫步,假庞身后跟着。 “我归来之时,便听说冀朝三公着手变法。待我抵达冀朝之时,变法已近尾声。冀朝圣人薨逝,诸多律法颁布,毫不停歇。与他们相比,我罗朝慢了何止一步?你知晓这其中谁起了最大作用么? ” 太守好奇地问,“谁?” “不凡楼……” “不凡楼?”太守一脸不解。 “对。我不知那贾家商会如何得了冀朝金炁运道,此时冀朝财政中枢借由不凡楼,试行了多处改革政策。你要知,凡人世俗,财政乃是重中之重,比军政更要紧。冀朝胆敢大刀阔斧地改革财政,说明他们蓄谋已久,准备充足。尔等欲行改革之事,可知尔等的拦路虎是谁?” 太守眯着眼,“自是士人阶层。” “你也是士人,你觉着你们催动的改革会革了你自己的命么?” “会!” 怀王叹了口气,“也许吧。但最大的阻力应该还是庶人。诸多年来,庶人依附良人,良人依附士人。圈地屯田,动一发而牵全身。你们想学冀朝变法,可知最先触动的,便是庶人的温饱。” “殿下如何得知?” 怀王呵呵一笑,“算的。” 太守恭恭敬敬地说,“殿下也许精通算术,但人心不可算。国神观布道已久,知新义者不在少数。” “可无数庶人做着晋升良人的梦,无数良人做着晋升士人的梦。你们这一朝变法,能喊醒所有做梦的人么?” “有太子殿下支持,未来定然可以。” 怀王愣了愣,“阿爷是一个憨厚的人。当他坐在那个位置之上的时候,他也许会被天下大势推着走。你们帮他定的那个目标,只能越来越远。” “所以殿下要尽快成婚,有了殿下的子嗣。我罗朝一代变法不成,那便两代,三代……总要在灵韵复现之时,将其纠正过来。” 怀王轻声笑了笑,“本王小看了你们。” “殿下山中曲高和寡,离开人境久了。您不是小看了我们,是小看了人间……当今中州各朝无不在求变之中。我罗朝几经易变,理应比冀朝还要早些才对。但当下已经慢了一步,更要快快跟上才对。” 听了此处,怀王不禁笑问,“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学那上古之时,择贤选能,何必一定要立一个偶像在那。” 太守听完瞪大了眼珠子,“殿下慎言……” “本王可曾说了不道之言?” 太守想了想,老实作答,“无主定然相争。我等罗朝还没有一个比皇权更稳固的主轴所在。” 怀王点头同意,“这也是中州,乃至天下各州所面临的难题。” 骨江涛涛,未时一刻,大船出发了。 此北上之行,罗怀便要成婚。他要与一个不曾相爱的女子结婚生子。这是他最后的尘缘。将罗氏主支血脉延续下去,他便能忘却凡尘,修行悟道去了。对于权利他不感兴趣,否则也不会与这发配边疆的守官亲近。 圣人还有三年退位,太子将即位。曾经东宫意气风发的官吏,都被发配到了偏远之处。太子能否在那群狼环伺的官场中,将老友都捞回来。 罗怀还记得好多叔叔伯伯给他讲书,给他讲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所以才有早慧的罗怀,所以才有梦中修士为他引路。罗怀期盼阿爷莫要忘了初心。 他此次回来,师傅言说也是一场修行。修这一世眷恋,寻他那不惹凡尘的道心。 江风吹着他的须发,瞥见了老实站岗的庞仲青。他很亲切问,“仲清,你想做良人么?” 假庞恭恭敬敬地作揖,“做梦都想。” “做了良人有什么好处么?” 假庞嘿嘿一笑,“至少得罪了良人,不会变成奴户。” 罗怀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林啸和颜悦色地对假庞说,“此行护送殿下抵达京都,赏你良人契书。” “多谢太守大人。” 但罗怀却笑笑,“林叔,这人心不在良人契书。而是另有他求。” 林啸抬了抬眉毛。 假庞点头,“家师李山河一生为国,欲得死后入官祠。” 太守林啸摇了摇头,“那老儿……收了犬子做你师弟。也曾问过本官此事,哪儿那么容易。若想入官祠,需北上跟那些妖精去斗。” 说话间的功夫,楼船与港口越来越远。卫冬郡的亭台楼阁消失在了水平面。 北境妖风退后,乙堡重新修整。因为地水相通,好多士兵中毒。那九百七十二伤者,多半都是毒伤。因为疫病管制条例,这些毒伤者与外伤者都分开隔离观察。这个教训也让副将李隽后悔莫及,开始修整保内的水路。 乙堡士兵的居住空间遭到伤病挤占,本来一队可居一间通铺,此时要两队挤在一起。热闹是热闹了,但众人皆知,休息定然不如从前。 主将调来的援军也并未尽数退回,有些留下帮助乙堡守卫,毕竟不少兵卒要重整工事。也补齐了被妖精杀伤残缺的战阵。 黑风在日光下退了数十里,回到了原来的那处山洞。 依旧是那个尸妖拿着棺材板堵风。 书生用羽扇化成一柄刀,剖开黄牛精的身子,瘤胃里迷魂的人咕噜噜滚了出来。 虎大王的手下维持秩序,众多妖精上前来领人肉。 白须老者坐在蒲团上,甩了甩拂尘,数十个人落在那人堆里。 妖精吃人便不用宰杀,黄牛化作伥鬼后,被记头功,分了十个人来吃。 伥鬼黄牛化作人身,是一个老农模样,咧开大嘴一口一个。十个人吃完了意犹未尽。但没了身子,黄牛不用抵御寒毒,这十个人都化作气血补足道行。 近千个昏迷的人被这些妖精活吞完了,妖精们开始开会。 这次的会议主题是反思大会。 虎大王吃了两个人,此时还抱着一根股骨舔着肉丝。 一个小把头模样的狗妖举手发言,“我不禁要问,那冰堡有何难打。咱们死伤众多同道,为了便是神仙的那句要与天和。什么叫与天和?主上可搬山填海,二位大王能呼风唤雨,破碎天罡。如此这般与那些两脚兽以肉相搏。太过蠢笨了些。” 另外一个犰狳精说,“我不禁也要问。我等明明可以乘坐妖风,穿过这九座冰堡,为何要硬着头皮去攻打。冰堡之外便是无尽的沃土,听说那里好多两脚兽种田,足够我们狩猎捕食了。” 虎大王嘿嘿一笑,看了看蒲团上的主上。 白须老者甩了下拂尘。“若本尊用大法力将那堡垒夷为平地,伤了天和,那隐匿山林的大修便可出手将尔等碾成齑粉。与天和,便是我等的底线。不可用域外灵炁,不可用法术迷惑人心,造其内乱。余下便是各凭本事。至于乘妖风冲进人道之地,尔等若有此心可随意离开,本尊不拦尔等。莫要岁神殿执岁的刀剑临头之时,才后悔莫及。” 第55章 敞怀以痣示人 白须老者静坐洞中,台下妖邪静默。 老者声若洪钟,洞中回响。 “众皆饱腹,心生杂念。本尊于此讲道,与尔等消食净性。” 老者拂尘把那洞中血气尽数抽走,本来腥臊的山洞空气变得清晰。那拂尘从灰白变成了红褐。 “阳为无,阴为有。雄则高额心胸光大,不留余念。雌则炉小徐徐填炭,只求暖意。此世间无孤阳,无孤阴。” 老者捋着拂尘,将那血气化成一粒丹丸,赠与书生。 书生笑嘻嘻接过,一口吞下。 虎大王耳朵里的毛发卷成一团,闭目养神。 老者说道此处,兴致已起,“道经有云,小国而寡民。但当下中州如何?泱泱大朝九鼎,神位皆得人主。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移。 尔等看看这中州,乌烟瘴气,何谈天和。造高楼商厦,烧荒垦林。已非自然。 生而有劫,死当圆满。我等,便是这中州之劫。” 老者捋了捋长须,环视众妖。长叹一声,“四方有元灵大仙行宫,中州有麒麟镇守。皆有我妖精栖身之地,独这罗朝。仙界神仙因私下凡,立国神神道,求大改前程。斩麒麟妖灵,罗朝当应此劫。 人之修士需修功德圆满,我妖修只修身与志,不论功德,便已落了下成。尔等样貌生得丑陋,便是去做功德何人相信?遂,吃人,可榨取功德。吃道士,榨取元神。此乃我寒川精怪修行之正道也。” 老者指了指那刚才不禁要问的狗妖,“你之问,乃是不知天和于我精怪之用。本尊不怪你无知。龙元过后,世间生灵皆出于混沌,何分人妖?为何这人是人?你狗儿称之为妖,我金丝鸟雀亦被称之为妖?你我可有相似?” 狗头妖使劲摇头。 老者再道,“皆因这两脚之兽占尽天和。又把守功德正法。朱雀行宫有火炼之法,将乡野功德大士,送入炉中造就金丹。这金丹可得之不易,尔等若是有缘南下,可去那朱雀行宫试试运气,可否讨要一丹。于修行百利而无一害。” 老翁又指了指那犰狳,“乘风南下不难,可去而复返却难如登仙。你可有这中州籍贯?又可有阴司凭证?如何躲得过岁神巡查?吃人若只逞一时之快,不为行功有进,蠢笨如屎。” 一番讲道过后,原本吃饱后想闹事儿的妖精都老实了。 “今夜我等再攻乙堡,虎大王。” 老虎摇头晃脑,好像听得认真。 “虎大王!” 书生一缕头发化成了一根针,扎了虎大王一下。虎大王赶忙睁眼,看着尊者。 “孩儿正在思索尊者讲道,未能听清主上呼喊……” 老者拂须一笑,“今夜依旧由你打头阵。此番本尊准你用摄魂之术,伥鬼可趁夜色阴气浓重,布猛鬼大阵。” 虎大王赶忙磕头应下,“谨遵主上之意。” “鹫大王。” 书生也跪下磕头,“学生在。” “今夜由你主攻,本尊准你用毒雾。” “学生明白。” 老者此时再看众妖,“诸位妖军将士听令。待两位妖王击破冰堡大门,尔等要勇猛无前,冲入冰堡之中,杀个痛快。” 乙堡里正在加急重整工事。 军备储存是一个大问题,冰砖里确实不用顾虑火攻造成影响。但妖精能悄声无息地进入乙堡一次,那么肯定也能进入第二次。 妖精变化多端,如何防范这些诡异伎俩便是参谋的头疼难题。 火头军嘿哟嘿哟地推着一条冰砖,这条冰砖长两丈,高三尺,宽五尺,一整条推进甬道,而后用灌水将路径封死。寻妖司的官士往掐金字诀,寒风吹进去,整条甬道被数条冰砖封死。还有另外一个俗道掐御火诀,烤化冰砖,打通出路。 冰堡的许多通道构型都截然不同。便是早些时候那些妖邪拿到了冰堡内部构图,此时再入依旧会晕头转向。为了防止妖邪能根据气味寻找人员位置,地面上都铺满了炭沙,臭烘烘的兵站都空气清新起来。 做完了封堵甬道的工作,火头军小步跑进了伙房,开始准备军士的晚餐。 那些妖精留下的尸体便是最好的食材。经寻妖司的俗道处置过后,这些富含灵韵的肉,将是补充气血的良药。能够增加前线将士战力最简单的办法便是食补。 咸菜饼子加陈米饭加妖肉冷炙,这便是军士统一的餐饭。 当然,副将大人的小灶还是要开的。 副将听闻得了圣人的褒奖,欣喜至极。全军犒赏功勋的提议被兵部与户部否了,但至少钱财定下来了。雁过拔毛,虽不知这赏钱落到手里还剩多少。至少给手下儿郎们有了交代。 副将没兴趣贪儿郎们的赏钱,他要的只是功勋。首胜是一个好的开始,只要守着这坚实堡垒,儿郎们卖命抵抗。他李隽定然可以建功立业。到时锡爵加身不在话下。 火头军将副将的餐饭送来。李隽留下参谋丁硕,一同用餐。 小酒配卤肝,好不自在。 “河山贤弟,多亏你警醒某家要改造堡内通路。”李隽举杯示意。 丁硕连忙举杯敬酒,“哎呀,将军大人何必如此见外。丁某将前程交与将军,定然要全心全意辅佐将军。都是分内之事。” “贤弟放心,此役过后。某家定然上书户部与礼部,为贤弟争取士人身份。” 丁硕听完这话赶忙再敬酒,“兄长如此为弟弟着想,弟弟定然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二人喝的昏天黑地,一觉醒来都到了晚上戌时。 “弟弟今夜莫要走了,你我抵足相眠。” “好。” 睡梦中丁硕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得了士人身份。去官家采买良田,举家迁徙,做那书香门第。养奴吃长寿,延年弄美娥。 畅怀已至士人。该当如此啊。 戌时二刻,乙堡外妖风阵阵。 数丈高的吊睛白额虎去而复还,此次妖虎口喷邪风,邪风里鬼影重重。 那才修好的门楼上的警卫举拿起哨子塞进嘴里,被阴风冻成了冰雕。生魂被鬼阵抽出来,化成伥鬼大军中的一员。 虎大王的伥鬼除了有本事保持神志的妖精外,一律都是金毛犬。金毛犬首尾相接,黑暗中慢慢朝着那门楼靠近。 此鬼阵名叫疯狗狂吠,阴风里狗叫不停。但阳间的守军听不见,阴间值守阴司阴差赶忙托梦相告。 乙堡的监察大阵观察到了几个堡外的卫兵被冻死。原本以为是夜风太冷,兵士穿得不够暖。守军警卫营还催促新兵穿厚些去接班。但门楼冰屋里烤火的校官都冻死,监察统领才察觉这是妖风作祟。 乙堡瞬间鸣金,锣声喧天,提醒众将士妖邪来袭。 阴风作祟,自然是寻妖司首先上前接敌。飞舟载着数百寻妖司官士抵达阵前。前方大军守护,椭圆形长阵排开,阳气红光若有阴阳眼可看那夜色里萧杀之气冲天。 寻妖司摆下烛火通灵阵法,以烛火取众生阳气,抵御妖风。 烛火摆先天之位,置于冰堡乾阳。烛光从堡内,透过冰墙,串联而来。那烛光会扯走兵卒的阳气,有几道冰墙因为改动位置,经过了伤兵隔离小间。本来气血不足的伤兵一蹬腿,死了。 寻妖司旗官乃是香河郡寻妖司方丈,最擅火咒。往年烧山祭祀社稷神,都是由他主使。 借来的烛光,以御火之术。旗官竟用出了六丁阴火。 六丁阴火附着万物,只烧灵韵,不伤外物。与这虎大王伥鬼疯狗阵法正是相生相克。 只见金毛犬好似被夕阳照射,痛得哀嚎。 虎大王即刻用了摄魂术,操控金毛犬相互吞噬。专克分散阴鬼的六丁阴火术,让其一时间找不到主体,平白消耗。 最后那大狗喷出黑血,浇灭了六丁火。阵外飞舞,好不快活。 但旗官并不着急,抓来早就备好的奴户。一刀割开奴户脖颈,血液喷洒而出。生魂虽无胎光,但其余二魂七魄足够取用。六丁虽为阴,但亦可有阳。这奴户生魂做助燃之物,那顺着烛光喷洒而出的六丁阴火带着阳气,变成了阴中有阳的炙热之火。 此次不但烧了阴风,还烧起树木来。 两军对垒,一边是巨犬落地,化成了无数幽魂。一边是将士持刀屏息待战。 外面火光闪耀。旗官终于看清了那老虎面容。 橘色阴影下,老虎咧开嘴笑着。 只听头顶天空有呼啸声,黑黢黢的却看不见。 星光下,秃鹫书生那光秃秃的鸟身裹挟着洞中被众妖吃剩的尸骨飞下来。 尸骨落地,酥脆摔成了渣。黑雾从碎渣里飘出来。 此乃尸毒。占着即患腐肉之病。战阵里近千将士痛苦哀嚎。 没人顾得上前线那些前出的将士。 寻妖司中有蛊师。众多蛊师上前,御虫驱赶毒雾。 只见那些飞出乙堡军阵的虫儿飞出不远,扑啦啦落了一地。嗤嗤化成飞灰。 蛊师终究有限,抵挡不住毒雾来袭。 旗官不得已掉转烛光,照向毒雾。毒雾虽被照出了一个窟窿,却马上又被填补。 冰堡之内的十二万人阳气与这毒雾相争,那旗官本以为定然要处于上风。但四周咯咯啦啦的骨架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冰堡走来。这些死人尸骨被虎大王的伥鬼附身,成了鬼兵。 斗法旗官有能耐抵挡,但这些鬼兵持兵刃,需军阵亲自作战。后备官军迅速抵达接战地点。 毒雾面积太大了,军阵上前抵挡鬼兵。毒雾沾染了皮肉,许多拿着长矛的军士皮肉掉下,阴风一过,那些军士竟然掉转矛头刺向同袍。 虎大王喋喋笑着,“尔等莫以为晌午我等退去乃是尔等胜了?不过是知天时,不愿多做牺牲罢了。” 天上的书生再次化为人形,“来人俗道且看好了,你以为你抵挡得了尸毒,那本君再添一股瘟毒,你又如何应对?” 本来堡中的寻妖司俗道支了寿命,给前线将士施加保身之术,但瘟毒吹过。那些抵御了尸毒的将士开始频频咳嗽,七窍出血。 中毒者迅速离队,由后面军士补缺,那些鬼兵不畏死亡,军阵短兵相接。乒乒乓乓,两军打得有来有回。 乙堡军阵不曾混乱,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妖邪打穿了军阵,便是一个活口都无。与其做了妖精血食,不若拼了此命。 伥鬼也是需要法力的,打了半天不曾攻下,虎大王也有些着急。他体内法力消耗巨大,若不歇息,就要动用本源。内丹损耗,不可弥补。他可不愿伤了内丹本源,心有退意。 一旁的伥鬼老牛从阴风里冲了出去。四蹄飞奔,撞飞了骨架阴兵,一头撞在长矛大阵上。 军士看不见伥鬼老牛,但感觉一阵冷风吹过,身体觉着麻木,心思迟钝。 寻妖司的俗道已柳叶汁开了阴阳眼,能见着伥鬼老牛。 一个俗道举桃木剑,口中念咒,“岁神在上,乙木灵光,丑土来袭,雷响四方。” 乙木震字诀,克土雷法。 这乙堡山中木炁聚集,化成一道金雷,咔嚓一声。那吃了十个人的老黄牛瞬间被劈成了飞灰。 俗道本来仙风道骨的面容转瞬消瘦,身形佝偻。这一雷下去,他已经丢了半条命。 只要伥鬼灵性还为他所摄,虎大王便能复活伥鬼,但此时他法力不足,只能让老牛灵性归来。 若这么拼下去,乙堡定然能抵挡两个妖王的入侵。那么后面的妖兵上来,妖王就要收法,让妖兵以肉身攻打。比拼人力物力,这怎么能打过早有准备的乙堡。 但事情往往不随人愿。 乙堡一伙数千人的部队整装待发,从甬道列队,走了一个路口。却发现甬道被封死。前头没有地方回转,只能慢慢往后撤。 “前面的我湿你母,会不会带路,怎么能带到死路来?” “我怎晓得甬道改了,我是值夜的。白日改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哩。” 另外一个校官赶忙喊道,“莫要啰嗦,赶紧找到出路才是。” 那在甬道里躲着的绣花针藏了很久。 绣花针刺进了一个兵士身上,那兵士被电了下。 外头大阵少了兵源补给,本来带伤的兵卒要立刻顶上。 老虎哈哈一笑,这军阵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该是妖军们显威的时候到了。 正在调度的李隽听见有军士在冰堡里迷路,当下怒不可遏,一刀砍了那丁硕的脑袋。 “去你娘的修改甬道,误我大事!” 将军披甲,准备鸣金收兵。外头打不赢,那便放到里面来打。 十万兵马死守乙堡,只等周边来援。 骨江大船之上罗怀心血来潮,占算一下。兵凶之祸。 庞仲青作为罗怀的贴身侍卫,见郡王醒了,提醒他道,“殿下,夜里该好好歇息。咱们这一路并不太平,江主南下作战,江中恐有妖邪。您当时刻保证体力充裕。以防遇险出了意外。” “你竟然能知神道之事?” “小人于寻妖司中修行,通感阴阳。能见得神官鬼怪,方才河中小神尾随,小人以香火询问得知。” 怀王点点头,“都说人老成妖,你这本事不小,即便是不入官祠。也能挣个神官。” “小人缺德。若无人道供奉,怕是死后要受阴司羁押,亦或化作邪鬼。二者皆非小人所愿。” “本王怕是帮不上你。但你若能保住本王安全,阿爷也许能听听你的意愿。” 李山河不敢深究,这里的门道点到即止。权势之争,尤为恐怖。这王爷回京之路定然不会太平。怕是京中当今圣人,都陷于两难。 第56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入冬后天更寒。 杨暮客披着丝绒袍子在小院子里来回踱步。 季通结了案子后消停两天,今儿又起兴想出门寻乐子。见着少爷院中徘徊,上前吆喝。 “少爷,怎地没出门去?” 杨暮客抬眼看他,“愁钱呢,还不是你闹出来的幺蛾子。” “您不是在外头摆卦摊么?何故家里发愁?” “二十贯一卦,你占卜么?” “小的没钱,可掏不起这么贵的卦钱。” 杨暮客哼了声,“都是你弄出来的屁事儿,小楼姐才让我想法子赚三十六贯。” 季通尴尬一笑,“那钱咱们自己交了,没用东家垫付。” 杨暮客嗤一声,“知不知道什么叫连带责任,这钱你交不交,贫道都要补上。这是我那姐姐在罚我。” 季通上前贼眉鼠眼地说,“小的这还有些钱财,您拿去抵上?” 杨暮客摆摆手,“什么东西。我那姐姐借题发挥,折腾我又不是为了这钱。” “那是为了什么?” 杨暮客听完一琢磨,是啊,那是为啥?小楼姐干嘛逼着他去赚钱呢?杨暮客既答不出季通之问,只是瞪了他一眼。 季通再嘿嘿一笑,“您在那陶白郡不是寻城中妖人歹人么?这二十贯您给自己占一卦,求成就功德之事。打杀了人邪后,取了歹人家财不就有钱了?” 杨暮客指着季通,“你这胆子如今是越来越肥了。陶白郡贫道敢那么闹腾,是因为那郡中神官放任贫道。这罗朝规矩森严,贫道弄些个动静出来,说不得扯出多少事情出来。” 季通满不在乎地说,“那您那一路,还不是差使小的打杀了山匪。” “那能一样么?这城里头有山匪么?最大的匪住在最贵的园子里,你提刀进去杀个三进三出,看看这罗朝你还呆得下去么?不但罗朝待不下去,这中州怕是你都难逃法网。” 季通打量了下少爷,“您何时这般规矩了?” “贫道何时不规矩了?” 季通摇了摇头,“少爷您呐,一向是笃信自我,您那守规矩,只是不违自己良知。若您心中良知和规矩起了冲突……您做起事儿来,可没什么底线。三言两语说死一个郡望,这可谈不上合规合礼。” 似是被季通说到痛处,杨暮客不耐烦地赶他走,“该干嘛干嘛去,贫道见着你心烦。” “您且漫漫悠哉,小的玩耍去也。” 季通才出了门,往那唱曲儿的园子一扎,喊了陪酒的姑娘。销金窟中听风雅。 没一会儿,卖报的童儿进来,季通扯了一份报,看了北方战事。 乙堡占据地利抵御妖邪,伤亡过半,守得大阵不失。各方驰援,合围之前妖风破阵而出。援军伤亡过万。 此一役共斩妖邪四十有三,妖丹化形者数只,盖是可飞天入地之辈。战功显赫。 但乙堡守军安排匆忙,致使阵前失策。副将李隽功大于过,参谋丁硕为罪魁祸首。 罗朝大学士直接把那丁硕批评成了一个酒囊饭袋,是个靠着裙带关系的阿谀奉承之辈。 丁硕一家从良人被变为庶人,丁硕其子受奴刑,取其胎光, 作为有着一颗好战之心的季通,对于这种军事情报最是喜欢。唱台上的歌女妙音婉转,成了陪衬。季通搂着姑娘细细点评战报。 很明显这伙妖军起初就有围点打援的心思。这将军果然了得,援军阶梯行军,不疾不徐,速度参差,相互照料。这也是援军损失没有过多的原因。妖军攻打乙堡,定然不能佯攻,再转头对付援军之时已显疲态。 但后面再战,这乙堡已经变成了九星之阵的软肋。 妖军看似损失半数,尤其是有妖丹化形者阵亡。但同时精简了战力。 寒川妖军掳掠了上万人口当做血食,再来之时,可比当下还要凶猛。 杨暮客在院中左思右想,玉香的主意当真不错。他如今修行停滞,用凡间俗道之法,那凡人可用符篆是必修功课。该是用功之时了。 找到了方向,杨暮客回到了屋里,继续练习符咒。百人百样符,道行不同,心境不同,写画符咒自然不同。杨暮客思索着如何架构风调雨顺符。 当下尸身有心火,肝木,脾土,虽通了肾水,但未醒雀阴。 雀阴难醒,因其属水。行欲之事,却含水之德。 水之德,义在无为。道经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提笔的杨暮客终于思有所得,这肾水是七魄中最难降服之物。所以这风调雨顺符难写水之意。 他提笔勾写敕令符头。没有前人之鉴,凭空捏造。先勾了一笔肝木,巽位有风。 风调,自然是合时令之风,带着木之生气的微风。不以寿命支取灵炁,香火供奉求神官应召。 遂再写一笔求神。 敕令,以肝木之意藏巽位,敬香火功德,神官听召。 待笔画将写水意之时,头脑困顿,纷乱的靡靡之音耳畔细语。 ……给学姐去打饭……你这么有钱,还问我要饭钱,好抠门……这个钥匙坠好不好看?要不要帮你也买一个?……帮我在图书馆占座……我男朋友帮人装电脑,你要不要装机?…… 杨暮客冷笑一声,所谓的情愫付之东流……他曾以为的喜欢,只是骚动的少年春心。那张原本好看的脸,却忘了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女子比自家的姐姐更好看呢? 女儿是水做得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男儿若是求水,则永远都是池底的腌臜物。若是烧干了,许是一瓶盛水青瓷,亦或者不过是块泥板。 既是死了,那所谓遗憾便是孽缘,随它去吧。 落笔为坎,养木生风。 巽坎,水少则无险。灵炁自炁网落下,化作灵韵融入笔画。 此符篆已成。 拿起符篆杨暮客笑嘻嘻地跑到院子里,拿凉亭里的石桌当做案台。供香烛,将符纸置于香炉前。 从袖子里取出桃木剑,随意地舞了几步。大袖翻飞,方步绕着桌案。不需掐诀,心中念叨快快显灵。 土地神噗地一声从白烟里显现,水师神敖麓再次乘风而来。 二者齐声拜礼,“拜见紫明上人。” “贫道炼了一张灵符,请二位神官显灵。” 符篆无风自动,飘到入冬已枯败的树下,化作点点灵光。待两位神官收取了那案台上香炉中的香火。社稷神抽取大地灵韵,送来暖风,桃树抽出嫩芽。水师神以水炁化雾,滋润枝干。 桃花骨朵挂满树枝,不过片刻,香风袭来。 杨暮客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这风调雨顺符果然有助植物生长之用。 他问二神,“不知贫道这符篆可算好用?” 社稷神赶忙上前,“上人这符篆灵性十足。” 敖麓笑着问,“上人此物本来意欲何用?” “写了风调雨顺之意,自是风调雨顺符,可让农人增产。” 敖麓揖礼,“上人。这农人若合时令种植,就该风调雨顺。若有天灾,那本是天地运道。一张符纸,改不得运道。” 杨暮客咂嘴问,“那贫道这符篆岂不是白炼了?” 敖麓再揖礼,“非也。上人此符乃是小院赏乐之用的佳物。贵人有大气运,用此符改了庭院风水,本就相得益彰。” 额。杨暮客挠了挠头皮,“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值钱?” 敖麓点头,“贵人庭院都有法阵养护绿植,但总抵不过时令。此符篆可延缓枯败,也可催生美景。灵阵消耗巨大,若为美景长久驱动,伤天和,损功德。一张符篆,改了小院风水。可谓千金不换之物。” 杨暮客将鬓角碎发捋到耳后,“我若再写一张,你愿花多少钱来买?” 社稷神侧脸看了看敖麓。心中暗恼。这敖麓有世俗产业,不缺凡间钱财,可他这社稷神孑然一身,浪费了与紫明上人结缘的大好机会。 敖麓眼珠一转,“可抵二十贯。” 杨暮客笑着指了指她,“说实话。” 敖麓想了想,“五贯总要有的。” 杨暮客收起桃木剑,啪叽拍手,“好。那贫道马上写一张符给你。五贯,谢谢惠顾。” 敖麓捂嘴轻笑,从袖子里取出价值五贯的金玉边角料。 杨暮客伸手刚想接过,他背后的法剑灵光一闪,将那金玉边角料的金炁尽数汲取。金玉边角料变成了废石。 杨暮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伸手想把背后的法剑抽出来。但法剑却隐去毫无感应。 敖麓也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上人背后还有高人炼制的法器。恭恭敬敬地说,“小神以为上人缺钱,没想到是缺了金炁。上人修正道,不愿惹杀伐之气,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方法取世俗金炁补足法器。” 额。咋解释?其实杨暮客恨得牙根痒痒。山石草木不可生自我灵性意志,这法剑是怎么自动汲取金炁的?那兮合真人讲法剑交给他时也不交代清楚。五贯钱财就这么没了。 待两个神官走后,小楼闻着香味走出来。 “这桃树怎么这个时候开花?” 杨暮客笑嘻嘻地上前,“弟弟琢磨了一个符篆,可催生草木。用了之后便是这般模样。” “那便多写几张,等那楼船宴客之时用。” 杨暮客低头咳嗽一声,“这……其实这符篆不便宜,一张可抵五贯钱。” 小楼瞪了他一眼,“你就惦记着我交代的任务。早就知晓你赚不来,让你晓得钱财来的不易罢了。你却想了这样的法子打发我。” 杨暮客赶忙上前道,“弟弟已经晓得赚钱不易。日后定然节俭。” “这回便算了。下回莫要自以为是了。一路走来,你见着宝贝就以为买得下来。”说着小楼折了一枝桃花轻嗅,继续说道,“其实那不凡楼,现在不过是徒有虚名,我这边钱越来越少。被冀朝的产业拖住了,可不敢再乱花钱。这也是为何答应了那敖家办鉴宝会。若依你以往的德行,与人彰显富贵。就说你那扇子,那是宝山都换不来的珍物,却当做人情领了。我不在这罗朝开办买卖也是因为周转不灵,看似进账多,却依旧要不停投入。等那产业利润有活用资金之时,怕是早就离了罗朝。” 杨暮客见小楼姐说明了情况,嘿嘿一笑,“弟弟原本不知,现在晓得了,自然会改。” “哼。你这跳脱性子,是那般好改的?” 杨暮客掐三清诀,取无根水淋在小楼手中的桃花上。只见桃花花蕊舒展,香味更加沁人心脾。而后他说道,“姐姐是那水做的女儿家,弟弟是那池塘里的泥巴。泥巴出了池塘,越来越稳重,甩落了坏心思的腥水,搭成篱笆,只给小楼姐护着那心中清泉。” “肉麻!” 寒风吹过,桃花瓣瓣飘落。 粉色的芬芳里,女子拿着桃花。掰断了不甚整齐的断茬。 木母多思。一缕金意斩谋算。诸多琐事忘心田。姹女心火有妒意,自当敛财养婴孩。劳烦黄婆,慢慢补气。 聪慧的小楼竟然也悟得自己也在修行,是不知前事的修行。似是断舍离的修行。常常听自家弟弟讲道,什么性命,什么灵韵,什么灵炁,什么天道。 既然都悟不得,那他们去修他们的命,本姑娘修本姑娘的性。 金运之意,合道伊始。 杨暮客低头看到小楼指尖那如刀削一般的断茬,瞳孔放大。他看到了金克木的道意。 桃花漫天,终究不见。 北方的寒天里,一只金丝雀站在大雪压低的树杈上。 树洞里哀嚎不停。 好多妖精受了重伤,那树洞是金丝雀施法化作的洞天。 可用洞天,便是妖丹大成者。如同阳神真人。洞天里尸妖还是拿着棺材板挡着洞口。 那棺材板是尸妖一路修行不曾放弃的灵木,早就与他的道行融为一体。有这尸妖拿着棺材板挡在洞口,便可与周围情境融为一体,不被发现。 妖军赢了么?自是赢了。而且大胜。 他们得到了足够多的生魂,得到足够多的血肉。 北境九星大阵之外,不见活物。一切生命都被妖军的妖风裹挟。 但它们的损失也是巨大的。虎大王吃了数百人,才补足了消耗。鹫大王更是用毒太多,耗干了毒囊,不知多久才能存满。 数万人被这些妖精吃了干净。 寻妖司疯了一样主动出击,阴司差遣众多城隍北上夜狩。就连国神观的神官也来助阵。 那金丝雀真人不得已挑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这些妖精带进洞天之中。 金丝雀最是爱干净的,这老翁一辈子不曾让外人进过他那洞天。但这回当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57章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寒江飘雪,万籁俱寂。 怀王楼船来到了第二道索桥。 此桥名为磨若桥。麻林草原在其右,虽名曰磨若桥。 此桥属土,有以土韵压江煞之用法。 怀王穿着皮裘观雪,得卦为师,六三,大凶。 他默默揉了揉眉心,问一旁的假庞。“你若冷,便进屋里去。这大雾茫茫,白雪皑皑,船静无声,稍有动静便被发现。无人敢于江中此处行刺。” 假庞摇了摇头,“下官修蛊术,肉身早已不惧冷热。只是一个装虫儿的容器,不劳殿下挂记。” 船楼里的太守揣着暖炉看着外头二人,这俩人都有功夫在身。他一个文人当真比不得。外头阴风刺骨,那雪水落在身上当真一下凉透。 东宫太监冒着风雪走出船楼,“王爷,换个手炉。这个刚烧暖……” 怀王将袖子里的手炉递过去,换下太监托着的嵌铜鎏金木多孔手炉。 这小手炉上有微雕卦象,排离火阵法。一点星火在那铜锅里微微燃烧,若定神细细观察,能看见那星火是如蚁卵一般的小珠儿在燃烧。一堆小珠儿黏在一起,但铜锅空间只够一粒燃烧。遂可用长久。 怀王十分喜欢这手炉,藏在袖子里不但取暖,还能当一个防身法器。“大伴辛苦了,这以镊子粘珠儿的活着实累人。本王外头看看风景,却害了你头昏眼花。” “多年不在王爷边儿上,这点苦婢子吃了也是甜的。” 怀王看着太监,想起京都东宫少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离家已久,这些人竟如此惦记自己,“大伴快快回去,本王修行在身,不惧江风。你这身子骨可受不住。本王站一会儿就好。” “婢子领命。” 大雪里忽然出现一道黑影,这便是驶进了磨若桥桥下。 江女神教的金锁铁链哗啦啦地响着,迷雾中有灯笼挂在阴影里。 铁链上的金锁已经被摘取干净,曾经挂着金锁的痕迹不曾被锈蚀也不长青苔,反射着灯笼的微光,好似星空。 楼船穿过大桥时,撞到了一块漂浮在河面上的木板。甲板上的卫兵匆匆冲到船舷去观望,是一艘花船的船壳。卫兵赶忙上报,校尉左思右想觉着怪异。这船壳是怎么飘在这桥下的?毕竟他们是顺流而下,这船壳该随着江流漂到下游才对。毕竟来时江面平静,那铁索桥两边的桥墩距离还远,即便是撞船沉没,这船壳也不该在此处。 水手将船壳捞起来,这船壳不是撞击产生形变破碎。因为船壳内侧的损伤比外侧还多。更像是内部爆炸产生的木船结构崩解。 楼船减速,校尉赶忙上楼汇报情况。 屋里怀王和太守听着校尉汇报。 太守作为文士,自然通晓天文地理。粗略判定,“这应是花船爆炸,船壳受冲击飞上高空,被风吹来。遇见了桥下的涡流,未被江水冲走。” 怀王也觉着事情如此,“下游有船爆炸,那航运检查应当知晓。不若用玉璧询问航运司,是否知晓此事。一条花船,近百人命。若是应对及时,或许还有生者。” 太守林啸摇了摇头,“冬江酷冷,落水断无生还可能。怀王若是启用玉璧,会泄露我等行踪。” “林伯伯在怕什么?何人敢来行刺本王?” 林啸面色凝重,叹息道,“怀王殿下去海外修行,乃是太子殿下爱你。以至朝中非议,多方施压,才有让殿下归来成婚一事。若殿下未抵京中遇刺。那皆是太子溺爱放任之责。虽太子尤是壮年,可再续骨血。但也给了其余亲王觊觎大宝的机会。” 怀王听了无奈,“本王身不由己……却惹得阿爷受苦。祖父……圣人可曾有过评判?” “皇上并无多言,但国母曾宴会中言,殿下是不孝子孙。” 怀王摇了摇头,后土不厚,也不过是被人推到台前。他那祖母偏听偏信,许多年前阿爷便说过子母不和之事。 “本王自小就不招喜,祖母说得没错。父母在不远游,更何况本王是入山修行。的确是不孝。”说到此处,罗怀抱怨一句,“乘风跨境法阵带不得灵物。本来曾在灵土购置了许多延年益寿的丹药。或许有了此礼,祖母也可对本王改观不少。” 怀王这话林啸接不得,帝王家事儿,臣子听听便好。于是将话题引回,“因国母不喜,针对太子殿下批评越来越多。太子在京都岿然不动,他们无从下手。遂怀王殿下更应谨慎小心。您万万不能变成歹人攻击太子殿下的软肋。” 怀王眼睛一眯,“林伯伯还未说何人敢来行刺本王。” 林啸咽了口唾沫,“如今国舅爷与梁亲王来往甚密。京都兴起结社,多为后党。” 出去些年,原来阿爷竟被人逼到如此地步。后党与东宫竟然起纷争。怀王盯着林啸,“刺杀本王,这么下作的事情,争夺大宝之人敢做么?” 林啸摇了摇头,“国舅近些年越来越不像话,仗着国母与皇上情深。做了许多冒大不讳的事情。他那雨涞郡,以山河之北要年年疏通河道,招募徭役数十万人,这些人虽无甲兵,却是那国舅的私军。” 怀王捏了捏拳头,“不就是结婚生子么。本王去做便是了……这辈子本王无缘大宝。若本王儿孙承大运,待本王修行有成归来之日,也好考校考校,这罗朝是否按着诸位叔叔伯伯所想,砥砺前行。” 林啸抿着嘴,“怀王能如此念想便是我等福分。” 罗朝太子当今处境着实艰难。太子是一个大智若愚之人,从不违逆圣人。身为嫡长,从未失德。 纵然母后对其余弟弟更加疼爱,他也不争。 纵然舅舅与梁王狼狈为奸,他也不问。 纵然他东宫官吏屡遭贬罚,他也不救。 那圣人之位本就是他的,他所做的便是等待。 誉王曾年夜宴席上讥讽,河中老鳖总缩着脑袋,还是被炖成了汤。太子只是默默喝汤。太子知晓这宴席上,只怕是上座的圣人都不喜他。因为太子从不多言,没人知晓太子在想什么。 不知他的,比如母后,以为他呆,不适合当那承大运之人。 猜忌他的,比如圣人,以为他狠,将子嗣送出独处险境中。 嫉妒他的,比如梁王,以为他奸,腹中藏着无数阴谋诡计。 但太子以为,他们都错了。太子只是觉得该当如此,人应生而自由。他生来是圣人嫡长,大运便该是他的。他的儿子有根骨,那便该送儿子去学道。他的追随官吏心有大志,那么小小磨难不过是一场历练。 离圣人退位之时越来越近,有些人越来越迫不及待。攻讦他儿子没诞下子嗣,那便招孩儿回来成婚。 怀儿外出学道数年,当有踏破艰难险阻的能耐。因为这也是怀儿修行之路的劫难。若怀儿被歹人阴谋诡计所害,那待他登临大位之后,定然会为怀儿报仇。 毕竟这罗朝寻妖司探寻过往的能耐,太子见识过很多次。所有事情都会在天地留下痕迹。 士人阶层现在越来越不好控制了。家家户户都养着私兵,结党成军。 此回北上调令,那些个士人各个听宣不听调。家国太平你们养着那么多兵作甚? 罗朝圣人不敢管,因为国母之家便是罗朝最大的地主。尹氏家族南来自乾朝少昊旁支。万年传承,如今已经是罗朝最大的地主。 罗朝如果说成是罗氏与尹氏共治,怕是也不会说错。 太子本来对尹氏没有多大敌意,但此回尹氏竟然派出家中供奉刺杀他儿归乡。他便对尹氏有了敌意。 怀王的楼船继续往北行驶,大雾中他们遇到了一艘小船。 小船在这江中飘荡,风雪里一个渔夫坐在舟上钓鱼。 楼船转舵,却看见那小船一直漂在船头远处。 东宫侍卫默默拉出床弩,数架床弩瞄准了小船。只要小船稍有异动,灵光弩箭便会以雷霆之势摧毁小船。 披着蓑衣的渔翁甩甩钓竿,不多会儿,钓线在江面上转动。好似钓中了鱼获。 怀王在屋里看见了甲板上搬出床弩,也凝视着江面上的小舟。因为凶卦在前,他索性掐了法诀开了天眼。 那小舟是假的。是个虚像。真正的危机在水下。 晦暗的天空,苍白的大雪,摇曳的水浪,墨绿的江水。漆黑的水底,一双巨大的眼珠盯着江面的楼船。水獭成精已经两千年,打能化形起,它便住在尹氏祠堂。 此次尹威亲自回尹氏祠堂供奉,请它出山,在怀王回京的路途,弄翻船只,造成江难假象。 这不是什么难事儿,它刚刚特意找了一艘花船实验了下。只需在水底喷出一口气,那花船炸开,木屑纷飞。所有人落水后,驱使鱼儿将人吞噬,它再把那鱼儿吃了。 附近的河神都南边去跟那些海里的怪物打斗,这里一个神念都没有。它只是等着江中涡旋产生,那拦路的小船,只是指引楼船驶入涡旋的假象罢了。 开了天眼的怀王看到了涡流,前方水炁混乱,冷热交替。 “命令船夫转舵,前面暗流汹涌,不可进去。” 太监赶忙通过玉石传话。 水底的水獭看到楼船改了航向,咕噜噜吐出几个泡泡。那些泡泡追着涡旋而去。江中涡旋迅速扩大,将那承载着渔翁的小船牵引。渔翁高高甩起鱼竿,鱼线飞起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产生。 此时楼船被漩涡牵引,不停地向漩涡中心滑落。 船上灵炁驱动轮桨加力,轮桨叶片飞速划水。但为时已晚,楼船船尾开始向漩涡中心倒去。 怀王不慌不忙,从手腕上取下师傅赠与他的木珠手串。木珠上刻着符篆。可御使灵炁布阵之用。 坎字诀,御水术。江面起浪,拍向漩涡。浪水短暂地填补了漩涡的空缺,轮桨划水终于将楼船带出涡流。 水獭见此计不成,真灵飞出,化身成了蓑衣渔翁。渔翁甩动钓竿,长长的灵性鱼线被轮桨卷入。就在渔翁准备动念将那轮桨扯碎之时。一个女子从风雪中踏水而来。 “孽畜,敢于江中伤人。”说话间那女子抛出一只玉碗,将小舟上的水獭真灵扣住。 水獭真灵化为本相,使劲放屁。毒屁在玉碗下鼓出水泡,水泡炸裂的瞬间,水獭真灵逃出回到了原身。巨大的水獭甩动尾巴上游,冲出江面化成了一个中年男子和女子对峙。 “你这江女,怎敢坏了爷爷的好事儿?” 江女收回玉碗,冷面道,“杀我教中信徒,本神自当要管。” 中年男子眯着眼睛,“你才收了几年香火?爷爷我乃受人道供奉已久的家神,此次来江中弄浪乃是人道之愿。” 水獭与江女对峙之间,无数小水獭虚影在江面下向楼船游动。 船上假庞看见水獭群的虚像,落下数十根发丝,发丝变成细微小虫,顺着甲板缝隙钻进水底。 这小虫最喜吃灵炁,那灵炁所化的水獭虚影便是小虫之食。本来数量不多的小虫,边吃边繁殖。水下已经是漆黑一片,好似水藻的发丝将船底包裹起来。 假庞眼睛冒着绿光,鼻孔流血。操控蛊虫迎接化形妖精的随手一击,便让他神魂受伤。 怀王向假庞点头致谢,取出一张唤神诀灵符。 “敕令,天道无极,岁神纲常,有请甲兵,卫吾身旁。岁神官司,神兵神将,阴司有道,大能城隍。灭杀妖邪,正道曙光。” 水獭听见怀王念咒,剑指怀王神魂,“呔!那小娃!你喊谁是妖邪?” 怀王瞬间眉间发麻。 麻林郡城隍领阴兵乘风而来,大雪之中,阴气之下,黑旗招展,黑烟滚滚。 岁神司执岁巡游灵官立长刀,着金甲,一道金光,劈开寒风,立与风雪中。 水獭若是单独面对江女,拿下小小江女自然不在话下。但此时阴间有城隍助阵,高空有岁神殿灵官一手持刀一手持镜照住水獭。它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中年人化作水獭原形,往江面上一躺,露出肚皮,“我就是在水底吹了几个泡泡,你们这么多神官来作甚?” 江女拿出信众名簿影图,“你毁船伤人性命,我这些信众生魂不见。你欲作何狡辩?” 水獭摇摇头,“我不知。我就是在水底吐了几个泡泡,吃些鱼儿。你那信众死了与我有何关系。这城隍与岁神殿神官都在,你问他们。” 此时情境,怀王看得清楚,李山河能看到些许虚影。 怀王掐了个御风诀快步走到船头。 目光盯着水獭,“你可是要杀我?” 船中众人看到怀王问那蓑衣渔翁,但渔翁并无回应。 水獭眼珠一转瞥了眼怀王,不愿搭理这筑基不成的小修士。 怀王咬着牙,寒声道,“我可曾招惹于你?你为何要杀我?” 水獭依旧不答。 罗怀抽出一张传音灵符,“师傅,有精怪要半路杀我。” 一道神光从灵州疾驰而来。 “老道求乞……中州精怪欲伤我徒儿。执岁太岁轮值金光正神。仙界元灵坐下镇守麒麟。二位长者,老道可否显法?” 两声,“可……”自冥冥中传来。 水獭被飞剑穿胸而过,命丧当场。 第58章 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江面上一个老者虚影甩落长剑血滴,轻抚剑身。 水獭妖魂抱着金丹从尸体里飘出来。 妖精大声疾呼,“太岁大人呐,小妖冤枉呐。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杀了小妖。小妖不甘心……” 城隍抛出缚魂锁,将那水獭妖魂捆住返回阴间。 老者虚影向执岁巡查掐子午诀,“多谢神官大人来得及时,劣徒得以保全性命。” 巡查游神只是点头,乘风而去。 江女消失在江面之上。 楼船继续北上。 方才外头事情船中之人并不清楚,怀王也不多做解释。瘟部瘟神路过江面,看到了趴在窗子上眺望大江的林啸。吹去一股瘟炁。 怀王房中,罗怀行科,以通灵之法向师傅请教。 “多谢师傅救命之恩。” “你我师徒一场,老朽定然要保你安全。” “师傅如何从神州瞬息抵达中州?” “呵。”老道虚影笑了声,“这有甚难,分神一道,一路跟随与你。待你遇险,神思自然急转而至。” “徒儿还以为师傅莫大法力,可御剑天外。” 老道虚影捋捋长须,“在这世上,怕是天仙下凡,亦难做到一息十万八千里。你我距离,又何止如此。你这童儿是老朽最后的衣钵,生怕你出了半点闪失。” “多谢师傅厚爱。小徒归乡路上遇见一个大可道长。那大可道长颇为古怪。您教的观想法看不到他的神魂。不知师傅何时将那幽玄内经传授给徒儿。家父如今孤立无援,徒儿想助家父一臂之力。” “还没学会走,便要想着跑。徒儿若快快筑基,幽玄内经自然传你。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去打磨道心。” 说完老者虚影消散,剑光返回天外。 幽玄内经是幽玄门的长生之法,也是幽玄门诸多法术之基本。习练幽玄,可铸造元神,通九幽,明天之玄意。感知冥冥天意,福祸自知。 罗怀山中修行,习练的基功只是寻常修士的锻体之法和幽玄门的阴阳明性观想法。师傅常说他根骨优秀,五行灵韵俱佳,但讲经讲道之时,从不准他去听讲。虽是门中真传弟子,却一直不得正法。 中州不能显法,修炼停滞。罗怀被赶下山,虽他早有归意,但修行高不成低不就,此时下山,无异是荒废大好时光。他默默想到,还是早早成婚生子,了却了人间之事,回山修行重要。 罗怀以为师傅的神思走了,但那剑光倒转而回。来到了卫冬郡。 罗怀师傅附身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太岁大神和镇守元灵都允许他显法,那此回大好机会自然不能放过。掐算城中大气运之人的方位,以看穿九幽的眼光寻找紫明道长的身影。 杨暮客此时在姜家工坊之中。 他练摊儿的时候,只是举着一个小幡,也着实寒酸。玉香说租个楼,做神算子。虽有揶揄之意,但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到一地租一栋楼,显然不切实际,那弄一个像模像样的卦摊还是要轻松许多。 所以杨暮客找到了姜家,跟那姜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姜福便差人将杨暮客送来了工坊。 工坊的师傅听见杨暮客的要求,捏着下巴。他虽是铁匠,但也通晓些木工活计。诸多家伙事儿也齐全。 杨暮客的要求便是,一架能以玉石储蓄灵炁驱动行走的小车。小车可折叠便于存放。而且小车还能展开,可做书案。杨暮客见过冀朝中雇佣向导女子骑行之用的三轮车,他的想法便是在那三轮车的基础之上能拼装成一个法坛。 不多会儿,师傅拼好了龙骨。找来磁石,放在龙骨震位,排阵图,九宫震位为先,震宫动而牵动齿轮。再装好齿轮和轴承。 杨暮客盯着那硬邦邦的木桩,“先生,能不能把这悬架弄得软一些。这木桩坐上去。怕是硌屁股,骑起来不舒爽。” 工坊师傅抻着脖子看着杨暮客,“小少爷,悬架若是做软了,跑起来不是散架了?” 杨暮客笑了声,“用料再好些。莫要拿这些边角料糊弄本少爷。” 说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猴皮筋。这些都是季通从那儒马国的猴妖身上取下。 工坊师傅看到这灵性十足的猴皮筋肃然起敬,“小少爷果然舍得用料。这猴皮筋怕是拿去做载物飞舟都绰绰有余。” 但工坊师傅看了看木桩又看了看猴皮筋儿,“小少爷,这龙骨怕是担不动这猴皮筋儿。咱们这工坊里也没这样的好木头。” 听到这话,杨暮客嘿了声,“你且候着。我那车上存着上好的备料。” 说完杨暮客坐着姜家工坊的飞舟回了小院,从马车底座下抽出一根木料,这是离开昭通国时,砍伐的铁木备料。里面还有些板子,是当时季通封盖车厢时候用的。也一并取了,夹在腋下登上飞舟回了姜家工坊。 工坊师傅看着那小少爷夹着上百斤的木料面不改色,说话更小心翼翼了。 这工匠手中刀刻画精细,木屑纷飞。没一刀出错,让杨暮客想起了卖油翁的故事,唯手熟尔。此技,近乎于道。依照之前的工序,用这些铁木木料做好了龙骨,以榫卯结构仿照骨窝驳接,卡死了悬架,连上猴皮筋。 杨暮客拿出一块玉石放进去,骑上去转了一圈儿。这也忒软了,坐着摇摇晃晃的,遂跟工坊师傅说,“太软了,没一点力量反馈,跟坐船似得。” 工坊师傅听完后一抻脖子,太硬了是你说的,太软了还是你说的。但没办法,东家亲自交代的要照顾好,那就得遂了他的心意。这木头硬呐。拿着锉刀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才修整好。工坊师傅将骨窝结构变成了半圆卡齿结构。站在原地看着美滋滋地驾驶小车的小少爷,叹了口气。 车子龙骨和悬架都弄好了,接下来便是弄外壳和能展开用做书案的箱板。 杨暮客指指点点,既要美观,又要结实。丢出一张八卦阵图,要把天支地干刻画上去,还有把阵图都弄成可转动的排阵工具。 数个工匠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弄好了。 几个时辰,这些工匠不吃不喝。看着心满意足的小少爷,那工坊师傅上前问,“小少爷,一共三贯工时费。” 杨暮客听后愣住了,“啥?三贯工时费?” 贫道一开始占一卦也才一贯钱,你们这些泥腿子摆弄一会儿木头就三贯? 工坊师傅点头道,“咱们给东家干活,都是按物件结算工钱。平日里祭金之物,用时长久,出一次工要五贯钱。这是小人的钱,我那些徒儿小工,几百钱,几十钱不等。这次给小少爷造车。我们用料一贯八百文,其余用料都是小少爷提供。小人工钱出工便是一贯,其余人帮忙,就算二百钱,您若不合意,可唤来东家询问。” 三贯倒不是贵,但杨暮客兜里没钱呐。昨儿小楼姐还教训他,花钱不知数目。他也言说要改,这一拍脑袋就花出去三贯钱。问题是这小车有没有用还两说。 杨暮客也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如是说道,“这钱,若当真如你所说,定然不会少你的。但咱们要当着你东家的面结清。” 工坊师傅点点头,“的确如此。平日里都是账房过来结钱,小人也许久不曾见过东家的面儿了。这回巧了占小少爷的光,去看看东家。” 杨暮客领着工坊师傅去不远处的姜府宅院,塔楼上的家丁看到了几人。门口其余工匠被拦下,只有杨暮客和工坊师傅被管家领进宴客厅。 姜福脸上带着纱巾由婢子扶着走进来,“大可哥哥。我家工匠的手艺你可满意?” 杨暮客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姜姑娘,贵家工坊工匠技艺绝伦。贫道十分满意。” 这时那师傅上前,“小姐。工时费加物料费一共三贯。” “怎地才三贯?你们没舍得给大可哥哥用好物料么?” 师傅讪讪一笑,“小少爷嫌弃咱家用料不好,拿来西耀灵州上好铁木,还有猴妖皮筋。所以咱们家工坊里只是用了些零碎,车轱辘三只,九百文,轴承一副,三百九十文,车坐垫,用的是狮鬃,本来用来做剑柄垫,取了一整块,四百文。还有那轱辘,套上了灵土神州的橡胶。一百五十文。油料,漆料,不少零碎之物,小的做主抹去零头,一共一贯八百文。” 姜福听了,“柚儿,你去给莱师傅拿上三贯钱。” “是。” 工坊师傅被婢女领走。 杨暮客无奈一笑,“贫道今日出门没带钱,多谢姜姑娘帮贫道纾难。” 姜福噗嗤一笑,“原来大可哥哥是没钱。” 杨暮客其实准备了不少说辞,但没想到姜福直接让自家婢子领着那工匠去领钱去了。倒是少费许多口水,但他也不能白拿,遂从怀里取出两张符纸。便是昨日自创的风水符。 他把符纸递过去,姜福好奇地接过。 “此符乃是引灵炁,呼神明,改动院中植被风水之用。只需敬香祈祷,便有社稷神、土地神、水师神前来行功。可冬日枯木生春芽,开香花。也能使冻土植被复绿,让院中平添生气。” 姜福看看手中符纸,“这等好物,平白赠与我?” “姜小姐帮贫道垫付三贯,贫道以两张符篆报答。你我两清。” 姜福哼了声,“那这符篆本姑娘便收下了。大可哥哥请便。” “贫道得了新车,欲乘坐游玩一番。不做打扰,告辞。” 杨暮客出了姜府,到工坊里驾车出行。 徐徐微风吹着少年面庞,他美滋滋地打量着街头巷尾。忽然一个中年人出来拦住他。 杨暮客眨眨眼,他还没挂占卜卖符的小幡呢。咋就有人拦他? 中年人眼底有金光,这下杨暮客看明白了。这人是被人附身了。 “敢问是何人拦住贫道去路?” “幽玄门弟子,拜见紫明上人。” “占了人身,坏了规矩。” “太岁与镇守准许弟子显法,只此一次。” 杨暮客点头,“可是有事相告?” “上人与弟子徒儿有过一面之缘,小徒名叫罗怀,沾染了上人些许气运。遂弟子特意前来道谢。此心法,乃是我幽玄门基功,名叫幽玄内经。可供上人参详。” 杨暮客并未接过那灵性化成的书籍,“幽玄门,贫道记下了。贫道当下修持自身,未成人身之前不再习练功法。待日后有缘,贫道去你山门做客,可拿来参详参详。道友好意贫道心领了。” 中年人揖礼,“弟子将来定然扫榻相迎,以斋醮庆贺上人来访。” 说完一阵清风,那中年人迷迷糊糊地看着路中间骑着小车的道士。 中年人本是一个捕快,看到那道士的车崭新,车轴的油都还没落尘。“本官乃是郡中捕快。你这道士骑车可有凭证?木车可在我阡陌司衙门报备?” “额。还未来得及。贫道才从姜家工坊买了车出门。” “那你还不快快下车。推着去我衙门落籍。” “多谢捕快大人提醒。”说完杨暮客灰溜溜地下车,推着车往府衙区走去。 捕快看着杨暮客推着的背影,甩了甩袖子。小道士穿得华丽,竟不懂一点儿规矩。若是街面乱串,撞倒人惹了官司,看你怎么跟家里爹娘交代。幸亏遇上了本官。 杨暮客到了衙门,跟一个二傻子似的,这边排队,那边受理。找那阡陌司的门子就找了半天。车子还没地方放。 最后里面的一个吏官看不下去了,出来指点。 “你这小道士推着车在衙门里乱转什么?家里大人没教过你么?车子要停在外头地库里。” “额。贫道新买的车,没落籍。也没个锁。” “衙门里头丢不了东西,而且你这车子寻常人也骑不走。玉石多金贵呢?你把玉石抠了不就行了?” 杨暮客咧嘴一笑,“多谢大人提醒。” 这衙门里忙,因为疫病爆发。注销户籍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北面,富贵之家从人口密集的郡城中外出南下,来此避难躲灾。 春阳郡尤氏许多人南下来到了卫冬郡,坐在轮椅里的尤老大接待了尤氏长老。 尤家主支女子数十人在泡汤的时候,死在了浴池里。老主母染了寒冰去世。尤汤寄信给春阳郡,告诉他们河南镇可接收尤氏壮年投奔。长老星夜赶路来到了卫冬郡。 但这府衙办事儿当真难。 太守休沐,去了京都。留下规矩,不准插队走关系,一切依照规矩。 尤老大骂骂咧咧,指着那捕快鼻子没一句好话。 杨暮客停好了车,走进府衙中。巧了看见这一幕,尤老大看到杨暮客的瞬间就老实了。 杨暮客把在府衙排队领的条子递给捕快,“贫道要去阡陌司给木车报备落籍。” “您出了门往东走,拐个弯儿,看见两栋门房,左边那个就是阡陌司,右边那个是御夫院。您若是没有骑行凭证,要先办御夫腰牌。” “多谢。”杨暮客瞥了一眼尤汤离开了衙门。 士人阶层,因此疫病,乱象频出。 第59章 山路难离水路难去 瘟,不但染人,染牲畜,染粮谷。 东源郡大火烧仓。 士人常源侯领着私军看着那些围上来的农民。常源侯与一众私军皆是裹得密不透风,头戴斗笠,遮面封口鼻。鼻梁上包着胶皮叆叇。生怕露出一点肌肤。 “这仓中粮食乃温病之源,烧了我等才能活命。”常源侯拿着玉石通过扩音阵法向农民解释。 解释有用么?显然无用。烧了粮食能阻止瘟病扩散,但没了粮食这冬天怎么过? 东源郡农户起兵作乱。拿住常源侯,东源郡金渠乡县令领兵冲击士人侯府。士人与农人火并,双方伤亡共计八万人,失踪人口三万有余。 罗朝议政厅里户部尚书看着奏章,头大如斗。拉着礼部尚书商议。 礼部尚书脸黑得像锅底一样,“问我作甚?烧粮之事是你户部和吏部定下的章程。” “教化民众,是你礼部的事情。如今农人作乱……礼部该想个折子出来!” 礼部尚书嘿了声,“泊历郡集体宰牛一事儿已经沸沸扬扬,那牛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集中处置便好了。那郡守倒好,一纸命令下去,全郡耕牛尽数宰杀,还出动的官军出去猎杀野牛。咱们罗朝打万年前立朝开始,严谨宰牛。这逾礼大罪,你们不声不响地压下去。当真以为事情传不出去?” 户部尚书眉头紧锁,“北方妖乱,物资要优先供给北方边境。只要各地等一等,等北方缓过劲来,烧仓后短缺的粮食就能从外地征调过去。” “张开!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礼部尚书终于怒了,将奏章甩落在地,指着户部尚书的鼻子说,“瘟疫来袭,本官借调北方离家医师前去灾区赈灾。你百般阻挠,不准那些医师离开驻地。大量士人领着私军去那背井离乡的庶人田土上修筑堡垒。你和兵部打着坚壁清野的名头,将那些田土都清除名册。断人生路!你张开缺德!” “不给田土,那些士人肯领兵北上么?不将那些不愿留乡抵御妖邪的良人贬作庶人,还有什么体统可言?何大人,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让北境数郡安然度过妖乱的法子么?” “本官不管!朝议推票,廷推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大不了本官辞官归乡养老。” 此时再说罗朝北境边疆,山中那些妖精从金丝雀的洞天里出来。 没了寒毒体内作乱。这些妖精变得油光水滑,一个个面红肤白。 虎大王此时穿着可比早些时候体面多了,身披光明甲,头戴飞翼胄,腰挎五尺长刀,一手扶住刀柄,一手叉腰。身后阴云密布,无数伥鬼飘荡在阴云之中。 鹫大王羽扇纶巾,着白衣长袍,踩云履。 诸多小妖也衣衫整齐,有些还扒了人类军士的甲胄穿戴好。 金丝雀化作老者落地,“好!诸位暗疾尽祛,修行之时已到。这九星阵法堡垒,便是我等造化。虎大王。” “孩儿在。” “你领军袭扰周边,捉拿斥候。莫要贪嘴,留下活口小心策反。” “孩儿明白。” 老者看向书生,“鹫大王。” “学生在。” “你飞高天之上,要行踪瞩目,方便虎大王行事。” “学生明白。” 三十多只化形妖精领着成千上万的目露青光的精怪散在了雪山之间。 鹫大王妖丹成就已久,以往压制寒毒,一直不曾显露真灵本相大小。此时他飞天而去,摇身一变化作秃鹫真灵本相,翼展九丈。天空中庞然大物清晰可见。扇翅翱翔,轰隆隆风声带动风雷。 壬堡修建在明珠湖边上,因为方便取水,这冰堡修得偌大无比。此地的视野最宽广,地势平坦少山林,四方看去一望无际。那天空中翱翔的秃鹫便是壬堡率先发现。 死士穿好了保暖衣物,登上木鸢,飞天侦查。各个堡垒也派出斥候小队开始巡查四周。 水底沉眠的水师神一手捏死一个鱼儿,闭上眼睛继续冬眠。 骨江水主领着一众虾兵蟹将,将江口寄居的虾邪包围。 江主让众虾兵牵引缚魂锁拉出一个大笼子,将那虾邪包在其中。 虾邪化形不得,个头不小。三丈来长,身上长满了须子和腿脚。一对螯爪青绿带毛。 这虾邪成不得精,浑浑噩噩,只能听命于人。因为其肉在骨内,不可化形,便是取用灵炁,修炼肉体也只是长个儿,不生变化。 若问这虾元遗种可有能成精之物。自是有的,蛛可化作精怪。因为蜘蛛外骨骼已经化成了一层皮,不再限制其不可化形。而且蜘蛛竟学会了胎生,补足先天元气。遂比寻常爬兽还易成精。 虾邪被缚魂锁大阵包围,痴傻只是盯着蛟龙。 它知这蛟龙乃是手下败将,不足为惧。虾邪是金丝雀手下虾将军,统领水妖。乃是金丝雀在元胎海南寻到的一颗虾卵。没有邪神念头附着,养在缸里,北上来到了济灵寒川也不惧严寒。身上没有一点儿寒毒。 虾将军力大无穷,能翻海弄浪,吃泥过活。周身孔窍,抽取天地灵炁比寻常妖精修士都快。不惧浊炁,端得贪得无厌。打战也不知疲倦,因此蛟龙海主不可敌。 缚灵索结阵,乃是所住江口精气,虾邪水底多足骚动,弄出了水中砂浆。掩藏在砂浆里,噼噼啪啪打飞了几只蟹将。 青蛟水中疾如闪电,游动不停。瞧不见虾邪藏在砂浆何处,口中吐息,喷出毒雾。 虾邪藏在砂浆里,关闭孔窍,沙沙声中钻进江底。 嘭地一声,气泡密密麻麻。虾将军从泥沙里冲出,两只大螯弹在青蛟身上。青蛟吃痛游出很远,不敢转头。 众多蟹将围上来,举着螯钳捶打虾将军。虾将军身上的节肢被打落不少,但转瞬便长了出来。蟹将也是一样,螯钳打碎了,又新长出来一对,化作小锤捶打虾将军。 这便是虾元遗种厉害之处。不管是神仙妖怪,断肢重生不是难事。但瞬息之间恢复原样。除了这些骨在身外者,再无其他精怪修士可以做到。 江口海底打的乱流汹涌,江面大浪翻覆。虾将军带来的海妖本就不适应淡水,极少数修行有成的妖怪皆是贪生怕死。更不敢上前相帮。 蛟龙吐出一方宝印,此乃岁神殿颁发的江主凭证,可控江河水炁。 “定江河!” 此令一出,江底水流瞬间沉寂不动,似若冰封,但江主带来的虾兵蟹将却游动自如。 缚灵索大阵越缩越小,蟹将叮叮当当捶打虾将军的虾壳,咔嚓声中细细裂纹不断出现。 河中水母见虾将军将要落败,吹出一个大泡泡,将不少妖精包裹起来,钻进了江底石缝里。这条石缝正是连接地水的入口。 江主掌管大江,却管不到地底之河。蛟龙瞥见了那水母携带妖精逃跑,却也无可奈何。 虾将军在众多蟹将围殴之下,骤然全身变得通红,嘭地一声炸开。骨甲纷飞,碎片将一个蟹将当场劈成两半。 缚灵索大阵此时已经缩小到了方圆一里,青蛟遨游其中,凝视着褪去红壳的虾将军。 褪去红壳的虾将军又大了一圈。 青蛟嗤笑一声,这缚灵大阵里头,你若是越来越小,还有遁去可能。但蠢笨如此,偏要越来越大,那只能等着束手就擒。青蛟甩尾,尾上带毒的绒毛化作暗流,涌向虾将军。 叮叮叮。虾将军新生的青壳,数个地方变得乌黑。虾将军头上两个眼球看向了江主,前足螯爪嘭地一声被舍弃射出。像是两个在江底的弩矢。 噗噗。江主被螯爪击中,吃痛之下团成一团。继而借势腹腔用力,口喷热流。滚烫的江水洗刷虾将军。连附近的逃不脱的蟹将都煮熟了,变成了红壳死物。 此时缚灵大阵越来越小,但江主游曳其中来去自由。看着虾将军被缚灵索死死困住,须足都动弹不得。青蛟俯冲到江底,以蛟身缠住虾将军。张开大口咬住骨骼相接之地,用力一扯撕下一片虾壳。毒牙再咬住虾肉,注射毒液。 虾将军血肉开始化成血水,染红了江底。但身为妖王,又怎能没些保命的法子。此时虾将军瞬间变成了一个空虾壳,一块块分开落在江底砂土上。咔嚓咔嚓,又瞬间拼合在了一起。原本中毒发黑的地方重新变成青色,被蛟龙撕扯露出皆白虾肉的地方也重新长好。但是身上密密麻麻闪烁着缚灵索的符文。 “龙王的大阵果真好用。你这虾邪,犯我骨江。今儿就将你擒下带去岁神殿受审。” 说罢蛟龙尾巴一卷,带着虾邪冲进阴间。那虾将军仍然挣扎不停。冲出了阴间江面离水,虾邪竟然身形变幻,成了蝼蛄模样。蝼蛄的口器咬在了蛟龙鳞片上,蛟龙喷出一口阴毒。蝼蛄瞬间摇头晃脑,挣扎力气小了许多。 正面打斗,蛟龙的确不是这虾邪对手。但有江主印,有龙王赐下的缚灵阵,加上骨江之中多年凝练的煞毒。虾将军此时再无还手之力。 就在蛟龙将要飞上阴间天空的岁神殿之时,一道金光飞来。 那是一根白羽。 戳得江主吃痛,再卷不住虾邪。 “老夫养的宠物得罪了江主,老夫回去多多管教就是了。再不犯你骨江水域,江主也莫要深究。” 只见金光倒卷而回,带走了虾邪。 江主气哼哼地看着金光离去之地,正是西北罗朝域外。大能斗法还没开始呢,你这先头的小卒子,也只是欺负我等神官。 捕风居和幽玄门都看中了罗朝境内的杜阳山脉。一个是天仙老祖下来做局,一个是门中长老收了皇孙为徒。孰优孰劣,不做评判。 罗朝毕竟是个阴阳逆位的地方,大多数宗门也不喜欢这种地方修行。即便是灵韵归来,愿意在此地修建宗门的道门甚少。 两个门派提前布局,只是因为太适合他们修行。 天空中飞着的鹫大王又怎能老实,九堡之间还有不少零零散散没撤干净的营寨。秃鹫俯冲落地,一口吞下营寨之中的军士,再飞高空。 九堡将军下令收缩防守,不可给妖邪作乱之机。 北境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虎大王一路抓了不少斥候,几十口人。吃自然是不够吃。主上说得是留下活口策反。那就尽数打晕了,等着给他们上课。 至于不是斥候的,自是被小妖私下抓了,生撕了喝血,分食啃肉。 藏在戊堡地下暗室的大将军罗真在听战报。每日伤亡以数百计,这还是妖军不曾正面死战。乙堡那一战,罗真虽有战果,但他明白,对方死伤不过是些贫弱货色。 敌在暗,我在明。这样被动挨打,是被钝刀子割肉。罗真写了奏章,要求朝廷以奴户生祭保天地灵韵稳定。绝不可让寒风入北境。否则天寒地冻,抵抗妖邪难上加难。至少要保证接战妖邪之时,定要无风无雪。 军机处接到了罗真的奏章,赶忙送到了议政厅。 议政厅里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人嘴上功夫了得。疫病这么大的事情,皆是滑不溜丢,不沾半点儿责任。国中商贸不能停,停了士人和良人都不事生产,吃什么喝什么?那就由着庶民染瘟等死。火烧粮仓,那更是解决根源问题,这是必须的,必要的。礼部尚书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军机处的人和鸿胪寺司的人一同送来奏章。 鸿胪寺的人是来汇报。万泽大州朱颜国贾楼儿郡主,我罗朝卫冬郡敖氏商会,二者欲合办鉴宝大会,一路乘楼船,从骨江南段抵达京都运河入口。而后转进京都。请礼部批示。 礼部尚书瞄了一眼奏章,什么东西。这个时候还办什么鉴宝大会。随手将奏章丢在桌上,那一沓不曾批复的奏章已经摞成山。 没赚到钱的杨暮客可不知晓京都朝廷已经乱成一团,他悠哉地骑着车在街道上乱晃。只是一日光景,街面到处都是煎药的人。药铺的门槛都要被人踩平了。 这瘟病这么厉害么?他本想掐个唤神诀问问,但想到老老实实修人身,算了。 即便不用神魂之法,杨暮客也知晓罗朝气运有了变化。前些日子,水炁顺畅,但刚刚又有了些拥塞的感觉。这是骨江下游生变。 杨暮客办那御夫凭证倒也简单,把地库的小车推到府衙那个小院里。在小院规定的路径上骑了几圈。官吏用玉璧留影,发放腰牌。至于小车落籍,更简单。这用料,那些官吏碰都不敢碰,只是让杨暮客把外壳打开看了看里面内匣是否藏有违禁之物。而后就办理的手续。 杨暮客骑车到了小院。 季通听曲儿回来后在门口把门。 “哟,少爷,您也弄了这么一辆小车。怎地不给小的也买一辆。” “这是贫道做买卖的家伙事儿。又不是骑来玩儿的。” “您快赶紧进去。院子里来客了,就等着您呢。玉香姑娘做了不少好吃的。” “谁来了?” “敖家的姑娘敖麓,敖玲,主母敖彩。姜家姑娘姜福。” 杨暮客咋舌,“咋都是女的?” 季通撇嘴,“东家的客人若是男的,就该你来接待了。小的得跟着您一齐丢人。” “呸。说得我好像不会接人待物似得。” 第60章 沉着应对克千险 杨暮客进了院子,门厅大敞,能瞧见小楼上座。与座下女子有说有笑。 听着莺莺燕语,杨暮客迈着方步进了屋。 玉香正在厅中表演茶艺,蔡鹮将茶杯一一端给各家。 这座次奇怪。 看那半老徐娘独坐下首,是个体面安排。但距离小楼还要远些。几个年轻面貌的姑娘坐另一旁,却与小楼近些。 奉茶自然也是要首先紧要小楼。小楼桌上已经摆了两盏,香味不同。与这厅中熏香混合在一起,杨暮客能稍稍辨别。 其余女子桌上只有一盏,这玉香还在为她们点茶。 玉香手中瓷碗里茶水已经打至发泡,开始分茶。 小楼主座上轻笑一声,“我家玉麒儿归来了,诸位看这仪表,可是招人稀罕?” 敖氏主母敖彩眼睛一亮,“玉树临风,英姿无双。” 杨暮客赶忙退半步作揖,“这位奶奶过奖了。” 小楼跟杨暮客介绍,“这位是敖氏的主母。边上两个敖氏姑娘是她的晚辈。一个叫敖麓,一个叫敖玲。另外一个是姜家的姑娘,叫姜福。” 杨暮客再揖,“贫道杨大可,喜见敖氏主母。与您见礼。” 敖彩呵呵笑道,“好儿郎。不必多礼。” 杨暮客起身,再与那三位姑娘抱拳,“几位姑娘,贫道有礼了。” 敖麓笑笑,“又不是头一回见面。不必多礼。” 敖玲面露羞赧,姜福得意洋洋。 这时蔡鹮不忙给几位姑娘和那主母奉茶,而是抬着一张桌案,放在小楼和敖彩中间。这位置一下就明了了。 杨暮客与三位姑娘与小楼亲近,敖彩却坐在圈外,似是个外人。 待杨暮客入座之后,敖麓再次开始介绍了此回北上船行的详细流程。 上次小楼做客敖氏之时,不过是一个梗概流程。此番敖氏来访,自是拿出一套详实的方案。 北上路径,诸多郡州习俗不一,情况不一。士人与良人品性不一,河道情况也不一。启程之前,宣传便要到位。与各家报馆张贴告示,由各家新闻报纸广告天下。敖氏本就掌握河运业务。与域外商船也有联系,鹿朝报馆也要参与宣传。 至于冀朝,小楼书信一封寄与不凡楼。自然有冀朝贵人赶来捧场。 所以初行速度要慢。给前来参宴的贵人赶路时间。 鸿胪寺也将此次宴会安全守备事宜上报礼部。若礼部批下,自然是把守卫工作交给各郡州的衙门来做。若礼部不批,那姜家可领舟中护卫任务。岸上接待的护卫任务,可雇佣镖局镖人来做。要提前布置,做好详细路径安排。 停船以九桥为界,庞然郡在二桥与三桥之间。为第一站。靠港滨裕码头。 包场北部岸桥,要张灯结彩,雇佣三艘花船演艺。甚至表演节目都定下章程,龙女入世匡扶救济的桥段早已编排好了。 让江女神教的女子表演龙女的桥段。这是敖麓早就与江女神官知会过的。她欲享用水师神外的人道香火,自然要拉拢信众。在离开罗朝之前,积累足够多的人道功德。 做河运生意,最是消息灵通。这一路北上,诸多郡州瘟疫横行,而且疫病各不相同。疫情最重为新乡郡。 新乡之病名为愚痴病。得病者起初健忘,而后低烧不断。病入膏肓之后,忘腹中饥饿,盲目夜行。累死街头。最让人恐惧的是这病传染,手足接触可染,口鼻吸入可染。官家下令,封郡。 新乡郡便在这北上路径途中,有港口驳接骨江。鉴宝会若都是请贵人来展示珍玩,那也太没道义了。这赈济之事也要做。敖氏船队已经开始收集粮食,准备宴客同时,还要赈济新乡。功名皆要。这就是敖麓的第一站方案。 敖氏船队,与朱颜国郡主,起带头作用。令沿路贵人以救济为己任,还人道纲常。 杨暮客听后,原来不必显法还能如此积攒功德。而主座小楼,将把这功德分去大半。龙女得了香火供奉,也不亏。此时回头看他这一路行径,除了警告周上国主那一回,当真都是太小家子气了。即便是警告周上国主,也是意气之事。功德在周上国主之身,分与他的少之又少。糊涂啊。 一把好牌打成臭牌,便是杨暮客对自己一路走来的评价。 在西岐国淮州郡时,明明可以通过施压金蟾教,敦促官家调整政令。但杨暮客做主采买了粮食,一路发放。却只是闷头做事,不知结果。那些穷苦人拿了粮,是否又被权贵夺走,他不知。是否有泼皮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他也不知。 与敖麓赈济之法相比,乃是云泥之别。 杨暮客低头喝了一杯茶,苦中回甘。呵呵一笑,“姑娘才华横溢,如此细致规划。当得朝中三品。” 这话闹了笑话,敖麓噗嗤一笑,“若朝中三品就惦记着这点儿破事儿,那小女子自然当仁不让。” 敖彩哼了声,心中道,原来也只是个徒有虚表的草包。 那么当局朝中三品又在做什么呢? 户部侍郎博方满头大汗,提笔计算着过冬资源的调度。 北方人口南下迁徙,本来粮食不缺。但众多人口一拥而下,难在调度问题。 沿路运补要吃喝拉撒,计算要留有余量。 南下的人口安置,要有御寒过冬之物,这些也要调度。平渊郡安置了三千万流民。这些物资若是从平渊郡调度,怕是平渊郡各方都会不满。比邻的春阳郡尤氏欲跨郡放贷,这一条平渊郡郡守任樵否了。任樵是尹家女婿,怎能让人插手。 若从国库调钱采买,这北上大军消耗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刚拨给兵部八千金玉,已经采买用尽。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还在因为款项扯皮。 运河冰封,需要疏浚。此时还要征召徭役,这又是一大笔钱财。 但户部所掌管的国库就那么些钱,从哪儿来?若超支了,皇上又怎么看?去动圣人的私库?当下疫情严重,商税难收,如何催使买卖流通。诸多责任都压在这三品官员身上。 尚书老总做了决策,他这个侍郎就要拼了命去想办法完成决策。 当下国中要旨是保证人道安稳,切不可让北境妖邪入侵。若抵御了妖邪,来年顺利生产,一切的问题都将不是问题。若抵不住,让妖邪掳掠人口,北境不稳,致使中部生产失序,罗朝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落在一朝政事上面后,足让人呕心沥血。 户部的三品在因为钱财之事头发搔更短,那工部就更难了。 工部主管工事修建,桥梁运输,兵器督造。这一场寒冬,诸多事情尽数压过来。工部侍郎都要喘不过气了。 人手不够是最大的问题,工匠就那么多。哪样事情不重要?这才是最难取舍的地方。 太子府倒是有一个闲着的三品官。太子伴读。本来东宫官员,应该入政局,参与当下朝中决策。但太子一系被多方弹压,太子宫中官吏根本得不到政事官职。 太子殿下正在跟伴读下棋。 “殿下今日棋风不似过往稳重。”伴读手持黑子。 太子呵呵一笑,“毕竟吾儿就要归乡,心绪难平。自然求快求狠。” 伴读落黑子,吃了一颗白子,“越到此时,越应该稳重。不该逞能。” “母上之家谋划千年,才有人入宫。他们都以为圣人软弱可欺。却不知我罗氏早就将尹氏当成了盘中餐。”太子落子杀黑子,“罗朝姓罗,他们以为本王流着尹氏的骨血,就会任由他们欺压。殊不知,本王早就迫不及待了,本王要吃那尹枣的肉,喝尹戊竺的血。” 伴读被太子吃了数颗黑子,留出空当,落子复位,却盘活了中局大龙。“殿下,您分兵布阵,却失了大盘。您输了。” “输了便输了。你这无牵无挂的才能这般沉稳。本王可不似你。”太子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笥。“林啸此次回来,你师兄弟同聚一堂,好好宽慰宽慰他。把他丢在那天南不闻不问,想来他心中怨气不小。他离冀朝最近,冀朝发生之事他也最清楚。你多听听他的意见。尹氏此回露出獠牙,吞并大量失势之家。众多人都畏惧尹氏,本王欲差遣人各家去慰问,你觉着谁合适?” “臣最合适。” “你不行。”太子摇头,“你去了本王身边便没人了。” “怀王合适。” 啧。太子左瞧瞧右看看,“本王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指了指伴读,“你这人就是聪明。我儿大婚,成婚后携妻云游拜访各家,有理有据。只是我儿离京已久,怕是不知这朝中深浅……” 伴读将棋子都捡好放回棋笥,“就是不知才好。” “什么都不跟他说?” 伴读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以不争而争,怀王殿下云游自然也要不争。” 太子点了点头,“那选妃一事可安排好了?” 伴读点头,“京都庞氏之女,德勒郡妻氏之女,泰富郡梁氏之女,还有许多不具名的良人之女。” 太子嘿了声,“都是小门小户,挺好。” 伴读嗯了声,“接下来就看太子妃如何抉择了。” 太子妃拿着那些个女子的生辰八字,都挺合适的,她有些犯难。这些个闺女她都看了画像,模样都过得去。没那太好看的,也没有丑的。有的生得稳重大方,有的娇俏可人。三位士人之女其实早就刨除在外了。这仨姑娘都挺好,就是他们家里头怕是不稳当。夫君说要家境清白。那就是不与各方势力有瓜葛。 太子妃也不琢磨这三家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反正士人不选就对了。良人家的女子也不好选。 士人阶层的确可能控制良人,但入了宫中,那就由不得这些良人家族。原本的关系都要断得干干净净。毕竟士人可不能让良人变成士人阶层,但是圣人可以。若这点儿利益攸关都看不清,那就活该被夷九族。 这良人家的女子,难选在学识性情上。尤其是怕跟自家儿子不般配。自家儿子那是修道的种子,有根骨的。若选了性情不好的,两口子不慕,当娘的那就办了错事儿。若选了学识差的,不通道义,也怕惹儿子厌烦。 所以太子妃那千机盒不停地有信件传来。 介绍各家女子的学识修养。 寒风里,虎大王领着小妖,那些小妖扛着驮着数十个斥候回到了金丝雀歇息的密林里。 这密林深处,已经有一处地方变得鸟语花香。 那些鸟儿都是金丝雀的天妖追随者,来自天南海北。有白鹭,有燕雀,有鹰隼。 鹫大王本来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可化形。成了妖军一员。 白须老者自己搭建了一处木屋,看到妖军回来了,提着拂尘漫步到池子边上。“你们可以自己选个地方筑巢打洞栖身。这地方已经被本尊改了地貌风水,融入风雪之中,外界探查不得。虎大王,你将那些斥候留下。本尊亲自教导感化这些愚人。” “是。”虎大王挥挥手,让小妖将昏死的斥候丢到那小屋边上。 待人都放下后,老者挥挥手,“你们都去吧。” 众妖一哄而散。 虎大王并未走,化成一只老虎趴在池边守着老者。 老者也并未催动法术让那些斥候醒来,他不着急。大把时间,此时寒冬未至,还是人道凶猛之时。待凛冬来临,那才是带毛走兽化妖后,最凌厉的时节。 老虎眯着眼,瓮声瓮气地问,“主上……抓来这些斥候作甚。即便是驯化成了奸细,放他们归去也怕是难活。” 老者甩下拂尘搭在手腕处,“用作奸细也太大材小用了。你这虎将军打战打出了瘾,忘了本性。我等精怪,与那人打得头破血流,岂不是落了下乘?把这些不畏死的斥候,驯化成妖人,化整为零,潜入人道之中。使其内乱,方为上策。” “这不还是奸细么?” “本尊不要他们给本尊传递消息,也不要他们留在这北境战场。而是一直南下,南下到人道昌盛之地。以他们这久经训练躲避风险的本事,绕过人道自查绰绰有余。为斥候者都是机灵且不畏死的人,阴司管不到他们,人间查不出他们。让那些罗朝的两脚兽人人自危,夜不能寐。不是比我等拼杀出一条血路更好?” 老虎听后心底发寒,果然还是主上歹毒。“主上好谋划。” “南方大疫。本尊要得就是罗朝首尾不可相顾。沉着应对,慢慢将这九星困死在平原之上。百万气血充足的人口当做我们血食。待寒川之上妖精继续南下,罗朝攻破,不在话下。至于你,骁勇善战,歇息够了就去袭扰这百万人的补给。我那学生空中猎食敢出堡垒的将士。纵有千险,何足挂哉?” 第61章 狡诈多端移万难 几十个罗朝斥候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莫不是死了?来到了仙境。 恰巧茅屋前头蒲团里坐着一个白须老者。 不远处的池塘边上卧着一只吊睛白额虎。 一个胆大的斥候,名叫萧犬。 萧犬上前,“见过老仙人,请问这是何处仙家?” 老翁呵呵一笑,“本尊名叫朴仁美。是妖军前锋首领。” 萧犬当下只觉可怖万分,忙叩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饼平日里最不待见的便是萧犬, 提着锤子将萧犬打的头破血流,丢到一旁,对老翁说,“你别想从我们嘴里得知军中消息,我们宁死不屈。” 老者不管这些斥候心中作何想法,了当地说,“尔等都是聪慧之人,又善长足奔跑。我这地盘不大,但也足够尔等伸展腿脚。本尊当下要你们去跑,绕着池子跑,本尊说停时便停。那时有饭食可吃。若不跑,本尊就命令小妖剥了你们的皮,化作你们的样子。去尔等所在军营戏耍一番。” 能做斥候者,都是坚韧之人。死便死了。但若死后还会拖累军中同袍,只能虚与委蛇。一个叫陈东的小伙子领头开始跑起来。 他们跑啊跑,从晌午跑到了落日,一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老者睁开眼,落在最后头的是一个小个子。骨瘦如柴,眼神凌厉。老者指着那小个子,“他便是你们今日晚餐,将其宰杀了,吃饱了好好歇息。明日本尊再想其他法子折腾你们。” 一众斥候并未有动作,反而把那小个子护住了。 老者见众多斥候面露不屈之色,也不多说,掐了个迷魂咒,将那小伙子变成了一只大烤兔。香气弥漫。 被迷魂的众多斥候闻到了香味,此时腹中饥饿,一起围了上去,将那小个子生撕了开始大口吃肉。临近的吃得最多,跑得最快的最久的,吃得最少。一个人又怎够几十个斥候分食,老者又掐了迷魂咒,将那跑得最快的变成了另外一只烤羊。于是跑得最快的陈东也被吃了。 吃完了人,斥候都昏昏欲睡,继而倒地不醒。 夜色里萧犬醒了,他边上躺着的便是唐饼。俩人虽有过节,但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要放下前嫌。萧犬悄声道,“唐饼……” 唐饼并未搭理萧犬。 “唐饼……” “别跟我说话,要是被那老头儿听到了怎么办?” 萧犬哼了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他今天怎么折磨我们,来日定然要算这笔账。你觉着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到这里来?” 唐饼眼中有泪,“今日我们把小伍给吃了。明日又不晓得要吃谁呢。你还惦念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萧犬咬着牙,“咱们都是学校里挑出来的苗子。如今还没去学校与那些少爷们争风吃醋,到校外坑蒙拐骗烧杀抢掠,你甘心么?” 唐饼哼了声,“当然不甘心。” 萧犬凑近了点,更小声说,“我以前就立誓,谁若惹了我,我定要灭他满门。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这些妖精以后我定要北上将其铲除,抽筋拔骨,点灯烧油,炼做火焰。” 唐饼眼珠一转,“我就喜欢女妖精,我才舍不得那漂亮女妖被你抽筋拔骨。” 萧犬轻声一笑,“这可怖至极的地方,我俩齐心合力,定要活下去。” “嗯。活下去。” 第二日众多斥候清醒过来,此时他们也明白昨日吃得是同袍。一个憨厚的斥候挖坑,将陈东和小伍埋了起来。 唐饼和萧犬躲在人群里看着,默不作声。 老翁甩了甩拂尘,“今日还是继续跑。你们边跑,本尊一边讲学。若听得懂,本尊有赏。”老者知晓这些人不情愿,但他拂尘一甩,带起妖风。那些斥候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唐饼和萧犬控制着速度,只是保持在中间,可不敢落后,也不敢领跑。 老翁坐在蒲团上,“尔等自小就明白心狠手辣的道理。得不到的就去偷,去抢。不知德行为何物。以为心中有大道,些许小义不足挂齿。无人居住的屋舍,尔等肆意占据。无人看守的宝物,尔等坦然窃取。阻尔等之路,尔等便要想尽办法铲除。这世上似乎只有敌人和友人。本尊可说道尔等心坎之上?” 大家都闷头跑,哪有人敢答这老翁的话。 老翁继续说,“大军斥候数万,你可知为何只有尔等被留下?因为忠义之人在发现被抓之时就自尽而亡,谨防泄密。尔等被带到此地,就说明尔等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尔等心中贪念时时躁动,遇见财货,便有杀人夺宝之心。遇见美色,便有勾引享乐之意。身为斥候,本就游走于正道边缘。心中有亦正亦邪的念头,行事便百无禁忌。” 老者说了很多,说白了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般话术。 斥候跑圈也终于跑完了。 老者问他们,“我今日之言,可有人听懂?” 唐饼和萧犬听懂了,但并不上前应答。 老者呵呵一笑,“既然无人应答,那便到了吃饭时候。昨日吃头尾,那今日取中间。”他指着唐饼和萧犬,“这二人看来是好食材,你们今日便吃他俩。莫要再让本尊做法。口舌之欲要发自肺腑,不可遮遮掩掩。” 唐饼手持小锤警惕地看着四周,萧犬摸了摸手指上藏着毒火的戒指。妖精擒住这些斥候可没把武器拿走,妖精只要不是面对军阵,这些凡人便是拿着武器又能如何,不过是自戕之物罢了。 但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背后几人便掏出匕首刺进二人腰窝,前头的人用匕首刺穿二人胸膛。 老翁看得开心,还用定魂术把二人魂魄封在尸身之中,以便这些斥候吃肉的时候,能把魂魄顺带都吃进腹中。 杀了两个自然不够。老者心中计划已经筹谋很久了。 “本尊要的是三十六天罡之数,尔等当下还多出这么多人。怎么办才好?明日再吃?可那便要耽搁时间,不若这样,本尊随意点取尔等。谁若倒霉,被本尊点中,也做了晚餐何如?” 本来就是抓的九堡斥候,此时彼此地方,相熟的自然凑在一起。竟然分出了九拨人。 老翁抚掌笑道,“如此甚好,分出了阵营,方便本尊分辨。一队四人,多出来的,你们自己推票,将其选为食材,少人的,还不赶紧过去补齐人数?” 九个小队乱了一会儿,场中间还剩几个迷茫的人,看着那九个队伍。 老者哈哈一笑,“来,九个队伍动手杀了场地中间的人。本尊给尔等烧火,今日尔等尽情享用人肉。” 人肉宴席过后,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一个斥候看到了周边的人眼中都冒着绿光,他裤裆温热,尿了。怎就被那妖邪乱了心智,犯下如此大错? 老者在篝火不远处,抱着拂尘闭着眼睛。 “都清醒过来了么?吃了人肉可是觉着内心不安?不必如此。若尔等有读书之人。当晓得,这世上本无修行。虾元之时,强者吞噬弱者。直到道元兴起,才择优选优,唯有根骨健全之人可踏足修行。根骨不足,那便去吃别人补足天姿。吃得多了,总有一天你们可以踏足修行。求长生之道。如今天道管私自吃人修行者唤作妖。此时你们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妖人。想想未来,旁人百二十岁定数,尔等可长生久视。岂不美哉?” 马石眼中冒着绿光,贴近了同乡狗蛋,“可这代价是什么呢?” 夜里篝火噼啪作响,老者让九队人选出头领,而后从那吃干净的尸骨中把那脑壳圆润的颅骨挑出来,共九个,一队一个。而后再挑出九根笔直的桡骨。 老翁取出一个木鱼,拂尘搭在手肘,一手持鼓槌,“跑了两天,尔等也都累了。一动一静,从今日起,便要养性。且听我来讲宝经。” “多心好,多心妙。心难猜,意难找。不定闲,计谋巧。埋疑种,修大宝。起庙观,香火来。有信众,能吃饱。吃香斋,吃肉药。百岁长,不服老。能者劳,惰者……入锅烹成肴。童儿口传谣,寺院无根脚。似从天上来,播撒空空道……” “你们可听懂了么?” 南方的卫冬郡中,早上杨暮客由着蔡鹮拾掇打扮。 等等便要登船启行,启航也有典仪。 今日杨暮客穿得便是蔡鹮缝制的道袍。道袍里是可拆卸的内衬,能作夏衫能作冬袄。青灰料子透着银光,针脚细密,绣工齐整。锦布上绣着云纹。背后刺绣大日舆图,远近景色各不同。从左看,红线荧光,似是朝阳出山。正面看,金线闪闪,似是正午仙山浮空。右面看,紫线隐约,似是落日余晖。远看是迷蒙,山水云雾缭绕,近看有书生,荫下乘凉坐读。 这画是玉香的手稿,蔡鹮缝制。巧妙绝伦。 前往码头的时候,杨暮客车中问玉香,“我怎不知你还有这般才艺?” 玉香乐道,“您那般才情,我又显摆什么?” 小楼抿了口茶,“只有半瓶子醋才喜四处晃悠,生怕旁人不知那瓶中有多少酸味。” 杨暮客嘿嘿一笑,“小楼姐说的是。” 说话间巧缘拉着马车到了码头,玉香伴着小楼,蔡鹮伴着杨暮客。季通拉着巧缘走另外一条道,把马车先送上游船。 敖彩领着敖家女子前来迎接,走红毯花道。杨暮客闻了闻花香,看到一旁的得意洋洋的姜福。原来自己的符篆用到这个地方了。 启行之前,要先拜江主,再拜江女之神。 来到江主河神庙。是一间不大的屋舍,青砖红瓦,釉色晶莹。屋舍前是一尊青铜大鼎,众人持香火上前祭拜。 江主再次化身成了那个长须男子古叔仰。自己给自己敬香,他也是头一回。不过能闻见朱雀行宫祭酒和上清门观星紫明的香火。不枉此生。 敖麓饶有兴致地看着古叔仰。 “哎呀,殿下看在下笑话了。” 敖麓也小声道,“叔叔此番得胜而归,沿途可要好好帮助侄女建功。” “一定一定。” 拜完江主,一艘花船驶来,花船上八个姑娘抬着一个轿子下来。撩开轿子门帘,里面坐着一尊石像。那石像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眯着眼掐着兰花指。姑娘将香案抬到了轿子前。 众人再一一上前给江女敬香。 杨暮客打量了几眼江女之神。 石像竟然睁开眼睛,在旁人看不见的情况下,起身给杨暮客和小楼作揖。 而后杨暮客手持香火,上前敬香。那袅袅心意香烟,飘向的并非江女之神,而是一个虚幻神宫。杨暮客看到神宫里并排坐着十八个女子。九个着黄衫,九个着青衫。九阴九阳座次。 这十八个女子身旁还各有侍女,形态不一,姿色不一。各有韵味,但都是人间绝色。 杨暮客想起了草原中答应那女子,要好好问问,这罗朝为何世道如此。想来此行就应该有个结果。 祭拜完,开始登船。随船有展示珍宝,自然是小楼一行人携带。从周上国得来的宝贝,冀朝收买的物件,都放在展台之上。杨暮客的那把扇子都放了上去。起初杨暮客还跃跃欲试地把那柄桃木剑也摆上,小楼一旁泼冷水,这桃木剑旁人看来,就是一块有年头的雷击木,有甚好看的。如此便罢了。 季通安置完马车,还换上了昭通国主赠送的甲胄,领着一众姜家的武者侍卫列队警卫。 卫冬郡官员前来送行,诸多报社会馆的文书用玉璧留影。喧闹中与送行之人道别。敖麓以敖家东主的名义下令,敖彩要履行主母职责,不便随船。敖彩随送行之人离开。随同敖彩离去的还有江女神教的神官,这半老徐娘还只剩下五日寿命,若死在船上着实不美。 冀朝轩雾郡的烟火在天空炸响。楼船启航了。 启航后船东引着贾家商会一行人,敖氏的敖麓与敖玲,姜家的姜福,来到了宴客厅,观赏花魁演艺。 青姑娘抱着琵琶遮面坐在台上,她细细打量着来听曲儿的客人。 她一眼就看见那个身着青灰道袍的少年郎。勾引这般标致的人儿,若能成,这辈子怕是也值了。 第62章 无怨无悔误此生 青姑娘拨弄琴弦,低着头。可不敢再让宾客看着她一丝神情。全身心沉浸在曲乐中,逃开了烦恼世界。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只是一眼,便痴心妄想。她有姿色,有才情。纵然那小道士身边女子都是人间绝色,比不得同是上座的姑娘便罢了,她自认不输那婢女。 以前教导她的嬷嬷说,自荐枕席这轻贱之事,做也做得。但需动些心思。莫要直来直往,一颗心平白掏了去。欲拒还迎,那是下三滥的手段。起初要矜持,自重。暗送秋波。彼此明白了心意后,方可直抒胸臆。告知那心上人,钟情爱意,无怨无悔。成相好之事,享乐无边。 本来琵琶曲是礼乐,被青姑娘弹出了些哀怨。 杨暮客台下该吃吃该喝喝。蔡鹮忙着帮他端茶送菜,席上小楼和敖麓有说有笑。玉香时不时搭话。 玉香可不是单纯的婢子,她经历复杂,听着曲儿,抬眼瞄了眼台上演出的花魁。暗暗一笑。 咱们家道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玉香知之甚深。不过道爷也该到了动凡心之时,肾水通了许久,那蔡鹮做得丫鬟还未同房,不开窍。这花魁来得恰是时候。 世上有人情世故,人情又何止道德仁义之事。私情也在其中。道爷修行一路走来,事事能看得通透。却总不去理会那些儿女情长之事。小情也是情,不以小见大,终究还是空中楼阁。道爷此关还需自己去过。 至于道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反正不是她这样的。这便是乾坤修行不同之处。 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乾修心无旁骛,需懂珍惜,需懂留恋。 坤修事事挂碍,需懂舍得,需懂专注。 是以男子多修大义之道,女子多修无情之道。杨暮客当下便是有义而无情。 演出完毕,青姑娘抱着琵琶匆匆离开,看都不敢再看台下一眼。 丫鬟扑了上来,接过琵琶,“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曲儿怎么走调了?” 青姑娘深呼吸,“台上的又不是你,你怎晓得这场子多难压。没人伴奏,就我一人撑着。我若是那有名的角儿,演什么都是好的。没名没姓地给这些贵人献艺,生怕出了岔子。能通场演一遍,便知足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场面,以前您给苹泷姑娘暖场时候,比这场面可大多了。台下可都坐的是士人老爷。” “死丫头,那些老爷等着看的是苹泷姑娘。与我有甚关系,我演好了也不过是拿赏钱。这回是姑娘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能一样么?还愣着作甚,赶紧去给我找点吃食。” 那小丫头嘿嘿一笑,“这次人少,后厨备多了。姑娘那一份早就送过来了。姑娘先卸妆,我去给端过来。” 青姑娘对镜摘花,镜子里竟然看到了那小道士的笑脸。想到那小道士笑得纯真,她不由得自惭形秽。方才丫头说自己弹曲儿走调了,镜中小脸儿刷地一下通红。也不知那台下的人听出来没有,若那小道士知晓自己弹走调了,是否会觉着自己学艺不精?连曲儿都弹不好,又怎能让那小道士欢喜? 丫鬟把食盒端过来,青姑娘用布擦了擦脸,吃得狼吞虎咽,着实饿坏了。坐那弹琴可不敢吃饭喝水,一坐便是近一个时辰,演出中怕碰见腌臜事儿,所以这中午只用糖水润了润嗓子。小丫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家姑娘。 青姑娘抬头看一眼她,“愣什么,你也吃。谁拦着你来着?” 小丫鬟乐道,“姐姐真好!” 大船行驶在江中,江水比江面暖,所以大雾弥漫。岸边上灯光影影绰绰。 杨暮客在船舷边上溜达,蔡鹮跟在后面。 站在栏杆后,杨暮客一伸手,蔡鹮把腰间的扇子递过去。杨暮客刷地打开扇子,听着哗哗的江水,想着古时诗人乘船夜游当怎样吟唱? 枫桥夜泊?这地儿也没月亮。吟唱也是不应景。 开口来了一句,“大江东去……” 蔡鹮一旁说,“少爷,这骨江是从南往北流。” “这是比喻,是意象!” “大江南启也合平仄。” “嘶。”杨暮客合上扇子敲了敲掌心,“贫道就随口一说,你这么搭话,贫道后面的词阙忘了。” “大江东去……仄平平仄,后面该是仄平仄。” 杨暮客听了这话,也没做那文抄公吟诵念奴娇的心情。吹着迎面而来的北风,“这大江若是东去才好。奈何是往北去。” 蔡鹮歪着脖子想了想,“大江南启,虽合平仄,但也确实听着别扭。” 杨暮客把扇子递给蔡鹮,“走吧,害你吹冷风。别再给你闹病了。罗朝瘟病横行,你这小身子骨,折腾不起。” 蔡鹮接过扇子别在腰间,慢慢跟着杨暮客回到顶楼小院。 小院有正房,两厢房,正房旁有耳房。 玉香住在和正房相通的耳房里。杨暮客住左厢,季通住右厢。 小楼这么安排可把季通高兴坏了。阶级的跃升体现在待遇之上,季通那房里敖麓让船东安排了小厮,做些粗重活儿。得人照顾总比亲力亲为强。 季通觉着,在旁人眼中,他这护卫,理当是那贾家商会的人物。此时他正在右厢门前伸展拳脚活动身骨,看到少爷回来了。赶忙收功,欠身作揖,“少爷。” 杨暮客抿嘴一笑,“忙你的去吧。” “好嘞。” 右厢小屋里半掩的窗后,那小厮盯着小道士和婢女。见那汉子竟如此敬重此二人,定要寻个机会,亲近亲近,说不得能讨来好处呢。 船行至半夜,游船在一处江平浪静的地方抛锚停船。过了子时江风起,与那北来的寒风催江起浪,江面行船最易翻覆。 小楼披着衣裳,才处置完不凡楼之事。此地和罗朝京都已经有了时差。不凡楼那边才到亥时,轩雾郡更是还未过戌时。刚刚账目清算完毕,汇总用千机盒发给了小楼。 朱哞以驻外使节身份,向冀朝中枢谏言,罗朝北境遇妖邪入侵,此乃人道同仇敌忾之事,理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冀朝户部拨金玉五千,购置御寒物资北上。不日抵达明龙江与骨江汇合之处。因罗朝和冀朝派遣正式使节,这批物资的处置权,全权交由不凡楼东家贾楼儿郡主。 贾楼儿一心扑在了此事上。开始查阅罗朝境内所有北境妖邪入侵的消息。子时过了,玉香进屋端来一杯安神汤,劝慰小姐睡下。小楼这才放下手头工作。 罗朝之事,千头万绪,至今与官家不曾照面,也不知那官家是何意向。毕竟罗朝和冀朝断了邦交,互相仇视。她这万泽大州的背景,冀朝来的游商,是否会得到罗朝官家的善待呢? 小楼想着明日要跟敖氏敖麓通气,这事儿有敖氏帮忙,能顺当些。 一夜无话。 杨暮客早上起来,也不用行功,他趁着闲情,开了侧窗,拿了本书迎着朝阳早读。 原来这左厢房下头便是那花魁住的屋子。杨暮客靠在窗边就能看见青姑娘出来练功。下层船舫比顶层长出来一节,也有一间单间小院。院子里干干净净,没一点儿生活的气息。 青姑娘踮着脚,台步走得缓慢,挺胸抬头,歌声嘹亮。没什么词儿,就是吊嗓子。但那韵律悠长凄婉。 杨暮客摇了摇头,大早上的,唱的这么哀怨,上辈子欠了什么债才这般。 蔡鹮端着早茶进来,巧了看见这一幕。立马放下茶杯,打开一扇后窗子,“下头的姑娘,早上唱的都什么调儿。听得我家少爷不开心。” 楼下的青姑娘一抬头,跟那靠在窗边端着书的杨暮客看了个对眼。青姑娘顿时满脸通红,匆匆跑进了屋里头,再没敢出来。 杨暮客掐着书指了指蔡鹮,“你这多事儿的。明明可以等会儿告诉那姑娘,明儿唱的顺耳些就是了。这一闹,怕是她再不敢出来练功。” 蔡鹮把茶端过去,喂给杨暮客咽了口。 “少爷,您若喜欢听。婢子把那姑娘拉进屋里来。又想听,又听得不高兴。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思。” 杨暮客噗地一声,好悬没呛着。“你这不是欺负人么?怎地,我趴在窗边看书,有歌女相伴,本就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儿。你这开窗一闹,着实大煞风景。” “婢子煞风情,没情趣。您就在窗边上等着那姑娘出来吧。” 说完蔡鹮放下茶杯走了。 杨暮客摇了摇头,心道你也是上辈子欠了债一般。继续看书。 没多会,玉香过来喊他去吃早饭。 饭桌上就小楼跟杨暮客,玉香和蔡鹮在耳间吃。 小楼问杨暮客,“因为个风尘女子,责骂自家的婢子。你这道学都修到哪里去了?” 杨暮客瞠目结舌,那蔡鹮怎地还来小楼姐这儿来告状。“弟弟何时责骂她了?” “那蔡鹮坚韧着呢,一个人在陶白郡,主持了许多事儿,没出半点儿差错。你既没责骂她,她私底下抹泪作甚?” “这……”杨暮客把早上那事儿说了一遍。 小楼哼了声,“你这身上衣裳都是你那婢子一针一线缝的,那是你贴身体己的人儿。她喊那般大声,只因是你不开心。以为那姑娘扰了你读书。你这一句多事儿,可是多伤人心?给你这大少爷鸣不平,成了多事儿。那你这衣裳也莫要穿了。” 杨暮客闷头吃饭,“至于么?” 小楼放下筷子瞪着他,“怎不至于?你对外人都能知晓,明明可以婉转些,等会再解决。怎地到了自家婢子身上,就嘴不留情。” “成么,一会儿弟弟便给蔡鹮道歉去。” 小楼噗嗤一笑,“道什么欠?” 杨暮客哼哼唧唧,“您不是说我说话伤人么?” 小楼叹了口气拿起筷子,“主子给婢子道歉,倒反天罡。本就是各执次第,不可乱来。她私下抹泪,不敢说于我听。她守着规矩,你若去给她道歉。她有理也变成没理,成了告叼状的小人。” 杨暮客也听得火起,“那弟弟该怎么着?” “你该领着蔡鹮去给那姑娘道歉。”这话说完小楼继续吃饭。 “额。”杨暮客半天没绕过弯来。 吃过了早饭,杨暮客来到耳间。玉香和蔡鹮有说有笑。 杨暮客挑了挑眉毛,一个几千年的老妖精,跟一个豆蔻年岁的小姑娘,你俩咋能聊到一块儿去呢? 杨暮客咳嗽了一声。 蔡鹮看到了杨暮客赶紧起身,“少爷。” 玉香也缓缓站起来,“哟,少爷,吃完了?婢子做得饭菜可合胃口。” 杨暮客受不了玉香阴阳怪气,“你做的饭菜我何时挑过毛病。” 玉香拉着长音说,“没毛病就好。婢子也怕惹了少爷不快。” 杨暮客哼了声,“去去去,蔡鹮你跟我来。咱俩去看看那楼下的姑娘。楼上楼下的,若因你一嗓子,耽搁人家练功。多不合适。一同去登门道歉,明日那姑娘也好能行早功。” 蔡鹮挪着步子过去,“是。” 青姑娘此时也正屋里吃饭,这饭吃得十分艰难。方才那小道士的贴身婢子喊了一句。莫不是早上唱的那曲儿,不合小道士心意? 她的小丫鬟眼珠乱转,“姑娘,这馒头你吃不吃。” 青姑娘叹气,“你若吃就吃。” 小丫鬟笑嘻嘻地点头,“好。” 当当当,三声闷响。 小丫鬟放下碗筷冲过去开门,她当是来收拾食盒的厨子。“还没吃完呢,忙什么?” 开门一看,是个身姿挺拔的俊秀道士,身边还跟着一个婢女。 小丫鬟问,“您二位是找谁?” 杨暮客叉手揖礼,“贫道杨大可,于此屋楼上住。方才此屋的姑娘早上练功唱曲儿,被我打扰。特意登门道歉。” 小丫鬟转头对青姑娘说,“姑娘,来人找你啦?” 青姑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收拾下自己的碗筷。摸了摸嘴角,小碎步跑到门口。 “公子,您快快进来。” 杨暮客进屋,看见桌上饭菜。“打扰二位用餐,实在抱歉。” 青姑娘摇了摇头。 玉香站在院子里,脚下就是她布下的阵法。她虽耳朵不灵,但这里只隔了一层甲板。大阵自然可以收音听得清楚。 道爷这单纯模样,若不是装出来的,当真勾人呢。 杨暮客拉过蔡鹮,“方才贫道正在早读,只因姑娘吟唱声音凄婉,心中感慨。屋里婢子见贫道面露难色,以为不喜姑娘吟唱。遂开窗警告。此事皆是贫道不是,耽搁了姑娘清早行功。” 蔡鹮万福一个,“望姑娘见谅,不要记挂心上。” 青姑娘赶忙摇头,“道爷若是喜欢听喜庆的,那我就唱那喜庆的。” 听了这话,蔡鹮低着头,心道,呸!装腔作势的勾人精! 小丫鬟哈哈大笑,“我家姑娘其实唱那喜庆的比唱哀怨的还难听哩。” 第63章 水长恨长她唱晚 自打杨暮客领着婢子走了,青姑娘一整日都心不在焉。 小丫鬟时不时在青姑娘无神的双眼前晃来晃去。 终于青姑娘忍不住拿起香囊丢中小丫鬟。 小丫鬟咯咯笑道,“姑娘思春了?” 青姑娘面红耳赤,“要你来说,你个臭丫头懂个什么?” 小丫鬟凑过去,“怎不懂?那道士长得可标志嘞。平日见的都是大腹便便,须发半白的老货。这样的贵公子多难得。姑娘若是臊皮,我去帮你说。便是不会说,学那段子里,把你的兜兜送过去。那贵公子定是没见过这般礼物。心猿意马,定然夜里来寻你。” “呸。”青姑娘翻个白眼,“段子里的唬人的事儿你也信的?” 小丫鬟点头,“信呢,怎地不信?”说着小丫鬟还唱了起来,“妹妹送我香兜兜,似把我这心儿偷。今夜里,我定要窗下去守候,衷肠话儿要说出口……” 青姑娘捶了下桌子,“好的不学,学了这淫词艳曲儿。” 小丫头机灵一笑,“姑娘这是爱的紧哩。这般正经,只怕是这花魁都不想做了。” 青姑娘哼了声,“谁稀罕做花魁似的。” 小丫头听了这话欲语还休,恰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咱们都是苦命人。姑娘若是得了那贵公子的眷顾,说不得就离了这苦海。做那好人家女子,下了船,也不怕被人嚼舌头。” 青姑娘目光迷离,“命不好,怪不得别人。总好过做那奴户。” 听了这话小丫头鼻头一酸,小脸儿好似季夏的天,说变就变,泪眼婆娑地说,“姑娘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让你想起了难过的事。”抽噎一声,“咱就不该招惹那贵公子,那些人都是坏人。都念不得别个好。姑娘你就好好去争那花魁座次,咱留下了名声。等姑娘出阁那天,婢子同你一起跳到这骨江里,留一身清白。” 青姑娘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抽噎着嗯了声,走了过去。 青姑娘抱着小丫头,“明宝不哭,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敖氏游船航道离江岸很近,不涉深水,近到能看见江边景色。货运航道在最中的深水区,怀王楼船走的航道则在二者中间。 所以路过第一道索桥的时候,能看见索桥的桥墩。桥墩上修建了花房。 有姑娘在花房里弄香花,即便是冬日,那暖房炭火供暖,花儿不谢。蜂群果蝇飞舞。 敖氏楼船路过桥下的时候几个婆子拿着簸箕,簸箕里盛着能浮于水面的瓜果。瓜果顺着桥墩涡流漂到了一个拦网中。 花房里生产一种莓果,这莓果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是江女神教的世俗产业之一。夏日做成冰酿,冬日则新鲜售卖。这莓果要蜜蜂和果蝇帮助授粉才能硕果累累。那拦网里的瓜果便是给花房里食物不够,出来觅食的蜜蜂和果蝇食用的。 杨暮客站在船头看着大桥,本来诡异的凶煞之地,因多了这座大桥,水陆两通,煞气被泻得干净。自然而然,好高明的手法。 傍晚看着船中的侍从婢子都开始受训,船上办理鉴宝会,这些人都要学着如何接人待物。身姿体态,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礼仪标准。 基本功训练完了,还有彩排。 侍女们端着盘子,在甲板上来回穿梭。这可与陆地不同,甲板不稳当。这些女子要保证盘子里的酒杯不能洒出一点儿。 船上把头还特意增加难度,转动帆板,偶尔左摇右晃。 洒出了水的,去挨上两戒尺,长长记性。但就是有那种手脚不协调的,只怕是屁股打烂了,也捧不平托盘。便要撤换下来。莫要小瞧了这端茶送水的活儿。做迎客的,只是混个脸熟,做引路的,只能言语几句。端茶递水,那是能拿打赏的。 起初还有点儿意思,但久了也甚是没趣,杨暮客就往楼上走。 半路碰见也在看那些侍女受训的青姑娘。 杨暮客敲了下额头,想起个事儿。“青姑娘,贫道此厢有礼了。 青姑娘蹲个万福,“道长金安。” 杨暮客摸了摸袖子,没了扇子,呵呵一笑,“青姑娘屋里待得没趣儿么?” 青姑娘点头,“船上便是这样,地方小,闷久了就走走透透气。” 杨暮客走近了些,“青姑娘是否也是江女神教信徒?” 青姑娘点头道,“这骨江之上,行舟求生,莫有不信女神者。” “比江主还要灵验?” “江主不涉人道,行船遇险,不曾搭救。这大江是江主的地盘,扑鱼者捉拿其眷属,江主不怪罪人便是好的。更旁说要护佑行船了。江女神教频频显灵,救落水危难之人。遂行舟祭江女,鱼获拜江主。” 杨暮客点头,“原来如此。听闻花船中的女子都是江女神教教中之人。可与普通信众有别?” 青姑娘轻笑一声,“以讹传讹罢了。神教岂是人人可入?神教女子终身不嫁,清心寡欲,又要有人奉养。教中女子行事隐秘,除了最初传道之人。当下神教祭祀都是隐姓埋名者。” 杨暮客随口一提,“贫道东来,途中曾遇见一个叫柳莺的女子。那女子便是神教之女。不知青姑娘可曾听说过?” “柳莺?这名字江上花船里没有一百,怕是也有八十。小女子不知,道长所言之人是谁。” 杨暮客回忆了下,“那女子年过四十,也曾做过花魁。” “一艘船一个花魁,不得座次者,算不得什么人物。近百年来,花魁座次前五十中人,不曾有柳姓。” “如何排座次?” “与那桥上挂锁,挂得越多,挂得越金贵,座次越高。百锁当才入选,千锁或可提名。请那能工巧匠,用料稀有之人,方有座次。” “这金锁,非人人可挂?” “还是分地方。桥墩左右临近花房之地,唯有花魁可挂。且要亲自上去挂。其余地方,人人可挂。” “那岂不是早就该挂满了?” “人若没了,江女神教会差人取走花魁金锁。至于去向,小女不曾得知。” 杨暮客欠身揖礼,“多谢姑娘解惑。” 杨暮客此时对那柳莺的身份也有了个大致推断,曾经是一艘花船的花魁,没什么名声。犯了神教戒律,所以东躲西藏。这命运多舛,或许有神教惩罚因素。他一张嘴,还想问,这罗朝为何有皮肉生意。但这话问出来也太难听。想了想…… 杨暮客再问,“姑娘可是遇着什么难事。怎地落到这般地步?” 青姑娘本来羞涩的面容慢慢淡了,一脸冷清。“家父曾是良人,在东宫为舍人吏官,后杀人入狱。一家受了拖累,贬为奴户。许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那时还小,被送到船上偷生。做个神女,总要好过奴人。” 杨暮客想了想,这姑娘面容冷清,还是自己说话方式不妥当,惹了她不快。以后定要再改,不过当下也可回转,“敢问姑娘可是有冤?” 青姑娘摇头,“无冤。” “这……敢问姑娘姓名,贫道也许能帮衬一下。” 青姑娘看了看杨暮客,“小女子姓白。没有名字。便唤我作白青吧。” 杨暮客暗自琢磨了下,她父亲曾东宫为舍人管理,那便是文房。文房杀人,这事定然牵扯众多。把良人贬作奴人,东宫也没从中斡旋。政治倾轧啊……怎么到哪儿都这样呢?非要绝门绝户才罢了。 “白青姑娘,时候不早了,贫道要回去吃饭。咱们明日再见。” 青姑娘欠身,“道长慢走。” 青姑娘望着杨暮客离去的背影,终究没能说上几句话。本来想站在此处,与小道士聊聊诗词歌赋,聊聊江面美景。却没想到那道士询问的尽是糟心事儿。好在还有明日再见。 至于给家中平反,她不曾想过。不是不敢想,而是其父确有其罪。青姑娘被送到的花船乃是其父经常光顾的地方。收养她的女子也算是她的姨娘。事涉尹府,北卫军参谋。其父杀人灭口,平息诸多隐患。否则他们一家便不只是被贬为奴户,怕是要满门抄斩,夷九族。 太子从何时起不争的?大抵便是从十四年前那一场血案开始。怀王还没送出去修行。尹家还没人为相。 东宫官员皆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南边冀朝蠢蠢欲动,也在摸索改革之道。他们观得形势,欲求罗朝改革,以应对将来变化。 从哪开始好呢?自是军中。军中皆以命令为先,自上至下,能令行禁止。 罗朝所面临难题乃是士人阶层皆养私军。家中兵器武备齐全。不好强力执法。所以只要达到士人阶层,就意味千年富贵传家。士人阶层唯有自己腐败落寞,不可能因为朝中政策做出改变。罗朝与其说是九朝之一,不如说是八朝加上一个士人阶层的联盟。罗朝不是没有皇上动过削弱士人的心思。妖麒麟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太子才动了改革军队的心思,东宫官员面对的弹压便从四面八方而来。因为罗朝的军队对于士人阶层来说,那就是他罗氏家族的私军。军中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士人阶层皆是观之入微,生怕罗氏动了坏心思。 当今圣人以退为进,士人联盟太庞大了。那便立出一个靶子来。尹氏不是求不世功业么?当今圣人早早就与尹氏联合,娶了尹氏嫡女为妻。 当今圣人在赌,赌尹氏不敢谋害他,做出李代桃僵之事。尹氏拿到了不曾有过的权利,定然要肆意扩张。那么,士人联盟的敌人便不再只有罗氏一家。你尹氏要当出头鸟。 尹氏看不出来么?自然看得出来。但进无可进之时,只要能有一丝改变的机会,尹氏家族也要拼命抓住。 太子秀而不争,这一点让当今圣人很满意。他甚至开始畏惧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实在是太深沉了。没人能看懂他。 圣人眼中的儿子,那是意气风发之时,心有改革天下的气势。并且敢付诸行动。他料到了太子的失败,但他不曾料到太子失败后便偃旗息鼓。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一样。 最钟意的怀王说送就送出去了。而且是送出去修行。他罗家的好苗子啊,竟然不好好教导怀王,传怀王大位。偏偏要去闯那不见前路的修行之路。 罗朝圣人罗?没有冀朝圣人赵霖那般好命,有修行者提点。毕竟神仙早就来过了,他罗氏早就知晓天下大变。国神观都改了,已经不知如何变动。 罗?初登大宝之时万分心焦,比之其余八朝。他罗朝最烂。所以他变本加厉的以粮食要挟冀朝,官贸税五成。 他即位起,便趴在冀朝身上吸血。两朝邦交越来越烂,实乃他所作所为。此举富了士人,却苦了百姓。物价抬高,百姓越来越苦。罗?如何不知?但拉拢士人阶层为重,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别的招数。哪怕与冀朝交恶,打战那也是良人得军功晋升的机会。这是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情。 骨江花船越来越多,江女神教信众越来越多。 尹氏的耀武扬威,像是镰刀,四处收割破败的士人家族。从士人跌落为良人,从良人跌落为庶人。这样的家族比比皆是。 罗?的计谋已经完成了九成。北方妖邪入侵,最后的拼图终于被他找到了。 那空出来的士人与良人爵位,便是他手中的筹码。想要获得跃升阶级的机会么?那就去北境吧,与妖邪作战,爵位和富贵触手可得。 所以当下圣人学着他的太子。将权力尽数下放,他只管封爵。不争为争。 于是乎,紫明道长花船上若没遇到青姑娘,也有红姑娘,兰姑娘。尹氏近年来倒行逆施,不知多少家族败了。这花船中女子,曾经是富家千金,如今做起皮肉生意,不足为奇。 爬楼的时候杨暮客遇见了下楼的船东,随口问她,“贫道走南闯北,为何独有罗朝让这皮肉生意合法?” 船东也曾是花船中的女子,多年后其实也释怀了,但依旧怅然道,“许是胜利者……喜欢睡仇人的女儿家。” 杨暮客听了这话久久无言。果真是阴阳逆乱之地。 第64章 横批,得闲催浪 晚饭吃完,敖麓来访。 “听闻大可道长年过双十不曾加冠,不若趁此机会。办一场加冠礼。” 杨暮客拿着牙签剔牙,上一个说帮忙办加冠礼的把他送到了大牢。也不知这回又要遇着什么幺蛾子。 “贫道平日里运道一向都是好的,但这加冠礼,似是要挑好日子来办,否则怕是要出岔子。前些时日,寻妖司的方丈言说帮忙,结果与贫道闹得不快,不了了之。” 敖麓微微一笑,“寻妖司小门小户,给大可道长这等钟灵毓秀之人办加冠之礼,着实勉为其难。气运之事,虽虚无缥缈,但那庙宇太过寒酸,遭了口业气运反噬。岂不是理所当然。” “敖姑娘若有心帮忙,贫道自然乐得其成。” 敖麓点点头,“那便说好了,靠岸的时候,那鉴宝会往后放放,给道长办加冠礼为重。” 杨暮客看着敖麓离开的背影掐算了下,若再过两日靠岸,还真是一个好日子。冬日里万物由死向生,五行为山头火,正午恰时纳阳入体,初冬节气之前,留来生余力。 敖麓去小楼房中说了什么,杨暮客没兴趣去听。又坐下静静看书。 楼下箫声悠长。 罗朝北境,那个叫朴仁美的老翁训练着三十六个大傻子。 这三十六个,顿顿吃人肉。虎大王出门带回来的是剩饭剩菜,心肝脾肺肾之类的。鹫大王好心一些,能带回些囫囵个儿的。 他们三十六个发现住这儿,跟住在军营里没太大区别。朴仁美由着他们自己伐木造屋,睡大通铺。每日里都是跑圈听那老翁讲经。 马石是那种粗中有细的人,他晓得有代价。但此时也已经乐此不疲了。跑累了,吃上两口人肉,当真爽快。地包天的大下巴,两根尖牙长了出来,戳着上嘴唇。 三十六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妖化的体现。马石是长了两颗尖牙。那个与他同乡的狗蛋指甲乌黑,变成了爪子。 朴仁美抱着拂尘笑着看他们跑完圈,“小友们都跑累了么?” 没人应他。 朴仁美也自顾自地说,“如今尔等变成这般模样,便说明了尔等本就心存妖性。否则怎会三两日就脱了人像?尔等要知晓,不论是妖变人,还是人变妖。都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少说了几十年,长久的,怕是千年也成不了。尔等既本性如此,当是要顺应本心……” 说到此处,朴仁美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这本书,名叫《生生造化经》,讲的便是如何吃人。怎么吃能助长修为,怎么吃能增添寿命。什么样的人吃了延年益寿,什么样的人吃后耳聪目明。你们拿去抄写,细细参详。” 原来在他们跑步的时候,那大通铺里已经有人给他们准备好了书案和笔墨纸砚。 《生生造化经》是一本邪门儿的书,由人皮制作,薄薄一本,不足千字。但上面的字,每个人看着都不一样。所以必须亲自抄录。轮到最后一人抄完,已经半夜时分。 第二日他们起床,老翁已经不见了。是鹫大王来到门前。 那文士模样的人对他们说,“老师留下尔等三十六人,就是要给罗朝的官家证明。人和妖并无区别,鄙人会送尔等南下,还尔等自由。你们手里都拿了经文,晓得的修行之路。这罗朝天地即将大改,不日炁网便会化作虚无,灵炁四散游荡,化作炁脉。尔等可依照手中经文修行。尔等也不必担心被人瞧出来已经化作妖怪,鄙人手里有造化丹。此丹以小儿心肝制成,可以先天元气保持尔等本来面目。诸位前来领取吧……” 三十六人每人都拿到了一粒丹丸。 鹫大王继续说,“此行送你们南下,你们可以潜藏在人道治下。无需担心我们妖军拿尔等妖邪,套取情报。送你们南下以后,咱们便再无联系。尔等藏于人道,要小心谨慎,不可肆意妄为。若是惹了麻烦被寻妖司抓住……” 说到这鹫大王冷笑一声,“可要管好了尔等的嘴巴。便是榨干了心力,磨灭了神魂,也不可将老师教尔等妖法的事情抖漏出来。若是抖漏出来,我们妖精行事,可没寻妖司和岁神殿那般规矩。定要你们知晓,后悔莫及四字真意。” 说完此话,鹫大王身形一转,妖风裹挟着三十六人,他真灵显现,化作秃鹫朝着罗朝中间飞去。 三十六个妖人,藏在人口众多的罗朝。也许看起来似乎是水入大海,再难寻觅。 但事实并非如此。 罗朝除去本身存在的阶级矛盾和士人阶层的权利斗争后,是高度秩序化的。 三十六个妖人,注定了一去无回。 或许可以说,这三十六人,在被捕获那一刻,已经死了。 北境补给线很长,九星堡垒,百万人的物资消耗,俨然比一座雄城每天所需的物资还多。 以基本的兵卒为例,兵卒主粮消耗为七日三十斤,肉食五斤,腌菜梗五斤。这城中最基本的供给以七日算起,四十五万基础兵卒的七日消耗为十一万石粮食。一车可拉百石,那便要一千多辆运粮车,每七日源源不断地抵达北境。这还是不算余数的情况,算上运粮辎重部队的消耗,又是一笔烂账。 大雪封山,马车换爬犁。运抵后还要分拨再运往其他地方。调度其繁琐,如同乱麻。兵部的后勤部门官吏已经连轴转了,侍郎崔大人三天没合眼。 那老虎劫道,着实让人恶心。乱我军心,定要杀它! 兵部侍郎崔大人向寻妖司求援。寻妖司即刻派出了数百干练俗道。 这些俗道可布下绝灵大阵,求国神观神道力量,将阵中一切拉入阴间神国。由人道法剑,斩邪除恶。 虎大王优哉游哉地踩在雪地中,想嗷呜一声松松嗓子,但只是打了一个呵欠。可不敢叫,他这一路吃了一队运送补给的车队。粮食都没顾得上搬走就逃之夭夭,那人道之内机弩炁机瞄准十分迅速。可比堡垒外围厉害多了。弩枪锁定发射后,有人道意志加持,百发百中。他屁股上挨了一箭,钻心的疼。 老虎看见了躲起来的山神,他晓得不可久留,妖风一卷,踏风而行逃跑了。虎大王自言自语哼哼唧唧,这些个胆小杂种,给那人道做奴才。明明都是山精,他们享受香火,有吃有喝,不怕严寒。杂种! 跑着跑着,虎大王渐渐感觉不对。心神不宁,眉心发胀。 才越过一个山头,风声没了,万籁俱寂。 虎大王化作的吊睛白额虎抽了抽鼻子,阴气的味道。这是阴间?不,这是神国…… 百人俗道阵列盘膝,闭目观想神道。 国神观护法神干天神将刘德瑞百丈高的身影在神国显现。 虎大王摇了摇身子,黑烟滚滚,无数伥鬼顺着影子从地面爬出来。 刘德瑞俯瞰神国雪地之上,“有请罗朝人道法剑!” 嗡地一声,一道剑光自南而来。 虎大王知晓不可力敌,要尽快逃脱。这人道法剑可不是闹着玩的。怕是真人修士来了也讨不到好。他胸中红光炽盛,妖丹全力催动。吊睛白额虎身形开始变大,变成了凶兽白虎的模样。虎大王苦寒之地日夜观想白虎星宿,这便是他将来成道后的法相化身。 当下白虎还只是虚影,神国中的意念压得他难以动弹。 “主上!救我!” 老虎怒吼一声。 人道法剑穿心而过,虎大王,卒。 伥鬼尽数化成了浊灰,虎大王的真灵刚刚离体,剑光再次一闪而过。身魂俱消。 九星堡垒似乎怕这老虎还能起尸,九道光芒弩矢落地,将虎尸定死在雪地之上。 寻妖司俗道法阵的首领带队走了过去,踩在了那虎尸巨大的舌头上。 “在外作孽也就算了,我等俗道本事不济,打不赢你。还敢跑到罗朝域内作妖。”首领摇了摇头,“妖就是蠢。聪明的做个山神土地,机灵的给那大能看家护院。长生久视,如何不比这吃人作妖强?” 首领回头问下属,“那只秃鹫往南飞到哪儿了?” “回禀队长,国神观感应到安乐山头有妖邪落下。” “国中的弩矢够得着么?” “秃鹫不快,若是计算准确。可在那秃鹫回程之时,以城防弩车猎杀。” 首领踢了脚虎尸的脑袋,“那秃鹫要是没在国中死掉,那便是我等的军功。你是想它飞回来?还是死在国中?” 手下人笑了声,“死在国中最好,若能回来充当功劳。也不错。” 首领点头,“好。咱们把这虎尸抬回去,若那鸟人回来,再用鸟头下酒。” 朴仁美感应到了虎大王死了,不由得生出些许歉意。若不是派遣鹫书生去送那三十六个妖人,有他在天上帮着虎大王盯梢警示,也许虎大王就不会死。 但三十六个妖人必须送出去。 毕竟那三十六个妖人可是都感染了寒川邪神的神种。他们可比眼下这些妖军都重要。 朱雀行宫的祭酒马上就要来到罗朝中枢,带着冀朝的金炁气运。那金鹏想要以罗朝阴阳混乱之地将金炁收服己用,又怎能让她称心如意。 老一辈该飞升的飞升,该证就地仙的去躲灾。朱雀行宫主祭之位,定然不能让那金鹏得去。还有上清门的小道士,平白多出来的添头。那小道士死在这里,怕是天道宗问天一脉要笑出花来。 朴仁美穿过了山路,看见了浩浩荡荡的妖精大军。这些都是寒毒侵染深重者,所以走得太慢了。 妖国国主白熊君走在最后,帮他们遮风取暖。 朴仁美飞了过去,“白君阁下,本尊带来了血食。可让妖军暂且休整。过了这座山,就要面临战争之险。这些精怪疲累困顿,怕是伤亡巨大。” 白熊君点了点头。大手一挥,一道火圈以二人足下为起点,将妖军包裹起来。 怀王的船队抵达了运河,此行运河由东向西。再走一日便可抵达京都。 前日家养精怪来袭,太子听闻后派出了太子卫队前去接应。并且传来消息,怀王妃子已经定下。 太子妃选了一户姓鲁的女儿家。 鲁家乃是诗书传家,祖上出过四品侍郎。也算是名门之后。如今经营了一家书楼,一座印刷厂。乡间还有数百亩的布坊,经营丝绸买卖。 怀王拿着玉璧看了看画片里的女孩。谈不上钟意,但也谈不上讨厌。那女孩眉间带着倦意,一身的书卷气息。怀王心想,若是她戴上叆叇,许是好看些? 尹氏刺杀怀王失败,但并未偃旗息鼓。刺杀怀王本来应当就是一步试探的棋。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太子。 只要太子落马,那尹氏罗朝之中,便大权在握,再无其他对手。圣人?老不死的就等死吧。 尹氏当年勾连玢王,欲想趁着借兵给玢王的时候,拿下冀朝与西耀灵州的官道。但没成想,冀朝玢王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收编了罗朝西南域外的土匪。将罗朝的军士坑杀在明龙江畔。 那些土匪活下来的都成了冀朝的正规军,余下的官道上的匪徒都是不成气候之辈。 尹氏与玢王勾连,巧不巧,得知了太子与冀朝宣王曾有书信来往。 这些年在冀朝的细作,可不只是为了提防冀朝北伐。尹氏还找到了太子殿下与冀朝宣王通信的证据。 冀朝宣王造反作乱,太子与他来往,有失德行。 数十位官员已经得到了指示,明日便要一同上奏,弹劾太子。 江水摇啊摇,一刻也不肯稳当。这是好事,若是稳当了,结成冰,那下游可就惨咯,冬天发大水,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杨暮客清晨又听了青姑娘唱曲,此回青姑娘唱的是那妇人思郎君的歌。 委婉动听。 杨暮客摸着书脊轻轻跟着节奏摇晃。 蔡鹮看得是火冒三丈。那浪蹄子唱的就那般好听?你这大少爷平日里尽是假正经,原来是好这一口。 她将餐盘当地一声放下,“小姐昨夜里睡得晚,还没起。玉香让我把早饭先送过来。” 杨暮客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等等就吃。” “爱吃不吃。”蔡鹮哼了声走了。 杨暮客看着蔡鹮抬脚要出门,掐诀御水,一道浪花打在船壳上。 甲板摇晃,蔡鹮哎哟一声。使劲带上门出去了。 楼下也叮叮当当,可怜的青姑娘正在练功。甲板摇晃一个没站稳,摔了个狠的。 杨暮客抻着脖子啧了一声,拍拍脑门。 第65章 冷峰砌,衫薄硬骨响簧笛(词牌名,雪梅香) 老虎的尸体被抬进了戊堡,这也是个幌子。 尸体要在这里扒皮抽筋,骨肉分出去,肉自然是赏给有功之人,骨要拿来熬汤。冬日里,一碗虎骨热汤,补气补血,壮阳壮胆。 皮呢,让工匠用稻草和泥巴填充,硝制防腐,做成了个标本。 这标本又趁着天明运走了。送到了庚堡。大将罗真在庚堡之中,喜闻大胜。 罗真出了密室,迎接寻妖司众人。 “饶先生出师得胜,将那妖虎困死。大功一件,本将已经上书奏明为先生请功。” 饶席千笑笑,“我罗朝将士众志成城,才有斩杀妖邪的机会。寻妖司不敢独占其功。” 俩人客套话说了几句,饶席千领着罗真去看那虎妖标本。 虎大王以妖丹化形之态而死,自然是个老虎模样。若这虎大王当时是个人身,也就是人的模样。虎尸里的妖丹被寻妖司抠去,所以这朝廷封赏已经不足为重。能有什么能比这妖精修炼千年的宝丹还金贵。 这标本才做好,封在水晶棺里。要静置风干至少百日,才能永不形变。 罗真看着那棺材,“就是这只老虎。吃了我手下千百将士。近了看着,也没那么大。它把人吃下去,装在了什么地方?开膛破肚的时候可曾找见儿郎们的尸骨?” 饶席千说道,“这虎妖修行已久,他吃下的人,顷刻间化作血水,骨肉不存。就连魂魄,都要变成伥鬼。被他吞进去,不存世间。” 罗真感慨,“这虎妖当真该死。” 一番对话过后,自是有庆功宴。 宴席简单,不需豪言壮语,齐举杯,一杯庆功酒,热血谱春秋。此后当再战再胜。 敖氏游船一日后泊在了滨裕港内。北面码头还要再等等才能腾出地方。举办鉴宝会自然不止是一艘船,要三艘并联。其余两艘游船早就码头中等候,做好了场地布置。 罗朝中枢对此回鉴宝会进行了淡化处置,并未过度宣扬,只是在士人阶层有限传播。官府对敖氏的申请事项皆是尽数通过,但官家并不参与。所以安保工作需要敖氏自行雇佣镖局。 敖麓下了船便找到了庞然郡的镖行。庞然郡有一家庞洪镖局,押镖行走天下,名声在外。此镖局曾得罗朝圣人金口玉言,独一字,“稳”。 当今镖局的东家名叫李沧海,曾走北线沿海提防济灵寒川的妖邪入西耀灵州。也曾走过南线穿冀朝,从冀朝西路入西耀灵州。李沧海见识广博,收拢各方人才。他手底下可不止是有罗朝人。 中州九朝之中,不少善武者因怀才不遇,被李沧海以多金和义气招揽。庞洪镖局可以说足迹遍及四方。 庞洪二字,本意乃是宇宙浑然一体之意。这镖局以此为名,自然要有压得住二字的气运才行。 所以说以镖局能力而言,罗朝魁首非它莫属。 李沧海与敖氏有过来往,但不曾见过敖麓。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子。他言道,“某家与敖氏敖彩是老相识,年轻时还曾随敖氏运船抵达鹿朝。鹿朝奇金矿勾引精怪,好险没在明龙江落水。” “小女子与主母并不相熟。”敖麓心中却想着,那敖彩今日便是死期。若你听闻她的死讯,又要作何感想呢? 李沧海曾经痴恋敖彩,那时敖彩还叫做伶彩,是轩和楼的当红花魁,只是未等出阁,伶彩便被敖氏买去。成了敖家继承人。李沧海追到了卫冬郡,在卫冬郡苦等了一年,敖彩作为继承人候选之女,不得外嫁。这颗怜爱之心便永远埋在了心底。 毕竟敖氏只招赘婿,他李沧海有家有业,舍弃不得。 那一年在船上,李沧海看到意气风发,再不是那唯唯诺诺的伶彩姑娘。他曾有过舍弃一切追随敖彩而去的想法。但只是霎时心动,不了了之。 庞洪镖局有武师近百,多家士人曾请其武师上门指教,训练私兵。庞洪镖局不仅仅是一个镖局,也是一个罗朝官方之下,私人武装的结社之地。尤其是尹氏作威作福,庞洪镖局的生意越发红火起来。 李沧海多年来,养气有成,见这女子竟然与敖彩并不相熟,却也未怠慢她。只当她也是被领养的敖氏女子。他笑呵呵道,“你敖氏多年来偃旗息鼓,如今此次风光大办,凭着某家与敖氏的关系。定然鼎力相助。姑娘有何需求只管明言。” 敖麓轻声慢语,“庞然郡治安良好,李把头只要保证出城后,直到码头的路线安全即可。还有,很多在册的来客有雇佣保镖的需求,这点我敖氏航运无法满足,稍候会有人来与把头接洽。将客人名单和联系方式留下。这生意如何做,看把头的心意。” “姑娘放心,某家定然让所有客人满意。” 敖麓笑着点头,“既然如此,小女子还有要事缠身,便不作久留。把头明日再会。” “姑娘慢走。” 敖麓离开镖局后,敖玲也采买了众多布匹在路口等候。路口的茶馆里坐着许多外来之人,皆是听闻鉴宝会来凑热闹的。 敖玲被人拦着问这问那,她年纪小,不懂回绝,只能一遍遍解释。 下人看到了东家从庞洪镖局走出来,挤进人群把敖玲带了出来。一行人开始出城。 这些布匹是给杨暮客加冠礼布置礼堂之用。 明日正午,以杨暮客的加冠礼为开场。国神观的方丈粟岳也会前来。 其实粟岳早就到了,此时正在郡守家中作客。 二人坐在棋室,下棋作乐。 粟岳此番出来,固然是因为有水师神旨意,其实也有散心之意。当下朝中纷纷扰扰,尹氏逼着国神观要做表态,太子失德。 太子被人拿住把柄是真,但太子天命所归也是真。尹氏富贵传家是真,但尹氏德行有缺也是真。 粟岳不想站队,但皇上和尹相都十分在意他的看法。能怎么看?躲着看呗。听闻大可道长到了罗朝,粟岳以传奇道长来访,需近前迎人为理由跑出了国神观。他并不知晓杨暮客和贾楼儿的真实身份,不是每一个国神都照顾自家的信众。 尤其是这罗朝,罗朝的国神是捕风居留下的弟子神魂。在国神眼中,这国与这人都不重要,捕风居能在天下大变之时,在其中得了一块落脚之地才是最重要的。 以罗朝罪人生魂胎光炼制的灵源丹已经几十炉了,但成品依旧不多。约么够个百十来人找炁感之用。起初还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因为大奸大恶之人出丹概率太低,后面小偷小摸的罪犯也找个由头拿来炼丹。小偷小摸的也是德行有缺,胎光不大中用,便找个由头,给人定罪挑那合适的人拿来炼丹。 至于国神失德之事,宗门自有避灾之法。罗朝国神毫不担心天道秋后算账。 粟岳近来感觉缺德事儿做得多了,心神不宁。这大可道长听闻是个能掐会算的,他打算来求一卦。别人他信不过,也不敢去信。只有那外来的,没有利益关系的,他愿意掏心掏肺地去算一卦。 庞然郡太守是尹相的人,拿着棋子问方丈,“国师大人便是跑到这里来,怕是也躲不过弹劾太子一案。这朝中上上下下,都不满太子不作为。尤其是北境妖邪作乱的情况下。太子竟然整日里都在东宫读书,不为国家声张。这样的昏庸储君我等信不过他。当今圣人又不是独他一子。大把的人可取而代之。国师,您为何不听相爷之言呢?” 粟岳苦笑,“罗家的事儿,还是罗家自己处置。我们都是外人。谁做了那圣人,与贫道无关。便是你这太守,换了储君后,你能保证你可官居三品,持政令治理天下?” “本官又不为自己前程,是当今太子殿下太不争气罢了。” 粟岳落子,围吃太守的小龙。“这话还是说给圣人听吧。” 如此庞然郡的一日又过去。 太阳初升,东边一抹红。杨暮客早早地起来沐浴焚香。又新换了一身蔡鹮给他缝制的衣裳。这次是一身素雅道袍,没任何刺绣。洗完头晾干了后,蔡鹮帮他拢头。简单地用缎带扎了下。待中午加冠之时方便戴冠。 敖麓派人请杨暮客过去,到了楼下的敖麓住所。一个婢女端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装着一个玉冠。 杨暮客一眼便瞧出来这玉冠是个法器。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篆文,俱是与坎字诀相关的符文。 敖麓介绍道,“此玉冠乃是龙宫秘法制物,神念附于其上,可省去掐诀的功夫便可使用水法。虽算不得金贵,却也是我明龙江敖氏的一点心意。” 杨暮客盯着玉冠和玉簪看了看,“这礼物过于贵重了。形制也似是郡王之用。是早准备给别家的礼物么?” 敖麓轻笑一声,“道长常在祭酒大人俗身旁,竟然也学了鉴别的能耐。的确是郡王形制。不过这形制并非自你人道而来。乃是我龙元便有这样的形制。那时龙族以此玉冠来束缚鬃毛,方便施法。不过是被尔等人族修士学了去。又传到了世俗界罢了。” 杨暮客细细打量了下符文,“贫道带着这玩意招摇过市,不算逾礼么?” 敖麓点头,“不算。礼冠形制只要不是官帽和冕冠,便不存在礼制问题。” 杨暮客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而后一个婢女又拿着另外一个托盘上来,是一个纱巾布冠。金线缝制,镶着一块蓝宝石。最后一个托盘,是一顶皮冠,皮冠之上穿着玉珠玛瑙。这玩意也叫皮弁,端得晶莹闪亮。 杨暮客瞬间觉着被闪瞎眼了,败家,太败家了。 之后敖麓又给杨暮客介绍了一遍流程,此回请来主持加冠礼的是国神观主持,粟岳国师。到时杨暮客以尊师相称即可,若说不出口,也可叫方丈。 杨暮客无所谓的摆摆手,反正他管那俗道方丈叫一声尊师,折寿的是那方丈,他在意个屁。杨暮客现在最不在乎的便是面子。面子跟体面不一样,叫一声尊师端得体面。让人说不出错来。 细细听完了流程,杨暮客心中模拟了一遍。这也算是他今生的一件大事儿了。生怕出了丑,丢了人。 青姑娘昨日又做梦了。 梦里来了一个女神。告诉她,勾引那小道士,与勾引凡人不一样。 卖弄凄惨那道士只会处置前后因果,因果了却,便再无缘。卖弄风骚更是不行,那小道士一心修行,卖弄风骚只怕是他会把青姑娘当成修行之路的绊脚石,要么一脚踢开,要么拿来磨炼道心。决计是不会动心动情。 女神告诉青姑娘,相遇便是缘分。要勇敢地上前去告诉那道士,会挂念道士。自此之后你青姑娘心中再也装不下别人,此生只为他而活。要动那痴缠之心。 这女神江面上男欢女爱看得太多了。女神已经揣摩透了这杨暮客的性情,也揣摩透了青姑娘的性情。这俩人,只要有一个交集的机会。女神相信,她定然能撮合出一段孽缘。 青姑娘梦醒,她信这女神的话么?信!而且笃信!这女神教给她的法子,青姑娘思量后也明白这是最有用的法子。 时间来至正午。午时未到,游船上已经宾客满堂。小楼坐在最高处的观景台上,戴着面纱看着台下。 给杨暮客加冠的长辈不是小楼,这是小楼提议的。毕竟小楼是女儿家,也不是杨暮客的血亲。杨暮客修道,由一国的国师作为主持之人,要好过她这义姐。 焰火声声响,花儿朵朵开。 加冠礼起初要祭拜亲人先祖。小楼竟然准备了一块牌位,上面刻画着尊师归元道长。三叩九拜。 而后祭祀天道,杨暮客此世间无父无母,他尤其敬重天地。跪地磕头,焚香祷告。 来至道祖画像之前,粟岳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讲述了吉时已到,良人可戴冠,自此可成年任事。 玉冠戴上,纱冠戴上,皮弁戴上。粟岳将那玉簪插入杨暮客的发髻之时。 山头火化作灵炁入体,肾脉催生肾水,滔滔不绝去扑灭大火。 杨暮客眼底一道绿光闪烁,欲望自此而生。杨暮客明白,雀阴醒来之日不远了。跪着可不敢起来,否则就要丢丑。 钟声悠扬,众人看着那衣着单薄的小道士跪坐在道祖像前。多虔诚的道士…… 青姑娘看着欢快地吹起笛子。 第66章 唱隆冬萧瑟,曲终怯露真皮 岸边停着三艘大船,此回祭祀典仪是在入口首船之上。 跪了近一刻的杨暮客,一遍遍地念诵道经,终于消解欲望。杨暮客笑着起身环顾四周,只是稍稍转移注意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看我多聪明。 “尊师久等了,小子祭祀天地心中有感,些许感悟,无言以表。” 粟岳眯着眼,面上是仙风道骨的慈祥之相。“无妨,加冠继业,少年郎此番应有感悟。大可道长能有顿悟,说明慧心独具。” 老方丈面临诸多宾客毫不怯场,洋洋洒洒,念诵礼赞致辞。 北方祸乱,当下南方安定,亦要携手同心,捐才献力。与第二艘楼船连接之处,有献礼箱,路过之人可留下心意。所捐献资财,尽数登基造册,表与官家。 而后老方丈又说了些劝诫的话。诸如,众人携带重宝前来,金炁群聚,难免有了杀伐之意。二船客房有蒸汗浴室,上下船当洗尽铅情,还得本心。汗蒸室有国神观制备的汞丸,为众人添木性长生。 杨暮客一旁听得龇牙咧嘴。这“尊师”修得是个什么东西? 待粟岳讲完,杨暮客随他去了后堂。 到了后堂后,粟岳即刻换了一张脸,笑呵呵地说,“方才众人之前,要做足气势。老道久闻大可道长之名,并非刻意怠慢。你我不必持辈分之礼。老道唤你一声小友,不知当不当得?” 杨暮客笑眯眯地点头,“当得,当得。” 粟岳拉着杨暮客入座,“小友,老道最近时运不济,多事劳神。不知小友可否帮忙占卜一番。” 杨暮客仔细端详了下粟岳,“占卜之事要有征兆意象,小子初见尊师,见尊师仪表堂堂,不敢动念。” “无妨。小友只管动念。” 杨暮客再笑道,“世上之事皆有代价,小子强行动念,非自然之道。怕是牵强附会,难以作准。” 粟岳点了点头,“确实。占卦卜算天机,消耗元气。此物不知与小友来说,是否有用?”说着,粟岳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根带花的干参。人参多须,药味与灵性十足。 杨暮客伸手折下人参须,放在口中含着,“天地造物,确实可补足元气。不知尊师要占卜什么?” 粟岳郑重地说,“我想问一下未来的时运。” 杨暮客排天支地干,抬头看粟岳,“尊师欲知时运,也太宽泛了些。生老病死是时运,儿孙前程是时运,升官发财是时运,妻妾和合是时运。不知尊师欲问哪种时运?” 粟岳眼珠一转,当下最难之事还是两权争斗,他若问这个,那便是问国事儿了,这一株人参怕是不够。于是说道,“我当下处境两难,贵不可言之人逼迫我做出抉择。我该如何选择,才能平安度过此难?” 杨暮客在老头儿说话间已经排好了卦,按照天时,此卦为睽卦。六爻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 说明这老头儿的确是遇到了敌我难分之事。 两性相悖,这不是在说男女,而是在说两个贵不可言的人之间的矛盾。互为水火并未相冲,而是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前进。 杨暮客于是侃侃而谈,“尊师所言贵不可言之人,心性不合,主意相离。一人向南,一人向北。不论选谁,皆为正选,其重点在于不疑。尊师不疑,贵人则不疑。不疑则无咎。而当下抉择,皆是阴云之下,当阴云尽去,贵者心胸广大,自不追究。” 粟岳咬着嘴唇,听完此话看了看杨暮客。这大可道长果然神奇,只是占卜,竟然将事情梗概猜个通透。的确,他与太子家臣常来常往,也经常与尹氏家族香客交往甚欢。但当下的确是不能再脚踏两船。尹氏欲往北,太子欲安南。粟岳咬了咬牙,若看向未来,定然是要与罗氏结欢才好。那便支持太子好了。 粟岳无需多言,点头言道,“多谢大可道长解惑。” 杨暮客也帮人架梯,客气道,“为尊师排忧解难,是小子的福分。” 外船上宾客由着侍从一一叫号前往中船。有人带着锦盒,有人则两手空空。他们随行都带着护卫,侍从主要的作用是让客人保持距离。都是士人,平日里大权在握,心高气傲。若离近了,因一点小事儿有了口角,那便是他们敖氏航运招待不周。 敖氏船队对于名单上的士人贵族,皆进行摸底调查。谁与谁亲近,谁与谁有隔阂。有仇的定然要安排的远些。 比如李沧海和庞然郡太守就互相不对付。 庞然郡李氏以武传家,太守姚文元对这种粗胚是最不待见的。他敦江姚氏书香门第,一直不曾豢养私军,近年来也是尹氏派遣了些许部队在姚家驻扎。 太守是最先进去中船的人,毕竟一郡牧守,这个领头之人当得起。李沧海便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李沧海看了看那募捐的箱子,已经装得满满登登。他从怀里取出一沓百文通票,塞进去。守着募捐箱的道士作揖。 来到了二船,映入眼帘的便是杨暮客的那把扇子。 被封在琉璃罩子下面。 金丝木做骨,好似金子在木质之中流淌,也因为杨暮客经常拿着沟通灵炁。这金丝竟然总是无影无形地偶然拼成篆文。那扇骨上好似不停有文章变幻一般。白鸠羽丝纺织成的扇面上写着道法自然四个字。这四字浑然天成,丝毫没有书写的痕迹。仿佛是羽丝本来的黑色纹路。 李沧海屏息,心道好宝贝。 即便是李沧海最后一个登上二船,那扇子依旧有几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猜测这扇子是何处工匠制作,这文字又是如何书写。 人都进去了后,二船与首船的连接处被切断。姜家的护卫面朝船外手持兵刃站定,几日里敖氏帮忙调教,敖麓又暗暗送去了一股临时的气运。这些卫兵也看起来威武雄壮。 切断船上与陆上的联系,自然是为了安全。庞洪镖局派遣来的侍卫都没带刀兵,身上衣着也经过检查,不准着甲,尤其是不准内藏软甲。有几个士人家中的私人侍卫便是被查出来身着软甲,被请出了游船。 敖氏给青姑娘准备了一个单间,四方半透的珠帘,里面有炭火熏香,这回小丫头跟青姑娘作陪。至于演奏什么曲儿,全凭青姑娘心意。 青姑娘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单间里面有玉箫,有竹笛,有琵琶,有五弦琴,有七弦琴,有箜篌。 但此时青姑娘都没演奏这些。而是拿着一个木鱼。静静念经。 空灵软糯的声音,唱念着俗道流传的道经经文。方才众人才从杨暮客的加冠礼上离开,这经文听得悦耳。 午宴之上众人渐渐依序落座。 敖氏的侍女们像是凤蝶一样在席间穿梭。 敖麓一句盛饮。宴席开动。 单间里的小丫头将那五弦琴帮青姑娘布置好。青姑娘轻抚琴弦,悠长如山涧泉水,叮咚作响。 宴席上有人听闻雅乐,兴高采烈,举杯问道,“此间谁人演艺?这般精彩!东主为何不报姓名?” 敖麓看着东南角的那人,一口道出他的来历,“久闻白沙郡郭先生善诗歌,竟觉着席间音律动人。本姑娘不胜欢喜。这演艺之人乃是雪梅香的新苗,无名声在外。不声张是因为,怕诸位因我敖氏请了不具名的艺人来,嫌弃我等怠慢。” 郭先生哈哈大笑,“这等才艺又怎能不具名。即便今日无名,来日定要名满天下。敖东主快快将名字告诉我等,来日我等定然去光顾雪梅香。” 敖麓看到席间也有不少人面露感同身受的颜色,笑道,“听那本人介绍,比本姑娘介绍要好。” 泉水叮咚声因风而停,珠帘后女子开口,“小女子名叫青梅。是雪梅香的新晋花魁,于此演奏,请诸君共赏。” 五弦琴音变得欢快,像是山间小兽穿梭林间,有风有水,高低落差,各不相同。 杨暮客踩着这样的节奏,从侧门来到了小楼的席位边上。 小楼的席位与别个都不相同,因她既为宾亦是主。单独弄了个半开放的包间。小楼抬头端详了下杨暮客的皮弁。“有几分公子模样了。” 杨暮客不在乎地笑笑,“这东西真是那蔡鹮准备的么?” 小楼翻个白眼,“怎地,带着不舒服?那就去了,扎你那头带去。” 二人有说有笑,敖麓此时下场,与太守敬酒,而后又招待了几个显赫的士人家族,最后来到了李沧海桌前。 “把头可对这回的宴席满意?” 李沧海举杯,“多谢姑娘款待,李某人许久不曾参与这样的盛会了。这后半生,整日都是蝇营狗苟,瞎忙。今日才知,富贵当来享受,贪婪尽是折磨。” 敖麓轻笑道,“把头莫不是刚刚也在那道场悟出了什么?” 李沧海饮酒,怅然道,“年轻真好。某家悟出什么也都晚矣……” 敖麓呡了口酒,“今日有此宴会,多亏了那席上单间里的贾郡主。等等我们一同去敬酒,不知把头是否有意前往?” “有!当然有!” 于是乎敖麓张罗了这些贵宾,端着酒杯来到了小楼那单间前头。 敖麓在外头先进去,“贾郡主,杨道长。我等过来敬酒。不知可否与外头宾客会面?” 小楼故作惊讶道,“本该是我这外来客与他们拜礼。何故是他们与本姑娘敬酒,可不敢当。” 玉香拿起面纱帮小楼戴好。 敖麓凑上前欢笑,“贾郡主,您是能人。也是贵人。此间之人诸多仰慕贾家商会之人,敬酒自是理所当然。达者为先嘛。” 这话说完,太守端着酒进来,而后呼呼啦啦人流不息。 宴席过后,后厨给青姑娘准备单独的餐饭。毕竟这时候再吃都凉了,好东西也尝不出好味道。她在那珠帘后面边吃边打量。 人群依次离开,敖麓拉着小楼姑娘也离开了。 杨暮客独自一人慢慢悠悠地走。那少年郎带着皮弁,脸上坨红,走着走着打了一个酒嗝儿。宴席上来人敬酒,小楼是指定不喝的,都叫杨暮客接了过去。皮弁戴上了,意味着臭小子已经成了大人,该喝酒了。那给自家姐姐挡酒也是顺理成章。 杨暮客若是还是泥巴身的时候,喝了也没那么容易醉。但他修行有成,离人身越来越近,各种情况都与生前几近。他生前便是酒量不多,当下也一样。头昏脑涨,看东西都俩影儿。 青姑娘看准了机会,戴上面纱冲了出去。 小丫头端着碗惊讶地看着自家姑娘,“我还没吃饱呢!” 青姑娘也不管丫头,一把抓住晃晃悠悠的杨暮客的胳膊。“大可少爷,您喝醉了?” 杨暮客努力地睁开眼,瞧着边上的人。“嗯,是喝多了。” “我扶您回去。” 杨暮客嘿嘿一笑,“不用,我家婢子一会儿就来接我。麻烦你干啥。” “您那婢子想来还在里头那条船上呢,等她过来,那都什么时候了。我扶着您走。” “嘿。你心还怪好哩。” 听着醉话的青姑娘心里如同乱麻。面对意中人时,千言万语却一句难言。说什么好呢? 杨暮客醉醺醺地看着青姑娘,“我饮酒多了,是不是身上有点儿臭?” 青姑娘摇了摇头,“没有。大可少爷,喜欢看书么?” “喜欢。最喜欢了。”杨暮客踉踉跄跄,酒意上头,却豪情万丈,哪怕醉了,要做那文抄公,他犹记得这天地没有月亮。最喜李白的那首《将进酒》脱口而出。 “将进酒……!” “君不见!长河之水天上来!” 青姑娘搀着杨暮客噗嗤一笑。 “奔流到海不复回……”念唱这句的时候杨暮客是用叹息的语气。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夜……”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几句念完后,杨暮客卡壳了,倒不是后面的忘了。而是后面好多典故,这特么怎么去改?所以文抄公不好当啊。 青姑娘眼中尽是小星星,“公子唱得真好听。” 嗝儿……“好个屁,又不是我写的。” 青姑娘朝着跑过来的小丫鬟挤挤眼睛。小丫头愣在原地,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乎,青姑娘拉着杨暮客走进了自己歇息的屋子里。杨暮客沾着枕头就睡着了。青姑娘摸着他的脸,真俊!凉凉的,还挺滑。 杨暮客那人皮下面的雀阴睁开了眼睛,青姑娘自是看不见。 第67章 轻嗅红霞似云意 晃动的船上有一张蛛网,蛛网上有错了时节飞来的虫儿。 黏在蛛网上,那蜘蛛爬出巢穴用丝线将其捆缚,慢慢拖回巢穴。不紧不慢地用毒牙咬开一个小口,毒液注入不久后,那猎物心肠绵软,化作汤水。一点点地吸吮,徒留躯壳,而后丢在网上任由风干。 谁是蜘蛛?谁是猎物? 情网这东西千丝万缕,但总要有一头挂在根柱上。 青姑娘到底欢喜这道士哪一点?也许就是这一张面皮罢了。 雀阴一脸嘲讽之色从尸身做起,那张惨白的鬼脸近乎贴在了青姑娘的鼻尖上。 这女子的气息如此滚烫。雀阴惊诧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但雀阴依旧得意地笑着,吹出一缕诡异的风。 躺在床上睡梦中的杨暮客口里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青姑娘伸到一半的手停下来,没敢再去摸小道士的脸。这巫山是什么山? 雀阴爬下床,在青姑娘的耳边低语。 迷情之人大梦一场。 梦中那书生说了段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故事。说那男子是如何死缠烂打,再说那女子是如何坚贞无情。 巫山,是世俗贪恋最美好的愿景。若能共赴巫山,定然是两情相悦之人,作弄云雨之趣。 江女女神见到那小道士的雀阴出窍,可不敢再靠近。那梦中提线木偶,被雀阴拿去玩耍。 小丫头好奇地趴在门缝上看,自家姑娘真不知羞,竟与那道士躺到一张床上去了。 怎地还不脱衣裳,好着急啊。 忽然小丫头只觉得头顶一暗,她抬头一看,一个高个儿的女子挡住了光线。竟是那道士的贴身婢子。 小丫头劲儿大,赶紧推着那女子到一旁,“你家少爷里头睡着了,可不能去打扰他。” 蔡鹮被小丫头扯着哼了一声,“你们这不要脸皮的主仆两个,趁着我家少爷醉酒,弄这等苟且之事。”这话说出来,蔡鹮只觉得心中无比憋屈,眼泪都要下来了。 小丫头煞有其事地说,“醉酒的人,能做甚龌龊勾当。你这婢子尽是乱猜。你来晚了还要怪我们。咱家姑娘帮你照顾你家少爷,你这时若闯了进去。他醉着哩,说不得还要恼你。再说了,我家姑娘还未出阁呢,怎就苟且了?莫要冤枉好人。” 蔡鹮左思右想,“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你们这浪荡之人能干出什么勾当。” 小丫头听了这话噘着嘴,“你怎这般不留口德。我家姑娘落到今天这步,又不是她自愿的。谁人不想当那好人家的女子。她是真心喜欢小道士。只是台上往台下看了眼,便似丢了魂儿,茶不思饭不想。” 蔡鹮看着小丫头,听她说了这么多,也觉着她们也是苦命之人,不该为难。但心绪难平,逞强道,“我家少爷是清白的贵人,若是让人晓得他曾眠花,小姐不知要如何责罚他。你拦着我,还能拦着我家小姐拾掇你们么?” 小丫头生怕这婢女乱喊,拉着那婢女躲到一旁的小间里头。“你不说,我不说,我家姑娘不说。谁人能晓得当下这事儿。我家姑娘就是想跟那公子单独相处一会儿,若公子酒醒了。他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怕是再难有这般相处之日。姑娘您行行好,就成全了我家姑娘吧。” 蔡鹮一想也确实如此,而且玉香曾说过,家里少爷最是不善吃酒。曾经在一间道院被人招待了一杯灵酒。硬生生醉了一日,他手脚发软,走路都不会了。既是醉倒了,定然不会去占那花魁便宜。 二人就在这小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青姑娘做了一场梦,梦里跟着小道士飞天遁地。那小道士领着他去了巫山,指着一个女子一般的云团说,那便是瑶姬神女。 他们飞着飞着,又去了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境。 小道士在她嘴上轻轻一啄,她便忘却了姓名。她情不自禁,与那小少爷同榻而眠。 约么两个时辰后,杨暮客迷迷糊糊。他做了一场好久的梦。 梦见了那个大二的姑娘。那个心机鸽鸥。 她那个装机的男朋友被她甩了,那一晚心机鸽鸥喝得酩酊大醉来找他。 想到后面的事儿,杨暮客还不愿意起来。他觉着怀里抱着一个人儿,软绵的身子,好香。 兀地杨暮客皱眉,怎么抱着一个人?莫不是还在梦里?他一睁眼,看到了一脸坨红的青姑娘。女子面颊好似红霞,也睡得正香。 杨暮客慢慢地抽出手臂,不敢再碰那滑溜溜的脊背。提上裤子合上道衣慢慢下床,灰溜溜地踮脚跑出了屋子。 青姑娘趴在枕头上,眯着眼兴奋地喊了一声。这一声过后,她头晕目眩。浑身酸软无力。 杨暮客出了房间,蔡鹮与小丫头在旁边的屋里有说有笑。小丫头眼见看见了衣衫不整的杨暮客,咳嗽了一声。蔡鹮忙站起出了屋子。 “少爷,这一觉睡到了晚上。您夜里还睡不睡了?” 杨暮客捏了捏眉心,“醉了要睡觉,又不是我自己甘愿的。” “下午鉴宝会开场您可是错过了。好些个宝贝都是稀世奇珍,他们拿来让咱家小姐掌眼。还有人相中了您那把扇子,要出惊天的价钱买去。” 杨暮客恍然道,“快随我去小楼姐那边,看看咱们收没收到宝贝。” 小丫头看着主仆二人离开后,蹑手蹑脚地走进青姑娘歇息的客房。这房间是给青姑娘准备演出休息用的。晚上她俩也不住这里,等等还要回原来船上去睡觉。而且晚上敖氏航运请来两艘花船演戏,青姑娘还要压轴谢幕。得赶紧帮她收拾打扮。 待小丫头进了屋中,青姑娘披着衣裳脸色惨白。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青姑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睡了一觉似是丢了半条命一般。” 小丫头好奇地问,“您跟那公子,成事儿了?” “你又乱说什么?他醉着酒,能成什么事儿。”青姑娘恼羞成怒,“你莫要在外头传言!” “我机灵着呢。他家婢子找上门来,还是我帮你拦在门外哩。” 杨暮客领着蔡鹮赶到了仓里的大厅,大厅中人声鼎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们看到小道士来了,都微微一笑。把这道士灌醉着实是无意之为。谁能想到这道士如此不胜酒力。 杨暮客看到最里头敖麓正与人相谈。走了过去,“我家姐姐呢?” “贾郡主正在小间与人商谈生意。”敖麓伸手指着一间用竹席隔出来的单间。 杨暮客点头,“您忙着,我去看看小楼姐。” 蔡鹮慢慢将竹帘挑起,杨暮客欠身进去。他给那在座之人一一叉手作揖礼拜。 戴着面纱的小楼招招手,拍拍边上的软座,让他坐过去。而后对白沙郡郭先生说,“如今罗朝严禁粮食外售,郭先生想将粮食运抵鹿朝,怕是千难万难。这生意,敖家敢不敢接,且先两说。如何不被官家知晓,如何能躲得过那五成税钱,才是关键。我不凡楼做生意,一向都是要合乎法理。这是我这弟弟立下的规矩。我亦是深以为然。” 郭先生与边上那位鹿朝而来的齐嫃对视一眼,二人都没料想这不凡楼东主听了他们的买卖后这样作答。 齐嫃对小楼说,“郡主殿下,这粮食亦是要运到冀朝。我也只是转手商人。您若接下,冀朝省了五成税钱,不凡楼还能帮冀朝供给粮食,解冀朝当今朝中困难。这是两全其美之事。不凡楼如今做大做强,手中资金充裕。在下以为,这是共赢之事。” 郭先生点头,“是也,是也。” 小楼看了看郭齐二人,“你们还未说,之前的买家是谁?” 齐嫃一脸无奈,“我们之前一直与明龙河运买卖,但明龙河运骤然之间土崩瓦解,找不到联络之人。我鹿朝河港还有积压货物不曾出仓。所以望郡主殿下容情,接手了那明龙河运的买卖。仓中之货我等可折价三成,日后贸易,也可让……五厘之利。” 小楼沉吟道,“接手那明龙河运的买卖也不是不成。但本姑娘要得是官面上过得去的买卖,出入境手续齐全。你二人之前支支吾吾,便是说明这是走私枉法之事。只要有了罗朝官家准许粮食出口的批文,你有多少,我不凡楼收下多少。若没这批文。还请二位另寻他人。” 郭先生听后一脸失望。 齐嫃咬了咬牙,“若郡主殿下不愿接手明龙河运的买卖,我那库中的货物……敢问郡主,可否折价收下?” 小楼笑了声,“小事儿而已,你去与冀朝不凡楼联系便是。只要你能在鹿朝拿到货物的来历单据,有多少,我不凡楼收多少。” 郭先生听完这话愤恨地看看齐嫃。 小楼如此说话,其实摆明了是将郭先生踢出局,本来他们是三点一线。郭先生在罗朝收买粮食,而后运抵鹿朝,齐嫃再作假单据,通过明龙河运走私进了冀朝。齐嫃当下与不凡楼牵上线,只与齐嫃做合法买卖。那郭先生再想出货,就要价格再低一些,让利给齐嫃。否则齐嫃找其他人一样能拿到低价粮食,非他郭氏不可。 齐嫃拉着郭先生退出了小间。 小楼转头看向皮弁有些歪斜的杨暮客,“你没照过镜子么?” “啊?”杨暮客愣了下神。 小楼噗嗤一笑,“你那头冠都歪了,也不知整理下,就来了会场。” 杨暮客抽出发簪,正了正皮弁,重新插好发簪。“这回可正当了?” “还好。没起初那般好看。” “这劳神玩意弟弟也只带这一天,明儿就只带那玉冠,又是纱冠,又是皮冠,还怪沉的。” 小楼定睛看着杨暮客,“眉眼间变了……”说着她还伸手去摸了摸,“加冠后人就会变么?” 杨暮客挠了挠头皮,不知如何作答。 两艘花船离这三艘楼船老远,开始搭台。 骨软筋麻的青姑娘由那小丫头搀着,坐着一艘小舟来到了花船上。花船的嬷嬷瞧见了病了的花魁,慌张道,“哟。你这姑娘病成这样还要过来?这江风一吹,别再把你那魂儿给吹没了?” 小丫头呛声道,“怎么说话呢?我们姑娘是敖氏船运请来的大家。” 嬷嬷摆摆手,“大家就大家。就是大大家,她也要养好了身子来献艺。你家姑娘这病殃殃的,能有手劲儿弹那琴弦,能有那气力唱曲儿?隔着将尽半里嘞,江风吹着,这声要飘到对面去得多花力气? 旁人都以为花船献艺是巧活儿,本来就是力气活儿!要不怎么二十锒铛岁就要退下去?这整日江风吹着,谁家的姑娘不是没点儿病根儿。你家姑娘还没成角儿呢,就累成了这样?” 小丫头也慌了,“姑娘能不能行?” 青姑娘狠狠地点头,“行!” 嬷嬷叹息一声,“后面歇着去吧。我马上让下人煮些暖身子的茶,你这一个时辰,要缓过气来。等你压轴上场的时候,就是死也要死在台上!可不能落了你雪梅香的名声。” “嬷嬷有心了。小女子感激不尽。” 诶。 官家的飞舟飘在河面上给那花船打光,后台上的戏班子一大帮人手忙脚乱,上装的上装,穿衣的穿衣。还有那舞狮子的皮套子,三个人钻进去,一个小孩儿两个大人。 暖场的戏折是罗朝的老戏,《定江山》。选段是罗朝亚圣从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中夺取大宝的前的故事。骨江上万船齐发。当年的沛王罗鲞统御调度,与从运河前来阻击的定海将军孔诞对阵。 花船上的戏子都是女的,没男的。选段唱完,那女扮男装的老妪,卸了假须,鞠躬谢幕。 鉴宝会这边的看客齐声叫好。 掌声未停,花船那边安静下来。 敖麓编写的大戏开始上演了。故事名叫,《善龙女》。 罗朝某一年大旱,明龙江水系少水,遂骨江部分江段已经缩小到裸露出了河床。 两年滴雨不下,连着的三郡田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某人卖儿卖女,只为一袋米。一袋米扛到二楼,却发现妻子已经饿死了。 明龙江龙女行云布雨,解一时之旱,却不能让良田生苗。近亿人口无粮可吃。龙女顺着骨江飘到了出海口,卷起海里的鱼儿送到雨云之中。那一年,那大旱的三郡出了一件奇事儿,天上下雨,也落鱼。那些鱼没被捡回家的,并没烂在泥土中。而是化成了野菜。终于,明龙江结束了枯水期。骨江大水滔滔。 久旱的三郡之地迎来了雨期,大雨连绵三月。洪水泥石流泛滥。 龙女又开始调动水系,骨江之流,陆女河因此而来。 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 那时的龙女还不是水师神,只是被明龙江的主母赶出了家门的游子。无处安家。如今那陆女河早就干涸了,消失在历史之中。这故事似乎都被人遗忘了。 客人之中不乏通晓历史之人。看着这幕戏潸然泪下。 无声之中,青姑娘登台了。 玉香走到了杨暮客身后,“少爷,您吃了人家那么多元气,还不上去帮一帮?” 杨暮客愣道,“什么?” “您那雀阴醒来,就干了一件迷人神魂吞吃元气的缺德事儿。那姑娘在你怀里丢了半条命。这一场演完,怕是离死不远咯。” 杨暮客匆匆在椅子上站起来。闹得叮当乱响。杨暮客看到周围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咳。“贫道今日加冠,偶有所得。修习诸多变化已久,这女子乃是我贾家商会请来的花魁,贫道与诸位献丑。与她共演一出。” 说着杨暮客掐着御水诀,从船上跳下,踏水而行。 坐在高台上的青姑娘,痴痴地看着那少年道士从水面径直走过来。 杨暮客破例开了天眼,观那女子身魂。她果然被吸走了元气。自己造孽,当然需自己来还。他掐着木性长寿诀,取自身月桂元灵之气,在漫天星华之下,吹出一缕风。 清风中,青姑娘好似又回到了那梦中的太虚幻境。 杨暮客见那一缕清风已然送到。掐法诀,摆四象阵。映群星。 女子歌声起,她用生命去歌唱。唱得如痴如醉。手中随意的拨弄琴弦,忘记了曾经排练时的指法与节奏。 本是要唱一段风华礼乐,但此时尽是男女之情。她唱得凄婉,唱得哀怨。 杨暮客轻轻摇头,请来了星空中灵炁化成的飞鸟,从江面掠过。请来走兽为她伴舞。 青姑娘似是明白了什么,歌喉间再止不住那惦念之情。眼神似乎在说,这辈子为你死了也值了。 情似汞,属木而吞金。似水断肠。 第68章 朱颜点缀故人溪 拨弄琵琶,一曲蒹葭。 伊人在水,亭亭如画。 月桂元灵的生气在青姑娘眉心化作朱砂痣。 若杨暮客知趣些,用那星光大阵,排演一场凤求凰,该是一篇千古佳话。 但这登徒子偏偏要舞剑助兴,御水诀引来水流化作长剑。剑锋挥洒之间,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抛却脑后。 看到水面上的如意郎君在舞剑,青姑娘那蒹葭便唱不下去了。唱起了欢快些的鹿鸣。 飞舟上的灯光追不上江面奔跑的少年郎,那少年郎在一处背黑的地方踩水一跃,飞到船舷里。 此时青姑娘才唱起华彩乐章。 从船舷找了个侍卫,通报一声,杨暮客重新登楼。当下船中都是贵人,杨暮客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方才引水化作长剑自然被注意到了。 姜福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竟还有这本事?” 杨暮客掸了掸衣袖,“不然贫道怎么从你那姜府之中跑出来。” 姜福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灵符,“那大少爷就对不住了,这船上安保为先。给你贴一张封禁符,也好让那些贵人安心。” 杨暮客看着姜府得意洋洋的脸,“我自家的生意,我还能为非作歹不成?” “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事情能做的准?反正当下你再不会做法了,是不?” 杨暮客叹了口气,“成么。” 姜福伸手啪地一声,把那封禁灵炁的符篆糊在了他的胸口上。 就在杨暮客转身要走的时候,姜福指尖扫了扫前额稀疏的眉毛,“今夜你这般招摇,莫不是因听了我那日的话?” 杨暮客左手摸着鼻尖问,“什么话?” “你给本小姐占卜之时的话。” 呵呵。小道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楼上,该吃吃该喝喝。这一晚再无他话。 夜黑风高。 鹫大王使劲地往北飞。送这些妖人着实消耗巨大。 若这些妖人还是那普通人斥候,鹫大王就算是再有能耐,也驮不动三十六个人穿云破雾。带着肉体凡胎飞于炁脉,要护住其身体不受灵炁侵袭,比担山消耗更大。 能带着普通人,不见罡风飞个几里,那便是有大法力的人物了。要么就得准备万全,如青灵门把丫丫带回宗门一样,带着护身符可让凡人踏云。 鹫大王此时已经飞了一半路程,再不远就是罗朝北部边境。那边儿炁网破碎,有灵炁可以供他恢复。想到这,他呼扇几下翅膀提速。 目之所及,一道光芒从遥远的城池激发,朝着高空的鹫大王飞去。 鹫大王明白这是罗朝守备之人发现了他的踪迹。 虎大王吃过这弩矢的亏,鹫大王也晓得弩矢百发百中。那就给你一个地方去扎,扎得不疼便是了。 漆黑的高空之中,秃鹫膨胀成了一个圆球,尾羽之中藏了许多绒毛。撅着屁股让弩矢对穿而过,嘿嘿,只是破了个皮。 人道之力顺着屁股的伤口侵入,疼自是疼,但还能忍得。旁人都以为他这秃鹫飞的不快,其实他与老师学的能耐只有一手神行之术。 这神行之术乃是天妖鹰隼的本命天赋。朱雀行宫迭代心法,将这天赋总结规律,可供所有天妖修行。但这法术独有一点异常苛刻,便是要吞过鹰隼的妖丹。 中了弩矢后,鹫大王不待敌人射出第二发,那球状的身体开始漏气,嘭地一声,尾羽炸飞了好多,嗉囊里将鹰隼妖丹送到喉头,藏于舌下。绿光闪烁后,鹫大王身形近似鹰隼,翅膀一扇飞出数十里,哈哈大笑逃之夭夭。 寻妖司的值守盯着监察阵盘的玉璧,这秃鹫怎地这般飞快。眨眼间就飞出了护城雷弩的射程。他有如此神行之术,只怕这一路城池都难再锁定。 值守赶忙传音上报,今夜截杀天妖的计划怕是难以成功。 北方边境警钟长鸣,他们知晓了入境作孽的天妖从南边飞回来,自然要做好迎敌准备。提防这天妖趁夜袭击落单的营地。 几个寻妖司的斥候收到了消息,赶忙掘地挖洞。 卉羊道人正是这伙斥候的伍长。他因善毒术,且无舌不可口言,用腹语传音,得了一个外号,叫蝮蛇。 挖好地洞,小队里的术法方士用坤字诀夯实土地,留了个小孔通气。 北境炁网破碎已经十分明显,以往他们做法要供奉香火,祷告通神,来了神官相助才能施展。但如今借来灵炁越发顺畅。 地洞里黑黢黢,卉羊的声音从角落传出来,“都安心睡吧。我已经散了毒药在四周。” 一个瓮声瓮气地汉子问卉羊,“大人。您说在罗朝境内,有不用科仪祷告,就能用五行诀的道士。可是真的?” 卉羊答他,“自是真的。” 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是个破锣嗓子,跟含着一口痰似得说道,“卫冬郡地处最南,人道大阵也忒弱了些。” 一个年轻的声音不忿道,“卫冬郡乃是防卫冀朝的前线,你们郡里头的寻妖司庙观,怕是都比不得边疆的阵法严整。没准是那道士敢支寿数,多花了一倍的寿命换来灵炁取用。” 但卉羊不答他们。他也不知那杨大可究竟是怎么修炼的,反正跟罗朝的俗道是不大一样。那杨大可举手投足都带着道意,还能沟通阴阳,能把奴户的胎光从国神观带回来。想来应该是个高门子弟。说不准还是个修士呢。 副队栾烨开口道,“都睡觉。” 洞里瞬间安静下来。 卉羊他们扎营的地方,距离朴仁美布阵的森林只有一百多里距离。 那些妖精除了袭扰补给外,再没进行正面攻击。敌暗我明,大将军罗真心里总不踏实。要求侦查前线。因普通斥候已经失踪太多,遂当下派遣的是寻妖司的俗道。 黎明时分,地面震颤。 洞里的人尽数惊醒。 一个年轻人刚掐了一个离火诀准备照明,一个黑影瞬间扑了过去捏住了年轻人的手指。 “不准用法诀。都安静。” 扑过去的黑影正是栾烨。栾烨是个半妖,体内还留存了鼹鼠的天赋神通。这藏身的洞口便是他用坤字诀挖开的。他仅仅依靠地面震颤,就感应到了一大群妖军自北而来。 栾烨爬到卉羊身边,摸着卉羊的胳膊,把卉羊的手拉过去,在他的手心中写道,“又有妖军南下。” 卉羊捉住栾烨的手腕,在栾烨的掌心提问,“数量?” 栾烨迟疑了,在卉羊掌心里写道,“无边无际。” 卉羊即刻写下一字,“逃!” 卉羊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此时妖军南下,数量众多。妖气熏天他们藏在此处还不显眼。一旦那些妖精安定下来,人味在这里定然是藏不住的。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唯有逃跑方是上策。 栾烨将卉羊的手指推回掌心,帮卉羊捏成了一个拳头。这便是同意了卉羊的说法。 栾烨小声说道,“北面又有妖精南下,此回数量比之前攻打乙堡的妖邪多了百倍。我等稍候要分头逃跑,活命为第一原则。待我将地道打开后,你们便尽全力往回跑,莫要走一条路。能不能回到戊堡,各凭本事。明白了吗?” 几人小声应下,“明白。” 听到众人答复,栾烨开始向寻妖司汇报发现的情况。 丁堡前出八百里,有密林。密林藏妖,于今日丑时再有妖军南下,数量不明,但地动之声绵绵无止息。可知比先前妖军多了百倍不止。 地洞打开后,数道人影四散出去。 卉羊拉着栾烨跳出去后,将栾烨背上。这栾烨是个瞎子,自己跑定然是活不了的。跑动之中,卉羊还把腰间的葫芦解开,葫芦口朝下,顺风飘走了一线黑粉。 卉羊用腹语传音,“栾兄弟将面罩带好,这一路总有逆风的时候,毒气吸进去了怕到了堡内也来不及医治。” “队长,往东南边跑。那几个小子已经把路抢了。” 卉羊也不答他,甩起膀子闷头开跑。 妖军队伍里果然有妖精闻到了生人味道,一匹饿久的狼妖冲了出去。紧接着还有一对儿云豹。其他妖精见再动身为时已晚,便不去追击。 三只妖精飞快。他们是身负修行的妖精,比那俗道赶路的本事不知高明多少。 不大会儿三个妖精叼着三个俗道回来了。正是卉羊小队中的三人。 队长跟副队长一个哑巴,一个瞎子。但都是经验丰富之人。 卉羊打开毒葫芦可不只是为了阻挡追兵,毒气还能扰乱他们留下的气味。一只云豹在那年轻人身上还闻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味道。 云豹开口说道,“还有一个,许是往东南那边跑了。那边有一股怪味,我要去追。哥哥你要去么?” 另外一只云豹摇了摇头,“不去。” 云豹丢下年轻人的尸体,“那哥哥帮我看住猎物,小弟去去就回。” 这只云豹跑了几里,伸出舌头干呕。云豹还觉着是自己舔毛的毛团有些卡嗓子,没当回事儿。但又跑了几里后,嘴里不停往外冒着白沫。 卉羊背着栾烨跑了十多里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来歇歇。过一会便是上山的路,他们在山脚下留了钩锁,那小年轻是个偃师工匠,最善随时随地布置奇淫技巧之物。 卉羊才将栾烨绑好了腰带,二人一同扯了下弹绳。只见山腰一个滚石落下。山顶的滑轮飞速转动将二人拉到山顶。 那只云豹跑到了山脚下,一嘴白沫看着山顶的二人。 卉羊低头看到了云豹,慌张地拉着栾烨就跑。却忘了栾烨还没解开腰间的绳子,二人瞬间被绊倒。 云豹轻松几个跳跃就来到了山顶,不算其尾,这云豹有五尺高,七尺长。绿油油的眼珠子盯着二人,他不着急吃那会动的,那个瞎子被腰间的绳索捆着,先咬他。 云豹一个跳跃,卉羊拉着栾烨打滚躲过。 栾烨被咬断了一只胳膊。但栾烨根本不敢出声,生怕露怯激起了云豹的凶性。 卉羊在栾烨的手肘处闻到了自己毒药的味道。他连忙捂住葫芦口,随手将壶嘴塞紧。腹语隆隆,“且慢!你会说话吗!” 云豹将栾烨的胳膊嚼碎了咽下去,“尔等难不成还有什么遗言?” 栾烨捂着胳膊伤口,咬着牙说,“你中毒了。便是妖精,也怕是离死不远了。” 云豹此时再次犯恶心,干呕了一声。它觉着四足发麻,心慌气短。 卉羊从怀里掏出一大堆药,配置了好几种药粉,糊在栾烨的断肘上。“我是哑巴,腹语说话费力。你听我说完,随你处置。” 云豹趴在地上,后足蹬了几下雪地,刨出来一个大坑。“你说。” “贫道之毒,多种复合。毒性错综复杂,中毒随时长不同,解药各不相同。你当下便是吃了我俩,怕是也难逃一死。就算搜出来贫道身上的药物,你也配不出解药。” 云豹瞪着溜圆的眼睛,“你愿意给我解药?” “贫道为求活命,自然要给你。但给你的解药,乃是一个时辰后的解药。你离开,一个时辰后服下,自可安然无恙。” 云豹又干呕一声,吐出了些许血水,“我怎知,你给我的解药是真是假?” 卉羊帮栾烨松开绳索,又将一包止血止痛的药塞到他怀里。卉羊看着云豹,“我跟你走。放他离去。” 云豹点了点头。他活了上千年,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自然分辨的出来。这卉羊明显是要救那瞎子,那便成全他。而且这毒着实诡异,用金丹元气去解,竟然污了元气。 栾烨伸手摸到了卉羊的脖子,再去摸他的肩膀,“队长,你留下解药,我随他去。” 卉羊摇了摇头,腹语传声道,“他不会信你的。你回去,我若死了,去卫冬郡告诉我家方丈。我没给卫冬郡丢人。” 没等栾烨说话,云豹一跃而起,叼起卉羊跳下了山。 落在山下,云豹干呕,将卉羊甩落在地。卉羊几个翻滚,撞得头破血流,一脸冰霜。 “给我解药。” 卉羊不说话。 云豹凑到了躺在地上的卉羊面前,那巨大的瞳孔盯着卉羊的眼睛。 “给!我!解!药!” 卉羊忍痛坐起来,与云豹直视。 “一个时辰。” 一人一豹,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对视着。 第69章 白风路,醉枕涸石,蕊静光离。 卉羊等得起,云豹却干着急。 卉羊为什么会玩儿毒? 少年卉羊入门的时候尤汤问他,“你要修哪一门课业?” 卉羊答尤汤,“小人要学悬壶济世的救人之术。” 所以尤汤便让卉羊到春风郡的寻妖司去做学徒。那时卉羊还不是哑巴,他学得也是正经的医术。 少年学习有成,随师傅行走。妖邪一个没捉到,却遇到一家士人,士人之家的眷属病倒了。卉羊的老师没能医好,士人迁怒之下。少年的老师被告招摇撞骗,死在了大狱之中。 他师傅怎能医得好?能医好女子身里的毒,却医不好负心郎的心。那女子死后,士人迎娶新人,好不欢喜。 卉羊就这样在大狱里被人拔了舌头,画押认罪,送回了卫冬郡。那时卉羊也没想着修毒。还是四处行医。作为寻妖司官吏,出去巡游,遇见了邪祟,摆台做法,请神帮忙。 却有一回,土地神与地主协作,风邪侵染村中佃户。 卉羊看出来了,但管不了。 回到卫冬郡后,卉羊问尤汤,提笔写字问尤汤,“可有杀人杀神,杀妖杀邪的方法。” 尤汤看着纸上杀意凛然的字,笑了声,“你本就会,何来问我?” 毒,伤身体,伤灵性,伤元气,伤神意。卉羊的药石之术,自此变成了毒药之术。 若有鬼怪作乱,则洒乱灵乱思之毒。若有精怪作祟,则洒坏血透体补药。若是有人作乱,鬼怪之毒,精怪之毒,抹于剑锋上,见血封喉。 青年变成了中年,卉羊如今玩儿毒,已经不止玩儿单一种,而是复合之毒,毒上加毒。 他把自己的肠子毒得能颤动发声,把自己的腿脚毒得能力有千钧。但他终究还是人。 是人就会疼,是人就怕死。 云豹的爪子勾进了卉羊的肋骨中。“已经过去很久了,快给我解药!” 卉羊咳出了血,腹中肠子搅动出声,“贫道的血里也有毒,阁下对贫道行凶,怕是又要中了其他的毒。” 此时云豹的泪沟里已经开始渗血。那血液是从泪腺流出,云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妖也怕疼,妖也怕死。 云豹趴在卉羊身边,祈求着,“我不杀你,你快治好我。” 卉羊从腰带里翻出金疮药,敷在了云豹抓破的肋下。“贫道先帮你缓解,你既知晓的毒的厉害。就别欺负我了。我打不过你,但我也不想死。” 云豹点了点头。 卉羊配了几种药,放在掌心。云豹用满是倒刺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干净药粉。生怕刮破了卉羊的皮肤,再中新毒。 舔干净了药,云豹明显感觉舒泰许多。这道士能耐不小,配置的药品立竿见影。身为妖精,自然能感受到身上元气被消耗了不少。一个没有根骨的道士,竟然能配制出影响元气的药品。这道士也是一个人才。云豹不想吃他了。 云豹勉强站起来,“你既不愿与我同归于尽,便是有求生之志。我不杀你,但也不会放你走。”说完此话,云豹叼着卉羊的后衣领往密林方向奔跑。 卉羊起初被拖行几步,而后他试探性地动弹一下,那云豹也没阻挠。卉羊索性身体团成一团,就这样被云豹叼着。 此时妖群已经尽数进入了密林之中,先到一步的先锋帮他们安置。 怀孕的妖兽尽数抵达温暖的池边待产。 一只狻猊慢慢悠悠地靠近密林,此乃龙元凶兽之后。头生两角,两鬓红毛,尖牙利齿,短足尖爪。眼大粗鼻,两须随风飘。他仰天一声吼叫,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白熊踩着雪地跟了过来,前爪轻轻按了下地面直起身子,高五丈。比那一丈高的狻猊大了许多。 “吼什么?生怕别人不知是你。” 狻猊嘎嘎一笑,“三千多年了,我终于回来了。” 五丈高的白熊就这么慢慢地跟着狻猊往前走。看着中州西北之境,一切好似都不曾变过。 是啊,终于回来了。这些寒川之上的妖精,大半都是被中州驱逐出去的。甚至刚才那妖群之中还有一个人类部落。 那些人穿着厚厚的衣服,乘坐着狼撬。 白熊沉默许久,“这片林子,不够我们生活。” 狻猊咧开嘴挤出一脸折子,呵了一声,“本就要打下一片土地来。那小鸟儿不是说了么?他们百来个妖精,就能压着一个堡垒出不得门。我们众妖齐出,踏破这关隘。上面可是一马平川,尽是平原沃土。” 白熊看着远山,“禁用天象法术,只靠着血肉之躯与那罗朝守军争斗,便是赢了。这些妖精还能剩下多少?” 狻猊也放慢脚步思考,“不能打得狠了。不然中州九朝一致向北。就算上四大元灵行宫的妖精也不够他们杀的。先打一场胜仗,让那罗朝的人主懂得退让之道就好。” 白熊点点头,“老夫明日便去岁神殿请旨。这一战,要限定在规章之内。便以济灵寒川妖国的名义,向罗朝发起国战。” 狻猊琢磨了下白熊的想法,“尊上欲求和?” 白熊嗤笑一声,“打都没打,求什么和?如你所说,要先打一场大胜才行。是罗朝要向我妖国求和。我欲画地为界,罗朝北部八千里,不善耕种之地,皆是精怪乐土。一路向东,打通狗脊山,入鹿朝。鹿朝北部密林无人居住。面向冰海。那里你比我更熟悉。” 狻猊脑海勾画出白熊口中的宏图,如此一来,中州北境沿海一线都被妖国控制。鹿朝的那处密林他的确熟悉,狻猊的族群一直在那山林里繁衍生息。只是他这个蠢蛋,被人道香火勾引,来罗朝做了个小神官。罗朝大宝罔替,他这神官,竟成了妖邪。 他摇了摇头,“尊上,您想得也太美了。这罗朝若是真铁了心,如当年亓朝打狌狌一般,举全国之力,我等怕是难以抵挡。” 白熊不置可否,他也不知这个想法到底能不能成。但总要有一个规划。若在这中州西北极境莽撞乱窜,怕是会被人道撕成碎片。开口要价越高,还价的余地也就越多。白熊活了近万年,不是不通教化的精怪。他也是给大能看门护院过的护法。 “我寿元不多,自然要做一个好一点的梦。就当交给你们的任务。” 狻猊卑微地跪下,“尊上,化成人形坐在我背上吧。到了这里,您不必为他们挡风了。” 白熊身形渐渐缩小,化成了一个白发老者。穿得破烂。哪有什么一国雄主的模样,倒像是个叫花子。 济灵寒川的冰风混杂着灵炁与浊炁席卷了西南冰原。 冰原一路尽是被冻僵的妖兽尸体。原本白熊的国址已经被冰风暴夷为平地,空无一物,厚厚的冰层,还隐约可见断墙留存。 此次妖国南迁,乃是不得不为,西耀灵州之北海混沌之气爆发。元胎地脉从海底喷出积年浊炁,虽没产生浊染灾祸。但诱发了济灵寒川西北之地的灵韵变化。罡风下潜,催生了百年寒潮。寒潮过后,冰风暴来临。他们不得不走,若再晚一些,一个活物都留不下。 中州也被元胎北域的罡风下潜影响。以炁网代替炁脉,挤压周遭灵炁终于遭到了反噬。炁网破碎,灵韵重归乃是天下大势,当年布设炁网的太一门都没出手挽救。便说明中州人类休养生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道元,亦或者说是人元。是人类以中州为后备力量,极力向外开垦。百万年的四处进发,中州的人类早已经不堪重负。炁网也因此而来。 恢复人口,是道宗所有宗门共同的决定。一众宗门尽数从中州撤出,驱散炁脉,布设炁网。人道秩序如此才能快速发展。一旦出现化形妖精齐聚,可能会引起炁网变化,阴间的岁神殿便会出面进行驱逐。 这只狻猊名叫萧汝昌。祖上阔过。狻猊一族当年就他通了灵性成了精怪,入了阴司岁神殿,披上官衣。但一场内乱,支持在位圣人的国神殿被评做邪神,不得正位。赶出了神国,不愿流离失所,遂北上投奔了白启。 白启曾经是东崖观的守山灵兽,主人飞升,观中呆着无趣,外出自寻乐趣。便在济灵寒川收拢了妖怪,立国为顺。 顺国只是济灵寒川上的一个小妖国。没有邪神庇佑。只是妖精食物链的最底端。好在天太冷,大家都懒。不然早就被大妖精吃光了。 狻猊驮着白启走得看似慢,但一步数十丈,此乃狻猊的涉足天赋神通。 跑出去的云豹当下回来,正撞上了殿后的国主和神兽。 云豹流着鼻血停住脚步,放下了叼着的卉羊。 “小妖拜见尊主,拜见大君。” 白启笑呵呵地说,“不必多礼。你嘴里叼着的是谁?抢来的吃食么?” 云豹抽了抽鼻子,把鼻血吸回去,“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道士,会下毒。小妖中毒后,与他约定,他给我解毒,我就不杀他。” 卉羊看着狻猊的模样愣住了。他认得这个神兽。 萧汝昌歪头看着卉羊,“寻妖司的?” 卉羊点了点头。 狻猊侧头对北上的尊上说,“估摸是来打探消息的道士。”而后对云豹说,“吃了吧。” 白启拍拍狻猊的背,“人家小妖精答应了那道士,解毒便留他性命。不可食言。你这道士,都到了这里了,还不给他解毒?” 卉羊从怀里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拿出一张干净的纸。他伸手抹下落在额头上的云豹的鼻血,闻了闻。开始配药。配好后,也不等云豹开口说话。直接拿着装着药的纸糊进了云豹的嘴里。 白启低头看着卉羊,“你张开嘴。” 卉羊啊地张嘴。 白启并着两指,放出一缕灵炁,轻轻一勾。 卉羊嘴里发痒,猩红的舌头长了出来。 白启拍拍狻猊的脖子,让他继续往前走。而后白启侧头对着卉羊说,“你这人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本来拔了舌头,少了一害。身上的煞气便少了,如今本尊帮你让舌头重新长了出来。你那命也要再改回去。莫要回去害人了,就留在我这妖国。里面有不少人类部族,你去与他们相处。就知我妖国并非善恶不分之地。” 云豹吃了卉羊的药,感觉身子好些了。对卉羊说,“你这人。尊主既然让你入我妖国,那就不能再放走你。把你那瓶瓶罐罐还有葫芦都扔了,随我进林子。” 卉羊张嘴啊了一声,他已经忘记了如何正常说话。但刚刚那老者指头一勾,他肠子上的毒竟然解了,不能再用腹语。浑身酸软,肌体的毒也都被解。卉羊额头冷汗涔涔。瞥了眼云豹,便是他不帮着云豹解毒,这云豹使劲跑回来也不至于被毒死。 云豹押着卉羊回了密林,一路的脚印被风吹得干净。 庞然郡的骨江边上。 杨暮客在楼船上吹着江风,昨儿夜里展示了一番身手。别个再看他也有不同。 那国神观的方丈特意在东家楼船外等着杨暮客过来。见了他笑嘻嘻地,方丈只以为杨暮客那跪拜了近一刻钟,就是为了晚上演法准备。 “大可道长慈悲。” “尊师早上好。” 俩道士碰到一起寒暄起来。方丈有意无意,总往那昨夜的演法上面去说。最后杨暮客忍不住问他,“尊师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方丈摇了摇头。“都这把年纪了,想学也晚了。不知大可道长到了京都以后,能否也如此演法一番。” 杨暮客好奇地问,“这是为何?京都若有节日祭典,也该是你们观中道士行科演法。怎地也不该叫贫道这个外人去行科演法。” 方丈用眼神扫了扫四周,小声说道,“国神观好多年不曾有人修五行法诀了。就是寻妖司,会的人也不多。如今年轻道士学的都是请神入身的神打伎俩。要么就是修巫术。大可道长昨日动作潇洒,定然能让很多人改观。” 杨暮客摇头,“尊师难道以为,修道是为了好看么?” 方丈坚定地看着杨暮客,“修道自然想变得好看!这五行法诀若学好了,能如道长这般行云流水。我国神观定然能回到香火鼎盛之时。”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暮客无奈叹息一声,“若贫道有空,可以演法。” 方丈嘿嘿一笑,“价钱好说。” 杨暮客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经过昨日的展览和鉴宝,今日的二船交易人数众多。 敖玲作为东主敖麓派出去的接洽之人,负责收货和放贷。敖麓这些年在骨江源头积累了不少珍宝和财富。到了变现的时候,她给敖玲的命令是,收购郡主殿下断定为灵物的珍宝。 昨日鉴宝没排上号的,今日还有不少。小楼那雅间里也是人来人往。 杨暮客一旁观察了一会儿,觉着没什么意思,又回到船舷去望风。 忽然青姑娘的丫鬟悄悄跑到了杨暮客身边儿,“大可道长,我家姑娘想见你。” 额。杨暮客表情错愕。 第70章 其实…… 青姑娘在房中不停踱步,看看铜镜,又看看窗外。 窗外是平静的江。 江水不停地流,听不清外头的声音。 桌上的茶点准备好了,额头上的花钿贴得仔细。她蹲在桌前用指尖抹掉些许胭脂,但又觉得还是原来那般更好看。 青姑娘探头侧耳听,屋外怎地还是没声。 绕着那桌案转了一圈,将放好的茶杯又都放到茶盘里。心想着,只等那公子走进来,她再探手摆上去。 才摆好茶杯,敲门声干净利落。是那小丫头的性子,青姑娘上前开门。 “姑娘,人给你领回来了。” 青姑娘一低头,心底嘟囔,什么叫给我领回来了。再抬头,目光盈盈,“公子屋里坐。” 杨暮客撩起衣摆迈过门槛进了房中。 青姑娘再邀他落座,杨暮客似是个正人君子,举止有度。 小丫头看到桌上本来备好的茶杯放回盘中,准备上前重新准备。青姑娘笑了声,赶忙亲力亲为。小丫头捂嘴一笑,轻声退出房间,轻轻掩上屋门。 桌上摆着碳炉,碳炉上水壶水温正好,提壶能看见炉中的碳暗红,并不炽热。 青姑娘泡茶斟满一杯,推到杨暮客面前。 “公子用茶。” 杨暮客撩起袖子提起茶杯呡一口,搭眼一瞧,这女子一脸羞红,耳根发赤。就是块木头,也能明白这姑娘是什么意思。 但他依旧明知故问道,“不知姑娘唤贫道过来,相问何事?” 青姑娘慌张地给自己倒茶,壶嘴贴在茶杯壁上,生怕洒出来。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心疼。她以为心中鼓足了勇气,做好了万全准备。但那人坐在面前。却一句话也答不上。 她欲说倾心与君,但身份天差地别。她欲说长夜难眠,但昨夜小道士潇洒离去。憋了半天,她开口道,“昨夜多谢公子演法相助。我身体觉着好些,是公子作法的结果么?” 杨暮客大方地说,“姑娘若是身体不适,把胳膊伸过来。贫道通晓些药石医术,看看是否能帮你诊断一番。” 青姑娘羞涩地伸出胳膊,让杨暮客帮她诊脉。 杨暮客会医术么?道理懂些……也就是他懂个屁医术。张嘴就来,谎话连篇。杨暮客自己都觉着,他是故意在占青姑娘便宜。 对于男女之情。小道士心中自是向往的。但他比青姑娘还要害怕。他是迷航在雾海的船,没有方向。他的故作大方,只是一道墙。 青姑娘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我身体可是有了病症?” 杨暮客挑眉看她,怎么答?你有相思病?贫道昨夜送去一缕月桂元灵之气,你这小姑娘如今壮的像头牛。他收回手指,淡然道,“姑娘贵体安康,并无异常。” 青姑娘指了指额头的花钿,“昨夜台上下来,这里长了一个红痣。怕公子看了觉着难看,用花钿遮了去。” “姑娘蕙质兰心,因气血充盈,聚于眉心。此乃一颗慧痣,并非恶疾。” 青姑娘叹息一声,“照镜之后吓得我一夜无眠。我晓得身上红痣乃是血毒病变。以前船中也有女子得了这样的红痣,而后肌肤溃烂,不久后就卧床不起,香消玉损。公子尽管告诉我实情。” 若当真得了血毒之病,青姑娘自要在死前倾诉心意。她其实期待杨暮客说这就是病。 杨暮客摇头道,“姑娘不必害怕,此痣当真并非是病。而是你体内生气富足,集结在眉心的显像。待年岁渐长,生机消耗,这红痣会慢慢消散。” 青姑娘抿着嘴,“公子……” 杨暮客默默地摸着茶杯的釉质,烫手。 “小女子倾心于公子。愿与公子同修共好,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收留小女子。” 听了这话杨暮客沉吟着,他不知如何作答。有喜有怯,有畏有惧。五味杂陈。但就是无男女之情的心动。 青姑娘见杨暮客不说话,更进一步,声音尖锐,“公子不是想知晓江女神教之事么?小女子便是神教中人,有何疑问公子只管问我。我定然知无不言。” 杨暮客轻轻放下茶杯,“姑娘近来心浮气躁,想来并未理清心中真意。贫道建议姑娘多专注于自身技艺,莫要分心。” 青姑娘炽热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颤声问他,“公子是瞧不上我么?” 杨暮客摇摇头,“姑娘美得不可方物,能得姑娘心仪,是贫道有幸。但贫道专注于修行,不敢移情男欢女爱。” 青姑娘噙着泪花,“你我同榻而眠,我为你失了清白。你甘做负心之人?” 听到这儿杨暮客眯着眼,龇牙笑了声,“贫道当日醉酒。你如何失了清白?即便你失了清白。不怕告诉你,贫道当下修行由死向生,连个人都不是。我既无人身,自是不能送出元阳,你丢了清白与贫道何干?” 青姑娘呆愣当场,她从没想过这俊俏之人是这样无情无义之辈。 杨暮客口吐实言,畅快不已。他已经压抑许久了……长吁一口气,继续道,“你终于敢吐露实话了么?你是江女神教之人,想来对神异之事也知晓一二。贫道是行走天下的修士,醉酒之时,的确取了你身中元气。但那并非贫道本心。贫道为你破例,本来禁用的神魂之术为你而开。送去生气还你寿数。你我两不相欠,你若还觉得贫道亏欠与你,不妨说出条件。贫道力之所及,定然全力以报。” 青姑娘泪如雨下,“我本一颗真心待你,你为何如此对我?” 杨暮客摸着桌子站起身,“贫道……我……连个人心都没有。又怎么真心对你呢?告辞。” 说完这话,杨暮客一脚踢开门出了屋。 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匆匆进屋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自家姑娘。 “姑娘。” 青姑娘抹了眼泪和鼻涕,吐出一口气,“去把门关上。” 杨暮客走得心烦意乱。雀阴从脑门里飘出来,竟然要往回跑。胎光和爽灵同时从身体钻出来,鬼影拉得老长,将雀阴拽了回去。 玉香端着一把扇子施施然走过来,说道,“道爷让我好找。” 杨暮客抬眼看她,“你怕是在这儿一直等着呢。” 玉香把那展览的扇子递给杨暮客,“展台收拾干净了,珍贵物件都被装起来。少爷平日里喜欢用这把扇子。小姐差遣我送过来。” 杨暮客夺过扇子,刷地展开扇扇风。 玉香捂嘴噗嗤一笑,“不冷么?” “贫道这是在扇走烦恼风。” 玉香倚着栏杆,“不就是一个花船女子,收了做个侍妾,有何大不了的。” 杨暮客斜眼瞥她,“贫道玉树临风,潇洒无双,这一路心仪贫道的女子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收进房里?怕是到了上清门,那山门下要建一个女儿国。” 玉香唉哟了一声,“那可真是难为道爷了……道爷这般铁石心肠,是为天下做功德。” 杨暮客被这冷嘲热讽,刺得龇牙咧嘴,“你一个化形的大修士,整日心里就惦记这点儿破事儿?这监视船中动向的阵法盯着贫道作甚?” 玉香听完这话正经了些,“当下道爷心中可舒服了?” 杨暮客无奈,又背了一遍那日梦里对大二学姐念的那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玉香听后心中感慨,“这只是上半阙,下半阙呢?” “就记得这上半阙,下半阙忘了。” 玉香安慰杨暮客,“道爷,您不是那无情之人。别逼着自己做无情之事。您都晓得那青姑娘是春蚕,是泪人儿。这般狠心更是不应该。” 杨暮客合上扇子顶着额头,“贫道入罗朝之前占卦。得卦,比,上六。若以此卦看姻缘,非是彼此良人,终究不美。” 玉香晓得这是道爷在强词夺理,“您自己说的,卜卦一事是提灯照路。” 杨暮客问她,“所以看见一个大坑还要往里踩?” 玉香摇了摇头,“您身子踩没进去,心已经踩进去了,连您那魂儿都进去了。”说罢玉香也不道别就走了。独留杨暮客一人吹着江风。 “贫道没动心!” 这句话不知说给玉香的背影听,还是杨暮客说给自己听。 杨暮客一个不留神,雀阴又跑了,这回雀阴跳进了骨江之上。杨暮客赶忙踏水而行,去追雀阴。 修行,便是要驯服身心。这雀阴初醒,是个不服管的。因为没有幽精压着它。至于幽精什么时候醒,又有谁知道呢? 船上之人看到小道士在骨江上纵情狂奔。指指点点。 青姑娘趴在窗棂上,噗嗤一声笑了。 又过一日,正午之时,罗朝上下通报。 济灵寒川妖国顺国南下迁徙,欲夺罗朝北境无人之地八千里疆土。两国开启国战。 罗朝上下一心,需全力以赴。征召武将,军士。 寻妖司留守监察一人,方丈一人,通灵者一人。余下尽数北上。 国神观俗道,除官祠供奉者,皇宫值守者,皆调往北境。 士人携私军北上建立防线,辅助官军防御。 圣人手谕。斩妖者,庶人可记为良人,赏田地百亩,牛羊百头。斩妖双数者,良人获士人爵位,赐养奴户权职,封地得享食邑。士人抵御妖邪,若战绩彪炳,则加赐尊姓,祖宗牌位入官祠得受香火供奉。 就在怀王大婚的当天,太子上书。“儿臣愿亲自领军作战,护我罗朝疆土。” 尹氏瞬间所有的攻讦土崩瓦解。 尹相不得不服软,“太子皇天贵胄,不可以身犯险。” 若有人问,尹相大人,那太子北上领军作战,若死在了妖军阵前,那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么?尹相支持的王爷自然可以成功上位,得太子大位。 但若太子立功后呢?若他功成身退,他尹氏不就真的成了跳梁小丑?官军与太子同心,安定妖军之后。掉转前锋,怕是就直指他尹氏宗族了。 身为国相,未思胜,先忧败。 刚刚办完鉴宝会的楼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敖麓来到了小楼屋中商议。 小楼问敖麓,“罗朝此时举国备战,这鉴宝会还能办下去么?” 敖麓笑道,“还是能办下去的,而且比之前还要更宏大才行。国中官员都去顾着北上之事。这瘟灾还没处置干净。咱们这次就光明正大地,以赈济灾民的名头去办。郡主殿下的名声此回已经传开了,都说您慈悲心肠,救世大德。其实第一日之时,您鉴定过的宝贝,便加价一成。托您的福,咱们敖氏也收到了不少宝贝。您啊,已经被许多人喊成了财神哩。” 小楼问敖麓,“那此回鉴宝会,可曾帮到了附近瘟疫严重的地区?” 敖麓赶紧汇报功绩。只是国神观方丈那募捐箱,便筹得数十万文钱。敖玲已经去与官家协商,以此钱购置物资,发放给疫病地区。 杨暮客外头往里一瞅。我的天,小楼头顶煌煌功德闪耀。那金炁气运与俗身彼此交融。道意存于一呼一吸之间。 小楼点点头,“那此事便要办好。本来不曾想来你罗朝,毕竟北边寒冷,冬时来此地实属自讨苦吃。但能帮助灾民,也算不枉此行。我要名,你求财。你我各取所需。你要踏踏实实地把每一件事儿办好。若有人让事情办的不美,宣之于众,世道自有评判。” 真人言出法随。此话一出,功德之光闪烁,天地自有回应。 看到师兄修行进境,杨暮客心中欣喜,但也难免自惭形秽。他肉身渐渐长成,但还少了一魂一魄,雀阴还是个不听话的。 晚饭的时候,青姑娘的小丫鬟哭哭啼啼地来到了顶楼。 蔡鹮把小丫头拉进院中,“你怎么过来了?” 小丫头抽噎着说,“姐姐……我家姑娘不见了……” 玉香瞧见后走了出去,顺带喊了杨暮客出去。 杨暮客也算与这小丫头熟悉了,上前去问,“你家姑娘要随船演出,怎地能不见呢?这船在江上漂,她能跑到哪儿去?贫道这就让船东差人去找。” 小丫头摇了摇头,“公子……这是……我家姑娘给你的信……” 杨暮客接过信。 “公子。 此信是妾身告别之信。 罗朝上下征召,江女神教召回信女祭祀。妾身不得不走。 此去北上苦寒之地,也不知与公子能否再见。 妾身的确知晓公子与众不同,但妾身钟情于公子也非虚情假意。 北上御敌艰险,萍儿还小,不可带走。遂留下她,望公子寻个容她栖身之地。 青梅。”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心不知为何有点疼。 第71章 浊酒一杯,逢时酉金 面对这哭哭唧唧的小丫头,院中人皆是束手无策。边上的敖氏听闻热闹,敖麓带着敖玲过来瞧瞧。 杨暮客眼睛一亮,这敖氏收养女儿家的规矩他是晓得的。 上前去问敖麓,“敖家东主。这丫头如今孤苦无依,你敖氏家大业大,不若收留了这稚女?” 敖麓却摇了摇头,“小丫头聪明伶俐,可惜跟久了那姑娘。而且年岁大了些……敖氏这样的女孩是不收的。” 杨暮客皱眉,“一岁两岁的事情罢了。她才多大?怎就不能收?” 敖麓小声说,“她自是没有培养的理由,只是进去当个下人。敖氏收孤女,收得是心智未有之时。她这般年岁,该懂得都懂了。她进了我敖氏,怕也不当她是敖家之人……” 这下杨暮客就明白了,人家怕收进去白眼狼。 大一点儿的不是不能收,但你得有能耐。敖氏拿出钱财培养,求的是回报。小丫头没那聪颖的灵性,收进去当下人也怕养不熟。 但杨暮客不依不饶,“给她一个住的地方且养着?不就是一个碗一双筷子的事儿?” 敖麓还是摇了摇头,“没那地方。” 这……杨暮客弄不明白敖麓怎就这么不通人情。 季通贼眉鼠眼地凑上来,跟杨暮客说,“少爷,您和小姐房中都有了婢子。小的还是孤身一人,没人照顾。不若让这丫头跟了小的。” 杨暮客搭眼一瞧他,“你?你若想找个侍候人的,找那去了势的小厮去。这小姑娘跟着你这五大三粗,怕是要长坏了根性。” 季通不干了,眼睛瞪得溜圆,“小的怎就会坏她根性?” 杨暮客撇嘴言道,“你命里属火,她乃酉金之命。你是要把她克死。” 季通听后讪讪一笑,“那还是算了。” 此时正逢初冬,乃是酉金之时。小丫头也是酉金之命。巧来命中逢时,得遇贵人。 船顶的院子来了小丫头热热闹闹。玉香和蔡鹮把那丫头拉到一边,言说种种宽慰之话,但那丫头就是抽抽噎噎地哭。 几个有财有势的人左思右想,却没能拿出个好主意。 小楼自是不出面的。她大把事情忙,根本顾不上这院儿里。 姜福闻声跑了上来,身为侍卫总管,她可是要一直盯着楼上贵人所居的地方。 杨暮客看着从船舷楼梯上来人,姜福那张带着泪痣娇俏的脸,这是个申金的命。申金生酉金。姜福来得可真是时候。 “几位贵人这边怎地这般热闹?”姜福穿得干净利落,虽面容娇俏,但平添几分英气。 杨暮客径直上前,指着不远处两个婢子在安慰的小丫头。他说道,“楼船里的花魁姑娘不告而别,留下这小丫鬟。那小丫鬟拿着信来寻我。要给你这丫鬟一个安身的地方。贫道随家姐行走天下,不在一处停留。这丫头跟着我们非是好事儿,正在发愁如何安置她。” 姜福噗嗤一笑,“你贾家商会和敖氏这般富贵,还养不得一个丫鬟么?” 杨暮客把敖麓的话复述一遍,姜福也明白了。能养,但都怕耽误了这丫头。 姜福小声说,“一个丫鬟而已,犯不上如此上心。” 杨暮客龇牙一笑,“我与那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也算有些交情。人家嘱托我给这丫头找个栖身之所。我若随意处置了,良心难安。” 姜福赶忙娇笑一声,“多大事儿呢?我认她做了妹妹。她随我去姜家,不拿她当丫鬟,算不算好去处。” 杨暮客指了下她,果真是懂人心的。“算好去处。姜姑娘善解人意,随我来吧。” 众人见事情定下来,也都随着杨暮客过去。 杨暮客拉着姜福的胳膊来到了小丫头面前。 “这位是卫冬郡姜家的小姐,名叫姜福。你家姑娘远行,不便带你。她嘱托我帮你找个栖身之地。我这人四处漂泊,你年岁还小,经不起这般折腾。姜家家大业大,可让你容身。” 还不等小丫头说话。 姜福上前拉着小丫头的手,说道,“我收你不是为了做婢子。我认你作妹妹。你若觉着心里不踏实,可随我姓姜。日后你出门在外,也是姜家的人。你看可合适?” 小丫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愣愣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眼睛一亮,福至心头,“既自此姓了姜,那也当取个新名儿。姜姓本来为水名,你命为酉。便叫酒儿吧。你原本的小名,也莫要忘了。若他日在人群中,能一言道出你那小名儿之人,定是你家姑娘回来寻你。” 小丫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杨暮客,仿佛已在遥远的未来,听见人群中一个弹琴唱曲的女子唤她萍儿。 酉金,意味着成熟与收获。 小楼的气运得到功德升华。此时屋里有几个小楼在忙碌。她看不见别处的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事业之中。 玉香推门进屋,赶忙将屋门带上,生怕外头的风,乱了屋里的灵性。 朱哞居心不良,似有蚕食不凡楼产业股份的嫌疑。小楼却任其施为,让位守虚。 他朱哞不过是一个域外使官,面对朝堂之中户部的压制,面对诸多冀朝原籍掌柜和账房的监督。朱哞已然举步维艰。 冀朝都城之中,朱哞一个人坐在屋里。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怎么每次布置,都有人从中作梗?那贾楼儿郡主都不在此地了,尔等忠心耿耿,帮着她贾家商会赚钱有何好处?这利益自己占了不好么? 他去找过户部侍郎,提议清查账目。侍郎却以未到年底,此时清查影响不好,为借口推脱。 而且不凡楼生意越做越大,小楼不断地远程遥控扩大经营。朱哞手中的股份已经被稀释到了一成。便是小楼手里此时也只有两成半,官家已经占了四成九。若小楼把手里股份兜售给官家,那此时不凡楼便是真正的官办行会,他朱哞再插不进一根指头。 而且不凡楼的资金流动与敖氏商会挂上了勾,南北资金有了交流,甚至与鹿朝都有经贸往来。 罗朝多年来以商税掠夺冀朝气运,那被掠夺走的气运开始流动,回归。惊得户部商贸司与贡院学士共同研究不凡楼产生的现象。 观察到这一现象的国神观俗道不敢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荒谬之事。那贾家商会才多大一点儿?若论资金流动,这贾家商会与冀朝罗朝二者相比,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而且贾家郡主,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小国郡主,莫说这身份来了中州之后要降半格儿,就算她是两朝之中的郡主殿下,也撬动不了这国家大势。 所以不凡楼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俨然成了俗道心中的迷。 小楼俗身在忙,真灵也没闲着。 迦楼罗真灵来至了江女神教的神国。面见合悦庵的真人,江女神主齐同。 半空飘着一座仙山,山上梅花正艳。真灵迦楼罗和真人企仝坐在星空下,下面是江水滔滔。 迦楼罗指着神国中九个光点,便是那九桥。说道,“企仝真人当真会选地方,此处合道。退煞养人,功绩辉煌。” 企仝真人面露艳羡之色,“比迦楼罗真人却还是稍逊一筹。真人东来,一路携金炁气运,造福百姓,散财于民。养功德,磨灭孽障。我才晓得荒废了大把时光。” 迦楼罗摇头,“真人功成在即,本姑娘却刚刚开始。长路漫漫,不敢自满。” 企仝真人正色说道,“我乃果蝇生得灵性,飞羽之虫,与虾元灾厄同源而异种。晓得北面邪祟蠢蠢欲动,此江中磨炼身心,最近察觉神意侵染净土。真人行走四方,不知是否有意处置?” 迦楼罗答曰,“此番前来正是因为此事。域外有居心叵测之辈,欲阻我和师弟成道。若有险情,还请真人出手相助。” 企仝真人应下,“我与真人共处,他们若是扰你,亦是扰我。你我休戚与共,本真人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这一点真人尽管放心。” 迦楼罗听到答复终于露出笑靥,“大变在即,天意难测。未来这中州到底是何变化谁也说不得准。数十万年来,诸多门派都已立足四方,是否因中州之地再起道争却也难说。企仝真人于此为合悦庵占骨江,已得先机。来日发达,能照顾妹妹才好。” 企仝真人赶忙客套。合悦庵和朱雀行宫比起来还是小了,更旁说还有个更狠的上清门。 此间往后俱是闲话,再去说那三十六妖人。 鹫大王安置三十六妖人,并非都在一处放下。而是这丢一个,那丢一个。三十六天罡常数,自然有三十六天罡方位。 这三十六个妖人,得了《生生造化经》。本来都是斥候匹夫。却摇身一变,似懂诗书一般。 那狗蛋是个蔫坏的,不知老乡被丢去哪儿了。他也不担心。他下放的地方当真是个好地场。瘟情刚过,流民四起。见到几个饿的不行的人,前去指教。 “你们这是哪儿来的?” 一个壮汉似是个领头的,“我们从哈客村来。” “一个村子就剩你们几个了?” 壮汉唉着叹息,“没。妻小都在家中等着。” 狗蛋嘿嘿一笑,“那你们出来是作甚的?” 壮汉只当这男子是巡路的差人,毕竟狗蛋身上还穿着官军的皮,“老爷,咱们本来是想去县城东家那边去借粮。但没成想县城比俺们村还惨。” 狗蛋眼底绿光一闪,“没粮了?” “那狗屎瘟灾,不让人得病,却烂了粮谷。” 狗蛋一脸正经地说,“本人是梦中得了仙人点化。来救助尔等灾民,积攒功德。死后能做鬼入阴司。尔等困苦,本人都有应对之法。你带我回去。保证尔等不会被饿死。” 壮汉若平日听了这话,只当狗蛋是个招摇撞骗的疯子。但这瘟灾怪异,他脑子也饿得迷糊不清。轻信了狗蛋,将狗蛋带回了哈客村。 狗蛋站在人群前,念了句咒语,安巴尼来蒙。 狗蛋信誓旦旦地说,“尔等有人德行不存,惹了天厌。所以老天才会降下瘟病,毒害粮谷。尔等若不想被饿死,就把平日里鱼肉乡亲的坏蛋都推出来。将缺德之人杀掉后,煞气自然消解。” 狗蛋却不知,这一幕已经被村中的土地神看见。土地神赶忙上报阴司。 不大一会儿,村中将一家富户推了出来。那富户挨了不少拳脚,跪地求饶。 狗蛋当众将这一户人杀了,与人分肉。待众人吃饱,喝着肉汤,狗蛋念叨着那生生造化经。 天地间的灰尘化成了一只只小虫,飘进了村民的耳鼻之中。 哈客村有神教,名曰“生生造化教”。杀歹人饱腹,奉香火敬神。若杨暮客一行人在此,定然能看出这邪教和西岐国的荒山野村如出一辙。 哈客村打进了路涵村。大家同吃人肉,数百人邪,眼冒绿光。 炁网,人道,阴司。三位一体。 邪教的传播让此处人道开始崩坏。炁网失去了人道的支持,渐渐形变。阴司却拿着邪教之人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们在天地文书之上寿数未到,不可去阳间勾魂。本来罗朝地域之中,完整的炁网出现了斑点漏洞。灵炁与浊炁从这漏洞簌簌落下。 北疆国战第一次碰撞开始了。 堡垒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无数玉石置于法阵之中。弩车弓弦拉紧,刻满篆文的弩枪蓄势待发。 妖军的妖精隔着御火御水之术形成屏障,掩护大军前行。 癞头道士卉羊在那妖国的人类部族中才学会说话,咿咿呀呀,嘴里只能简单地蹦出几个字。 这群人也不嫌弃卉羊丑陋,因为妖精化形比卉羊丑的比比皆是。 卉羊和那部族族长一起喝着浊酒。 这是族长最后剩下的一点酒了,是拿象粪酿的。人类部族在妖国中,似是清道夫一般的存在。处理妖精不愿去做的杂事儿。 “酒,味道臭……比贫道,药酒,还要,补。”卉羊摇了摇头,越发觉着匪夷所思。 “那象妖粪便寒川之上难化开,要沤上五年,再蒸上三个月。以寒川温泉滤上三遍,才能入瓮酿酒。” 卉羊咂咂嘴,“酒里,有寒毒。” “寒川之上,什么东西没有寒毒?这酒虽有寒毒,却比温泉水还好。至少喝了不会坏肾。咱们这村子里,十个人有九个人有肾病。多亏了先生来诊治。只是药草难寻,不知先生何时带着我们出去采药?” 卉羊看着夜里南方的天光,“不知,道。” 济灵寒川中,不只是只有顺国南下与罗朝对战。许多妖精也在蠢蠢欲动。一只猴子拿着李甘的凭依坐在云头,笑呵呵地看着中州北境的大战。 猴子问李甘,“这一战,不知打出多少阴兵来。你说我们偷偷地进去吃点生魂。怎么样?” 李甘在凭依里发声,“你要去便去,那白熊君岂是好相与的。若被他发现,你这猴儿怕是要被抽筋扒皮。” 猴子噘着嘴喔喔地叫了两声,“白熊君,白熊君。好大的威名。活不了几天咯。天上的那些老家伙我都不怕,我还怕白熊君?” 这话说完,猴子化成一阵黑风,朝着罗朝北境飞了过去。 第72章 七十二变,不变初心 面对顺国的妖军进攻,九星之阵进行了协同守卫。 当初朴仁美带领的妖军前锋,以小股奇袭,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大将罗真体会深刻。妖精不论是作战能力还是移动速度,都远超九星堡内的军士。 罗真下令,严禁主动出击。他要保存有生力量,以物力来量这些精怪的能耐。 顺国这些苦寒之地的妖精,只能凭着血肉之躯去冲那九星之阵。 九堡里射孔飞出的弩矢毫不停歇。有俗道通过阵法矫正飞矢的方向,几乎箭无虚发。 猴妖骑着黑风,见这两军打得当真无趣,妖军的前锋都是些皮糙肉厚的怪物,挨上几箭只是往地上一躺,等着后面来人把它们拖回去。 一众小精怪一同撑起屏障,保护着阵型缓慢前进。 妖军才离得近了些,九个冰堡开始抛射火器。 夜空被火舌照亮,屏障下的妖军豚鼠编队开始掘地挖坑。它们的目标是挖出一条前往丁堡的通路。 鹫大王被朴仁美派出来当先锋部队的向导。多日在此地高空袭扰,鹫大王轻车熟路就带领着几个飞天妖精来到了丁堡和丙堡之间的通路。 妖军此次主攻方向便是丁堡。 天上那两个地仙把浮岛隐藏在了罡风的灵韵之中,开启洞天。两个地仙吃茶闲聊,几个童子拿着玉鉴看着地面上的战争。 罗真通过阵法判断妖军的主攻方向是丁堡,丙丁二者之间的通路被断,弩矢与火器都不能阻挡妖军前进的速度。 丁堡阵前来了一阵阴风,雪地里的陈年尸骨从冻土中爬出来,冲击防线。面对慢慢吞吞的行尸,寻妖司俗道上前,以雷符请了一道雷法。行尸成片倒下。几只黄皮子跳起来跑远了,可不敢让雷劈着。 狐狸把那些行尸当柴烧,放出一股绿光。阴火朝着大阵飘了过去。寻妖司赶忙请神,阴司神官上来把阴火都引到阴间去。几个寻妖司的力士掐请神诀,国神观的护法神从牌位里飘出神力,这些力士眼中红光闪烁,出阵前去追击狐妖。 刘伟峰在寻妖司一直都是混日子的,身上也没什么功勋。这回来北境,是他师傅逼着来的。起初他也不当回事,毕竟人道才是天下正道。丁堡一役是妖邪偷袭在先,损失些兵士情有可原。 但这回顺国与罗朝国战。刘伟峰慌了。 面对那些妖兵放出来的诡异怪物,他手足无措。领队的道士喊他掐请神诀,他就掐。但等了半天也没个神官附体。领队还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旁人请神入体后,身体坚若磐石。他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跑。拿着一把破木刀,没有神力就是个棍子。 前出斩妖的俗道队伍只是驱赶了那些邪物,打散了狐妖后迅速后撤。 刘伟峰跑了才一半,边上那护法神将军挥舞大刀,抵挡妖狐驱使的野鬼。那野鬼灰飞烟灭,他刘伟峰却也被砍成了两截。 天上骑着黑风的猴子飘过来,两个鼻孔使劲一抽,刘伟峰的生魂就被吸走了。 待力士前出驱赶狐妖的队伍归来后,丁堡内的火器营向半空抛射了“糖桶”。“糖桶”是一种甜的火药桶,引燃后落在物体上黏着不落,直到烧得干净。 一只狐狸被“糖桶”砸个正着,哀嚎着被烧成了灰。 猴子嘻嘻一笑,妖精他也不嫌弃,再张开鼻孔一吸,那狐狸的生魂也被他吃了。 就在他美滋滋地享用生魂之时,丁堡内的弩车重新装填好了。俗道通过大阵引导弩矢,如同流星雨划破夜空。前来袭扰的妖军前锋瞬间被钉在地上。 飞在空中的猴子也被几根弩矢锁定,他拖着那些个弩矢在空中飘来飘去,当真显眼。 妖军先锋的大王是一只兔子,他也瞧见了一旁捞好处的猴子,这是哪儿蹦出来的妖怪。他顺国妖精都是有籍贯在案,先锋部队里可没有猴子。兔子一双蓝眼珠子盯住了那猴子,手中祭炼数百年的棍子抛出。 当地一声砸在猴子的头顶。猴子感觉寒毒入体,哈哈大笑骑着黑风逃之夭夭。 骨江之中,游船继续北上。 一日夜,已经过了三桥。 再往前要停在春香郡的港口。 春香郡乃是罗朝种豆的大郡。每逢晚春,豆荚开花,香遍山野。故名曰春香郡。 此地按理来说,冬时正是运油的好时候。但今年瘟灾,郡里的工坊都停工。港口一片冷清。 春香郡太守得知了上游鉴宝会举办成功。自然要有样学样,好好招待敖氏游船。 那庞然郡不过是个穷酸地方,滨裕港城算个什么东西?春香郡的留安城才是骨江上最富庶的港口。都怪那新乡郡,闹了诡异瘟灾,连累的他们春香郡。若非边上的新乡郡,今年这骨江上最热闹的港口当是留安城才对。 太守早就联系好了郡中的鸿胪寺卿,让鸿胪寺卿包琪祥先到留安港去安排招待敖氏游船之事。他则在春香郡城中联系各家士人家主。郡里的官军过半抽调北上,太守找了几家士人的私军组成了临时的安保卫队,沿路巡查。 敖氏游船鉴宝会的第一站,并没鉴定出什么像样的宝贝。也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奢华用品。春香郡士人之家要比庞然郡多了不少,有许多人拿着镇宅宝贝准备展示一番。反正这冬时没什么乐子可寻。 好巧不巧,三十六妖人中的马石被鹫大王扔在了新乡郡边上。新乡郡周遭人都往外跑,马石打听了一番,也不敢进去。若进去染上了愚痴病,那这当妖人的苦不就白受了?所以马石顺着山路一路走到了春香郡。 春香郡官道设卡,马石用迷魂的法子糊弄了一个老农,问明白了事情。 马石一听有士人要办热闹聚会,他眼睛一眯。老子在北境冒着风雪出生入死,尔等在这南边港口里吃喝享乐。湿你母的,还鉴宝会?他自认没能耐去港口中扰了宴会,闹上一闹。但在这春香郡做点儿恶心人的事儿,怕是这些官油子也拿他没招。 想到此处马石蹭蹭地奔着山中而去,他要找个不起眼的村子。把村子里的人也弄成妖人,然后下山去抓那些贵人。 新乡郡的郡守家眷,趁夜偷偷摸摸驾车跑了。 疫病之初其实士人早就跑光了,郡守身为当地主官,他跑不了,也不敢跑。但如今新乡郡被封锁,他想让家中之人逃出去都没机会。谁知朝中一纸诏令,把寻妖司的人都调走了。只剩下三个人,剩这三个人比前些日子容易买通多了。 新乡郡太守让那盯着监察大阵的俗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一条小道给其家眷通过。 于是乎就有了春香郡关隘卡着一个车队不准放行。 “军爷,您行行好。” “不行!你们新乡郡封郡,不准任何人从里外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这车队的管家和关隘的差役正吵着,一个叼着牙签的汉子摸着肚子走了出来。这汉子不是官差,也不是军人。是春香郡魏家的私军将领,魏执。 魏执指着那个管家,“哟,这不是……那个谁么?” “诶。我是柴家的二管家,瞿磊。” “瞿磊……我记起来了。你家柴大人来魏家吃酒的时候带着你来着。” 瞿磊盯着魏执看了看,他也不知这汉子是谁。“大人您是?” “哦。我是春香魏氏的私军教头,魏执。你叫我一声贤弟就行。” 瞿磊见这魏执似是有意搭关系,笑呵呵地对那官差说,“我与这兄台相识,麻烦军爷把刀放下。我与他说几句话。” 魏执揉了揉鼻头,“哏嗯……那什么?那刀架着柴太守家的人作甚?都放下刀,人家是当朝四品大员的家眷。” 官差眯着眼看着魏执,“他们可都是从新乡郡出来的。” 魏执眉毛一立,“你管他哪儿出来的?这人没病没灾的,你这官衣日后还想不想穿了?人家柴大人三言两语,就让你全家死光,搞不好你后人都是奴圈里趴着睡觉的。”魏执哼了一声,“我做主,把人先放进来。都好好检查一遍,若是没事儿就放了行。” 官差冷笑一声,“今日这主你做得?” “嘿?你家太守给某家统领当。这主某家怎就做不得?我魏氏名声不显怎么着?某家要武艺有武艺,要才学有才学。今日才给你来做主,都是这老天刚开眼。湿你母的,你活该一辈子看着官道大门儿。” 说话间,魏执拉着瞿磊走到了道边上。二人此下是相见恨晚,煞有要磕头拜个把兄弟的架势。 柴大人家中家眷就这样被放进了春香郡。柴家的二少爷听闻有鉴宝会,即刻蹦个老高儿。说话间就求到祖母那,要拿出家中的紫金掐花凤头冠去鉴宝。这紫金掐花凤头冠也是有来历的物件,是当年宫中之乱流出来的物件儿。 柴氏老祖母稀里糊涂,反正逃难出来带着宝贝。让那贾家商会的鉴宝,给自家添添名声也是好的。 柴家二少爷柴明就这样抱着一个锦布盒子,奔着码头去了。 楼船停在了留安港,依旧是独占一座栈桥。 敖氏船东出去要再寻一个花魁回来,这事儿耽搁不得。鉴宝会因为要做得比上回周全,遂未忙着分发请柬。而且这周边疫情严重,还是要准备稳妥。敖麓乘着飞舟去了郡城和春香郡太守联系。 杨暮客把那在卫冬郡做得小车搬了出来,好几天没着地了。就骑着小车在这港口里闲逛。 东瞧瞧西看看,一帮没活儿的船工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晒太阳。 他不愿在那船上待着,因为总觉着缺了点儿什么。今儿早上起来看书没人唱曲儿了,心里空唠唠的。 路过那群船工的时候,杨暮客甩出来几个大子儿,那些船工赶忙伸手去接。 杨暮客停车,双脚踩地,“这港口附近有什么地方给姑娘买胭脂?” “您出了门儿,往东走。过了一个大珊栏儿,那儿的街面上都是卖胭脂的。”一个豁牙子咧着嘴笑道。 啪地一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那豁牙子一脖溜子,“乱指什么路?人家是去那地场买东西的人么?”而后汉子转头笑嘻嘻地对杨暮客说,“您莫信他,那地儿都是花柳巷子里的浪夜猫买胭脂的地方。您要去,还得往城里走,德来顺大街,那儿是富贵家的千金订货的地方。” 杨暮客呵呵一笑,一甩手一张通票飞了过去。那汉子伸手接过愣了下,这软绵绵的纸,那小道士怎么甩过来的?一低头,一贯。嘶,真特么有钱。 杨暮客的钱哪儿来的?敖麓给的。敖麓晓得杨暮客穷得出门给算卦这事儿,偷偷摸摸送去了一百贯。让他小心着花,别被玉香瞧见了。而且之前算卦得来的钱小楼也没要回去。所以杨暮客如今也算有了财运。 出了码头大门,抬眼看了看四方。今日大吉。杨暮客骑着小车,悠哉游哉地边走边跟人打听,德来顺大街在哪儿。 骑着车走了约么两刻时间,到了一个朱门玉瓦的街面上。坐在车上的杨暮客抠了抠脑门,兜里这点儿钱够花么? 四周的店铺要么不挂牌匾,要么挂了牌匾就是什么阁,什么楼。好在杨暮客鼻子好使,顺着香味儿找到了一个卖胭脂的铺子。 铺子里头才有一块匾,匾上俩字,“煮香”。 屋里正当中摆着一个青铜鼎,常年祭金之物,颇有灵性。 杨暮客下了车,随手把车上的玉石抠下来。进屋后柜台后的掌柜抬眼看了看他。 “有胭脂卖么?” 掌柜笑了笑,“您是帮谁家拿货?” “贫道自己要买。” 掌柜说得干脆,“不卖。” 啧,杨暮客眉头一皱。“因何不卖?” “物皆有主,需经一岁时日定制。您若想买现货,隔壁绣春坊有物卖。” 杨暮客掸了掸袖子,“一岁太久,贫道也就此地留三日。多谢指路。” 掌柜听了这话低头思忖后,忙问,“您今日才来?” 本要走的杨暮客点头。 只见那掌柜马上就换上了一张笑脸,“你是随船而来的道士?” 杨暮客再点头。 “定制之物自是没有了,但往京都发送的备货还留着不少。您要不要看看。” 杨暮客哼地笑了声,“那便看看。” 胭脂有叫雪梅的,有叫粉肌的,有比花娇,有贵人美。雅的俗的名字都有,颜色各样。 杨暮客选了四盒,八十贯。 红的送房里的婢子蔡鹮,粉彩的送玉香,冰白有金的给自家姐姐……还有一盒不知送谁,它叫雪梅。 出了门骑上车杨暮客漫无目的地闲逛。 走出了大街,雀阴嗖地一声又跑了。杨暮客骑着车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随手掐了一个七十二变,清风神行之变。肾水通了,借来的灵炁不需寿命去驱使,而是走任督二脉,小周天。不知不觉,七十二变已经修炼小成。 原来七十二变小成便是这般用法。 尸狗神从后背里爬出来,不需掐见阴离壳变,神念与尸狗神相通,他见即所见。尸狗神的血盆大口将雀阴吞了回去。 看着西方的蓝天,想到那日黑云蔽日。沙海茫茫走出来了,可师傅你在哪儿呢?他沉吟一句,“我叫杨暮客,欲再活一世。长生修行。” 第73章 苗老六告状其一 云淡风轻,小道士洋溢着笑容。 骑着小车,在人群中穿过。那些人或惊讶,亦或痴迷。 勇敢地往前骑着车,穿过一片门楼阴影,世界瞬间安静。初冬此地依旧是花香阵阵,亭台楼阁,池塘水榭。小车压着青石板路,咯哒咯哒。 心静之时,远方的路不见了,近处的院墙不见了。 把车停在绿池边上,不远处的温泉咕噜噜冒着热气。 小道士低头一看,水里有两只阴阳鱼儿。 那是什么?那是我的心呢。 阴阳玉一黑一白,世界一明一暗。 不知何时,几个杨暮客站在一个律堂之中。爽灵穿着官袍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案后,胎光坐在副案后拿着一本卷宗细细阅读。 伏矢和吞贼则位列两旁守卫。 堂下是非毒行书记工作。尸狗押着雀阴走进律堂。 爽灵指着堂下的雀阴,“你这叼魄,既醒来,为何总是无故窜逃。岂不知这尸身乃是你之根本?逃远了,你便烟消云散。尸身等着再生一个雀阴之魄罢了。” 雀阴嘿嘿一笑,只答道,“了无生趣。” 胎光放下卷宗,“遂了你的性,把那姑娘收进房里?这日子就有趣了?修行便顺当了?” 雀阴喜道,“好好好,就该收进屋里。这世间的漂亮女子都收进来才好。蔡鹮要晚上暖床,改日还要换那玉香来。等有些能耐,师兄贾小楼同床共枕也不是不行。” 胎光摇了摇头,“我们尸身就一个,心也只有一个。即便是心有十孔连七窍,又能装下多少人?你今日里喜了这个,明日里就要喜了那个。你顾得过来谁?你有可知旁人也有心?旁人既有心,她们若是心疼了,自是离我等而去。留不住他人,尸身便要心要痛。你这雀阴,亦要受伤。” 尸狗神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雀阴后背,“我主肉体之心,你若让我疼,我亦要让你也疼!” 雀阴嘿嘿一笑,“不必多了。总要有个能一起耍子的女娃。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阴阳调和,方是喜乐。” 非毒拿笔勾画了几下,把罪证呈上去。胎光拿出一幅画,是一张百美图。伏矢和吞贼两魄拿着一根锁链,将被百美图勾引住的雀阴捆好。 爽灵拍下惊堂木,定案道,“你,就留在这尸身之中看图,何日里挑出那个最喜欢的。我们便去想法子把她寻来。享人伦之乐。” 漆黑蒸腾,乳白翻滚。 太阳大得刺眼,杨暮客骑着小车。抬头看着树荫站起来,摘了一朵钻出墙外的梅花。 既然要做人,何故分开仙凡。何故把修行和行路分开呢? “谁家的臭小子?敢摘你爷爷家的花儿?” 杨暮客回头一瞅,一个老头儿拿着扫把出门扫地。哈哈一笑骑着车子跑了。 躲在山里的马石往山上跑,越跑他心中越明白。这世道就是这样,他若是斥候,这辈子怕是没能出人头地的机会。 也许马石能混上些军功,给家中留下些钱财,几代人拼了命地去钻营,当成个良人。良人又有什么用呢? 新乡郡一场瘟疫,多少门户的良人流离失所,几辈子积累的家业说没便没了。许是还不如给人当佃户的庶人呢。 远远能看见炊烟。 这春香郡好多山里头都有农户,油豆荚喜光,山坡上种梯田要比平原上产量还多。唯一的难题便是上下运输犯难。数千年前有了飞舟,这个问题也解决了。本来山里的猎户就都改种地了。 这春香郡的山神不主山岭生灵魂归,却管起了社稷。你说那山中的老狗,是该叫山神,还是叫社稷神? 马石那变化的人皮在心思异动之下,有些兜不住下巴。獠牙冒出了尖儿,地包天拱着下嘴唇,丑得一塌糊涂。 进了一个村子,那村中姑娘见他奇丑无比,吓得赶忙躲进了屋里头。 马石找见了一个老头,二话不说抱着就啃了半个脑袋。口吐一阵腥臭的黑风,黑风化作迷人心的小虫,挨家挨户地飘了进去。 生生造化,造化长寿功。殷殷劝导,劝导归邪路。 小虫化作耳语,碎碎念。 “凭什么山下的人就能乘车吃人?” “凭什么田里的豆子要岁岁交租?” “凭什么姑娘家都找那壮实汉子?” “想吃鱼肉么?” “想不交租么?” “想娶姑娘么?” 马石噘着下嘴唇等着村子里的人都出来。 果然不一会儿,稀稀拉拉地,村中男人都出来了。一个个面红耳赤,眼睛里都是绿油油的光。 苗老六是帮山下魏氏分家管理此处佃户的庄头。他家中行老六,今年才四十浪荡岁,正是壮年。前面五个兄长都老死了。他是老娘老来得子,最小一个。苗家一直帮着魏氏分家管着这座山头,每年佃租五成,其实不算多。别个山头有六成的呢。还有两成田税。 这山头一年产量,有三成能落进山民家中,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他正熏香喝酒,等着村里头的许寡妇上门。若不是有狐臭,他才懒得点香。这香老贵了。 几个蚊虫飞进来,被那熏香熏倒了。 苗老六看到那落在地上的蚊虫,啐了一口痰。什么时节了,还有蚊子?披上袄子,看了看屋门,这屋门关的严实,虫子怎么飞进来的?那窗子是今岁新糊的窗纸,门缝都用羊筋熬胶抹了一遍,也严实的很。他是个怕冷的,不敢受风。这蚊子定然不是外头飞进来的?于是苗老六就去屋里的水缸看看,是不是有缸里的水臭了,招来了蚊子下崽儿。 叮叮当当忙活半天,缸里没水。他好些日子没去院子里挑水。转念一想,那刘三泉儿家的竟然没给家里挑水?苗老六顿时火起,这个懒货,一天不收拾他,他就皮痒。 苗老六翻开炕下的抽屉,拿出一根皮鞭子就冲了出去。 他走在村中小路上,发现不对劲。这群人怎么都呆瓜似得往那村中央的老柳树下头去凑?莫不是山下头的官家来人了?来人了也应该来找他才对?他怎么没听见声呢? 苗老六才趴在刘三泉儿的墙头上一看,一个青面獠牙的地包天啃着许寡妇的公公,脑浆子都啃没了。 这村子里闹妖怪了?北边儿不是打着呢?怎么还能有妖怪跑到这儿来?苗老六慌张地跑回了自己的小院,提上鞋子就准备跑。 村子中央马石眉头一皱,这村里有个人没中蛊?他给两个干瘦的农夫下命令,让他俩去找那村里头大宅的人。 两个农夫憨憨一笑,平日里没少受苗老六的欺负。终于逮着撒气机会了。一人提着一个扁担就奔着那村路去了。 苗老六才绑好绑腿,靴子上套了一层防滑的草鞋。 蹚地一声,大门被人踢开了。苗老六抻着脑袋一看,俩尿货拿着扁担上门了。 “苗庄头,这村里来了神仙。点名道姓地要你过去,莫要耽搁了功夫。赶紧上路吧?” 苗老六是什么人?那是天天缠寡妇偷婆娘的坏种,能让这俩尿货逮着?他一弯腰顺着矮窗就翻了出去。 他往山下跑,咬着牙准备去报案。娘的,山里多少年没闹过妖精了。怎么我老六当庄头就摊上了这事儿?这若是山上的农人都死了?他苗老六就得给魏家当佃户。得赶紧让山下的官家来抓妖精才行。 跑着跑着,就路过一条盘山道。这条盘山道是郡中两个县城之间的必经之路。若不走水路,大多都是从这走。以前地上也有一条官道,后来下雨,冲出了一片田地。那地方被魏家买去种棉花。这条盘山道算是两县之间唯一的大道了。 柴家二少骑着驴抱着锦盒正从这山道过。 本来想在县城里找个飞舟。但飞舟都被魏家租走了,退而求其次想找马。马都是没驯过的,骑不得,拉货还勉强,拉人乘的车都不行。没办法,柴家的管家去一家磨坊买了一头驴回来。 几个小厮跟着柴家二少,手里都备着长刀。他们都经过官军的训练,算是柴太守的家中卫队。 苗老六心急火燎地冲下来,好巧不巧惊着了柴二少骑着的驴。那驴昂嗷昂嗷地仰着脖子乱叫。 柴家二少抱着驴脖子,“把那狗揍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几个小厮得令,拿着刀鞘一下子就给苗老六放倒了。 小厮也晓得这柴二少是个憨的,把人拖过来后。那领头的说,“少爷,人打晕了。人家就是下山声响大了些,没闹出什么意外来。您就留他一命,等这孙子醒了。我等几个说教几句,就把他放了吧。” 柴二少噘着嘴眨眨眼,刚想骂什么来的,他忘了。不过这小厮说得有道理,确实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杀人损德行,这是老祖母说的。柴二少张着大嘴,“啊,那……赶路要紧。人家鉴宝会不等我呢,快一点。就带着他一起走。” 小厮领头的暗地里叹了口气。柴家让这二少去鉴宝会,不知是长脸还是丢脸呢。二少原本在家中的时候还没那么傻,怎地近来越来越傻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柴二少的队伍走了一下午,到了另外一个县城。终于找着一艘飞舟,前往港口。 小厮扛着苗老六。这苗老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一直不醒。那领头的闻出来这苗老六是喝了酒,那一下给他打晕了后,估摸酒劲儿也上来了。没办法,二少爷没发话,这人就得一直带着。就把苗老六一直带到了留安港。 晚上柴家之人找见了一个小酒馆,拿着柴太守京都的户籍定了两间房。 一间给二少爷,一间他们几个小厮住。 可不敢住大店,也不敢报名头。新乡郡出来的,估摸说了名头就得让官军抓进大牢里。 就这么又过了一夜,小厮的屋子窗子朝东。大早上的太阳晃眼,苗老六被捆了一晚上,手脚发麻,憋尿醒了。 被透过窗子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想动弹一下发现被人捆了个结实。大声喊,“妖怪啊!有妖怪!” 小厮领头的被吵醒了上去就扇一个大嘴巴,“喊什么喊?哪儿有妖怪?喝多了发梦呢?” 苗老六左右瞧了瞧。这屋里这么敞亮,不是村里,也不是县城。“爷们儿。真有妖怪。我要下山报案。我们村儿里闹了妖怪。” 小厮领头的皱眉,“真的?” 苗老六狠狠点头,“爷们儿,赶紧给我松绑。我要尿尿。” 小厮嘿了声,“你莫要想跑。你下山的时候,惊着我家少爷骑驴。差点儿没让贵人摔着。你知道你犯了多大事儿么?” 苗老六一听有贵人,更来劲儿了。他就是个人来疯的性子。“你快点给我松绑,我要尿裤兜子里了。弄得一身腌臜,你家贵人不更生气么?” 小厮给他弄开了绳子,拎着他去了茅房。 柴家二少爷在一床暖被里醒来。这床板怎么这般硬?这屋子是哪儿?这儿不是新乡郡么?我是谁??柴家二少睡了一夜,竟然把自己个儿时谁给忘了。 骨江上,企仝真人正闭眼打坐。忽然间就闻见了虾元遗祸的那股臭味。臭味从三桥之后的留安港里飘出来。 她赶忙打发了两个神女前去查看。 进了茅房,苗老六身上的熏香味道被那屎尿气一熏,他衣裳里藏着的蛊虫飘了出来,飞到耳朵眼儿里。 “县城里魏家的二姑奶奶可真漂亮,你想不想睡她。” “想,做梦都想!” 苗老六眼睛冒着绿光,这般臭,可真好闻。也不知那魏家的二姑奶奶脚丫泥儿是个啥味儿的?尿到一半的尿都憋了回去,滴滴答答弄了一裤裆。 小厮见那苗老六出来,还特么是尿在了裤子里。真恶心人。上去就是一个大耳瓜子。 苗老六眼睛直冒金星,“打的好!来,这边再来一下!” 小厮扯着他的衣襟就给他翻倒在地,却见那腌臜货竟然抱着自己的大腿去舔鞋。小厮瞬间恶心的酸水都反上来。没办法,小厮抓着他的后襟拎着回了房中。 众人这时都醒了,围上来。 “这尿货是怎个回事儿?” 小厮领头冷着一张脸说道,“湿他母的秽气,这尿货尿在自己裤裆里了。恶心死个人。” 只见那苗老六在地上像个虫子似的来回蛄蛹。一股腥臭味飘了出来。 一个小厮提着刀上前,“这恶心人的腌臜货。杀了吧。” 小厮领头眉毛一立,差点就同意了。“不急,少爷还没问过话,问完了就宰了他丢到臭水沟里去。” 第74章 苗老六告状其二 酒家的门童拿着梆子楼层里来回招呼。 “诸位房客注意啦,楼下准备了吃食。若是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柴家二少觉得脸颊发烫,穿上衣服用湿毛巾擦擦脸。一开门,看到对门敞开着。 里头的小厮对柴二少说,“少爷。您起床了啊。” 柴二少揉了揉眉心,“你叫我少爷?” 小厮讪讪一笑,“不叫您少爷还能叫您什么?” 柴二少有点发晕,但腹中空空,知晓楼下有吃食还是要赶紧吃饭才行。他也不再搭理小厮,往走廊尽头一看,看到了下楼的楼梯。 到了楼下,柜台上摆着两个木桶,一个是冰糖红枣粥,一个是酱白肉包子。 门童见那衣着光鲜的少爷下楼,心里嗤笑一声,这人模人样的,竟然下来跟那些下三滥的抢吃食。不过脸上依旧笑嘻嘻,帮忙盛好了粥,往餐盘夹了两个包子,给那少爷送过去。 柴二少愣愣地接过餐盘,也不知说什么,便找了处空桌坐下。吃着吃着,见那门童过来收别人吃完后留下的餐盘。 柴二少问门童,“你知晓我是谁不?” “你?”门童不明白这话是何意,“少爷您是京都里的贵人。难为我这打杂的作甚?” 柴二少耿直地说,“我没难为你。” “没难为我……没难为我,那您彰显您那身份……”门童讪讪一笑,“咱们得罪不起你们京都来的贵人。” 柴二少摸了摸发烫的额头,“我忘了我是谁。你能告诉我是谁么?” “您……认真的?” 柴二少没再说话。 这门童也不知这少爷姓甚名谁,只知是京都来的贵少,晚上找不着别的住处让下人带着来了小店来住一晚。掌柜的还念叨,这贵人怎地来了这地方。许是只住一夜,还刻意加收了餐食费。反正这些人有钱,不收白布收。 门童凑到掌柜的身边,“当家的,那大少爷忘了自己是谁。您看看账簿,他姓甚名谁。趁着那些小厮没下来,小的好去告诉他。” 掌柜的嫌弃这小门童多管闲事,但还是翻开账簿看了一眼。账簿上只写了一个京都柴氏,没留姓名。 啧。昨晚上值夜的门童怎么回事?怎么做账不做个明白,身份都不写明了。 边上备注写的是,持太守家腰牌。 啧?姓柴的太守?那不是新乡郡的太守么?他家的人怎么来了春香郡。这少爷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掌柜的脑子嗡的一声。这王八蛋是带病跑出来了。 掌柜的冷汗涔涔,对这小厮说,“你离我远些,把那少爷领回去。嘱咐他别出门。顺带把吃食给那些小厮也送上去,省的那些人吵吵闹闹地下来。” 门童赶忙应下。 掌柜待门童离开,打开千机盒报案。新乡郡有病人外出,来至了留安港。 不出片刻,身着封口套装的军队抵达了酒家。 疫情是大事儿,即便是春香郡太守再贪,再想攀附权势,他也不得不保留这防疫守军的自辖权。 守军将酒家封锁,那掌柜的冲了出来。 “小人是报案之人,请帮小人检查身体,放小人回家。” 但等来的不是守军的回应,而是无情的刀锋。 “退回去。” 掌柜踩着后跟,盯着刀锋一步步退,酒家骤然鸦雀无声。 “有疫病者潜入本城,我等前来巡查。请楼中之人回到屋中等候,保持肃静。胆敢妄动者,杀无赦!” 楼中之人尽数返回房屋,不敢出门。 手持火器的军士瞄准了酒家,几个一身密不透风的土黄色衣着者,勇敢地走进酒家之中。他们不需要话语交流,只是几个手势,分头开始行动。 每个人都手持玉石阵盘,可鉴别瘟炁。一人来至四楼,那玉盘之上的光芒从浅黄色变成了赤红。他轻轻往后退,不敢再前进一步。 三楼的人走了一圈下来后,迟迟等不到去四楼的人。再上楼梯,看到四楼门口拿着赤红玉盘的同袍,瞬间被冷汗浸透脊背。 几个土黄色衣着的人不敢再靠近队列,一个俗道起坛作法,从阴间请来阴火。 阴阳的界限被打破,阴司阴差撑着黑色的阴罗盖伞在黑色的雾气走出来。几个阴卒用力推开一扇玄色大门。大门里吹出来阴火。 阴火落在那几个身着土黄密封着装之人的身上,黑烟滚滚。阴火不但灼烧他们衣服上的瘟炁,也在炙烤着他们的魂魄。 忘记了姓名的柴二少抱着锦盒从四楼走下来,他已经仿若行尸走肉。只是想着要去鉴宝会。 一众小厮早就被那官兵包围惊得不敢吱声。 柴家二少走着走着,被门槛绊倒了。那锦盒里的紫金拈花凤冠叮叮当当掉了出来。柴二少盯着地上紫光闪闪的凤冠,伸手拿起将它戴在了头上。 噗噗两声,两根箭矢将柴二少钉在了门柱之上。被射穿喉管的柴二少挣扎着蹬着地板,脑袋一歪断气了。 阴火瞬间扑了上去,一个小鬼从柴二少的身体里被烧出来。哀嚎着…… 杨暮客今儿一早就骑着小车从港口里出来。闲着也是闲着,他便想着在城中摆个卦摊。城里飘过来一缕浊灰,还有魂魄炙烤的香味。 循着味道才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封街的官军。 走正道是进不去的,杨暮客当下已经了然。天上两个神女飞过来,随手一道迷魂法落下,杨暮客便跟着两个神女进去了。 来到那大军围住的酒家前头。正瞧见了柴二少被射死的那一幕。 神女落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杨暮客作揖,“上人,这里面有被神种污染之人。神主命我俩前来处理。” 杨暮客弄不明白是个什么事儿,不求细节,便说道,“二位尽管去处置。贫道只是路过罢了。” 并未说话的女子开始布置寻源阵法,另外一个神女继续说道,“当下官军正在处置瘟情,已经有俗道摆坛行科,还需等候他们先处置完。” 杨暮客点头,“也好。” 仨人就这么隐藏在朝阳的阴影之中,看着官军消除瘟炁。 本来柴二少拿着这宫中之物出来鉴宝,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儿。逾礼肯定是逾礼的,但可以说明不知其来源,收藏之用,不曾佩戴。说破了天,也只是私藏重器的罪。柴太守也能一句不知情推脱过去。 但柴老二把这凤冠戴到脑袋上,事情就不一样了。沾染皇家气运,逾制犯禁。 柴二少的魂魄裹着紫光,得到一丝皇家气运护体。那本来已经黯淡的旧朝风气,裹挟着魂魄开始向着神道转化。 罗朝旧朝的皇家魂魄成鬼神,可入阴司为职。虽当下罗朝国神观不属岁神殿门庭,但阴司法度并未变迁。也就意味着,柴老二,已经变成了旧朝之鬼,阴司游神。 哪怕柴二少此下还未转化完全,阴差却不敢再用阴火去灼烧。无天官授命,无祭祀响应。虚无缥缈的运道从北境而来。 萧汝昌惊喜的声音问阴司几个阴差,“当下是何年何日?怎还有我神庭游神诞生,本神不胜欢喜,不胜欢喜……” 阴司众阴差不敢应答。 岁神殿巡游将军赶紧从阴间神司落下,“萧汝昌,正阳罗朝已亡,你这正阳余孽,还不快快退去。庸合法统已无你容身之地!” 萧汝昌的神意渐渐消散,“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该当变化!该当变化啊……” 骑在车上杨暮客闻到了怨念的味道。煞气冲天的怨念。手中掐诀,观炁之法看去,西起而南下,是沿着罗朝境内的杜阳山脉为走势。 忽然间,他还看见了罗朝境内的炁网呈现了椭圆形分布的破洞。是三十六天罡常数所在之位。 一旁神女说,“那些破洞便是虾元神种作怪。道长莫要担心,只要消灭了神种破坏人道地脉的源头,一切可恢复原样。” 杨暮客侧脸看了看那神女,心头思绪万千,但嘴上说道,“你不急,我也不急。” 柴二少的游神转化已经完成,背后背着一个小幡,写着“天工造物,正阳宫司”八个大字。 国神观护法神从京都骑风而来,“呔!犯禁造反妖神,回去随我受审!” 守军那个俗道看得是头昏眼花,身体发麻。他指着柴二少的尸体尖叫一声,“那畜生戴了旧朝的凤冠!成鬼神啦!快快上报!新乡郡的柴家造反了!” 守军将领本来还在联系郡城长官,他们已经查到了这柴二少的身份,乃是新乡郡柴太守的二子,柴圂。此时柴太守家眷位于魏丁县,还未动身前往郡城。必须在他们前往郡城之前尽数拦截。 但这逾制犯禁之事,也必须上报。本来那柴氏一家若有未染病者,还能存活。这混账戴上凤冠那一刻起,便是一个人都活不得。这造反之罪已经被神官定下。新乡郡,怕是要乱了。 将领眯着眼,对手下说,“酒家之内,格杀勿论。” 此时神女也将逸散出去的神种气息都收敛于阵法之中,不再有外溢风险。神女拿出一块蜂蜡,可操控蛊虫之用。密密麻麻的黑虫从酒家之中飘出。 苗老六眼珠里冒着绿光,吐出一地蛆虫。身体肿胀,一头撞破了窗子从四楼跳下来。惊得周围守军射出弩矢。噗地一声,弩矢射穿了苗老六的臀股。 苗老六往官军那边爬,高声叫着,“我要报官!我要报官!我们村子出了妖邪!”他的伤口不断地往外飘着黑雾。 那个一直与杨暮客说话的神女再次开口,“恳请道长上前帮忙。莫要让守军杀了这人,若当下杀了,蛊虫逸散,这些守军也要被感染。我等不得不灭杀清除。” 杨暮客无奈叹了口气,捏了个现形法诀,从阴影里骑车出来。 “将军且慢下令!此人杀不得!” 坐在车上,杨暮客掐了一道阳雷咒,咔嚓一道雷光降下,将苗老六身体里飘出来的黑雾打得烟消云散。警卫守军持刀上前拦住小道士。 “你是什么人?如何闯过沿路封锁?” 杨暮客顾不上回答,再掐了一个恶疾之变,将瘟炁尽数挡在军阵之外。又捏血祭蛊生变的控蛊之变。束缚住隐藏起来的蛊虫。 一旁的守军将领晓得这道士是谁,那俗道也看得出这小道士当真有些本事。俗道赶忙上前拜礼,“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神女在杨暮客身边说,“这蜂蜡可让神种蛊虫昏沉,只要受体不死,不激起蛊虫的凶性,这些军士自然能安然无恙。” 杨暮客通过兵士们让出来的道路,高声说道,“此人杀不得。此人中了蛊毒,身上邪蛊已经被贫道作法使其昏沉,切不可伤了他的性命,激起他体内蛊虫的凶性。到时蛊虫四散求新的宿主受体。诸多将士都要遭其连累。” 将领赶忙制止上前的杨暮客,“大可道长不可近前,此处有瘟炁弥漫。您若染了瘟炁,我等无法交代。” 杨暮客欣慰一笑,“首领莫要担心,贫道自有护身之法。”说罢,他手中掐诀,身上功德之光闪耀。术法,金光护体变。他从小车上下来,恭恭敬敬对着周围将士揖礼。“诸位为民以身犯险,贫道敬佩。” 将领赶忙作揖,“不敢当。” 杨暮客起身,“首领无需客气,此人还是交由贫道处置。这酒家之中瘟炁已然弥散,他身上有蛊,免了染瘟。其余人,救不得。贫道不忍看,尔等请处置干净。” 将领抱拳,“明白。” 待杨暮客走后,那酒家瞬间被烈火吞没。阴间的阴差再次打开了玄门,阴风吹出阴火,将那瘟炁烧得一干二净。 溯源而去,柴二少乘坐的飞舟要烧。骑过的驴要烧,见过人要烧。柴家家眷一户数百人要烧。 魏丁县过千人要烧。 被封在新乡郡的柴太守听到朝廷的政令。他疯了。 柴歏提着剑来到了师爷家,师爷正喝得酩酊大醉。柴歏一剑捅死了师爷。这出馊主意,送人出郡的主谋死了。柴歏看着空荡荡的太守府,哈哈大笑。 不是说本官造反吗?本官这就反啦! 郡城外头百万灾民,怕是明日都记不得自己是谁。 本官让史书留下他们的名声! 元道八百四十三甲子癸已年,开冬初九,罗朝新乡郡大瘟,民不聊生,太守携众起义。 第75章 苗老六告状其三 太子殿下在东宫宰了一只羊,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着羊的血液放干。 祭坛上面供奉的是一把长剑,一把入鞘十七年的长剑。 祭礼完成后,太子接过陪侍送上来的白毛巾,把手掌上的血擦干净。 伴读弓着身子小碎步走上来,“殿下,新乡郡柴歏造反。率领三百万灾民向东南进军,欲要攻打春香郡。” 太子擦干净手,将毛巾还给侍从,瞥了一眼伴读,“这怂包造反也是往南打,竟不敢往北。” “臣以为,柴歏欲取留安港。以骨江为跳板,入运河。沿江各郡都要严防死守,他便可伺机寻攻破沿江郡州。” 太子自顾往前走,“尹相如何安排?” 伴读一板一眼地回答,“尹相调遣南方士人之家私军,拱卫春香郡。庞然郡太守责令李沧海率领众私军乘舟抵达春香郡,取近路,进行阻击。” 太子笑笑,“宥来以为尹相的抉择何如?” 伴读沉吟了下,“臣以为,中规中矩。” 太子侧身指了指伴读,“你啊……不知相爷当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若有法子,不若说出来。本王上书,为你请命。” 伴读笑道,“臣之法子,简单至极。唯一‘拖’字而已。” “那春香郡千万百姓置于何处?” 伴读低着头跟着太子走,“殿下无非是恐及温病逸散。当下瘟情乃是岁神殿执岁布下,种种祸殃,该当岁神殿神司处置。若新乡郡的愚痴病超过范围,是岁神殿瘟部失职,致使温病外溢。这责任,不该凡俗人道来承担。” 太子放慢步子,“宥来果真作此想法?” 伴读闭口不言。 太子继续领着伴读往书舍走,说道,“你这一个拖字,可知是置百姓性命于不顾。这法子相爷就想不到么?他怕是听了那造反的信儿就如是想,但他不敢。” “殿下可以遣臣为使节,与柴歏相商。劝他投降。” 太子停足,转头看向伴读,“你憋疯了么?” “臣没疯……” 太子嘿嘿一笑,“你去不得。本王才是该去之人。” 伴读轻轻笑了下,“太子仁德。” 二人到了书舍,太子把一封奏折丢在桌上,让伴读去看。 奏折上说。柴歏斩师爷,夜入府衙兵库,开库门,引众多百姓入内。其初戴猪鼻遮面,后而真面目示人。报必死之心,欲留名青史。众人之前宣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前身后名,了生无牵挂”。 伴读看了奏章,叹了口气,“这话说得哪有必死之心,臣看着全是不甘。” 太子嘿了声,“怕是后半阙那上书之人不敢写。柴歏跟着尹相,本想从京都外放等着回来享福。没成想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新乡郡封郡本就是尹相不作为,但凡尹相有些担当,处置疫区时仁义些,哪有后面这些破事儿?” 伴读点了点头。 太子盯着伴读,“本王今日便要面圣,定要南下平灾祸。这是你们起复的重要机会。本王不可能错失。这东宫怀儿不在,本王也马上要离开。你要站好岗,莫要让尹相坏了我等计划。” 伴读跪下叩头,“臣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夜幕之中,杨暮客躺在房间之中。隐隐有呼噜声。 无聊又失眠的他翻了个身,不由得想着蔡鹮这丫头睡觉的时候没睡枕头么?这么大的鼾声。 终于忍不住,穿着衣服下床,开门一看。蔡鹮不在屋里。 哦,对。今儿给了蔡鹮胭脂,那丫头高兴的不行。跟玉香去说女儿家的话去了。 鼾声依旧在他的耳畔,杨暮客皱眉,难不成是季通那个憨货?出了屋门,奔着季通的房间而去。 季通出去听曲儿了。 杨暮客无奈插手站在船舷,对着西方的杜阳山脉说,“按照妖邪的规矩,我找了一遍,没找着你,你就该安静下来了。等着机会给贫道一个惊吓。” 鼾声隐隐从小楼的主卧里传来,杨暮客呲牙一笑,“你若真惹得起,就再大一点儿声。莫要怪贫道胆小,不敢去那屋子探查。” 鼾声停了一下,似是从岸上来。 杨暮客点点头,这便对了嘛。小道士下了船,循着那鼾声向着城中走。 走过了白日来过的街面。宵禁后空无一人的街道寒风掠过。 焦香的气味仍未散去,像是不远处开了一家炸肉店一般。阴间的鬼怪来回奔跑着,它们被生灵死前的怨恨勾引了过来,却又不敢近前那阴火灼烧过的地方。 杨暮客从野鬼群中穿过,丝毫不在意那些野鬼贪婪的目光。因为他背后的尸狗神钻出来,眼中的绿光是饥饿。 不吃人了,不吃鬼了,不代表不饿了。长久以来,杨暮客大概是习惯这种饥饿之感。权当这是不为人的一种常态。等变成了人身,饥饿的感觉理当消散。他蛊惑自己,只是没人心罢了。 如同有人蛊惑他人,今生苦难为来生富贵一般。何等愚蠢,何等荒谬。 终于来到了那被大火烧成废墟的酒家。 一顶紫金掐花凤冠在灰烬之中闪着绿光,鼾声便是从此处而来。 杨暮客上前拾起凤冠,吹落上面的灰。 “醒醒……深更半夜还在睡觉。上不上工了?” 届时,白日里遇见过的神女从阴间飞了出来。 “上人,您若当那麒麟不存在,这鼾声便听不见了。” 杨暮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杨暮客指着西方的远山说,“你不存在。” 鼾声震耳欲聋。 神女噗嗤一笑,“您别逗弄大神了。” 杨暮客无奈摇摇头,“元灵子嗣长生久视,怎会轻易而亡。既知晓他就在那,贫道若当他不存在,那便是不敬。” 神女忙引开话头,“您今日领出来那个中蛊之人,小神问清了来处。我与归宁已经寻到那神种巢穴。不知上人是否一同前去处置?” 杨暮客将凤冠揣进袖子中,对着西边怨气冲天的杜阳山脉欠身作揖,“贫道暂且帮不上您。”此话说完,鼾声便听不见了,于是杨暮客对神女说,“带我去瞧瞧那神种是怎么回事儿。” 神女乘风带着杨暮客往西飞,飞过一座座山头。来到了魏丁县东南方向的山村之外。 苗老六在神女旁边躺着,饿的头昏眼花。 这个叫归宁的神女已经布下了收束大阵,谨防神种外溢。 杨暮客落地之后,看见苗老六四肢肿胀,腹鼓如球。那中年人两个眼睛凸出来,腮帮子肿得已经看不见嘴。邪神神意显化,那两个眼球乌黑。 苗老六眼中,这叫归宁的神女是一个人面虫身的大蛾子,另外一个神女是个蜂后,拖着鼓鼓囊囊的卵囊。 才看到人模人样的道士,他哼哼唧唧地说,“道长,我要告状。两个妖精把我抓回村里来了。他们都是妖精!要害我!” 杨暮客看到苗老六这副模样还要告状,摇摇头。一个好端端的人,中了蛊怎就变作这个模样。他问边上的神女,“你们既要处置神种邪蛊,怎地还让这受害者遭这般罪。给他个痛快不好么?” 归宁不言,自然是那蜂后神女答杨暮客,“这人杀不得。若杀了,那村中放蛊的妖人就会察觉染蛊之人意外死亡。说不得就要逃了去。神种处置起来,可比瘟炁要麻烦的多。否则神主大人也不会差遣我们两个前来处置。” “三十六个地方,皆是有神官处置么?” 蜂后摇了摇头,“且先处置了这离上人近的,莫要让神种扰了上人行路。其余地方可徐徐图之。” 杨暮客无言以对。 苗老六使劲蛄蛹到了杨暮客脚下,“道长,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为非作歹了……” 似是真的痛改前非一般,漆黑的眼球两行漆黑的血泪留下,黑色的邪气不断顺着血泪飘散。 杨暮客腹中翻腾,不忍再看,对神女说,“与神官相识一场,还不曾问过神官名号。不知二位神官可否告知?” 蜂后欠身一揖,“小神名叫归情。” 另外一个一直不言的神女也欠身,但并未开言。 归情介绍,“她先天口不可言,名叫归宁。” 杨暮客挑了挑眉毛,哟呵,感情你们跟我师傅还是一个字辈的。大大咧咧地说,“贫道师傅叫做归元,你我倒是有些缘分。” 这俩神女听了后当真慌了,这小道士信口胡诌,这样的话怎能乱说呢。俩人赶忙跪下磕头,归情唉声道,“名号冒犯了尊师的名讳,上人饶命。” 啊,杨暮客张着大嘴,没成想这俩神官听了他闲言吓成这样,“贫道说笑而已,二位莫要放在心上。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都多了去了。我并不忌讳这些。” 听了这话二位神女才站起来。 杨暮客咳嗽一声,“既要处置这神种邪蛊,那就开始吧。一会儿贫道还要回去睡觉呢。” 俩神女对视一眼,便开始显法。 功德一事,若是小门小户,自然不予理会。但上清门徒儿归山路过,俩神女遇见之后定然不能视而不见。功德分润上门弟子乃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这上清门弟子身份高绝,身负人道气运,还沾染了真人金炁气运。有他压阵其后,气势自然更胜以往。 归宁水袖一挥,无数飞蛾荧光闪闪,遍布山林之中。沿着地脉走向,将那神种逸散的神意尽数抹除。 归情两手挥了挥,飘出花粉阵阵。在空中变成了蜂群,冲进了村中。 马石在村子的祠堂抱着一根洁白的大腿,啃地正香。他鼻子闻见了一股怪味儿。忽然间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光点儿飞了过来,嗡嗡声乱了深夜宁静。 生生造化之法,吃血肉,补元气。以元气,染万物。一口黑烟从马石口中喷出。那些蜂虫簌簌落地。 可马石这妖人才通灵多久,又怎比得过神官放出来的蜂虫。那些蜂虫落在马石身上,毒针便刺入了马石肌肤里。 不疼,但痒。恶心人的痒。马石痒得满地打滚。 膝盖长出来两个带倒刺的硬壳儿,脖子下头密密麻麻出现鳞片,眉头一根触须嗖嗖往外伸,有三尺来长。 几个翻滚下来,那马石早就没了人样,十二条腿儿,一对对沿着腹部长出来。两只胳膊变成了带着螯爪的节肢。背后拱起,倒刺密布的硬壳戳破了衣衫。人变成虾,也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 虾头口器嘶嘶嘶地发出声音,一口吞下一群蜜蜂。 归情用挪移之术,那虾邪从祠堂里拖了出来。而后一根金针从指尖飞出,顺着虾邪的头顶钻了进去。 虾邪身上雷光闪烁,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归宁指尖一弹,弹出一根细丝,细丝将虾邪捆住,使劲一勒,将虾邪勒成了数节。 只见金针进进出出,雷光电闪紧随其后。 杨暮客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贫道也掺和一手,二位神官不介意吧。” 神女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可不就等着您来收场呢么?不然怎用这般麻烦。 杨暮客平心静气,手中掐乾字诀,“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 此回他第一次用五行法加自悟的敕令施法,只见山村之上乌云凝聚,黑压压的有紫光闪现。一道紫色电浆光柱瞬间落下。 那虾邪受天地灵炁化作的电光洗涮一遭,消散不见。 杨暮客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个声音,“琅不见玕……” 一只大手从空中落下,将那声音源头捏碎。 “本尊乃是合悦庵企仝道长,紫明道长不可言之方才名讳。” 额。杨暮客愣愣地看着大手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两个神女。 归情怯怯地说了声,“方才神主来过。我俩办事不利,耽搁了时间,竟然还让邪神意念苏醒。幸好神主以真人法力将邪神意念抹消。” 杨暮客龇牙一笑,“不可说之事,自然不必多言。” 归情和归宁都长吁一口气,这小道士虽然好奇心很重,但好在懂事,没有乱问。 杨暮客低头看着依旧在挣扎的苗老六,“你可还有冤情?贫道可代你向官家递交诉状。” 苗老六漆黑的眼球转动盯着小道士,他眼中那小道士是个金光闪闪的人。他似乎明白活不成了,尽量张嘴慢慢说清楚些。 “有。魏家分家曹管事强抢民女,我那未过门的媳妇被他以岁供没交为由,抓走抵债。” 第76章 苗老六告状其四 名叫归宁的神女似是看出来杨暮客于心不忍,指尖一点白光。无数丝线将苗老六包裹了起来。 眼下要将苗老六肉身处决,归情欠身道,“上人,清理神种务必干净。” 杨暮客点头,“明白……” 苗老六的魂魄飘了出来。这人没什么机缘,自也不存灵性。没甚本事能化作鬼怪,只怕是一阵阳风都能吹得魂飞魄散。 杨暮客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符纸,一支朱砂笔。 借着天地间还未曾消散的敕令余力,勾画符头。 小道士端正地问那幽魂,“你,姓甚名谁?” “山民姓苗,名祈山。” 小道士再问,“你遭邪蛊迫害,神魂不全,不得往生。贫道欲成全你之余念,状告魏家分家曹管事。待事成之后,贫道将以雷法将你灭杀,消去因果。你可愿意?” “山民愿意。” 一道金光,苗祈山的魂魄被收进符箓之中。 符箓符头乃是坤阴敕令,符胆画了个双手捆缚的小人儿。 归情再次乘风,将杨暮客送回了码头。 回到房间,杨暮客开灯展纸研墨。这状书如何写,没半点儿头绪。尤其是诉状二字写在纸上,奇丑无比。杨暮客再无落笔心情。把那笔往笔架上一丢,脱衣准备睡觉。 第二日一早,蔡鹮涂着红嘴唇儿进了屋。端着一盆温水,放在架子上,“少爷还不起床,越发懒了。” 杨暮客睁开眼,叹了口气,其实才睡着没多久。坐起来看着油亮亮的唇彩,杨暮客噗嗤一笑,“你这早上抹得争奇斗艳似得,给谁看呢?” 蔡鹮翻了个白眼,“给您看!” “是挺好看。”杨暮客打着呵欠让蔡鹮帮忙穿衣。 蔡鹮帮他把袖子穿上,在他耳旁问,“这胭脂可甜哩,要不要尝尝。” 杨暮客看着蔡鹮。心道这何时成了大观园,怎地我也是那喜欢吃胭脂的活祖宗么?他皱着眉,“说甚荒唐话。你抹在嘴上,我还要伸手拈下来不成?” 蔡鹮帮杨暮客搭理衣襟,帮他绑上腰带。“婢子送到你嘴上吃也行。” 杨暮客瞬间羞了一张大红脸,“臊不臊,一早上就让我吃你的嘴儿。” “那夜里给爷抹了让爷来尝。” “贫道事情多着呢,到时谁还记得吃你嘴上的胭脂。你若真心让我尝尝,就该拿着那膏盒来,抹上一点。我吃了晓得甜不就行了。”杨暮客迈着方步出了门。 出了屋门,杨暮客直奔小楼的屋。小楼早就梳洗打扮好了,玉香稍后就把早饭送过来。 杨暮客笑得怪模怪样,上前贱兮兮地说,“小楼姐,嘱托您点儿事情呗。” “哼,听着就不是好事。” 杨暮客换了一边,拔高了音调说,“是好事,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呢。弟弟想要写一张诉状,无奈不通政令,怕写了出丑。麻烦姐姐帮忙润色一番。” 小楼一伸手,“拿来……” “拿什么?” “既是要我润色,总该有个稿子。” 咳咳,杨暮客紧了紧嗓子,“那稿子太丑,贫道一早就丢了。我把事情说与你听。小楼姐还不是提笔就写?” 贾小楼翻了个白眼,“说吧。” 杨暮客便把苗老六那事儿含糊地说了遍。至于怎么遇着的苗老六。就说昨儿上街闲逛,遇着了官军处置瘟情,这告状一事,乃是苗老六的遗愿。 吃完早饭,小楼开始帮着杨暮客写诉状。 这一早上,码头上好不热闹。 这边贾家商会和敖氏船运占住了一个码头。码头外面空场上还正临时布置假山楼台。下面那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不少人拖家带口的搬着行李。 新乡郡的疯太守起义,那愚公军说不得时候就打过来了。所以春香郡消息灵通的也都在往外逃。 春香郡太守也借着鉴宝会的名义把衙门搬到港口来办公。至于防守一事,尹相说是交给士人私军,他也不愿多做掺和。他大大方方直接把前线指挥权给了李沧海。 李沧海把玩着手里的虎符,心说想了一辈子玩意儿,这么容易就来了。这玩意儿怕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沧海武艺超群,又是结社的把头。众多私兵大多认得他。他也没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新乡郡柴歏领着一帮泥腿子造反,纵有百万数目,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他有信心率领小股部队就能一击而溃。但防疫一事却不能粗心大意。所以他着重给这些私兵讲明了敌人可怕之处与可怜之处。 防疫官军与李沧海携手共筑防线。 一早上,防疫官军差遣了数个不露一丝肌肤的斥候出营查探。 留安城码头此时就像是阴阳二相。忙着出城乱糟糟的是阳,中间驻守的官差一动不动是阳极生阴。安静的鉴宝会地盘是阴,工事热热闹闹的楼台是阴极生阳。 码头外的衙门高楼顶上,一架飞舟驶来落下,那飞舟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太子从舷梯上走下。春香郡太守领着一群官员跪地相迎。 一朝欢宴。 太子言明了要在春香郡等着柴歏领兵到此处,欲在阵前劝降。 春香郡的一众官员都支支吾吾,不敢应声。 下午时候,杨暮客拿着小楼姐给他写好的状书,找到了留安城的府衙区。寻了一家书院,言明要请一个讼师。 一个中年书生接待了杨暮客,这中年书生也姓杨,叫杨雪,字明慧。 杨暮客自来熟地就管他叫明慧兄,书生一板一眼地喊他为大可道长。 杨雪告诉杨暮客。本来这事儿,应该是到辖地报官。经魏丁县县衙审核。但大可道长是外域之人,要经过鸿胪寺接办过后才能去报官。 这一来一回不知耽搁多少时间,当下郡城府衙的官人都来至了留安城,直接上报春香郡临时官府,由府衙官吏审核案件,便可绕过许多麻烦。 于是乎,二人便来至了码头外的衙门。 太守此时忙得焦头烂额,府衙搬至这里后,可没清闲一点。 听闻小厮说府衙外头有人报官,状告魏丁县魏氏曹管事强抢民女。是十六年前的事情。而且状告之人已经殒命于城中酒家温病一案之中。 太守拿过卷宗一看,头大如斗。这魏氏与他交好,那曹管事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代理告状之人身份尊贵,他也得罪不得。 而且苦主苗老六这倒霉透顶的混账,怎么该死不死地,死在了那糊涂地方。十六年,这事儿按理来说已经过了追诉期。士人强抢民女,若庶人上告,算是民事案件。算不得刑事。民事案件追诉期只有十年。 这又是瘟病,又是闹妖,又是强抢民女,又是域外贵人代理庶人状告士人。这案子好似一团乱麻,怕是当今刑部尚书来了也难断此案。 太守提着衣摆便冲出了书房,奔着衙门公堂而去。巧了看见外头旁听的太子殿下,太守讪讪一笑,往边上一站。 杨雪告知杨暮客,能少说便少说。切不可给官家留下把柄。而且状告之人还未到场,不曾对峙。此时说得越多,那对方可弄虚作假之处就越多。 杨暮客是个听话的,专业事情交给专业人士。 只见杨雪引经据典,史上类似案例说得清楚。那曹管事俨然与各种欺压良民穷凶极恶的混账画上等号。 魏氏如今也在留安城,分家要跑,主家要参加鉴宝会。这曹管事自然也在。公堂上的刑部司司长即刻差人,去通知曹管事前来应诉。 没多会儿,曹管事也来了。 杨雪引经据典,再次言说当年强抢民女一事。曹管事罪无可恕,要给那枉死的苗祈山认错,并受相应刑罚。 曹管事嘿嘿一笑,“杨讼师,某家身居功名,良人出身。且不说这强抢民女一事是真是假,那苗祈山是个什么身份?凭什么状告某家?” 杨暮客眨眨眼,哟呵,不就是身份么?他这整日闲逛也不是白逛的。朝廷政令贴得到处都是,庶人升为士人所需功绩写得明明白白。 杨暮客上前一步,“官家颁布政令,斩妖一只,可由庶人晋升良人。请问官家,此政令是否放之罗朝域内而皆准?” 刑部司司长点头,“罗朝之内,斩妖有功者,皆受封赏。” 杨暮客点头,“好。那苗祈山,村中被妖邪袭击,下山报案。不料途中被染瘟之人裹挟,错失良机。后来贫道城中偶遇此事,出手帮忙。问清原委,请神做法。平息了那山中妖邪作祟一案。贫道敢问刑部司大人,这头功,是否该给苗祈山?” 刑部司司长愣了下,“这……大可道长请神做法,这头功自当是大可道长的。” 杨暮客摇摇头,“贫道若不知这妖邪所在之地,也不知这妖邪祸害如此严重。那便是有斩妖除邪的本事,也是无济于事。只因是苗祈山拼死下山报案,贫道才能请神做法。这是非因果,必须分个清楚。” 刑部司司长看了外面的太子殿下和太守大人,硬着头皮,“是该给他头功。” 杨暮客一拍巴掌,“那夜里,贫道请来的江女神教二位神女,一神女名叫归情,一神女名叫归宁。俱是有名有号的神官。大人可请俗道去按贴查询。斩凶厉妖邪一个,蛊惑邪祟无算。挽救山外无数百姓。若按军功,贫道与二位神官,和那报案的苗祈山。该受何等封赏。” 听到此处那曹管事额头冷汗涔涔。 杨暮客此时停了下,举着一根指头,“这妖邪,非尔等想象的一只通灵的小妖。是化作人形的虾邪。若有懂行之人,请细细思量。” 刑部司司长咽了口唾沫,只见一旁的书记官小声说道,“按照封赏条例,那苗祈山定然能晋升为良人。” 司长当机立断,判定苗祈山为良人。 这下,苗祈山状告曹管事抢夺未婚妻,便不是民事案件,而是刑事了。要过堂的。 司长下令,苗祈山追封良人身份,查询当年户籍,找出被抢女子。 曹管事晕头转向,那女的早死了。哪儿去找?找不出来,问阴司生死之事,问出来就不是争风吃醋,是人命案子了。他赶忙上前一步,“学生愿意缴纳保钱,并且与报案之人达成和解。” 杨雪嘴巴一撇,他一听就知道这曹管事屁股不干净。此时慌张求和,怕是因为有更腌臜的事情怕被揭开。 杨雪上前一步,“启禀官人,此案涉及域外之人。当尽快查明清楚。否则耽搁域外之人行程,牵扯外交之事。应由鸿胪寺,寻妖司,刑部司,三司共同办理,方是公平公道。” 刑部司司长一咬牙,拍惊堂木,“魏丁县魏氏管事曹玉敏抢夺他人未婚妻,将曹玉敏押下去。涉外之事,不准取保候审。” 杨暮客出了衙门,外头人都散了。与杨雪寒暄几句,一人骑着小车回了楼船。 一个纤弱的老妇站在船舷,望着大江。见到小道士上来,欠身施礼。她两个眼睛眼角却满是鱼尾纹,一双手皱皱巴巴。 杨暮客好奇地盯着老妇看了看。心道,这是哪儿来的妇人?回了房中问蔡鹮,“甲板上怎地来了一个老妇?谁家的主母请上来了?” 蔡鹮娇笑一声,“那是船东请来献艺的大家。” 杨暮客眉头一皱,“去了两天,就找回来这么一个老梆子?” 蔡鹮叮地摔了下茶杯,“少爷这话说得。您就喜那年轻貌美的……却不知这大家才是这河面上声名远扬的艺人。这奶奶是教坊司的名妓。一生不曾出阁,只献艺。江面上,都要敬佩的德艺双馨的老前辈。” 太子于留安港并未停留,而是携带太守帮其招募的部队直接西去。准备与李沧海一同拦截柴歏。 太子在公堂上看到了那个叫杨大可的道士。起了招募的心思,但事情紧急,错失了见面的机会。他身旁有寻妖司的供奉,太子便问那供奉,“那大可道长如何能平定山中妖患?” 供奉谨慎地回答,“启禀殿下,根据寻妖司探查。这大可道长聪明伶俐,天赋异禀。他可用五行咒法,且精通俗道七十二变。尤其擅长占卜之事。平定山中妖患,他虽说是请来二位神官相助,怕是也少不得他做法引雷。昨夜寻妖司观炁网动态,魏丁县外山中灵炁异动,乾阳之力汇聚。这便是那大可道长动用了五行之术。而且他入我罗朝后,曾在卫冬郡寻妖司驻地后山灭杀邪鬼,不用科仪,便可动用五行咒诀。依属下浅薄见识,在罗朝境内的妖邪,若非化形大妖,皆非大可道长敌手。” 太子嘿嘿一笑,“等抵达驻地便修书一封,请大可道长前来协助抵御瘟灾。以功德延寿,想来他应不会拒绝。” 供奉附和道,“殿下果真慧眼识珠。” 第77章 苗老六告状其五 日出之时,绵长的车队挤在码头入口。 各家的私军守卫着街道。 为防士人因仇起新怨,太守亲自上街去巡视。 魏家的当家之人乘车来至码头。 太守与魏宽相视一笑。 太守欠身作揖,“昨日太子殿下抵达,贵家管事入狱一案,本官实在是顾不得。” 魏宽淡然一笑,“太守大人殚精竭虑,这点小事儿不必挂在心上。若那管事儿是清白的,我魏氏也不会善罢甘休。若他罪有应得,我魏氏也不会包庇。” 太守叹息一声,“魏兄明鉴。” 刑部司一早就去联系了鸿胪寺,鸿胪寺卿包琪祥亲自迎接,此事必要办得干净利落。而后刑部司捕快和鸿胪寺官吏去找寻妖司的方丈。 将十六年前的案子翻个底朝天。 苗祈山当年十九,与魏丁县包氏之女有婚约。包氏之女年方十七。两家相约来年嫁娶。苗祈山兄长此时是村中庄头,代魏氏收租,管理佃户。 苗家与魏氏曹管事多有来往。那一日苗祈山代其兄长送曹管事回县城,苗祈山遂去亲家包氏家中过夜。 待苗祈山离开后,曹管事领人去了包氏家中,诬赖苗祈山欠钱不还,拿包氏之女抵债。而后包氏之女不知所踪。 寻妖司方丈以科仪问阴司鬼神,包氏之女如今何在。 包氏之女当日便死了。中毒暴毙,枉死之魂,化作厉鬼,由阴差押解去往生台。而后方丈再问阴司鬼神,苗祈山死后魂魄可在阴司。鬼神答他,大可道长将其捉拿。 寻妖司方丈当下明了,那苦主还在杨大可手中。此事决计不可作假!否则那杨大可以招魂之法,让苗祈山显露人前,揭露作假之事,官司便要名声扫地。 方丈与刑部司捕快和鸿胪寺官吏言明情况。在座之人心中都有了定数。 刑部司当即大刑伺候,曹管事这良人出身何曾受过这般苦头。一股脑抖漏干净。 苗氏积累资财,早有将土地股权收回之意。包氏县中经营作坊。二者联姻,自然不必再靠着魏氏脸色过活。魏氏分家魏叔启让曹管事坏了两家的好事儿。曹管事便诓骗苗祈山吃酒,作假赌账,以此要挟。而后去包氏,把那包氏之女抢来,害死后诬赖苗祈山冷酷无情,不愿还债。包苗两家遂有间隙,不再商谈合作。 待苗氏长者都老死,其小辈也被魏氏作弄手脚送离魏丁县,独剩一个苗祈山留在山中做庄头。日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诬赖苗祈山欠了租子,收缴苗氏家产。 苗祈山这糊涂蛋,两件事都记不清了,自暴自弃,整日在那村中惹是生非。 村子田产,变成了魏叔氏私产。 案子查到这里,便是要抓人过堂。 码头上鉴宝会的场地已经修整好了,亭台楼阁,假山瀑布。高台之上有大家奏曲开场。 从冀朝运送抵达的礼炮与炁网灵炁交织,化作绚丽图案。 刑部司捕快悄悄抵达魏氏包场的客栈,强行将当今魏叔氏家主魏叔启擒拿。刀枪棍棒伺候,闹得很不愉快。 很快消息传到了开场典仪之中。魏宽冷着一张脸,找到了太守。 他眯着眼问太守,“这宴无好宴!我魏氏来此地捧场。他贾家商会的二少爷,就这么落我魏氏的面皮?” 太守低头思量片刻,“魏兄,大可道长一直不曾干预案件。当下此情,乃是太子走时留言,定要公正严明。” 魏宽哼了声,“太子殿下会在意这点儿小事儿?那管事儿的强抢民女,就定他强抢民女之罪。就算是良人间争风吃醋,也就是过失致人死亡。查到我魏家分家算是怎么回事儿?这春香郡要守不住了,就当我魏氏在此威严不存?” 太守舔了下嘴唇。你这魏老儿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春香郡可不是你魏家一家的。太守笑呵呵地劝慰道,“大可道长有句话说得好,是非因果,必须得分个清楚。案子查出来什么,就是什么?” 魏宽眉头一拧,“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后魏宽大袖一挥,大步流星离去。离席自是不可能离席,若此时鉴宝会开场走了。那魏家的颜面就当真丢尽了。但他魏家之人也不能白让人逮走。 魏宽撇着嘴对边上的随行说,“你通知瞿磊,让咱们家的兵卒都安分些。莫要给太守大人上眼药,也莫要得罪了太子殿下。这愚公军还没打来呢,春香郡逃的逃,躲得躲,像什么话。咱们自己的土地,还得咱们自己来守卫……” 太守见魏宽走了,也把自己的幕僚喊过来。合计这事情要怎么办才好。 魏氏在春香郡登高一呼,响应者众。若论权势,其实他这太守还比魏宽逊色许多。但当下有两件事儿产生了变数,其一便是这鉴宝会,四周士人家族来了不少。他魏宽的声势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其二是太子殿下来此,欲拦截柴歏的义军,魏宽若是出工不出力,怕是多了是人要去整他。 幕僚谋士皆是谏言,收敛锋芒,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太守嘿嘿一笑,诸位果然深得我心。 李沧海是个英雄意气之辈。正在营房之中排整阵型。 忽然得到军报,魏氏私军将领瞿磊私自领兵后撤,说是要为防瘟情做准备。 李沧海眼睛一瞪,湿他娘的。太子殿下才来,就给老子上眼药。他怒号一声,把尺子丢给了副官。当即备马前往魏家私军营寨。 一路上私军营寨与北方官军的冰堡布置极其类似。这是罗朝自下而上,养兵田间形成的效果。但若中州其余国度来看一眼,便要嗤笑。只知防守一道,画地为牢。蠢笨至极。 中州各国秉性皆有不同。 杨暮客此时正在那港口中欣赏鉴宝会的开场典仪。他边上是鹿朝来的富商。 富商指点着高台上的农庄圆舞,“这罗朝啊,就喜欢这样转圈圈。他们南面的冀朝蛮子又都是一群工匠,根本不晓得什么是娱乐。性子死板。早些年我在明龙江上走货,最烦地便是罗朝的士人拉着我去赏舞,冀朝的那群工匠演曲,忒死板。” 杨暮客听着噗嗤一笑,的确。这罗朝多少看着还有些趣味。在冀朝的时候,就觉着那里的人没什么消遣,死板的狠。 所以杨暮客好奇地问,“敢问先生鹿朝可有什么有趣的娱乐?” 富商笑嘻嘻地推脱道,“可当不得先生。” 杨暮客面色谦逊道,“世间,知我不知之事者,皆可为先生。” 富商起初惊讶,而后得意地抬起下巴,“论鹿朝雅事,那可说得就多了。咱鹿朝木器冠绝中州,若论曲乐之器,唯鹿朝之物当得上世间美物。这罗朝江上花船,那些姑娘都以得我鹿朝乐器为荣。有器自有曲,有曲自有大家。所以这罗朝的乐艺,起初都学自我鹿朝。山川高雅,荒野奔放。我鹿朝演奏曲目都是天籁之音。我鹿朝之人善舞,舞者舞得是浑然天成,不拘一格。唯自然之美,方称得上是美。我鹿朝颜料矿物丰富,各色画作,各样风格。其余众国,皆不可相提并论。” 杨暮客附和着点点头。这老家伙够能吹的。 此时那敖氏航运的船东请来的大家登台了。 那老妪穿着素雅的衣袍,没戴着面纱。鹤发童颜。 杨暮客当时只看着那鱼尾纹便说是老梆子,许是说错了。这老妪年轻之时定然是个绝色美人。颧骨虽然松了,挂不住肉,但依旧圆润光滑。法令纹虽深,却不碍着那笑容慈祥。 她抱着琵琶,安稳坐定。不在意台下的看客言语淅淅索索,指尖勾弄琴弦。 两声响似寒风吹过,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好一个先声夺人。 悠扬委婉的唱曲儿从高台漫过楼船,飘向大江。大江也似有回应,风声催浪,船儿轻晃。 待老妪一曲演罢。杨暮客问边上的富商,“不知先生如何评判这大家演奏之妙?” 那富商张了张嘴巴,“她自是极好的……” 只见台上的侍者协作将一架箜篌端了上去。 老妪随手拨弄几下,琴箱的声音沉闷,似是有些压抑。短弦高音鸣唱清脆之音,如黎明喧闹。 这乐曲似是一幅画,由那老妪缓缓展开,显露人前。 杨暮客的心湖中爽灵与胎光席地而坐,他不禁自问。幽精到底在何处?看着湖中倒影,听着曲中似有余情。 是无奈?更像是遗憾……是遗憾?又更像是留恋……是留恋?却还似释然…… 杨暮客想评价空余恨,却又觉着太过。他终于察觉自己是个不懂曲乐的,也不懂诗歌。原来自己好读书,也不过读成了个棒槌。这等仙乐渺渺,都道不出一句像样的彩。 典仪就这样在老妪的琴声中结束了。 小楼领着杨暮客跟着那些贵人寒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上前道一声安好。 敖麓主持午宴,这午宴是为了赈济疫区而办。又自是献财献物。与官家协作,春香郡太守出来露脸。 诸多仁义道理言之凿凿。听得杨暮客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忽而几个报信之人急匆匆进来,与侍从耳语几句,递交一沓信。竟有两封是给杨暮客的。 杨暮客展信一看,刑部司传唤他下午要以报案人的身份到堂会审。还有一页附录,写了十六年前之事。杨暮客有意无意往魏氏座次那边看了眼。见着那魏宽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杨暮客龇牙一笑。而后展开第二封信。是太子的邀请函。 太子的信上深情款款。感言与小道长分别太早。久闻大可道长修行艰深,风韵天成。此番拦下起义灾民,是功德无量之事。请道长出手相助。 杨暮客琢磨了下,最近的确没啥正经事儿做。去帮着太子平定灾祸,是桩好事。比在这船里蹉跎要好。 但眼巴前那魏氏不安好心,也许可借那罗朝太子的威风,灭灭魏氏的煞气。 宴席散了,杨暮客便去城中寻到杨雪。 杨雪准备充分,一早上便跑到了春香郡户部那里调取了田地契书的复件。种种证据链,那姓曹的管事是在劫难逃。 打官司自是不必多说,杨暮客装哑巴就好。期间他拿着符纸,让那符纸中的魂魄看得清楚。 案子牵扯出来魏氏谋划地产,那魏叔启百口莫辩,让捕快按着手指留了手印认罪。 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杨暮客掐算了一下运道。依旧是比卦。依旧是悬而未决,依旧是前路有险。 嘶。不妙?莫不是那魏宽要弄些幺蛾子出来? 与杨雪分别,杨暮客独自一人乘车来至江边,他没马上回码头那边。那边人多嘈杂,人气太重,这符纸里的魂儿怕是刚放出来就被冲没了。找到了一棵老槐树,阴气颇重。 将符里的苗老六放出来,杨暮客对那魂儿说,“大堂之上可听得清楚?当年一事已有定案,你苗家是被人阴谋陷害。” 苗老六笑了笑,“小人明白。小人错了。” 杨暮客不明所以?什么错了? 许是回光返照,许是人死言善,苗老六继续说道,“小人就不该告状。十六年前不该,十六年后也不该。苗家成了良人,可没人承这名,也没人再管那地。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小人就该中了蛊,稀里糊涂地死了。” 杨暮客掐着震字诀,“你怎么错了呢?” 苗老六躬身作揖,郑重地道了一声,“道长。请送小人上路。” 咔嚓雷声落下,杨暮客根本来不及收手。这雷不是他要降的,怎就降了下来? 那一声道长,杨暮客不知听了多少遍。却唯独这声道长让他受不住,受不起。 怎么就道长?道长在哪儿?道是谁的道?又是比谁长? 晴空霹雳,万里无云。血色江面,琳琳波光。 杨暮客无言回到了码头,上了船。 老妪依旧一个人吹着风,抱着一把琵琶。见着小道士回来,老妪欠身,“少爷您回来了。” 杨暮客本来想走,却停步,侧头问她,“今日曲儿那般哀怨?可是爱着谁?” “奴家不曾哀怨?奴家弹的便是这江风,若道长听得哀怨,那是道长心中有哀,心中有怨。” 杨暮客咬着腮帮子没说话。 老妪笑呵呵地说着,“奴家这一生爱不着任何人了……前三十年,奴家以为,奴家是只爱自己。后来奴家发现奴家是爱琵琶,而后奴家爱五弦琴,后来奴家爱七弦琴。奴家如此多情,又怎会是爱自己呢?” 杨暮客眉头紧皱,他猛然间盯着老妪怀中的琴。 “妖孽!安敢蛊惑人心!” 草木不可成精,山石无缘作怪。这是这方世界的定律,这琴一个死物,又怎能变作精怪? 杨暮客只觉得天旋地转…… 老妪呵呵笑着,“道长这般钟灵毓秀之人也会看走了眼。奴家怀中这把琴,只是奴家的琴。” 风在起舞。 第78章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柴歏在掌心写下。 “朝读怀中文书,百万众衣食所依,不可忘。” 裹着一张单子,他便睡着了。 愚痴病,人不同,则症不同。 多者健忘,不知旧事,但生性如常。若得愈,能徐徐记起,复而新生。少者病凶,前事俱往矣,新事不自持。行尸走肉罢了。 柴歏便是那少数,病情来得凶猛。他起初还依稀能记得昨日之事,后来一觉睡去,便忘得一干二净。天资聪慧如他,自明身份与众不同。寻人问起,他为何人,做何事。以笔录下,日日观之,时时观之,不敢相忘。 以前柴歏不敢想太多,所以京都留不下他。但如今他想不得太多,已经留不住自己。 来日天明,大军行至了卸甲坡。卸甲坡是猫耳岭的一处山窝。山窝里有个小县城。再往东南不远,便是前往春香郡的官道。这群灾民组成的大军在此地驻扎。气氛从欢乐祥和变得压抑。 柴歏从马车里下来,低头一看掌心。那一行字映入眼帘。 摸了摸怀中,拿出来一本由炭笔写的书。 书里写了密密麻麻的对话。是与一个叫张寻儿的传令官的对话。 大体对话便是分配郡城里仓库带出来的粮食。 这些造反的灾民自然也该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壮的,敢上前送死,就要分得多些,瘦的,只能搬些物件,就分得少些。女的,什么都干不了,那就一天只分一顿。小孩儿跟着女的,不用分。 柴歏看着书中的对话,觉着这上面的对话一定是那张寻儿故意引导自己这么干的。怎么能这么分呢?该是一视同仁才对啊。后来他又琢磨琢磨,这张寻儿的分法还是有道理的。 他喊了一声来人呐。 传令官张寻儿此时来了,柴歏抬眼看了下那张寻儿,那人眼神灵动。不似个得了病的。 “太守大人,是要侍候您洗漱吃饭么?” 柴歏点了点头,原来我是太守。太守可是一个大官儿,要顾及着一郡之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父母也。 所以柴歏低下头继续看那书上的记录,“嗯,有点儿饿了。准备了什么吃食?” “昨儿夜里闷的肉糜,这就差人给您端过来。”说完张寻儿笑嘻嘻地退下去。 这炭笔的笔记开始有些潦草起来,也不似之前细致。对话不再记录,只写梗概。 书中此页末尾写了一句,张寻儿于帐外窥伺,似有异心。 柴歏眉头紧锁,待张寻儿送来早餐。一刀捅穿张寻儿胸口,那少年口吐鲜血,口中含糊不清,死不瞑目。 将尸体藏进了床下,床上就剩下一张单子,怎遮得住血迹。把窗帘内衬扯下来,盖住污渍。 刘胜见刘兵进去许久没出来,猫着腰进了屋里,“小人方才见亲随进来许久,没把餐盘送出来。不知大人是否吃饱,还要不要添粥。” 柴歏眉毛挑了下,“我有事儿差他去办,他悄悄离开。餐盘你拿走吧。” 晌午时分,柴歏亲自来至行军队伍之中,与义军一同搬运物资。听着旁人谏言,亲自给那些辎重题字贴好标识。中午与众人一同用餐,再次启行,准备走官道,直取春香郡边城,望山县。 骨江之上,楼船中杨暮客没什么心情与蔡鹮逗笑。先去小楼屋里头道别,说停船之际,受太子相邀,前去办事。小楼没多说什么,她有她的事情要忙,杨暮客也该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只要能快快赶回来便好。 杨暮客离了小楼闺房,去寻季通。到了季通屋里,季通宿醉还未醒来,杨暮客一壶冷茶浇上去。 “你这憨货平日里就是饮酒作乐,如今正事儿来了。随我走上一遭。” 季通面色几番变化,而后兴奋地问,“少爷又要去除煞?” “哪儿那么多废话,跟着贫道走,自然是行功德之事。” 说话间二人便下了船,去问太守借飞舟前往望山县。 蔡鹮看着少爷离去的背影,跟玉香哀怨道,“才知趣些,又跑了。” 玉香捂嘴轻笑,“日子久着哩。你还怕咱们少爷长着翅膀飞了不成?” 坐在飞舟上,杨暮客大概晓得问题出在哪儿了,也明白幽精藏在何处。那湖下面的不是倒影,就是他的幽精。诸多不自知却失手行径,也是幽精替了自己妄为。 他此时想着昨夜与那老妪对话。 “奴家孤身一人,诸多事情看得明白,想得清楚。少爷您非同常人。您大可放心,奴家绝不言无理诉求,也不会多嘴多舌。这风流场中,奴家能活下来,便是靠着这份精明。您言我怀中之琴是妖孽,却也在问,奴家是不是妖孽。奴家只是船上走下去的可怜人。若是妖孽,自求着解脱,如何还要受这份儿苦呢。奴家是人。乱少爷心的不是奴家,是少爷自己。” 昨夜里杨暮客冷着一张脸,一口白牙展露噬人之相,怒意那九成半显露,眼中绿光闪耀,“你是江女神教的人?” 老妪摇头。再不多言。 杨暮客心中之事被那老妪点透,修行迷茫心境不平。她又怎是一个寻常的人。 但杨暮客不愿再去深究。因为就算深究又如何,这老妪不露一点儿痕迹,根本看不透根脚。那也就是说,这老妪要么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要么就是一个足可化凡的大修。 这江上老妪的传闻非是假的,几十年的过往亦是真的。何样的人,能在几十年前就在骨江上布局,又能如何算到当下相遇,说出这一番话来。 所以终究还是一个缘字。 缘之一字,玄而又玄。玄本意乃是丝线交织,挂于其上,高不可得。所以缘分是最难得的。 杨暮客不想毁了这场缘分,不想因为心中的怒意撒泼打滚,将这妙会搅得乌烟瘴气。那么走了最好。太子那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三十六天罡常数的窟窿没人去堵,那虾邪的诡异神意肆意在人道中蛊惑人心。天上的神官都是木头么? 北方妖邪来犯,大大方方与人道开启国战。这是妖精?还是人道?亦或者说,是妖道? 这一切的不合理,却都合理地存在了。那么制定规则之人到底在希望什么? 太子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杨暮客继续回想起,他在青灵门大言不惭地说,悲剧是喜剧的内核。可笑可笑。人之欢笑,又怎能因悲而来?方有喜才是真笑,方因和合才能有喜。 他回头看向大江,你说对么?合悦庵的真人。 季通持刀守在门口,好似一个忠贞侍卫。 杨暮客看得眼烦,“你就不能老实坐下,这般演戏,演给谁看?” 季通嘿嘿一笑,“演给少爷看,演给小的看。多少日子了,一直闷闷沉沉。小的都快忘了侍卫职责了。” “嘁,你这憨货。过得好了,你倒不舒泰了。当下人还能好过当台面人?” 季通谄媚地说,“那也要看给谁看门站岗,如今就算给昨儿来的太子站岗,都不如给咱们少爷站岗。” “哟哟哟,可别。”杨暮客也轻松地笑了声,“你这憨货,怕是如今见识了不凡,只惦记着那点儿奇异之事儿。那才是走歪了,生得平淡些才好。就如昨日大家一般,平淡中自有浑然天成之美。” “少爷说甚,那便是甚。” 望山县因太子前来,巡查斥候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 李沧海割了瞿磊的脑袋,仗着太子送来了节令,打散了魏家私军,混编到了其余士人私军之中。这瞿磊当真是一身债,查了一遍底细,此人死有余辜。那柴氏一行人便是这瞿磊私自放进来春香郡,李沧海还特意把当时跟瞿磊有过口角的小伍长提成了校尉,管着一群魏氏私军。 魏氏这般被外来之人欺辱,又怎会善罢甘休。魏宽听闻自家私军教头被人斩首,夜里怒不可遏,上下联系郡中其余氏族。但无人敢应。 魏宽左思右想,不明就里。魏氏作为春香郡的士人魁首,一向都是一呼百应,怎就无人敢应了?他魏氏与尹氏结好,如今尹氏鸿运当头,众人应该更对他魏氏敬畏有加才对。太子来了,凭着尹氏过往与太子一向不对付的态度。春香郡士人应该处处与太子为难才对。 魏宽忽视一件事情,那便是利有刀,益有皿。刀与皿都为牲杀之器。太子此番来临,不作停留,已经表达了一层意思。 这鉴宝会,功德之事,太子并不掺和。 名声与功德,都是为了扩展士人家族权势利益。魏氏已经是一郡之魁首,魏宽不在乎,他来此只是因缘际会。但旁人不是。 尔等士人结群,求利益。自要保障太子目的圆满。即便当今国相如此针对太子,太子依旧稳健如山。来日太子登临大宝,若对付不了尹氏,其余人呢?今日利益,许成来日杀身的器皿。 魏叔氏一案,太守放任,不做掩藏。这是一个明晃晃的信号。 墙倒众人推,他魏氏,该到了吃亏的时候了。 所以心气不平的魏宽乘飞舟赶到望山县的时候,无人迎接。他的私军全然被他人控制。 李沧海冷淡处置,将魏宽晾在县中。 去求见太子,太子忙于联系外界驰援而来的私军,也无空面见。一个亲随太监接待了魏宽,吃了杯茶,便送客。 魏宽火冒三丈,离了那鉴宝会,已经丢了丑。太子竟然不予理睬,难道太子就不怕他魏氏与那愚公军里应外合么?魏宽回到酒楼摔了几个杯子,怒火依然不消。 “去。让少爷写信给尹相,将事情说个清楚。” “是。” 杨暮客的飞舟才落在望山县,太子的亲随太监携亲卫以大礼相迎。 李沧海亲自开路,骑兵威武,步兵齐整。 季通瞧着这般阵势,“少爷您看。小的说得就没错。若在那船上,哪儿有这般礼遇。” 杨暮客坐在马车里看着县中的建筑,“人气儿都没了,尽是金炁。” “金炁不好么?金炁是财。”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金炁也是兵凶。” 季通好奇地问,“如何分辨?” 杨暮客撇嘴道,“你家财气还带着煞气?” “小的又瞧不见煞气。” 到了太子的临时驻地,门禁严格。穿过了好几道守卫门岗,才到了太子的歇息之地。是一家老宅。 杨暮客当下来见太子也有另外一个原因。比卦,上六,乃是无头之卦。这太子乃是一国储君,与太子关系良好,怎地也算是面见大人了。他想知道这比卦是否因此而变。 太子殿下亲自出门相迎,一身锦袍厚实,却也冻得脸颊发红。 杨暮客落车之后赶忙上前作揖,“贫道让殿下久候,有罪。” 太子拉住杨暮客的胳膊,“道长乃是高人,本王情不自禁。何罪之有?本王如此还怕怠慢了道长哩。” 一旁的季通如今也是会来事儿的,赶忙跪下,“草民季通,拜见罗朝太子殿下。” “这位壮士快快请起。” 太子将杨暮客迎进客厅。二人互相打量。 以凡俗来看,杨暮客才加冠几日,太子殿下的长子比他年纪还大着呢。太子感慨,自家好儿郎看着都弗如这俊秀少年。 杨暮客则看到了太子背后的惊天气运,人道功德如云如雾。 太子起先开口道,“本王此回前来,意欲阻止新乡郡太守领兵南下。其在京都之时,本王与之有过交往。那是一个忠厚之人。如今闹到这般地步,都是时运之错。怎就把他逼到此路之上。道长能掐会算,不知能否给些指点?” 杨暮客愣住了,他当真没想到太子才见面就问这个,“贫道此事知之甚少,不敢妄下评判。” 太子点了点头,“也对。大可道长风尘卜卜,是本王心焦失礼。” 杨暮客赶忙道,“不敢不敢。” 二人寒暄一阵。 夜里下雪了。愚公军准备连夜赶路,因为冬雪若停,怕是更难启程,早早抵达春香郡形成攻势才好。 一架车行驶起来,越来越快。新乡郡太守柴歏只是推了一把,他不是驾车的人。 如今这辆车没有人驾驶,全凭着一股冲劲。 柴歏此时忘了他是太守,帮着一个妇人扛着米粮,跟随着辎重部队前进。前头来人传话了。 “我等目标是攻打春香郡望山县,诸位莫要忘了。” 柴歏听后咬着牙摆正肩膀上麻袋的位置,“军爷还要走多远哩?” “你这壮汉怎地藏在这妇人堆里?快快放下粮食往前,那大军前头开路先锋就缺你这佩剑的壮士。到了前头就能领一箪食,一瓢饮。” 柴歏把麻袋放下,抱拳道,“义不容辞。” 第79章 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大雪中,太子亲随捧着一个锦盒敲响了杨暮客的屋门。 季通上前开门,昏黄的灯光里亲随太监猫着腰走进去。 “道长大人,殿下差遣奴婢送来礼物。酬谢道长及时赶来此地,解殿下之难。” 杨暮客背后的灯光金黄,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贫道还不曾做事,殿下为何要酬谢?” 太监低头喏喏地说,“道长大人赶来,便是最大的帮助。” 杨暮客想不透其中缘由,问太监,“锦盒里装的是什么物件?” 太监笑着抬头道,“是一个尚未晶化的金晶原矿,还需放置五百年,可做灵韵大阵的金炁压阵之物。” 杨暮客起身,亲自将锦盒接过,“多谢内官将东西送来,贫道就厚着脸皮将礼物收下了。” “若道长大人没其他吩咐,奴婢暂且告退。” “嗯。有劳内官了。” 杨暮客打开锦盒,季通也凑上来看。 季通瓮声瓮气地问,“五百年……这礼物送得也花了不少心思。屁用没有,却天大人情。” 杨暮客摇摇头,“这以礼代言,太子殿下也是一个聪慧至极的人。有些事情不必说,各自心中有数便好。” 季通咀嚼杨暮客的话,“少爷的意思是,那太子晓得咱们得底细?” 杨暮客一挑眉毛,“贫道做贼么?何时掩藏过身份?” “您不是一向隐藏身份。从不彰显。” 杨暮客合上锦盒盖子,慢慢说道,“你再想想。” 季通可不笨,确切地说季通是越来越聪明,随着视野越来越开阔,他想问题可比以前通透得多。 贾家商会的确是编造出来的一个身份,但这个身份朱颜国认下了。贾楼儿和杨暮客的兄弟关系也认下了。 二者本就是师兄弟,不存在作假。他们从来没隐藏过修士的身份,只是绝对不会主动去说,主动显露。若旁人能猜到,那自是旁人的能耐。 如今杨暮客及了冠,季通从怀里掏出一壶酒。 “少爷,临睡之前,小酌一杯?” 杨暮客笑着点头,袖子里落下一个杯子,手掌比了一个请。 才睡了一个时辰,寒风呜呜悲鸣。 杨暮客睁开眼,浑身燥热。一腔子热血熊熊燃烧,神魂感应天地之变。披上道袍,走出屋门,踢了一脚靠在小床上酣睡的季通。 “走。出去看看,大晚上的,有点异常。” 正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杨暮客既然收下了太子的礼物,自然也要主动做些事情。 太子安全由皇家的东宫卫队保障,杨暮客无需帮忙。望山县的凶煞之地此时此刻已经无需处置,因为在兵凶煞气之前,浊炁与鬼祟形成的凶煞之地已经无足轻重。似如青草,敌不过白雪。 望山县外,人道气运因炁网变化几番形变。兵煞泄漏,引来了天外的邪风。邪风是罡风卷着浊炁落下。 杨暮客站在院中抬头看着星空绚烂,此番现象乃是魏丁县外山中邪神作祟的后果。 “这风可不好。吹到了人身上,颠倒根性,霍乱人心。” 杨暮客随手抛出一根燃着的香火,行科宣之于阴阳两界。不等季通应话,再手中掐诀,缩地成寸,二人在疾风中穿梭,来到了县城之外。 县城外,土地神坚守城防大阵。高墙黄褐色的土光闪耀,抵御了一阵又一阵邪风。 杨暮客脚踩大地,手掐巽字诀,御风术。狂风乍起,与天罡浊炁对流。大雪龙卷,灰蛇狂舞。 季通掐七十二变健体法,踩定脚跟,一步不移,贴紧护卫。 北方不但吹来了邪气,还有瘟炁。 人心之恶与瘟炁交织,黑烟如兽群,凶猛地压过来。 杨暮客才与土地神合力抵挡了邪风又要防御瘟炁,寻常俗道之法已经不足用了。但杨暮客依旧不准备动用神魂法。 修行定然要经历一场场磨炼。正法,亦是正确的方法。 阴阳正法不当用,那便自悟一番功德法。以太一长生法玄功为基,脚踩八卦,巽位引灵炁降下。思过往功德。 当下杨暮客活用七十二变之功德章,福泽四方之变。掐三清指,正法,功德显灵。 背后人道功德聚而成相,如万千剑舞道兵。面对黑云如临大敌。万千剑光引道兵持剑飞天而去。雷声隆隆,金光四射。 天地邪异,自有诡异妖风作怪。数个石子乱风而来,季通拦在小道士身前。噼噼啪啪将乱石尽数击飞。 李沧海持节令号召众将士披甲准备迎敌,城外的异象是愚公军抵达的前兆。大可道长前去阻拦邪异瘟炁,守卫军阵万无一失,才不枉道长行科显法。 在城外阻拦瘟炁的杨暮客察觉到了身后军阵的萧煞之气,引来助阵。 遥遥看去,雪原尽头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那是一队持刀兴冲冲的人。天寒地冻,却衣着单薄。赤脚踩着白雪,趟开一条向前的道路。 城中做好防瘟措施的先头部队整齐有序地出城。 夜里城外的道士如同夜空中的明灯一般,这些守军将士心受鼓舞,步伐坚定。 匆匆赶来的太子站在城头高叫一声,“好!大可道长果然道法艰深。护我郡城不受外邪入侵。” 诸多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外一幕。 若是被此邪气与瘟炁奇袭,军阵是否会受挫?无人得知,但军阵的萧煞阵势想来不会被轻易击破。只是重整旗鼓要花上些许时间。 李沧海传令,“火器营列两旁,重甲居中。成蟹爪阵迎敌。” “得令。” 传令官抛射烟火。夜空中瞬间明亮如昼。 火器营嘿哟嘿哟地把重炮推到前线,装填火药,准备发射。 杨暮客见瘟炁已经被军阵的煞气抵挡在城外,此时当是功成身退。拧身抓住季通的后襟缩地成寸,离开了荒野。 愚公军组织前锋稀稀拉拉地向着望山县冲锋。 四里,三里。那城墙越来越近。 风声吹来了防守军的放炮号令,那一声放被火炮的轰隆声淹没了。 红光落在地上,雪地瞬间水雾蒸腾。远一点的被冰雨淋透,冻作举刀冲锋的冰雕。火球中央露出了漆黑的土地。 愚公军的前锋忘却了来意,也忘却了生死。百来人经过三里的雪地来到了重甲军阵前。 重甲军面戴猪鼻,面罩将眼耳遮住,沉闷的踏步声和抽刀声在黑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上前劈砍,下蹲收刀。后备梯队一轮弩箭放出。缓力后重甲兵再次起身,举刀再次迎敌。 数百人躺在地面,重甲兵快速后撤。有木鸢持夜光灯飞过,播撒香灰。 岁神殿瘟部瘟神赶忙打开口袋,将地面血液散发的瘟炁收拢回来。 此时城墙上太子的亲随已经摆好的供奉案台。 太子扶了扶头顶的皮弁,接过太监递上来的香火。 “秉承天地气运,宣之以罗朝人道。同室操戈,非吾所愿。众神官听吾一言,当正其风,当正其运。望生灵皆有慈悲之心,放下干戈!” 太子的呐喊声随着符纸燃烧夜色里传遍了山野。 被杀气惊走的小兽都山间停住脚步侧头回望。 患愚痴病之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灵炁加身的太子被削去了两年寿数,他愤怒地大声喊着,“柴歏!你在哪儿!躲在灾民中间藏头露尾,你的士人气度呢!你的尊贵血性呢!你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乱军之中!还有何颜面,面对你柴氏先祖?” 得了一箪食的柴歏抽出宝剑,慢慢地往前走。回忆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却洗刷不掉他心中的悲情。 一身恶孽的柴歏与太子散发出来的功德之气驳接。长长的金色缎带将城墙上与旷野里的二人连接起来。 “臣……拜见太子殿下。” 声音被风吹走了,根本传不到城墙那头。 才回来的杨暮客揉了揉眉心,穿过一众官吏,来至太子身边。 “殿下信得过贫道么?” 太子殿下侧头,“请大可道长助我。” 杨暮客四方拱手,“稍候诸位莫要惊慌,贫道定然可保殿下平安。”说罢杨暮客手中掐诀,揽着太子的胳膊出现在了旷野之上。 柴歏再拜,“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气得嘴唇发抖,“起来!” 旷野上宁静无比,杨暮客挥手将柴歏散发的瘟炁尽数打散。绕着太子画了一个圈,走到一旁,静静看着夜空。 太子眯着眼咬牙切齿地说,“近前来!” 柴歏跪着往前挪了两下。 “为何要反?” “不得不反。” “只因你的家眷被防疫军灭杀,你就要带着一郡之人投身死路?” 柴歏轻轻摇头,“臣!不得不反。” 太子在圈内指着柴歏,“当今罗朝四处乱起,北方与妖国征伐不休。你一句不得不反,就拖累千万人性命。你死不足惜!” 柴歏抬头看着太子,“郡城库中粮食抵不过五十日,愚痴病肆虐,百姓无法生产,国中政令封郡,严禁与我郡中接触。臣身为新乡郡百姓父母。该如何去做?” 太子缓缓放下手指,“你……五十日,为何不能等。等瘟情过去。等天时合于人道。” 柴歏叹了口气站起来,“钦天监可有确定消息,瘟情何时过去。国神观又是否有了定论,我新乡郡人道何时与天时相合?” 太子冷面道,“如此非是你率民起义之理。春香郡千万人口不是人么?你带着瘟情南下,可知会祸害多少百姓?” “臣是新乡郡太守,非是罗朝国相。” 此话听后太子气得浑身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最终怒喝,“你心如蛇蝎!心腹如鼠!” 柴歏笑了笑,“我当下是柴歏,却也不是了。我忘却姓名……一身孽债,自知偿还不得。可身后数十万军士,百万民众不能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人道之中。太子殿下,您欲如何给这百万众人活路?” “你领兵退回去,我会想办法。这位是大可道长。你瞧见了他的本事。他家中正在办鉴宝会,是以赈济灾情为由举办。不日便有赈济物资运往你新乡郡。” 柴歏看了看杨暮客,又看了看太子。“二位要言而有信。” “本王金口玉言!” 柴歏抽剑自刎,倒在雪地之上。 太子眼珠一瞪。王八蛋!这就死了?谁去安排那些灾民?没担当的混账!他迷茫地看向前方,又看了看一旁的小道士。 杨暮客看到了柴歏倒地掉出来的书,还有他掌心的字。 上前吹走瘟炁,将那笔记拾起,翻开第一页便知道是什么。递给了太子,“最后一页有几个重要人名。太子安排人去处置吧。” 太子愣愣地接过来。 笔记最后一页如是写道。 “不忍吃肉糜粥。旁人忍饥挨饿,却仍有人宰马,实属不该。” “前锋营将军为原郡城骁骑将军,彭开智。其眼神阴鸷,不似患病。要小心其人。” “妇人营地一日只放一餐,还要协助辎重运输。原精河县县令李达建议让其驻扎休整,不再随军。留部分粮饷,任其自生自灭。” 太子轻轻摸着那炭笔的字迹,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止不住了。 “造孽啊!造孽!” 杨暮客叹息一声,捏法诀将二人带回城头。领着季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往回走的路上,杨暮客一直抬头看着天,似是自言自语,“一个名字,借由天地灵炁和人道功德。便能将其从沉沦中唤醒。名字当真如此重要么?” 季通默默地听,不谏言。 杨暮客感慨。他给人起过名字。他给人批过名字。 似是掌握了权利后,名字之用,便能无限放大。 呼呼风中,一道灵光从北方天际而来。 地仙分出一缕神念来至此地,“小友悟出几分道理?” 杨暮客抬头看他,“既不堪其忧,仍不改其乐。” 老者拂须言道,“自持真意,妙。妙。” 杨暮客龇牙哼了声,“此回瘟情,怕是一场实验。” “哦?小友为何此说?” “愚痴病,可传染。世间本该有此病么?”杨暮客冷冷地看着地仙,“这怕是一场观察人道之变的实验吧?” “小友。你上清门可有淫思之戒。” “仙长意思贫道多心了么?” “世间因缘际会,你走得多了,便看得开了。继续往前走吧……” 第80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远近摇弦媚眼垂 一觉到了天亮,杨暮客起床伸个懒腰。外头不甚喧闹。 如此却是意料之外。 没人帮他穿衣打扮,随意掖了掖衣襟,腰带缠上几圈,拢拢头发,玉冠塞满了插根簪子。不羁张狂的模样。 出屋后瞧见季通早就醒了,赤膊一身热气,应是刚打完拳。 “少爷起床了,您饿不饿?” 杨暮客点头,“有人准备吃食么?” “有的。外头侍从早就来准备了。您若吃,他们这就送进来。” 早饭过后,自是要去拜访太子殿下。 昨儿夜里太子忙了半夜,睡得也不踏实。早上起得有些犯难。但他还是起来了。 看着打扮不羁的杨暮客,“怠慢了道长,也不曾送过去侍候的人。” 杨暮客摇了摇头,“旁人侍候我不习惯,这样也挺好。” 太子取来一块腰牌,“大可道长每次来寻本王,都要几番报备,经诸多岗亭,实在麻烦。下回只要持此腰牌,一路自然畅行无阻。” 杨暮客接过腰牌,口上却道,“贫道不会久留此地。这腰牌怕是用处不多。” 太子轻轻一笑,“道长总要去都城。来日你我都城相见,这腰牌不就有了用处。” 杨暮客点头道,“多谢殿下赏赐。” 太子见杨暮客踏实收下,让太监送来了茶水茶点,继而说道,“大可道长昨夜星辉熠熠,一人排除万难。功德无量啊……” 杨暮客没应声。默默喝茶。 太子也不言语,欣赏地看着这年轻人。 外头亲随太监送来了消息,太子拿起打量几眼。 杨暮客起身作揖,“殿下有事要忙,贫道不做打扰。外头瘟炁需清除干净,贫道四处走走,查缺补漏。” 待杨暮客出了太子宅院,季通紧忙跟上。 杨暮客一抬头,看见远处一栋小楼的窗前站着一个人,是双手揣在袖子里的魏宽。 季通低声说,“那老东西看了很久了。” 杨暮客问季通,“认得他么?” “认得。魏氏的家主,魏宽。” 杨暮客点点头,“无足轻重的小人。被人端上了桌,待宰前的挣扎罢了。” 季通嘿嘿笑着,“少爷您说话如今是越来越深了。” 杨暮客把手揣进袖子,慢慢地走,“故作深沉罢了。跟那冀朝的裘樘学了圆滑的话术,却用得不好。猜旁人心,也只是看着皮相去猜。” 俩人说话间就奔着城外走去。 城外军阵并没有撤走,保留了阵地和值守人员。出入还是要经过严格的监察,谨防愚公军那群病人做了糊涂事。 杨暮客在前头走,季通在后面追。 “少爷少爷,咱们这又是去做什么?” “治病。给这土地治病。” 季通小跑着嘿嘿一笑,“少爷您又故作深沉。” 杨暮客定睛看他,“这句话不是故作深沉,是真的。” 小道士大步流星,侍卫只能小碎步跑着跟着。 杨暮客挺直了腰板说着,“愚痴病固然可怕,但不及妄想病。” 杨暮客回首指着那些城里的人,“他们以为当下活下来了,城外头对面的敌人也活下来了。但敌意留下来了。没人治,这就会变成妄想病的根儿。总有人会觉着,是旁人害了自己过得不好。总有人也觉着,这世道没想得那么好。” 季通愤怒地说,“所以少爷您就要治治他们。” 杨暮客泄气道,“我?我可治不了人。我只能治治这土地。挖个坑,把本不该来的瘟炁埋了……” 白茫茫的大雪中,一个小道士领着一个侍卫,金光闪闪,越走越远。 留安城里头听闻太子成功拦住了愚公军,没登船逃离春香郡的人兴高采烈。港城中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 没来得及坐船离开的,嬉笑着乘车回家。家财运上船的,着急卸货。刚刚出港的,站在船舷旁破口大骂。 几艘货船来到了码头,直接强占了栈桥。那些催促船家重新靠港的富家子骂得愈发难听了。 货船上一个户部员外郎匆匆下船,来到港口的临时府衙见到了太守。 太守笑眯眯地接待员外郎。 员外直抒胸臆,“尹相听闻春香郡周边各郡物资紧缺,千辛万苦从各处调拨了一批物资。尔等春香郡要精心调配,发放给各郡灾民。” 太守听了点点头,“尹相百忙之中还能记挂着灾民,下官替周遭百姓感谢国相大人。” 员外眉毛一挑,“你……” 太守抚平衣襟,端正坐好,“太子殿下劝降柴歏,我春香郡为难已解。罪人当场伏诛,灾民义军后撤。春香郡此时大把人手可用作运输赈灾辎重。巧了港中举办赈灾鉴宝会,已经筹集了不少善款与物资。国相大人调配这批物资,府衙定然顺带精心处置。” 员外郎低头咬了下嘴唇,“春香郡为油料原产地,为国中紧要大郡。大人牧守此地,国相大人一直时时记挂心上。大人,莫要让国相寒心……” 太守听了沉吟一笑,“诶?侍郎大人此言差矣……鄙人怎会让国相寒心?今冬油料生产定然加紧恢复,不会耽误供给。” 员外郎冷眼相看,“缘是如此。大人心意,下官明了。咱们来日京中再见。” “不送。” 太守哼着小曲儿,拿着袖子扫了扫衣摆。离开了客厅。 没过多久,一架云舟将员外郎接走,来至城外的锦绣别苑。 魏宽之子,魏氏少爷魏咸招待了户部员外郎。 员外郎咬牙切齿,“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东西,往日里钻营着给京都送这送那。不过是太子来了一遭。狗脸便翻脸不认人。” 魏咸战战兢兢地问员外郎,“大人,家父还在望山县等着面见太子。太子似是拿定主意要为难我魏氏。不知国相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员外郎扯着脖子弄了弄衬衣内襟,“你魏氏在这春香郡经营千年,当年魏儒侯操舟有功,骨江河运谁人不要敬仰儒侯,有甚惧怕?” 魏咸一咬牙,发狠道,“当今太子身有反骨,纵然当年我魏氏有力挽狂澜之功,他这罗氏儿郎也不会放在心上。” 员外郎哼了声,“慎言!” “是是是……” 员外郎瞥了魏咸一眼,“那鉴宝会是怎么回事儿?” 魏咸这般那般,将贾家商会和敖氏航运共同举办鉴宝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京都来的员外郎会不知晓此事么?当然知道,鉴宝会准许办理的朝廷政令由户部和礼部共同审核签发。他身为员外郎自然要参与审计。他此话之意,便是要折腾折腾这鉴宝会。 太守大人不是把此事当成事业来做么?何不找点事情,让他难堪。 员外郎翘着二郎腿喝了口茶,“鉴宝会来的都是什么人?有没有违法犯罪之徒混入其中?有没有躲避朝廷征召的懦夫?” 魏咸眼睛一亮,“这一帮贪得无厌的棒槌,怕是眼中只有那名与利,怎还顾得上罗朝当今的大义?” 员外郎吹了吹茶杯的热气,“你魏氏为当地郡望,匡扶正义本就是分内之事。去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小侄儿明白。” 做功德千样不同,办坏事儿都如出一辙。 撒泼打滚,坑蒙拐骗。偷盗袭杀,栽赃陷害。 魏咸从员外郎那听了建议,找来了一群家丁。在街面上巡查。 城防军抽走了,如今私军协助守卫城防的命令是太守大人亲自下的。这一出自然是寻常不过。 几人走着走着,一个眼尖地瞧见了有船中女子在街上采买。那家丁凑到魏咸耳畔轻语几句。魏咸眼睛一眯,找旁人麻烦不若直接找着贾家商会麻烦。一个外商,在自家门前还不是由着他们任意拿捏。 他们原本的目标正在不远的茶楼听曲儿,因此躲过一劫。 蔡鹮出来是想再买刺绣用的工具。给杨暮客缝制厚衣裳,原来的顶针和针具损坏了许多。本来这事儿跟船上的人说一声,便能有人带上来。但蔡鹮想着是给少爷缝制衣裳,自然要选最合用的,自然还是要亲自去选。她便独自一人下了船,来到留安城贵人经常光顾的街坊。 先去了一家成衣铺,那都是给男裁缝准备的器具,好用是好用,但不合手。又打听了一家贵人喜欢的女红店。取下斗笠进门的那一刻被魏氏的家丁瞧见了。 魏氏家丁不知这婢女是谁,只是知晓这婢女是那船上贵人的贴身婢子。敖氏船运的人见着了这个婢女都恭敬有加。 诬赖一个贾家商会的婢女,那可是再轻易不过了。 在这地场上,她一个没跟主子的婢子。找个由头逮起来便是。 买好了针线,又买了一卷布。蔡鹮让商家弄个提盒包装好。她费力地提着出了店门,把背上的斗笠扶起准备戴好。 这时一群持刀的侍卫走上前来,蔡鹮抬眼一看,便知这些人不安好心。 她自是那聪慧机灵的,否则也不能独身从宣王府中逃出来。本来便不是婢女,是贵人家的小姐,更有底气。顾不得戴上斗笠,从腰间抽出折扇拿在手中,警惕地看着堵路之人。 魏咸看见那女子机灵模样,嘿嘿一笑。她不拿这扇子还好,拿出来魏咸灵机一动,便拿扇子做文章。开口言道,“我等是留安城的巡查,听闻鉴宝会楼船中有贵人丢了扇子。姑娘手中扇子是何处得来?” 蔡鹮冷静地说,“这扇子是我家少爷给我防身之用。” 魏咸挑着下巴蔑视地说,“撒谎都不会。一把扇子如何防身?我看你就是偷扇子的贼。来人,给我抓起来,送到大牢里好好审一审,看看这女贼到底还偷了别的东西没。” 蔡鹮大声喊了一句,“且慢。”那些家丁愣了下,蔡鹮赶忙借机说,“你们不曾说丢的扇子是什么模样,怎就敢认定我手里的便是那一把?” 魏咸哼了声,“休要管她狡辩,先抓起来再说。” 蔡鹮左右看看,一咬牙刷地打开扇子。扇面上“可保平安”四个大字紫光一闪,阴风阵阵。杨暮客是以身上无主阴灵作引,留了一道唤神诀在其中。土地神听从召唤,嗖地从地上冒出。 旁人也看不见土地神,那土地神赶忙用了一式安身法。将那姑娘护在了阵法之内。 其实这扇子里不但有唤神诀,还有一道震字诀咒令,只是未感应到妖邪,咒令未被激发。 几个家丁莫说去抓蔡鹮,连近前的本事都没。 魏咸嘿嘿一笑,“本来以为你不过是个偷儿,原来还是个妖邪。儿郎们,摆好克邪攻坚之阵,鼓动气血。把这妖邪给我宰了!” 当地城隍知晓了此事,赶忙跑到了临时府衙,对着太守吹了一口灵炁,让其在醒着的状态下迷魂入梦。 太守看见了城隍,那城隍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太守啪地拍了下桌子,领着一众捕快上街去寻大可道长的侍女。 魏氏几个家丁鼓动气血,冲杀阵势已经摆好。土地神顾不得显露灵异之象,吹了一道阴风,把蔡鹮吹到了那店家屋里头。砰砰砰,几声过后那女红店的门窗紧闭。 路边人皆是惊诧万分,“真的有妖精诶。” “这些私军还真有几分本事,竟然把那妖精逼进了屋里头。” 船上的玉香感应到了城中蔡鹮遇险,真灵飞了出来。冷冷盯着魏咸。若非不可伤人,她一口便把这些混账尽数吃了。 玉香真灵在阴间化作人形,对着土地神浅浅作揖,“多谢神官相助。” “小神听从敕令,本分而已。” 这群兵卒一时半会竟然打不破门店的门窗,如此给了太守驰援的时间。 太守来至此地,上气不接下气,怒喝一声,“尔等在做甚!” 魏咸回头,“启禀大人,这店里藏了妖精,我等身为巡察,自要杀妖保城中平安。” 太守指着魏咸,“你也是国子监的贡生,怎就敢不问青红皂白,当街伤人?” 魏咸冷冷一笑,“大人,这街面上的人可都见着了那妖女做法。” 路旁即刻有人附和,“我们都看见那妖女使了妖法。” 太守轻轻擦了下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人在里头没被伤到便是好事。他对魏咸说,“里边的人是,贾家商会大可道长贴身婢女。有些防身术法何足为奇。你若就此退去,后面还有回转余地。” 魏咸抿嘴,而后开口道,“妖。不可不除。” 在阴间的玉香摇头笑笑,冷眼看向了城隍大人。 事情后面简单,蔡鹮被太守护卫到了临时府衙。自然要开堂会审。 魏咸找一个丢了扇子的失主还不容易?一个外地的士人家族族长言之凿凿,将那扇子里里外外说得明明白白。刑部司的捕快上前验看,自然也是无有二话。 太守被架在火上烤。 望山县里,太子正午吃饭听曲儿。宫中的乐姬自是与楼船和教坊司的不同,演奏的都是雅音。 几杯葡萄酒入腹,手脚暖和许多。 那乐姬的身影似近似远,太子心中唏嘘不已。若是能借酒解千愁该多好,可是不行。只能喝些润喉的葡萄酒。 外头传信的内臣匆匆走进来,太子赶忙擦擦眼角。 听了内臣汇报,他问内臣,“大可道长人呢?” “小的听说大可道长早上出城了,还未归来。” 太子揉了揉膝盖,“本王怎能看着道长亲近之人遭人陷害,准备飞舟,即刻前往留安城。”说完太子眼中迷离却毒辣。 第81章 醉刻江山生死事,古来征战几人回 望山县里,魏宽看着太子的飞舟乘风而去。 即刻让他心生警觉。他去书房用纸鸢多方传信,问明了事情原委。 魏宽手掌发麻,明白大事不妙。那员外郎不安好心,拿着他魏家当枪使。当即魏宽也追着太子的飞舟而去。 远处的雪原里,杨暮客让季通搬开了一个石头,石缝里是一个蚁巢。 寒风吹过,一些吃雪水的蚂蚁冻死在巢穴之外。 这些蚂蚁沾染了瘟炁,若是来年开春,蚂蚁生了翅膀,扑啦啦地飞出去。不知又要祸害多少人。杨暮客掐离字诀,将石块熔成金水,灌进蚁穴之中。一个坤字诀覆土术,把土层翻到丈许地下。 季通警惕地看着那地面,“这里有瘟炁少爷您也提点一句,小的若也染了那愚痴病如何是好?” 杨暮客拍拍手收功,“你这火命的糙汉子,正克这瘟炁。就是散瘟的瘟神,见着你都躲得远远的。” 二人收拾完此地继续往前走。 这天地间可不是独有此二人处置瘟炁,岁神殿的瘟部神官追着瘟炁的痕迹,细细收拢。土地神,社稷神,山神,把落入自家神域的瘟炁都逼到地表,方便瘟部处置。 杨暮客越走越远,眼见着就来到了愚公军的驻扎之地。 几个穿着严实的官差在营地之中统计人数,杨暮客才到这里,就察觉不大对劲。 兵煞未散,有火暗燃。 寻了个没人的地方,让季通望风。掐灵官印,唤瘟神。 这一路鲜有人烟,且不谈有没有什么淫祀供奉的小神,就算喊来这些小神也不知过往。但就近瘟神是一路跟着这些遭瘟的灾民。所以唤瘟神问事才是正主。 瘟神骑风落地,磕头道,“小神参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单手一抬,“神官免礼。此间按理来说战情已消,兵煞当去。为何仍人心浮动,意欲打战?” “回禀上人,人心浮动,乃是因分配不均,有人偏信不怀好意之人。” 杨暮客嗤笑一声,“不怀好意之人?已到这般地步,还有人私心作祟,该杀。” 只见瘟神低头抖了抖袖子,放出一缕瘟炁,飘到了一个望山县来的差人身上。“上人,那便是传谣之人。” 杨暮客抱拳道谢,“打扰神官履职,此间再无他事。请神官归位。” 噗地一阵黄烟,瘟神骑风而去。 杨暮客提起腰带上的腰牌,扯下丢给季通。说道,“等下随我进去,我指明了人,你便上前一刀砍了,若有人拦亦或问责,你就把腰牌展示给他们看。” “是。” 二人进入了愚公军营寨,杨暮客指着一个背影。季通可不是蠢蛋,要做事后才展示那皇室腰牌。而是把腰牌举高,抽刀出鞘,将那人捅个对穿。也不等人发问,收了刀举着腰牌退到杨暮客身后。 那人死后一缕黑烟飘出,周遭之人皆不敢动弹。 死者同袍看到此景,而后看到了那双手揣在袖子里的小道士。问责的心思瞬间无了。他晓得身边的混账定然做了什么取死之事。 杨暮客走上前去,与差人的领队说,“取了那死者面罩看看,姓甚名谁记下来,回去好好查查,这人到底何方背景,为何会在这营寨之中传谣。当下营中不少灾民听信了谣言,尔等先去辟谣,晚了怕是要有营啸。” 之后二人继续往愚公军营寨后面走。 前头的灾民还有些人样,后面灾民居所已不似人间之境。 口角流涎者漫无目的乱走,目光迟滞者呆坐望着天空,赤身裸体之人呵呵傻笑不停,有人学话却不知言之何物。 此地瘟炁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是病入膏肓,这些人救不回来。粗粗看去,约是有上千人。 季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营寨,“这愚公军管着这些蠢蛋疯子要花多少力气?” 杨暮客叹息一声,“拿着吃的勾引几下,能花多少力气。这些个人怕是饿了要吃周遭活物,馋了咬自己几口也实属正常。” 二人走着走着,看见了一个道士。那道士伸手一变,一只烧鸡显现在掌心。 旁边的愚痴病患者闻着香味,但是因为对天妖的畏惧本性不敢上前。 杨暮客近前去问那道士,“观中可曾养过雉鸟?” 道士护住烧鸡,眨眨眼看他,“方才看到一只烤羊,才把那烤羊抓出来。周边的人就抢光了。我捉到一只飞燕,那些个人躲得远远的,才烤熟,你就来。你也要抢么?” 杨暮客摇摇头,“贫道不吃人了。不与你抢。你吃吧。” 那道士嘿嘿嘿地抱着烧鸡啃了起来。杨暮客很无奈,救不得这个俗道。那只烤羊是这个俗道的脾胃,被人分食了。那只烧鸡是两个腰子化成的。这俗道五脏六腑精气已经被吃光了,全凭着过往功德撑着一口气。待阳寿消耗完毕,便要魂飞魄散。 二人离开后,季通不解地问杨暮客,“这道士怎地也要落到这般地步?” 杨暮客龇牙一笑,“有一种修法叫做坐忘。有人走了捷径,吃铅汞,养木母金公,毁神魂,把坐忘修成了坐忘道,结果大多都是这般模样。这道士若不得愚痴病,想来最后应该是疯死,但得了愚痴病,就忘了规矩,把自己吃了。” 季通眨眨眼,“咱都是一路走来,少爷是怎么知晓的?” 杨暮客揣着手继续往前走,“贫道胡诌的。” 季通长吁一口气,“就晓得是少爷你在吓我。我就说怎有人修道还能修成这副模样。修道自是应当越来越好才是。” 杨暮客轻轻摇头不再作答。这题答不上来。 走到了愚公军的最中央,此处大多都是轻症病患,还有许多贵人。人都活得好好的,精神头看着也挺足。 周边侍卫警惕痴人营走过来的二人。 杨暮客抿嘴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拂尘,他甩甩拂尘,风雪卷走了众人的敌意。 脚踩七星罡步,拂尘扫雪,画下符咒,造就请神科仪。 背后金光闪耀,功德正法化作祛瘟除煞大阵,顺着地面引下炁网灵炁。杨暮客手掐灵官印,再次召唤瘟神,“敕令,人道吊诡,当有神道庇佑。瘟炁过境,违天时。瘟部神君当显功德,归正天时。” 数个黄袍瘟神从黑雾中走出,“神官得令。” 新乡郡出走几十万患病尚浅者,终于有了病愈希望。至于那些病入膏肓之人,只能看自身根性因果。 这时营地里的人都晓得这道士就是前一晚做法之人,尽数跪下磕头。赞颂功德。 这些人的声音尽数传达到了杨暮客耳畔,哪怕关闭了听觉,依旧会在心底响起。掐着静心诀依旧被吵得心烦意乱。功德,又哪是这般容易受的。杨暮客掐着缩地成寸,带着季通离开营地。 季通眼里杨暮客皮相不停变化。此时杨暮客眼中闪着绿光,抓着拂尘的手指甲漆黑,尖似利爪。 杨暮客抬头看季通,开口一嘴尖牙,说道,“去给贫道望风,贫道此刻就要修一下坐忘的功课。” “诶。” 鹅毛大雪中侍卫被冻得哆哆嗦嗦,小道士一身金光坐得稳当。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太子的飞舟抵达留安城,皇家卫队将士人巡防尽数赶走。 春香郡太守一脸惭愧地面见太子,道明当下情境。 魏氏少爷魏咸干预会审,刑部司诸多官吏弄虚作假。他这太守只能维持现状,保下大可道长婢女蔡鹮不被下狱,但此时已经被单独羁押在府衙静室,受到监视。 太子听后侧头问他,“谁人丢了扇子?这扇子可有购置凭证,可有来历证明?” 太守点头道,“春阳郡葱乌县,县男韩琪言说,此扇乃是春阳郡尤氏俗道为其行科,得神官庇佑。危急之时可护身之用,不知何时被蔡鹮窃走。其上‘可保平安’四字浑然天成,乃是制式文书式样,遂不可鉴定笔迹。” 太子噗嗤一笑,“他们倒是胆大包天。一股脑都跳出来了。” 太守可没太子殿下这般底气,哀怨道,“这帮人一向都是胆大包天的,何曾顾及过律法。” 太子哼了声,“冀朝有个新闻,一个名叫亚尔的道长闯入禁宫,言说,律法是给可以违反律法之人准备的。我看呐,这些人也要吃一些苦头。既然敢做伪证,那就将那些证人尽数传唤到堂上验校一番。看看谁人说谎。” 太守鸡贼地看了眼太子,“下官可没有辖治之权。” “本王手谕。够了么?” 太守跪地叩头,“臣,领旨!” 太子亲自入场,让幕后的员外郎啊有些始料未及。不过就是要弄砸了一场鉴宝会,这一向沉得住气的太子怎么这般急迫? 员外郎赶忙传信京都,向尹相报告。 但尹相此时焦头烂额,北境战事已经糜烂不堪。九堡被破,从九星之阵改做八门。数十万阵亡数目已经不可轻言而过,这时已经需要有人出来担责。 大将军罗真负伤昏迷不醒,老狐狸当真是会躲的。 皇宫中,圣人把皇后唤到内宫之中。国难当头,此时自然不是为了敦伦之乐。 圣人笑呵呵地跟皇后说,“这便是你的好侄儿,弃阵而逃。几十万条性命啊……朕要如何与这些士人家族交代?又要如何与国神观和江女神教交代?” 皇后把正脸藏起来,鼓足气势说,“有什么好交代的。打战之事,胜败本就是常事。何况只是丢了一堡。我罗朝还未输。那妖国妖怪能作妖作法。我等凡人,抵挡吃力不是正常?陛下却因一场小败就要兴师问罪,也未免太咄咄逼人了。” 圣人点了点头,“是啊,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但总要有人担责。朕,考虑不周。朕,有失仁德。所以朕准备写一封罪己诏,提前退位。由太子继承大统,一改我罗朝秽气,重振旗鼓!” 皇后抬头逼视着圣人,“陛下,当今太子德行不足。由他继承大统,怕是难以服众。” 圣人依旧是面容慈祥,“不知夫人可听闻昨夜急报?” 皇后明知故问道,“什么?” 圣人拍拍大腿,“太子平乱有功,劝降贼首。一郡兵危之祸已解。这样的功德,这样的仁君。朕,弗如他。” 皇后咬牙切齿,“那没人性的东西,妾身当真后悔,他是妾身掉下来的一块肉。” 圣人叹息一声,“家宅不宁啊。朕心意已定。朕退位之际,请夫人与朕一同入住南山,不再过问外事。” 皇后瞪着眼,“你当真如此忘恩负义?” 圣人抬眼看着她,“朕也有一封休书,你我可以和离。” 当夜罗朝圣人大醉一场,与宫娥同饮,寻欢作乐好不痛快。 北境溃败的消息传到了留安港。 太子夜灯下繁忙。诸多回信需要处置。魏氏家主魏宽跪在宅院门口求见,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终于,太子写完了给伴读的回信,招呼了一声内官。告诉内官把魏宽请进来。 魏宽躬身进了宅院,看着那明晃晃敞着的屋门,还没等进门,就跪下挪着进去。 “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上前将魏宽捞起来,“侯爷使不得如此大礼。” 魏宽战战兢兢地站起,也不敢抬头看,“犬子懵懂无知,欲想窃取鉴宝会成果。请太子殿下开恩,饶了犬子一命。” 太子低头看看魏宽,“唆使他人诬告外商。顶破了天,也就是杖二十的刑罚。怎会伤其性命呢?” 魏宽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寒气,“太子殿下。我等受了尹氏信使诓骗,并未有意与太子殿下作对。” 太子呵呵一笑,“哦?本王可从未感觉到春香郡有过敌意。一切都是那么顺心顺意,本王甚至觉着比京中好了百倍。” 魏宽擦了擦额头冷汗,一咬牙,“殿下。臣有罪,臣唆使家臣扰乱军心。” 太子拍拍魏宽肩膀,“侯爷一家乃是功臣之后,可不能染上污名。扰乱军心,那是夷九族的大罪。这话说不得。侯爷再想想?” 魏宽窟通一声再次跪下,“殿下。臣……臣……受国相之命,阻挠殿下行事。国相还有命令,若有机会,可诬陷殿下办事不力……尽一切可能栽赃殿下,非是承大位者。” 太子咬了咬牙,“国难当头,这等勾心斗角之事纠结不休。尔等,对得起前线的将士么?” 第82章 一颗看海心,精魄琉璃盏 魏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与尹氏的种种纠葛尽数说出。 太子冷笑一声。这南方士人豪门,吾儿借大婚四处拜访打点。独你魏氏不声不响,其中心意又怎能猜不出。 尹氏北方已有生杀大权,在罗朝,这权势已经走到了头。只有揭开皇权的那顶盖子,他们才有活动的空间,否则定然是要自吞血肉,缩身求安。偏偏这魏氏当真是不开眼,竟想跟着尹氏扩张。 其实归根一句。因为当下罗朝大位不正,才给了这些庸才起了歹心的机会。 魏宽将种种秘辛都交代,看似两头得罪。实乃当真为了魏氏日后续存。 太子是能得罪的,因为圣人要有肚量,要有容人之心。他魏氏功臣之后,纵有千百错误,太子当恩威并济。 尹氏是能得罪的,因为尹氏孤注一掷,现已无暇他顾。他魏氏形势所迫,即便倒戈异帜,尹氏唯专注当下。 魏宽看得清楚,当今太子德行具现,不可为敌。 魏宽说了许多,直到说,“尹氏使者以各家士人家规为引,逼迫官家惩治庶人,兼并土地,藏匿人口。” 太子眉头紧锁,问魏宽,“你可知你春香郡人都去哪儿了?” 魏宽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太子挥挥手让魏宽离开,没再多说什么。 魏宽出了宅院,看着夜空,背脊发寒。 太子若当面怒斥,以儿子性命要挟,魏宽想着的是让出利益,换回儿子性命。但太子只是言说杖二十……这是一个态度,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个案子没什么好争辩的,照着律法办案就好。但其余的呢?追溯过往,都拿着律法来评判,这是撕破脸皮的斗争了。依律,他魏氏的魏仲氏,魏叔氏两个分家,都是恶贯满盈的氏族。太子一纸令下,尽数追查下去,怕是能挖到魏氏的祖坟里。 所以当太子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之时,魏宽干脆地服软。而后言说对太子没有敌意。 太子的回复让魏宽更是惊恐万分。在太子眼中,他魏氏根本算不上是敌人。像是一盘桌上的菜一样,任人食用。 魏宽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知没有大智慧。他既选择服软,那就服软到底。将所有他认为太子关心之事尽数交代。 当面之后,魏宽终于明白了当今太子的为人。这是一个无情的人。尹公,魏某对不住您了。 京都中,尹相得知了圣人态度。夜色中匆匆赶往国神观,他欲求见国神观方丈。 黑夜之中,尹威放下了一直端着的肩膀。他靠在椅子里,享受片刻的孤独与宁静。这些年来,他爬到了尹氏一直梦寐以求的国相之位。 很累了,他真的很累。 尹氏帮着国神观构陷奴户,换来供奉家神的香火。那些高高在上的保家神,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贪婪之色。他一度享受这种快感。 偶尔他能有种幻觉,若是权力足够大,他甚至可以引诱国神?不不不……是岁神殿的执岁,伏在地面听他号令。 尹氏族谱中记载。保家神以生祀之法供奉,可让气运不失,外邪不扰。数百年前,国神观与尹氏达成交易。以奴户换取人道香火。自从与国神观达成合作关系后,尹氏祠堂已经有了自己的私家阴府。尹氏族人的神魂死后都不归城隍管理,由自家阴府阴宅收拢,养鬼于后山。这法子,尹氏还大大方方地告诉了寻妖司。 尹威从这些记载中得了一颗心,一颗向往长生久视的心。一颗若能鸠占鹊巢,顶替罗氏圣人宗庙的心。 他侄儿逃离战场,且被吓丢了魂儿的事儿绝对不能被人发现。被吓丢的魂儿会随机钻进某个陌生人的肉体。被占据身体会患癔症,毫无顾忌地说出诸多似如感同身受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很快就会被有心之人发现,千里之外却曾真实发生存在。尹氏有诸多秘密,不能被人知晓。哪怕是通过一个疯子之口。 尹氏的阴宅找不到侄儿丢的魂,尹相需要通过国神观确定,那侄儿的魂魄已经消散在世间。亦或想办法让那魂儿消散在世间。 国神观的方丈粟岳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小道士急报扰了他的清梦。 粟岳听闻是尹相连夜拜访,重新爬进了被窝,一句不见打发了事。 尹威并没有因为国神观方丈的拒之门外而勃然大怒。他反而因此下定了决心,提笔书信,告知宗祠供奉,差遣家中保家神外出寻找侄儿丢失魂魄。迫不得已,当真是一个跨过禁令的好由头。 黑夜的大雪之中,季通藏在雪窝里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也不敢离开拾些柴火取暖。只能调动气血,保证自己不被冻僵。 坐忘入定的杨暮客睁眼那一刻,两道金光射出。一闪而逝。 季通搓搓手,从雪窝里爬起来,“少爷,您可醒过来了。” 杨暮客看到黑夜飘雪,语气里带着歉意,“难为你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受罪。” 季通上前将杨暮客搀扶起来,“少爷这话说得可不似您以往。” 杨暮客看着季通肩膀与头顶的三把火,笑问,“贫道以往怎么着?” 季通嘿嘿傻笑,“您定要骂小的蠢笨,不知变通找些个取暖的法子。” 杨暮客点点头笑骂道,“你是不是蠢?搭个雪屋子很难吗?你这憨货,偏偏要趴在个小坑里头吹风受冻。” 季通哀怨地说,“哎哟。这就对了。可您又没说小的能随意走动,可不敢乱动。生怕扰了少爷您入定打坐。” 杨暮客身上金光好似火焰。哪怕此时已经在风雪里打坐六七个时辰,非但一点儿不冷,反而暖和异常。季通身上的三盏魂火也因靠近了后火苗旺盛。 打坐的时候杨暮客身上可没有火焰,这是他灵觉回归,神魂重新入主尸身功德外显的结果。季通肯定是看不见这功德外显火焰的。只是他也觉着靠近少爷后,身子缓和许多,疲累之感尽数不见。 杨暮客看到季通肩头和头顶的三盏灯后明白了一件事儿,原来道经上言之生灵有三盏魂灯之事竟可肉眼观之。功德加身,修行精进。以至于灵觉越发敏锐。 入定之时。杨暮客的神思寄托于心湖。 曾经他以为胎光爽灵各有性格不同,已醒六魄职责分化。但被那吵吵闹闹的赞颂之声逼到心湖求静后,却只有他一人立于湖面。心湖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自此明悟,原来醒来的二魂六魄并无主意。甚至本来无相。 可那白日梦里,两魂五魄庭审雀阴的过往还历历在目。杨暮客看着湖中倒影迷茫了,这倒影到底是不是幽精? 杨暮客对着湖面发问,嘿,你要怎么才能从湖里头出来呢? 湖面里的倒影说了一样的话。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蓝天,低头看了看湖面。问他,到底是你在里头,还是我在里头? 没有太阳,光从何来? 杨暮客一拍额头,胎光从灵觉里分出来。化作一团光影慢慢浮起,越飘越高,越飘越大。直至飘到天空成了太阳。 静静的湖面没有一点涟漪,该是有风才对。爽灵好似风的精灵,从背后飘出,飞向天际变成了云。 尸狗神化成了一条鱼,跳进心湖里。非毒化成了一棵树,长在岸旁。伏矢是影子,吞贼变成了水藻,除秽变成了湖底石头,雀阴是一汪泉眼。 杨暮客此时再对那湖中波澜荡漾的倒影说,“你在里头,我在外头。” 幽精那倒影时而变成女子模样,正是杨暮客穿着婢子着装时的样貌。时而又化成短发戴眼镜时的大学生。 杨暮客踩在湖面上,轻轻哼唱母亲做饭时最爱唱的歌。 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我无法把你看得清楚 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感觉像进了层层迷雾 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雾中的梦想不是归宿 母亲永远不会唱到第四句副歌。母亲说过,第四句歌词太死板,太宿命。爱情应该是美满的。 走在湖面的杨暮客嘻嘻一笑。若另外一个世间,有个和我一样的人,却是个女子?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这男子会爱上如我一样的女子么? 他边走边对湖面的幽精说,“爱情想来应该不是照镜子。我父亲和母亲就一点儿也不像。” 就这么走着,他找到了一个出口。像是桃花源记一般,他想象着一个出口。初极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世间白雪茫茫,三盏灯火藏在了雪窝之中。 视线慢慢变暗,压在睫毛的积雪冰凉。 那三盏灯火两盏被季通扛在肩膀上,一盏顶在头顶。弱弱的,似是要随风熄灭一般。但又很顽强,不停地摇曳招展,点亮了黑夜。 过了一会儿,杨暮客眼中的金光散去了,他也再看不见那三盏灯。 季通此时问杨暮客,“少爷,白日里那个歹人为何让小的直接杀了。抓起来问明白不是更好么?” 杨暮客龇牙一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通眼珠一转,“先听假话。” 杨暮客平静地说,“形势所迫。那人既然在愚公军中传谣,定然有接应之人。他们是里应外合,若抓起来,内应借机招呼盲信之人,提前作乱。将他杀了,内应不敢妄动。为求活,定然小心隐藏,不敢生事。贫道做事只求合理,杀了,自然最合理。” 季通听后心想,这假话如此道理明白,怎地也不像假的,迷糊地问,“那真话呢?” 杨暮客憋着笑,言语却比寒风还冷,“贫道心中憋着怒,若不杀上一两个人,何以平息贫道心中怒意?” 季通浑身寒毛乍起,“您心中有怒,便唆使小的去杀人?您亲自动手不是更痛快么?难不成是怕损功德?” 杨暮客再龇牙一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通咽了口唾沫,“这回先听真话。” 杨暮客无奈叹息,“贫道心中没有杀念,若我去动手,怕是于心不忍,下不得手。” 季通糊里糊涂地问,“那假话嘞?” 杨暮客呵呵笑道,“贫道这钟灵毓秀的模样,杀人这等事情做了后得多难看。脏活自是要你这憨货来干。” 季通听后目瞪口呆,“您这真话假话,小的根本分不清楚。” “真真假假,重要么?” 望山县夜里宵禁,检查严格。守门的见风雪中远远走出来两个人,警惕地拿起了报警的玉石开关。 待那二人走近了后,守门的看清楚是小道士和亲随。长吁一口气。望山县可是多亏了这两个爷爷,若非这俩人,不知要死伤多少。 守门的赶紧上前道,“二位爷爷,殿下走前留信,留安港有人对道爷家中婢女心怀不轨。太子已先一步赶去处置。若道爷归来,县城里已经给道爷备好了飞舟。” 杨暮客领着季通匆匆入城,见着了李沧海。李沧海客客气气地给杨暮客道谢,说白日里抓着的细作已经查出来是何人,目的何在。 杨暮客得了功德,也言说此行圆满。 二人登上飞舟直奔留安港而去。 在飞舟上,杨暮客想着事情来龙去脉。这比卦当下应验一回,以后是否还会应验呢? 比卦,上坎下坤。上六,比之无首。 杨暮客和季通来了陆上的望山县,而蔡鹮留在江边。遂,蔡鹮不在主人身旁,应卦象遭奸人诬陷。而杨暮客幸好与太子交好,得贵人气运。让蔡鹮化险为夷。 本来就要跟太子说,这魏家对鉴宝会不怀好意,这下好,他魏氏先一步踩进坑里。想到此处,杨暮客再琢磨那魏宽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这回不论如何也要好好敲打一下这狗东西。 夜色中留安港有一艘小舟紧急靠岸。是京都军部运送阵亡将士和俗道遗物的快船。 一把琴送到了敖氏楼船之上。 敖麓认得这琴是青姑娘所用,把消息压了下来。没去通知姜福。姜酒那小丫头若是得知了姑娘死讯,要哭成个什么模样。 纵然是水师神,敖麓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看着手中的五弦琴,敖麓无奈。琴上有灵韵存在,那青姑娘死在应是还在用琴来做法。她江女神教历来都是人化虫身。不知那青姑娘若功德有成,神魂要变作什么模样? 敖麓低头一看,琴箱上有一只飞蛾的影子…… 妖军攻破戊堡之前,青姑娘随着寻妖司的队伍一同赶到了一处大阵里头。 此处大阵需通晓灵性之人,同心协力引导大阵灵炁加固冰墙。 众人都晓得与妖国征战,妖国已经被禁用天象之法。想来这样的坚固的堡垒无法击破。但妖精身具天赋神通,纵然被禁用了天象之法,那冰墙又怎能抵挡牛妖舍命自爆瘤胃引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十几个牛妖以命相搏,让戊堡防御大阵破损。 其实纵然如此,只要主将稳住,安排守军层层阻击等待支援,依旧可保戊堡不失。但将军尹凌悄悄逃走,上下失序。大阵被妖军攻破。 引导灵炁的寻妖司队伍在冰堡最里头。 青姑娘死前抱着五弦琴,想弹奏一曲。但刺骨的冰风被妖王用两翅鼓动灌入堡垒。一切都来不及。 听着风声……似梦似醒…… 气始于东方,四时始于木,右行传于火,火传于土,土传于金,金传于水。 音始于西方,五音始于金,左旋传于火,火传于木,木传于水,水传于土。 我这一生,也许就该留在水上。不该有不切实的妄想。 江女神教的神女手持一盏明灯,将被冻死的青姑娘神魂收走。 第83章 青衫落红尘,无弦作素琴 杨暮客昨夜赶到留安城的时候太晚,自然不是办事儿的时候。蔡鹮还被羁押在临时府衙。 在外头浪了两天,这不修边幅的样子让玉香笑了许久。 杨暮客瞪眼道,“你这化形的妖精还能让我那婢子被人抓了去。当真是空有一身本事。这般时候还有心思笑!” 玉香打发了季通,关上门对杨暮客说,“道爷您若再喊大点儿声,这船上人怕是都要被你喊醒了。” 杨暮客皱着眉,声音放小了问,“那姓魏的没伤着蔡鹮吧?” 玉香弯腰打量了下杨暮客那脏兮兮的脸,伸手变出一个水盆,“少爷给她的扇子好用着哩。土地神,城隍爷都护着她。生怕她受了一点儿伤害。” 杨暮客盯着玉香打湿毛巾,“你晓得自己错了,便来献殷勤。我岂是那么好哄的?” 玉香上前帮杨暮客擦脸,“婢子哪儿错了?道爷忒不讲理。那丫头去城里采买给您缝制衣物的器物,若问缘由,还是您让她做衣裳,才有了遇险之事。” 杨暮客夺下毛巾推开玉香,自己随意糊弄地抹了抹脸。 玉香继续说道,“罗朝太子来后,事情便定下了。作伪证的不敢继续弄假,说了真话。当堂那魏氏的少爷就被下狱,诬告的士人也杖三十,押下去候审。婢子自是不必出手,若弄出来点声响,还不是得您跟那些城隍大神去说道。那道牒里怕是又少不了一句。上清门紫明道长,放纵座下妖精,人间作弄妖法。” 杨暮客斜眼看她,“你乃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怎是贫道座下?” 玉香噗嗤一笑,“咱可没朱雀行宫的敕令腰牌。随着您归山,旁人只能当婢子是你紫明上人座下的护道妖精。” 杨暮客抻着脖子想了想,既然太子已经稳定了局势,明儿再去府衙看看便是。“行了,明儿我自己去衙门接蔡鹮,小楼姐身边离不开你。你且回去吧。” 玉香作揖,“听道爷的话,婢子这就回去。明儿一早我先过来给您梳洗。您且睡下。” 鉴宝会这两日在留安港内做成了两件大事儿。 其一,集资购置粮食果蔬。敖氏航运经骨江一道运抵留安港,由当下郡内联合守军进行押运。太子为司长,太守为辅司。诸多士人望族将闲时耕地暂租给官家,隔离安置染疫灾民。 其二,向周边众多国朝邀请青囊医师。鸿胪寺直接差遣使者随船,持太子手谕,可发放入境罗朝的合法身份凭证。 怀王南下一路走过,似是一张大网。将南方士人家族尽数团结起来。应对国相针对士人的各种政令。太子在留安港内,似是机缘巧合一般的两件事儿。才是撬动国相权力的关键所在。 太子向诸多士人家族展示,国家危难之时,不必你我相争,可携手共度艰难。招募域外青囊,太子绕过了礼部直接与域外诸国通使。以至于朝廷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达成了权利的让渡。北方士人利益集团垄断的向外发声权利,被太子以大义之名夺走。 鉴宝会已经办了三日。但依旧不见声势削减。如今留安港愈发繁忙,各处来船沿着骨江抵达港口。 太守高兴的嘴巴都合不上。 敖麓一人在船上的厢房里,桌上放着那把五弦琴。五弦琴被极寒之风吹过,蚕丝和竹丝混合制作的琴弦已经被冻苏了。再弹不得。她小心翼翼地把琴弦都取下,放进了琴箱之中。 身为修行有成的龙女,船上之事都瞒不过她。青姑娘对小道士的心意她自然明白,既不能告诉姜福,她便心想着如何交给小道士。敖麓小心翼翼地涂抹油脂,养护无人再用的无用之琴。 涂抹完了油脂,敖麓的真灵从肉体飞出,飞向大江阴间的江女神国。 敖麓见着了神国看门的女祀,“卫冬郡水师神求见江女神主。” 女祀赶忙上前揖礼,“启禀神官,主母昨日北上,不在宫中。” 敖麓把袖子里的一个绣囊取出,说道,“这里面是香火砖瓦,可用作扩建神宫之用。请神宫女祀收下,待神主归来之时,帮忙通报一声小神曾经来过。” 女祀接过绣囊,“娘娘放心,待主母归来,定会如实禀报。” 天明时分,杨暮客睡得正香被玉香从被窝里薅出来。 “道爷,水热好了。您去泡一泡。” 杨暮客憋着一肚子起床气,只是哼哼唧唧跑到了浴室泡澡。躺在浴桶之中,闭着眼睛感受到血管舒张,一身疲累尽去。受冻后的肌肉酸痛也不见了。这身体……好像是肉身了。 玉香撩开帘子进了浴室,“水里放了些药。您现在没有元气,只有些阴气养着身子,还是得靠外物调节阴阳。寻常人定然是早上不宜泡澡的。您却不同,见着大日之前,泡一泡养足了阴,才好纳阳。” 杨暮客任由玉香帮忙洗头发,嘴里念叨着,“不是才偷了那青姑娘身子的元气,贫道体内怎就没有元气了?” 玉香噗嗤一笑,“您都说了是偷来的。不能自生,那一点儿元气怎够您施展。两日不见,道爷进境飞快。这点儿元气便更不够用了。晒久了太阳,怕是让人瞧出来病秧子模样。多难看。” 杨暮客被薅得头发疼,龇牙咧嘴,“所以说还是泥巴身子方便。” 玉香帮忙把打结的头发捋开,“你若不怕疼,再让一把火烧了。重新聚一个身子去。” 杨暮客睁眼哼道,“那贫道的苦不是白受了。早晚都要成人,但离成人越近,却越觉着还是死着的时候方便。以后怕是一点儿磕着碰着都不敢了。若把脑袋割了,便就再活不过来。” 玉香轻轻摸着杨暮客的额头,“道爷不怕……” 杨暮客撇嘴道,“我何时怕过来着?” 去府衙接蔡鹮只是杨暮客一人去的。季通在外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好好歇歇。 小道士骑着小车不紧不慢。大可道长如今也算是闯出了名声,街头巷尾总有人认得他。待他恭恭敬敬。 太子现在住着和府衙离得不远。去接蔡鹮之前,也得先与太子见上一面。 郡守似是个把门的,住在前院儿。进了院门,由东宫侍卫引着往里边儿走。太守听见声响爬门一看,顾不得穿好衣裳,赶忙跑出来。 太守上前作揖,“大可道长来访,下官不曾远迎。还请道长恕罪。” 杨暮客挑起嘴角笑了下,“太守大人公务繁忙,贫道未做通报冒昧打扰,本来就是贫道的不是。大人何罪之有?” 太守嘿嘿一笑,“您若是来与殿下会面,下官不敢耽搁道长。待到闲时,定然要去船上给道长赔罪。” 杨暮客点点头,躬身揖礼,“那来日再会。” 院儿里头太子那壮年形象此时有些憔悴,看到侍卫将道长领进门后,上前拉住了小道士的胳膊,说道,“事情紧急,未能与道长一同离开。请道长见谅。” 杨暮客笑着跟随,待被领到了桌前,太子松开后欠身作揖,“贫道多谢太子殿下搭救房中婢子。” 太子邀请杨暮客落座,“道长请坐。大可道长为我罗朝子民寒风中奔走,本王如何能容忍道长家眷遭人构陷?说起来都是我之错。未能顾得道长周全。” 杨暮客继续客套道,“太子乃是贵人之躯,贫道身为过客,让殿下劳心实属不该。”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太子的疲累神色,依旧开口问了句,“就是不知……是何人要构陷我家婢子?毕竟我贾家商会,一路可是行功德之事,不曾招惹他人。” 太子心如明镜,沉吟道,“说起来,俱是与本王相关。那魏氏受了他人利诱,要构陷本王行事不周,牵连了道长家眷。” 杨暮客惊讶道,“竟然有人胆敢构陷殿下?殿下这等仁君自当是各方来朝,拿头便拜。何人如此大胆?” 太子哈哈大笑,指着小道士,“你这娃娃,何处学来的这些话术。这早上与道长相谈一场,心里畅快许多。”说着他又叹息一声,“便是生来与众不同,又如何能跳脱世俗利益。道长学道好啊,我便是容不得儿子再受勾心斗角之难,也让他去修道。” 杨暮客思索一番后问,“可是贫道在卫冬郡见过的怀公子?” 太子殿下点点头,“吾儿海外归来,已非世俗之人。却要受我这世俗老父的拖累……” 杨暮客恭恭敬敬道,“殿下不老。” “日日如此劳心,怕是未老先衰。” 听到这话杨暮客眼睑低垂,太子这意思是不要继续问下去,别让他劳心。啧。可贫道心里的结打不开,那贫道的苦又谁知道呢?念头不通达,便吃不香睡不好。睡不香吃不好,便要心生杂念,不利修行。不利贫道修行,那便是血海深仇。 杨暮客抬头龇牙一笑,“贫道肚量不大,有的是法子让殿下宽心。殿下只管放心,那魏氏一家不管多少口人,都活不到今儿日落。” 太子琢磨一下,“要不您再变成亚尔道长,打我一顿出气?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端坐着,“亚尔道长如今是冀朝官祠里的护法神,可来不得罗朝。” 太子目光低垂,“我罗朝山里困着一条脊梁,本王恰恰缺了这条脊梁。若本王有了脊梁,罗朝和冀朝定然能和睦共好。道长不妨帮帮本王,把这条脊梁找回来。” 杨暮客怎会轻易答应,推脱道,“殿下说得那条脊梁是歪的,京都那条才是正的。” 太子好奇地问,“何人告诉道长谁是歪的?谁是正的?” 杨暮客低头在袖子里抠抠手指头,“仙人说得。” 太子笑道,“仙人又怎会管着世俗之事呢。这脊梁换了后,另做他处支柱岂不更好?” 杨暮客皱眉认真地看着太子,“殿下真心实意?” “不若道长剖开本王胸腔看看,本王的心是否是那有血有肉的。” 杨暮客摇头,“不必了。贫道能耐有限,当下怕是帮不上殿下。” 太子了然道,“是本王糊涂了。着急了些。道长这等世外高人,行事定然讲究机缘。那魏氏,也非都是大奸大恶之人,若道长心气不平,本王可让魏氏登门道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杨暮客一拍巴掌,“那明日鉴宝会终了,贫道便领着婢子等着魏氏登台道歉。” 太子摇头笑了笑,这道士当真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 离了太子驻地,来到府衙之处。杨暮客站定在府衙门前等着蔡鹮出来。太阳高照,他也没撑伞。因与众不同,显得有些孤单。 不多会,一个内官领着蔡鹮从府衙里走出来。 内官跪地磕头,“参见道长。下官是殿下安排留守蔡鹮姑娘的太监。姑娘人身安全,是下官以头颅作保。当下姑娘下官送至道长身旁,职责已了。” 杨暮客看着稍显憔悴的蔡鹮,“愣着作甚,过来啊。” 蔡鹮抬头眼眶有泪,一头撞进杨暮客怀里。紧紧抓着杨暮客的衣裳,“少爷。您可算来了。” 杨暮客拍拍蔡鹮的背,“大街上哭得难看,多丢人。回去有的是地方让你哭。” 蔡鹮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杨暮客身后的小车。“婢子坐哪儿?” 杨暮客抽出一块木板,担在小车车座后面。“坐板子上面,贫道这桌案本来是摆摊用的。当下你先上来当个吉祥物展示一番。” 蔡鹮爬上去,把头埋起来。生怕露出脸丢人。 杨暮客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不知赏给这太监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来一根朱笔。眼中金光一闪,开口道,“你这人身体残缺,五行不齐。贫道一笔朱砂帮你开慧。日后因命格招惹了邪祟,你自有警觉,小心躲避。” “多谢道长恩赐。”太监还是头一次遇见有人赏赐这个的,也不知如何去谢。额头被点上了一笔朱红,他也不知能不能磕头。只能目送二人离开。 杨暮客骑着小车驮着蔡鹮悠哉游哉地往港口骑。 云卷云舒,终是要到红尘中去。 第84章 待风雪静谧,窗邀繁星进 港口里楼船中,鉴宝会如常举办。楼船宴客厅安安静静。 台上小楼端坐在桌案之后。客人携宝登台展示,由贾小楼鉴赏点评。 小楼像是开科讲道一般,侃侃而谈,条理通顺。宝物的优缺点皆由她指出,而后开出参考价格。甚至持宝之人若有出售心意,敖氏船东便主持拍卖。 此回拍卖的佣金敖氏航运尽数捐给赈灾事业,由太子派来的内官监督。 回到了船上杨暮客也去了一趟会场,只是这场面之事他实在不善应付。在声声赞颂里,灰溜溜地逃开了。 船上闲逛,路过那乐姬大家的屋子。门窗都开着,那老妪裹着一件厚袄烤火盆。 杨暮客迈过门槛进去,“前辈若是冷,该关上门窗才是。” 老妪睁开眼,忙起身,“奴家怕湿,门窗都关上,这腿脚就要疼。” 杨暮客坐在一旁,伸出手烤火。“前辈快快坐下,当下就你我二人,也不必这般拘谨。” 老妪打量了下这小少爷,怎出去两日,回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她好奇开口问,“少爷还要把奴家当做妖精抓去么?” 杨暮客尴尬一笑,“贫道前阵子心思不定,言语得罪了大家。前辈莫要挂在心上。” 老妪了然地点点头,“奴家明白在旁人眼中显得古怪,奴家这辈子,总是让人误以为是妖精。年轻那会儿是勾引人的妖精,老了便是老不死的妖精。” 杨暮客搓搓手,“怎没见有人左右侍候你呢?” 老妪叹息一声,“要什么人侍候?我性子不好,日日相处,总免不得厌烦,折磨别个,也折磨自己。” 杨暮客赞颂一句,“难怪前辈一身出尘之意。” 老妪受不得这肉麻夸赞,害羞地说,“我……?老奴这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哪儿来的什么出尘之意。一生都是由着性子活着,是个懒人罢了。” 杨暮客皱了下眉,这大家前后表现差距为何如此之大?第二次见她误认为她是妖精,就是因为那出尘之意。但当下聊了几句,她却如寻常人家的老婆婆一样。 老妪见小少爷烤火不出声,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陶埙。“少爷若是清闲,奴家给您吹段曲儿吧。” “好。” 风从江面来,呜呜声穿过门窗,随风而去。 呜咽声似时光的轮转,杨暮客伸手烤火。他在老妪身上看到了灵性,看到了神性。这女子的生命,早已经许给了悠扬绵长的音符。 老妪一曲吹完,炉火劈啪作响。一旁的少爷身影早就不见,走得悄无声息。 尹氏家神阴间里肆意穿梭,以一块染血玉石作引,寻找尹凌丢失的魂魄。 日前尹氏保家神潜藏骨江,截杀怀王,这还算是人道之事。外出寻找生魂,则是干预阴司神道。对于神异来说,前者对规则的破坏程度远小于后者。家养之神干预神道,这是这方世界最大的忌讳之一。 曾有蔷国,国中修士涉人道,扰天道。一国倾覆,众生受累。尹氏开的这个口子,已经有此苗头。今日他们放出了保家神寻人神魂,来日会不会让保家神改血亲神魂根骨? 这些家神沿着尹凌一路逃亡的路线,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腹中饥饿的老鬼忍不住问了句,“来来回回几遍,都不曾找见。家主可曾言说要找到何时?” 一条麻蛇真灵吐着信子,“那老儿异想天开,以为找一个魂儿十分简单。却不晓得咱们又没有天地文书,只能凭着这血脉关系来找。这叫做尹凌的混账也是胆小如鼠之辈,魂儿不知躲在何处。若是躲藏在阳间石下避光,我等就算是几步相隔,也难找见。” 老鬼赌气停下,“那便直接回去,告诉那老儿说我等找不见。来来回回,被阴司的阴差瞧见了。录到天地文书里,不知要毁了多少阴德。就算他尹威老儿拿出再多香火,也抵不回我那寿数。” 麻蛇摇身一变,化成个麻脸老头儿,咳嗽一声,“你这阴寿还长的,自是不急。我可是没几日好活了。得了香火,还能延寿。不得香火,前功尽弃。你若回就自己回去,” 老鬼狐疑地问了句,“你说那小子的魂儿,是不是已经找了一个身子附体。若魂藏肉身之中,这感应灵石自然没有反应。” 麻蛇眼珠一转,目前情势看来,的确如此。“你我分头,去这沿路的人家都打探一番。若是见着了被那小子魂儿附身之人,直接杀了。省的给尹氏惹了麻烦。” 老鬼点头,“如此说定,你我分头去也。” 两个家神分别后,那老鬼看到了一个村子。飘在村子外头。里面竟然也没个土地神。这村子是受地主欺压,没了耕地,出来垦荒求活的农人。一块贫瘠土地,年年种的粮食勉强糊口。所以村中之人皆是面黄肌瘦。 本来北境的村县农人都被组织起来,去服徭役。帮着边境的大军运送辎重。这些人不在官家档案之中,自然没人通知。老鬼见无阴司监察,也无神官庇佑。站在村头吹出一口煞气,张开大嘴等着那些村中之人送入口中。 吃了百来个人,老鬼骑风而去。 老鬼吃了一口,就想下一口。既然破例,自不会收手。再遇见另外一个村子,依旧按照刚才的法子又吞了几十口人。这一路吃人好不痛快,身上本来经受供奉的红光变成了绿光。这时老鬼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变成了妖邪模样。找了个天然的凶煞之地,用障眼法把那身上的绿光掩盖过去。 循着人烟找可比沿着路径要快多了。没多会儿老鬼就发现了一个一体双魂的孩子。小孩儿撞邪昏迷不醒,没说出什么机密。老鬼再发狠心,把这一村人都吃了。 但老鬼不知道,这村中有个巫祭。这巫祭知晓小孩儿是撞客了。他外出求神,想让阴司游神把小孩儿撞客的邪祟请走。离此地山村四百里,有一处山神庙,非是淫祀之地。庙中香火鼎盛,是正经的神祠。 山神寄托一缕神思跟着巫祭回到了山村,此下山村陷入死寂。没有一点儿声响。巫祭打开那小孩儿的家门,屋中空无一人。 山神在村里绕了一圈,得出定论。这些村民被妖邪当做血食吃了,所以神魂和血肉都不曾留下。 老鬼沿着路途找回去,看见了挖人心肝儿的麻蛇。 “我就晓得你也管不住嘴。” 麻蛇竖瞳凝视老鬼,“你怎么来了?难道说找到那魂儿了?” 老鬼嘿了声,“时运不错,遇见那尹凌附身的稚童,那稚童的身子就在我的肚子里。你要看看么?” 麻蛇舔干净血迹,试探地问老鬼,“你反正也不缺尹氏那点儿香火。不若你先把那小孩借我一用。这次尹氏供奉我来领赏,就算是我欠你的。” 老鬼把手伸进嘴里,稚童被他薅出来,“给你。只要你记着恩情便好。” 罗朝中此时三十六个妖人还活着的也不多了。 有的才到了人道之地便得罪当地神官,阴司派遣查人,将妖人诛灭,扫荡了神种和蛊虫。 岁神殿巡查当即上报,玕神神意潜入罗朝,还未有浊染灾殃出现。 这玕神与琅神本是共生关系,二者为海底珊瑚之树。虾元之时挂珠光耀深海百里。后来虾元晚期二者分离,一个犹作珊瑚,名曰玕。而琅神化作贝,西去。 其实若问琅神和玕神本是一体么?这也很难回答。虾元之时,很多古神是集群生灵,根本分不得主体与客体。断其一支,落地又会生成新的灵性。 玕神是来干嘛的呢?截留金炁。 金炁要西来,小楼带来的冀朝金炁只是一个引子。灵脉变动产生的灵炁才是罗朝大势变化的关键。诸多大能都看明了这一点。 所以正法教和天道宗两位真人守在西方口,不准妖邪从此路过。 地仙来至了中州北境压阵,不准妖邪大能南下。 至于玕神神种带来些许神意,只是遭人耻笑的话柄罢了。堂堂虾元古神,沦落到窃取一丝灵机的地步。可笑可笑。 如此一来,琅神,凫傒尚杳所言的梭神,还有玕神,这一路都凑了上来就说得清楚了。 琅神所占之地乃是净宗大能修持之地,吃些汤汤水水,亦是艰难。何况周上国周遭被两位真人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昭通国那梭神借着天妖凫傒钻进去一缕神意,却也不敢放肆。 这琅神,梭神,玕神,都是水中木性之神。用这金炁作甚,犹未可知。 更何况罗朝可不是独有一个国神,还有一个睡在山里的麒麟呢。麒麟又岂能让玕神神意放肆。 中州之变,定然是自西向东开始。麒麟复位,便是关键中的关键。太子作为未来人主,自然知晓些许秘辛。 所以虾邪引来了麒麟的呼噜声,不是什么意外。 每个人都被这局势推着走,寒川的妖精如是,罗朝的士人与皇族如是。岁神殿如是,国神观如是,江女神教如是。只为大局之变之时能占得先机。 这两个小小家神,肆意吃人,逆乱阴阳,却不知已经惹了滔天的祸害。 人之恶念,因此而起。 杨暮客在楼船中歇着,没事儿可做却心血来潮。掐算一卦,依旧是个比卦。 这特娘的。没完没了是吧。初入罗朝,两眼一抹黑。人在桥上,不见大人,你来个比卦也就算了。如今人在船上,喝着西北风,还是比卦?更何况跟太子搭上了关系,怎地还是个比卦上六?太子不算大人物?拿豆包不当干粮? 但让杨暮客跟老天爷发脾气,他自是没这胆子。 迷迷糊糊睡了一大觉,早上蔡鹮进屋伺候他洗漱。 穿衣打扮完毕,杨暮客跟蔡鹮说,“今儿个你与我一同参会。待闭幕仪式上魏家的人要登台致歉,你上前受着。你这过往的大小姐该是懂得规矩,不需我来教吧?” 蔡鹮抿嘴,“这……这般不顾上下尊卑,婢子如何当得起?” 杨暮客龇牙笑道,“太子殿下都答应下来,你又怕甚?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但也不能任由人来欺负。你若总挂记着那上下尊卑,怕是没走出罗朝就被那些贪财的牲畜活剥生吞了。有能耐就得显露出来。” 蔡鹮憋着笑,“您这话张狂得狠。少爷本事了得,怎不显露一些。” 杨暮客笑嘻嘻地说,“谁跟你说我不显摆?” 蔡鹮心里惦念着待到魏氏致歉之时如何表现,也顾不得说话。二人出门之时她踉踉跄跄,两眼无神。 鉴宝会此番闭幕是在码头之上。因为来人太多,楼船已经装不下了。 此番赈灾,行功德之事,自要有一番科仪。 太子随行的寻妖司供奉摆坛。法坛之上摆着齐同女神的牌位。 杨暮客远处瞧见牌位觉着有点儿意思,这官家寻妖司,怎么摆了江女神教的神主牌位?就因此地靠着骨江么? 那寻妖司供奉也当真是有些本事,呼神唤灵,本来寒冬季节,江面上竟然吹来了香花之风。片片花瓣飘落,彩蝶纷纷。 杨暮客当下不需开天眼便能看见阴间里的归情和归宁两个神女。 香风是归情放的,彩蝶是归宁化影。 但杨暮客总觉着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谁又想不起来。 敖麓抬眼看了下小道士,见那小道士反应如常,暗暗松了口气。那素琴还未送出去,这事儿还是暂且押下来吧。都不知道才好。 科仪完毕,自有一番酒宴。 江女神教掌控风云,暖阳当头,不觉寒冷。露天摆宴,也别有趣味。 诸多士人豪族家主文采奕奕,诗歌接龙。 太子上座,拍了拍手,宴席安静下来。 杨暮客微微一笑,与太子对视一眼。 太子上首说道,“前几日,魏氏家教不严,有人街头闹事,得罪了贾家商会大可道长。于众人欢聚一堂之时,魏氏家主魏宽欲当众致歉。” 只见宴席里魏宽领着儿子灰溜溜地走上台面。“鄙人身在望山县,关心愚公军起义南下之事。顾不得管教犬子。致使犬子得罪了大可道长。” 台下宴席中的杨暮客并未吱声,依旧夹菜吃饭。 魏宽儿子跪下,给大可道长磕头。诸多人皆站起身来离席,生怕这磕头的方向冲着他们。 杨暮客依旧不说话。 魏咸邦邦磕头,也不言语。 直到磕得头破血流,杨暮客搭眼一看,“尔等得罪的不是贫道,是贫道的婢子。” 魏宽顿时憋红了脸,“是是是。犬子得罪了大可道长的婢子,给大可道长致歉。” 杨暮客摇了摇头,“贫道是个忠厚老实的。向来不喜惹是生非。但贫道也是一个不喜受欺负不吭声的。诸位在座都是一方诸侯,亦或者是富贾。贫道可能得罪不起,但贫道修持些五行道法,风水异术。得罪不起人,贫道能得罪起鬼。尔等都有祖坟。贫道或许当下忍了一口气,回头挖坟掘地,坏人祖坟风水的能耐还是有的。魏大人,想来您不想遭此报复吧。” 嘶……席上之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 第85章 去功德夜路,来照云作鳞 太子于座上听了小道士所言,顿生羞怒之意。 小楼亦是上座,与太子相距不远。呵呵一笑,“我家弟弟本就是爱嬉闹的性子。他说这话,只是信口胡诌。殿下莫要听进心里。” 太子颜色不改,侧头悄声道,“本王可听不出道长言语嬉闹之意。他当真有那本事。而本王更担心的是,道长此言,怕是会得罪了席中贵人。” 太子说得没错。在诸多贵人眼中杨暮客当下是一个什么形象呢? 小道士如同一个向着诸多士人家族宣战的混不吝。拿着一把铁锹无赖地说着。你们可莫要得罪贫道。若得罪了贫道,那便挖坟掘墓,毁了尔等氏族气运,污了尔等先祖根性。 这与劫匪何异? 杨暮客盯着台上跪着的魏咸看了许久,莞尔一笑,再看其老父魏宽。 魏宽撩起衣摆,缓缓跪下。“老夫,请大可道长恕罪。” 话音一落,小道士忍着四周目光灼灼。 杨暮客知晓,他这钟灵毓秀的模样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在宴席众人心中定然留下亦正亦邪的形象。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既然已经不似好人,那便再邪性一番。 他拉过一旁站着的蔡鹮,轻声说,“该你去了。” 蔡鹮慌张不已,手足无措。 她也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就这么台下说话,她这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声量。旁人听不见,那少爷的心意不就枉费了?深呼吸,能听见心跳。慢慢走到高台,好多事情都忘了。之前怎么想似乎都不重要了。她只知这俩贵人跪着是给她道歉的。 一步步,婢子登台。 “你们两个跪错了。我家少爷是那天上的白云,你们两块泥巴可沾惹不上我家少爷的因果。” 这话从那台子上广传四方。 太子也盯着那婢子,心说这贾家商会果真不同凡响。便是一个婢子都是这般伶牙俐齿的。那小道士不受二人跪礼,从这小婢口中说来如此理所当然。 “我家少爷犯不上跟尔等俗人置气。少爷这般冷落你俩,便是让你俩跟我道歉。我这小婢虽身份低微,受了你们魏氏欺负本该忍气吞声,好在没跟错了人。少爷有能耐让你俩服软。你们与我致歉,我受了尔等尊敬,自然也不再追究尔等冒犯。” 魏宽听了蔡鹮这话,瞥了眼台下夹菜吃饭的小道士。挪了挪膝盖,对着蔡鹮跪着。 但年少气盛的魏咸怎受得了这般屈辱。给那小道士跪下他认了。这贾家商会名声正隆,情势逼人,那小道士帮助太子消灾解难,身上有大功德,与他跪下磕头,就当是拜那功德圣人。 魏宽瞪着自家儿子,这蠢货。若一开始咬着牙死不认错,还有争辩可能。但你给那小道士跪了,这时再顾及那自尊骨气,又要惹出事端。 魏宽没多说,直接给那婢子磕头,“姑娘。我魏氏家法不严,犬子糊涂做下混账之事。老夫代子跪拜致歉。” 棒棒棒三个响头。 魏咸眼里瞬间模糊,眼泪断线。怎就这般欺负人?他从怀里掏出小刀就要自刎。 杨暮客台下丢出筷子,把魏咸的胳膊刺穿打飞了匕首。蔡鹮见着刀兵慌张逃离的台上。 魏宽盯着不远处的小刀又羞又怒,真想把这蠢才当场宰了。 太子当场,亮了刀兵。事情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太子的一个贴身侍卫跳上了高台,抓着魏咸,以擒拿手法压倒。 场中安静无比,似是都等着太子发话。 但杨暮客笑了声,这饭没了筷子自然吃不下去。闹成这样,这宴席算是毁了。但这就完了么?可不能这么完了。 杨暮客记挂着草原上的约定,也记挂着江女神教之事。一路走来,为何唯你罗朝皮肉生意是个正当行当。这事儿必须得问。宴席上都是场面人,这场合问出来,也不算是问错了地方。 太子见杨暮客起身,便不准备先发言。他也想听听这小道士后话是什么。 杨暮客借着香风,引来一只蝴蝶落在指尖。“这里的男子除了贫道,都配不上这香风彩蝶。回去吧。” 冬日寒风从江面吹来,宴会桌上餐盘的油脂肉眼可见开始凝固。杨暮客看了看台上被压着面容发紫的魏咸,指着他问,“你不服?” 侍卫收了些力气,给了魏咸挣扎的空间。 魏咸怒吼一声,“不服!怎能服气!你欺人太甚!得罪了你贾家商会,与你道歉,便算了。你指使小婢登台,剥我魏氏面皮!我魏氏在春香郡千年基业!你这与挖坟掘墓有何区别?” 杨暮客一口白牙,笑得潇洒,朝着太子座位欠身揖礼。而后广而告之,“贫道知在座诸位都厌恶贫道行径。杀人亦不过头点地。诸位定然觉着贫道太过。的确如诸位所见,贫道是在借题发挥。魏氏欺辱了贫道家眷,贫道便让家眷欺辱回去。如此而来,贫道觉着理所当然。贫道一路走来,独你罗朝把皮肉生意摆上台面,那花船中的女子,似如财货,任人赏玩。家姐办了场鉴宝会。贫道却觉着鉴宝会少了些鉴别的东西。该是你罗朝各家花魁都派来,让贫道鉴赏鉴赏,可有称得上是绝世珍宝一般的女子?而后贫道想知晓,能狎弄这珍宝女子,又有什么心得体会。” 杨暮客看着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贫道想问,女子,该受这份欺辱么?” 太子露齿一笑,小道士这问题当真刁钻。原来这场戏这才开始。有趣有趣。“本王久居京中,骨江上花船一事知之甚少。但大可道长似是误会了什么。我罗朝亦有道德律法,女儿家都被视为珍宝。” “贫道误会了?” “本王以为,道长是以偏概全了。” 杨暮客听到太子这样回答点了点头,而后怒发冲冠,二指并做剑光,指向了台上的魏氏二人。“那尔等可否告知,若是我家婢子被尔等陷害成功!会落得何样下场?” 这话一出,宴会再次悄无声息。 小楼欣慰地笑了。 魏咸本来也是怒火灼心,但听了那小道士的问题却愣住了。冷风吹来,他冷静了许多。这问不能答,答便是错。 魏宽老辣得多,再次磕头,“道长。贾家商会域外名商。我儿就算拿住了道长的婢子,也不敢肆意妄为。罗朝骨江花船,是民间约定俗成,罪人妻女容身之地。” 这老狐狸将未生之事洗脱干净。你贾家商会不是我罗朝之人,用不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这是民间的规矩,上升不到官家治理。至于那些女子,也都是咎由自取,没人能说是清白之身。 此时杨暮客又好似回到了青灵门大放厥词,评判周遭地方皆如粪坑一幕。但杨暮客成长了,他没去批评。春香郡西边数十万灾民被迫起义。周遭各郡府都有灾情。想来不久之后,能活下来的女子,择优选优,通过牙行层层交易,那花船之上又要新添不少女子。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谁之错? 他杨暮客没有撬动罗朝大势的能耐,贾家商会也没有。哪怕上座的未来圣人,也没有。 杨暮客心中蓄谋已久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出,“这骨江上的可怜人一直不曾有人给她们做主。我若大言不惭地说,太守你该去管管。” 一旁的春香郡太守赶忙讪笑。 杨暮客轻轻摇头,“您公务繁忙,想来这事儿也管不过来。世俗间形成的规章,贫道若央求太子一道政令。怕是也只能落个阳奉阴违。” 太子起身,“骨江自古煞气浓重,官家政令难以延伸其上。多年来,供奉江女,有所缓解。便是行舟,也是船行结社自治。其实规矩一直就有,添上一个衙门罢了。本王回到京中便着手此事。” 杨暮客赶忙伸手打断太子发言,“殿下莫要心急。罗朝此时诸事繁多,此事还不劳殿下挂心。这魏氏乃春香郡郡望。招摇过市,诬告贫道婢女。贫道雅量,不与责罚。若魏宽大人答应贫道一事,我与魏氏恩怨一笔勾销。不知魏宽大人是否同意。” 魏宽依旧跪着伏身应声,“请大可道长言明。” “贫道要这春香郡留安港有一处江女的栖身之地,魏氏要给她们盖园子,修居所。那园子不准做皮肉生意,由着那些女子唱曲演戏赚钱。若没那本事,就去端盘子送茶,就去洗衣裳,甚至可以去粪坑掏粪。遂,这园子规矩唯有一条,那便是这些女子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赚来生计所需。” 魏宽听着愣住了。因为这特么是赚钱的好事儿啊。不准卖身子,那就不卖。缓过神来的魏宽赶忙应下,“鄙人谨遵道长所言。为江中女子修建栖身之所,照顾这些女子起居。” 杨暮客指尖的蝴蝶展翅飞起,再次引来的香风蝶影,绕着小道士身旁徘徊。似如神迹。一旁呆愣的蔡鹮被杨暮客抓住右手。把她的指头掰成灵官印。 “来,随着我念。” “敕令。唤江女神教游神前来,司管江中上岸女子德行,禁绝皮肉生意。若有僭越者,通报岁神殿,削其福禄,通报阴司,削其寿数。” 蔡鹮跟着杨暮客念完敕令。 杨暮客伸手一指,对魏咸说道,“这女人园子缺一个管事儿的,你这人欺辱女子,便由你来看门。不准再有人于你面前欺辱女子。” 太子本来还心生喜意,因见着心怀大道的少年行功德之事。但这小道士转眼间,就把得罪他的富家子贬罚成了龟公。又感慨这小道士当真心肠歹毒。 事已至此,定然要上首之人来帮忙收场。太子发表诸多公序良俗之言,又总结了今日之事,口头批评魏氏家风不正,劝诫在座诸位莫要放浪形骸,以此为戒。 再无他话。 杨暮客很多事情都没讲明白。那些女子上了岸后是不是自由身?能不能离开?能不能嫁娶?这些他都没去管。若那船中女子不乐意怎么办?逼着上岸么?细致的问题很多,他即便想到了,也无法做出详实安排。 他杨暮客的目的只是开一个好头儿。日后慢慢总能形成新的规章。 宴会散场后,太子特意邀请杨暮客去屋中一叙。 太子问小道士,“你是不是觉着我罗朝无药可救?”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说,“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揉了揉额头,“北边兵凶战危,南面冀朝虎视眈眈。国中士人争权夺利,民教不兴,庶民无德。国神观不为社稷,阴司毫无作为。江女神教,也是只收香火,不施教化。” 杨暮客哼了声,“这事儿殿下不该来问贫道。” “哈……”太子长长叹息一声,“那本王去问谁?” 杨暮客坐正了身子,“人道历史宏大。中州人民外出拓荒之时,世间激烈动荡。诸多治世良方写入了史书之中。想来殿下应是耳闻过贫道在冀朝些许事迹。贫道曾与裘公相谈,该是人民当家作主。想来殿下应是知晓此说非是新闻,史上早有旧法。” “可惜我罗朝没有裘公这般伟人。”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长里短。太子出言求了一卦。毕竟找道士来,不可能是真的为了求政治方针。 杨暮客按照太子所言,起卦。得卦为随,初九。是个好卦象。 太子细细听着杨暮客的解卦之辞,心却飘去了远方。 当今局势,从罗朝到人道大局。皆因求稳以至腐朽。眼下激烈动荡之时再至。罗朝又该何去何从? 身为罗庸之后,本该对正阳国神仇恨不已。但太子明白唯有正阳法统回归才是解救当下危难妙法。不久后他便要承担大位,那如山的压力扑面而来,他偶尔喘息艰难。 的确如小道士所言,治世良方这世间早就写满了书籍。难在如何抉择,如何让渡利益。危难之中,保下他罗氏皇权才是重中之重,其余之事,太子都不在乎。 傍晚码头搭台,又要演曲。 京都飞来一只纸鸢。太子在房里看见了父皇的字迹。 这是一封家信,深情款款。劝他莫要兄弟阋墙。有些事儿不必说明,太子明白了父皇的心意。本来太子还有两年时间准备,但是父皇没给他准备完全的时间。禁宫的兵马还没尽数替换,京都卫戍军还有些许士人子弟不曾剔除。父皇这是当真不让他完成清洗。 联系刚刚小道长帮他占卜的随卦。他明白不日便是登基之时。 既然如此,南方之事就尽数交给怀儿去办。太子下定决心,准备北上回京。 晚上的曲儿格外好听,众人如痴如醉。却无人知,太子已经不告而别。 太守被提拔为正司执事,统领赈济工作。太子留信说,若工作完美,准备京中为他庆功。春香郡太守看着太子留信血脉喷张,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 散会后,一直跟着小楼应酬的杨暮客如临大赦,钻进了房中蒙上被子准备睡觉。 乌漆嘛黑的夜里,杨暮客猛然间觉着一个人进来。而后被子遭掀开钻进来一个软乎乎的人。 “干嘛?” “喂您吃胭脂。” 第86章 用人生写首歌 青龙湖龙主平渊乘风前去黑砂沙海中的正法教别院。 福水子如今是小媳妇熬成婆,从卢金山值守变成了黑砂观方丈。纵然只是金丹修为,却已经开山门立宗派。头顶有正法教的牌匾,诸多潜修种子各方派来。自是不比以往。 若福水子还是卢金山的值守,对龙主自当谨小慎微,大礼相迎。当下却是颠倒过来。 平渊提着衣摆登上台阶,躬身深揖,“不负方丈所托,南方水炁已经准备充分。只待北风停时,水师神可降雪于山中。” 福水子哈哈一笑,“龙王辛苦。” 青龙湖湖主再揖,“正德镇守大漠,邪煞不再南下。方丈大恩大德,我水脉水族无以为报。从今往后,任凭方丈差遣。” 福水子眯着眼捋了捋须发,“你我两家同修共好,休戚相关,何必外道。如今金炁西来已成定局,金生水,这大漠将复土还林,龙主日后水系扩张。黑砂观还需龙主多多照顾才是。我黑砂观能否安心修持道法,龙主担当重任呐。” 兮合真人于此开辟魂狱洞天,福水子监工建立宗门。正法教看得是千年之后大局。 福水子所选地址正是元丹学派的试验场,地下大河涛涛,煞气凶猛,仍有无数怨气不曾消散。 此水脉不可使用,被兮合真人划入洞天之中。做养魂阴河。如此便需要南方大江水系驰援水炁。平渊听了杨暮客的话,寻到了黑砂观。龙主跟方丈初次面见便是一见钟情。后面更是如胶似漆,相互论道。 福水子身为大宗旁门,见多识广,老龙王长生久视,心得丰富。 而兮合对福水子的关怀态度更让老龙甘心做小。区区面皮,管他作甚。对福水子从晚辈之礼,一下变成了尊主之礼。 所以福水子对杨暮客的感恩之心更多了。他的身份变化皆由那小道士相遇开始,这天地变化,似乎也皆是从小道士东归而始。 面对金炁过境,福水子修为尚浅,不足应付。不远处天道宗的至秀真人和自家长辈兮合真人镇守中州入口。他准备与龙主谈完水炁调度后,便去求见二位真人。防止变化之时不备意外发生。 而至秀真人和兮合真人,此时正在罗朝之西的险峰之巅对弈。 至秀落子道,“那跑出来的猴儿又在丢人现眼,你当真不去追?” 兮合摇了摇头,“我之职责,非是缉拿越狱妖邪。由它浪荡些日子,过后少不得扒皮抽筋之苦。它多做的孽,都要记在账上。当下作孽越多,日后吃苦便越多。关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改了性子。也是它活该。” 至秀其实很嫌弃兮合那落子慢的性子,但此地当真无趣,与兮合对弈实属情非得已。她催促道,“这一步你又要思虑多久?一盘棋而已,便是赢了,又能如何?” 兮合抬头看看至秀,“我这一生,只做到了认真二字。如今合道,也合在二字之上。看来真人果真是我合道路上的考验。” 至秀轻笑一声,“谁说不是呢。我以为正法教该是派来诵经着经的来,没想到是你这狱监头子。这回的金炁恰好帮你磨利了剑。” 二人对弈之间,魂狱之中有妖邪鼓动邪气。兮合抽出法剑,一道剑光入了洞天入口。 法剑染血而归。 兮合再落下杀气凛凛的一子。 至秀挑了挑眉毛,她可不会退让,自然贴上一子,以杀止杀。 地仙老头儿在一旁看着摇摇头,两个臭棋篓子。这么下棋怕是两败俱伤,和棋平局。 二位真人对弈的杀气搅动风云。引动着金炁聚集越来越快,天地间茫茫大雪。 这样的风雪,便是寒川上的妖国妖军都受不住,停战息鼓。被妖军攻破堡垒之地的拉锯战终于停止。 但就是这样的风雪中,罗朝军士开始重新入住戊堡,修整破损大阵,争取再战之时,能恢复九星大阵的防御。 尹氏为了挽回自家声望,重新派出了私军抵达边境。罗真拖着病体爬起来指挥前线,重新修筑戊堡。这些尹氏的私军若是没死,那便往死里用。军营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明显。尹氏因罪责而被欺压,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一队运送建筑辎重的尹氏队伍被风雪冻毙。长长的队伍化作了雪原上的冰雕,积累了厚厚白雪。一个监军队伍坐着雪车,里面是寻妖司的俗道以阵法供暖。监军撩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尹氏的私军竟然尽数被冻死了。没办法,只能掉头回去调遣新的运输部队上来接替。 雪车上的俗道操控巽阵,推动雪车疾驰而去。 一个黝黑的猴子嘎嘎落下,笑嘻嘻地用鼻子一吸。那些被冻毙的魂儿都被他吸走了。 李甘的声音响起,“你若再不跑,怕是那些妖精都要记恨于你。本来是他们的血食,却都被你偷了。” 猴子喔喔地叫了两声,“嘿。多少年没吃过人了。这次若不吃饱,不知何时还能再吃。这次还是只吃了些魂儿,俺可没跟那些畜生去抢血肉。” 咔嚓一道金雷落下。猴子叽叽喳喳地叫着躲开了金雷。 “这人道大阵果真凌厉,才现形便被他们捉到。去也,去也。” 罗真听闻尹氏的运输队竟然被冻死了,勃然大怒。这尹氏竟然未遵守他的命令,将御寒之物尽数发放。 罗真被手下侍卫抬着去了尹氏私军的营地。 营地之中都冷眼看着将军来临,却无一人施礼。 侍卫撩开营帐的帘子,将罗真抬进去。罗真进去后瞥了眼正在吃茶的尹晡。 “将军来临,不曾远迎。望将军见谅。” 罗真轻声问他,“辎重运输乃是重要军令,本将军曾下令将一切御寒物资尽数向辎重部队供给。你为何不做?” 尹晡嗤笑一声,“后勤大军卡着批条,没有于兰芳大人命令。物资怎会发放?您那运送命令下的又快又急,我敢违抗军令么?” “本将军若未记错,你部抵达之时,便已经发放了一批御寒物资。你当优先给辎重部队供给。” 尹晡点头,“末将已经发放,但穿着那般厚重的衣物,又怎能快速抵达戊堡。我尹氏将士舍命顶着白毛风,欲以最快速度将辎重运抵戊堡。请问大将军,有错么?” 罗真眯眼,“如此狡辩,你可知外面众将会如何看你尹氏?” 尹晡放下茶杯,“我在乎么?” 罗真点点头,“好。本将军记下此话。” 说罢罗真便由侍卫抬着离开了尹氏驻地。 一队寻妖司追查尹凌逃亡路线的人察觉到了异象。有鬼怪路上吃人作祟。 不久寻妖司的人便遇见了那野村中的巫祭,巫祭受山神指引来到了寻妖司的必经之路上。将村中之事详尽描述。寻妖司俗道请神做法,问清原委。 诡异家神外出吃人,违背阴律。当上报岁神殿。 而这些悄声无息被灭门的村子,自然有人通婚在外。消息不胫而走。诸多野村之人担忧打战之时,北方守军顾不上这些野村之人。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聚成团体。 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巫祭通神,自然也会问明事情。岁神殿将此事列为鬼祟作孽,指明了尹氏家神堕入邪道。 这些村民,对尹氏恨之入骨。 有人提议,截杀尹氏援军。为乡亲报仇!响应者众。 京都里,尹相明白圣人退位决心已定。便是自家妹妹都劝不得。他要守着这相位,在太子登基之前将事情尽数处置妥当,将当今政局弄成围绕尹氏的铁桶一块,不给太子清算的机会。 尹相府先招来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笑脸而归。 而后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也是面露满意之色。 还未来得及召见吏部尚书。太子已然抵京。 留守的太子伴读在京都城门口列队迎接。迎接太子归来仪仗办得有声有色。这是一件大喜事儿。太子仁德明君,亲自南下平乱,赈济瘟灾。不独是东宫之人前来迎接。 京都里好多百姓都围在城门楼前欲想见着未来圣人一面。 尹相在府中听闻吏部尚书也亲自上前迎接,把宴客厅的屏风砸了。眯着眼骂了句,“给脸不要脸的杂种。” 魏氏服软,尹威淡然一笑。罗真施压,要求尹氏再派私军北上。尹威依旧淡然处之。但吏部尚书是他为相后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如今见太子声势大涨,便去摇尾乞怜。他尹威可还没退呢,那太子也没登上大位。 罗朝当今吏部尚书渠声跟尹氏是姻亲关系。渠声的儿子渠佴是尹氏四房的姑爷。如今重新领私军北上的尹晡正是渠佴的大舅子。 尹威本来第三个要见渠声,就是这两家是姻亲关系。尹威对渠声是最放心的。 高宥来站在渠声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当今吏部尚书。 若说高宥来今生与何人有仇,那定然是这个吏部尚书。便是这吏部尚书一直压着他,不准他升官参政。而让高宥来不曾料想的是,昨夜渠声亲自携礼上门。与他掏心掏肺地谈了为何阻他仕途。 责任不在渠声,而在尹相。 太子伴读待尚书大人走后感慨万千。这人当真是一个墙头草。但却不得不捧着他。 林啸身为卫冬郡太守,一直在京都停留至今,已经期限将至。他心中感慨,幸好太子提早回京。方能目睹众人迎接圣君归来一幕。 太子的飞舟缓缓在城外落下。 太子一个侍卫没带,一个人静静地冒着寒风朝着人群走去。 “本王让大家在寒风中苦等,心中有愧。大家快快回城,莫要被这寒风削骨了。” 吏部尚书干脆地跪下磕头,“恭迎太子圣王归京。圣王功德无量,乃我罗朝之幸。” 吏部尚书这一跪,城门前呼啦啦尽数跪下。独有高宥来不曾跪。 高宥来拿着一把剑,正是太子时常祭金的那一把。 “殿下,臣将宝剑带来。如今罗朝金革之意聚于殿下之身。请殿下持剑入城。” 太子接过宝剑,问高宥来,“宥来觉着是该出鞘之时了?” 高宥来跪下叩头道,“臣以为,殿下无敌。” 太子手颤抖着握住了剑柄,朗声道,“本王知罗朝境遇不妙……今,本王得胜归来。当知我罗朝子民万众一心,罗朝兵锋定然万胜!” 噌!银光一闪,太子剑指北方。“罗朝万胜!” 众人齐声应道,“罗朝万胜!圣王万胜!” 京中尹氏家神瞧见了这一幕,獠牙毕现。“好一个圣王,剑锋所指到底是北方妖军?还是我尹氏部族?” 春香郡留安港中,敖氏楼船开始收拾鉴宝会的诸多装潢。 蔡鹮黏在了杨暮客身旁,形影不离。杨暮客也不好意思把她撵走。 胭脂吃了。便老老实实地睡觉。毕竟若再吞了旁人元气,又要送出月桂元灵的生气。麻烦得很。 玉香撞见了二人,“哟。大少爷。你这一副无事才是自在样子,不怕小姐瞧见了?” 杨暮客咧嘴,“什么话。贫道事情多了。昨儿定下来让那魏氏去修园子,等会午时过了,阳气弱些贫道就要下船去府衙看看。把事情定下来。你这婢子才是无事,整日就做些吃食。” 玉香噗嗤一笑,“若不然我俩换换,婢子帮少爷去府衙通传话术。您来给小姐做饭。” 杨暮客赶忙作揖,“玉香姑娘了不起,民以食为天,您做饭才是正经事儿。” 玉香瞧了瞧后头面带羞涩的蔡鹮,凑上前问小道士,“如今怎地这般通情达理。” 杨暮客愣了下,“怎么通情达理?” 玉香哼了声,“您平日里可是求着一个人清净。今儿没把我们这些婢子赶走,不是通情达理是什么?” 问完了,玉香还朝着蔡鹮眨了眨眼睛。 杨暮客前后看了看,有些事儿似懂非懂。 船上热热闹闹,但留安港里可有人满腹怨气。 魏宽领着魏咸来面见留安港县令和春香郡太守。要买下一块离港口近的河道用地盖做园子。 这公堂里头还有一个内官,正是额头上抹了一道朱砂的太监。太子的贴身太监许东东因为这一笔朱砂,身份自是也与众不同。这是功劳象征,他也不去洗掉。所谓开慧,他自然觉着比旁人都要聪明。太子布置监督赈灾任务,许东东主动请缨,留下来。 太子觉着若是许东东想要活命,也是留下来最好。就答应了。 许东东走到魏咸脸上,“你这小子,惹祸上身。昨儿大可道长的话你可记着呢?那园子要你来管。爷们儿便跟着你,盯着你管好了那园子。在场这些人里头,也没人能比爷们儿更适合盯着你。” 魏宽笑脸相迎,“大人说的是。” 下午的时候,杨暮客下船去府衙询问。竟然见着了船东请来的大家。 “大家不走了么?” 老妪坐在一架装满了行李的马车之上。“道长帮奴家找着了安身之地,不走了。” 杨暮客站定看着阳光下的老妪,躬身揖礼,“您像是一首歌。” 第87章 腿被天箍着,浪石白沫 杨暮客陪同大家一起往一个小院走。 大家夸赞小道士想法天马行空,逼着郡望雇佣艺伎。 杨暮客眯眼笑问,“怎地,豢养美人儿这不是天下间男子的梦想么?贫道助其美梦成真,他们需感恩戴德才对。” 大家捋着鬓角碎发,感慨道,“他们想养的是予取予求的玩物,非是有血有肉的女子。这便是大不同。” 杨暮客面露羞涩,“贫道没想太多……之前的确想了很多,但思来想去也救不了整条江上的女子。便生了一个念头,找个地方,给他人做个榜样。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总该能活着,像个人活着。” 大家点点头,“自此便有人想着能上了岸,做了留安港的艺伎,靠着本事活下去。” 杨暮客嘿嘿一笑,“那敖氏不也一直这么做么?否则又岂能轻易请来前辈?” 大家慈祥地说,“敖氏可没有外商的身份,也不曾有太子撑腰,更不曾有挽救大厦将倾的功德。” 杨暮客看着前头的岔路,“贫道不再与大家同路,有缘再见。” 大家点点头,“少爷定要长命百岁,多行功德。” 这话杨暮客听来只当是笑话,这老妪眼中长命百岁便是一生安稳,却不知是咒骂他杨暮客命短。上清门的修道种子,磕头喊一句万岁也不算过。 那么杨暮客在这件事儿里赚到功德了没? 没有。 非但没赚到功德,反倒受到了无数咒骂。 通了肾水,醒了雀阴。幽精也知晓在何处,只是未能通窍。此时杨暮客已经可搬运大周天,洗筋伐髓。神念不需神魂法外放,便能感知周遭灵性。遭人咒骂,功德受损,这咒骂声来自岸上诸多贵人之家,也来自江上舟船。 有时候做了好事儿旁人真的不会念你的好。因为他们眼中那根本就不是好事儿。那是缺德的坏事儿。 人家江上女子好好的,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你偏偏要把她们赶上岸去。凭什么?凭你小道士大功德,入了太子贵眼,便可仗势欺人? 岸上的贵人之家平日里到船上赏艺狎妓,那是玩儿风情,是庄你情我愿的买卖。小道士一句话,就让许多女子离了花船。若是带走了贵人的体己人,可就再也没有眠花夜宿的机会。能不骂么?更何况,那场面话中,还似有推广此行径的心思。你自己不玩姑娘,也不许旁人玩。缺德! 杨暮客大步流星地奔着府衙去,手掐灵官印,招来了当地土地。想听听这白日里府衙中魏氏父子可曾来过。 土地在阴间叙述详尽。那魏氏父子被太守留下,太守摆酒与魏氏有意和解。 太守的意思是,都是给上面的人做事。大家何苦互相为难。如今都给太子殿下办事儿,过往的隔阂自是尽数消解。 魏宽拉着儿子言说了尹氏的种种不是,说那尹氏使者挑拨离间。本来郡望与太守之间就应当是琴瑟和鸣,亲密无间。日后太守的一切政令,魏氏定然会鼎力支持。 这春香郡一个四处漏风的地方,今天午宴上,一件秘密都包不住。说了什么话,准备办什么事儿。明儿一早便要放在各家高位之人的书桌上。魏氏身为郡望甘心居于人下,这不知要遭多少士人豪族笑话。 太守只是言说,这太子交代的赈济之事,一定要同心协力办好。可不能让太子寒心,谁若是敢吃拿卡要,定然法不容情。 杨暮客从土地公口中得知,太守如此兢兢业业地办事。他噗嗤一笑。果然压力使人成长。留安港本来是油料航运的重要港口,楼船抵达之时这港口冷清也不见他着急。 进了府衙,找到门子递了名帖。那门子赶忙将小道士迎进临时府衙,将小道士带到宴席中去。 宴席里太守,太守的幕僚,魏氏众人,还有内官许东东皆是出门迎接。 太守上前,“大可道长来临,我等荣幸之至。恰好屋中办宴,道长快快上座。” 杨暮客被众人拥蹙着走进了宴客厅。土地神嗖地一声钻进了地面,不再露头。 杨暮客落座本是太守的主座,拍拍一旁,“太守来同座。贫道用餐后才来。打扰诸位吃饭,过意不去。有些话说完,贫道就离开。” 许东东掐着兰花指笑了声,“道长可是咱们得贵人。又岂能来了就走。我们自是要好好招待。” 太守附和,“是极。许大人言之有理,若无大可道长,我等今日可是没有吃宴的机会。道长西面助太子平定义军,功德无量。” 魏咸低着头不说话,魏宽候着脸皮说,“大可道长与小人也有过几面之缘。小人也曾一路奔波抵达望山县,欲想与前线共存亡。大可道长当真是我们春香郡的大救星。必须留下好好吃酒。昨日我魏氏受道长教导,心中还想着再与道长结缘,多多指导我魏氏行事不足之处。” 杨暮客没管这些客套话,单刀直入,“昨日宴席,贫道大放厥词。诸位听来笼统,免不得要揣摩贫道心意。有些事儿,贫道其实心眼很小,若是你们做得不合贫道心意。贫道无缘无故拿你魏氏开刀,挖坟掘墓,魏家家主定然觉着不合适。” 魏咸低着头抬眼看了看小道士。这怎么还说挖坟掘墓的事儿呢? 魏宽点头,“确实不合适。”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正色道,“贫道梦中有圣人授课。言说妇女可顶半边天。便是我家中,我也是听家姐所言。”杨暮客瞥了眼许东东,有些话憋了回去,继续说道,“世上之恩,可曾有比母亲之恩更大?” 太守一旁笑着附和,“母亲之恩自是最大。” 杨暮客点头,“所以希望诸位能将心比心些,大家长,大男子的性子都收敛收敛。贫道呢,让魏氏办那园子不求别的。只是想江上的女子有和容身之所。那些女子多才多艺,也读诗书。性子想来一日改不得。贫道若说,诸位待那群艺伎如待自己母亲一样。怕是你们心里要骂贫道。” 许东东笑道,“道长莫要说让奴婢待那些女子当母亲,就是当成奶奶,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 杨暮客摆摆手,“内官这话听来笑笑便好。” 宴席上因此话其乐融融,也没了刚才的压抑。 杨暮客继续说道,“最大之恩莫过生母赐命,最大之耻也莫过人尽可夫。这些女子是可怜的,贫道只希望诸位能把她们当成人来看。罗朝之中,那花船女子怕是还比不得尔等家中养的奴户。给她们一个做人的机会,好不好。” 魏咸咬了咬牙,“敢问道长,怎地才算是当人看?” 杨暮客端坐似如讲道,“她若是个艺伎,那就该是艺伎。她若是个婢女,那就该是个婢女。她若是农妇,那就是农妇。而后,她是一个有手有脚活着的人。要遵守公序良俗,要遵守罗朝律法。合法合规赚取生计之用。若有卖身契,她理当能赚钱赎身。身无债累,若想得自由,那大门也能让她走出。” 魏咸纵然是个纨绔,却也饱读诗书。躬身说,“道长慈悲。” 杨暮客笑嘻嘻地起身,与诸位躬身揖礼,“此行贫道总算办成了一件好事儿。希望诸位能有一天,是真心实意地帮着旁人,而不是受于情势所迫。另外,贫道不吃人肉,这宴席贫道就不留了。诸位,有缘再会。” 待杨暮客大步流星地离开后,宴席沉默了许久。太守作为此间主人,长叹一声,“大可道长言浅意深啊。” 杨暮客离开后同样感慨良多,还记得离开青灵门后。他与师兄讨论过人欲。师兄言语意思是他眼界浅,根本不懂人欲。那时他还是个泥巴身,只有腹中饥饿,食人之欲。如今肾水通了,欲望多了起来。杨暮客再不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人欲之事。他怕自己被人欲吃了,而不是他掌控了人欲。毕竟胭脂真的很甜。 走路带风的杨暮客阴影张牙舞爪,诡异的煞气蓬勃而出。背后的尸狗神戴着白色傩面血淋淋地钻出来,太阳一晒滋啦啦作响化作飞灰。沿路的神官看到那青鬼的气势都远远躲着,可不敢凑上来。 离人越近,杨暮客就越邪性。纳阳好,纳阳能把歹毒心肠都拿出来晒一晒,不要被那阴阳玉化成的心脏带歪了神思。能忍住吃人,是一件大好事儿。能面不改色地当一个衣冠禽兽,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在做鬼与做人之间,杨暮客又坚定地朝着做人走了一大步。 京都此时天色已暗,太子将宝剑挂在腰上后就不曾取下。 回到东宫后,御书房的掌印太监便来宣旨。 当今圣人年老力衰,难以应付罗朝势如累卵之情。今岁辞旧迎新之际,正是新旧交接之时。太子德行端正,正值壮年,顾全大局,明君之才。遂年终岁更之时,圣人与太子同去京都官祠,履行禅让典仪。 国神观俗道方丈亲自入住东宫,严防邪祟入侵。东宫根器不全之人尽数撤离,东宫侍卫尽数由皇宫内卫替换。 太子典仪之前需养精蓄锐,不可离京,不可敦伦,不可杀生。吃斋饮露,修心静气。 钦此。 太子妃听旨回了娘家。东宫一众太监也都去了禁宫的内务司,等着新差事。换防兵甲摩擦的咔咔声在东宫响个不停。 老方丈提着一壶酒走进了太子的书房,“殿下可是觉着无趣?” 太子起身揖礼,“小王拜见国师大人。” 粟岳合上酒壶盖,转到身后。“殿下身上煞气浓重,刀兵不解。有碍平心静气修持。” 太子平静地问,“国师真心保本王平安?” 粟岳拿出一沓符纸,贴在门框上一张,“天下大势,滚滚洪流。如今要换殿下作那船首引路之人,老夫不敢有丝毫懈怠。” 太子单手握住剑柄,抽出宝剑,看着那剑光倒影,“国师大人可知,这京都中,不知多少人盼着本王身死。本王不知此局是个死局,还是个胜局。” 粟岳又贴好一张符纸,“这独木桥上,本就是你死我活。殿下走上桥来,只能一往无前。您只管往前走,老夫帮您照看后头。” 太子剑指粟岳,“我能信你?” 粟岳毫不在乎地说,“您必须信我。” 太子将出窍的宝剑放在桌案上,“岁岁祭金,终到出鞘之时。国师可知今夜定然是血雨腥风?有很多人会因本王而死。国师大人怕是一生功德都要因护这暴君而消。” 粟岳打了一个寒颤,“殿下莫要吓唬我这老家伙。您是罗朝正德之位,守着您老夫才能赚来功德。纵然是些杀孽,也是矫正风气。阴司和岁神殿能算得清楚。我国神观这些年来,受国相胁迫,做了些许得罪殿下之事。但殿下也当清楚,国神观从不干涉朝中权力变更。” 太子提起朱砂笔在剑锋上写了正德二字。“我罗朝当今法统不正,何来正德之说?您这国师,与那国神日日相伴,又岂能不知本王从未踏入国神观一步。不曾与那国神一丝香火。” 粟岳嘿嘿一笑,“王上理当清楚。我国神观,供奉国神,只是供奉那个名号。至于谁得了名号,我们这些道士并不在乎。是那神仙宗门也好,是元灵后裔也罢。只要能行科显道,修习道法之人皆是香火奉上,尊声神主。” 太子面露好奇之色,“国师此言可与十六年前大相径庭。” 粟岳嘿哟一声再贴好一张符纸,“十六年前没有妖兵压境,十六年前也没有神种作怪,十六年前没有金炁西来,十六年前……您还是个棒槌。” 太子走出桌案,看着贴好的符纸。符纸上写着,敕令,阴司正神显德。 国神观道士竟然用的是阴司敕令…… 夜黑死寂,京都寒风刺骨。 白日里御书房掌印太监去东宫宣旨一事高官尽数知晓。同和坊明镜路一路住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家家门户紧闭。 站队的时候到了,自然要闭门好好思量。 但更多人不必思量,因为利益攸关,他们早已别无选择。 纸鸢纷飞,尽是沟通明日弹劾太子之事的信件。 一众城防军着甲来至了相府门前。 领头的校官毫不避讳地大声说着,“妖相窃权,致使国中上下蝇营狗苟。今夜我等奉圣王之命,铲除妖相,还我罗朝正道风气。相府中人,格杀勿论。” 第88章 俊后生,你怎打不过公园老头乐 黑夜走在大地上,扬起沙土,把山峰和巨木打得哀嚎。 空荡的院子是黑夜的足迹,在这足迹里,有人点起明灯驱赶黑夜。 它就喜欢低头看着那些小人提着灯谨慎地探查每个角落,清扫它留下的叫做恐惧的气息。 高大的殿堂柱子在恐惧的气息中被扭曲,奸猾的刺客用黑夜的体味掩藏恶毒的心。 带毒的匕首是黑夜最喜欢的荆棘,这荆棘的尖刺可以帮助黑夜捕获美味生命。 东宫,这名字想来应是日出的地方。 那里头的人,可以点数别人的人头,说哪一个漂亮,哪一个又该是祸殃。 这权利是谁给的,是他的血?还是他的能耐? 陈锡北作为守备军的老兵,有家室,有田产。士人豪族的庶子,能在京都披上官衣他已经比旁个兄弟强了太多。今夜里他领到了一个任务,一个一去不回的任务。刺杀太子。 换岗之时,他借着尿遁,披上黑衣,藏在屋檐之下。东宫的监察大阵会在戌时停止运行一刻钟,这是换岗人员不熟流程,玉石安放出错导致。只是一场意外。 因这场意外,藏在柱子后面的陈锡北要跳到大殿里晚来诵经的太子背后,一剑捅穿太子的心口。让这太阳染血,罗朝好能改天换日。 计划一步步实施。陈锡北屏气等着,等着寒风呼啸停下的那一刻,等着殿中灯光拥抱黑夜那一刻。 门开了,太子提着衣摆走进来。灯光从门缝里张开怀抱,似是要把黑夜的足迹拥入怀中。抱在柱子上的刺客用力一跃,荆棘毒刺瞄准太子的胸口而去。 太子提剑格挡,朱红的正德二字如血,剑锋划过陈锡北的脖颈。血珠顺着剑脊落下,收剑入鞘,没人声张。太子上前诵经打坐。 小太监见了殿内情况,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刺向另外一个太监。 东宫里似乎疯狂的气息在弥漫,太子只是静静地诵经。罗氏官祠的静心养生经。 粟岳对着小太监一招双峰贯耳,走进大殿里,轻轻把门关上。让灯光不去与黑夜交谈。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念着经文往门框上贴。一张接着一张。 尹氏的家神口吐腥风,从空中落下。岁神殿巡游将军撒下一张金光大网,将那家神逮走飞入阴间。 半个时辰之后,东宫里来了不少太监洗刷地面。死掉的人埋运到城外埋到树下。 尹府的喊杀声也停了。 几车尸首被运到皇宫正门。 太阳才一露脸,黑夜便夹着尾巴逃跑了。 尹相洗了把脸,扣下左眼珠放进托盘里,一旁的婢女赶忙上前包扎。 朝会开始,脸上绷带带血的尹相坐在轮椅里由小太监推到了议政殿的中央。 面无血色的尹威唉声说道,“老夫昨夜遇刺,刺客的尸首想来诸位同僚进宫之时都看得清楚。老夫这半生为罗朝鞠躬尽瘁,却不想有人这样待我。何苦来用将士来刺杀老夫,他们都是我罗朝的好儿郎,该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才对。待验明身份,这些人的家眷,亲友,都要下狱,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老夫就这么遭人恨么?” 兵部尚书赶忙上前,“幸好是虚惊一场。只要国相性命安好。我罗朝支柱便在。下官管教不严,竟然让京都生了兵变,待早朝过后,便回去下令彻查。” 尹相面色阴沉,指着面上的绷带,“老夫有眼无珠,没想到竟有人恨我到如此地步。” 户部尚书左右看了看,“下官不知尹相遇刺,准备了诸多议案。既然国相身体有恙,不若改日再议?” 尹相伸手阻止了户部尚书的话,“国事艰难,一刻耽搁不得。” 户部尚书点头,拿出了今岁秋季的财政汇总。征召士人私军,收购南下灾民田产,购置赈灾物资,修建渠道,架设新桥,当下国库已经入不敷出。 尹威听后窝在轮椅之中,像是只没牙的老虎,低声问,“诸位可有谏言?” 吏部尚书上前一步,“南方诸多氏族捐赠财货,纾解朝中困难。” 兵部尚书眯眼一笑,“呵,他们稳坐南方,只想着花些钱财便轻言了事。如今都是我北人抵挡妖军,平祸息难。老臣以为,南方需加税方可。” 户部尚书听候一笑,“本官附议。” 国相独眼打量了下礼部尚书渠声,“那推票吧。” 议政殿各处都在低声议论,稍后执笔太监准备好了政令。宣独过后,开始点卯。 六部主票平,副票不足三成。 国相眉头一皱,绷带渗出血液。 执笔太监宣票,“加税议案廷推票数不足,不予讨论。” 国相捏着轮椅把守,青筋毕现,“老夫昨夜遇刺之时,那些刺客口中说着老夫是妖相。于是围杀刺客之时,留下了领头人活口。诸位同僚想来也想见识见识,这忠肝义胆的将士是听了谁人命令。” 几个皇宫内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进来。那人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歪着头看着一路的朝廷命官,脸上依旧冷笑不停。 尹威坐在轮椅里看着那个年轻将士,“你可敢再说一遍,昨日为何要刺杀老夫。又是听了谁人命令?” 呸,一口血水喷出,将士仰着脖子,“要杀便杀,你这祸国殃民的老贼,定然不得好死。” 尹威摇头笑笑,唤来了京都刑部司司长,“昨儿夜里的监察影像都放给诸位同僚看看。” “是。” 一个仙影玉璧上出现这些兵士整装出发的画面。 “太子圣王平乱归来,我等不可再让圣王受妖相欺辱。今夜,为圣王庆功。杀入妖相府邸,了结圣王之忧。” 那将士目眦欲裂,搬运气血,血液逆流而死。 尹相叹息一声,“看了这影像,诸位作何感想?” 刑部尚书上前一步,“启禀国相,事情牵扯太子殿下,还需勘察。不可贸然定论。” 兵部尚书低笑一声,“诸位同僚,老臣手中有一个名单。此名单乃是太子殿下多年来笼络禁军,清除戍卫部队异己,安插亲近之人的名单。” 国相嗤笑一声,“那大位便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安插亲近之人有何不可?” 兵部尚书赶忙道,“太子多年来,耽于享乐。非是德行之人。虽不日前解了春香郡兵灾疫情,但也是外来游方道士之功。非他太子德行。老臣以为,太子无德,不可继承大统。老臣举议,罢黜太子。” 国相摇了摇头,“太子乃是当今圣人定下,不曾做出失德之事。此案不予同意。” 户部尚书上前,“怀王借南巡,收受多家士人部族私礼。帮其掩盖侵吞良田。藏财货无数于骨江船行。卫冬郡太守林啸帮其掩盖行迹,以贸易名义运往域外。” 国相看向了礼部,“鸿胪寺可知此事?” 礼部一个侍郎站出来,“回禀国相,鸿胪寺的确见过林啸与鹿朝和冀朝外使同饮。但不敢近前。” “那就去查。” “是。” 这时监察院的御史上前一步,“微臣也要检举太子。” 国相眯着眼哼了声,“说……” 御史出列说道,“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二十三年,从未去拜祭官祠,也从未去国神观供奉。微臣以为,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敬国神。失德。臣以太子不孝不敬之罪,弹劾太子殿下。” 呼呼啦啦一大群官员出来,“下官附议。” 这时兵部侍郎罗琴也上前一步,“我罗氏儿郎不敬先祖,本王以为,不可承大位。当换德行健全罗氏儿郎。” 掌管皇家氏族的亲宗府靖王罗昕也上前一步,“当今太子的确无德,亲宗府附议。” 皇室两位王爷站出来弹劾。那便是要廷推。 这事儿很快便报与圣人,圣人坐着皇辇匆匆赶来。 圣人坐在皇位上摇摇头,“我儿真是不讨人喜欢,一次次弹劾,这次也不知过不过得去这个坎儿。来吧,开始廷推。” 京都中枢关于罢黜太子的廷推开始。京都之外掩埋尸体的人更是忙得汗流浃背。 高宥来化妆成一个中年书生坐在驿馆的茶棚下面,风雪中不断有人前来报信。 太子会蠢到在京都派人刺杀尹相么?没人会这么蠢。京都早就被尹氏利诱变成了铁板一块,怕是许以官职都撬不动一角。 至于东宫有人刺杀太子,国相会这么蠢么?被人抓到把柄便是前功尽弃。 这二人都没差人去刺杀对方,但这戏,皆是要以对方派人来刺杀自己来演。 高宥来得知太子平安,笑了笑,继续安排手下去抓捕截杀北方氏族的信使。京都必须一个人都逃不出去。因为要起风了。 夕阳正好,京都里百姓都收摊回家。 戍卫军马动了起来,直指皇宫。太子在东宫之中骑上高头大马,看了看一旁两手揣在袖子里的粟岳,“国师不与本王同去么?” 粟岳摇了摇头,“去什么?丢人现眼么?” “那本王去也!” 太子骑马与东宫新来的禁军兵指皇宫。 皇宫里议政殿忙了一天,好多大臣说得口干舌燥。太子在他们嘴里,那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但是弹劾廷推还是没过。 有人明知家眷被抓了,要么就是送出去的信无声无息,家中一封回信都没有。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渠声早朝的时候拿着一个刍狗,那刍狗上写了尹相的人名,下头穿着一对小人,小人都没名没姓。 夕阳如血,太子高头大马堵在了皇宫门口,看着那一车尸体。“拖走烧了,把尸体停在我家门口算是怎么回事儿?” “太子领兵进宫护驾!靖王罗昕昨夜差使刺客刺杀太子,今日要毒杀圣人!” 当司礼太监在宫门口喊出这句话时,议政殿一片死寂。 罗昕眨眨眼,看向了尹相。尹相独眼看向了圣人。 圣人微微一笑,“朕中毒已深,不省人事。”说罢脑袋一歪晕倒了。 卧槽!这爷俩联合起来谋害本王!罗昕当场就懵了。 喊杀声中,太子领兵冲进了议政殿,一群大臣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罗昕还站着,他想不明白这太子怎么就敢领着兵冲进来。 尹相坐在轮椅里,在沉闷的气氛中问太子,“殿下该是东宫静心养气,何故领兵外出?” “本王收到的旨意之中,可有一条是本王不能领兵外出?” 尹相摇了摇头,“的确没有。” 太子提着那写着正德二字的宝剑上前,也不管那罗昕是个什么眼神。一剑捅了过去,剑尖从前腹入,后股出。 “把这长尾巴的畜牲拖下去治治,莫要让他死了。”而后他对着尹相说,“看,这位才是真正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尹威瞬间汗毛乍起。 圣人遭人毒杀,皇宫内监马上来人封锁现场,在场众人都要隔离审查。 太子坐在尹相的轮椅旁,“弄权,朕玩儿不过你。但比心狠手辣,你玩儿不过朕。朕可以死在京中,怀儿会去山里将老祖宗迎回来,与妖军南北夹击。把乌烟瘴气的罗朝涤荡干净。留在罗朝的尹氏族人会死得一个不剩,不管是人还是鬼。朕给你们十日功夫。你们是哪儿来的,就滚回到哪儿去。听懂了么?” 尹相眯着一只眼,“殿下还没登基呢。” “父皇,朕登没登基重要么?” 老皇帝喏喏地说了句,“不重要。” 京都之乱,还没传出去。各郡都是如常,吃人的吃人,吃饭的吃饭。 杨暮客在留安港最后一日骑着小车出来摆摊。也没人光顾,他便收了摊去一处面摊吃饭。不是不想吃玉香做得饭,而是躲着家中婢子。太粘人了,当真是受不了。吃胭脂都特么要吃饱了。多腻啊。 夜幕降临,杨暮客身后鬼影重重。阴司的阴差鬼鬼祟祟地凑了上来,“紫明上人,我家判官大人有请。” 杨暮客放下饭碗,骑着小车拐进了一个小巷里。 一个老妇抓住了杨暮客的胳膊,“小少爷。五文钱来一回,干不干?” “什么东西?”杨暮客坐在车上瞪大了眼珠。 “就五文。保证您全身舒泰。” 杨暮客吓得拎起车子就往外跑。 那老妇不管不顾,死命地抓住杨暮客衣服,也不怕把那锦缎的衣裳扯破了。好人家的少爷谁大晚上来这地场。她拿定主意要让这小少爷知晓些厉害。 杨暮客赶忙抖抖袖子,当啷掉出来一地大子。这才拎着车子跑出小巷,滋溜一声钻进了阴间里头。 判官见到杨暮客到来,赶忙上前作揖,“小神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理了理头发,落车抱拳问道,“判官唤贫道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不敢不敢。小神失礼。其实小神是有求于上人。如今罗朝寻妖司的官吏都被召去北方。因灵炁变化,好多人染灵。城中妖人我等阴司不便处置,想请上人出手相助,平息人道之乱。” 杨暮客把天地文书从袖子里掏出来,“标记好地方,今夜贫道就弄完,明儿贫道就要乘船离开。” 判官嘿嘿一笑,他也是头一回见着天地文书实物,跟他们平日里用的副本还不大一样。判官拿着副本一一核对位置,标明了妖人所犯罪责。重新递给杨暮客。“上人只要斩杀妖人之时,以科仪唤来阴司游神,我等便可处置后续之事。” 杨暮客点点头,“成。今儿夜里贫道便处置干净。先把贫道送到码头上去,跟家里说明下情况,再喊一个帮手。” “是。”判官用挪移之术,直接将杨暮客送楼船之前。 杨暮客刚回到楼船,想招呼季通出门。蔡鹮便小步跑过来,“少爷,您回来了。” 杨暮客点点头,“那什么,我在外头吃过了,过来找季通有事儿。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蔡鹮赶忙拉住杨暮客,“少爷,婢子抹了新胭脂。您要不要尝尝。” “晚上我回来再说。” 蔡鹮凑到杨暮客耳朵边上,“我抹的是玉香姐姐的胭脂。” 杨暮客眼中绿光一闪,“贫道尝尝。” 第89章 破衣烂衫的人儿啊,他心里有条小蛇 吃几口胭脂用不了多少时间,把正事儿当成了借口,打发了婢子。 杨暮客领着季通离开码头。 季通心思复杂地跟在杨暮客身后,“少爷尽是把小的当成了刽子手,一点都不愿意脏了自己的衣裳。您若是个领旗的命官,许给小的奖赏还好……小的自打从那望山县回来,心里头就不舒服。” 杨暮客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盯着天地文书说了句,“你学来那些本事就该这么用。不然明儿我迷了你的魂,把你丢在这罗朝,也不负你一路跟随。” 季通听完便不吭声了。 留安港在天地文书中不大,一块两掌摊开的玉石板上,有一个拇指肚大小的光点。光点上被阴司判官标记了几个红点。 盯着那红点看去,玉石之上便有文字显现。这红点是何人,生平如何,何时受了灵炁侵染,何时变作了妖人。 其实也就是这十几日的天数里。人,他便不是人了。 本来兴旺的港口因为豆油停产,港口萧条。人他总要活着,有的人有些积蓄,能挺过来。有的人就要自谋出路,城里头活不下去,就得去外头看看。 外头那是一个什么光景? 寒冬来临,秋天的落果和草籽早就被人拾过一遍了。再出去,就得往远了跑。 远了就是深山老林,远离了尘世喧嚣。有的人到了这种地方心能静下来,有的人来了,性子却能变野。似如猴儿一般,看着无主拿了,那不叫偷,发狠抢了别个,这才叫强,冲动之下杀人,自是称胜。 胜者归来,却不知被那灵炁折磨了一遭,魂儿早就变成了妖性。只怕暂时忍得住城中规章,但早晚有一天要现了原形。 夜色中,杨暮客扯着季通,来到了一处老宅前头。 老宅的簸箕里晾着许多酸果子,屋里头也没灯。能听见睡着人的喘息声。 杨暮客跟季通说,“悄悄地进屋,拿住他贴好符打死。别闹出了动静,惹了街坊邻居不安。”说完把一张封魂的符纸递给季通。 季通接下符纸,从墙上翻进老宅。没一会儿就从正门出来了。 杨暮客掐三清指点了几滴无根水,点燃一支香,插在宅院门前,呼神而来,阴风阵阵。 不等阴差来,便要前往下一个地方。 季通打死了几个泼皮懒汉,杨暮客也沿路把那天地文书上的事儿说与他听。这一番心理建设算是做好了。 下一处人家是个寡妇居所。 看着文书上的评判,杨暮客觉着此女不该死。他还在犹豫,便将判文说给季通听。 这女子是个军士之妻。其夫乃是第一批响应征召前往北境的官军。那官军带走了家中存款,买了铠甲刀兵,这女子带着家中两个半大孩子,要讨生活。女子一怒之下,便写了一封和离的书信寄往前线。那军士心神不宁,从冰堡跌落而死。既无军功,也无抚恤之赏。 女子诓骗有意让她改嫁的汉子,出城一同担柴。而后让自家孩儿去懒汉家中窃取财物。有一个懒汉失足落山而死,女子还诓骗他人说那懒汉离港谋生去了。 她未曾主动谋害他人,但的确被灵炁侵染,根性不良。该不该杀? 季通嘿嘿一笑,“您后面说得那些都是屁话,就她寄出和离之信那日起,她就该死。” 杨暮客叹息一声,伸手递出一张封魂符。“莫要让那俩孩子看见。” “少爷您就放心吧。” 没多会季通又是正门而出,杨暮客看着那黑洞洞的屋里头有个小孩盯着外头的人。对季通说,“不是要你小心些个么?怎地还是有个孩子见着了。” 季通一愣,“少爷,那屋里头就没旁人啊?” 杨暮客两指按下眉心,盯着那小孩儿看了眼。这小孩是天生根性不全的人,藏在一处便能不惹人注意。也怪不得其母让他去偷东西。杨暮客龇牙一笑,对那小孩儿说,“你可愿意邀贫道进去?” 小孩摇了摇头。 杨暮客依旧是在屋子门口上柱香,呼神而来。再领着季通离开了这巷子。 季通不解地问,“少爷若是瞧见了什么,就该告诉小的。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算怎么回事。小的都明白除恶务尽,您既与那孩子说话,那就说他是人。不是鬼。若是鬼您怕是一招法诀就送他归天。” 杨暮客冷冷地说着,“你这憨货倒是懂得抬举贫道。那里头确实有个歹命的小娃娃。算不上根性纯良,但也没犯下大错。” 季通当了几年捕快,自然也明白这样的门户里头定然是出不得良人,嗤笑一声,“少爷您这可算是假慈悲。” 杨暮客点头赞同季通的说法,“假慈悲亦是慈悲。我们来是除妖人的,那孩子可跟阴司委托没关系。犯不上招惹因果。” 从亥时一直忙到了子时末尾。这港口里的红点处置了差不多了,还只剩下几个大宅院的没去。 大宅院的处置起来要比这些棚户区的穷苦人容易得多。宅院里没什么邻里,人还少。杨暮客大大方方地领着季通走在街面上。领了阴司职责,周遭的土地神社稷神都帮着遮掩。晚上巡街的捕快是看不见这俩人的。 走过一条大街的时候杨暮客见着了一个……算不上熟人的人。是那条黑巷子里的老妇。老妇喜滋滋地提着一嘟噜药包,从小道里赶着步子跑,也不怕黑,可见不是头一回违反宵禁了。 杨暮客收起天地文书,领着季通跟上去瞧瞧。 季通一旁好奇地问,“怎地还往回走了?” 杨暮客指着前头的妇人,“这娘们今儿夜里扯着我要做皮肉生意,幸好贫道跑得快,不然就被这娘们给糟践了。” 季通噗嗤一笑,“少爷你也有这倒霉时候?” 杨暮客一挑眉毛,“怎地,要不贫道让你去照顾她那生意?” 季通赶忙闭嘴不言语。 俩人跟着那老妇来到了一处大宅院边上的窝棚里。老妇打开门,把暗燃的炉火挑起来,将水壶坐上去。那水壶里有些米,带着一股焦香。 “老刘,药材买回来了。等会儿就给你煎药。” 但没人应那老妇的话。 老妇将水壶里的稀粥倒出来喝了几口,得意地说着,“今儿晚上你猜怎么着?那巷子里竟然来一个皮白肉嫩的小少爷,我拉着那小少爷就往黑屋里头走。那小少爷吓得赶忙扔下一把大子儿。我拾起来一数,五十文钱呢。” 季通听后斜眼看着自家少爷,那眼神说不上是个什么表情。杨暮客握着拳头堵住嘴,紧了紧嗓子。 老妇人继续说着,“这五十文钱,我买了药。明儿天亮了,再去买上一条狗肠子。洗一洗炖个汤。好些日子没吃着油水了。若每日都能遇上一个小少爷该多好呢。” 杨暮客憋了半天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季通一旁问,“这老妇要小的进去杀了么?” 杨暮客挠了挠头皮,叹息一声,“贫道恨不得把这城里的人都杀了。你,我,都死了干净了才好。走吧……” 季通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自家少爷是恨世道。一旁拉住了少爷,说,“您若是想帮衬一下,就该想个法子。” 杨暮客摇了摇头,“世上这样的人家千千万万。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帮得过来么?” 季通憨笑一声,“能帮一个,便是一个。” 杨暮客从袖子掏出来一张一贯通票,“你说这钱若让你送进去,那妇人会如何去做?服侍你两百回?” 季通脸色一黑,“服侍我作甚?咱们给她钱,帮她度过难关。不求回报。” 杨暮客捏着一贯通票,“这张符纸你拿了进去,告诉那老妇不准声张。拿着符纸去治病,莫要黑天在巷子里惦记着拉小少爷。” 季通郑重地接过符纸,“少爷您就放心吧。” 这一夜又宰了几个染了灵炁的妖人。二人匆匆地回到船上。 天还没亮,敖氏船运的船工便上了甲板开始收锚。缆绳扰动江水哗啦啦响,船壁被缆绳擦出咯吱咯吱声,应和着低沉的嘿哟嘿哟的号子。 二人站在船头,看着缓缓移动的港口。 杨暮客问季通,“杀了这么多人,心中可有杂念?” 季通弓着身,低头说,“小的把自己当成少爷手里的刀。不作他想。” 阴府的判官趁着天黑骑风赶来,杨暮客跟判官说,“事情都是我身后的护卫办的,功德记在他身上。” 判官拿出道牒写了几笔,欠身说,“已按上人吩咐,将事情如实记录。小神这就把道牒还给行走大人,不再打扰大人静候朝霞。” 季通看不见阴司判官,但能察觉阴风吹过。低头美滋滋一笑,这一夜也不算是白忙。 走了一夜,杨暮客心中的怒意其实早就涨到了九成半。他等着一个宣泄口,他明白,这怒意不能无缘无故地发出去。 这港里的事情没什么值得上他这九成半的怒意。 愤怒是杨暮客自己心中量化的。因为他一直在评估自己还剩多少理智。至于感受着理智的量化便极为简单,他还剩多少皮相包裹着厉鬼模样。小道士有骨有血有肉,但若开天眼望去,如今杨暮客的人形只剩下一张皮。 一次次,杨暮客忍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凶恶欲念要撑破了这人形皮相,尽情放肆地喧闹一场。 只差了一点点,他就忍不住了。哪怕把青鬼法相的阴气尽数化作了一颗丹丸交给玉香保管,哪怕他修持正道行功德,哪怕他已经停了课业。青鬼的本来面目一直不曾变化。他明白青鬼终究还是要吃人的,就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忍到化身成人那一刻。自此世间再无青鬼本相的杨暮客。 天边一抹鱼肚白,江面殷红一片。 杨暮客终于让心思平静下来,对着一旁的季通说,“来日教你清晨日出的望炁之法。可观紫气东来,存阳气与内府之中。若有朝一日,你能化炁为力,运转周天,将炁存于丹田气海。你便是真正的俗道了。” 季通眼光一亮,“小人定然好好修持少爷教授基功。” “走吧,回去歇息。” 早上杨暮客回屋刚睡着,蔡鹮替杨暮客过来给小楼请安。 玉香服侍着小楼穿衣打扮,小楼问蔡鹮,“他晚上又去了一夜?” “回小姐,少爷昨夜里是受阴司神官号召,平息留安港人祸。” 小楼端起汤碗送入口中一勺,玉香小心翼翼地将花簪插入发髻之中。小楼从镜子里头打量了下蔡鹮,“你这两日跟少爷越发亲近,可是起了什么花花心思?” 蔡鹮抬眼看了下赶忙低头,“婢子就是尽心尽力地服侍少爷。” 小楼哼了声,“服侍他,要大庭广众地喂他吃胭脂?喂他去尝舌头?安排你去服侍他起居,不是让你去坏他修行。我家麒儿是修道的种子。他这几日被你勾引变了性子,你当我看不出来么?” 蔡鹮抿嘴,“婢子不敢坏了少爷修行。婢子明白这一生都依仗着少爷,自是明白分寸。” 小楼点点头,“你若能明白分寸就好。我晓得这船上姑娘众多。你自是提防着那姜家的女子,也提防着敖氏的姑娘。你本来也是贵家的姑娘。显摆给她们看,也没什么。她们俩入不得我弟弟的房里,这一路还要往东边儿走,这俩姑娘可舍不得她们家中的富贵。以后收敛些个,若是想逗我弟弟欢喜,房中随你去。莫要在外头让人看去嚼舌头。明白了么?” “是。小姐。” 帮小楼梳妆完了,玉香又端来些点心做早餐。杨暮客这大肚汉不在,吃得简单些。小楼几块糕点入腹,便吃饱了。玉香端着食盒去后厨跟蔡鹮一起吃早饭。 小楼独自在屋里,把那花间戏的盒子打开。那个戏折子里叫做西子的坤道从红墙上走下,腰间挎着一柄长剑。不知何时,小楼已经腻歪了文弱的女子模样,更喜持剑坤道的形象。 西子穿梭在竹林间,持剑飞舞,也似是满足了小楼的飞天梦。 每日都与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小楼何尝不是心累。这花间戏虽在留安港无人与她同玩,却已经成了她躲避世俗喧嚣的一处宝地。 第90章 冷了心,都是折磨 小楼玩耍一会儿,便开始正经做事。 屋里头静悄悄,千机盒时不时便要弹出些单据。不凡楼的经营决策她虽不去管了,但那头依旧会如常汇报。 小楼当下忙得是,冀朝官家以贾家商会的名义,受罗朝太子之邀,派遣青囊医师。前两日小楼审核了名单,她虽一个都不认得,但凭着这些医师的资历筛选了些人。如今这些人都在路上,也是沿着小楼他们走官道那一路来,并非坐船。 冬日明龙江与骨江交汇之处水流湍急,坐船前来或有意外。陆路自当稳妥。 这些青囊医师的车马费要由贾家商会提供,贾家商会再从鉴宝会中的营收扣除。这些细账小楼全都用千机盒寄给了不凡楼的两个掌柜帮忙处置,她只看结果。 太子在留安港设立的赈灾事业由春香郡太守和敖氏航运接洽。 所以敖麓现在也是很忙。 卫冬郡敖氏航运的舟船都动用起来,沿着骨江运送赈灾物资抵达留安港作为中转站,向着内陆灾区运送物资。 小楼还接收了冀朝明龙河运的未竟业务,更添了一层鹿朝的关系。诸多事务处置起来极为庞杂。 当下最难的便是没法差人随行视察。 所以小楼心生了一个组建武装卫队的想法。季通在不凡楼训练侍卫她也曾去看过。当时只是随着性子开了门生意,不曾想过会做大做强。但当下似是局势推着贾家商会的生意往前走一样,很多事已经出乎当初预料。 敖氏的法子就挺好,四处领养无依无靠的女子。培养出能照看家业之人,把产业留在一个地方,东家隐藏在幕后,台面之人随心更换。 于是乎小楼让玉香招呼敖麓前来一叙。小楼要向敖麓取取经,学一学这幕后操弄的手段。 待有了扶植起来的傀儡,再训练一个武装卫队直属于她,可以持令巡查产业。如此才算是安全,富贵不会被人窃取。 与敖麓聊了些故事,听来些观人之法,小楼心中有了眉目。冥冥中似有天意告诉小楼,可与骨江上的江女神教合作,组建一个尽是女子的百花军。 如何与这江女神教产生联系,便是小楼面临的难题。 中午杨暮客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蔡鹮赶忙上前问安。 “少爷。小姐传话,您若是醒了赶忙去她屋里。她有要紧的事情找您。” 杨暮客活动活动膀子,捏着蔡鹮下巴,“不香一个?” 蔡鹮面色一红,“赶紧去。青天白日,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杨暮客一愣,“哟呵,厉害了。有吃食么?” 蔡鹮也不答,推着杨暮客往主屋那头走。走到半路她停下,不敢再靠近。杨暮客头也不回地进了主屋。 进屋伸着脖子往里瞧,“小楼姐寻我?” 里边传来声音,“吃食还没凉,赶紧过来吃。” 玉香端着洗手盆上前,杨暮客洗了手掸掸袖子,“好嘞。” 饭间小楼把晌午的想法说了一遍,问杨暮客,“你可联系上江女神教?” 杨暮客低头寻思,而后说,“姐姐若是想组建私兵,也不该找一个神道势力。那些人神神叨叨,怕是分不清主次。” 小楼端着茶笑道,“我可不求这些女子以我为主。我只要一个安稳环境。钱财供奉,香火供奉,都少不得江女神教。我想过了,这些富贵好似天降,那么这些财富定然不属于我。若有一天财富不见了,我也不该心疼。我一点投入,得了丰厚回报,当是知足,不敢期盼长久。但若有女子之军守住了财富,能造福他人。如你那人民广场,人民子弟学院。我亦如你一样,求来了功德。” 杨暮客眼光明亮,“小楼姐目光果真通透,世间之事看得清楚。联系江女神教一事,弟弟或许可以帮忙。” 小楼放下茶杯,学着道士的样子掐了子午诀,“弟弟慈悲。” 杨暮客赶忙放下筷子起身还礼,“姐姐功德无量。”他重新坐下端起筷子,高兴地唱了句,“我花开后百花杀,定要满城尽带黄金甲!” 小楼噗嗤一笑,“我可没谋朝篡位的心思。” 吃完午饭,杨暮客便来到甲板上干活。 正经之事,自要有请神科仪。 案台摆好,观天象,落笔写符头。敕令,唤江女神官。摆供奉之物,燃香火。 引天地灵炁,水炁缠绵而来,云雾淡淡。 “贾家商会,贾小楼之弟,杨大可有请江女神教神官船中一叙。” 只见云雾见似是一双绣鞋落在甲板之上,吧嗒吧嗒几个脚印来至法坛前头。杨暮客躬身作揖,“请神官屋中与家姐一叙。” 水鞋印从法坛一路走进了屋里。屋里水雾聚集,化成了一个女子。 杨暮客两手抱在丹田之处,站在法坛前闭眼晒着太阳。做法请神与纳阳养身两不耽误。 没多久,那神女化作水炁消散在了门口。杨暮客睁开眼,提起桌案上的符纸烧成了灰烬落在盆中。再插上三根新燃的香火,端着贡品来到船舷,将那些瓜果尽数倒进江中。 再往前,还有一站便要从运河直抵罗朝京都。也不知罗朝京都是个什么样子。 京都之中,太子回到了东宫。他虽在尹威面前自称朕,但终究还是给老父留了些面子。要等到禅让那天才真正登基入主皇宫。 刺杀太子与刺杀国相两件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 午门之前人头滚滚。 当今圣人手谕,多位王爷结党谋私,意欲造反,斩立决。这其中把尹氏摘了出去,这主意是太子出的。 京都一直被封锁着,一丝消息都不曾传出去。所以外面很多人迷迷糊糊。有些氏族甚至认为尹氏与太子达成了和解,背叛了他们。 尹威匆匆赶回了封地,将家族主要人员尽数聚在一起。商谈了撤出罗朝之事。 尹氏经营千年,自然也要与乾朝祖籍有些来往。回乡投奔,乾朝尹氏自然欢迎。自是一贯作威作福的主家到了那,要给人做小。罗朝尹氏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尹党面临清算,除去已经身陷囹圄之人,剩下的纷纷踊跃写信揭发。 朝堂面临着一次大换血。 但这些太子都没去关心。且让父皇去享受权利的回甘。他准备着与北方妖军进行和谈。 妖军自寒川而来,是疲惫之军,这一战他们哪怕尽是妖精,亦是打得吃力。而罗朝千疮百孔,更是有休养生息的必要。 太子并没有真正放走尹氏的打算。他很早就起愿,定要尹氏灭族。 高宥来离京北上,冒着风雪,由寻妖司护法保卫着前去妖军所在,一刻不曾停歇。 走了官道三日,寻妖司护法以遁地之术从人道大阵钻了出去。从外面自然难找到缝隙,但从里面出来可算是轻而易举。高宥来的队伍不曾惊扰前线的监察大阵。 白熊君心有所感,化作老翁外出迎接贵客。 高宥来一行人被一阵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眨眼间却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几位人道中兴之地前来,不知何事来访?” 高宥来看到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者,双膝跪地叩头道,“鄙人乃是太子伴读,有要事与妖国首领相商。” 白熊君送出一缕灵炁,将数人都扶起身,“吾乃顺国君主,白启。妖修得道,化作真人。阁下若不疑,可直抒胸臆。” 高宥来站直了身子,昂首细细打量白启。白启的形象有些意料之外。一国雄主怎是这般模样?就算是当今陛下苍老无力,也是肩宽背直眼中有睥睨之色。这老人似是要饿死的叫花子一样。他深揖道,“微臣拜见白启陛下。太子殿下不日将继承罗朝大统。罗朝求变,不欲与妖国为敌。但陛下所图地域又非我罗朝可忍让。所以太子殿下差微臣出使商谈。” 白熊君伸手一拉,将狻猊萧汝昌和天妖朴仁美拉进了洞天。白启再介绍了诸位身份。 朴仁美是妖军前锋,多次潜入人道。所以朴仁美拉进来可以防止高宥来说谎。 萧汝昌曾是罗朝神司,对罗朝亦知之颇深。作为白启的左膀右臂,萧汝昌可以帮忙决策。 双方都明白身份后,白启和蔼地笑着问,“我妖国所求之地,皆是你罗朝人国不取之地。为何不肯让给我们这些妖精占地修持呢?” 高宥来正气凛然地答,“妖,食人者也。妖国离我罗朝如此之近。陛下可否保证无有妖精再犯我罗朝疆域之凶险?” 白启摇了摇头,“便是我们日后胜了,占下了地方。日后若有小妖欲要求道,还是免不了要南下吃人。” 高宥来点头,“遂尔等为妖,我等为人。此矛盾不可调和。需有划界之地,让尔等妖物不可轻易犯我罗朝边境。陛下当退一步,择小地缓和生机,待寒川冰灾过去,再返寒川方是正道。” 白启嗤笑一声,“我等既然南来,又为何还要回那天寒地冻所在。大好疆土,该是有我妖族一份。天地变迁,你罗朝占据阴阳逆位之地,岂不知灵炁重来之日,妖与灵再现中州。谁也阻不得。” 高宥来冷眼看去,“我罗朝再生妖与灵,是我罗朝之妖,是我罗朝之灵。你顺国是他国,侵占我疆土,岂有理乎?” 萧汝昌喋喋笑着,“不若这样,我顺国妖民尽数入你罗朝国籍。你罗朝敢收么?” 在场之人谁都没料到高宥来如此作答。 高宥来站定,朗声道,“罗朝人主继任者罗沁有旨。曾为我罗朝出生者,不论妖与人,皆为罗朝子民。若认我罗朝人道为主,国门为其而开,神庙为其而在。萧汝昌神君,官祠他日可为你重修塑像。” 萧汝昌听完后愣住了,看向白启。白启笑着捋了捋长须,“罗朝未来的人主了不得!” 朴仁美眯着眼,“那我等没有罗朝籍贯妖精与鬼神当何去何从?” 高宥来看着白衣老者,反问他,“中州之大,变迁之地不可计数。何处不容有灵者修行?只要尔等不再犯人道律法,何人会扰尔等清修?若来日天下变幻,似如外域修行宗门遍地,尔等食人均是沦为邪道,亦要遭宗门驱逐诛杀。太子差鄙人出使和谈,也是不愿见尔等堕入邪道。” 白启努嘴,抱着膀子想了很久,“明明当下我顺国压得你罗朝喘息不得,你这小小伴读却似是胜券在握。你有何豪胆笃定我顺国会屈服人道?” 高宥来畅怀大笑,哈哈哈,“我中州纵然分作九邦,但尔等妖邪若是猖獗无道!你待来日来看!你可有一个妖精活得下来!本官不是来求和的……”高宥来此时眯着眼咬着牙,“本官是来做最后通牒的,若是尔等继续作乱,太子殿下便要出使八朝,求得援军,祷告岁神司,求神道之助。拜四方宗门,天下修士皆来斩妖除邪。纵是我罗朝粉身碎骨,定要你这些妖精神魂封于魂狱,永无宁日。” 萧汝昌没想到如今罗氏当真出了一个狠人,宁可不要这法理治权,也要平息妖灾。他细细打量高宥来,他在确定高宥来说得是不是真话。因为若是中州国主如此求助他邦,就说明此国主再无正统之权。来日这罗朝之地定然要改天换日,不再被叫做罗朝。哪怕是之前颠覆继国之位,也是罗氏子孙内部争斗,争来一个正统。 白启的眉头拧成一团,“你我两国之战,何来妖邪作乱?谁人教你散播谣言?” 高宥来昂着头哼了声,“殿下说是妖邪作乱。那便是妖邪作乱。” 萧汝昌抬眼看了下白启,知晓不能让主上下不来台,上前一步,“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且不以人与妖分,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都有续存之地,自是好的。不知你主可有安排?” 高宥来中气十足地说,“尔等南下是为血食。殿下言说,若尔等掳掠够了血食,便退到北境无人之地,千年内不再扰人道。可开国门七日,北境士人封地可任由尔等掳掠。罗朝官军绝不出兵阻拦。” 白启嗤笑道,“好狠。” 高宥来欠身作揖,“诸位,尔等是要鱼死网破,还是罢手言和。在尔等一念之间。” 朴仁美眯着眼问高宥来,“我等如何信你?” 高宥来解开衣袍,坐在地上,“这位老先生问得好。太子殿下有旨。我高氏忠君报国,所以唯有本官舍身成仁,官祠方有我高氏一席之地。” 洞天中人皆是明白这罗朝高官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无一人上前阻止。生命似是无足轻重一般。 白启却长叹一声,“我信!本君罗朝答应太子要求。” 高宥来看了天空许久,从大袖里拿出一顶金冠。此乃正阳罗朝赏赐给异姓王爷的锡爵礼器。他轻轻将金冠戴在头上,开口说,“本官当下舍了此身,永世护我罗朝。” 说完他饮下一杯酒,对着身旁的寻妖司护法说,“有劳道长行科显法。” 萧汝昌看着那金冠愣住了。这……这是正阳法统么? 第91章 朱龙溺在蓝色小河 洞天之中,真人有掌控万物的权利。 高宥来的生死在乎白启一念之间。但白启没去阻止高宥来毒发身亡。 高宥来面色乌黑,神魂飘出体外。其背后的寻妖司护法念诵千年前罗朝官祠祭奠护法神官的经文。正阳气运从天降下一缕,与柴老二那憋屈的样子不同。高宥来身披朱袍,正阳形制的礼器化作头冠。 萧汝昌越琢磨越有趣,“你当我面,化作护法神。岂不是需听我号令?本神如今是妖国领袖,你到底是忠君爱国,还是投身叛变?” 护法神高宥来睁开眼,“汝为罗朝神官,携妖军进犯边境。不知罪乎?” 萧汝昌似是被刺痛了般,面露凶色,“本神被驱逐出了庸合罗朝,大地广博,却无我容身之地。我有何罪?” 高宥来伸手招来一个小幡,“新晋护法神,面见护国神兽。” 萧汝昌哼了声。余光看了看白启,并不应声。 北方的寒风停了。戊堡重新开始修整工作。尹氏私兵来未来得及得到撤退消息。罗真下令,官军全军尽数向乙堡集中,欲集中兵力,以高打低之势迎战妖军。北境各家私军驻守冰堡,不可随意外出接战。 护木避金,这军令明面是绝对正确选择。士人各家见罗真终于动了真章,主动变化大阵,似是与妖军决一死战。他们在堡垒里休整好不自在。 冬日里,平原地动。沿着山脉一线鲜有人烟,受灾者少。更何况因为疫情,封锁各郡通路,停滞生产,方便管制。也加快了物资向受灾地区运输。 似是早有预备,怀王调遣许多粮食和医药向着山区进发。 骨江之上,礼部终于拿出了章程,大力支持鉴宝会举办。 因骨江与运河连接之处乃是罗朝咽喉要道,水军沿江巡查,不准私家航运启航。京都还抽调了部分卫队,前往运河港口保障安全。 小楼与神女谈了供奉之事。载有女祀的花船会在阿勒港等候贾家商会的招募。 尹氏封地里,尹威的妻子脸上抹着苍白的铅粉。尖声叫道,“走?如何走?我尹氏家业就这么丢了?那太子小娃娃有几斤几两,把你这堂堂北方领主吓得神不守舍?” 尹威瞥了眼老妻,“南北割据?若再如千年前,起了内战。我尹氏拿什么去挡罗氏兵锋?” 尹庄氏呸了一口,“姓罗的当真以为这罗朝是他家天下,北方良田尽在我手。骨江下游平原半季产量足顶他那些南边的菜帮子忙活一年。他罗氏凭什么和我尹氏斗?这罗朝上上下下都仰仗着你这国相。结果你灰溜溜地从京都跑回来。别个家里头的如何看你?你这些年给别个许下的愿都成了空不成?” 尹威何尝不是咽不下这口气,但太子那狠毒的眼神他时时记起,不寒而栗。迎回山中的老祖宗?让正阳法统死灰复燃?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当年尹氏帮着罗庸造反的家神可还都在呢。没人愿意提及当年造反的战况,足见凄惨之状。 正阳法统从来都是嘴上道德篇章,腹中阴谋诡计。百万生祀,正阳最后一个皇帝说干就干了。黑云病从天而降,南北各郡十户不足一户。他罗氏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儿果然就没断过。 罗庸靠着来外修士相助才得以破京都守城大阵。那京都里已经是人吃人的景象。 把那邪麒麟从山中唤醒,罗氏血脉会重归天命。气运归一后。尹氏这数百年谋划就要大白于天下,即便可与罗氏一战,却得不到一丝法理。 尹庄氏见尹威不吭声,上去推了尹威一下,“怎地不吭声?” 尹威木然地说,“罗沁那小儿说,若我尹氏不走。便南方起兵,放任妖军长驱直入,与妖军南北夹击,先灭了我北方氏族。夫人可有办法?” 尹庄氏愣住了,“这小儿心肠如此歹毒?他也是你外甥啊。就这么对他母家?我庄氏要怎么办?” 尹威眼一眯,“夫人附耳过来,吾有一计。” 以地主政令,因战事艰难,收缴五年后赋税。而后五年再不课税。且因壮男前线作战,田亩耕作之人不足,兜售田产,佃户可出资购置,且地主五年内不再赎回。 尹威回到祖宅第一件事就是把后山的鬼境以阴土填平。祈求山神将阴土下的鬼境纳为神司管辖。 尹氏所在郡县财富开始快速集中,支持北线作战。百姓砸锅卖铁献出财产换来耕地,粮食也尽数交出,可不能让前线儿郎饿着肚子。 京都之中,太子随方丈来到了国神观。 罗沁此生最艰难的一刻或许就是此刻。他种种谋划,都是依照天下大势所趋。但唯有国神,不能以常理度之。 方丈领着太子来到了国神观的国神大殿。 殿中冷冷清清,国神一心扑在炼丹之上。香火什么的反而不甚在意。 粟岳点燃香火,以铜杵敲了下钵盂。大殿回响着金鸣之声,符文垂帘散发白雾。粟岳而后点燃符纸,念诵国神名号。 “罗朝庸合祭灵,保四方太平,捕风于野。正神大人快快显灵。” 太子看着台上那塑金身的威武雕像渐渐缩小,变成了一个小孩儿。小孩乐呵呵地问,“你二人来此意欲何为?” 太子上前行跪拜大礼,“罗氏血脉罗沁拜见国神大人。” 国神摇了摇头,“心不诚便不要拜我。我知你有二心,我亦是知你来无好意。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神,你是人。你骗不得我。” 方丈悄悄地退到一旁,不吭声。 太子依旧跪着,抬头看了看那小孩儿,恭恭敬敬地再拜,“请国神大人开北方国境人道大阵入口。” 国神盯着太子问,“你可知,那些妖邪入境便要掳掠人口当做血食?” “本王知晓。” “放任妖邪入境,是要损功德的。是要被子民唾弃的。” 太子平静地答他,“人不该被当做畜牲对待。北方该有此难。” 小孩抬着下巴说了句,“你不满本神所作所为……” “本王的确不满。” “本神所做之事,是你罗氏当年许下的。你后悔了?” 罗沁再磕头,答他,“本王谈不上后悔,但本王以为,神官大人所取已经足够。该还我罗朝神司正主之权了。” 小孩儿轻声一笑,“还你也容易。但那山里的老家伙可醒不过来。你以为你儿子带着贡品进去,便能召回亡魂。但我祖师封印之法岂是尔等愚人可破?唯天下大势到来之时,那麒麟才能回魂。他的身躯还在这神国里,需有个人把身躯给他送过去。可本神为何要把这位置让出来呢?大势到来后,他做得国神,我为何做不得国神?” 罗沁了当地问小孩,“本王请问,捕风居还有何求。本王定然尽数满足,只求能让我罗朝气运归一。” 小孩噗嗤一笑,“笑话。归一归一,你听何人说来?你祖宗口头瞎掰几句你们当真信了?这天下间,就是太一门真君都不得归一。本神再教你一句话,那不叫归一,那叫还真。” 太子不在乎国神的说法,学会了新词便说,“请大神教我罗朝还真之法。” 小孩嘻嘻一笑,“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多年来,我也算是勤勉炼丹,但数量还是稍显不足。你帮我凑出些人魂来,我若炼足了丹药之数。这国神我才懒得做嘞。待来日,我捕风居在你罗朝开了第一个别院。你罗朝修士吃着罗朝真魂丹药,自是扶风直上,能人辈出。你可愿意啊?” 太子早有准备,取出了一件正阳罗朝的祭祀法器。“只要大神开了北境的口子。有妖北来,涤荡北域污浊之地。士人豪族生魂无数。血食被妖所取,但那些豪族自是不肯束手待毙。本王以为,妖魂,要比人魂好用。” 小孩赶忙摆手,“唉……你这人心不诚。就晓得你要诓骗与我。那些妖精都是妖国精怪,有籍贯在身。我若差使游神上前收服,妖国君主白启君岂是好相与的?如此便要国神斗战,我可敌不过合道真修。” 太子诚恳地说道,“本王已经差遣心腹北上与妖国君主相商。想来本王心腹已经化作了前朝护法神。若商谈有果,妖国定然不再与我罗朝开启国战。” 小孩瞥了一眼那前朝法器,伸手一弹,叮铃一声。 云雾间神国与前朝神国联通。北域之外的高宥来和萧汝昌都心生感应,被拉入了神国之中。 小孩儿与萧汝昌可是老相识。 当年小孩儿还是个金丹道童,自小被捕风居当做喂丹童子养着,本事毫不逊色于萧汝昌,在仙气相助之下,打得萧汝昌抱头鼠窜。 二人见面都是冷哼一声。 太子罗沁看到了高宥来,心中有些柔软之处被触动。就算许以高氏鼎食之家便够了么?这么忠心耿耿的臣子阴阳两隔,他心生悔意。 自太子入国神观二日之后。北方竟然被妖军击破人道大阵,妖军长驱直入,却并未去攻打严防死守的郡城。各家氏族的封地便遭了殃。妖邪肆虐,尸横遍野。 敖氏楼船在骨江之上顺流而下,来到了阿勒港。 一栋栋花船上的姑娘来到了楼船。 骨江自有江女神教以来,一直不曾有过这般人才齐聚的盛会。有些彼此相识的原本是心照不宣,有些神女女祀已经掩藏多年外人都不知晓其是女祀。 这莺莺燕燕花花绿绿,不说季通看花了眼,就是杨暮客都呆愣当场。 而当敖氏楼船的船东也走进那群女子之中时,才是杨暮客当真傻眼的时候。相处十多日,杨暮客竟然不知这船东也是个女祀。这江女神教掩藏之法果然精妙。 杨暮客左瞧右看,却始终觉着少了些什么?晚上斜阳映红,楼船上曲乐声声。杨暮客终于想起,青姑娘不也是江女神教的女祀么? 他逢人便问,“你晓得一个叫青姑娘的女子么?” 骨江上花船星罗棋布,各自漂在一段江上。若没名声,又能晓得谁是谁?大多都是摇头言说不认识。这些姑娘有些梳头出了阁,不知羞耻,还调戏小道士。小道士问完便要躲藏。 把蔡鹮气得咬牙切齿。 终于,蔡鹮气不过一个女子拉住了杨暮客的胳膊。正说着奴家房中有书画,道长可愿一同前去欣赏。 蔡鹮上去用力推开那女子,“不要脸的骚蹄子,我家少爷清清白白。岂是你这污秽东西沾惹的?该把你投江里头,顺带照照你那张脸,配不配与我家少爷亲近。” 那女子跳开翻个白眼,“哟。哪儿来的呷醋的丫头。还没长开,也敢出来争风。” 蔡鹮看了看那女子窈窕身段,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脯,俩眼瞪得溜圆,像是炸毛的猫一样。 杨暮客讪讪一笑,赶紧拦在中间,“若姑娘不知青梅是何人,那便算了。贫道打扰了姑娘休息,这就带着婢子回转。” 那女子低头看了看指甲,瞥了一眼小道士,“我认识一个叫青梅的姑娘。但不知与道长所说是不是同一人……这江上,叫青梅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蔡鹮跳起来指着那女子,“你想诓骗我家少爷,你当我家少爷那么容易上当?起初问你,你怎不答?” 杨暮客赶紧搂住蔡鹮的腰,不让她抓挠着那女子。那女子也不怕,哼哼笑着打量着蔡鹮。做了多年女祀,修习江女神教的秘法。这女子身上有些迷魂幻物的本事,自然也会些护身的功夫。 敖麓一直盯着船上的事儿,这青姑娘的死讯,藏到这儿估摸也藏不住了。就算这个女子只是说了逞能气话,说不定下一个便真的晓得青姑娘身死之事。 敖麓化成一缕雾气,从楼船的阴影处现形。走出来对着杨暮客说,“大可少爷,楼上主家忙得不可开交。你却来这躲清闲。” 杨暮客看到敖麓来了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这不……她们都是一路人,贫道便想打听打听青姑娘的去处。来日清闲了去寻她。这罗朝也没甚好记挂的,她那苦命的,若是一同东去也好。” 听到这里,敖麓似是终于明白杨暮客在打听什么事儿一样。面上显露些许慌张,安慰几句话打发了那个女祀,而后对杨暮客说,“大可少爷先随我来。今日北境传来了战讯……” 杨暮客手在袖子里掐算,兑,六二。一决城崩倒,来修未见功。 第92章 金装裹紧红纱荡,媚眼传经口齿薄。 杨暮客卜算得了凶卦,便沉默地跟在敖麓身后。 来到楼上敖麓的房间,蔡鹮在外头候着。敖麓把素琴从桌子上拿起来。她对杨暮客说,“罗朝北境战况糜烂,戊堡被击破后,里头只剩下些许遗物。不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被入侵的妖精带走了。至于下场,道长应该明白。” 杨暮客皱眉看着那素琴,眨了眨眼。他出乎意料地平静。有怒么?有些,但还勾不起他压抑已久的九成五怒意。有恨么?妖精吃人,这事儿再平常不过。 杨暮客问敖麓,“水师神见着贫道四处打听那女子去向很有趣么?” 敖麓小心翼翼答他,“毕竟这女子倾心于道长。小神不知道长知晓丧信后会不会心境不宁,自是拖延禀报。能拖得一时,便拖一时。” “若贫道不问,水师神便永不告知贫道此女情况?” 敖麓点头,“大体如此。” 杨暮客叹了口气,“琴给我吧。负了女儿家的心,却还没见着她最后一面。该是贫道修行路上一劫。” 敖麓迟疑地将素琴交给杨暮客。她看不懂这小道士当下的心境。 拿了素琴,杨暮客领着蔡鹮回了楼船顶上的小院。把琴放回房里,有说有笑地跟小楼吃了晚饭,而后又领着蔡鹮回了屋。 屋里蔡鹮抓着杨暮客的手,“少爷可是心疼?” 杨暮客笑眯眯地问她,“你都听见了?” 蔡鹮嘟囔着,“少爷也没背着我说话,自是听见了。” 杨暮客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倾心贫道的女子死了,你怎地比贫道还难过?” 蔡鹮捏着少爷的手指,低头有泪珠落下,“若开始婢子不闹,您跟那姑娘情投意合,青姑娘就不会走了。她死了,却惹得我心伤。似是都是婢子之错……婢子以后再也不闹了……” 杨暮客把蔡鹮拉过来抱着,闻了闻人肉的香味,在她耳畔低声说,“你家少爷我啊……是个没人情没人心的怪物。她死了倒是没多心疼,只是觉着有些事情没了结,心中不舒服。今夜你回外间去睡,贫道晚上要打坐静心。别让别人扰我,便是姐姐差人来唤,也说我在修行。听见了么?” 蔡鹮缩了缩脖子,应声点点头。 目送蔡鹮离开房间。杨暮客没去打坐,掐诀走进阴间,顺着阴风飘出窗外,落在敖麓屋门前。 “劳烦水师神化成本相,驮着我去趟北境。贫道要去了结因果。” 敖麓诧异地看着杨暮客,问,“不知上人要去北境何处?” 杨暮客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北境妖军谁说得算?” 敖麓老实答道,“北境妖军乃是济灵寒川之上顺国妖民,自是妖王白启做主。” 杨暮客点头,“那就去找他。” 听了此话,敖麓老老实实真灵出窍,趴在地上变成了一条四丈多长的紫龙。 龙女行云脚程飞快,杨暮客骑在龙女前爪的脊背上,轻轻抓着脊鳍。夜色中路过一个个明亮的郡城,越过了罗朝的京都。 期间国神观的护法神还骑风上前查看,眼眸中闪着绿光的杨暮客抽出背后法剑,以剑光逼退了护法神。 敖麓不明背上紫明道长的心意,只是闷声赶路。 杨暮客坐在龙女背上想了许多。他此去的确是给青梅报仇。但也并非出于愤怒。甚至他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去报仇。也许正如他对蔡鹮所言,只是了结一段因果。 越往北越冷,杨暮客的面色越来越白,白到似霜,眼眶中的眼珠子似是碧玉一般,绿得瘆人。那张小嘴儿倒是血红,缩着腮,好像一个病秧子。 因为全身的阳气都去护住了那偷来的人命元气。这人命元气是青梅的,这便是这段因果。 路过一个县城的时候,几只妖精才抓了血食从士人的寨子里逃出来。杨暮客眼中绿光一闪,吹出一阵阴风,那几个妖精被吹得魂消,僵在地上一动不动。 翻过几座高山,杨暮客闻到了血腥味,还有妖气。 龙女在罗朝边境弄云,雷声隆隆,传音给妖军驻地。 “上清门紫明道长来访,速速来人迎接。上人要与白启君当面对谈。” 黑风来袭,一只黑熊落下。 “我顺国大营外人不可随意近前,二位且于此地等候。待小的回转禀报。” 龙女眼中闪着金光,张大了龙口喷出香雾,“小小守山妖兽,还不快快去通报。” 黑熊伏地变作黑风倒转而回。 不多时,一条金桥从黑夜深处延伸到了龙女足下。龙女四足抓在金光之上,漫步于云雾之间。进入了白启君的洞天之内。 杨暮客摸着剑刃,薄薄的人皮被割破了,露出了青色的爪子。他抬头看了看好似人间仙境一样的洞天。一个破衣烂衫的老者在金桥尽头等候。 待龙女走近后,白启掐子午诀朗声道,“白启喜迎上清门紫明道长来访,喜迎敖氏龙女来访。” 杨暮客眼眶里的绿珠子转向白启,“贫道来此是要个交代。礼数便免了。” 这下座下的龙女尴尬不已。堂堂真人以问候礼接见他们两个小辈,紫明是上清高徒自是有端着架子的能耐,可她一个龙族外子哪儿当得起真人礼节? 白启不明所以,诧异地问,“不知上人要何交代。”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未曾修成人身,寻再活之道。罗朝有一女子于贫道有活命之恩。贫道的元气得自她之身子。却不巧,她乃是骨江之上江女神教的女祀,死在了与贵国之争。贫道于情于理,都该为她做些什么。既不能让她死而复生,那就替她报杀身之仇。真人觉着是否合理?” 老头放下掐诀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杨暮客,“两国交战,各有死伤。不知上人要何交代。” “一命偿一命。” 白启修行已久,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蔑视过。这上清门的小道士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顺国与罗朝之争,跟你上清门有何关联?就算是一个女子给了你元气让你活命,那也轮不到来这国境之上叫阵妖国君主。 白启正色道,“两军交战,情势瞬息万变。本君不知上人所言女子是因何而死。” 杨暮客用法剑削去鬼爪的指甲,黑烟嗤嗤作响,他平静地说,“贫道一路归山,除了要修出一个人身。还要行路行得体面。有恩之人被杀,若贫道不闻不问,我于宗门长辈眼中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你把杀了贫道恩人的妖精交出来,贫道不打扰你与罗朝之争。你我各自安好,岂不美哉?” 杨暮客话中自是有弦外之音,若不交出来,那就是让他行路不甚体面。 遂白启君问道,“若是本君不交,上人欲如何?” 杨暮客那一双碧绿的眼珠子盯着白启,“贫道没什么本事。没修成人身,莫说筑基,连宗门法术都会的不多。但贫道是一个鬼王意欲托身成人。至今贫道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曾闹过。白启君若是把贫道逼到了有宗门不能回的地步。贫道不介意脱下这层人皮,施展一番。” 白启君噗嗤笑了,他修成真人,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要挟。他也好好打量了一下杨暮客的本相,的确是个鬼王修为。可即便你身为鬼王,这可是妖国妖军之阵,你一个鬼王凭什么敢作威作福? 龙女听着背上杨暮客如此说法,心脏都要跳出去了。小道士你怎么就敢这么跟真人耍威风? 白启摇了摇头,“老夫念你是上清高门弟子,福缘深厚。你回去吧,此事老夫就当不曾发生。” 杨暮客跳下龙背,拍了拍龙女,“且去一旁看着。” 龙女骑风逃走。 白启君皱眉看着杨暮客,“老夫已经给你退路,你为何却要寻死?” 杨暮客手持宝剑,掐剑诀,“贫道走得便是向死而生之路。若白启君阻贫道报仇,便是阻贫道修行之路。” 白启撤了金桥,将杨暮客扫出洞天之外。杨暮客从半空落下,猎猎狂风吹着他的人皮,一点点把大鬼本相吹了出来。 敖麓远处看着,想要去接,却又不敢,犹犹豫豫。 化成鬼王的杨暮客无师自通变化阴风之术,鬼影掠过长夜,冲进了妖国军阵。 他在闻月桂元灵气息的味道,那味道从密林深处散发而来。 萧汝昌问白启君,“主上。上清门人来访,所为何事?” 白启皱眉,“说是为了恩人报仇。不知他怎么修成的鬼王,活了这么多年,这么点儿小事儿也要来闹上一闹。真以为他上清门是招惹不得的?” 萧汝昌灵识探查外界,“那鬼王化成阴风闯阵了。” 白启咬着牙根,“他既不听劝阻,死在我妖国阵中也是活该。” 提着长剑的杨暮客在妖阵中并未乱杀无辜,有元灵之木的味道作引,似是明灯照路。大阵未能阻碍其一时半刻。 白启君看到此景咦了声,“他怎找到阵盘生路的?” 萧汝昌最看不惯这些高门子弟,哼了声,“主上,小神前去阻拦那混账闯阵。” 白启君点头说,“小心为上。” 萧汝昌变作狻猊几个跳跃,拦在杨暮客前路道中。 杨暮客提着宝剑一剑砍去,狻猊利爪迎上。只用了些许天赋神通的狻猊一爪便将剑锋打落,持剑的杨暮客一个踉跄。 萧汝昌咧嘴一笑,还当这鬼王有甚能耐,原来是个草包。 杨暮客阴风化作人形,看了看剑刃,又看了看狻猊。他身后还有大阵的妖气正在聚集,将要形成攻势。 在西岐国,杨暮客把青鬼法相关起来了。同时也把杀心关起来了。如今人皮褪下,青鬼重现。杨暮客皱眉起了杀机。 金炁自西而来,冲破了黑砂之海,冲破了白毛风。 青鬼法相似如站在浩瀚星海之下,归元当初敦敦教导。 杨暮客低头看着手中的宝剑,这柄法剑是师傅的杀器。不该辱没了它。腔内金公迎上西来之炁,火煅金,杀意成。开怀大笑露出一口尖牙,他要杀了眼前的狻猊。 狻猊全身上下金光闪耀,张开大嘴吞天巨口咬向了痴笑的杨暮客。 杨暮客看着尖牙和舌头,任由狻猊咬下来。青鬼一口被狻猊咬成了两节,恶鬼上半身拿着宝剑随意地劈砍着狻猊嘴里的舌头。鬼爪扒开倒刺里的伤口,贪婪地吞噬妖兽的血液。 狻猊吃痛吐出杨暮客的上半身,恶鬼哈哈大笑着追着血液向前飞,地上的两条腿也奔跑着跟了上来。狻猊的血从恶鬼的腰间流下,化成了泥土,与半截身子一连,两节身子重新长了回去。 狻猊看到不远处大阵的妖气乱矢射出,匆忙躲避。杨暮客却如附骨之蛆一般,胳膊伸得老长,用鬼爪撕扯着狻猊的皮毛。 白启远远看着大阵中争斗的场面。眉头拧成一团。那上清门的弟子毫无章法,这种蠢材上清门怎么会收为弟子? 杨暮客心中杀意越来越盛,口中喷出了火星子。眼眶中绿油油的眼球已经有些发黑。一路走来种种故事不断在脑海重现。 …… “师兄,这世上有没有杀人证道的修法?” “杀人者人恒杀之,何以证道?” …… “许时运以功德,或许……这就是你该还的债……” …… “若我等直接斩了那国神,断其国运,与琅神有何分别?” …… 杀。要理所当然。 金。乃革新之规。 杨暮客恍然一笑,继而疯狂地挥舞着手中长剑。他渐渐变成了于苏尔察大漠初现身时青面獠牙的大鬼模样。身后的功德金光和月桂元灵之气变作人形从背后长了出来。 大鬼从袖子里掏出另外一把桃木剑,交到背上之人手里。人形挥舞桃木剑挑飞背后射来的妖气箭矢。 狻猊瞥了眼身后的鬼王,尾巴一甩,好似一条钢鞭带起呼呼风声。鬼王的上半身被尾巴打碎,阴风一转,月桂元灵之气助他重新长回了鬼相。 鬼王心口阴阳玉化作的心砰砰响着,黑白两色化成旋涡。胸口两道火光,似是烧出来两个空腔。 杨暮客瞪着诡异的绿眼珠子,大笑一声,“尔等妖邪祸乱纲常,入侵人道。贫道身为上清门弟子,为平息妖祸。宁身负杀孽,也不可叫尔等肆意妄为。” 第93章 不见群星来见鬼,明灯夜色许功德。 恶鬼话音一落,身后人形重新变成功德之光。身形暴涨,变成了法相之躯。在黑夜里青光和金光交错闪耀。 恶鬼手中宝剑亦是随着身形暴涨一同变大。 狻猊仰天长啸,毛发飞舞,也似是充气一般,变作几丈高。却还是比杨暮客化身的恶鬼身形小了些。踏云而起,几个跳跃,而后一头撞向恶鬼。再伸出两爪前扑,掏心之势。 杨暮客本就不善武艺,欺负凡人的本事对上这护国神兽自然不够用。被撞得踉跄,又被兽爪勾住肋骨。不疼?这是杨暮客第一个想法。来不及思考为何不疼,杨暮客勾着手腕,欲用法剑撩刺狻猊的下腹。 狻猊尾巴一甩,打在杨暮客手腕之上,两爪向下一压,拧身踏云弹跳。扯下一片阴云,露出了恶鬼胸中烧红的空腔。 狻猊退到恶鬼劈砍不到的距离,挑起嘴角眼中尽是嘲笑。缘是个没心没肺的鬼物。 握着法剑的恶鬼样貌凄惨。当下谁人都能看出,那恶鬼的怕是只是嘴上逞强,却是个没甚本事的废材。 杨暮客心中羞怒,调用了月桂元灵的气息,一剑劈出。引动天地间的木炁落下。妖军大阵被剑光刺破,洁白的雪地露出黝黑的土地。有些草木瞬间发芽,又被寒冬用霜雪包裹。 狻猊瞥了眼法剑劈出来的沟壑,往边上挪了挪。 杨暮客提剑欲要再劈一剑,但似是有人握着他的手腕,告诉他不该这么用。长剑在夜空下划出一个半弧,横在胸前。接着杨暮客觉着膝盖窝似是被人踢了一脚,迈了小步半蹲着。 狻猊瞬间警觉。这拿剑的姿势似是有了章法。 恶鬼的手腕好似被牵着,向后一收,半蹲的膝盖下压,整个身子似是弹簧,元灵之气集中在丹田之内。被抓烂的胸腔可以看见那鹅黄颜色的生气凝聚在一起,变得有些黯淡。 狻猊赶忙奔跑起来,想要绕到恶鬼背后。 恶鬼踏步向前,持剑的手腕向前伸出。脚踩大地,弓步弹射而起,一道绿色剑光似如游龙,追着狻猊而去。 狻猊被斩断后足,落地一滚,痛得哀嚎。逃命的狻猊顾不得其他,用了天赋神通,遁土而去。 恶鬼环视四周,地上只剩下狻猊的断足,不远处又有妖气凝结成了飞矢疾射而来。 恶鬼大口一张,喷出熊熊火焰。将飞矢烧成了云雾。本来冰天雪地的寒夜变得热气腾腾,方才劈出的剑痕霜冻花开,在恶鬼青光与金光照射下眨眼间郁郁葱葱。他等了片刻,都不见狻猊冒出地面攻击。上前拾起断足,一口咬下块肉,满脸的鲜血。 杨暮客舔了舔猩红的獠牙,张开鼻孔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继续循着月桂元灵之气向着妖军大阵里面走去。 狻猊藏在地底舔了舔断肢伤口,等着后足重新长出来。 有些还没化形的护阵妖军冒出来,想要拦截恶鬼。却被恶鬼一脚踩成了肉泥。恶鬼随手一挥,那些无主的阴灵化作道兵,操控天地灵炁,凭空画出符篆,将妖精的鬼魂都收了进去。收起这些鬼魂只是不想让空气的味道变得驳杂,毕竟生魂的味道太诱人了,干扰了他寻找月桂元灵之气。 白启两步走进大地里,看着狻猊。“伤得可重?” 狻猊龇牙哆哆嗦嗦,“不小心着了他的道。这些宗门弟子都是多心似贼,又有长辈赐予的宝物。小的不查,被那恶鬼装蠢卖傻的模样骗了。待小的重新长好后足,定然要那恶鬼好看。” 白启从袖子里取出一粒丹药,丢到狻猊嘴里。“你如今也非孤身之辈,莫要哀怨。等下拿出真本事,降服了那恶鬼。自然可以向上清门讨要说法。” 狻猊吞下丹药细细炼化,“多谢主上。小的定然全力以赴。” 妖军里头的妖物见着那青鬼法相庞然大物冲破了大阵,有些惊慌而逃,有些欲要上前阻拦。 恶鬼再次口喷烈火,将一众小妖逼走。 一只翠鸟天妖本来在木屋中歇息,见着那恶鬼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化作本相冲了上去。 杨暮客化成的恶鬼嗤笑一声,当真是得来不费功夫,本来要去寻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他挥舞着漆黑的爪子,五道绿光顺着胳膊划破了黑夜。 天崩了。 本来脆弱的炁网与炁脉交接的地方混沌一片。灵炁顺着罡风化作乱流,金炁自西而来。狂风中夹杂着寒冰,碎石。 杨暮客转头看向西方,任由罡风把金炁灌入了胸腔。 恶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翠鸟天妖,问他,“你吃了一个女子。是否以为得了那女子的元灵之气是莫大机缘?” 天妖拼命地挣扎,羽毛变成了刀锋,把杨暮客掌心的阴气割得青烟弥漫。恶鬼用漆黑的指甲刺入天妖的胸口,天妖瞬间不敢妄动。 恶鬼胸中金炁化作两肺,呼哧呼哧地鼓动着。阴气覆盖在胸口上,重新长出了肋骨和血肉。最后连衣袍都重新幻化完整。只见恶鬼狂吸一口气,而后鼓着腮帮子吹出阴气。阴气带着火星,火星尽是未化成肺的烧红的铁屑。 翠鸟被热冷难分的阴气吹得骨肉分离,血夜刚飞出去即刻被火星引燃。羽毛烧成了红炭,骨头在炭火中变得灰白。天妖的魂才离体,就被阴风扯碎,天地间不留痕迹。 灵炁紊乱引起的天崩还在继续扩大。风雪时而变作大雨,时而变成冰雹。密林之中无数妖精瑟瑟发抖,此情此景,好像寒川的冰灾追着它们而来。不给它们活命的机会。 几个木屋里头,一个麻脸儿道士举着灯寻找封堵门窗的木头。 “卉羊!别找了!赶紧过来凑在一起。只有抱团取暖才能抵过寒夜。” 卉羊似是想起来白熊君的话,他是一个天煞孤星的命。是不是因为他在此地,克了这些人的命?他舌头不大利索地说着,“屋子,总要堵住。不然就算抱在一起,也会被风吹病了。我是郎中。你们,要听我的。” 卉羊顶着噼噼啪啪的冰雹出了屋子,见着外面有一个放柴火的木屋。把灯丢在地上,抱起几个大木板,横在了门口,冰雨落在那些木板上。很快就结成冰。木屋冻成了一个冰屋。 卉羊看着茫茫黑夜,冻得嘴唇止不住哆嗦。一个妖精冲过来,似是要吃了卉羊。卉羊从袖口里抖出许多毒药。顺风一吹,糊在了那个妖精的口鼻之上。妖精瞬间暴毙。 卉羊慢慢地走近妖精,那妖精爪子是收起来的。但他管不得那么多,钻进尸体的怀抱里。多暖和啊。 白启未料到这金炁来得如此不是时候。有本事的妖精此时都已南下,即便有些已经修成妖丹,可以化形,却也是疲惫不堪,急需修整。 白启跳出地面,真灵显现体外,两爪拍击大地。摇身一变十余丈高。直起身子两个爪子前伸抵挡寒风。 杨暮客捏着那已经被烧成灰的天妖,收回了其中的元灵之气。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好多生魂啊。他看到不远处白启不自量力地抵挡天地寒风。嗤笑一声,提剑走了过去。 才走没几步,地上隆起。狻猊破土而出,猩红巨口咬向了恶鬼的大腿。 杨暮客任由狻猊咬住,提剑扎向狻猊的胸口。 狻猊眼角余光看到了剑锋,松开嘴拧身躲过。 恶鬼剑指狻猊,道兵凭空画符,引雷落下。那些雷光好似给狻猊挠痒痒一般。将些许毛发电得炸起飞舞。 提着剑的杨暮客嘲笑狻猊道,“你似是一条好狗,贫道不过是要去跟你家主人问声好。你就从土里钻出来咬贫道。这等凶恶的忠犬,还是宰了好些。否则定要祸害他人。” 狻猊任由冷风吹着,轻轻迈着步子围着恶鬼绕圈。 杨暮客一如刚才,横剑于前,前步虚探,膝盖微弯。 天地因金炁导引,乾坤相通。无数落雷从天而降,杨暮客心意一动,那些无主阴灵化成的道兵飞奔到恶鬼之身里。狻猊趁着恶鬼分神之际,前爪拍地,借着风雨飞沙走石。巨石包裹着土性灵炁击打在恶鬼的身躯上。 恶鬼瞬间身形落下,像是一个掉进漏斗的软糖。在地面上化成一个小人儿一样鬼物。鬼爪指尖掐诀,缩地成寸,提着宝剑使用法相化形之术。 狻猊只见那小针一样的剑尖瞬间变大变长,朝着他的脖颈刺过来。 狻猊浑身发劲,调用灵性。 叮。 剑尖戳在了狻猊的金石之身上。火星四溅。 恶鬼身形瞬间长大,漆黑的爪子抓向狻猊的双眼。噗嗤,指尖没入了狻猊头颅。杨暮客两指抠动,却好似搅动泥水。 风雨里狻猊的身子变成一地烂泥。 咔嚓,地上冰面裂开,两个巨爪直取恶鬼后背。 炁机被锁定,杨暮客施展不得化身术,躲也来不及。两个肩膀被利爪勾住,抓进肉里。四根利齿刺穿了恶鬼脖颈。狻猊使劲吸取恶鬼的神魂。 千钧一发之际。 恶鬼背后的剑鞘金光一闪,将狻猊弹开。 狻猊呸地吐出被阴气腐蚀的四根尖牙。“仗着法宝逞威,上清门怎会有你这般贼子?” 恶鬼摸了摸被咬断的脖颈,把头颅扶正。等着脑袋重新长好,而后盯着狻猊,“你这恶狗欲与贫道讲规矩?” “你可还有规矩?身为高门弟子,于我妖国中作孽,害我妖国子民。引来金炁变化,催生冰灾。逼迫我国主不得不以身挡灾。还要背后害我国主。你就是一个狡诈多端,无恶不作的卑鄙歹徒!” 杨暮客听了狻猊之言瞬间炸毛。他平日里都是积德行善,即便来此,仅欲了却因果。有人吃了他的恩人,夺了他报恩的元灵之气。杨暮客想得自是要物归原主才是。来妖国与白启君相谈之时已经道明目的。但那白启君不明是非,庇护手下。他不得显露大鬼法相。 这狻猊嘴里,他怎地就变成了狡诈多端,无恶不作的卑鄙歹徒?那尔等这些妖精,进犯人道疆界,掳掠人口充当血食,难不成还是顺应天道? 杨暮客越想越怒,面如寒霜。口中吐息火星四射,心火与金炁外放遇见冰雨滋滋作响。 怒意十成。 恶鬼眼珠闪着绿光,盯住了狻猊,狻猊尾巴炸毛,似是看见了天敌一般。 提剑直刺。迅捷如电。 狻猊堪堪躲过剑光,抬爪抓向恶鬼的肋下。恶鬼持剑的手收肘,用大臂夹住抓进胸口的爪子。杨暮客张开大嘴,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一口尖牙似刀,咬住了狻猊的前肘。牙缝间不停地冒着火光。 狻猊吃痛,也张开嘴咬住恶鬼肩膀,金石之力灌入。 杨暮客本来身子土性就重,这金石之力灌入后,眼皮开始发沉,动弹缓慢。 狻猊察觉恶鬼咬合之力渐弱,趁机后退。只见被恶鬼咬过的前肘乌黑一片。狻猊亦是怒火中烧,前足拍地。运担山之劲,挪天地土灵。 只见恶鬼头顶一座大山瞬间幻化而成。 白启感应到天地灵炁变化,大呼不妙。“萧汝昌!快快收功!使不得天象法术!” 狻猊恍然,被那恶鬼激起心中怒意,竟然忘了此间规矩。但为时已晚。 只见冰雨之上一个金色的手掌拍下,将狻猊拍进冻土之中。无数金色锁链从天而降,穿入皮毛,勾住它的琵琶骨。另有金色锁链捆住四足拉直,使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杨暮客方才也是危机临头,他不知是那座头顶的覆土大山给他的压迫感,还是天上那只大手给他的。总之当下是死里逃生一般。但他没忘记当初的杀心,提着剑慢悠悠地朝着狻猊走了过去。抬头看天道,“贫道曾言,定要杀他。不知施法大能可否应允?” 一个老人背着手乘云而来,风雪与冰雹都避着他。“因为一点小事儿,闹得天翻地覆。还打扰了本仙看棋。本以为你心灵性慧,察觉天机变化,当静心潜修,再造心肺。闹了半天,却先成全了个鬼身。你到底是要做鬼还是做人?” 第94章 香烟袅袅禅中意,尽是空空乱语情。 地仙评说杨暮客之言,杨暮客左耳进右耳出。 心中一腔愤懑,不吐不快! 杨暮客剑指趴在地上的狻猊对地仙说道,“老前辈。晚辈一路走来,堂堂正正。这没家的老狗竟敢说晚辈是个卑劣歹徒。晚辈纵是修行不成,也不能遭人流言攻讦。” 地仙轻轻摇头没吭声,眼睛看向了白熊君。白熊君以法相抵挡天崩后的伟力,无法抽身干预。 杨暮客恶鬼法相提着宝剑,心领神会,一剑先是刺进狻猊胸腔,而后割下狻猊头颅。 只见那金毛狻猊身形迅速变小,土坑里趴着一个断头的男子。不大会,男子的头重新长了出来。 萧汝昌是修炼化形的妖丹大妖,又受供奉,入了香火神道。性命在于精魂之中,肉身与法相即便是受到致命伤害,一时间还死不掉。但是眼下是进气少出气儿多了。 恶鬼手中的头颅化作灵炁消散在世间。方才其咬过的断肢也悄然不见。恶鬼低头看着坑中之人,若以法相踩死被地仙束缚的狻猊,显得对仙人不敬。杨暮客再入软糖融化一半,变回人形大小,只见一个青鬼背上还长着人身,两个身子各持宝剑。背上的人笑嘻嘻地将桃木剑收回了袖子,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伞,挡住了风雪。 青鬼持剑走上前,要再刺一剑,送萧汝昌归息上路。 地仙坐着云飘了过来,伸手拦下杨暮客,说,“算了。” 杨暮客青鬼之身额头青筋跳动,恭恭敬敬地躬身给地仙揖礼,“不知长辈为何要救下此妖?” 地仙端详青鬼,“也难怪归元会收下你做弟子。你们这股狠劲儿似是一个模子里出的。如今观星一脉就你一个,难不成你观星一脉都是不问是非,率性而为的煞星么?” 青鬼背后的人形往后一躺,与鬼身合二为一。纸伞在空中飘着,青鬼伸手接下,遮住面容。继而青鬼脸上血肉蠕动,重新披上了人皮。重现那病秧子一样的人像。合上伞,杨暮客掐子午诀再揖,“晚辈失礼。还请长辈宽宥。晚辈与师长相处日短,师长教导严厉,但晚辈习得不多。才让仙长看了弟子丑态。” 地仙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你若懂事儿,就不该来。既来了,天上诸多游神策应,呼唤请来帮忙,又岂能闹成这样?” 杨暮客赶忙朝着被冷风压得喘不过气的白熊君法相抱拳作揖,“贫道此间事情已了,不懂规矩于此闹了一场。实在抱歉。若是来日有缘,定然备上薄礼以表歉意。” 地仙摸了摸胡须,点点头,“即使如此,本仙送你离开。多大事儿嘛,一早说你丢了元灵之气,那些妖精还敢贪下来不成?即便你上清门与他们妖精不睦,你也可以报上迦楼罗仙子之名。” 只见地仙说话间,一阵清风载着两人离开了风雪之地。 高山之上清净无云,满天繁星看得清楚。不远处高空好似飘着一座山,山上还有白练飘落。 地仙指着那飘着的山,“不把那洞天搬出来,总有些宵小以为有可乘之机。小友可要上去看看?” 杨暮客轻轻摇头,“多谢仙长搭救。晚辈如今见识浅薄,怕乱花渐欲迷人眼,坏了心。” 地仙点点头,“这就对了。我就说你是心灵性慧之人。” 杨暮客被夸得有些脸红,“长辈过奖了。” 地仙点点头,“本仙知你心中诸多疑惑。于此简单解释几句。” “长辈请指教。” 清风徐徐。 “本仙名叫青瑶子,本是灵土神州图乐山长生乐观的修士,现在寄居乾阳观,受香火俸禄,领扶正天地之风职责。海底翻起金韵灵炁,西来入中州。受命镇守此地。天地变化之机,众生皆有因果。人道有人道因果,妖国有妖国因果。为活命争斗,此乃天道恒常。非你口中祸乱纲常。不过你以人道大势之说评判,无人指摘你言语之错。但日后再遇此情时,多思多虑,不该妄加评判。明白么?” 杨暮客赶紧插手作揖,“弟子受教了。” 青瑶子笑着点头,“你虽是大鬼,但听兮合评价,你无有过往种种。本仙厚着脸皮叫一声小辈。心生二意之时,更要先寻到本心。话已至此你且去吧……” 只是一瞬,杨暮客已经站在了敖麓身旁。 敖麓方才看到那妖国所占之地天象混沌,心潮澎湃。小道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旁,更是惊得她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小女不该掩藏叔伯侍妾消息。还请叔伯恕罪!” 杨暮客咋舌,嗨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驮着贫道回去吧。” 敖麓真灵趴在地上重新化作紫龙,将杨暮客驼起,朝南飞。 杨暮客坐在龙背上,揉散了脸皮,又化作大鬼。指甲戳进自己的肋骨中,掀开胸腔,一把薅出来鬼肺。丢进了荒野。 尸身再变回去,泥巴做个假肺通了气,呛了口气,不停咳嗽。 飞龙行云太快,那鬼肺落地之时飞龙早已数十里外。 猴儿从一棵树上落下,将那鬼肺拾起,“你小子果真没说错,跟着那小道士有好处捞。” 李甘哼了一声,“这鬼肺也是那鬼王躯壳的一部分。他如今把金肺丢了出来,日后那鬼身定然没有。你可别想着吞了去,否则你家主人会把你宰了煲汤。” 猴儿龇牙呵了一声,“要你来说。都怪那蠢鬼把身子拆得四零五散,若是他是囫囵个儿的,伙同几个伙计将其逮回去便好。竟做着鬼王托身成人的痴心美梦,也不知他受了上清门哪样诓骗。” 李甘盯着那猴儿把金肺丢进了一个纳物袋里,才松了口气。“他们那一伙,没一个好相与的。鄙人曾诓骗迦楼罗坐下蛇妖行走,以珍宝换取阴气丹丸,那蛇妖竟然舍了能助她成就阳神的物料。可见迦楼罗定然留有后手。万万不能招惹到化凡的迦楼罗,你可记住了。” 此间对话杨暮客自然无从得知。这世上很多事情他都弄不大明白。 譬如今夜,他为何会去北境妖国占地闹上一场?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头绪,似是想来便来了,至于此情何处起,无从得知。 敖麓把青姑娘当做是杨暮客的侍妾,亦是情理之中。否则他杨暮客凭什么就冒着断修行之路的风险闹上一场?那大鬼法相显露天地之间。还接纳了西来的金炁之矢。怎么看都是一笔糊涂账。 青瑶子的话杨暮客翻来覆去地想。在涛涛骨江上,终于弄明白了些许原委。 中州的岁神殿有没有办法阻拦妖国妖精,答案是有。甚至一个妖精都靠近不得中州土地。 周上国国神能做到的事情,寻妖司做起来更是轻而易举。所以这是寻妖司的放任。 天上有地仙以洞天镇压,地仙言说是威吓宵小。那么证明,这些妖精连宵小都算不上。 白启君阻拦天地寒风之时大喝,不可运功施放天象法术。也就是说,妖国一直都是受到管辖,并非肆意妄为。 想到此处杨暮客噗嗤一笑,幸好他不会什么天象法术。否则那天上的锁链捆住的也许就是他自己。 抵达了楼船后,杨暮客钻进阴间,独自回了屋里。 坐在床上,那脊骨里用心呵护的一丝生气任由阳气带领,融入四肢百脉。闹过这一场,丢了鬼身的金肺,那一腔怒不见了。 师兄说是缺了一口金气初啼。这初啼不是怒极而哀,痛哭之啼。是他想错了。 杨暮客坐直身体,脊骨噼啪作响。两手掐着子午诀担在腹前。地仙青瑶子说他心有二意。他决定沉入心湖,问明二意为何要北上闹上一场。 似如刚出山问道一般。 杨暮客盯着心湖下面的影子说,“什么是人心?” 那湖面下的影子也这样问他。 若以刚见识修行世界的心境来说,“求活者,求知者,为人”。却也没错。但似是又错了。 湖面里的影子忽然嗤笑一声,龇着一口白牙,“笨呐,有血有肉的才是人心。” 杨暮客眨眨眼,低头看着倒影,“你是幽精?” 倒影摇了摇头,“那仙人说我心有二意,你想一想什么是二意?” 二意……二意不就是……杨暮客答不上来。是啊,什么是二意?是分心修行么?是耽于女色么?是舍不得鬼身么?好像又都不是。 于是杨暮客对倒影说,“既寻不到二意,那就先找到本心。有了本心,自无二意。有无相生。你说对吧?” 倒影嘎嘎笑道,“本仙就说你是那心灵性慧之人。” 金炁来到了中州,这不是一件小事儿。 天象变化是最明显的。冷。不但北方冷,南方也冷。冀朝南部轩雾郡,那常年云雾缭绕之地竟然霜降。运送礼炮的舟车都停了,生怕出了意外。 明龙江部分江段结冰,舟船不通。许多行船停在了河中,动弹不得。 冀朝兵部迅速调遣兵将,接管了各地的物资运输。兵部趁机开展作战计划,大批军用物资调集东南各郡,准备对附属国施压。 冀朝东南的属国本来就是听信了罗朝使者谏言,与冀朝日渐离心。但罗朝当下危难之中并非秘密。几个属国君主以为冀朝新皇登基,无暇他顾。却不曾想,那兵部竟然趁机陈兵东南,意欲教训他们。 至于兵部为何不领兵北上,因为冀朝并不擅长冻土作战。照顾中州人道大局只是口头上的仁义之辞,其实兵部将军都明白这不过就是句笑话。硬碰硬不值得,上一次两国交战,以卫冬郡为终战之地就是因为冀朝非战斗减员太多,兵士不适应苦寒之地才是关键。 如今金炁从西而来,温度骤降,冀朝更不可能去攻打罗朝。 不凡楼的掌柜一直秉持着小楼留下的宗旨,万事皆以官家政令为准。寒灾来临,朝堂呼吁富户捐物捐资,帮助贫户度过难关。不凡楼迅速响应号召。将礼炮中的火药拆分,做成了取暖所用的燃料。兵部截留了一部分,开办新的火炮作坊。 所以这金炁,不但是财气,还混着杀伐之气,化作功德,汇聚到了贾小楼身上。 这一场大降温,受灾最重的还是儒马国。 一群猴子住在树上,又哪有什么本事抵挡风寒。金炁撕开天地大势,谪仙灵韵顺着那个口子飘到了黑砂观里。 儒马国的灵泉先是被冰封,而后干涸。一群马楼疯了一样开始掘地,它们不相信这养育灵性的灵泉就这样消失不见。 青龙湖的老龙一跃而出,一口吞下上万曾经不敬他的马楼。看着那些疯了的马楼,慢慢折磨它们,方能解恨。 福水子入梦了,梦见了猴儿仙。猴儿仙说是上清门紫明道长指点,可以寻正法教帮助,重聚灵韵,得往生之机。 福水子做不得主,赶忙起来拿起玉石传信给兮合真人。 兮合真人与至秀真人棋盘上拼杀已久,得信之后微微一笑,“晚辈传信,有要事相商。至秀真人,你我罢手言和,何如?” 至秀真人把棋子丢在棋盘上,“我输了。使出浑身解数,还敌不过真人诸事分心。自然是本事不济。巧了金炁来了,本真人要好好修理修理琅神留在世间的祸害。不枉天降杀机。” 只见至秀真人与兮合真人各分出神思,阳神出窍,一人奔西而去,一人奔北而去。 打坐中的杨暮客见到窗外一丝光亮,一夜未睡的他打开窗子。金光乍现,穿透江面云雾。昨夜鬼身凝聚金肺的经验让他心中有感。 观紫气东来,心意与西方夜色里的金炁勾连。东西交汇。 金炁好像一双翅膀,如丝如雾一样从背后飘入胸腔。泥巴退回到脾胃之中,金公躺在了两团金炁中间,木母托起两团金炁。 杨暮客猛然回头,看到金光中的迦楼罗,“师兄,昨夜为何以迷魂之法,让师弟北上作孽?” 迦楼罗躺在杨暮客的床上,懒散地说,“见你整日懒散,帮你找点事儿做。金炁西来,这般大事儿你却一点准备都无,整日与那些女子卿卿我我。我总不能灵性钻到凡身里头,来指点你修行。你那问心之术倒是得天独厚的天赋。本姑娘可羡慕的很呢?” “你又用观心法。” “用得着观心法么?你我如今灵性相通,这金炁之运,不但是我的,亦是你的。” 杨暮客瞬间龇牙咧嘴,难怪昨夜化身大鬼时曾手脚不听使唤。那这些日子那点儿破事儿,师兄岂不是全都知晓? 第95章 菜市明镜悬正午,高台血染显绝色。 坐在床上的迦楼罗袖子一挥,晨光里天地变幻。 他俩不需对话。 杨暮客信任迦楼罗,无比笃信。这世上谁人都能骗他,害他,独迦楼罗不会。灵性相通,他暂且理解不得,但灵性相通定然有个前提,便是生死与共。 楼还是楼船的楼,江还是岸旁的骨江。 但杨暮客却见着煞气冲天,水龙冤魂游曳于天际。不时低头冷眼看着此处。 罗朝,便建立在这样的怒江之畔。水中是怒意与煞气。 邪麒麟何以为邪? 故事总要有个源头。 皆是因为这骨江,是一条吃人的骨江。唯有血肉与魂魄,可暂且平息骨江之怒。 罗朝国神与龙种冤魂达成了某种协议,无数人坐在船上,被江水吞噬。骨江便选择在合适的时间,决堤改道,冲刷一片沃土供人们生活。 罗之一字,目之以夕。其本意乃是捕鸟之网。罗氏之人,便是捕鸟人的后裔。 此地又是三洲交汇之地,本唯朱雀与苍龙照顾不得。但这龙魂游荡在此,遂独朱雀行宫被排除在外。罗朝便是猎取天妖之处。 小楼大大方方做法将这天地变幻展示给杨暮客看。告诉杨暮客,她如今处境有多危险。因为此地本就是天妖死地。 幻境中,一只只天妖被大阵捕获,遭受折磨致死。 天妖蠢笨么?明知是捕鸟的陷阱还要来此受死。所以定然是有一个诱饵。 幻境开始讲述一段故事。 龙元之末有一个偷卵之贼,窃取了重明鸟的卵,埋于此地。那贼叫做抵之。因为此地受冰原反光,天空总会生得二日。在两日并存之时,江水干涸,草木枯死。抵之所在部落为求生,以重明鸟卵,孕育双瞳炫光,毁了寒川边境的冰壁。重明鸟寻子来此,被獬豸子嗣与虾元遗祸合计害死。造就了一个阴阳逆乱之地。自此南高北低,江水自南向北而流,岁岁受寒川冷风来袭。 “抵之”是一个猿妖,后而口耳相传,被叫做了只支。 抵之的名字是他抵挡了龙魂怨念而得名。 但鸟卵,一直埋藏于罗朝的土地之中。天妖若能得到重明鸟之卵,便可生双瞳,激发神只血脉。自此仙凡再无阻碍。这便是最大的诱惑。 时过境迁,杨暮客见过了天空存二日之景。见过了麒麟假寐,任由重明鸟身死。见过了龙魂反复无常。见过了人衣衫褴褛地来到此地,剿灭了只支国。妖族北去,再也不回。 原来这龙魂竟然如此久远,杨暮客不禁想到。若是这龙还活着之时,又有多大能耐? 从龙元来到道元。 天妖不断袭扰,罗氏最终发现了鸟卵之秘。大肆捕捉天妖,造就非凡之物,开疆扩土。曾一度打到归无山下。罗朝与冀朝之仇,亦是因此而来。 杨暮客问楼船里的迦楼罗,“师兄来此,可是为了重明鸟之卵?” 迦楼罗摇了摇头。 杨暮客继续看。 世间万物都敌不过时光变迁。那鸟卵渐渐变成了死物,再也没了激发天妖血脉的功用,骨江龙魂迷了心,忘却了与麒麟约定。 而罗朝依旧不停发展。 因中州温养大计,宗门尽数离开。骨江吃人的历史从此展开。 士人,最早之名是国之死士。唯有最优秀的人,才配得上被骨江吞噬神魂。良人,是良善怀有功德之人。冤魂最喜善良之人的血肉。庶人,是烧火做饭的奴仆,是被庇护的人。 后来,不知何时起。罗朝之人发现骨江其实最喜吃的是女子。要漂亮的女子,要知书达理的女子,要身娇肉贵的女子。可是这样被那骨江吃了又极为可惜。 皮肉生意,因此而生。 啊。杨暮客恍然大悟,也难怪敖氏船东说,或许那些贵人喜欢玩弄仇人妻女。 捕风居与合悦庵似是同时来到了罗朝。 合悦庵的真人锁住了龙魂,捕风居的仙人赶走了麒麟。 这便是罗朝的历史。 杨暮客皱眉低头思考,师兄给自己看这历史变迁到底为何意?迦楼罗西海而生,后去了朱雀行宫。这里的历史师兄定然不会如此清楚。而是他人告知。 杨暮客看向窗外,滔滔大江不停。 窗外变得风平浪静,朝阳正红。已然过了紫气东来的好时候。 再回头,迦楼罗的身影已经不见。想来那是师兄与企仝真人一起演法变化出的幻境。 修道便是这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话永远不会说透。说透了,死板,失去了传承本意,失去了变化之机。 杨暮客琢磨着师兄给自己看这些景画的目的。想来是离不开金炁西来的时机,也离不开师兄化凡悟道的因果。更离不开他杨暮客有金气初啼的需要。 叹了口气,杨暮客从袖子里拿出扇子,哼着小曲儿出了门。哼的便是那青姑娘曾弹奏过的曲子。她在他的生命里走过,又怎会没留下痕迹。 吃了饭。看到船舷边上冻得流清鼻涕的季通。 杨暮客啧地一声,问他,“你这夯货,一早在这儿受冻作甚?” 季通抱着膀子说,“少爷跟小的说要教小的望炁之法。小的琢磨先独自来看看,预习一番。” 杨暮客噗嗤一笑,“你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季通揉了揉鼻子,“早上江面起雾,啥都看不见。本以为等着雾散了能看看日出。结果雾散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与书中说的望炁望霞的时辰错过已久。” 杨暮客咬了下嘴唇,眯眼笑道,“既然早上起雾看不着太阳,你还守着……当真是个夯货。” 季通憨憨一笑,“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总能得着一个好天气。” 杨暮客拿着扇子敲了下季通额头,“你口中还能说出一句禅语,也不算真棒槌。走吧,随我去城里躲躲。昨日招惹许多女子,留在这船上贫道怕那些女子变作妖精把贫道吃了。” “诶。” 阿勒港作为运河枢纽,当得杨暮客在罗朝所见繁荣之最。白帆小舟沿江一字排开,小船担负着港口内部运输之用,外围则是一艘艘巨船。 因为举办鉴宝会,港城里严防死守。几乎五十步一岗,三百步一亭。亭中将官认得杨暮客,持兵器瞩目行礼。 二人出了港城。漫无目的地闲逛。 早上都是苦哈哈出来排队吃粥,街头巷尾热气腾腾。季通肚子咕噜噜作响。 杨暮客歪头看他,“玉香做好饭,你也不去吃。看着这些腌臜东西你倒是馋了。” 季通讪讪一笑,“少爷莫嫌这些摊贩食材腌臜,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五谷生气。那些港口里扛大包的,城里头做工的。早上起来吃得定然是最实在的,不然腹中空空,怎做得了活儿?” 杨暮客点头,“有道理。” 茹毛饮血,那不叫人道生气。玉盘珍馐,那也不叫人道生气。唯有生活息息相关,才当得上人道生气。 杨暮客骨髓里偷自青姑娘身上的生气调运起来,轻轻嗅嗅。油烟味,沸水煮内脏的味道,骨汤味,肉粥味,发面的酸味……独不见人肉与生魂之味。 他二人来至一个小摊。那摊主见杨暮客衣着华丽,季通膀大腰圆。赶忙收拾了摊位里的一张桌子。 “贵客里面请。” 后面排队等候的人也只是打量了下二人,并未言语。那张桌子本就不是迎客的,是摊主休息和放钱的桌柜。 季通点了些吃食,杨暮客随意吃了些,剩下的被季通尽数吃净。 出了这条街巷,来至城中。季通一拍脑门,想起来要给巧缘买些零嘴。总是吃草料和豆子,久无血肉入腹,马儿口味挑剔起来,不时便要向季通使小性子。 季通主动领着杨暮客去寻果蔬店。冬日里,能买到新鲜瓜果的地方定然是富户所在之地。 杨暮客跟着季通看他挑挑拣拣,也主动上去拨弄几下,说道,“楼船里不乏瓜果,你去问船东讨要便是。自己买来,还要提回去。” 季通选了一个大青瓜,答道,“小的拿了例钱,总要有个花销的用处。如今看过了那些来往的漂亮姑娘,也不想再把钱扔在些庸脂俗粉身上。亲自采买,总归是份心意。” 富户地区有祭金店。罗朝的一大特色便是兵甲可以在寻常街铺之中售卖。季通撺掇少爷又去逛了逛兵甲店铺。季通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套飞镖,还给杨暮客挑了一个袖弩。 “少爷拿去傍身。若遇上不开眼的,莫要啰嗦。弩矢射过去自然老实。” 二人离开祭金店铺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 菜市口人挤人,路都被堵死了。前前后后的街面都被士兵封堵,只准出不准进。 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公开行刑。街口有两座高台,一座高台上排排坐着命官,一座高台上跪着一个穿着囚服之人。 刽子手上前将那囚徒须发剃个精光。 斩首嘛,剃头原因有二。其一是带着须发弄上血液不好用石灰腌。其二是怕台下的观刑之人提着头颅乱跑,剃光了头,滑不溜丢不好抓。便是再生气,当球踢也比揪着乱丢好。否则漏了脑浆子淋别个一脸多不好。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把囚犯塞到了闸刀下头,一手扶住闸刀刀柄,只等着命官一声令下。 命官低头看了看时刻表。拍响惊堂木,借着扩音大阵说道,“此人名叫米驼。本是港中良人,家资颇丰。身上本就留有案底,他拒服兵役,非法放贷,霸占他人良田。于街头巷尾传谣讥讽港中士人豪族贪婪成性,沉迷欲望。暗中蛊惑无知庶民,入其院门,不再外出劳作,待来年为其耕田。港中举办鉴宝盛会之时,又妖言惑众。本官查实,米驼犯散播谣言之罪,藏匿人口之罪,拒服兵役之罪,非法放贷之罪,侵占田亩之罪。数罪并罚,抄没家产,家门从良人贬为庶人,米驼罪案主犯斩立决!” 刽子手夹着膀子压下刀柄,只听咔嚓。那米驼身首异处。脖颈喷出的血有一丈来高。 杨暮客闻着血腥味,跟季通说,“这米驼吃的还怪好哩,心跳强而有力,那血能滋到了一丈。估计把你脑袋砍了也就滋这么高。” 季通脸一黑,一手挂着编筐一手叉腰说,“小的怎么也得滋个三丈半才得行。不然一身气血功夫岂不是白练了?” 前头一起观刑的百姓咂嘴说,“呵。这位壮士你即便练了气血功夫,怕是也比不得这米驼。人家也是私军教头,他家里养着一群懒汉,各个都是能打的。本事还都是这米驼亲自传授。官家前去捉拿这贼人的时候,死伤了不少捕快,人家能打着哩。” 只见最前头的百姓见到人头落下,前呼后拥,想要踢上一脚。 外围拿着袋子准备接着脑袋的捕快晕血,几滴血落在脸上后,两股发颤,手没拿稳没接着。而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围观的百姓更挤得起劲,一个老太太鹞子翻身,空中转体,而后扳着一字马,单脚落地,压身一个回旋踢。只见那光溜溜的脑袋抛出一圈血线飞了起来。 众人齐声叫好,“踢得漂亮!” 继而另外一旁两个壮汉屈膝,搭成板凳,一个少年蹬着两个壮汉的手掌,白鹤亮翅起跳,倒挂金钩。 只见少年鞋面勾着光溜溜的青皮,将那脑袋再次踢飞。 季通举起青瓜,大声叫好,“接得好!” 杨暮客愣愣瞥了一眼季通,哼了声说,“你跟着起什么哄?” 本来围着那场地踢几下,让官家把脑袋收回去便无事了。但偏偏飞起的脑袋撞到了栏杆上,一弹又飞了起来。朝着圈外飞去。捕快为了防止踩踏,赶忙驱赶民众,让民众散开。 有人散开之前顺带着踢了一脚,这脑袋就越来越往外。直到滚到杨暮客脚下。 众人都期待地看着杨暮客,仿佛若杨暮客不踢上一脚,便是脓包,便是怂货。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抠了抠手指头,站住了没动。 季通嘿嘿一笑,开大脚准备把脑袋踢回场地中央。杨暮客手揣在袖子里,半蹲提膝后踩,以脚掌拦住身后季通的小腿。季通赶忙收力,一下捏扁了手里的青瓜。 季通看了看杨暮客,终究没敢吭声,把青瓜放回挂在另外一个胳膊的编筐里。 往回走的路上。 杨暮客纳阳养气。只是闲散了一晌午,心中好多疑问解开了。 这方天地,若以前世阶级来看。便是他眼光狭隘。人与人能讨论阶级,人和妖能讨论么?人跟鬼神能讨论么? 方才那些庶人,包括良人。多多少少,都夹杂了妖精血脉。 皇权,其实是人类稳固血脉的一根石柱。不可妄动。 第96章 曲散风停盼信归(词牌名,长生乐) 二人离了封街之处,选了家酒楼吃饭。 点餐之时酒楼的跑堂上前来问,“小少爷,喜不喜听曲儿?咱们这楼里有乐师,少爷这出尘雅逸之姿,当有美酒雅音相配才是。” 季通一旁放下编筐,瞪着那跑堂的说,“你听了我喊少爷,便随着喊。你又是谁家的下人?我家少爷是正经的修道之人,这少爷你喊不得。更旁说还填上个小字。” 那跑堂的赶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哟,看我这没眼力劲儿的。道长,小人有眼不识真人,原谅则个。” 杨暮客赶忙摆摆手,“当不得真人,不可乱了身份。唤我一声道士便可。” 跑堂的赶忙作揖,“道长慈悲。”跑堂再不敢留,转头就要出门。 杨暮客赶忙阻止他,“你不是说有乐师么?招来演上一曲,方才见了法场行刑,当下该是听听曲儿,驱赶身上煞气。” “诶。好嘞,您擎好叭。” 不多时酒菜送了上来,还有一个男子提着一把琵琶上楼。 杨暮客一愣,他当是那跑堂找来姑娘演奏,却没想进来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 这男子也算是生得漂亮。对,就是漂亮。脸上一条褶儿都没,但满头花白的头发扎成素髻。剑眉星目,高鼻梁,薄嘴唇。脸盘又小,算是个女相。个子不高,身着青灰大褂,踩着草鞋。 男子提着琵琶走进来,欠身作揖,而后提着琴,撩起衣摆慢慢坐在椅子外沿上。背挺得笔直,翘二郎腿斜抱琵琶。 男子说道,“敢问恩客可是有喜欢的曲儿?” 杨暮客日日在脂粉堆儿里过活,听那女儿心事早就听厌了。更何况在留安港听得大家演奏自然之音,口味更刁。便说道,“乐师可会似高山流水,亦或似金戈铁马的曲乐?” 男子颔首。 拨弄琴弦开始,便是风入松林。 杨暮客提着筷子,听那琴弦声一愣。这般本事怎地在这菜馆子里头迎客?这高低也算是一个大家的本事啊。可以说杨暮客不懂音律,但不能说他没有鉴赏能力。单就这听声如见景的本事来说,足使那些花船上女子给这乐师磕头拜师。 季通笑眯眯地给少爷夹菜,轻拿轻放,一点儿声都不出。 这一顿饭吃得细嚼慢咽。 几曲奏罢,男子提着琴准备离开。 杨暮客说了声,“且慢。” 男子坐回去,笑问此间主席,“道长可是没听够?” 杨暮客呵呵一笑,“权当是吧。贫道心中生了疑惑,有几问。你且演着,演些随性的。我答你问,你若答得好,有赏。你若答得不合我心,有罚。你应吗?” 男子点了点头,拨弄琴弦奏出些欢快音乐。 杨暮客问他,“你可认得贫道?” 男子手指抹了下琴弦,竟然以声乐作答,不知。 杨暮客继续问,“可是罗朝之人?” 依旧以琴弦作答,不是。 期间乐曲并未停,足见这男子曲乐功夫之深。 季通门外刚去结完账回来,听见了包间中少爷与乐师的对话。轻轻迈步进去,在乐师一旁的桌上放下一张百文通票。 正巧此时杨暮客龇牙一笑,“我问你答,你却以音律糊弄我。” 季通一张脸继而冷了下来,像一尊雕塑堵在门口。 琴声停了。 乐师有些畏惧,摸着脸颊,勉强笑道,“鄙人不认识道长,也不是罗朝之人。” 杨暮客放下茶杯,“这般本事,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乐师看了眼那百文通票,“穷人气短,讨个生活罢了。” “曲乐也莫要停了,继续演。” 琵琶声再起。 杨暮客当方才想起,这琵琶,在原本那方天地是秦后才有的东西。总要找个人问清楚,这琵琶从何而来,这音律又为何也是五阶,这高山流水,为何大差不差。 欢快的曲乐里,乐师答了他来自何处,为何落到如此下场。 他本是鹿朝之人,生于猎户之家。名叫庄子泉,年少时得遇前往山中取材的琴师,开始了学琴生涯。展现了超人的天赋后,被举荐到京中乐府。后来因一把琴与他人起了争执,被逐出乐府。而后逃难来到了罗朝。曾在罗朝京都开课收徒,却又因经营不善亏钱不得不变卖家产,来到了阿勒港路演为生。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却一事无成。 杨暮客终于在那琴声中听出了些许幽怨,不再是匠气。便问庄子泉,“我家于港中举办鉴宝会,如今花船齐聚,不少花船起先办了赏曲盛会,你为何不去?” “无名之人,自无人欣赏。” 杨暮客听了作答不再追问,与他聊起了琴。这琴要怎么做,怎么弹,五音音调高低如何区分。 经庄子泉解释,大概知晓了些古早的音乐知识。 有弦为琴,其来源已不可考。大抵是龙元之时便有之物。于最初五弦琴开始,渐渐发展出了七弦琴,两弦琴,二十一弦。竹长九九之数为宫,以此定宫之音。 杨暮客心底暗笑一声,这不就是三分损益法么?但杨暮客不再强行与前生世界过多关联。人总要有想通的一天。当下所为,像是离乡游子遇见了家乡事物,上前询问一番,有些感怀。 琴师庄子泉后而谈到了十二平均律一样的分音法。名叫干支音律。音合乎于道。 杨暮客抚掌称赞,“你虽无名家之名,却有名家之器。不该如此,不若贫道举荐一番,给你个演出机会。” 庄子泉听了眼中惶恐,抱着琵琶跪下,“公子饶命。” “贫道欲助你成命?怎地就要你性命了?” 庄子泉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得罪的人多,如今能有个地场演艺已经知足。不敢再抛头露面……” 杨暮客也不强求,再问他可知附近谁家能修琴?庄子泉谨小慎微地抬头,说小人家中器物完备,琴瑟都可调修。继而杨暮客便说要去其家中做客。 离开酒家,去了一个叫槐香书苑的地方。庄子泉住的是一个边角的矮房,屋上好多破瓦,屋里倒是整洁干净,到处都是修修补补的痕迹。里面放置了许多乐器,一个女子躺在最里面的床上,床纱落下,隐隐有咳嗽声。 庄子泉讪讪一笑,“家中妇人有恙在身,不能拜见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杨暮客淡然说了句无妨。 庄子泉放好琵琶,问杨暮客,“不知公子的琴在哪儿?”其实他这一路都在好奇,这俩人身上也没琴,来家中做客或许就是认门子而已。 杨暮客笑了声,“季通,把琴拿来?” 啊?季通张着大嘴愣了一下。 杨暮客手一挥,迷魂法的灵韵落在了庄子泉身上。季通看着少爷眼色,心领神会,提着篮子上前。只见杨暮客往季通身后一摸,提出一张没有琴弦的素琴。 庄子泉接过素琴,打量一番后,“只是没了琴弦,琴不曾被毁坏,小人只需按上琴弦便好。”而后他打开琴箱,看到里头被冻苏的琴弦,也没有备弦。 杨暮客解开发髻,运转元气到了发根,揪下来五根头发,放在桌上。“这便是备弦。” 庄子泉恍然大悟,拿起头发,在他手中竟然真的变成了琴弦。 雀阴从背后走出,来到了那女子窗前,撩起纱帘看向里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闭着眼,眼皮滚动。外头的声响吵着了她的梦。 雀阴走进了女子之梦。 女子梦里还是青春样貌,庄子泉也是一头乌发。一个老师,一个学徒。老师衣衫朴素,学徒裙装华丽。是穷戏子与贵小姐的故事,是老师和学生无德无道的恋情。 雀阴笑嘻嘻地提着一壶酒坐在了女子身边,问那女子,“他这鹿朝来的乐师,也不怕罗朝之人把他当做奸细?” 女子托腮钟情地看着老师,“整日脂粉堆里打诨的人,又能得着什么像样的消息。” 雀阴不解地问女子,“那你又钟意他什么呢?” 女子吃惊的问,“谁钟意他了?我堂堂士人之家小姐,岂会钟意他这流浪的琴师?” 雀阴摇了摇头,提着酒壶离开了女子清梦。闯梦自然伤了这女子元气,便想了个补偿之法,从尸身里招来一个无主的阴灵。这阴灵生前有男有女,自然也有阴有阳。选了一个属阴的阴灵,送到了命不久矣的女子体内。这女子命数杨暮客改不得,但让她在寿命终了之前,能好受些还是能做到的。 雀阴回到尸身,庄子泉屏住呼吸将最后一根琴弦装好。他正准备试音,杨暮客伸手拦住。 杨暮客轻轻摇头说,“不必试音。” 庄子泉面色惊讶,想要解释一番。 杨暮客一句话便堵住了庄子泉的嘴,“不知贫道需支付多少佣金?” 庄子泉腼腆一笑,“公子不必破费,那百文赏钱已经不少了。” 杨暮客把琴揣进了袖子里,抬眼看他,“你还是收钱好些,心中莫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贫道帮不上你。” 庄子泉被揭穿心事后,六神无主,眼珠乱转,“一……您给一贯……不不不,您再给一百文就好。” 杨暮客瞥向季通伸出手,季通歪着脖子叹了口气,掏出来一贯通票放到少爷手上。 悟道有时真的很简单。弄明白了皇权因何存在后,这世界的拼图便有了一个锚点。以这个锚点做比较,杨暮客此番又悟出来性与命。 回去的路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您刚在那屋子里做了什么?” “当然是修琴。你不是一直看着么。” “修琴干嘛要用障眼法?” 杨暮客嘿了声,“你问这么多作甚。” “小的好奇呗。” “贫道欲要成人,当多与人接触。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从他们身上学些东西。” “他们?” 杨暮客抬头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对,他们。” 季通哦了一声,再问,“那琴师本事不弱,怎地就落到这般地步?” 杨暮客也颇有感慨,“落到这般地步跟本事没关系。论长相,论本领,他不知强于那些台上的琴师多少……但很多时候,不得不说,这就是命。” “命?” “生来才华出众,年少得志。许是攀山之时跌倒,而后落了下去。再找条路上山本就好了,但他起初驻足原地,而后循着旧路往回走。被不断向前的人撞得体无完肤。这便是那人的命,他不曾往前看,被过往之事拖着再也动弹不得。” “嘿嘿嘿,少爷说得倒是玄乎。” 杨暮客看了看季通,“想想报仇时的你,再看看他。你俩有何不同?都是被过往拖进深坑,求而不得的蠢货。” 命为足下路,可左可右,可上可下。路可宽可窄,可高低起伏,自有前有后。一条痕迹,有始有终。非性不可改之。此为,性命。 京都之中,太子在东宫吃了几日素斋,馋肉馋得眼珠发绿。他正是壮年,以往三餐无肉不欢,但当下却日日粗茶淡饭,这岂是人过得日子? 前院的太监来报,高氏高宥堂与高长信前来觐见。 太子放下手中文书,提着衣摆快步出去。这来了客人,总算能吃上些许点心了。 书桌上之信,署名乃是前线领兵的罗真将军。 来至会客厅,高宥堂与高长信跪拜太子。太子赶忙上前扶起,“都是本王的体己人,不必如此大礼。” 高宥堂起来后恭恭敬敬地坐到一旁,高长信则恭敬地说,“臣来取回家父生前遗物,望殿下恩准。” 太子拉着高长信的胳膊,“侄儿去后堂问内务太监讨要去吧,早就收拾好了。” “多谢殿下。” 而后太子看向高宥堂,提起衣摆落座,“宥堂此番北上可有什么需求?本王定然知会兵部,尽量满足。” 高宥堂肃穆地说,“臣已经准备完全,此番觐见,便是告知主上,不成功便成仁。定要驱逐妖患,平定四方。” 太子眼睛明亮,大喝一声好!“如此才是我罗朝好儿郎。宥堂。待你得胜归来,本王要宫中摆宴,告知天下,你高氏之人忠君报国,仁义无双,乃是当今氏族典范。” “定然不负主上所托。” 罗朝太子与顺国白启君商谈条件,让妖国可南下掳掠士人家族人口。却不曾说过,他罗朝不予反击。所以高宥堂领兵北上并非违反口头约定。 一国北境任由妖邪肆意作孽,而京都坐镇不曾理会。这不合道理。 罗真也在乙堡听闻大批妖精回撤的消息,与入境的数目在做对比。他也要选择一个时间下山截断妖军撤退的通路。 白启君不曾料到么?他当然知晓罗朝储君意欲何为。有的谈,总比没得谈要强。 顺国妖军已经在尽快收缩,退回。 但吃人是一个慢活儿。 把人吃了,修为就长了,寿命就长了,路途就通坦了。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吃了人,就如吃过饭要小憩一样。消磨掉非分之物,炼化掉外来神思。都非一朝一夕之事。 天地大势是灵韵重来,人与妖共处的世界亦是要重归。顺国之中,有罗朝籍贯,却非正阳神道妖精不在少数。这些妖精会潜伏下来。等候开天之时。 第97章 落叶荡与谁 罗怀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近千人的队伍朝着深山前进。 深山中有久不得香火的山神近前打望,罗怀落马,招来东宫随他而来的太监。要些供奉之物,搭上一个野祀祭坛,念叨几句非礼勿视的话。 罗怀将山神送走,环顾四周。 地动之后,山林里飞鸟走兽逃了干净。落叶林中静悄悄。久无人来之地,雾气中充斥着致幻的菌菇孢子。随行之人都带上面巾,护住口鼻。 卫冬郡河南镇的镇监尤老大也随着来了,此番机会乃是尤汤低声下气求来。攀上怀王高枝,再不必低三下四地求太守林啸。尤老大认得怀王身旁的一个侍卫,那侍卫叫庞仲青。庞仲青师傅李山河跟他叔叔一向不对付,来到怀王身旁,见着那人比自己先到一步,尤老大心气儿更是不顺。对待下头运货的脚夫遂更严苛。 山路艰难,队伍拖得老长。 尤老大踮脚看了看前头,一眼望去尽是脑袋,远处林子更暗,根本看不到王爷在哪儿。 他甩了下鞭子吆喝道,“都看紧了脚下,莫要脚滑了。这荒山野岭,若摔坏了手脚,只怕是唯有把尔等丢到路旁,放任生死。尔等来此是为了赚钱,也不想把小命儿丢了吧。” 劳工嘿哟嘿哟地努力推车拉纤。 尤老大终究是没能圆了他那将军梦,变成帮怀王管事儿的一名小吏。 入夜之后,杜阳山脉里一片死寂。莫说虫鸣兽吼,风都停了。前夜里才下过大雪,山坡之处深浅不一,好几个人掉进了冰窟窿,爬不上来。 怀王甚至在此处还能听见将死之人的啜泣声。 麒麟喜玉石,那千人运载的正是一车车玉石。鲜血浸泡过的玉石。 金炁西来,这些玉石上的煞气受到鼓动,时不时就散播些幻影。 罗怀在队伍正中,掐着法诀。脚下金色阴阳图显现,顺着足印扩展而去。阴间意欲作祟的厉鬼被金光一照,化作飞灰。 李山河眯着眼假寐。体内的蛊虫被激活,若有人意欲谋害怀王,蛊虫便尽数飞出。 这一路,罗怀已经遇见了好几场刺杀。李山河所扮的庞仲青舍命相救,得到东宫侍卫营的重视,并未将其赶走。 罗怀施术完毕,擦擦额头冷汗。扩展阴阳图的时候,他神念亦是随之扩张。离正阳麒麟越近,诡异幻象越多。死去的神官虽没了灵性,但怨念不消。那些怨念都随着他们的主人来到了这山里。 假寐的李山河听见罗怀回来,恭恭敬敬地起身,“大王仁义。为我等安危消耗元气作法,小人替他们道谢。” 罗怀瞥了眼李山河,“尔等为了我罗氏家业赴汤蹈火,我罗怀自然要照顾尔等安危。一报还一报,谈不上什么仁义。” 说完后罗怀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脑中思考后续之事。 父王之信上说,寻妖司供奉多年来寻求之法并不能唤醒麒麟。国神手中还有一物,此物才是打开天仙布下大阵的关键。此物还需另外有人送达此处,祭祀队伍莫要因麒麟无法应答而离开,也莫要心焦。转机不日便到。 金炁抵达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上空的炁网已经被罡风吹破。炁脉重组之时,灵炁时不时降下。 罗怀自是喜欢此地灵炁自然,但随行队伍中的凡人却受不得灵炁侵扰。父王说要静心等候,可这队伍中染灵易变要如何处置?许多人已经生了变化,死了的也成了鬼魅。罗怀想驱邪,却也不敢轻易显法。好在李山河假扮的庞仲青是寻妖司的人,些许异象他见怪不怪。 才成婚不久,便离开妻子的暖被窝。罗怀其实心中有些不舍。阴阳调和,止步已久的修为有了些许进境。他不知这是开窍了还是水到渠成。但吹冷风的日子总归十分难熬。坐了很久,才定下心。运转灵炁搬运周天。 此处杜阳山脉的山段名叫松岳。 松岳的山神常年被山中的怨念聚合欺凌,这些人来了,不但送来了贡品,还引走了怨念。他自是十分欢喜。 岁神殿游神骑风而来。落在一只白貂前头。 “松岳山神听令。” “小神在。” “执岁天官与罗朝国神相商,松岳山岭久无人烟。念你镇守有功,调遣你前去罗朝北境鹤鸾郡奶头山,接任山神一职。” “小神领命。” 白貂随着游神骑风而去,松岳山岭里的灵韵离了神官镇守,开始变得混沌。 罗朝北境出现了众多山神和社稷神的空缺。毕竟妖患可不单单吃人,遇着没甚本事的小神,他们也不在乎顺便吞入腹中。 骨江上阴间里的江女神国,有许多女祀都领了岁神殿命令前往顶替神职。 如此情形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与杨暮客有过一段合作缘分的归宁和归情二女虽没得了神位,却也得了好处。以往是从旁听命的女祀,如今在神国里领了掌灯之职。 这神国掌灯可是管控香火的实权,不知比当初强了多少。 夜色降临后,归宁和归情还在跟着大祭司学着如何操控灯火,听取愿景。企仝真人的贴身女祀前来传信,让归宁去请阿勒港中的紫明道长来神国做客。 大祭司听后脸上依旧是和煦春风,目光却闪烁一丝冷意。 归情与归宁手拉着手,飞出了神国。在阴间之外化成风,沿着江面飘荡,来到了阿勒港。 一只蜜蜂飞进了楼船。 打坐的杨暮客睁开了眼,看着归情,“不知神女何事前来?” 归情万福揖礼,“紫明上人,我家神主邀上人前往神国做客,请上人随我一同前往。” 杨暮客的神念附在胎光上,随着归情飘出了楼船。 归情和归宁一人拉着胎光的一只手,朝着阴间中的神国飞去。 大江之上紫雾腾腾,高空一丝金光显现。飞了不多会,就见到琼楼玉宇建立在云团之上。时不时有女子飞进飞出。 落地之后,门楼上写着江女二字。两旁女祀欠身揖礼。 杨暮客赶忙从二女手中把手抽出来,掐子午诀浅揖。 归情上前道,“二位姐姐,神主相邀上清门紫明上人做客。我与归宁二人引路。” 一个女子开口道,“里面去吧,莫要让神主久等了。” 归情和归宁再次拉起杨暮客的胳膊,一步数十丈,脚尖轻点云雾,飘过一条百花过道。 穿过诸多庭院女墙,来到了一个云雾淡淡的水塘旁。水塘中间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放慢脚步,归情和归宁松开杨暮客的胳膊,伸手引领着杨暮客来至一条花雨小路。 小路旁的海棠树开满了红花,花香阵阵。路尽头,是一个石案。一个身着紫色道袍的坤道笑盈盈地等着他们。 来至小路尽头后,两女跪下,不再往前。杨暮客左右看看,提着衣摆走近,抬手掐子午诀深揖,“贫道紫明,拜见江女神教神主。” 企仝真人亦是掐子午诀还礼,“道友不必多礼,本人道号企仝,你可唤我一声师兄。” 杨暮客听了这话起身后愣了下,他可没忘了,如今紫字辈的大多都是真人。赶忙上前抱拳拱了拱手,“师弟拜见企仝师兄。不知真人唤师弟前来,是有何事?” 企仝邀杨暮客落座,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待杨暮客双手接过后开口道,“金炁来,炁网破,天地开。罗朝神道失序已久。捕风居强占了罗朝的国神观,积累气运,炼造灵丹。师弟可否知晓?” 杨暮客点了点头。 企仝真人继续说道,“师兄在这骨江之上拉起九条索桥,收拢人道功德祭金,炼成了一口大钟。只等金炁来时撞响了钟,此钟若音律圆满,便是师兄合道之时。这骨江锁住煞气的九道关卡,师兄便要打开。龙魂煞气迸发,恐这骨江周遭百姓又要遭灾。” 杨暮客谨慎地问她,“师兄。如此大事,不知师弟能帮上什么忙?” 企仝真人抿嘴一笑,“你去拦住那龙魂煞气。” 杨暮客瞪大眼珠坐直了身子,“师兄莫要玩笑,师弟我连个身子都没修出来。你要我去拦那煞气,不若叫我上清门的高修前来一剑劈了这骨江才好。” “你莫要慌张。我与你迦楼罗师兄有过约定。” 杨暮客这才长吁一口气,这就好。缘是与小楼早就联系过了,他好奇地看着企仝,等着后话。 “迦楼罗真人意欲功德抵消过往罪孽。她要金炁来时,以金炁财运,引导人道抵抗天灾。由你去引导……” 杨暮客眨眨眼,指着自己的下巴,“我?治水修堤,这要多少钱?我师兄如今也算是富户,但就算是卖了全部身家,怕是也修不起一段江堤。” 企仝真人笑道,“你们贾家商会没有这么多资财,但旁人有。” “谁?” “罗沁?” 杨暮客再问,“当今罗朝人主?” 企仝摇了摇头,“罗朝太子,但今冬过后,他便是罗朝人主。” 杨暮客点了点头,罗朝太子,也算是个熟人。“不知师弟要如何让太子资助我们修建堤坝?”说到此处,杨暮客冷哼了下,“读了罗朝历史,他们是巴不得骨江泛滥,农人避灾,他们趁机收回田地。而后再打着赈济的名义重新分配,使那些本来有田产的农户变成佃户。他罗氏如何肯让利于民?” “若以往,的确如此。但如今罗氏寻求更替法统。罗沁目的是正阳法统与庸合法统合二为一,再无新旧,不分正邪。他们若迎回旧国神,便一定要捕风居的国神做出让步。亦要求到我江女神教,把江河治权交还给罗朝国神观。” 杨暮客低头想了想,“师弟修行浅薄,师兄又已经化凡。这般大事,不敢参与。” 企仝赶忙劝道,“紫明师弟莫要妄自菲薄,此事于你所思怕是有些出入。你当下肉身不在,少了些金锐之气,欲求稳妥,师兄自然理解。捕风居国神退位,麒麟复生继位。二者所在之处位置兑换。 想来师弟已经知晓麒麟沉眠于何处。那杜阳山脉于天地大变之下,将变成灵炁盎然之地。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捕风居则在山岭中修建下院。 此事岁神殿,国神观,包括罗朝人道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骨江若此时泛滥,加上北方妖患,罗朝局势定然糜烂成泥。罗沁这目光长远之人,不会因小失大。治理骨江,定然是优先之选。” 杨暮客暗中咋舌,心想即便尸身在此,也没那金锐之气。他曾经理所当然地认为,上清门弟子掺和人道之事算不得什么。西岐国神游王宫,周上国讥讽国主,昭通国为王占卜,这些杨暮客也都干了。但是现在悟通了性命之后,杨暮客面对这样的天下大势有些畏首畏尾。他就是想求一个体面罢了,已不敢想那天大的功德。 而后他想到师兄既然和企仝真人有过交代,不若就跟着师兄的步调来走好了。 杨暮客恭敬地说,“请企仝师兄指教师弟如何去做。” “那麒麟沉眠之地,有仙人布下大阵。唯有火命之人持钥匙才能打开,否则麒麟之魂只能沉眠于阴间。而麒麟若想复生,还要有人送还其尸身。这两样,罗沁都要有求于捕风居。罗朝当今国神曾是捕风居的喂丹童子。喂丹童子皆是火命之人,才能负责炉旁鼓风。本来那童子要亲自前去,但师弟前来,他欲做个人情。让师弟代为帮忙。” 火命?难不成是季通?差使本道长去跑腿?杨暮客挑了挑眉毛,“那国神就笃定这是个人情?不怕贫道心生厌烦,记恨他没事儿找事么。” 企仝帮杨暮客续茶,柔声说道,“师弟要修个人身。你那大鬼本相想舍了又岂是容易之事。你金肺初啼那日,定然是天地异象,声势浩大。该找一个能放开施展的地方。去那杜阳山脉,以新生灵韵造就新身,再好不过。” 杨暮客诧异地问,“师兄如何知晓师弟金肺初啼的日子?” 企仝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起身走到杨暮客边上,与他脸贴着脸,看向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没有五官的鬼,那鬼胸腔只有一颗心,心脏是黑白两色。胸腔的裸露的脊椎上隐隐约约有桂花图案。 杨暮客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镜子里那贴着自己脸的女子。那女子长着果蝇的复眼,好似都盯着他,让他不寒而栗。 第98章 羡林中鸟,慕比翼双飞。 杨暮客的胎光磕磕绊绊地问她,“师兄,这镜子里……为何师弟无脸。” 企仝按着胎光的肩膀,“你问我,我又如何知晓?这都是你自己弄的。” “那这是好是坏?” “师弟如今活得好好的,又谈什么好与坏呢?”企仝收回镜子,回到原处坐下。 杨暮客再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鼻子有骨有肉,耳朵也长得好好的。自嘲地笑了声,再问真人,“敢问师兄这镜子有什么名堂?” “我这镜子你可以唤它叫照妖镜,也能唤它叫照心镜。拿着去照别个,那自是照妖,拿着来照自己,也可说是问心。有此功用,我也是意料之外。我修成妖丹后起念,想炼一个寄托本相之物,怕自己忘了根本。我用无根水洗海中沙,熔了后制成了一面镜子,而后镀上一层与我化形前的皮蜕。这镜中世界,既非心,亦非眼,却妙用无穷。” 看着那没脸的模样,杨暮客心境乱了。他憨憨一笑,转移话题道,“既然小楼姐与企仝师兄商谈完毕,师弟也定然按照二位师兄心意去做。但是能不能做好,师弟心中亦是没数。” 企仝点了点头,“这便对了。你本来就应多听听他人意见。我行我素,求个浑然天成,自是无可指摘。但天下间,纷纷扰扰,又岂是一人之事。听了旁人意见,你也少走许多弯路不是?” 杨暮客恍然地问,“企仝师兄的意思是,贫道找一个火命之人去拿着钥匙,而后随他一同去杜阳山脉?” 企仝噗嗤一笑,“笨。何必去找一个火命之人。你这修士五行俱全,本就有火,还找别人作甚?你自己去。” “啊?”杨暮客听完又一愣。 “那喂丹童子搪塞凡人的话你也信?一把钥匙,谁拿着去重要么?” 杨暮客揉了揉眉心,“师兄还请说清楚。师弟要怎么拿到钥匙,什么时候去,去多久。毕竟还要赶路。” “来日你到了京都,自己去找那喂丹童子。若听见骨江上钟响了,就要把那山中的阴间大狱打开。我那钟,已经挂好了,就在天上。你开了天眼,就能瞧见。金炁初来,还吹不动它。待炁网尽数破碎,金炁与罡风畅通无阻,钟定然会响。” 说完企仝真人便以挪移之术,携着杨暮客驾云到了神国上空。 杨暮客看着众多女子飞进飞出,像是一个蜂巢一般。忽然他瞧见一个面熟的,正是青梅。而后他茫然地看向了企仝,问,“她还活着?” 企仝面色迷茫,“谁?” 那熟悉的背影消失不见,杨暮客叹了口气,“没什么。一个与师弟有些缘分的女子,听闻死在了北境,方才看到一个女祀身形相近。” 企仝真人又哪有功夫关心江上女子的情情爱爱,自然不明杨暮客所指何事。但这些女子死后过往尽消,与她的神国中虫卵相合,与往生无异。毕竟苦命之人过往不堪回首,一个清白出身,胜过万千。企仝虽不知详情,却也安慰一句,“若与你有缘,却也可惜。来了这神国。前事俱往矣,她即便是那女子,如今却也不同了。师弟不必记挂。你与她们终究不同。” “师弟明白。” 企仝招来了归情和归宁,又差遣二女将杨暮客的胎光送回。 胎光坐入肉身后,杨暮客心绪不宁。这一夜获知诸多消息,需细细消化。 他的脸什么时候没的?他的鬼身里为何只有一颗心?回忆沿着过往之路又走了一遍。月桂元灵,曾在西岐国种下一棵树。帮季通的媳妇掩盖坟头。许是在那,丢了鬼的肝。离开西岐国的船上,神魂颠倒,左右不分,一身阴灵尽数被消磨了过往。迷迷糊糊两日不醒,也许在那丢了脾胃。而后遭太阳暴晒,一身土性四分五裂。他还给了玉香一个阴气丹丸,那阴气丹丸是傩面所化,想来就是那张脸。 前些日子还随手丢了鬼身聚出来的金肺。这肺是不是本来就有,也弄不清楚了。反正丢都丢了。 而后杨暮客猛然想到,他丢了如此多的东西。那他还剩下什么? 再往前追,追到被困死的世界离去,追到前生才死之时。追到了求学的日子里。 他记得许多知识,记得许多话。但却都似是而非了。 有些字拼了命也想不起是怎么写,但他知晓那个字的意思,知晓那个字的故事。却独忘了那个字的形。起身来至书桌前,点上灯。轻轻研墨,落笔之后杨暮客一脸无助。 他知道他想写什么,但他写的字他却一个都不认得,怎么看这字都是错的。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丢了这么多东西。何止是那张面皮,何止是肝脾肺肾。他的过往,不见了。 悟道本就该身体力行,知行合一。但他明明知晓往事不可追,却依旧难以释怀。他起身来到镜子前,问自己,这个面容俊秀的人是我么? 伸手对自己掐了一个迷魂术,给自己戴上一副眼镜。头发也变短了。身高也变矮了。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相貌的?他连自己的脸都记不清了。 “假的?”杨暮客散去了迷魂术,看着镜子,摸了摸眉眼,摸了摸鼻梁,揪了揪发髻。拆开发髻长发落下,面容瞬间变得阴郁。似是一个鬼。 本就是一个鬼,这副面容他渐渐接受了。轻笑一声,“真的。” 杨暮客想起来他当时的意念,不坦白,不掩藏。这样就好,顺其自然。我叫杨暮客,外来者,终是此地人。 兴意阑珊地关上灯,钻进被窝。 早上蔡鹮进屋里服侍杨暮客洗漱,蔡鹮抱怨着。 “少爷昨夜怎地把头发散开睡觉。压得乱糟糟,梳都梳不开。” 杨暮客打了一个呵欠,“总是盘在脑袋上,揪得头皮疼。” “头皮疼就喊婢子帮你按按。” “下回知道了。” 蔡鹮撇嘴问,“您昨夜里写了什么?铜盆里的灰都飘出来了,是不是写了什么肉麻的诗?” “嗨。姐姐不是嫌弃我字丑么,闲来无事练了几笔字。太丑了,我自己也看不得,就都烧了。明儿你随我练字。” 蔡鹮用玉冠箍住杨暮客的发髻,将簪子插稳当,哼了声,“不止一次劝您,您以往百般理由推脱。” 发冠戴好以后杨暮客赶忙起来,“饿得不行了,我去姐姐屋里问安,吃早饭去。你也赶紧去吃。” 到了小楼屋里,玉香已经把餐饭准备好。杨暮客洗了洗手,上前问安。“小楼姐昨夜睡得可舒坦?” “舒坦。” 杨暮客呵呵一笑落座,拿起筷子,“小楼姐先吃,您劳苦功高,日日忙个不停。早上多吃一些。” 小楼瞥了他一眼,“今天俏皮话甚多。昨夜做了什么好梦不成?” 杨暮客瞪大了眼睛说,“姐姐果真料事如神,弟弟昨夜做了好梦都能知晓。” 小楼皱眉,“吃你的饭。” 杨暮客美滋滋地夹菜送饭,如今餐饭入口也不会马上变成冰坨坨。越发觉着玉香厨艺了得,凉热都入得了口,尝得出滋味。吃了一半,杨暮客再找了个话头,“今冬不比以往,这骨江如此低温之下定要结冰。” 小楼点点头,“骨江河道虽窄了些,好在够深,水流湍急。冀朝之内的明龙江有一段已经冻住,耽搁了不少事情。罗朝太子邀请的许多青囊大夫被堵在路上。天寒地冻的,十分遭罪。” 杨暮客惊讶地问,“冀朝竟然也遭了寒灾?” 小楼咽下饭后说,“不凡楼那汇报,这怕是只是一个开头。今年的冬天可一点都不好过。冀朝本就缺粮食,河运堵住,大雪封山,物资运输困难。京都物价飞涨,好多人典当东西。不凡楼的生意越发好做了。” “冀朝官家是当下股东,他们就没想些法子?” “想了。借机用兵,以战养战,去扫荡东边的属国。” 杨暮客撇嘴,“欺负弱小,有失功德。” 小楼嗤地笑了,“你大可道长功德在身,不知你有何办法处置一国之事?” 额。杨暮客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再转移话题,“姐姐如今既不做主,又整日忙什么呢?” 小楼摇了摇头,“你这逍遥的人儿,整日心中就是仁义道德。我这女儿家虽没什么大志向,可那一份家业在那,纵然不必事事过问,可总得参与决策。下头的人把消息送过来,审时度势,总要写上几句批语。若有人勾心斗角,权利争夺,还要跟冀朝官家商量更换人选。自是如你所说,劳苦功高,忙啊,忙点好,省得过问你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的破事儿。” 杨暮客瞬间一张脸拉得老长,“姐姐这话就过了。弟弟怎就争风吃醋了?弟弟可一直躲着那些花船上的女子,可不敢近前。” 小楼哟了声,“你这钓鱼的何曾在乎鱼了。船上的女儿家你尽数招惹个遍。而后拍拍屁股跑了。谁人不惦记着你这俊秀道士。那门口整日有姑娘过来打望,若不是玉香拦着,这小院的门子都要被踩烂了。” 杨暮客赶忙挥挥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弟弟不曾存了拈花惹草的心思。也惦记着生民安危。方才说到寒冬来临,骨江似是会上冻。这重整河堤一事也该有人管管。咱们贾家商会如今开了鉴宝会,众多权贵云集,也该是发声之时。” 小楼晃晃脖子,“还说骨江……你若让我把这信儿传出去。那这些骨江上的女子更要念着你大可道长的好了。怕是不止这船上这些江女神教的俗人女祀,各家花魁都要给你大可道长唱赞歌了。” 杨暮客面色凝重,“弟弟说真的。这骨江河堤该整备了。” 小楼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那你说说。” 杨暮客自是如昨夜与企仝真人之言一般,讲到了吞并田亩之事。“姐姐当是知晓,骨江经年泛滥,沃土挪移。本有田亩之民,可能洪灾过后家宅无存,地也被泥沙掩盖。但有些土力退化之地,一下变成了沃土。官家和权贵辗转腾挪,庶民从有地之人变成了无地流民。如此盘剥无道,却合情合理,皆因骨江水灾。治了这河堤,可救无数百姓。” 小楼抿嘴,问他,“你既知治河堤是虎口夺食,还要让那些吃人老虎帮你治理河堤?” 杨暮客便是不懂经营也不是傻的,介绍道,“当下罗朝局势微妙,各地人心浮动。治堤,是众志成城聚集人心之事。官家定然鼎力相助。其实即便姐姐不登高一呼……” “你等等?为何是我登高一呼?” “这事儿本就是该姐姐倡导,咱们贾家商会的东家慈悲。不忍民生受苦,仗义疏财。这名声就该姐姐去赚。您名声越大,往后的路越好走。弟弟是个道士,纵然慈悲名声再响,那也是修道之人应该做得。旁人只怕是听后夸赞一句,再不当回事。” 小楼盯着杨暮客看了看,“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奸猾?” 杨暮客嘿嘿一笑,“人总要成长的嘛。” “你继续说……” “好嘞。即便姐姐不借此事扬名,官家也定然要出手整治堤防之事。罗朝这些贵人,肯定也不希望自己坐在一滩烂泥塘里。巧了姐姐这鉴宝会是太子大力支持,太子如今京中稳坐中枢,听闻那国相归乡养老。这钱咱们花出去,没准还能赚回来。” 小楼眯眼想了想,“咱们当初可说好了不在罗朝留下产业。” “不留产业,只牵头出资,咱们出多少,权贵就要十倍出价,官家便要百倍千倍出价。最后若有盈利,与官家三七开。” “你这是要刮权贵的油水?” 杨暮客嘿嘿一笑,“不刮权贵的油水刮谁的?那些庶民早就刮干净了,都是穷鬼。” “三七开?官家出了百倍,千倍,你就分人家七成?” 杨暮客放下筷子,“这你就不懂了。七成是咱们的,三成才是他们的。罗朝,现在就是一个跪着要饭的。过去罗朝仗着出售粮食,多年来掐着冀朝脖子,骑着鹿朝肩膀。但如今一朝落魄,若是没咱们帮他们。有的是人来落井下石,等着他罗朝支离破碎,好饮血吃肉。” 小楼盯着杨暮客看了好久,“你是不是被冀朝那些死了的大臣附身了?何时变得这么奸猾狡诈?还视财如命?” 杨暮客龇牙一笑,“金炁来临,财也,命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却哪知小楼眉毛一立,怒喝杨暮客,“屁话!你做得是什么梦?与罗朝官家争利?凭什么?你可有一兵一卒?你可有一官半职?我贾家商会又有什么?本以为你长了些见识。却依旧目光短浅。三成?七成?这治堤之事,倘若真去办了,但凡能扣出来一个大子儿,都要恭恭敬敬地给罗朝还回去。” 杨暮客闷不吭声,把碗放下。心中却觉着,这事儿成了。 第99章 雪捂声人藏泪,有狗来追 杨暮客吃了早饭来至甲板,外面黑云盖住万物。 一阵风吹过,大雪飘下来。 即便这样,码头上依旧喧闹。宾客纷至,诸多侍者迎上去,伺候周全。 官家参与之后,场面非是敖氏航运能比。里外各有会场。普通客人有摊位会场,似是赶集一般。稍有身份者则可入楼台铺面,会见收藏名家鉴别珍宝。 若问本事,小楼不一定比那些名家要强。但太子归京之后赞赏有加,平白拉高了小楼的声望。这最后一方场地,非是鉴定宝物之地,而是鉴别身份之地。 面见小楼,成了各家士族贵人展示与太子多亲近,对太子多忠心的机会。这次序是礼部排出来的。 小楼见与不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踏上那楼船的甲板。 许多贵人来过之后,便将宝物留下。这宝物委托敖氏航运送抵京都,赠与太子。 太子不日将即位的消息是藏不住的,这些礼物算得上是恭贺新皇的贺礼。 杨暮客看着这些竭尽心思去钻营的人,不能共情。小楼的话犹在耳畔,贾家商会算什么?本来还悻悻然的杨暮客被小楼点醒了。 不凡楼真的很了不得么?冀朝官家只是借着不凡楼的由头在做事。是贾小楼借着冀朝变法的风,而非不凡楼真的不凡。即便不凡楼倒了,明儿官家就能扶起一个非凡楼,亦或者叫个天仙楼都行。 掩盖修士身份之后,其实他们这一行人没什么了不起。毕竟出入罗朝的时候,卫冬郡的太守都不拿他们当回事。鸿胪寺也只是尽了礼数。卫冬郡太守是罗朝的政坛边缘人物,即便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不把他们当回事,更不谈京都那些权贵。 身为修士,能看见天地气运,走得顺畅本就理所当然。杨暮客从性命之道上又悟出一些处事之道。 放眼望去,一丝炁机连着他的神魂。那个叫庄子泉的乐师领着妻子来凑热闹。 曾是贵人之家的小姐来至这样的场合,顺意得多。即便是大病初愈,也比庄子泉走得还快。这瞧瞧那看看,一样也买不起,却不碍着她点评几句。 旁人听见这老妇言之有理,一旁附和,竟也把这老妇当成了席面人物。 杨暮客低头掐算了下,眉头一皱。这俩人今日要遭灾,着实不妙。 一个七旬贤士衣着得体,提着一个锦盒登上了船。杨暮客沿着船舷下楼,那贤士赶忙作揖。 “拜见大德道长。” 杨暮客捏着扇子欠身,“贫道叫大可,非是大德。” 那贤士诶了声,“大可道长是大德之人,自是该叫大德道长。” 杨暮客笑着摇摇头,“当不得老先生夸赞。您里面请,家姐已经用过饭,稍后便要下楼主持鉴宝会。” 贤士嘿嘿一笑,“老朽来得早些,心焦的很呐。不凡楼名传四方,能得见当今奇女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杨暮客让开了路,“贫道还要下船做事,老先生里面请。外头清冷,莫要受风着凉。” “好。道长慢走,老朽不耽误道长时间。” 杨暮客朝着庄子泉的方向走去,心中猜想二人灾祸因何而起。 撞着人摔坏了珍宝?这是破财之灾,霉运该是先应在旁人身上。不对。 言语得罪体面之人?这是小人之灾,不会伤性命使他心中有感。不对。 那阴灵给杨暮客的感觉是畏惧,这是血光之灾。似如雪夜狗吠,惊人心,扰人神。 来至人群中,当真是木秀于林,鹤立鸡群。这样俊秀的人,使得本来乱糟糟的人流都驻足看他。 杨暮客端着扇子挺胸抬头漫步。偶尔还以微笑。 岗亭里的两个侍卫看到大可道长下船,赶忙排出两个侍卫前头开路,不让旁人吵到道长。帮着太子平息兵灾,这样的功绩虽还未赏,但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一定要保护好大可道长出行。 已经有吵闹声,传入杨暮客的耳朵。杨暮客握住扇子,加快步伐。两个侍卫本以为大可道长要离开,却没想他提速走向了一个展会摊位。 前头人挤人,听见有人怒斥,有女子泣不成声。闲言碎语淅淅索索。 杨暮客用扇子点着一人肩膀,“劳烦让一让,前头的人贫道认识。” 还不等那人说话,两个侍卫将那人扯到一旁,推推搡搡,开出一条路来。 一个书画摊位之前,庄子泉被人扯着两个胳膊压在地上。那女子则跪着哭。一个老人低头看着女子,看都不看被制服的庄子泉一眼。 来至人群中间,杨暮客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很乱。若无他送去阴灵,女子卧病在床,定然没有今日之事。这命,算不算改了?什么是性,什么是命,又衍生了诸多疑问,待他后面参考。 老人唉声叹气道,“您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还偏偏要来这种地方?是要扇老夫的脸么?” 女子不敢吱声,只是低头抹泪。 老人眯着眼,“卓阳许氏什么时候被人耻笑过?因你,老夫给柯大人登门道歉,你晓得朝中怎么看待老夫么?儿女都管不好的人,又怎么能担大任。因为你,老夫一辈子被人压着。你记不记得当初你离家的时候怎么说的 ?” 女子战战兢兢地说,“再不抛头露面,权当您没我这个女儿。” 老人嘿嘿笑着问,“可现在呢?” “女儿错了。” “错了?”老人吃惊的问,“你还知道错呢?” 杨暮客上前探身看了看跪地的女子,又侧头看了看姓许的老头儿。许大人那阴鸷的眼神瞄到杨暮客脸上后即刻换上一张笑脸,这变脸的过程可比杨暮客变鬼还快。 “下官许叔顷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用扇子敲了下掌心,“人来人往的,弄成这样,多不好看。许大人照顾一下我们会场,咱们换个地方聊,好不好?” 许叔顷赶忙躬身作揖,“道长说得是,扰乱了鉴宝会秩序,实属不该。” 杨暮客问帮他开路的两个侍卫,“咱们这会场可有什么安静的地方。许大人处理家事,这么多外人看着不合适。咱们行个方便,找个地方帮他一把。” 侍卫即刻答道,“我们侍卫有空闲的整备间,大可道长可随小人去那里。” 杨暮客转头对许叔顷说,“许大人,您觉着呢?” “劳烦大可道长帮忙。” “不劳烦。我家里办会,自然要将客人照顾周到,不敢说百事百应,但凡有需求,一定要尽量满足。” 说话间,前头侍卫开路。他们离开了会场过道。 许家的家丁押着庄子泉来到了整备间。 老头儿看着庄子泉,又看了看再次跪下的女儿。叹了口气。“你俩走吧,道长慈悲,给了老夫台阶下。老夫不想再看见你俩。” 杨暮客一旁握着扇子抱着膀子看,他没料到这老头儿会这样说,也一脸惊讶。 许家的家丁松开了庄子泉的胳膊,庄子泉那干瘦弱小遭一番折腾,站得费力。上前抱住了妻子,却也不敢出声。他的妻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子泉你走吧。我随父亲回家受罚。这些年,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 庄子泉愣住了,看了看整备间的众人。觉着世界好冷。 老头儿咬着腮帮子,青灰的胡须不停地抖,“你后悔了又有何用!当年你俩就该浸猪笼!溺死你两个不要脸的!”老头儿瞥了一眼杨暮客,叹气道,“大可道长。您是慈悲之人,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杨暮客用扇子戳了戳头皮,“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贫道还是个清修之人。贫道也不知如何去办。听听他们如何说,怎么样?您老是个大度的,也该听听家中晚辈的心思。” 庄子泉犹犹豫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老实地看着妻子。 许大人女儿抬头看着老父亲,“我跟您归家,放了这没骨气的东西。当年女儿之错,毁了父亲与柯大人的关系。女儿回家受罚,警示后来之人。” 老头儿心里诸多委屈涌上心头,昏花的眼睛被迷雾蒙住,更看不清了。 庄子泉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兰彩,今早不还好好的?你怎么能这样?” 许兰彩抹掉眼泪,“庄子泉,这些年跟着你受苦,盼着你能一鸣惊人。让世人知晓你的才华。今天拉着你来这鉴宝会,就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让你再看看世界繁华。你被那两个下人按倒在地,却一声不吭。我便知晓你是个没脊梁的。我看开了。你这一生就这样了,我错了。该留下一段故事,告诉心中盼自由的女子,什么样的男人能信,什么样的男人不能信。” 老头咬着牙,“把这个软骨头给我扔出去。” 两个下人把庄子泉丢到了门外,庄子泉跪着一动不动。 杨暮客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乐师,似是又学到了些。而后他转头对着许大人说,“老先生,您是否要登船参会?” 许大人捂着眉骨闭眼点头。 杨暮客用安慰的语气说,“贫道帮您传个话,让您先登船候着。轮到您的时候,您可直接在船中鉴宝。省得在船下等候。” “多谢道长。” “不必言谢。来鉴宝会参会,都是我家客人。招待客人本就是分内之事。贫道有事,先走一步。至于外面那个,也非是罗朝之人。害了他的性命,外交扯皮,诸多麻烦。您说是不?” “对。道长说得对。不值当。全都不值当啊。” 杨暮客提着衣摆出了整备间,再没看跪着的庄子泉。他找到一个会场侍者,让那侍者门外候着,将许大人一行人带到楼船上去。 许兰彩命不久矣的事情杨暮客没说。若是以前,他估计就图个言直口快,告诉那老头儿,你家丫头命不久矣了,赶紧领回家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处一天少一天咯。 庄子泉他也不想理会,这人让杨暮客看明白一个道理。做事莫要犹犹豫豫。其人无才乎?可谓大才。何以落到如此地步?性也。命也。 企仝真人让他多听劝,看到庄子泉这个下场,可比千万道理还好用。 一个人溜达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从袖子里掏出那辆小车,骑着车跑到集市上给人算卦去了。 中午宴会之时,会场午休,港口过道清场。杨暮客悠哉悠哉地回来了。一只纸鸢顺着风雪落下,来了这方世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信。 杨暮客接下纸鸢看了看,这信是谁写得呢?我猜肯定是京都的太子。 往近了说,冀朝也就一个裘太师与他算个忘年交。但裘太师忙着着书,估计记不得他这过客。昭通国,周上国,西岐国,都没什么深交之人。也没人给他写信。 仔细打量纸鸢,翅膀上竟然写着寄信之人的名字。粟岳贤师。翻过来看了看纸鸢肚子,肚子上写着他杨暮客的小字,大可。 杨暮客想起来,这纸鸢要互留通信玉石信标才能寄到。不用信标能寄信的凡人,也就国神观的住持能干了。毕竟人家是真管着一国的国运和炁网的。 骑在小车上打开信件,见字如面一般,好似看到了粟岳那张市侩的老脸。 大可道长安好六个字好生肉麻。 信中说,皇上年事已高,准备禅让大位于太子殿下。年终祭祀之时,国神观科仪之人良莠不齐,希望大可道长能快快前往京都。帮忙指点一番,传授些五行术法增添典仪声势。 杨暮客这才想起来确实答应过粟岳,要帮忙教导俗道来着。 回到了楼船,与众人一同参加鉴宝会的午宴。小楼拉着杨暮客到处展示贾家商会的俊麒儿。 杨暮客也是左右逢源,吉祥话漂亮话嘴里不停。 宴会众人已经开始议论修整骨江江堤之事。小楼果然动了心思。这心动则身动的利落劲儿,弟弟对姐姐佩服不已。 杨暮客当下准备与小楼辞行,他欲先北上去京都。见见国神,听听那喂丹童子怎么说。而后再一人去那山中,把那打呼噜的麒麟弄醒了。一路走来,都是在小楼身边陪伴。他一直不曾独自行事,好似迦楼罗真人便是一张底牌,一个靠山。总是无所顾忌。企仝真人说金炁敲响钟声之时,便是她合道之时。也该是麒麟醒来之时,也是骨江煞气迸发之时。 诸多好事儿都特么凑到一块儿来了?我杨暮客成就人身这等大事儿,不也得赶个巧? 第100章 潺潺溪水,冰内无人肉脂肥 晚上看完了演出,杨暮客来至小楼屋里。 俩人闲聊两句,杨暮客便说了起意单走一事。 小楼皱眉,“你不是要护着我么?你走了,若来了邪门鬼怪怎么办?” 杨暮客憨憨一笑,“一时不察,应下了那老道。总不能失信爽约。也就是一时而已,弟弟先去京都,事情都打点好了,姐姐再去也要舒坦很多。弟弟独自前去,有季通和玉香护着您,安危自当无虞。” “那你呢?如今罗朝兵荒马乱,这南边儿虽然明面上安定,却不知内里如何。” “弟弟小心些便是了,沿江直奔京都,运河里有快船,比楼船省时,连夜赶路,三两天便到京都。” 小楼哼了声,“我知你有主见,也不劝你。我这事情还多,既然你耽搁不得,那就快去吧。” 杨暮客又说了些软话,让小楼安心,退出了房间。 小楼待玉香熄灯后辗转难眠。 便宜弟弟头一回说要走,她想留又不敢留。因为她怕这现今的事情都是假的。一路走来见识过种种异象,与书本上知晓的都不相同。没什么能比在荒山里遇见一个宏大道观更离奇的事儿了。而且那道观里的人还对他们恭恭敬敬。还有妖国。这些事情书里都不曾有过记载。 她对杨暮客和玉香的话从来都是听一半,信一半。万万不敢全信。这蔡鹮是小楼硬留下的。 总归这一行人中,必然要添一个凡人才行。 蔡鹮一人前往冀朝之北的陶白郡,信中小楼交代了许多。让蔡鹮认准了主家是谁。但才进了杨暮客房里没几天,蔡鹮便忘了她曾经的交代。 这便宜弟弟是个能勾人心的怪物。小楼也再不敢信蔡鹮的话了。 杨暮客说要走,定然是还藏了其他事情。若他一去不回怎么办?他是个修士,倘若只是游戏人间,把她抛在了罗朝骨江之上,她又还能去信谁? 玉香?小楼最信不得的便是这个女子。遮遮掩掩,似是给杨暮客打掩护,又似是在藏着什么秘密。 想着想着小楼睡着了,睡着前她还想着,若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之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天明之后,杨暮客招来了蔡鹮,蔡鹮帮他梳洗的时候。杨暮客跟她说,本来要一起练字,国神观方丈却来了信件,急招他去京都。只能今日一起写上几笔。 二人来至书桌前。 蔡鹮帮忙展纸研墨,杨暮客提笔,写了一个“归”字。再把笔递给蔡鹮,让她也写一个。 俩人字迹比较,蔡鹮那个归字端得漂亮。 杨暮客呵呵一笑,说,“你这字好。这样,待本少爷归来之时,咱俩再一起写这个字。若贫道写的好了,你去弄来姐姐的胭脂喂我吃。若贫道写的不好,贫道便让你当一天小姐,贫道给你当亲随。何如?” 蔡鹮脸红到耳根,“少爷说什么混账话。你练字便练字,打什么赌来?喂你吃胭脂还能是什么奖赏不成?去偷小姐的东西就更不成。” 杨暮客捧着她的小脸啄了下,“贫道要去道观修心养性去了。这脂粉堆,不待也罢。京都等着你来,后面这些日子好好跟玉香照顾小姐,莫要惹了她俩不快。” 早饭过后杨暮客正式跟小楼道别,下了楼船来到了港口官家的驻地,问官家要了一条快舟。 官家见到国神观方丈的亲笔信件,自是干净利落。不足一个时辰便办好了。 杨暮客什么也没带,两手揣在袖子里站在快舟前头。这快舟是风帆和螺旋桨两驱。 船夫起帆时喊了句,“公子快快进来,船才启动可不稳当。” 杨暮客哈哈一笑,“贫道可不是寻常人,官家不必担心。” 风起破浪,快舟左摇右晃,杨暮客踉跄一下坐了个敦实。顾不得屁股疼,哈哈大笑道,“没落水便是好事儿。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船家快快走,莫要误了好时光。” 这一幕港口里的人都看见了。当然也包括楼船之上的小楼一行人。他们目送杨暮客。 小楼晓得,杨暮客定然是去办什么功德,什么修行之事。既然这修江堤是一场功德。那就办好它。 快舟疾驰在运河上,岸上景色风云变幻。才离开港口不久,便是晴天。 艳阳高照,两岸却尽是枯败景色。 杨暮客坐在船头,从袖子里提出一壶酒,迎着冷风灌上一口。没有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思,也没什么感怀。只是觉着这样潇洒。 心中虽有些牵挂,但更多是独行的自在。 坐久了无聊,酒劲上来了,就去船舱里小憩。睡得迷迷糊糊,醒来之时已是午后。出船舱再看,小舟已经来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川峡之间。 “船家。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条峡湾修起来不容易吧。” 掌舵的船家看到贵人出来,赶忙站直了身姿,“那可不是。这段运河叫牢山峡,这牢山古时候是一圈牢笼,里头是个盆地,出入艰难。几千年前,罗朝圣人大手一挥,下令凿山开路,而后又沿路挖出一条河来。牢山里头的盆地就成了沃土之地。洪水冲不进去,寒风吹不进去。牢山里头便成了御用果蔬的官田。全是官家打理,种的都是稀罕作物。” 杨暮客看着那峡湾绝壁上些许树木长在石缝之间,犹是郁郁葱葱,藤蔓蜿蜒其上。果真是个气候宜人的地方。 才过不久,就能看见一个光滑的石壁,石壁上尽是文人骚客的留字。一个小小的码头边上还有几户人家。 船家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公子方才那句诗极好,不知是否留在此处,让那些石匠把诗刻上去。这石壁都是我罗朝颇具盛名的文人留言。您那两句诗,可比某些徒有虚名之人还好哩。” 杨暮客摇头,“不必了,那是梦里听别个说的,也不是贫道自己的作品。” 出了牢山峡,运河宽广起来。 船家再介绍道,“这段运河是莱州渠。莱阳和莱阴的田都要靠着此河灌溉。所以前头河床低些,方便引流。等下我们得走另外一条河道,那条河道才深些。水流也快。” 莱州渠分出一条叉流,果然水声涛涛。逆流而上,船家要谨慎操作,分不得神。船上又安静下来。 杨暮客坐在甲板上看着夕阳。 他闻到了些凶煞的味道。 骨江的龙魂虽然被锁住,但积年散发的煞气定然会有外泄。这里的水煞也有些年头了。水里无数水鬼像是孑孓一样穿来穿去。 夜里风向变了,船家赶忙下锚,将小舟停在了岸边。 “公子,可不能再赶路了。您若是提前约好,我们还能沿路安排纤夫。但咱们走得急,没能安排妥当。明儿一早还得去前边码头换一块灵石。” 杨暮客笑笑,“无妨。” “您快快进屋吧,夜里河里不太平。” “好。” 船家和水手都去下舱休息。杨暮客踩着甲板没发出声响,来到了船舷处。 这河面上有一个流动的符文。是镇压鬼怪的符文。他站了会,看见了符头,是捕风居的敕令。捏着控水诀,踩着河面走到了运河中间。 两个绿油油的眼珠子盯着河里的水鬼,看看哪个还有些灵性,两指并在一起,借来灵炁将那水鬼勾了上来。 水鬼被束缚住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目露凶光。 杨暮客龇牙一笑,“不用怕,贫道没有恶意。” 水鬼谨慎地看着小道士,看到那一双绿油油的眸子惊得不敢动弹。 杨暮客点头,“这便对了。贫道有几问,我问,你答。答得好,有赏。” 水鬼喏喏地说,“你问。” “这运河为何没有水神和江主?” “道长这话问得怪哩。人造之水,何来的神意?” 杨暮客恍然大悟,“你看,你这答得就妙。贫道才入修行,云游四方。不知之事甚多。”说罢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香火,立在急流中缓缓燃烧。 水鬼闻到了香火味,使劲抽抽鼻子。面露贪婪之色。 杨暮客再问他,“为何国神观将尔等封印,却不清扫煞气。阴司为何也不来将尔等捉拿?” 水鬼眨眨眼,“不知道。” 杨暮客又笑了,“也答得好。”他用控水诀将香火往前移了移,让水鬼吃到一些。而后他再问,“这水里鬼怪众多,你们吃不到河上的人,为何水里没有大鬼诞生?” 水鬼吃了一口香火心满意足地说,“只等着落水的人来吃罢了。这河流湍急,一年来,不知多少分心之人掉下来。还有许多累死的纤夫被丢进来。等着吃便好,冲破了符咒去冒险,还要招惹了周边的阴司神官。有了大鬼,阴司便要来捉拿。反正莱阳这里的城隍庙里没什么好东西,他们城里的鬼怪抓不够数,就要来江里挑几个去充数。” 杨暮客笑嘻嘻地继续问,“一郡之地的阴司怎么会抓鬼不够数呢?而且拘魂何来够数一说?” 水鬼舔了舔嘴唇,“天晓得这地方鬼魂怎地不够用。以前也有外来的鬼怪闯到此地过,听江中老鬼说,那个外来的鬼怪说别的地方阴司都是处置不过来生魂鬼怪。只有我们罗朝是生魂不够用。难以维持阴阳平衡,才要四处拘捕孤魂野鬼。” 杨暮客点头把香火推到了那水鬼鼻子下头,“好了。贫道没有疑问了。等你吃完了香火贫道就把你送回去。” “多谢道长。” “不用谢。”杨暮客眼中绿光一闪,“不知你可否晓得鬼是如何修行?” “额?”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笑嘻嘻地说,“这问题没赏了,你愿意答就答,不答也无妨。” 水鬼贪婪地吞噬香火,快语答道,“吃人呗,鬼还谈什么修行。想活着就要吃人。” 杨暮客轻轻摇头,“错了,鬼吃鬼一样能延寿。” 水鬼愣了一下,继续吞噬香火。 待香火燃尽,杨暮客伸手掐诀将水鬼送回水底。继而再掐三清诀,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背后功德之光闪耀,一道金光落下,覆盖住了江面上的国神观符文。 来日天明,早上刮西北风,不用风帆,小舟只能靠着船桨推进。来到了一个小码头,补给了玉石。再次上路。 过了一日,离京都越来越近,视野越来越宽广。 京都果然是一个好地方,一望无际,无山无壑。田野里隔着几里就能看见一个在周上国看见的那种雷塔。但是小得多,细得多。说是一根柱子更合适些。就像生前田野里的电线杆一样。 离京近了,河道上的船渐渐多了起来。船家开的小心,穿梭在船只之间。 船家说,这些船有些是等着进境的同行批文,有的是都城里头泊位满了,只能停在外头。 罗朝京都地处内陆,地貌平坦,狂风肆虐,比之前杨暮客去过的地方都要冷。刺骨的冷。 掌舵久了,一个水手替下船家。船家赶忙从下舱拿出来一件破棉袄穿上。 “公子当真是好体格。穿得这么薄也不冷。” 杨暮客抿嘴一笑,“谁说贫道穿得薄,道袍里头是加绒的皮衬。可比你那棉袄暖和多了。” “哟。这是咱这贱人没见识。” 杨暮客赶忙摆摆手,“诶。船家这话说得就错了。贫道只是喜欢漂亮罢了,这道袍穿着也只是保暖之用,做不得活。动作大了就要坏掉。您这棉袄才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贫贱富贵,一件衣裳分不出来。您这条船,足可买来贫道一百件衣裳,可贫道却买不来船家您的一条船。孰贫孰富,您说呢?” 起初几句话还说得不怎么样,但后面的话着实把船家逗笑了。这小道士会哄人呢。 渐渐可以看见一道高耸的城墙,绵延不见尽头。 此刻再不用人操作船舵,归入入城的水流后,小舟自动匀速向着城内驶去。 路过一个作坊,殷红的血水汇成一条小溪,晕然开来。墨色水草摇摆,凶恶的鱼儿转来转去。 脚夫从一艘货船上卸下一个大冰块,冰块里都是光着腚的人。 似是看到杨暮客眼神不善,船家赶忙说,“那些都是奴户。京都贵人那么多,没办法圈养太多奴户。他们若是想吃香肉了,就要从外面运进来。在城里头剖解也怕影响不好,就在城外头的作坊里拆好了肉送进去。” 杨暮客深呼吸,“君子远庖厨,是个道理。” “您就是会说话。” 第101章 竹楼祟祟,深巷黑黑 快舟漂进京都城内,停在一处官家码头。码头上早有俗道在此等候。 杨暮客本来还要结算船资,船家不收。 船家说这快舟受官家雇佣,要与官家结算,不敢违规私自敛财。 登上飞舟之后,直奔城外的国神观而去。 看着周边景色,杨暮客心中有定数。 前一晚,敕令布下后,在那莱阳运河一段占卜,得卦归妹,六五。吉。此卦得出后心血来潮,人身将成。 其卦本意是皇上纡尊降贵把妹妹下嫁,妹妹的衣服还没那陪嫁的好,馋了,看了好几眼肉。 引申到杨暮客自己身上,则是他要抛却身份,不要计较细节,与人以和为贵。虽然没得到好的待遇,但要注重内在德行,不能肆意妄为。 与上次从阴间过来不同,这次直接肉身抵达。才能看出这国神观宏伟。 高山云间,亭台楼阁时隐时现,栈桥下是滚动的云雾。高大的门楼上挂着国神观的牌匾。 粟岳领着几个老道士站在门楼下等候。 待飞舟落下,粟岳快步上前,拉着杨暮客的胳膊向其余几位俗道介绍道,“这位是云游的大可道长。善五行术法,占卜易数。大可道长,这位是国神观的明题长老,这位是郎秀长老,这位是董慧居士。” 杨暮客挨个作揖,“贫道有礼,拜见诸位。” 老头儿们也一同作揖回礼,“恭迎大可道长来访。” 登上石阶,穿过庭院广场。粟岳没领着杨暮客去供奉国神的大殿,而是去了后院的厢房。招待杨暮客吃了一餐,而后其余人依次离开。而后粟岳把杨暮客带到了休息的精舍。 粟岳起身到神龛前上一炷香,国神从神像上走下来。变成了一个少年道士。粟岳看不见少年道士,穿过了喂丹童子的身体,对杨暮客说,“大可道长且先歇息。一路劳顿,待休息好了,身体轻快之时,道长随我去一趟东宫,殿下时常念叨您呢。” “好。” 粟岳掩门而去。 杨暮客打量了下国神,“阅琅啊。这些年酿了多少流浆?又炼了多少炉丹丸?” 阅琅轻轻叹气,“回禀祖师,也没多少。” 杨暮客搓搓指头,“不应该啊,周遭的郡县城隍生魂都凑不够数。” “数目虽多,质量却差。优中选优,寥剩无几。” “你不该叫国神,而应该叫国厨。帮着一城的勋贵杀人取肉,这些年就没喂出来几个妖怪?” 阅琅道童知晓这祖宗是动了真怒,老老实实应道,“宰杀有道,不留生魂。所以喂不出来妖怪。” 杨暮客端着杯子抿口茶,“上次来得匆忙,你说这国神观以后是捕风居,那河上是合悦庵。可后来贫道听得怎与你说得不一样?” “小神也是道听途说,臆测而已。” 杨暮客瞥了眼燃着的香火,“贫道累了,咱们改日再谈。” “是。” 一觉醒来,外头早有道童候着,帮他开门,再领着去了粟岳的居所。 粟岳住在一栋竹楼里。 竹楼鬼气森森,这老道士也是一个养鬼的好手。茂盛的百节竹是用鲜血灌溉。幽魂不停游荡,却又井然有序。这是一个阵法。 粟岳穿上了紫衣道袍,头戴金冠。笑着问杨暮客,“大可道长看出了名堂没?” “这鬼阵结得严实,尊师住在里头不怕折寿么?” 粟岳捋了捋胡须,“岁神殿的俗道供奉修行之法,罗朝传下来有数千年,自然有法平息阴气隐患。大可道长若是想学,老道也可以把那秘籍借给道长一观。” 杨暮客摇头,“算了,贫道修的是人道功德。这鬼神之法习来无用。” 粟岳领着杨暮客往前走,继续说,“大可能掐会算,自然不缺延寿之法。功德延寿,堂堂正正,老道羡慕的很呐。” 二人到了飞舟上。 金炁西来,飞舟飞得不甚稳当。飞舟进城后停在了皇宫外,粟岳领着杨暮客下了舟桥,随着太监进了东宫。 东宫里冷冷清清。 太子告诉杨暮客,“吾儿传信,正阳国神沉眠不醒,不收贡品。需有缘之人点醒。我罗朝道士当下都是庸合法统,与麒麟无缘。本王便想到了大可道长。大可道长通关文牒中有写,曾入冀朝官祠礼拜。供奉冀朝国神香火。想来大可道长是与麒麟有缘的。” 杨暮客自是老实作答,将在冀朝国神观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得清楚。只是礼拜而已,算不得有缘。 太子笑了声,“其余八家也都供着麒麟。但请这些俗道来,本王怎能放心。这是我罗朝社稷大业之事。土地元灵,不能遭他国气运沾染。本王以为,大可道长是最合适的人选。” 杨暮客面色无奈地点了点头,“不知殿下要贫道如何去做?” 太子拿出一块玉佩,而后用果刀将掌心割开,攥住玉佩,递给杨暮客。“请大可道长代替本王前去祭祀。由国神观安排好炁网通道,一来一去,不出五日。贾家商会当下忙着集资筑堤,怕是贵家一时半会也来不得京都。你求功德,本王求安稳。咱们各取所需,在我罗朝,贾家商会的功德定然能圆满。这是本王的保证。” 杨暮客其实心里比谁都急,能不着急么。成就人身的大事儿呢。但还是得端着,要有姿态,要有德行。 于是乎,他谦让地说,“但太子殿下当前诸事繁多,罗朝北境之事贫道也多有耳闻。家姐一事不该劳殿下烦心。殿下欲请贫道代为敬神。按理来说,贫道是功德修士,无职无权,不能住持祭祀国神。更何况是一个已故法统国神。但解人之难亦是功德,贫道从不在乎功德大小,只分做与不做。”他上前接过玉佩,“请殿下放心,贫道定然协助王子将祭祀之事办好。” 太子眯着眼笑了,“吏部和御史台清查出了一大批贪官污吏,巧了没地让他们去。大可道长不喜将女子发配到骨江上做优伶。一道都送去南方筑堤,我罗朝不缺钱财。比冀朝的日子还要好过些。他们当下缺粮少棉。寒冬来临,本王还欲通过不凡楼,与冀朝达成粮食和棉花贸易。大可道长可以代本王书信一封,告知贾东主,一定要帮助我罗朝做好这单生意。” 杨暮客收起玉佩赶忙抱拳作揖,“太子殿下仁义。有如此圣主继承大统,想来罗朝来日可欺。” 太子罗沁双手拉住杨暮客胳膊,“道长言过了。本王只是怀着一颗歉疚之心,补偿这世道。” 杨暮客笑着说句俏皮话,“亢龙,有悔。” 太子点点头,“但愿我罗朝能度过这灾劫。”而后他小声地说,“国神曾经说,唤醒山中麒麟,要拿着一把钥匙,还回麒麟尸体。” 杨暮客看了眼粟岳。 粟岳老实答道,“老道求神,国神不应。” 杨暮客当下掐了个请神诀,金光一闪,四个金色大字凭空显现,“来观中取。” 太子长吁一口气,握住杨暮客的双手,“拜托了。” 出了东宫。杨暮客眯着眼看着湛蓝无云的天。 既然接下任务,下面就要准备好合剂,任务品,装备,整理下技能点,万万不能任务失败。这个过场任务,怕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飞舟上粟岳笑着看着杨暮客,“大可道长明日一早才出发。不知今日是否有闲情,看看我国神观的苗子?选出几个有潜质修习五行术法的良才。” 杨暮客皱眉问,“是不是太急迫了些。选材当严谨。只是一下午,怕是会有错漏。” 粟岳感慨地叹息一声,“怎能事事求全?恨不能早遇见道长,我于国神观枉费大好时光,老道何尝不想修习五行之术。能选出一个,都是好的。” 杨暮客轻笑道,“尊师身为国师,本事已然抵达人间峰顶。修五行术也好,修神魂法也好,修鬼神咒术也好……重要的还是那颗心。一颗持之以恒的心比什么都重要。投其所好,自然成才。若是勉强,怕是伤根。” “对!道长说得对。还是要看那些孩儿的心意。若道长能展示一番五行妙用,老道不信那些兔崽子不动心。” 杨暮客只能应答,“晚辈尽力而为吧。” 抵达国神观后,前一日见过的那些长老各自领着自家钟意的孩童站成一排。 杨暮客看了眼粟岳,“尊师这是一刻都不让贫道得闲啊。” 粟岳捋着胡子笑笑,“大可道长修为艰深,能人多劳嘛。” 这些孩子都是眼珠明亮,骨骼粗壮。杨暮客看着一个个大脑门的小屁孩,弯着腰边走边打量。倒是没有身具根骨之人。按理来说,这国神观是捕风居喂丹童子掌控,竟然没有事前安排好修道的苗子。着实让杨暮客有些意外,等等看来还要问问。 杨暮客举起一根指头,指尖冒出火苗。“贫道指尖的火,谁能看出来是怎么燃起来的?” 以天地方位来看,杨暮客此时踩着的是坎位,掐坎字诀自然是顺应大道。但偏偏在坎位不掐离字诀就能用火。这样的本事,就是后面的几个长老都没能看出来什么眉目。 一个小胖子怯生生地说,“水生木,木生火。” 杨暮客惊讶地看向小胖子,“你答对了。你可以学五行术。” 诸位长老和粟岳都吃惊不已,就这么简单么? 杨暮客也看出来几人心中疑问,熄灭火焰收起手指。两手揣在袖子里站定了说,“五行,乃是自然之法。是道学观摩自然规律而得。遂当从简,直取真意。”他看着一个个小朋友,寓教于乐地说,“我若想取火,定然不会想着把水点燃。我若是想取水,定然不会问一块石头去要。顺其自然,是五行术的第一步。借势造势,便是五行术的第二步。” 杨暮客捏了一把小胖子的脸,“你虽然看不明白借势之理,但能说出顺其自然的规律。可以修习五行术。” 郎秀长老赶忙上前拍拍小胖子的背,“还不谢谢大可道长。” 小胖子鞠躬,“多谢大可道长指点。” 杨暮客接下来又展示了诸多五行妙用。聚风成云,落水成冰。在冰面上招呼小孩一同过来玩。 “金曰从革。坚冰,金也。革,规章变化也。既有秩序,亦难长久。我等在冰上滑行,就是借金而变幻位置,动则不稳,喜静则稳。” 就这么陪着这些小孩儿玩了一下午。那小胖子学的最快,很快杨暮客问什么,小胖子脱口就答。也不怕答错。 送走了小孩,杨暮客对粟岳说,“那小胖子可以慢慢培养。不过那也忒久了。你们准备让这几个小娃娃修炼个几十日就去登基大典上行科么?” 粟岳老脸一红,“其实……那仨老头就是行科的道士。” 杨暮客一拍脑门,“面皮果然重要。” 粟岳嘿嘿一笑,“毕竟大可道长年少成材。我等老不修这般年纪,总还是要些颜面。老道无所谓,但其余三个平日里都是家中一言九鼎的人,是他们抹不开面子。” 晚上杨暮客胎光从尸身走出,去了国神大殿。 阅琅门前迎接,“祖师今日教授道法颇有先贤之风。” 杨暮客被夸得脸上一红,哼了声,“这话好听,我爱听。” 俩人进了神国,游神送上来灵食果盘。这些果子都是天地灵物。阅琅介绍道,“小神知晓祖师不吃人肉,想来也不喜精怪血肉,特意去寻来一些灵果。” 杨暮客提起一颗丢进嘴里,竟没味道。吞进去就化成了元气滋补神魂。他挑起眉毛,“中州久无灵脉,还能有这等好物?” 阅琅再介绍道,“这些都是小神去寒川那里求来的。” 杨暮客咂咂嘴,似是明白了些事情。反问道,“你这国神还能四处乱跑?” “小神先是捕风居的护山游神,而后才是罗朝国神。” 杨暮客看了看他,“这一路问旁人,问出了瘾。贫道有一问,你能答便答。” “祖师请问。” “罗朝吃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有的,能不能改?贫道这吃人的毛病,都改了。罗朝改起来,总比我这大鬼要简单。” 阅琅嘿嘿一笑,“祖师想要自上而下的改?还是自下而上的改?” “不重要,你能让他们怎么改?” “小神做不到,但是那里那位可以。” 杨暮客又吃了一颗果子,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阅琅两手一捧,虚空中落下一对麒麟角。“祖师,这便是钥匙。” “那麒麟尸体呢?” “回禀祖师,钥匙便是麒麟尸体。” 第102章 人情冷暖尊卑 阅琅解释了一番,这一对角,乃是化土生金,罗朝戊土元灵麒麟一生精华所在。 仙人来此,掰断了麒麟两角,而后把麒麟封在罗朝西南深山。一方土地灵性自此变迁。 罗朝自此开始了人吃人的习性。过往罪人尽数贬成了奴户,供贵人宰杀取肉。人吃人这事儿,杨暮客除了在西岐国那里见了一回,再不曾亲眼见过。 人有性命,万物亦有性命。正阳罗朝性情败坏,其命却仍是人道之命。革了罗朝国神之命,其性定然不存。庸合法统之性,是歪的。更不必说其命。 杨暮客看着那角上的断茬。只是一瞬,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一路存疑之事终于拨云见日。 敖麓要辞去水师神之位,卫冬郡西湖的水魅亦是想离开。 舍了香火供奉又能有什么好处? 因为怕被追责啊。 人人皆有罪,香火有罪,土地有罪,即便是灵韵都是有罪的。 杨暮客接过了那一对麒麟角,轻声问阅琅,“这正阳罗朝究竟做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惩罚?这一国之人,都要受此苦难。” 阅琅不解,“祖师何有此问?” 杨暮客嗤笑一声,“这罗朝奴户的规矩,贫道一路走来,都不曾听过。即便是读史,中州数十万年,政局几番变迁,人相食,约是从十几万年前就遭禁。庸合法统编了一个奴户的由头,开历史倒车。若阴司管不得,贫道信了。可你是国神,你却乐见其成。你告诉我,这不是惩罚,这是什么?你们把罗朝变成一个无道之地,又能有什么好处?打算再退一步,让这中州西北极地,变成茹毛饮血的荒蛮之地么?” 阅琅端坐,“祖师言说惩罚,此话过激了。这等小事儿,还算不上惩罚。亦或者说,这是一个警告。而罗朝罗氏血脉子嗣,终于有人明白这个警告是何意。当今太子,意欲罗朝国体效仿中州各国,变法变治。” 杨暮客瞥他一眼,“所以说,为什么?” “因为地处偏远,妖与人混杂,正阳法统之下,已经有四百岁而不亡之人。祖师,若如此下去,这罗朝,非是人国。要灭族的。” 杨暮客再次嗤笑一声,原来故事的原因早就写在了开头。初入罗朝之时,那水魅早就说了她为何难过,欲要逃出藩篱。那水魅还是水师神的时候,就勾引凡人男子,春宵一梦。若不意中奖,诞下子嗣,这子嗣算人还是算妖?更不要说还有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例子,那便是敖麓。她被龙王弄到罗朝来做神官,不正是她在罗朝并非异类么。 他再次问阅琅,“麒麟乃是功德祥瑞,怎会容此无道之事肆无忌惮?” 阅琅左右看看,叹息道,“正因麒麟在意功德,性情软糯。昔年遭罗氏之人与当年的神教欺瞒。引了一个妖女入宫,诞下嫡子。妖精血脉得承大统。引天官来此,禀告仙界,遂有后面我捕风居重整人道气运功德之事。” 杨暮客感怀,“这麒麟被囚不冤。贫道来此路上遇见一个妖族血脉之人在中州与西州交界之地走镖讨生活。这些人想来也是当年罗朝驱逐出去的。而那些江上的女子,也是因为不准生育才开始做皮肉生意。至于这些奴户,想来都是有妖族血脉。你这些年当国神,可处置干净了?当今太子要改治,是否到了时候?” 阅琅面露惭愧之色,“小神不敢大肆抓捕妖人,酿流浆,炼丹丸。也只是应付任务。毕竟伤天和有恶孽反噬。自不敢说治理干净。” 杨暮客琢磨了下,“龙性淫,是否也与骨江有关?” “祖师明鉴。” 杨暮客正襟危坐,“贫道来此之前,曾经见过企仝真人一面。真人言说,骨江封锁将开,来日龙魂影响是否犹在?” 阅琅其实心中也有疑问,不敢确信定然无恙,只能硬着头皮说,“天地变化,想来与当初不同。毕竟企仝真人合道蜕凡,以功德合天道,小神弗如真人。” 杨暮客知晓秘辛后心情畅快,又拿起一个灵果丢进嘴里,“所以这吃人的毛病能不能改?” 阅琅叹息一声,“没了奴户,自然不可再食人。如此作答,祖师是否满意?” 杨暮客大马金刀地岔开腿,胳膊架在膝盖上,盯着国神哼了声,“知晓贫道为何如此在意么?” 阅琅摇头。 杨暮客歪着头咬牙切齿地说,“贫道一路忍着吃人的念头,而这罗朝只是编了个由头就能吃。凭什么?老子这大鬼过得怎比那些士人还惨?凭什么他们就可以不在乎功德,不在乎劫难?呵!根子都在你这儿。你不给贫道交代,贫道自是要闹腾一番,你遭得住么?” 阅琅讪讪笑道,“小神自是遭不住。小神来日便不再差使游神帮忙处置奴户宰杀。待那些士人吃出几个妖人出来,他们便要自食恶果。天降杀机,这功德小神与祖师共享。” “行吧。功德不功德,贫道不在意。重要的是你有整治这世道的心。吃人的毛病改过来,贫道的心病也就没有了。咱们各自安好。明日还要启程帮你们办事儿,贫道这就回去歇息。” “祖师慢走。” 杨暮客的胎光出了门,就是自己的厢房。进了屋子坐进尸身之中。既然要准备入山,自然要思考入山要用到什么物件。 两把长剑都拿出来了,交叉剑鞘绑好。再做一个背带方便背在身后。提前准备好的灵符挑挑拣拣,找来一些已经聚好灵炁的符纸。 身上没有法力这一点尤其讨厌,也不知那山里是个什么情景,能不能借到灵炁。毕竟西岐国国神观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遇到危难若借不到灵炁就要遭罪了。那块仙玉还还给了小楼……啧,若是还在身上就好了。遇见危险还有托底之物。小楼的秀袋之中不缺灵韵吃食,以往杨暮客不曾动用,但当下入山,也该记得放在哪里,方便取用。 整理好这些物品,杨暮客钻进被窝睡得踏实。 他睡得踏实,可罗朝北境士人豪族都睡不踏实。 妖精闹得欢啊。逮着人就吃,逮着神也吃。吃得荒村遍地,吃得豪宅无声。吃人的罪孽怎么就不用偿还?若问何处养奴户最肆无忌惮,自是以国相为首的北境士人。北方更冷,更要食肉。多养几个奴户似是天经地义。奴户神魂残缺,少了胎光,那些妖精反而不喜欢吃。因为吃了不够进补。 成群结队的奴户被运到北境一个城镇之中。这也方便的国神观的游神前来归还胎光。 阅琅确定杨暮客睡着后来至此地,与看守的妖精沟通片刻。白启君乘风而来。 “小神拜见顺国国主。” “国神不必多礼。你我两国交战之中,不知何事欲与本君相谈?” “天地大改,罗朝法治亦要变化。本神在位之时无多,这奴户当可赦免。其人都是妖精血脉之后,你妖国若是收留,就尽数带走。本神将胎光赠与白熊君。若尔等不留,请放弃此镇,本神要差遣游神将这些奴户迁回安全之地。让其重启人生。” 白启君皱着眉头想了下,“我顺国不事生产,这些人怕是养不活。国神大人可以将其都带走。依照与罗朝太子协议,在册士人都可为我血食。不知国神是否准我等派遣大妖追击逃难之族?” 阅琅和颜悦色地说,“白熊君当知见好就收,你能保证每个妖精都能按照你的旨意对平民不犯秋毫?若白熊君愿意将手下大妖,送来供本神消解罪孽,本神也乐意至极。” 白熊君面无表情地说,“那便如此。我等退去,你差人来接。” 说完白熊君化成一阵风消失在了天际。 天明之后,杨暮客被粟岳亲自送上飞舟。 飞舟只有他一人,粟岳告诉他飞舟可自动行驶,万万不可操弄舟内仪表。那封困麒麟之地当今国神观的俗道都去不得,去了怕是就要被那些旧神怨念缠身,不得善终。希望大可道长不要怪罪侍奉不周。 杨暮客并不在意,点头笑道,“贫道一个人更自在些。尊师快回吧,好好研读下五行术法之书。若是贫道昨日演示不清楚,待贫道归来再教你们新义。贫道家姐还在南方治堤,尊师多挂心一下敖氏航运之事,就算对贫道的交代了。” 粟岳恭恭敬敬地作揖,“大可道长放心,老道定然为贾家商会和敖氏船运保驾护航。” “行。那贫道就走了。” 说罢杨暮客登上飞舟,关上舟门。 飞舟启行后沿着炁网设定的路线疾驰而去。 走了一晌午,杨暮客再次听见了呼噜声。他叉着腰站在窗前看着南方,“贫道这不是来了吗?怎地就这般着急……” 这话说了后,呼噜声也不曾消失。慢慢的杨暮客听习惯了,这呼噜声成了背景音。杨暮客拿出了天地文书打发时间,用文书观摩这罗朝阴阳变化。 下午的时候飞舟落在山涧。杨暮客开门,看到荒野,也没人来接。这一对麒麟角便是指引之物。奔着深山而去。 他一个人,自当是有什么本事就用什么本事。掐着缩地成寸之变,一步四十九尺。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前方树木众多,缩地成寸不大好用。便再捏移形换位之变。换位之地,间隔一丈二。比之以往,进步不小。只见杨暮客身着道袍,像是林中鬼影一般,闪烁向前。 用了许久术法,依旧没有疲累之感。昨日胎光吃下的灵果,果真是大补之物。杨暮客一直不曾这样放肆施法,闪烁之间还摆起了造型。什么超人飞天,醉八仙,偶尔还打几拳季通常练得把式。 嘿。这缩地成寸加上武法还真能唬人。不过怕是也只能对付凡人,毕竟脚不着地,忒没力道。 玩了一阵,杨暮客也就腻歪了。听着呼噜声越来越响,杨暮客喊了一嗓子,“别吵了。贫道这就来救你。” 这话好像真有用,呼噜声停了。 地势越来越高,树上都挂着白雪。杨暮客看到了条人为开出来的道路。这想来就是那王子领队进山的路。 他是一路施法直接上来,自然与怀王领队进山的路不一样。很多危险之地那车队根本没办法走。 一个新生的恶鬼染了山中的旧神恶念,白日间竟然敢径直朝着杨暮客冲过来。 杨暮客闻到了鬼气,抽出桃木剑,手掐巽字诀,身形如风,躲过了黑影的扑击。一剑刺入鬼影身体,一手呼风打碎了遮阳的树冠,一缕阳光将鬼影照得嗤嗤直响。 起了杀念,杨暮客眸子变绿。环视四周。 风声变成了哀嚎声,密林之中树影舞动似是挣扎。 手掐明心见性之变,借来灵炁,金光护体。 小道士当下样貌似鬼非鬼,似神非神。独不像人。 也不敢再用术法赶路,怕撞见了邪祟反应不及。沿着车队开出来的道路往深处走。 走了会儿,看到路旁有些死人,已经冻硬了。眼皮上挂着霜,闭着眼,死得还算安详。想来是冻死的。这王子当真是个棒槌,领着一帮人进山,竟然没做好保暖工作。待见着那王子之后定然要数落几句。 很快杨暮客便闻到了活人味道。 往前走了一阵,翻上山坡,看见远处的山头有炊烟袅袅。 望山跑死马,原来还隔着一个山坳呢。人味儿是从对面的山坡上被风吹过来的。 下山的时候,杨暮客索性掏出来一张摆摊用的席子,坐在席子上顺着山坡滑下去。因为没走正路,几个沟里有探路死掉的斥候。一只手从雪里伸出来抓住了席子一角,杨暮客顺着惯性飞了起来。余光瞥见了尸妖,捏了一个阳雷咒劈下去。 轰隆一声,那尸妖瞬间变得焦黑。席子转着滑下来。杨暮客拧身落地蹲坐在地上,摔了个结实。好在是雪地,不疼。 对面山坡上有人听见了雷响,大喊了几句。但雪太厚,根本传不了多远。 杨暮客提起席子朝着对面挥了挥手。 不大会,杨暮客往上走,遇见了过来接应的人。 侍卫持刀警惕地看着杨暮客,“来者何人?” “贫道杨暮客,字大可。云游修道之人。受太子嘱托,来此地帮助王子开启大阵,主持祭祀正阳国神。” 东宫侍卫皱眉问道,“可有凭证?” 杨暮客慢慢从腰间把太子的玉佩提起来,“此玉佩乃是太子随身之物。不知你是否认得?” 东宫侍卫这才放下警惕,“认得认得。大可道长为何独自前来?” 杨暮客答他,“贫道一人才方便。若是等候人员护送,怕尔等心焦。” “道长艺高人大胆,请随我来吧。怀王殿下此时坐镇营帐,摆下了个护灵大阵,分不开身。不能亲自前来迎接道长,还望道长见谅。” 杨暮客跟上,笑道,“无妨。贫道晓得这山中诡异。怀王竟然也是修道之人?” 侍卫骄傲地说,“我家怀王殿下不但是修道之人,而且非是俗道,是正经的域外修士哩。” 第103章 书旧史,厉鬼未魂飞 与侍卫走了一路,营寨里死气沉沉。 如此邪门的地方,若非怀王御下有道,这些服徭役的人早就四散而逃。 前方一顶大帐,一个华服年轻人站定等候。 杨暮客与怀王非是初次见面。彼此相视一笑。 二人来至帐中。 怀王恭恭敬敬地作揖,“大可道长慈悲。” 杨暮客轻笑一声还礼,“恭请怀王殿下金安。” 怀王招呼道,“道长快快落座,小王本事不济,还要劳烦道长远走一遭。羞愧万分。” “多谢殿下赐座。”杨暮客坐下后,从大袖里取出麒麟断角。轻轻放在桌面上,继续说道,“此物便是国神观嘱托贫道带来的钥匙。请王子过目。” 罗怀看看断角,又看看杨暮客。“本王祈求正阳国神,久不得应。想来是不得元灵后裔喜欢,父王说,大可道长接替本王主持祭祀科仪。本王以为,这珍物还是道长随身携带更好。” 杨暮客不接此话,“侍卫引领贫道来此之时曾说,殿下是域外修士。不知修持什么道法?可曾有道号?” 罗怀掐子午诀朝着东方一拜,“鄙人为幽玄门弟子。道号定安。修持的是幽玄阴阳明性观想法,炁感大成,待筑基之缘。” 杨暮客听后琢磨下。这罗怀既然是幽玄门真传,为何没修幽玄内经?难不成与他一样,也是要受宗门考验的?幽玄老道曾找上他,欲把《幽玄内经》给他参详。是否又曾有让他来代为传经得意思?而且这怀王似是并未回避他的修士身份,弄得人尽皆知,固然有安抚人心之用,却也坏了不可张扬的规矩。 想了许多,但也只是眨眼的功夫。杨暮客轻笑一声,“缘是定安道友,贫道道号紫明。大可是姐姐起的小字。殿下若不嫌弃,可称呼贫道为紫明道友。世俗规矩如此多,你若端着王爷架子,贫道也不好受。” 罗怀哈哈大笑,“紫明道友耿直爽快。离家已久,我也不喜诸多规矩。你我各自畅快才好。道友只管称呼我那道号,只是我至今只入了道牒,并未受箓。仍是受世俗挂累,不敢自称贫道。” 杨暮客同笑道,“其实贫道也是自封的。家师在外收徒,显法移景拜了道祖。贫道也未曾受箓,一身师门的行头都无。” 罗怀愣了下,还当真是同病相怜之人。“不知紫明道长师门何处?” “小门小户,到我这里,一支单传。上清观星一脉。” 罗怀对修士门派了解不多,这上清观星一脉他不曾听过。只当杨暮客也是一个流落在外的行走道士。他高兴地说道,“听闻道长曾于春香郡帮助家父平定兵灾,排解瘟炁。那时我就晓得道长非是凡人。来至此地,果然如我所料,道长身上有纳物之器。” “道友观察入微,贫道佩服。” 俩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杨暮客好奇地问,“定安道友在此布下大阵,可算是显法?贫道一路走来,当真疲累,家师教授许多妙诀不曾用过。一直以七十二变应付。阵法一道,一直不曾触及。生怕失手招惹了天地灵性,显法于凡俗当中。” 杨暮客这话就是瞎掰了。大鬼法相能是俗道之法么?他自悟的《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敕令,早已脱离的俗道道法的范畴。 罗怀虽不曾习得正法,但也是受过宗门系统训练的内门弟子。跟杨暮客这野路子不一样。讶然说道,“道长竟不知借器物结阵并非算是显法。七十二变虽然好用,但分门别类,费时费力,只能专精数门。咱们这些云游行走之人,还是以宗门赐物布置安身法更妥当些。以法力操物沟通天地灵炁,不伤气运,则不算显法。这尺度可比七十二变易控。若是紫明道长不小心将七十二变使过,与显法无异啊。” 杨暮客腼腆一笑,“许是贫道道行不够,至今没遇着心血来潮,伤了天地气运。听闻道友一席话,来日定要小心,可不敢再肆意妄为。” 罗怀听后得意一笑。他这内门弟子,身上宝物繁多,这四处流窜的野道士哪儿比得上自己。 俩人聊了聊来到世俗间的经历,也算是各取所需。 罗怀身上有摄魂铃,量天尺,青锋剑,三样宝物。摄魂铃能布下大阵,防止邪鬼滋扰。量天尺能观天象,看地脉,测算方位。青锋剑是护身利器,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杀心一起,伤人伤己。 其实在江面上遇见家神之时,罗怀就有持剑上前拼斗的想法。但是筑基不成,不想染了煞气,坏了修行。 除了这三样宝物,罗怀还有雷击木,镇河石,避火丹这样的五行灵物。应对世俗灾祸,不在话下。 杨暮客一脸羡慕地看着罗怀,“诶。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贫道除却身上两柄法剑,没有任何宝物护身。平日里还要自己画符。 罗怀笑道,“紫明道长善五行之术,可比我只会用外物防身强得多。方才那道惊雷,不见聚势,凌厉至极。我自愧不如。” 而后二人商谈了明日的科仪细节。罗怀在山顶已经布下唤灵大阵,杨暮客不通阵法,便直接沿用此阵。 其实二人都清楚,阵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暮客带来的钥匙。 休息一夜后,杨暮客随着祭祀的队伍登上峰顶。 诸多凡人守在最外围,山腰上。匍匐跪地。 罗怀以罗氏血脉,行正阳古礼。念诵赞美麒麟功德经文。一步步随着杨暮客往上走,却也只走到了大阵边缘。目送杨暮客走到法坛之前。 背着两把长剑的杨暮客端着一对角来至大阵中央。将麒麟角置于供桌之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三清铃。 轻轻一摇。 叮铃铃。 西北风吹过,铃声传遍山野。 经不必念了,罗怀已经念得够多了。贡品不必再添,这山峰已经遍地玉石。 “骨江之锁将开,故国之神归来。莫要睡了,请大神睁眼。” 杨暮客看到对面的山坳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却不动声色。 嘿?难不成你还睁着眼睡觉不成? 冥冥中,似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钟响。他抬头看天,此地支离破碎的炁网罡风猎猎。金色的霞光闪耀,一缕炁机落在了麒麟角上。 似在九幽传来了锁链声,哐啷啷地响。一个黑色巨兽蹲坐起来,天空变暗,黑红玄色遮盖了西方的天地。本来的金炁霞光变成了两点。 两只麒麟角飞起来,消散在了空中。 山中的凡人都低头跪着,无人敢看。罗怀不停地磕头,磕得脑门渗血。 地上的玉石缓缓飞起,向着玄色之地的两个光点飞去。 那黑影的角慢慢被填补,一点点有了颜色。 金色的角,绿色的须发,漆黑的鳞片,白色的牙齿。一双金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杨暮客和罗怀二人。 杨暮客咽了口唾沫,他看到的是无边的煞气。这麒麟是有多恨? 罗怀只能看到正阳国神的影子,并未看到煞气。他恭恭敬敬地呼喊道,“有请正阳国神享用祭品。” 尤老大随着一群东宫侍卫,押着许多役夫在山脚下。这些侍卫搬起石头将役夫尽数砸死。 沉眠已久的麒麟终于露出了些清醒的神色,挣扎着甩动身上的锁链。仙人留下的大阵汲取了天上的金炁,引来罡风不断地消磨锁链。 杨暮客看到麒麟眼中有羞怒的神色,赶忙吆喝了一声,“今日祭祀科仪完毕。待明日再敬元灵。”说完了杨暮客蹭蹭往后跑,拽起罗怀退出了科仪大阵。 此时二人再瞧不见对面山中麒麟的虚影。相视一眼,皆是长吁一口气。 不久后二人皆是哈哈大笑。 杨暮客小声道,“你们罗朝这国神可真凶。” 罗怀左右看看,低头小声说,“当下还非是国神,道长莫要乱说。” “呵。早晚的事情。有啥好避讳的。贫道来时,捕风居那位国神讲得清楚。罗朝应天地变异之际,为来日捕风居于罗朝修别院做准备。这国神自然当不得了。” 罗怀听后眯着眼,“不知道长是否晓得捕风居选址何处?” 杨暮客大喇喇地说,“我哪儿知晓。人家宗门秘辛又岂能告知我这外人?” 罗怀点头道,“也对。国神竟将此事告知道长,说明变化之时再不远矣。” 杨暮客又悄咪咪地说道,“江女神教的女祀也曾说过,骨江之锁很快就要解开。我方才呼唤元灵的话就是由此而来。” 罗怀再点头,“道长竟然还能与江女神教女祀交流,果真福缘深厚。可惜我一直按照家父安排,娶亲行敦伦大礼,而后还要拜访各家豪族。错过了许多事情啊。” 杨暮客龇牙一笑,“那你幽玄门是不是也要准备选一个地方?” 罗怀愣了下,“这等大事儿,我一个未筑基的小修士又怎能知晓。道长问错人了。” 杨暮客附和一句,“也对。” 俩人来至山腰,让参与祭祀的人都起身。回到营地后,杨暮客赫然发现人少了许多,归来的侍卫身上杀气犹未消散。 罗怀赶忙解释,“生祀之法,乃是正阳古礼。” 杨暮客啧一声,“有伤天和啊。” 罗怀瞥他一眼,“道长太过在意功德,有时未免矫枉过正。生祀之法,自古有之。身为修士,更应知晓万物之理,存而合道。” 杨暮客背手一脸正经,“依道友之言,人人皆真人乎?” 罗怀眯眼瞧他,“道友意欲辩经论道?” 杨暮客赶忙摆手,“你我二人闲云野鹤,能辩哪门子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贫道修功德,克己守心,见不得伤人性命换取天地灵机。人命,也该合道啊。” 罗怀被杨暮客此话噎住,不言。 二人再未交谈,罗怀独自回到了他的大帐之中。脚踩大阵阵眼,手持摄魂铃,叮铃一声。音波随金光外溢,方才杀死役夫的生魂尽数被收入铃铛之内。他看着手里的铃铛,嗤笑道,“唯有所用者方可合道。合于道,被合于道。天差地别。你这道士修功德,注定是那被合于道的蠢货。” 《阴阳明性观想法》,参破生死,行于阴阳两界。观生之乐,闻死之苦。 铃铛里哀嚎声不绝于耳。 罗怀不曾吃人,自小离家,罗朝吃奴户的习惯他本就没有。到访各家豪族,餐饭也只吃素食。一句在外修行可抵万言。但出身高贵,他又怎能将那些庶人性命放在心上。 生来皆有次第,这便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 父王将他送到海外修持道法,其一是为了避祸,其二也是帮着罗氏找一个靠山。 不能继承皇位,也许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当修士真的能比当人主强么?幽玄门里修道修疯了的人比比皆是。求而不得,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罗怀心中一直都很清楚,他不得《幽玄内经》真传,就是因为他天资不够。列位师兄都是入门后开始修持真经。从未听说过筑基之后才开始修行。他凭什么就比列位师兄都要慢上一步?慢一步,长生路就要远一大截。 这个叫紫明的家伙身上没有半点法力波动,而且总给人一种鬼祟的感觉。功德?哼。父王也总是满口仁义,但罗怀清楚,父王是天下间最自私的人。为了权利,一切都可以让步。 他开着天眼透过营帐看着西方漫天猩红。国神,这般凶神恶煞,不也被人尊成神主。它又有什么功德? 心有惧意的罗怀以通灵之法与师傅联系,若生意外,好叫师傅护他周全。 “师傅。徒儿已于山中唤醒麒麟。但煞气凝重,徒儿怕元灵子嗣恶性未改,伤了徒儿性命。不知师傅可有指教。” “徒儿不必担心。罗朝当下大能云集,那元灵子嗣定然不敢作恶。若被人再次拿住,便不是封印千年,怕是要被关进魂狱之中,受万年沉沦之苦。” “师傅。徒儿当下遇着那个不曾观想到神魂之人。他虽名叫大可道长,其本来道号应是紫明。也是云游在外的修士。此人修习功德之法,敢问师傅,我幽玄道经,可否也有此修法?” 罗怀的师傅沉默了下,深思熟虑后才答道,“功德修性。这叫紫明的修士是在磨练心性,天下大道和而不同,你该向他学习。” “明白了师傅。” 罗怀收回通灵之法后定坐许久。心想或许他也该修持功德,总归不该弱了紫明道长太多才行。 他从摄魂铃里薅出来一个鬼魂,问道,“你可有什么余愿未了?我或可以助你还愿。” 第104章 待朝阳照江海,枯骨挤成堆。 这是一只老鬼,颧骨高,下颌很宽,一双小眼带着贼光。老鬼跪在地上磕头,哭着说,“我想回家,想看看家里的婆娘。” 罗怀便问他,“你家在何处?家中还有几口人?” “我家在新乡郡拿骚县,家中四口人,是狄公家的佃户。” 罗怀了然,原来是狄公之家的仆人。新乡郡闹瘟,狄公是跑得最快的士人之家。还未等瘟疫散开,狄公之家已经到了南方重新安家。虽然没了食邑供养,但至少积累下的财货也算不上落魄。在春阳郡曾一同去温公家中赴宴,狄氏当今家主也算是个仁义之人。 罗怀问他,“你是随狄公一同去春阳郡的么?” “是。” “既如此,待本王离山后。就去领你去找家人。找到你的家人后,本王便把你送到阴司,自此你可有往生之机。” “多谢殿下。” 罗怀这一边想着开始修功德。杨暮客那一头,就无聊地紧。 那麒麟的凶狠模样把杨暮客吓得不轻。这一路,从来都是他杨暮客吓人,但这国神一点面子都不给上清门,煞气威压扑面而来。根本不晓得收敛。 杨暮客缓过神来,开始收拾物件。心中还想着,这事情也太简单了些。企仝真人亲自邀他见面。能让真人上心的事情,竟如此轻松就办成了,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但当他看到那张席子的时候愣住了。 这席子被一个尸妖抓了一把……没错吧? 杨暮客拿起席子仔细检查了四角。没有抓痕。 席子是从山坡上滑下来,就算雪面再细腻,也不可能一点划痕都无。但席面依旧光洁如新。 杨暮客再次愣住。开天眼。这时候管不得规矩,若是入了邪祟的幻境,怕是命都保不住。 天眼下煞气依旧汹涌,漫天猩红。猩红后面隐隐有金光闪耀。看不见群星,观星之道用不得,便测不出方位。失去了方位的杨暮客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汗毛乍起,两眼无神。因为他在袖子里摸到了一对麒麟角。 从下了飞舟开始回忆,种种细节都在脑海过了一遍。去找罗怀,他需要确认罗怀是真是假。若罗怀是假的,那就要施展鬼相,冲破了这幻境,去寻真的怀王祭祀队伍。若罗怀是真的。两个修士凑在一起,还能相互出出主意。 杨暮客来至罗怀大帐,看到罗怀抱着摄魂铃入定。眉头一皱,这小子入定当真不是时候。到底能不能把他喊醒了,莫要坏他修行才好。 坐在阵眼之中的罗怀对四周感应敏锐。杨暮客进来时他就知晓,但是神思依旧与铃铛中的鬼魂商讨完了才睁开眼。 “大可道长有事儿么?” 杨暮客一脸严肃,“定安道友来此地已久,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罗怀皱眉想了下,“不知紫明道长为何有此问?” 杨暮客心里盘算了下,“贫道发现了些诡异之处。想与定安道友问个明白,若定安道友早就知晓,可明言。贫道也好安心。若定安道友也不知,那我等此时已经处于为难之中。” 罗怀也回忆了下过往,直言道,“我来此地布下阵法,并未发现异常。方才还与家师联系,家师言说。诸多大能照看罗朝,正阳国神不敢作孽。” 当下杨暮客也是头一回独自做事,没人引导。他根本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错了。去琅神神国有至今真人引路。在周上国有兮合真人帮忙。再不济身边还有个主心骨,迦楼罗。他看着不明所以的罗怀,心中有了些许慌张。 杨暮客对罗怀说,“我们当下处境不妙,贫道将要展示些东西。道友看了后也莫要慌张,稳住心神。” “好。” 杨暮客把袖子里的麒麟角拿了出来。 罗怀眼珠瞪得溜圆,“这……” “道友看得没错,这正是开启大阵的钥匙。” 罗怀张张嘴,“道长……这不是祭祀之时已经被麒麟收回了么?” 杨暮客也迫切地问,“所以,今天的科仪,到底是成还是不成?道友是否知晓真意。” 罗怀起身近前去看麒麟角,“成了啊。怎么不成。不是都看见麒麟法相了吗?我在山中行科数日,都不见有任何反应。道长才将麒麟角摆在案台上,便有风云变化。” 杨暮客抬头看向罗怀,“道友觉着,玉石能飞么?” “应是能飞的吧。有修士或精怪以灵炁牵引,飞起来并非难事。” 杨暮客抿嘴问他,“所以方才行科之时,道友是否感应到了灵炁牵引。” 罗怀摇头。而后盯着杨暮客看,“道长心中可是有了结果?” 杨暮客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人肉味。“若道友非是幻象……依贫道猜测,我们应是在正阳国神的神国之中。并非真实的杜阳山脉。” 罗怀方才还在问新收的鬼魂有何遗愿未了。若是在一方神明的神国里,他这未筑基的小修士又哪儿来的本事收敛灵魂。他狐疑地问杨暮客,“神国?我们怎么可能在神国之中。神国应在阴间之中。本人修阴阳观想之法,对阴阳最是敏感。若处神国,初来之日我就应当知晓。” 杨暮客当下决定,“我等要去山上再看一眼。若事情没办好,错过了天时。且不说你我能不能得着功德与收获,怕是元灵子嗣定要迁怒于我二人。” “好。” 说罢二人就出了营帐。 外面山间起雾了。 寒冬下午林中起雾本就是常事,罗怀虽然早就习惯,但也察觉到了异常。太安静了,他领着近千人进山。即便用数百役夫当做贡品献给麒麟,也还有几百口人。一群糙汉子怎么可能安静的下来。 杨暮客快步前头带路,在后面的罗怀眼中。杨暮客魂儿比身子要快一步。那魂儿是个青面獠牙的鬼。 罗怀感应到了袖子里的青锋剑,只要这鬼回头,他就要一剑刺过去。 杨暮客走着发现路线不对,前头竟然有个山洞。一个石匠正在雕着壁画。 杨暮客站定,罗怀谨慎地看着杨暮客,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但杨暮客并未理会他,而是高声问前头的石匠,“嘿。你什么时候来此地的?雕的是什么画?” 石匠听了放下锤子,看着两个修士。“小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此是给神主雕步辇图。” 迷雾淡了些,朱红的墙壁上一个女子坐在辇上,数十辇士前头拉车。女子身着玄色长裙,戴金冠,身姿丰腴,肤白貌美。数十辇士衣着各不相同,有素青道袍,有紫金官衣,有身着铠甲,有赤膊赤足。杨暮客眯着眼瞧见了一个熟人,萧汝昌。 萧汝昌身着紫金官衣站在第二排手持蒲扇,欠身弯腰一脸谄媚之色。 杨暮客指着山洞,“你平日就住里面么?吃什么喝什么?” 石匠呵呵一笑,“吃山风,饮朝露。” “此地可是正阳神国?” “上人猜得不错。” 杨暮客哼了声,“你知我是谁?” 罗怀抽出宝剑,手持摄魂铃,“呔!你俩鬼祟引本王于此地,意欲何为?” 杨暮客回头瞥了眼罗怀,见他站得老远。叹息一声。杨暮客怎不晓得这罗怀心生恶意。但此情此景怪不得别人,此地如此诡异,他亦是存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但眼下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打起来,不值当。杨暮客掏出麒麟角,果然吸引了罗怀的目光。 “这一对角来自正阳国神,护佑你罗朝几千年。你叫一声祖宗理所当然。你且帮忙拿一会,老实在后头等着。问明白了,咱们重新祭祀。把你祖宗迎回来,各自安好。你若想斗上一场,贫道也能施展一番拳脚,叫你老实。”说罢杨暮客把麒麟角用移物之法送到了罗怀面前。 罗怀看着一对麒麟角,血脉感应确实存在,这东西做不得假。恭恭敬敬地接过后,缓缓上前。与二人保持了距离,也好好观察雕刻的壁画。 杨暮客再看石匠,“敢问神官名号?” “世间残存灵性,无名无号。” 罗怀却说,“仁武王罗兴,正阳威武消灾护法神。晚辈罗怀,拜见先祖。” 那石匠笑笑,“我这绘画的本事的确来自罗兴,但罗兴已经魂飞魄散,一缕灵性留下。可惜罗兴未能在世上留下一幅画。你这罗氏后人如何晓得罗兴笔法?” 罗怀瞥了眼杨暮客,再作揖,“晚辈少时父王常常教导,我罗氏能人辈出。善画者罗兴,文武双全,不以画技媚人,唯有一幅自画孤品存世。晚辈曾有幸入宫亲眼目睹。” 石匠叹息一声,“假的。罗兴这一辈子都以为,以艺侍人为贱。他画完就要烧掉,即便死后,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作品去供别个鉴赏享乐。更何况是自画像呢?” 杨暮客笑问,“那什么是真的?” 山风一吹,壁画消散,石匠不见。 罗怀紧张的手心出汗,尴尬一笑,“大可……紫明道友,我实在过于紧张。还请道友见谅。” 杨暮客并不在意,“贫道理解。我们往上走。” “好。” 上山的路好像变得很长,穿过迷雾。午后阳光照耀着白雪皑皑。 杨暮客说,“这才对。我们当时祭祀之地,那山峰之上竟然密林丛生。也许此处为真。” 罗怀狐疑地问,“这山路是何人清扫?为何雪山之上能有一条青石路。道友不觉奇怪么?” 杨暮客迈上石阶,“人可修行,兽做精灵。长生不老,光阴无情。定安道友,这才是奇怪啊。” 罗怀自嘲笑道,“你这人说话总是这样怪里怪气。难不成你比我天资优秀?” 俩人就这样聊着天往峰顶爬。 走了一段,空气稀薄,都停下来喘气。杨暮客看着低垂的太阳,“马上太阳要落山,还往上爬么?晚了回去,你那些亲随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罗怀一咬牙,“爬。父王嘱托的事情办不成,本王没法向父王交代。就算山里的人都死光了,也得把正阳国神唤醒。” 继续往上走,罗怀寻了个话茬,“我如今亦要学着道友,修行功德。师傅说,你是在修性。未来可是要成就阴神阳神?” 杨暮客想了想,坦荡答道,“性命双修。” “道友。我答应了一个鬼魂。帮其找到家门,还他生前之愿。这算功德么?” 杨暮客骤然想到了那姓陆的鬼差带着他头七回家,送他还阳入梦。点头说道,“算。” 罗怀得意一笑,“这功德来得可真简单。一个从新乡郡逃出来的佃户,帮他找到家人,就能得一场功德。” 杨暮客对新乡郡的那群灾民可太熟了,处置瘟病见了不少人。心中琢磨,若是你把那魂儿送到他家里。看到他家人把贫道的长生牌位当做活爹来拜,不知又要作何感想。这才是真正的功德哩。 “你们招役夫竟然没查底细,竟然招来新乡郡的人,不怕传瘟么?贫道都不知如何评判。” 罗怀愣住了,神思沉到摄魂铃中,问那老鬼,“你家地主狄公叫什么?是第几代狄公?” 老鬼嘎嘎奸笑,“小娃娃才明白过来吗?” 罗怀这才认出来那老鬼身着正阳法统的佃户衣装,当年罗庸领兵征战,狄氏也曾南下逃难。只是躲得是兵灾,并非瘟灾。 只见那老鬼猛然间身形变大,要将罗怀的神念吞噬。 疯了的正阳游神灵性对庸合法统之人苦大仇深,摄魂铃里无数冤魂尖叫哀嚎。他们要撕了罗怀的这缕神念,毁了罗怀观阴阳生死的修行过程。 杨暮客一旁掐七十二变践行功德章,三分变化,正名显灵之变。身上金光一闪,一掌拍在罗怀胸口。 罗怀啊了一声,消失不见。 杨暮客啧地咂舌。此地神官残留的灵性亦是有好有坏。怀王待得久了,竟然被那些邪祟沾染都不自知。待杨暮客再抬头,山路已经到了尽头。远处一轮红日。山顶是猩红的云和乌黑的煞气。 他鼓足勇气,登上山巅。 凉亭里坐着一个女子。女子额头淌血,眼眶里一双青色的眸子盯着杨暮客。 杨暮客掐子午诀作揖,“上清门紫明拜见正阳国神。” “本神名叫费麟。不知紫明上人何时将本神放出来?” 福至心灵的杨暮客说,“您这一双绿眸子,邪性未去,贫道不敢将仙家之物赠与你。” “你也是绿眸子,我也是绿眸子。你我何异?” “贫道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您看错了。”杨暮客抬头,是那张没有脸的鬼相。他背后有仙气灵韵化作五色霞光。 女子转瞬之间化成了黑色的麒麟,仰天长啸。 杨暮客抽出背后的两柄法剑,“贫道这就送您的邪性上路,您若想醒来,就把贫道送出神国。贫道亲自接您出山!” 说罢杨暮客手持双剑一跃而起刺进了麒麟的断角之处。 狂风呼啸,杨暮客被刺眼的金光照醒了。他躺在一处山坳之间的白骨堆里。 东方太阳初升,紫气东来。 西北风吹来了金炁罡风,雪崩的声音隆隆作响。像是呼噜声。 第105章 是非曲直,始悲欢终生死 风雪中杨暮客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景色他不曾见过。 远处的确有山林,但是太远了。至少有七八里路。雪原绵延起伏,若是有路,也早已被风雪掩埋。 他踩着枯骨往上爬,爬到了一个坡上。回头望去,来时的飞舟就在不远处。 原来根本没有走出多远,只怕是开门瞬间他就被卷进了神国里头。 那么怀王近千人的队伍又在哪儿呢? 杨暮客踩着积雪往后面走。 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理。 怀王的生魂味道明显,不是亡魂。那么就证明他的肉身还活着。而且诸多随行之人也都非是亡魂。一个可以让凡人沉眠数天而不至于饿死冷死的地方。定然不在那风雪交加的山脉里。 那应当是一个足够温暖,湿度适宜,且难以被高空观察到的地方。毕竟来时,杨暮客并未在飞舟上看见有千人队伍的痕迹。 果然,走了一会。杨暮客就瞧见了一个蒸汽腾腾的地穴。 里面有涓涓细流的声音,淡淡的硫磺味。 这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溶洞。杨暮客踩到了一具尸体,已经冻硬了。还有几个雪堆,类似货车的形状。 他是昨日正午来的,当时气温变高,这溶洞的蒸汽定然没有现在显眼。风吹白雪,掩盖蒸汽,一时不查也算情有可原。 细细想来,昨日祭祀的一切行为看似合理,却皆不合理。 罗怀为什么待他抵达后,就让他上前行科祭祀。不该有些准备么? 而他又为何不问清明细,若是做错了怎么办?科仪要怎么行科?有什么念词?有什么忌讳?这等大事,万不可能失误。 因为被神国迷魂,所以一切行为都如梦一场。不需理由。 这样的事情杨暮客也曾遇过一回,那便是在昭通国被尚杳迷魂。进了凫傒的洞天,看到了神意。 好在凫傒对他并未有加害之心,也好在兮合前来搭救。 现在,杨暮客便要去搭救罗怀了。 一脚深一脚浅,踩着软泥走进了溶洞之中。钟乳石嘀嗒作响,恶臭难闻。 近千人,几日昏厥在里头。散发出浓重体味像是畜牲圈舍一般。也许还有些人已经死了,尸身开始腐败。 杨暮客指尖冒出一点火焰,照亮了前路。抽出背上的法剑,提防神国里逃出来的邪祟。 走到最里面,一身华服的罗怀蜷缩在一个软榻上。 嘿,你这小子当真会享受。杨暮客上前踢他一脚,罗怀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杨暮客啧了声,“贫道已经将你的神魂从神国之中拍出来,你还睡不醒?当真是一个惫懒货。”他掐阳雷咒,电光从洞外一路闪烁汇聚到他的指尖。也没直接用雷诀劈下去,举着引而不发,放出一缕落在罗怀的头发上。 啪地一声,把罗怀电得哆嗦一下。 罗怀睁开眼警惕地看着杨暮客,“这是何地?你是谁?” 杨暮客操阳雷又放出一朵电花,噼噼啪啪,“贫道是谁你竟忘了?要不要再吃一道电花长长记性。” 罗怀挪了挪位置,看到被雷光照得面色苍白的杨暮客。依旧警惕地问,“紫明道友?我们不是在杜阳山脉里么?这山洞是哪儿?” 杨暮客收了法诀,散去指尖阳雷,瞥见了一旁的红珊瑚雕花灯盏,离火诀飘过去一团火焰。溶洞里亮起了橘色的光。 “你们还没进山,就入梦进了神国。若这些凡人醒不过来也就算了,你可是正经修持道法的修士。怎地也不曾察觉。” 罗怀一脸赤红,“莫说我,道友你不是也着了道。” 杨暮客大言不惭地唉了一声,“贫道可是将你从神国里拍了出来。我可是一天便察觉了不对。你这日日在神国之中,却不曾发现与凡间不同。实属不该。” 罗怀赶忙转移话题,“紫明道友,你说我等为了祭拜正阳国神而来。正阳国神为何要害我等呢?” 杨暮客盯着他,“睡傻了么?这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 罗怀自然也聪慧过人,马上就明白,正阳国神将他们拦在了杜阳山脉之外。是救他们。 杨暮客跟罗怀讲道,“定安道友既然已经清醒,就把这溶洞里的人处置一番。你传信于官家也好,传信给京城也罢。近千人命,好大的功德。若不然,你提剑把他们都宰了,权当是生祀祭品。贫道去洞外头等你,给你半个时辰。” 说完杨暮客收起宝剑拍拍屁股走了。 罗怀待杨暮客走后,第一件事情是拿出摄魂铃检查一番。里头没有新的生魂。他皱眉想到,那神国之中的事情难不成是假的?开了天眼,看见洞里头许多役夫死掉了。证明神国中,被乱石砸死的祭品并不会活下来。 罗怀从纳物袋中取出一个灵泉水囊,这水囊中装得是幽玄门的清泉。有疗伤愈病的功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再把清泉倒在一个杯盏中,喂给寻妖司值守。 那人迷茫中睁开眼,“殿下?” 罗怀把水囊放到一旁,冷声道,“我等在此处被神国迷魂,并未进山。自入此洞中,已有数日之久。本王此时醒来,腹中饥饿,身子困乏。尔等这些凡人更是再无赶路气力。这泉水你稀释后喂给他人。上报郡城官府,让他们差人来接。京中已经派遣道士帮助本王祭祀正阳国神,不再需要尔等跟随。尔等就在此地等候救援,莫要乱走。” “多谢殿下活命之恩。小人定然依照殿下所言,将同行之人尽数救醒。” “既如此。正事要紧,本王不再留在此处耽搁时间。” 说罢罗怀也甩开袖子离开。 出了洞口,罗怀肚子咕咕作响。朝阳刺眼,罗怀手掌搭成屋檐,看到杨暮客鼓着腮帮子吹出一口气。 狂风扫过,一辆辆拉满了沁血玉石的车子露出地表。 杨暮客大袖扫过空中,那些车子软化变形被吸到了袖子里头。而后他瞥了一眼罗怀,“咱们两个上山就好。多余的人上去也是无用。若是麒麟大神真得想要生祀血食,你们在神国之中就尽数被吞了,也等不到今日。” 罗怀点头,“道友说得没错。我已经安排了寻妖司的值守主持善后事宜。我俩还是尽快入山,完成祭祀科仪才行。” “走吧。”杨暮客掐着缩地成寸之变,向前赶路。此时杨暮客缩地成寸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没什么章法。原来现实之中,他根本做不到如在神国一般,步步间距都是四十九尺。 罗怀也施展法力,借来风云踩在脚下跟在杨暮客身后。 走了一会儿,杨暮客听见身后罗怀肚子咕咕作响。回头看到了面露难色的罗怀,“停下歇息一下吧。” “依道友所言。” 罗怀施展挪移之术,将雪搭成一个小屋。坐在冰凳上拿出一块豆饼嚼起来。 这豆饼有些名堂,此豆乃是幽玄门以灵泉灌溉,养于山巅,得日照精华,清风灵韵。而后晒七七四十九日,厨子用法力压制而成。既补充营养,亦补充法力。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蒲团,伸手抖抖袖子,从秀袋的一个木匣里取出一条海鱼。这海鱼是小楼存在秀袋里的灵食。也不知放了多久。 罗怀瞬间傻眼了。怎么这小子能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鱼妖来? 杨暮客看他一眼,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咱也不会什么刀法,自然做不出像样的鱼脍。想来定安道友身为王爷,定然也是吃腻了这些鱼腥物。”说罢杨暮客张开大嘴把整条鱼塞进嘴里,薅出一根干干净净的鱼骨。 吃完了杨暮客打了一个饱嗝,“这鱼放得太久,灵韵都没了。只当是吃肉了。” 罗怀讪讪一笑,“道友洒脱成性,小生羡慕得狠。” 杨暮客叹了口气,“贫道怕你嫌弃没教养哩。” “那不能够。道友是真性情真洒脱。”罗怀瞥了一眼杨暮客屁股底下灵草编制的蒲团,叹息一声,“我见识短浅,入了迷障不自知。多亏了道友搭救。也不知那神国里,怎么能够与京都父王传信,又怎么能够与家师联络。” 杨暮客胎光走进阴间,拿鱼骨丢在罗怀脚下。 罗怀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道长莫非已经修出了阴神?” 杨暮客赶忙摆手,“筑基都没成,哪儿来的阴神。七十二变的见阴离壳变。避阳之地神魂可暂时离体罢了。神国本就在阴间里头,又不是不存于世间。你传信出去实属正常。只要不扰凡俗秩序,阴间阳间,又有什么区别?” 罗怀被这句话一下点通了穴窍,以往诸多不解此时拨云见日。阴阳观想法又进一步。他以肉眼看到了杨暮客的胎光,看到了阴间。苦笑一声,“这话我师傅也曾说过,可我至今才懂。多谢道友指点。” 杨暮客看到罗怀眼中闪耀金光,好生嫉妒。吃个饭就悟道啦?贫道每天挠破了头皮都想不到成就人身,金气初啼是个什么东西。你悟阴阳之理按理来说比贫道要难上百倍千倍才行。他哼了声,“这有什么,贫道还曾见过九景之法。可于虚空开门,通往别处。” 罗怀欠身作揖,“道友果然见识广博。” 杨暮客噎得半天没再吭声。 吃饱了饭,二人再次上路。杨暮客取出麒麟角,直奔仙气灵韵指示的方向而去。 走过密林,走过险峰。跳下断崖,来至高原之上。 山如白玉,天若华盖。千沟万壑,青白人间。 杨暮客问罗怀,“这祭祀要如何去做?莫要说似在神国幻境中那般,贫道将一对麒麟角摆上去就万事大吉。” 罗怀看着杜阳山奇景,这天地万物灵韵似皆在此处。如此美景,竟然不为外人所知。北杜阳山脉一直都是罗朝禁地。南杜阳山脉被冀朝皇室陵寝所占,他罗氏为何不也葬于此地?罗怀希望若他死后,可埋在此处。 “道友其实想多了。祭祀国神,重要的是地点,是心意。诸多礼节,诸多念词。都是表达心意的方式。我们来此,若是对的地方。也许只是喊上一句,恭迎正阳国神麒麟元灵大神。大神便会现于我等面前。” 杨暮客低头看着手里的麒麟角,又看看罗怀。“祭祀正阳罗朝国神,也该是你这罗氏后裔来做。既是如此,罗氏血脉罗怀跪下。” 罗怀撩起衣摆,面朝西方群山双膝跪地。他定然不会朝南跪,因为朝南,那里有冀朝皇室陵寝。他定然也不会朝北跪,因为北方还有庸合法统国神。朝东跪,则不合时令。此时唯有朝西跪才跪得妥当。 杨暮客对着天地间朗声说道,“贫道以上清门观星一脉弟子身份,主持罗朝罗氏后裔祭祀罗朝正阳国神典仪。” 罗怀一拜,起身念词,“吾乃罗氏庸合后裔,奉未来罗朝人主之命,礼拜前朝法统。天地大变,人道艰难。妖邪犯边,瘟病祸乱。庸合后裔孤木难支,求罗朝之命前后并联,再无区隔。为拯救苍生。求沉眠之神苏醒,怜悯我等。” 天地瞬间安静了。 沟壑里雪崩的声音停了。 杨暮客看到地面有一层五色霞光,盖住了猩红的煞气。他长吸一口气,捧着一对麒麟角,慢慢地鞠躬。他似乎听见了远古的声音,那是仙气的灵韵在演道。 来自历史的声音,来自天地的变化。风云变幻,时光流转。日出日落,沧海桑田。 杨暮客握住仙灵之韵的麒麟角大喝道,“敕令,上清观星演太平道,养德!” 他与霞光之下青眸的女神直面相视。贫道说过你要抛却了一身邪性,才能醒来。 女神像是一条鱼,游曳在五色霞光之下。眼中似是在说,罗朝的血脉要我醒来,而你却不让我醒来。奴家该如何是好呢? 你之错。 你之错。 都是你之错。 我才不能醒来。 这些充满了邪异念头的碎语不停在杨暮客耳畔响起。 愤怒的杨暮客将一对麒麟角抛向天空,愤怒地抽出了背后宝剑。 嘿呀一声,持剑插向了仙光下面的女子胸腔。 咔嚓一声。 仙气大阵破裂了。 无数煞气宣泄而出。飞在空中的两个麒麟角变成了两棵开满金花的金树,与大地连成一体。 金花的花蕊变黑,花瓣变红。 杨暮客一双绿色的眸子里露出狠意,咬着牙,握着剑柄一转。女子的身影消散了。 养德? 养什么德? 杀生之德么? 你杀过人。 杨暮客眉头紧锁,“贫道不曾杀人。” 你杀过。你杀过千千万万……你杀过妖。也杀了千千万万的妖。 妖与人何异,你也这样问过。 所以你养什么德? 杨暮客口鼻喷着火星子,“贫道养玄德!”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若有错,贫道日后定然改之! 仙气自两棵金树而发,世间万物再也看不清楚。大地震颤,罡风摇摆,灵炁散乱,云散云聚。 金光一闪,天,破了。 第106章 无有大小,来聚散去因果 杜阳高原的天空之上电光闪烁。数条青色的光带扭动着,滑翔在淡紫色的天空上。 本来在地仙洞天之中钓鱼的仙人呵呵一笑,腾身而起。 地仙的虚影遮天蔽日,与高天之上的电弧极光相峙。 杨暮客看着那虚影,他也不知这人是谁。 耳畔有人说道,“这位乃是本仙老友,捕风居地仙是也。道号灵溟,你可尊称他为灵溟道人。” 杨暮客左顾右看,没看到青瑶子的身影。 灵溟道人伸出大手,拦罡风于九天之上。金风吹破的天,席卷了周遭灵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拉扯着巨大的旋涡落在地面之上。 灵溟道人传音四方,“师兄以一缕仙气保存罗朝地脉气运,今日当还于天地。” 不远处的两棵金树花朵瞬间凋谢,地表鼓起。土皮破开,白雪碎石尘土簌簌落下,一个巨大的麒麟头颅抬头仰望天空。 罗怀三拜九叩,高声呼喊,“请正阳国神麒麟元灵大神垂怜!” 杨暮客看看他,怀着复杂心情问那麒麟,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可抛却一身邪性?” 一声呵欠,慵懒的女子问道,“谁人打扰了本神清梦?” 灵溟道人抛出一个梭子,那梭子在破败的炁网中来回穿梭,将炁网拢成了炁脉。操纵天地气运大事之间,他犹有闲情回答费麟,“怎地,睡了一千多年。还不愿醒么?” 麒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巨大人影,“缘是捕风居的小子,你师兄答应本神,要好好处置这一方天地邪异。他不来,却换做你来?本神不曾料想仙人也有背信弃义之辈。” 灵溟道人叹息一声,“师兄仙界履劫,未能安然度过。已经身死道消。” 麒麟愣了下,“世事无常,本神也不曾料想这样。本神初醒,言语失措,仙人见谅。” 灵溟道人唉声道,“元灵后裔得天地眷顾,不明我修士之苦也情有可原。此话休提,地上的两个小修士被大神噩梦吓到。不知大神欲如何处置?” 杨暮客被吓到了么?自然没有。但是方才一番作为,如同丑角卖弄表演,莫名烦躁。 麒麟金色的眸子看着地上的杨暮客和罗怀。 罗怀看不见,但他能察觉到天地异象似乎对准了自己。 麒麟问杨暮客,“我梦里似乎听见你说,我可抛却了一身邪性?你这鬼怪,当下再看看,本神可有一丝邪性?” 杨暮客咬了咬牙,“恭迎正阳国神。” 青瑶子又在杨暮客耳畔说道,“既然是祭祀国神。还不快快拿出祭品?” 杨暮客大袖一挥,数个装满沁血玉石的车子被抛出来。他对罗怀说,“当下天地异象正是元灵大神显法,我将祭品放出,你还不安心祷告。” 罗怀跪着两手按在地上以头顶地。 费麟的麒麟真身飞出地表,以灵炁将那些玉石卷起来,一片片融入了她的身体。 继而那麒麟化作了华服女子,正与壁画中辇车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她踏云落下,来到了杨暮客和罗怀面前。 杨暮客和罗怀分别处在两个世界。 费麟对杨暮客说,“你把本神睡梦里的杂念当做邪性,这就是修行不到家。看得不明白,不透彻。世间有灵者皆有贪恋,莫非因起了贪心,就要杀了?世间有灵者亦是皆有善心,莫非因有善心,就一定是良者?” 杨暮客不情愿地躬身作揖,“多谢大神指教。” 费麟用指尖点了下额头,地脉磁性汇聚而来,过往之事尽知。对杨暮客说道,“这么多人护着你,便是你张扬的本钱么?你言之性命双修,可未见你修出结果。你有何性?又有何命?” 杨暮客再揖,“晚辈不明大神所指何意?” “若修太一,一以贯之。若修上清,澄明寰宇。你既无一以贯之的道理,也无扫清污秽的决心。所以你还没修成性。你当是求命。可你未成人身,不得天地承认,无人记挂。徒求功德虚名,那是敬,非是爱。所以你也没修成命。”费麟笑了声,“这一番话,算是本神报答你来唤醒的恩情。” 杨暮客终于心甘情愿地掐子午诀低头作揖,“大神指点恩情,晚辈感激不尽。” “好了。罗朝事情繁多。天地变幻,金炁破迷蒙,如此继往开来的景象,你我当好好欣赏。” 而在另外一边,费麟看着罗怀,“你便是当今罗氏最出类拔萃的子孙?” 罗怀战战兢兢地说,“当不得大神此说。” 费麟伸手用灵炁将罗怀扶起,“世间有根骨者实属罕见,你身为皇家血脉,却有勇气踏出艰难一步,勇气可嘉。舍弃大宝之位,不贪恋世俗权势,明舍得之理。本神并非夸赞你,只是实事求是。” “小人有此前程,皆是父王指点。非是小人本神抉择,大神所指最出类拔萃之人,应是小人之父。” 罗怀看向北方,“你父亲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教子有功,却算不得大智慧之人。你活得够久,且看后来之人评判吧。你既已唤醒本神,这一身修为也废弃不得,皇室血脉与你再无缘。来日多听你师傅劝导,于这罗朝地界有番作为,不枉你这姓氏。” “多谢国神赐教。” 杨暮客和罗怀同处一个世界之时,灵溟道人终于编制成了一条主干炁脉,直通东西。衔接了罗朝最西边境,金炁入中州节点,途经杜阳山脉,一路直抵骨江。 风雪骤降。 天色瞬间阴沉下来,整个杜阳高原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郡城里来接溶洞里的人刚刚抵达,就遇着了暴风雪,催促着里面的人赶紧上车。 数百人嘈嘈杂杂,为求活命再顾不得礼仪尊卑。尤老大被一个役夫撞倒在地,纵然有一身武艺,被人推推搡搡却来不及施展。眼瞅着大车已经装满了人,只能等下一辆。 李山河假扮的庞仲青被人挤出了真火,放出数只蛊虫,咬死了数个官差,旁人见着庞仲青身边之人暴毙。寻妖司值守大声呵斥,“你在作甚?怎能手足相残?” 李山河眼睛一眯,“大雪将至,若不想冻死饿死在这里,就得各凭本事。鄙人是护送怀王来此,与尔等非是同袍手足。” 寻妖司值守退了一步,“莫要以为旁人不知你的底细,假扮他人,混入王子卫队,是欺君大罪。你若想活,就老老实实候着。我等比那些苦哈哈能熬,便多等一会儿。怀王独自入山,祭祀正阳国神。你我已经失了护卫之责。即便顶替了你徒儿的样貌,你还能活几年?你当下只能求着怀王能完璧归来,否则寻妖司再无你容身之所。” 李山河看到了值守掐诀的手,人老成精,赶忙笑道,“值守大人果真是仁义之士,可老夫已经杀人犯案。你我要争斗一场么?” 麒麟大神的元灵从此处经过,看到了李山河。 只有李山河听见了大神言说,“你这人竟存了入我神庙做护法的心思,但其心不正,过往更是恶行累累。我这神庙不收你这样的人。” 说罢大神拿出天地文书勾去了李山河的名字。 庞仲青那皮囊瞬间干瘪,化成了李山河的本相。李山河老态龙钟,浑身爬满了蛊虫。把一旁的人吓得屁滚尿流。 寻妖司值守赶忙高声整理秩序,“莫要害怕!都退开此处!本值守可保尔等安全!这人玩蛊,体内蛊虫遭天地变化降温激起凶性,自食恶果。待本值守处置。”说完值守掐请神诀,唤来了土地神,吹出一口地火。将李山河的尸体烧得一干二净。 国神元灵出了杜阳山脉,一路往北,来至京都。 捕风居国神敞开神国大门,邀麒麟进入。 喂丹童子谄媚地上前拜见费麟。 “大神醒来,可喜可贺。” “你这神国冷清得狠。也不见有几个神官在旁侍候。” 阅琅讪讪一笑,“小神一直不曾把自己当做国神来看,只是履职尽职,如今正主归来。小神早就做好了让位的打算。” 费麟背手看看他,“没把我这一方土地作践毁了,本神已经心满意足。本以为你们捕风居要大肆收敛妖精血脉,将这一方天地弄得人道不存。看来你这国神做得还算不错。” 阅琅赶忙道谢,“当不得大神夸奖。” 费麟与阅琅道别,“你我交接之日未到,本神且去北面看看。来日邻居,总要打些交道。” 费麟化作一阵风,来至了罗朝北境。 高宥堂正在领兵驱逐妖邪,费麟大发善心,送去一缕灵炁。本来与追军打得有来有回的一伙妖怪竟被一个小卒子跃起按倒在地,而后数把长矛戳进了妖怪体内。 高宥堂在军帐中听见重甲军得胜的消息,心中畅快不已。这军功得来不费功夫,可比那边境之上打生打死轻松多了。高氏追随太子果然没错。 以前高氏因为追随太子,一直被国相一派打击。可如今尹氏落败,驻地被妖精攻破,各地的产业亦是被人围剿。尹氏数千年传承,大厦倾倒也只在片刻之间。时也命也。 费麟乘风来至了顺国所在之地,看着乙堡中罗朝军士死守堡垒。引着寒风将冲山的妖精都冻成了冰雕。 白启君察觉有人施展天象法术,也幻影出来查看。 费麟看到了白启君,“怎地,心疼手下妖精性命?那就快快退军,天地大变,不是尔等妖精为非作歹的机会。” 白启君不知这是何人,皱眉问,“你施展天象法术,坏了此地规矩。不怕我等以牙还牙,以此报复?” 费麟呵了一声,“那便试试,咱们都用天象法术,两军对垒,看看是谁先败。” 白启君问她,“你是何人?” “本神名叫费麟,曾是此间天地之主。” 白启君心中一凛,“麒麟元灵之后?” “吾亦是元灵。” 西北方横断山上的李窟也飞过来凑热闹,“晚辈李窟拜见费麟大人。” 白启君看到獬豸子嗣来此,拱手作揖。 费麟笑问李窟,“你这看门的,怎就没守好门,讲这些妖精都放了进来?” 李窟蹲坐板正,肃穆答道,“咱可是用的问心之术,这些妖精过道合情合理,” 费麟这才睁眼去看白启君,“你如何过得了问心之术?妖精犯我中州人道,吃人延寿,天地不容。” 李窟赶忙对白启君说,“君上快快将心刨出来,给元灵大神看看。” 白启君怒道,“尔等何敢如此欺辱本君。” 李窟解释,“这元灵大神亦会问心法,白启君不必怕伤了寿命。让大神看明你心中意,说不得你顺国还有转机。” 费麟笑得慈眉善目,“你这合道大妖却也是个见识短的。獬豸本就是给我麒麟居所守门的门兽,他都会的问心术,本神原是他家主人,又怎不会?” 李窟扭头羞道,“大神这话说得难听。道元之后,咱们各有着落,哪儿还有什么主仆之分。” 白启君面色通红,好似被二者羞辱一般,但情势所迫,他不得不低头。天上的地仙看着他,远处的真人看着他。北境之外寒川里隐藏的妖精看着他。他剖开胸腔,一颗通红的心飘出来。 费麟指尖一点灵光现,定住妖心。 天地间女子声音广传四方,“寒川冰灾,为求生路南下。其心可悯。纵使妖精为祸,罪无可恕,却情有可原。本神罚你去海口守疆,顺国自此不存。汝座下妖精,待气运重开之后,等岁神殿选拔。违人道之律者,自有正法教魂狱处置。汝顺国之妖,要修千年功德,偿还罪孽。” 兮合阳神来至此地手持金锏,“正法教魂狱司兮合,听后大神调遣。” 天上的岁神殿执岁将军来此,“岁神殿执岁巡查将军,听后大神调遣。” 待白启君的心脏回到肉身,白启君看到这些大能都在站了费麟一边,面容铁青,说不出一句话。这世间难道一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么?那占了罗朝北境之地的念头当下显得可笑至极。 费麟伸手一抓,把秃头书生从树林里抓了出来。 “就是你这小东西,带着邪神神意闯到了我梦里。害我做了好一场噩梦。” 秃头书生化作秃鹫,奋力挣扎,“小妖也只是听从主上安排,咱家主上是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天妖金丝鸟,与古神达成协议。小妖不得不从。” 费麟眼中金光闪烁,看穿九天,再看穿九幽。问秃鹫,“哪儿有什么金丝雀?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的名号又岂是随意编排?” 秃鹫却不知,那白衣老头早就飞出了海外。他可不是什么金丝雀,他是一只杜鹃鸟。不过打小的确是从金丝雀的窝里长大。吃了一窝的姐妹兄弟,吃了喂养他的养父养母。 杜鹃天妖杜禄飞到海面之上,拿出了玕神信物,一头扎进了玕神神国,不敢露面。 起自西耀灵州的金炁终于汇成了一股大势,尽数冲向中州。 一个贝壳虚影在周上国的海外飘荡,截留一分。 梭神化作柳树,在昭通国和中州的交汇之地截留一分。 冀朝和罗朝交接之外,亦是中州之外,一座高山变成了珊瑚,也要截留一分。 第107章 善恶美丑,忘对错记成败 虾元龙元,两个纪元留下的枷锁。这些古神朝思暮想从中脱离。 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都会去尝试。尝试消磨束缚他们的因果。 琅神失败了,他的贝壳虚影刚刚在海面显现,至秀真人的阳神手持乾坤圈,抛掷高空之上,金光照下。不等琅神接收许多金炁,便将凡俗与神国的连接打破。 梭神以为他幻化成柳树,佯装成天地灵韵之中的木炁,就能掩盖那菌丝蔓延的诡异。太阳真火落下,也不知是哪一位大能出手,将梭神气息烧得干干净净。 玕神更加凄惨。费麟分出一缕神念驾驭雷光,从北至西南,不过转瞬之间。麒麟元灵本相现于天地,两角撞在珊瑚上,高高将其挑起,而后疯狂踩踏。边关险地少有生灵,麒麟毫不在乎会折损功德。山崩地裂,岩浆滚滚。踩出来一个盆地,将那珊瑚装在里头,被岩浆淹没,一座结实的矮山就此形成。 冀朝的墨玉麒麟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玕神的神国之中,杜禄谄媚地跟玕神说,“神主此回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玕神的珊瑚树之身摇晃了下,“赐你寿数千年。” 麒麟仰头望天,金炁流动顺畅,消磨着罗朝天地之中阴阳逆乱的腐朽气运。 地面上杨暮客背起罗怀在风雪中赶路。 罗怀是还没筑基的小修士。又怎能遭得住天地变幻起始之地的灵韵冲击。费麟腾空而起那一瞬,罗怀昏了过去。 杨暮客不是人,本相又是大鬼。小小冲击自然还挨得住。他也不知这祭祀典仪成还是没成,那耳畔说话的老头儿再没言语。总不能在这儿看着罗怀被风雪冻死,索性背上罗怀往山外逃去。 走着走着,白雪茫茫之中看到一个人上前迎接。 “多谢紫明上人,救我徒儿一命。大恩无以为报。” 杨暮客两条腿儿已经迈个不停,那人也缩地成寸跟上。 杨暮客瞥了他一眼,“你这本领高强的修士,能不能遮蔽了此地风雪?” 那人答道,“弟子只是占了一个将死未死的人身,可不敢显法。” 杨暮客言语嘲讽道,“你这缩地成寸用得熟稔,这般术法就算不得显法?” “不算显法,弟子只是沿着上人路径前行。” 杨暮客再无他话,只是闷头赶路。 下了山,那飞舟依旧停在原处。大雪埋住了甲板,怕是再有一会儿,就再看不见。杨暮客鼓起腮帮子吹出大风,将雪吹走。踢开屋门把罗怀丢在地上。罗怀师傅占了的死尸也走进来。 杨暮客拿起船舱里的通讯玉石,联系粟岳。 玉石投出一片光幕,光幕似是受到了灵韵变化影响,像是几个颜料瓶落在水里,光照后五颜六色晕染。等了片刻,粟岳出现在光幕之上,第一句话就是赞颂大可道长功德无量,助我罗朝唤醒正阳国神。 杨暮客见过了费麟之后,觉着这罗朝当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人家麒麟是一方天地之主,兼任罗朝国神罢了。他面无表情,回了句,“机缘巧合,不曾出工出力,也算不上什么功德。” 粟岳赶忙将杨暮客高高捧起,“即便是机缘巧合,也因道长所在。不知道长当下有何需求。” “贫道带着怀王从山里出来了,我人生地不熟,又遇风雪阻路,不知该往哪儿走。接下来贫道该如何去做?” 粟岳找来了皇宫里的钦天监道士,问了几句话,在图像里头说,“大可道长。当下飞舟怕是难以高空飞行,稍候国神观会远程操控飞舟低空飞行,抵达县城。道长船中暂避风雪。待风雪停后,飞船会沿路转回。不需道长受累再做其他事。” “那怀王呢?” “怀王于道长身旁,自是最为稳妥。殿下与道长一路回京便好。” “这主你做得?” 一旁太子殿下说道,“本王做主。” 杨暮客点头,“那便如此。” 飞舟摇摇晃晃地飘起来,被狂风吹得半边倾斜。杨暮客坐在椅子里,绑好安全绳,看着躺在地上的罗怀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罗怀其实半路就醒了,但脑袋撞到了桌脚,又晕过去。 那个死尸讪笑一声上前抱住好徒儿,生怕徒儿再受伤。 杨暮客呆坐在椅子里,想到了费麟的话。说这世间里无人记挂他,那些都是敬,非是爱。 其实这话杨暮客相当不忿。怎就没人记挂他了? 季通不是人么?蔡鹮不算人么?师兄的俗身不算人么?这些与他亲近的人,难道不爱他?更旁说还有一个青姑娘,同榻而眠,与他表露情愫。 杨暮客问那死尸,“咱们二次相见,贫道还不曾知晓你的称呼。” 死尸抱着罗怀道,“容弟子失礼,不能给上人作揖请安。弟子道号以淳。取自,山河依旧在,何以定乾坤。论辈分,比上人要低上两辈儿。” 杨暮客也不大了解这其中辈分,毕竟师傅也没给他讲过。他这紫字辈的出处他倒是记得。千条瑞炁贯黄庭,万道祥光归紫府。上清门排字能排十四辈,这幽玄门只有十辈,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分得清。 于是杨暮客言语带着长辈调子,“以淳呐。” “晚辈在。” “这罗朝把元灵大神说成邪麒麟。贫道读书之时,对这大神事迹亦有了解。你说大神既担任了罗朝国神,又为何看着罗朝人道日渐衰败呢?” 以淳真人不大敢答,半天吭哧一句,“怕是在元灵大神眼中,那样的世道,也不算是坏吧。” 杨暮客此问多余,他其实心中大概也猜是如此,这话是个话头,继而引出了下一句。他问,“你幽玄门若也来此开办别院,是否也要尊元灵大神为主?尔等又与捕风居是何关系?合悦庵又要在哪儿安置别院?” 虽然尸体根本不需喘气,以淳真人还是暗地里吸了口气,沉吟片刻说道,“元灵大神乃是此方天地之主。我等自然尊大神为王。建了别院,只是提早一步,引根骨健全之人入道。 待中州都起了变化,各大宗门都来寻有缘之人,我幽玄门怕是再难择好苗子入山。我幽玄门并没有把宗门迁至罗朝的打算。 捕风居就不大一样。捕风居曾出过仙人,早做准备与中州气运相连,他们是要把宗门从济灵寒川迁至中州。毕竟妖国强盛,捕风居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他们与妖精抢夺炁脉,难免有些摩擦,生了龌龊。至于合悦庵,晚辈不甚了解。” 杨暮客点头,此事知晓便好,虽然解了心中疑问,却听来没有大用。以淳说了一句话又勾起了杨暮客的好奇。 一方天地之主。这话净宗大君也曾说过。 那么什么才算是一方天地之主? 杨暮客不大敢问。一是怕问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识。二是天地有感,怕大神听了去,觉着自己不敬。 以淳真人修行数千年,杨暮客眉眼表情看得清楚,他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出来上人心思。杨暮客的事迹他多有了解,并没觉着是上人见识短浅。 这等身负大气运之人,与他能有因缘便是好的。遂以淳开口道,“元灵大神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世间变化,皆有天地之主性情决定。我幽玄门尊大神为主,亦是要契合这方天地气运。” 这话一出,杨暮客疑惑尽去。也难怪费麟大神看似是个不大管事儿的。神主岂可妄动?逆了天地变化,就要沦为邪神。如那些虾元遗祸的邪神一般,如那骨江上的怨念亡魂一般。 捕风居天仙下凡之事,杨暮客日后定然要去了解原委。这与他和虚莲大君的约定密切相关。也许在其中能找到解救虚莲大君的方法。 飞舟此时来至了一座县城里,停泊在了军营中的避风空港内。南兵北调,此时军营空虚。又值风雪骤降,港内无人活动。 以淳真人见飞舟平稳着陆,放开徒儿,起身对杨暮客揖礼,“晚辈护送职责已了,就此离开。” 说罢那人站定不动了。 杨暮客解开安全绳,打开舱门一脚把尸体踢了出去。 风雪倒灌进来,杨暮客眯着眼。怎地还没遇着成就人身的机缘?要等到何时?那卦象错了不成?他以为进了山,遇见了旧日国神,来几个妖邪让他砍了,而后功德加身,搬出上清门的名头,种种天地异象接踵而至,他杨暮客自是成就人身,造就修行之路佳话。但这些猜想与实际可谓是南辕北辙。 兮合真人说妖邪作乱之日要来。暂且来看,定然是寒川之上,人道宗门和妖国之间因资源争斗。遇见了以淳也算是一件好事儿。许多谜题被解开,修行挂碍也少了。 看着落在地面瞬间被冻成了冰雕的尸体。也不知这人姓甚名谁,突然出现在军营之中会不会吓到此地驻守之人。 杨暮客关上门,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再去想。 罗怀拍了拍衣衫站起身,“多谢上人带晚辈脱离险境。” 杨暮客听后愣了下,“道友何必此说。” 罗怀面色通红,“晚辈不知上人辈分高绝,听了不该听的话。望长辈莫要怪罪。” 杨暮客赶忙摆摆手,“咱们各论各的。你师傅显灵之事是为了护你,你要谢,该去谢你师傅。论修为,他是实实在在的真修。贫道给他提鞋都不配。我入门也不过两年。徒有辈分罢了。若按世俗礼节,你贵为皇天贵胄,我一个云游的道士,与你说话的资格都没。” 罗怀噗嗤一笑,“上人还怪随性嘞。” 杨暮客瞥他一眼,“还叫上人?” “紫明道友。” 杨暮客点头,“这就对了。定安道友快快入座,方才走得急。贫道没功夫帮你绑好安全绳。” 罗怀揉了揉额头的大包,“定安明白。” 杨暮客摆出诸多茶具茶点,学着至秀真人的样子泡茶斟茶,“方才你师傅之言你听了多少?” 罗怀落座,谨慎地看了看杨暮客,“从幽玄门要在罗朝修建别院开始听的。” 杨暮客呵呵一笑,“你可是身负大任呐。” 罗怀想到了正阳国神的指点,说他与罗氏血缘再无瓜葛,莫要辜负了这姓氏。叹息一声,“不怕道友笑话,我连真经都不曾修习。唯恐辜负了父王期许,也唯恐辜负了师傅恩情。” 杨暮客抿一口茶,劝慰一句,“你幽玄门所在地界与这里可曾一样?修行讲究因地制宜,想来你师傅怕你修了《幽玄内经》,反而不适合在这罗朝修行呢?” 罗怀眼睛一亮,这上人说得似乎是个道理。 杨暮客抬头看着飞舟的屋顶,叹息一声,“定安道友。” “定安在。” “你说什么是爱?” 噗。罗怀一口茶喷了出去。瞪大了眼珠子,“紫明道友竟然有喜欢的女子?” “诶。你想到哪儿去了?爱民如爱子,这也是爱。尊老爱幼,这也是爱。” 罗怀擦擦嘴,“紫明道友这话如此艰深,定安解不出其中真意。” 杨暮客拍拍大腿,“也是。” “不过……” “嗯?”杨暮客定睛看他。 罗怀笃定地说,“爱之一字,定然要付出真心。” 杨暮客赶忙搓了搓胳膊,“好生肉麻!” 二人继而哈哈大笑,两个修士,两个男人,竟然围炉暖茶谈情说爱。 京都之中,太子离开了钦天监。主持完汇总各地灾情的工作,分发任务给户部和吏部。太子领着粟岳来到了养和宫。罗朝当今圣人被软禁在了此宫。 太子进了宫中,跪地道,“儿臣拜见父皇。” 圣人赶忙上前,“我儿终于来了。快快给朕解药。” 罗沁跪地道,“父皇,您还未让儿臣平身呢。” “哎呀。孩儿快快请起。” 罗沁起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父皇。这药吃下去,余毒尽祛。” “当真?” 罗沁点了点头。 圣人捏着药瓶,看了看罗沁。“我的好儿子。你不是要杀了老父吧?” 罗沁摇头,“事已至此。父皇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北方士人豪族死伤殆尽,京中大臣皆是无头苍蝇。南方士人豪族皆以儿臣马首是瞻。本王与当年庸合圣人一般无二。” 圣人低头笑了一声,“你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尹威处处压着你,朕也不敢放一丝一毫的权利给你。” 罗沁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父皇刚刚坐的位置上坐下。“儿臣什么都没做。只是等着父皇与尹相犯错罢了。您垄断了与冀朝鹿朝贸易,税收皆入内库。这些年横征暴敛,修建园林。不满之人早已遍及南方各郡。春阳郡一个小小的庶人家族,硬是靠着放贷成了一方豪族。买到了良人爵位。您觉着,这合理么?什么时候良人这么好做了?士人他们不担心会有良人买到士人爵位么?毕竟封地就那么多。您太贪了。” 圣人抬头看他,“那这宫里呢?” “十六年来,儿臣在东宫不曾骄奢淫逸,也不曾自暴自弃。你觉着宫里的那些没卵子的人看不明白么?跟谁不是跟?您没几天好活,儿臣正当壮年。还把儿子送去修行,培养您的玄孙要多久?这位子,本就是我的。他们是愿意跟着一条没牙的老狼,还是跟着一只窝在深山里蓄势待发的猛虎?” 圣人摇头嗤嗤笑着,“你啊,闷声做事。却总是那般急。” 第108章 高矮胖瘦,恨贫富爱新旧 太子听了罗朝圣人的话,沉默良久。 如果是父亲教训儿子,他想坦然接受。但眼前这个老人已经不复他孩提记忆中那般慈祥。 若是皇上教训太子,他亦想坦然接受。但权利让渡已然完成,他找不到理由低头。 “儿臣不得不急。父皇与尹相逼迫太紧,压得我不能喘息。” 罗朝圣人点点头,“事已至此,朕再无力制止你。随你去吧。” 罗沁摸摸鼻尖,“当下来此,是要交给父皇一个名单。由父皇来给他们治罪。” 圣人收起解药,接过名单看了下,“皇儿难到不明白,若朕给他们治罪。前后行径不一,后人修史之时,与起居注相较,自然不难发现是你在做手脚。风言风语,会给你按个谋朝篡位的名头。” 太子握着拳头,笑了笑,“儿臣本来就是谋朝篡位。” 圣人盯着他,“值得吗?” 太子没答,从座位上起身,欠身揖礼,“见父皇身体安好,儿臣不做打扰。父皇好生歇息,儿臣还有要事,暂且告退。” 待太子走出了宫殿,外头的太监凑上前去。 “殿下,除妖军中郎将吴伟大人求见。” “他人在哪儿呢?” “吴大人还在兵部候着呢。” 太子看了看天色,“把人带去御书房。本王当下要代父皇处置奏章,只见一刻钟。” “奴婢领旨。” 太子去了御书房,吴伟已经提着一个盒子候着。 罗沁走到书桌后面,撩起衣摆落座。先分开桌上的奏章,再看吴伟一眼。 “前线吃紧,你却匆匆回来。高宥堂的御下之术也不怎么样。” 吴伟提着盒子左右看看,罗沁挥挥手让执笔太监先出了屋。 如此吴伟才把盒子盖子打开,跪下说道,“末将此番回京,是有大礼呈给殿下。” 太子看到盒子里盛着尹威的头颅,开怀一笑,“好,好,好。不知此人何处被擒?中间又有什么故事?” 吴伟合上盒盖,眉飞色舞地说道,“末将领兵一路北上,与高将军左右出击,以蟹爪之阵,夹击一头虎先锋所率妖军。将妖军成功包围之后,高将军下令按兵不动,待妖军疲惫之时再出兵围剿。此地距尹氏封地不远。末将正领兵修整,磨炼儿郎杀妖技艺。却见得有妖风作祟,乃是另外一股势力在和妖怪奋战。末将差遣斥候前出查探,遇见了尹氏逃命队伍,他们被数条巨蟒追击。末将暗中设伏,击退了巨蟒,保下了尹氏逃难之人。尹威知其罪无可恕,服毒自尽。末将便将其头颅带回,呈与殿下。” “尹氏族人现于何处?” “回禀殿下,尹氏族人逃难之间,不巧都染了瘟病,无人存活。倒是尹氏之妻尹庄氏在帐中歇息。庄氏当下也境遇不妙,尹庄氏求乞除妖军速速北上援助庄氏驱赶妖邪。” 太子轻声一笑,“庄氏乃忠良之后,一门三将军美名流传已久。既如此,尔等若能分兵,可趁手帮助一番。” “末将领命。” 吴伟离开后,太子展开有关骨江修堤的奏章。他捋着胡须,猜这贾家商会到底意欲何为?若为钱财?物料供给尽数由官家掌控。若为名声?却也没见贾家商会再扬名。 既想不出缘由,太子大笔一挥,将物料供给的渠道批给了与他亲近的南方氏族。 兀地,他想到了一件事。来年承大位后,后宫冷清。该是招些妃子入宫。贾楼儿面貌出众,却可惜非我罗朝之人啊。来年要挑几个亲近的士族结成亲家。 敖氏航运?四个字入了眼中。贾家商会如此照顾敖氏,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以女子皮相招募京中落魄贵族,什么东西……他瞥见过敖氏的女东家,记得名叫敖麓。长得宜人。许是能把这女子招进宫中。不过这卫冬郡敖氏,腌臜门户,不可留。罗沁唤来宫中内卫,下令去查敖氏。 处置完奏章,罗沁又招来了心腹太监,让太监把这头颅做成了人皮灯笼。挂到皇后宫中去。 沿骨江州郡知晓太子格外重视修堤之事,都时刻关注着京都风声。内卫去户部和吏部调查敖氏的消息藏不住。这消息让人心生疑问。 敖氏航运如今承接了物料运输工作,整个卫冬郡的船家几乎尽数调动起来。 卫冬郡敖家刚办完丧事儿,如今的主心骨就变成了敖麓。一切做主信件皆是在阿勒港上的楼船中发出。 敖麓作为水师神,对自身气运自然敏感。人主有意针对她,她当下便得知。 很多人去翻敖氏旧账,敖麓作为神官,又怎会在乎凡俗之事。那些花船女子身份本就不干净,于是很多趋炎附势之人,平白将敖氏描绘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历史。 小楼亲力亲为,由玉香护着已经搬到了阿勒港城中去住。修堤非是一时之功,集资,作图,动工,人员调遣,役夫招募。这些事儿多着呢。 小楼本来和阿勒港的县令关系良好,县令也是竭尽所能配合她行事。不过三天,一个主要班子就建立起来。 京都里工部派来了一个侍郎,作为主要领导。贾小楼则挂名提案方和资助方,并未动用贾家商会的名头。所以本质上不算商业活动,而是官家的治理任务。 县令徐卓和工部侍郎贺进于房中吃茶。 徐卓谄媚地说,“不知大人听闻没有?” “什么?” “宫中内卫竟然去查敖氏航运。” 贺进摇头,“本官不知,本官只管修堤之事,这些弯弯绕绕本官不予理会。” 徐卓呵呵一笑,“卫冬郡敖氏,不声不响借着贾家商会东主的东风,俨然名利双收。却不知这名与利岂是那么好得的?今天由得她们笑,明日就得见她们哭。大人不在乎,可这江边上不知多少船家在乎。凭什么这运送物资之事要给敖氏航运来办理?大人看不明白么?” 贺进哈哈笑道,“看不明白。” 徐卓面色尴尬,黑着脸说,“这是太子要把利益分配出去。咱们这些帮着殿下做事的,自然要按着殿下的心思去办。” 贺进喜欢的是岸上的像姑,尤其是白白净净的小童。像姑别称小相公。他不大关心女子之事,这也是工部派他来与贾家商会协商的原因。工部尚书怕与小楼接洽的人被美色迷了眼,失了分寸。 徐卓与贺进并不相熟,遂不知贺进喜好。否则也定然不会与他密室吃茶。他不料这贺进来此竟然不求利益,只求安安稳稳地修堤。这可如何是好。徐卓可不想放过了眼巴前敛财的机会。 他们却不知,敖麓一向都是一个先下手为强的狠角色。 神官不得涉足凡事,但她却经营了一家行会。还大大方方弄出来个家族。阴司也曾告过状,但那些告状的阴司神官都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一条紫龙盘旋在县衙密室的屋顶,吹出一股阴风。迷了二人的神魂。 敖麓不在乎卫冬郡敖氏存亡。这些年她只是想在人间过得舒服些,香火稳定些。若能把龙女的名声从这儿传出去也算得了方便。但那京中的太子竟然动了招她入宫的念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飞到阴司,找来判官,将二人生平履历添上一笔不敬神官之罪。而后敖麓挨个查,各个都添上一笔。 径直飞到了京中。 太子进屋,看到一条龙的头颅在宫殿门后。惊得满头大汗,却喊不出声。 “明龙江江主之女,龙裔敖麓觐见罗朝未来人主。” 罗沁咽了口唾沫。“敖麓?” “本神于你罗朝做了个水师神,这些年来修心养性,却不料化凡行走之时被未来人主相中。小神不知是该感恩,还是该发怒。” 太子忙说道,“本王不知水师神本来面目,贪恋美色,多有得罪。” 敖麓却一口道出了罗沁心中真实想法,“殿下并非贪恋小神美色。而是喜欢践踏旁人尊严的快感。卫冬郡敖氏一向行善积德,就算不曾美名远扬,也非殿下口中的腌臜门户。您差遣内卫去查,就是做给这些官吏来看。他们定然会依着你的心思,将敖氏毁掉。” 罗沁头一回被人剥掉了面皮,舔了下嘴唇,“那不知水师神当下何意?” 一旁观看的捕风居国神阅琅走出来,“敖麓神官私闯人间禁宫,有违岁神殿规章。” 敖麓哼了声,“事出有因,岁神殿并不会怪罪于我。” 阅琅嘿嘿一笑,“不若这样,龙女就此退去。本神安抚罗朝太子殿下,由本神做个中人,调节其中恩怨。” “好。” 龙女一转眼消失不见。 阅琅一挥手,搭建起一排排云梯。他把罗沁请上来,带着罗沁往高空走。 “殿下。此处乃是本神神国。你肉身安在,而且由国神观护法神庇佑,不必担心生命安全。”阅琅领着罗沁来至神国最高层,看着罗朝天地的气运走向。 “殿下,此情此景你看去之后,便是你心中的一个秘密。永世不得说出口的秘密。即便你功德足够,入了阴司,兑成阴德长生久视,你也不能告知他人。” 罗沁一动不动,只能睁眼看着天空中金炁自西而来,冲击着罗朝的炁脉。还差一点,就彻底通透。 “殿下不是祈求正阳国神回归么?还不恭迎元灵大神降临。” 而后罗沁就被控制着,跪地叩首,凡俗灵魂触及神国地面将他神魂的皮肉烫的嗤嗤作响。 费麟踏云而来,对阅琅说,“分神去处置了几处地脉,便听见有人呼唤。原来是未来人道之主,你我提前见面,却是本神意料之外。” 费麟继续对罗沁说,“你这罗朝,天地大变。诸多大能于此成就正道功业,看东边江面那口钟。” 企仝真人法相守着功德钟对着费麟欠身作揖。 “待那钟声响后,阴阳逆乱的局面就此作解,变为阴阳倒转之地,秩序恒然。本神日后会好好照料,合悦庵真人千年调理的水脉。” 忽然一只金鹏口衔道果沿着江畔飞过。 “那位是朱雀行宫祭酒。这罗朝天妖亡魂众多,无数天妖怨念亦是造就当今阴阳逆乱的原因之一。祭酒大人与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她的俗身便是贾小楼。” 罗沁神魂眼中含泪,他已经快被神光晃瞎了眼。 费麟噗嗤一笑,“殿下动了歪心,可能会毁了祭酒证道的一番心血。不知当下是否后悔?迦楼罗真人口吞江海,她腹中蛟龙无数,凶人无数。来此就是为了造就功德,收敛天妖亡魂。你若坏了她的修行,她一怒之下,本神也阻挡不得。这罗氏天下,怕是只能换个姓来治理。” 罗沁腹中翻腾,欲呕出脏器。 费麟身影消散,留下一句话。 “若殿下娶了非人美婢,罗氏又要落入正阳法统那般困境。本神只好再睡一觉,由着天仙下凡。但这一回,便要绝门绝户,你罗朝之人一个不留。” 罗沁看着宫殿,犹是那安室利处。 一旁的小太监持笔上前,“不知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要事?” 罗沁揉着眉心,哈哈笑了,“本王让内卫去查敖氏航运,这般久也没消息传来。修堤这等大事儿,本王生怕出了意外。你去通知内卫,若查不出恶迹,就要重重得赏。去问礼部,这样的功德之家,要得什么样的称号才行。再去寻问敖氏可有什么需求。” 进了屋里,罗沁冷汗淋漓。他隐隐听见了一声钟响。吓得一个激灵。摸着桌子左右环顾。 阅琅在他耳畔说,“殿下不必怕疯。你便是疯了,也有法子把殿下炼成一个傀儡。让罗氏好好治理罗朝天下。也许那样更方便些。犹记得本神当年把你的祖宗罗迪挖开脑门,开了洞放进去一条虫子。那时罗朝依旧是国泰民安。所以殿下尽管去疯。本神好久没用皇室血脉的神魂炼丹了。” 罗沁干哕一声。 一旁的太监赶忙凑上来。“奴婢照顾不周,让殿下生病。奴婢这就去把御膳房的臭小子都绑了,赏他们八十大板。” 罗沁伸出手,“不必。本王这是孕吐。心事颇多,若身怀六甲。” 第109章 你我不同 因飞舟要躲避寒风,国神观重新安排了杨暮客与罗怀的回京路线。 竟然绕到了骨江上,沿着江堤飞行。 杨暮客看着地面许多工部官吏正在勘验地形,检测地质。他侧头对罗怀骄傲地说道,“你这家里头,还得我们这些外人来帮忙修整。” 罗怀起初不明所以,而后也看向外头地上工地,“他们这是在作甚?” 杨暮客笑了声,“修堤。把整个骨江沿岸要加固一番,浩大工程。为了不让冬日冰封大江之时,冰凌涌出,洪水泛滥,毁坏田土。我贾家商会牵头出资,重新加固大堤。” “好事。好事啊。”罗怀感慨道,“定安自小离家,说实话,国中之事并不清楚。只是冬日加固堤坝,未免太急了些。若施工之时遇着冰塞了怎么办?” 杨暮客两手一摊,“凉拌。春有春汛,夏有夏洪,秋有海潮,冬有冰塞。你们罗朝骨江就是一个不服管的臭东西。不管什么时候修堤,保不齐都要遇上灾情。” 罗怀掐子午诀作揖,“大可道长一行人当真是功德无量之辈。” 杨暮客就喜欢听这话,嘿了声,“你这王爷说话还算中听。” 二人又聊了一会修行上的事情。杨暮客一路走来,天地为师,心中许多感悟和罗怀交流一番。 罗怀若以杨暮客前世眼光来看,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学的系统有序。 很多事情道理浅显,却极为正确。 譬如,白日不打坐,夜里不纵情。 杨暮客一直没什么顾忌,什么时候想打坐便打坐,头一回听闻这道理。 罗怀介绍道,“家师曾说,白日阳气充沛,万物活跃。此时打坐,与天时不合,与万物不慕。若求闹中取静,本质却是舍近求远,荒废时光。夜里万籁俱寂,若是纵情,与休息有碍,来日疲惫,又是一日蹉跎。” “有道理!” 他俩又聊到了纳炁入体之事。 杨暮客对纳炁入体,完完全全一窍不通,他连个人身都没,纳什么炁,又入什么体。那运转周天,都算是自悟的。纳来无用,自然不会研习其中道理。 罗怀大方介绍道,“人有五行灵根,天地有五行灵炁。人小天大,人之五行,不同与天之五行。天时地利不尽相同,性情喜好亦有不同。纳炁当有先后,将灵炁区分冷热,区分快慢。如此可将灵炁,以自身取用喜好不同,着色成五行灵韵不同。纵使天象为金,入体可为木,为水。师傅讲,灵炁其本质并无区别,皆是外物显化不同而已。” 杨暮客赞了一句,“妙啊……” 罗怀听了噗嗤一笑,“紫明道友一直听我言说,却不曾讲述你的想法。” 杨暮客也觉着这么偷师不算仁义,端坐以讲道之姿言说心中道义,“贫道与你说过,贫道性命双修。何为性,何为命?知为性,不知为命。因知可以改命。知人欢喜,人和之命。知人冷暖,勤务之命。知人高低贵贱,势利屈从之命。”他说着的时候,想着一路经历,“贫道入门两年而已,性不曾改,亦不知本命如何。唯有一路前行,砥砺磨炼自身,方能知本性,方能成本命。太一有一,一以贯之为性。我上清有清,澄明寰宇为性。上清本脱自太一,舍一求清。贫道做功业,皆求之为清。欲成器,则勤勤修之,抱大器成大才,内外相较,知行合一。方可知性,方可履命。” 罗怀听后毛骨悚然,“定安受教,如此大恩无以为报。” 俩人说话之间,已然抵达京都。 飞舟在国神观落下,粟岳亲自来接。 罗怀当真不愿就此离开,与紫明道长一路交谈,收获颇丰。但事已至此,无奈只能来日求教。 粟岳是从皇宫里来的,将二人直接接上了前往皇宫的飞舟。这架飞舟上有洗漱间,侍从招待二人去洗漱一番,整理仪容。 杨暮客洗涮干净出来,带上玉冠和纱冠,端得一个俊俏道士。 罗怀本就是皇室子孙,受言传身教影响,一身衮服威风自现。 粟岳这老滑头看到两人,击掌叫好,“今日得见二位贵公子,才明白什么是天地眷顾。” 杨暮客与罗怀向国神观方丈揖礼,而后各自揖礼。 粟岳差太监点上熏香,招来茶水。说道,“当下去见太子殿下。二位需将祭祀过程讲述一遍。此事要入录国神观纪年史,宫中的起居录也要写明详实。” 罗怀点头,“小王明白。” 杨暮客捏着下巴,“这事儿贫道怕是说不清楚。全由定安道友讲述吧。” 罗怀听后不乐意了,“一路尽是紫……大可道长尽心尽力,怎能让小王抢了风头?” 粟岳笑眯眯地看向了杨暮客。 杨暮客抿嘴一笑,“贫道是个游方道士,名声不显。祭祀正阳国神这么大的事儿,贫道录入你罗氏家谱不合适吧?” 罗怀皱眉,“怎不合适?” 杨暮客继而说,“贫道不求虚名,只希望书中言说的是一位不具名的道士。亦或者,是领国神观之命的俗道。粟岳方丈觉着如何?” 粟岳点头,“道长果真是聪慧至极。” “尊师过奖。” 罗怀不笨,他马上就明白了其中含义。祭祀正阳国神,其父王定然要用来彰显皇家气度。以正阳法统回归表明罗沁的包容性。正阳与庸合合二为一,如此才是完整的罗朝。其父王罗沁才是罗氏真命天子。 飞舟落地之后,他们匆匆前往东宫。 三人都以为会有人热烈欢迎,但东宫却悄然无声。 由着太监领进太子休息的卧室。太子罗沁正坐在椅子里发呆。粟岳上前问候一声,太子这才回神。 “国师回来了。两位好儿郎也都领回来了,真好。” 罗怀深揖,“怀儿拜见父王。” 杨暮客随意地拱拱手,“贫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呵呵笑道,“不必多礼,二位好儿郎一路辛苦,为我罗朝家国大事不顾性命之危,前往杜阳山脉祭祀国神。如此大功,当赏。我儿筹集祭品,一路送抵杜阳山下,风雪灾情来临,遣返差役活人无数。又甘心前去风雪中祭拜。赏香车宝辇,美婢二十,出行可与本王仪仗齐平。” “孩儿多谢父王赏赐。” 罗沁看向杨暮客,打了一个冷颤,但依旧勉强一笑,“大可道长护送怀儿入山有功,主持典仪,而后将怀儿从山中完璧带回。本王南下平乱之时,道长亦有平乱功德。二者共一赏,本王赏大可道长罗氏衮服一件,与王公士人齐平。道长同行的贾家商会可得罗朝皇室金匾。与我罗朝贸易免税。” “杨大可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在外候着的太监将一个托盘奉上,里面装着赏赐给杨暮客的衮服。 杨暮客领了赏赐与罗怀相视一眼,二人都看出来太子情绪不大对劲。 而后太监领着杨暮客和罗沁去见史官和国神殿文书。 罗怀将一路之事详实报告,虽隐去杨暮客姓名,但将其重要性说得无与伦比。史官可不会按着罗怀之言记载,将天地异象,尽数写成了是罗氏血脉感动天地。神国一事太过蹊跷,罗怀说了些这些史官能听懂的,只把一切归结为幻象。而杨暮客便是破除幻象的功臣。史官又写,云游道士恰逢罗怀脱离幻象之时与其相遇。 待写完了后,还拿给罗怀端详。罗怀气得咬牙切齿,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因与他说得大差不差,再与国神观文书的相比较,史官只是隐去了些许细节。一切的功耀便都成了罗朝太子差遣嫡子去拜祭正阳国神。 杨暮客看了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晚饭太子与几人一同用餐。饭桌上没什么话,太子留下他们一起玩牌。 太子说,“本王加冠之后再没玩过花牌。今日遇见大喜之事,也放纵一回,与尔等小年轻一齐作乐。” 粟岳坐北,太子坐东,杨暮客坐南,罗怀坐西。 杨暮客根本不会玩花牌,也懒得记规则,摸一张打一张。即便和牌亦不自知。 饭后牌局一直打到了戌时。太监言说太子该歇息了。太子却将那太监呵斥,说他要与怀儿共享天伦,这些奴婢上来添什么乱。 杨暮客终于憋不住了,问太子,“殿下,您是不是遇见什么让您害怕的事儿了?” 太子又打了一个寒颤,嘴唇颤抖着说,“本王……没有……”他犹记得国神说的话,这个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 杨暮客瞥了眼其余二人,见二人都不做声。看来这出头鸟只能他来做。杨暮客说,“贫道若从行为学上来看。殿下当是遇见一件难事。这事儿可能是一件吓人的事儿,也可能是一件难解的事儿。您强留我等,是因为您不愿独自面对。也许这件事儿您无法向别人倾诉,但又有寻求帮助的想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慰藉。” 杨暮客放下手中的花牌,继续说道,“您下意识地寻求他人拯救,这是一件好事。证明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贫道建议您接下来不要睡觉,去做一些分散精力的事情。想来国事颇多,您将精力尽数宣泄在国事之上,有益您身心健康。接下来三个时辰,也许更久,尽量让自己疲惫。入睡之前,也多回想让您快乐的事情。” 太子瞪他一眼,“本王不想处置国事,就想打牌!” “那贫道就陪殿下打牌。” 粟岳和罗怀面上一黑,这花牌打得好生无聊。你一个不会打的当然随意,我们这些会打的,又不敢赢,却也不能一直输。好累啊。 牌局一直打到了丑时。 太子低头睡着了。罗怀赶忙让小太监服侍父王去休息。 三人走出宫殿。 罗怀问杨暮客,“大可道长。那行为学,是个什么学问?” 杨暮客嘿了声,“贫道胡诌的。” 粟岳却不这样认为,“道长言之有理,头头是道。又怎是胡诌呢。不过殿下昨日明明一切正常,只是见着大可道长之后才生了惊恐的情绪。不知道长为何会吓到殿下呢?” 罗怀听粟岳这么一说也觉着有理。 杨暮客低头琢磨下,我吓着太子啦?莫非太子还能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出来我不是人?亦或者是有人告诉了他? 罗怀借着灯光盯着杨暮客看了好久,“道长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头顶这顶纱冠,与过往着装并无分别。” 粟岳好奇地问,“这纱冠来自何处?竟让太子殿下受到了惊吓。” 杨暮客摸了摸纱冠上的蓝宝石,啧了一声,“太子莫不是见过了龙吧。这纱冠是一条紫龙收藏的宝石所做,上面沾染了龙气。” 粟岳抬头看看杨暮客的纱冠,“这宝冠还是老道我给道长戴上的。当时怎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 罗怀一旁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你一个臭俗道,能看出来修士所用的法器才奇了怪呢。 粟岳摇了摇头,太子不说那便谁都没有办法。只能看来日太子精神怎么样,他琢磨去国神观找点安神补脑的药,明儿给太子送过来,也算显示亲近。 东宫有罗怀住处,罗怀当下邀请杨暮客留宿,便打发了粟岳。 走在路上杨暮客发问,“贫道也走过不少大江大川,那些江河皆有龙种治理。听闻罗朝地界闹过天妖,你罗朝的龙难不成都被天妖吃了?” 罗怀言说,“的确如此。罗朝地界天妖尸骨遍野,这也是水土肥沃的原因。但天妖亦有怨念怨气,常化作九天之上罡风扰乱炁网。所以罗朝炁网治理起来比中州其余各朝要难上一些。正阳罗朝是用生祀之法。以人命祭天。后来我祖上庸合承大统,现在的炁网治理是由国神观处置。定安也不明捕风居是怎么安稳炁网的。” 杨暮客龇牙一笑,“与正阳没甚分别,抓人炼成琼浆,用琼浆喂养游神,再由游神拿命去填。” 罗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友竟然还知晓这种秘辛?” “因为贫道辈分高一些,见过捕风居国神。” “原来如此。” 休息一夜。太子如常离了东宫去处置国事,顺道带走了罗怀。 杨暮客一人离开东宫,路过了官祠。 官祠上写了当下要祭祀的勇士名单。杨暮客瞥了一眼名单愣住了,不知怎地眼泪止不住。 戊堡战死义士之名。江女神教,白青梅。 白青梅他爹原来是什么来的?对,东宫舍人吏官。 杨暮客调头往东宫走,他总要问明白那青姑娘从哪儿来。昨儿还巴巴给人上课呢,今儿怎么就轮着自己难受? 第110章 朝花夕实 杨暮客匆匆往东宫那边走,走着走着,路旁再也没人。 出了太阳怎么还是这般冷?他搓了搓冻红的双手。 一队卫兵路过,杨暮客虽然算是东宫贵客,却也非人人认得。巧了这一队巡逻的侍卫就不曾见过他。 “哪里来的道士?岂不知这条路是前往东宫?” “贫道受太子与怀王邀请,于东宫做客。昨夜便是在东宫丽芳圆休息。” 卫兵队长打量了下杨暮客,“你既是宫中贵客,可有身份凭证?” 杨暮客恍然想起他有太子给的玉牌。上下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来昨日洗浴之时落在了粟岳的飞舟上。于是开口说道,“昨日贫道乘坐飞舟来至宫门前,太子殿下赠与的玉佩落在了国神观飞舟里。” “你既无证明身份之物,请速速退到街外等候。待我等上报总管,他核实你的身份之后才能放你进入。” 杨暮客脸色瞬间变冷,“给脸不要脸么?” 队长不卑不亢地说,“鄙人只是履行职责,并非要为难道长。道长身份高贵,更应体谅我等履行保卫职责。” 杨暮客咬着牙,“既要通报,还不快快传信。莫要耽搁贫道时间。” 卫兵队长与东宫总管太监联系之后,确定了杨暮客身份。将杨暮客放行。 杨暮客往前走,一个小太监出来迎他。 “大可道长怎么去而复返?” 杨暮客脑子乱糟糟的,“有些事情想问问宫中的管事,贫道有个故人,曾于东宫做舍人官吏。” “道长请随我来。” 俩人进了宫门,走过几个长廊,来到了一个太监居住的小院。院子里骚气冲天。小太监到总管耳畔耳语几句,匆匆退下。 东宫总管太监将杨暮客迎进去,“奴婢疏忽,忘记交代下头认得道长样貌。” “没事……” 总管太监把杨暮客迎进了客房,小太监点上熏香,这屋里味道才好闻了些。 “方才奴婢手下的孩子说,道长有个故人曾在东宫做舍人笔吏。不知姓甚名谁。” 杨暮客打量了一下总管太监的面貌,这总管太监年岁看着也不大,十多年前的事儿。不知这总管清不清楚。遂了当地说,“贫道有一朋友,家境中落,而后被卖到了花船之上。她叫白青,后改名青梅。其父姓白,曾是东宫执笔舍人。十几年前杀人下狱,不知总管是否有印象?” 总管太监听了眼珠一转,“哟,真不巧。道长问错了人,奴婢当上这总管才六年。十年前奴婢还在皇宫当值。东宫旧事还真不大了解。” 杨暮客早已预料这样的回答,也不勉强,继续说,“贫道只是想知晓其父姓名,并非要过问当年之事。” “那请道长稍候,奴婢这就去翻翻过往名录。若东宫却有此人,奴婢定然给道长答复。” 杨暮客一人在客厅默默喝茶。 不过盏茶功夫,总管匆匆迈着小碎步回来了。 “幸不辱命,奴婢帮道长查到了那人名字。”总管喘着粗气急慌慌地擦擦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杨暮客龇牙一笑,从袖子里甩出去一块金玉边角碎屑。 总管笑呵呵地收下金玉边角,“十四年前的确有个姓白的执笔舍人,姓白,名叫漱,字慧长。家住政通坊玉明巷。后因杀人入狱,京都府衙判为死刑,家眷尽数充当奴户。并未有人逃脱。道长口中的故人,怕也非是姓白。” 杨暮客念叨了一句,“白漱,白慧长。”而后露出一张笑脸,“多谢总管相告。贫道外出有事儿,若太子殿下或者怀王过问贫道去处,总管告知他们贫道去国神观。”说完杨暮客就要起身离开。 “道长且慢?” 杨暮客看着总管太监拿出来一个腰牌。 太监说,“道长把这腰牌绑在腰带上,您只要不换腰带,自然不怕丢了。殿下赐给道长的玉佩虽然有用,但毕竟是贵重之物,您总要精心照看。这腰牌是金木所制,不怕摔打,也方便您出入宫门。不必再被侍卫盘查。” “多谢总管。” “都是奴婢分内的事情。” 待杨暮客走了,太监掂量了下金玉的份量,撇嘴哼了声。太子殿下赐予的玉佩竟然能忘了戴,这般粗心大意的蠢货又怎么能是聪慧的道士。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 杨暮客此番出了东宫,直奔阴间阴司。 见着了阴司判官,急切地问,“贫道来阴司是要查一个人,他名叫白漱,家住政通坊玉明巷,贫道不知其生辰八字。判官能不能帮忙查一下。” 判官也不多言,直接拿出文书开始检索京都人口过往。 看过了文书,判官眼光左右躲闪,“禀告紫明上人,玉明巷白氏之人尽数被贬为奴户,当年便遭宰杀,生魂被国神观收去。我阴司并未参与收魂。” 杨暮客皱眉问,“可有一个名叫白青的女子活了下来?” “这……文书上并未记载详细。此事上人需到国神观请教国神神官。” “明白了。” 杨暮客掐子午诀作揖告退,走出阴间,大步流星地来到一个租用飞舟的地方,乘舟前往城外的国神观。 抵达国神观,粟岳连忙出来迎接。粟岳以为,这是大可道长来指教五行之术。但杨暮客阴沉着脸,让粟岳不明所以。 杨暮客没跟着粟岳去后院精舍,而是直奔国神殿。 粟岳赶忙追着问,“道长为何要去国神大殿?今儿还没到供奉香火的日子,国神不显灵的。” 杨暮客没有理会粟岳,掐了一道迷魂咒送他。自己噔噔噔踩着台阶走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里冷冷清清,烛火因有风声扰动跳跃几下。 一个泥塑里的神官走下来,“紫明上人,神主今日不在家。神国之门我等打不开。” 杨暮客捏着眉头,“呵呵。都是在躲着贫道么?” “不敢不敢。神主是真的有事儿。北方地仙主持聚会,神主和麒麟元灵大神都前往参会。据说还有寒川上的妖国君主和捕风居长老……” 杨暮客讶异地问,“这般巧?” 神官谄媚地说,“上人若是有事求助,我等或许也能帮上忙。” “贫道欲向国神讨要几个鬼魂,一个名叫白漱的人,十四年前被判死刑,家眷尽数贬为奴户。这些魂儿你能帮贫道找到么?” “这……小神帮不上忙。” 杨暮客又急匆匆地出了国神殿,解开了粟岳的迷魂法,他对粟岳说,“昨儿洗漱的时候贫道把玉佩落在了飞舟里,尊师陪我取回玉佩,顺路送贫道去一趟政通坊玉明巷。” “您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落在了飞舟上。飞舟上那些贪财的小王八蛋,要是给您顺走了,磕坏了可怎么办?” “你这国神观俗道都是那贪财的货色?” 粟岳脸一黑,“道长您莫要把那贵重的东西去检验人心。就算平日里清贫乐道的贤士,遇见了情非得已,亦有贪人财货想法。您拿着财宝检验人心,才是包藏祸心哩。” 杨暮客没什么心思讨论这些,摇摇头,“拿了贫道的东西,打断手脚,再把东西还回来就是。” 到了飞舟上,那玉佩果然不见了。一个小道士被粟岳瞪了一眼,才笑嘻嘻地凑上来,“小人见那洗漱间有贵人落了玉佩,就帮贵人收起来了。放在了船头的宝物箱中。” 小道士领着杨暮客和粟岳来到了船头,打开宝物箱。里面有锦帕,金丝肚兜,串玉的腰带,掐花的发簪。 杨暮客嗤笑一声,“贵人落下的东西还真不少。” 粟岳面色一红,“这飞舟平日里都是接京中贵人供奉国神,来时有人没来得及沐浴焚香,自是在舟中办事。” 小道士附和道,“对对对。这些物件我们这些驾驭飞舟的可不敢贪墨,这不都留着呢,等着失物之主来认领。” 拿回了玉佩,抵达政通坊杨暮客来到了玉明巷的白府。 白府的匾额还在。门前荒草丛生,青苔遍布。本来朱红大门已经变成了灰褐色,漆皮斑驳。杨暮客拉着粟岳的手,掐了一个坤字诀穿墙术进了院子里。 “这里是?”粟岳疑惑地看着杨暮客。 “贫道一个故人的家宅。” 粟岳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户人家老道认得。” 杨暮客眼睛一亮,“哦?尊师竟然知道这白氏?” 粟岳憨憨一笑,“那一夜有一只金丝雀飞进了老道梦里,告诉老道要去救一个女娃。老道在抽魂典仪中,留下了一个小姑娘,送到了江女神教那。” 杨暮客恭恭敬敬一揖,“原来贫道与尊师的缘分十四年前便有了。” 粟岳了然地叹息一声,“道长从骨江上来,定然也是见过了江女神教的女祀。那姑娘如今可好?” “死了。” “死了?”粟岳吃惊地问。 杨暮客并未解释什么,在白府里闲逛起来。到了后宅,一切都好似当初被抄家后的一样。什么东西都不曾动过,这些年来,竟然没有贼人来此行窃。杨暮客不会觉着是京都治安良好,而是这白府定然是一处禁地。许是有什么都市传说,亦或者是官家照料。总归都是空穴来风。 走到了女眷居住的屋子,杨暮客看到了一个偏房。这房间有他熟悉的气息。他推门进去。掐净气咒,吹飞了灰,卷走扬尘。 屋里的桌案上还放着书,书一旁是抄写的稿纸。稿纸上有泪花。桌案后面的椅子里还有个小板凳。 杨暮客好像看到了一个小丫头,蹲在板凳上大哭着抄书。 大袖挥过,桌案上的东西尽数都被收走。床上有一把金锁,几件小衣。也尽数带走。 杨暮客在墙上看见了几幅人像画。有一个女子眉眼像极了青梅。这些话想来是教给小丫头认人的画。杨暮客收走了那个女子的画像。 走着走着,他有些心疼。 杨暮客沉默不语地拉着粟岳回到了飞舟上。回国神观,自是等着国神归来。 到了观中,杨暮客寻了一件精舍打坐,胎光离体,直奔骨江上的江女神国。 “贫道杨暮客,请求女祀大人放贫道进去寻人。” “小神拜见紫明上人,不知上人欲寻何人?神主出门在外,不敢随意放男子入我神国。” “贫道要寻一个叫做青梅的女祀。” “上人请在云亭中稍候,小神这就去神国里传达。” “多谢女祀。” 没多会儿,守门的女祀领着青梅的神魂来到了云亭。 青梅死在了北疆戊堡,神魂被江女神教收走,并未遭到妖精吞噬。但她与虫卵相合再生,前事尽忘。 青梅好奇地打量着紫明上人。怯生生地问,“不知上人唤婢子前来,何事相问?” 杨暮客咧开嘴笑着,鼻子一酸,两行泪顺着鼻翼流进了嘴巴。“你不认得贫道了?” 青梅不解地说,“婢子于神国诞生不久,并未出去过。又怎会认得上人?” 杨暮客叹息长长一声,“也好。不认得了也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一把锁,这些小衣,是你生前遗物。” “上人怎么用神魂把纳物法器带进神国的呢?” “因为贫道还不是人啊,很快贫道就做不到了。那时贫道是人,你是神……就这样吧……” 说完杨暮客离开了,他隐约听见了金风吹钟的声音。 回到了尸身的杨暮客打了一个喷嚏,啊切!……而后自言自语,“一百岁!” 这是他小时候打喷嚏时母亲常常喊的话。 这个喷嚏将那些无主阴灵喷出来些许。而那些阴灵再也回不到他的魂魄之中,钻了半天钻不进去尸身,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张符纸,将其尽数收走。 北境的地仙洞天内。 湖畔上数位高修大能席地而坐,露天盛会。座前有桌案,桌案皆有美酒灵食。 一个须发洁白但不修边幅的老人默默饮酒,他便是捕风居的护法长老。 一个精壮的男子盘膝盯着费麟。这精壮的男子是一只巨鲸之妖,修行万年寿元绵长。 还有一个比费麟还要丰腴的美人,嬉笑着,“元灵大神这话说得难听。怎么就我等妖国要谨慎行事。天地变化,灵韵重开,中州总不能全是人族修士。咱们这些妖精也想奔着好地方修行呢。”这女子是一只花蚌成精,也修行万年。 费麟瞥了一眼花蚌,“灵韵重开,你们若是来采炁,本神不做干预。若是想占地修建洞府,怕是不行。” 巨鲸歪嘴,“一个顺国的小妖就把罗朝折腾成那副德行,我们寒川还有数不尽的妖修。玄武元灵入眠,无人为我们遮蔽苦寒,元灵大神却不给我们活路。这是逼着我们效仿顺国啊。” 第111章 念无以为乐者 地仙洞天的盛会上,来得都是体面的高修。 巨鲸这破罐破摔的德行似乎没丢了颜面,但却恰当至极。 若大家都端着架子,怕是一件事情都谈不成。总要有一个人抛出底线。 巨鲸舍弃风度,自然是要换来他人照顾。 这不,合悦庵的企仝真人出来打圆场了。 企仝真人展颜一笑,“中州变化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京大人又急什么呢?纵容手下,不但失了本分,还要遭上仙追责。咱们又不是封住疆域,不准妖修精灵入境。只是不准修筑洞府罢了。毕竟变化之初,人道气运脆弱,生了不好的变化。怕是要全盘重整。那时中州再封上个万年。怕是众人都不好受。” 捕风居那位不修边幅的长老抬眼看向企仝真人,依旧默不作声。 费麟对企仝真人说,“昨日至秀真人来拜访本神,交代了锦富真人要立下规矩,戍边的神官都要接受三项调查。这是天道宗的意志。太一门也似是同意,诸位都好好看看那三项标准。谁符合,谁不符,各自都要心里有数。本神不是非要与妖类作对,本神龙元之时与尔等亦是一道,但如今人道天下,天道宗为执牛耳者。本神亦是不得不从。” 巨鲸听了这话心中便有数了,“我妖精苦寒之地过活,总要有些物料补给。既然元灵大神不准我等进入中州修建洞府,那也要开放贸易渠道。这些年来,西海那边龙族货贸风生水起,咱们羡慕不已啊。他们是龙元遗老遗少,有老本可吃,可咱们这些新生妖精无依无靠,总要寻个出路。” 捕风居的长老终于吭声了,“京国主这话不对吧。您可不是无依无靠之人,您仰仗着虾元古神,寒川之上无人敢招惹您与妖国。” 巨鲸笑笑不吭声,若没些个靠山,不早死了?说得好像捕风居就是人间正道榜样一般。 花蚌花大姐听了这话可就不乐意了,因为她真真是虾元遗祸的子嗣。皓神生于深海,盘于山石,经日照百万年,终得元灵神位。而后遭应龙强杀于北海之滨,神躯添海底之渊,催生了花蚌一族。亿万花蚌独一妖可得灵性。这些年花蚌一直想着要唤醒北海渊内的皓神苏醒。促进花蚌生育。 花大姐磕了下茶碗,弄出声响,“古神就一定是坏的么?隔着两个纪元,古今多少变化?道元老祖都说了,过往不究。你捕风居这话说得好像人道魁首一般。” 捕风居长老又不吭声了。 费麟看向地仙青瑶子,“你有何意见?” 青瑶子轻声一笑,“能有何意见?听天道宗之言便好。” 此间再无他话。 中州以罗朝为关口,向寒川开放边境。准精怪入,皆要受三项调查。清白之身可入此方天地纳炁修养,不涉人道,则无人驱赶。 巨鲸和花蚌一起往回飞。 花蚌一旁撺掇道,“这费麟打的好算盘,准备拿我们妖精当做打白工的仆从。却连个修建洞府的地方都不给。” 巨鲸却不这么想,他琢磨了下说,“天道宗如今掌控了诸多灵物贸易,人道诸多宗门对其早就心怀不满。费麟大神也是才从睡梦中醒来。她许是不得不从。你我都要手底下的大妖奉养,如今有了好来路,不必在寒川中苦守,也算一桩好事。大把资源可以换来用度之物,儿郎还能赚来中州的人道香火,不枉此行。” 花蚌哼了声。不再言语。 贾家商会在骨江上把治堤的班子建好,小楼便准备去京都。 这是以点带面,先从运河这一段开始,搞样板工程,而后依照运河这一段的经验开始推广。 内陆运来了好多巨石,巨石上有些让小楼不舒服的气息。 玉香可是看得明白,这些巨石上有天妖死后的怨念。 阿勒港征到了十万役夫,很多都是北面运河上送过来的。失去了士人家族的依靠,这些佃户只能寻求官府帮助。 户部下达最新的政令,服徭役满三十日者,可得一户一年口粮,若工程如期完成,每一个役夫都能得两亩良田。并且役夫可以获得优先租赁官田的凭证。 两亩田可满足一户四口人一年的温饱,若再加上租种官田,缴清赋税,基本上可以算的上富庶之家。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被征召成了役夫,是许多庶人翻身的机会。 这些役夫拉着石头,却不知那些怨气正在入侵他们的身体。 玉香觉着这样不对,于是对小楼说,“小姐,这十万人,做完徭役怕是要折寿十年。不知官家从哪儿寻来的这些石头。若少爷在,定然要折腾一番那工部的侍郎。” 小楼写完了寄给不凡楼的信,把罗朝户部发过来的文书夹在里面一同放入千机盒内。而后对玉香说,“你若是也想学你家少爷做功德,就自己去想办法。我只是一个商会的东家,能耐就这么些。那些石头都是就近山里取来的,若远处有好石头,那运输路程多远?要延长工期多久?这些我都做不得决定。” 玉香上前帮小楼捏脖子,“婢子也只是可怜那些劳工,为了一口生计奔波劳累,却不知耗费了自己寿命。这话婢子也只敢在小姐身前说说。若是让那些劳工听了去,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 小楼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你这话说与我听,就是要我想办法。若换个地方采石头,能改变结果么?” 玉香开天眼看透了屋墙,阿勒港外山峦走势看得清楚。答道,“怕是也不行,周遭的石头都被煞气侵染。这罗朝竟没一个干净地方。” “那你有没有法子?” 玉香抿嘴一笑,“有。” 小楼叹了口气,“你就是不如我那便宜弟弟干脆了当。他若是有法子,怕是早就先斩后奏,也不会来问我意见如何。” “婢子可比不得少爷。” “你那法子我能听么?我若听得你就说,若我不能听,你就去做。总好过你在这唉声叹气。” “婢子明白了。” 小楼也不问。玉香既然不说,那就是凡人听不得。 玉香的一缕头发变成了一条小蛇,飞出了屋子,钻进骨江之中。她在骨江里游到了江女神教的神国门口。 “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求见神国女祀司命。” “小神这就帮行走通报。” 不大会江女神教的司命来至门口迎接。 “女祀司命归俪拜见行走大人,请问行走大人名号。” “司命唤我玉香道人即可。” “玉香道人里面请。” 俩女子很快走进了一间小院,小院里种着许多桑树,桑树下的簸箕里养着蚕,咔嚓咔嚓吃树叶的声音格外好听。这么多虫子聚在一起,却不吓人,看着白白胖胖的,还挺可爱。 归俪邀玉香落座,“不知玉香道人何事来访?” 玉香万福揖礼,“本行走跟随小姐化凡修行,当下小姐促成人道修堤一事。此为人道功德,但筑堤巨石受天妖怨气侵染,有凶煞。我若是每一处都去拜访当地神官,太过麻烦。江女神教护佑江面人道平安,司命大人若是差遣江女神教女祀前去处置,再方便不过。” “哟。这可难住我了。若是江上的龙魂煞气我等女祀还有办法。神主早就教过我等处置方法。但那天妖怨念我们这些女祀可就没招了。” 迦楼罗的真灵出现在玉香身旁,递给了玉香一只镯子。那镯子正是小楼手腕上的那个,却也非是同一个。 玉香心领神会,那镯子融入了玉香的法力之中。当着归俪的面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镯子,只见那镯子一化二,二化四。叮叮当当落在桌面上一大把。她以化形大妖法力幻化了小楼手上玉镯当做信物。如此便有了朱雀行宫祭酒气运护佑。 玉香对归俪说,“司命将这些镯子分发下去,遇见了天妖怨念以这镯子驱逐。那些怨念定然不敢作祟。” 归俪拿着小布袋将镯子尽数收了,“有此物或许可以一试。但我等女祀不曾驱逐过天妖怨念,小神不敢保证一定能够完成行走嘱托。” 玉香欠身一揖,“有劳司命大人。” 云端之上,非常人所能见的迦楼罗真灵看到此景微微一笑。穿过金炁激流,抓起一只搅动九天罡风的天妖拉入一片虚空中。 那虚空便是未曾搭建好的洞天。 合道真人方有洞天。这也意味着小楼的合道之旅终于走上了正途。 企仝真人的神国本质上就是她的洞天,只不过她取巧动用了神道之法,费时费力,以香火搭建一砖一瓦。所以需要一声钟响,证就天地功德大业。得天地认同后,这洞天才可随她神魂而走。 企仝真人羡慕迦楼罗有以身证道的勇气。如此不借外物之力,不借行宫资源之力,独自完成搭建洞天的本事,非常人所能效仿。 从地仙洞天盛会归来的企仝得知了杨暮客曾来访,也得知了玉香到访的目的。她并未做出指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全然不在意了。此番最重要的事情是等着钟声响起。 骨江之上的钟又被金炁摇动了下。却还不够响。 入定的杨暮客隐约听见了钟声,比上次更响了。 心烦意乱也再打坐不成,果然白日打坐就是荒废时光。取出青梅幼时抄的书,看了几眼,是认字的启蒙之书。都是些小童喜欢的寓言故事,读来也无趣。出门有小道士急匆匆上来,“大可道长,您可醒了。正午吃饭见您打坐不敢打扰,客房里备好了饭菜,还热着。您用餐过后,请随我去方丈别院。方丈在那等着您呢。” “好。” 吃完了饭杨暮客来到那处竹楼。 粟岳正跟几个小鬼在说悄悄话,那些鬼见着杨暮客来了都躲进了竹林里,不敢露头。 这些家养的鬼没什么野性,也没什么能耐。看不出杨暮客的本相,也闻不出杨暮客非人的味道。 “哎呀。大可道长可让我好等。老道可是等着您指教五行之术呢。” 杨暮客看他,“不是那三位长老才是主持科仪的人么?你这方丈要我来指教什么?” 粟岳惭愧地说,“老道也是主持之人。四象之阵,又怎么能少了老道呢?” 杨暮客指了指他,“怎么不早说呢?” 粟岳眨眨眼,“当日道长教授的时候老道可是也在场啊,何必说得明白呢。” “那为何不见其余三人?” “这……老道想吃些小灶。” 成吧。杨暮客开始解答粟岳心中疑问。 这一问一答,转眼就到了晚上。那三个也来了。人家也是有正经事情去做的,只能下班之后前来补课。 有了预习,粟岳一副一点就通的模样把其余三人气的咬牙切齿。都是前后脚入门的,知根知底,你装什么聪慧。 晚上粟岳问杨暮客是要住观中,还是回东宫。 杨暮客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要给小楼安排来时的驻地。当初走得时候答应好的,小楼姐来京都定然是舒舒服服,不会是过往随波逐流一般。 “贫道先家姐一步来至京都,要帮姐姐寻一处静谧宜人的居所。不知这京都里可有闲置的上好宅院。我们租住一段时间。” 粟岳呵呵一笑,“咱国神观京中产业颇多,有三处书楼,两家道院。皆是静谧宜人的居所。恰巧如今也都闲置,大可道长可还有别的细致要求?” “方便办赏花会之类的园子有么?” “有的有的。洽泠书院,地处嘉善坊,毗邻南市,四周环山,闹中取静。一概用度进入方便,不愁所需之物,出门便能买到。门外街道通畅,可五车并行。不知大可道长满意否?” “来日去看看。那劳烦尊师通报怀王,而后把贫道送到东宫去,贫道把太子殿下的赏赐落在那了。” 粟岳摇头一笑,“您这修行精湛的人,怎地有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人无完人嘛。” 粟岳并未相送。毕竟要忙着复习今日杨暮客教给他新知。 杨暮客独自搭乘飞舟回到了宫门前,用手撩了下腰间的木牌。哼了声往东宫门前走。 东宫的太监早就在门口等候,言说怀王已经备好了酒菜等着道长来做客。 半路杨暮客打了个喷嚏,又飞出来好多阴魂。赶忙拿着符纸都兜进去。袖子里掐算了下,原来是小楼在念叨他。 小太监好奇地看着道长。 杨暮客抿嘴一笑,“方才这里有些秽气,贫道修行身子干净,最怕招惹这些东西。所以打了喷嚏就要用符纸驱邪。内官若是害怕,贫道这里有一张镇邪的符纸。内官拿去后贴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晚上睡觉一切邪祟尽祛,来日艳阳一照,身体轻快。” “多谢道长赏赐。” 啧。杨暮客才琢磨过来,给这些太监就应该送这个。送什么钱?人家缺钱么? 第112章 怀王亦未寝 小太监将杨暮客带到丽芳圆,怀王喜笑颜开地迎接杨暮客。 见着修士就是见着自家人了。 今日怀王跟着太子去了议政殿,那些政治之事闹得他脑子乱糟糟。他自小修的都是道学,不曾接受过帝王学术的教育。若是背上些先贤古经。这个罗怀擅长,但是那些执政方针和争权手腕,他是半点皆无。 此时他也明白,这皇位就是传给他,他也当不得皇帝。那些个大臣谁说谎,谁说实话,他根本分辨不得。但是太子却总能一口道出事情关键之处。 杨暮客随怀王去了客房吃茶。 杨暮客笑问他,“你这大婚之后,却不陪在妃子边上。如此浪荡,非是大丈夫。” 怀王赶忙侧脸遮羞,“道友莫要说这些。烦的嘞。娶妻也非是定安自己意愿,与那女子只有肌肤之亲,却无心爱之情。处久了还怕两相厌。这般也好,她如今还在南边,那头安全些。一路风雪,若是强赶回来,也怕生了意外。毕竟妃子肚中娃娃是罗朝承大位者。父王要比定安上心百倍,何故我来操心。” 接下来罗怀又问了些修行之事,杨暮客有些问题一知半解,不答。与罗怀分享了些神魂出窍的经验。这经验当真是稀奇货。 谁家正经修士阴神之前就敢讲神魂外放,被灵炁伤了怎么办?被香火染了神道怎么办?也就杨暮客这野路子不在乎。当然,他那大鬼之身本就有托大的本钱。这世上能改他性子的,怕是也只有他自己。 罗怀听得阴间样貌,心往神驰。他虽修阴阳,观想阴阳,也只能看到一层模糊的意象。不曾实实在在地感触过阴阳之别。毕竟他也没死过。见鬼,罗怀倒是见过,阴差他也见过。但这些都是在阳间见识来的,真让他去阴间找,他不敢。 杨暮客说话之中也观察着罗怀的表情,看到罗怀的表情他便知道。待日后成了人身,再不能胡乱外放神魂。 皇宫之中,皇帝吃了解药,精神百倍。今日特意来看皇后。 皇后宫里头门廊上挂着一个人皮灯笼,看得皇上心里咯噔一下。 亲随太监悄声说,“这是太子殿下为了尽孝心,把国舅的脑袋做成了灯笼给娘娘照路。”、 圣人心里直犯恶心,就这么尽孝?不若直接把我们两口子都弄死好了。人家都是外甥提灯笼,照舅。敢情你这大孝子是拿舅舅头皮做灯笼。 进了皇后宫里,皇后拿着帕子抹眼泪。也不搭理圣人。 圣人赶忙上前,“咱们俩还是早点搬到山里去,眼不见心为净。把这后院给他腾出来,由着他去折腾吧。” 皇后呜呜地哭了两声,“这就是你选出来的太子。若早就把他废了,哪儿有今天这些事情。” 圣人呵了一声,“怎么废?嫡长有序,他可曾犯错?我就是把你尹氏的儿孙拉到太子的位子上,天下间可有人服?更何况还有官祠一众护法神盯着。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当真是省油的灯?他这些年来,官场上不管不顾,但是那些神官可都是好好孝敬。你哥哥不止一次刺杀太子,为何都不成?你就没想想?是朕护着他么?那是神官都在护着他!” 皇后拍了拍肚子,“我怎就这么不争气,生出了个这样的东西。” 圣人搂着皇后,“好啦,好啦。他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尹氏也没全死光了。你们尹家嫁出去的女儿都活着呢,尹威这些年差遣出去那些后辈也都没回来。至于你给他生的那些弟弟,只能看那几个臭小子有没有眼力劲儿。若把他招惹急了,也怪不得他。咱们家里就这么一个情况。当年你也喜欢那个小家伙,养成这样,只能说咱俩都不对。” 圣人搂着皇后说着体己话,却见一只猴子从罡风里头落下。猴子没敢直接进皇宫,飘在万丈高的云上,一口吹出一股阴风。 阴风里魂儿无数。 这些都是北境之中死了的士人豪族。 尹威也在其中。 吴伟擒到尹威后,干脆地一刀捅死。吴伟可不敢拿着活得进大营。这好歹是个国相,他上嘴唇碰下嘴唇,那就能让许多人心生二意。捅死了,把脑袋割下来用石灰腌好,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天空里藏着的猴子可比阴司那些跑腿的快,鼻子一抽就把尹威的魂儿给收走了。 尹威的魂飘到了皇后的宫里,找到了他头皮变成的灯笼。只见那灯笼飘着,来到了皇后的屋里。 圣人见屋门开了,心道哪个没眼力劲儿的下人这时候扰朕。他眯眼一看,却并未被灯笼吓着。 皇后看到灯笼哭都不敢哭,差点忘了喘气儿,脑袋埋在圣人怀里。 “朕当是谁来了。原来是自家舅舅。您若是显灵,也该弄个全乎的身子。瞧把你自家妹子吓得。” 尹威痴痴傻傻地看着皇后,“妹妹,我死的好惨啊……” 圣人厌烦地叹息一声,“你若就这点本事,怕是都不用等官祠的护法神来。朕就能收拾了你。” 尹威这才看到圣人,“妹婿,若非你优柔寡断,我尹氏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圣人抬起下巴,太子之前说朕是没牙的老狼,那今天就让众人晓得,老狼没了牙也能咬死人。 只见老罗搬运气血,头顶五色华盖绽放,搂着皇后转身一个后踹将那人皮灯笼踹飞。一手搂着皇后,一支胳膊大手一挥,拍出气浪。滚滚阳气将那鬼怪烧得痛叫连连。 “朕人道气运加身,你这小小鬼怪也想当面作祟?” 皇后在圣人怀里愣了下神,一把薅下来簪子,扎向圣人胸口。老罗下蹲松开皇后,肩膀向前一顶,拿肩膀接住了簪子。 此时护法神终于赶到,一道神光将尹威魂魄射得灰飞烟灭。 老罗重新抱起皇后,拍拍皇后的背。“朕不怪你。”他膀子渗出鲜血,将那鹅黄衮服染红。 猴儿趁着东宫的护法神都去了皇宫,溜进了丽芳圆中。 此时杨暮客和罗怀已经分开,杨暮客独自在房间里把行李都收拾好,太子赏赐的衮服和文书都装进了一个背囊里。明儿他就要去国神观,让国师给他安排到洽泠书院去。 收拾完自然是好好睡一觉。 鼾声起,杨暮客自是不知有猴妖进了屋里。 猴妖和李甘躲在阴间,看着熟睡的杨暮客迟迟不敢上前。 猴子问李甘,“你可确定他睡着了,不会醒?” 李甘嗤笑一声,“你连魂狱司的兮合都不怕,怕他作甚?” 猴子龇牙,“你不是没见过他收拾狻猊的样子,这小子弄起来声响太大。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 李甘催促道,“花了这么大气力,就是趁其不备之时把兜网给他装上。若过错了此时,可就再无机会了。” 只见猴儿从阴间走出来,牵着一根细丝。猴儿慢慢地将细丝粘在杨暮客的头发上,做完以后立刻躲进阴间,逃之夭夭。 待猴儿飞到了罡风层外,才敢喘息。 这一根细丝名叫机缘巧线,若遇着鬼魂,就会兜成一张网,把魂儿兜进去,送到巧线的另外一头。这机缘巧线非天宫上仙不可造就,需以千万人的爱恨情仇凝聚而成,再以九世通灵之人的魂魄经太上金光炼制。 杨暮客舍弃的东西,在旁人眼中却也是稀世好物。大鬼之身有什么用?可让仙人入药得往生之机。 这也是为何杨暮客曾经遭猴儿仙入梦。这等灵药,猴儿仙见着了却不敢取用。因为天上的星君看着呢。 当下天地气运被北方地仙遮蔽,罗朝大能齐聚一地。可谓是灯下黑。 杨暮客离了迦楼罗,费麟与国神都还在北境处置与妖国关系。顺国的妖精需经受三项检查,这是正经的事情,两个大神自然不再将神思放在杨暮客身上。 吃了先天大鬼制成的灵药,自此就走上了邪路。但有人为了长生自然甘愿沦为邪道。 杨暮客被盯上,只因他说错了一句话。他前事尽忘。 他与兮合说,他成为大鬼之前的事情一概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天上的神仙一听便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暮客也是元灵,似如天地造就,只是没甚威能的元灵。归元忍住了吃了杨暮客入药重修的诱惑,送他走上道途。但有些仙人却不会。 宰了杨暮客取药或许容易。但是招惹了上清门,太一门,正法教。这样的事情少有仙人敢做。 可你杨暮客随手就将鬼身之物抛弃,总不能拦着旁人废物利用吧。很多星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猴子去闹。 杨暮客曾经在船上见过正法教卢金山的上仙。他当真以为只是一炷香,就请来了上界神仙下凡显道。那是人家上仙来救他,帮他处置丢掉了鬼身脏器。不然小楼又收拾什么仙人灵韵,仙人不显法,哪儿来得灵韵。 一觉醒来,杨暮客神清气爽。他与罗怀共进早餐,二人一齐去国神观拜访国师。 罗怀是巴不得离了东宫。与太子去过议政殿后,他没能当上人主继位者的遗憾全然不见,自此也是念头通达。罗怀拉着杨暮客的胳膊,指点给杨暮客看那国神观山中景色。想当年罗怀也曾在国神观修学,只是景色早已不尽相同。 这些年太子借着嫡子修道的名义,将国神观大修特修,却少有招募俗道。比之过去虽然大了,遂稍显冷清。 国师和几位长老都来迎接。 罗怀以学生之礼拜见几位老者。数人相视一笑,似是看到了十多年前,又都感慨不复韶华。 国师当下提议,“大可道长还不将殿下赐予的衮服穿上,少年该当鲜衣怒马,与我等老头子和光同尘忒没趣。” 杨暮客眼睛一亮,“尊师言之有理,贫道衣锦夜行惯了。的确少了些少年意气。” 两位衮服少年站在四位老道士前,四位老道都哈哈大笑。 国师又道,“二位此刻似是亲兄弟一般。” 杨暮客干忙欠身,“不敢不敢。贫道比不得贵胄血脉。” 罗怀面露羡艳之色,“大可道长俊秀挺拔,定安弗如。” 晌午的时候,杨暮客又给四位老道展示五行之术。罗怀亦是看得有滋有味。他俗道之法习得不多,空有理论,不曾实践。期间两位少年修士偶尔切磋一下,看得四个老道叹为观止。 明题长老感慨,“大可道长莫不成也是一个正经修士?” 国师粟岳心中早有答案,却拦下话说道,“今日有劳二位大才,我等这些老货总算知道后浪推前浪。大可道长昨日问老道要一处临时居所,当下洽泠书院已经收拾妥当。昨夜差遣小道童忙活了一夜,幸不辱命,尘埃除尽,焕然一新。” 罗怀也附和一声,“本王随道友一同去看看新园子,当下住在宫里,不甚方便。生怕打扰了父王处置国事,若是道长园子有空处,本王也想借着住一阵子。等妃子北上归京,本王再搬回去也不迟。” 飞舟之上,杨暮客与众人聊起来,想办一个赏花会。主要是为自家姐姐解闷儿。杨暮客没什么见识,上一次在周上国弄成了鉴赏会,小楼自是没什么赏玩的兴致,全然去忙活鉴宝之事。杨暮客心有歉疚。 粟岳呵呵一笑,“大可道长真就是问对人了。老道可是京都有名的老顽童。赏玩一事老道最是擅长,此事交给老道就好。不知贾家商会东主可是喜闹还是喜静?” 杨暮客咂嘴,半天答不上来。因为他真不知道小楼到是喜闹还是喜静。他发现竟然一直不曾关心过师兄俗身爱好。若说喜闹,小楼又总是看书写字。若说喜静?师兄本身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人。 粟岳人老成精,呵呵笑了声,“道长尽管去问,问明白了再告诉老道也不迟。” 杨暮客赶忙答应,“好好好。” 此时再说回小楼一行人。 季通好些日子没跟巧缘相处,这一回北上入京他直接住进了马棚。 主要是江女神教俗人女祀护卫在小楼身旁,季通觉着不甚方便。以往还有个杨暮客作伴,但当下就他一个糙汉子,实在是扎眼。进出都有漂亮姑娘盯着,季通觉着浑身不自在。还是跟妖精处在一块舒泰些。 玉香此时俨然成了一个大管家,每日只管给小楼烧制三餐,其余下等事情都有他人帮忙。此时玉香洗脸梳头也有人侍候。 杨暮客给玉香那颗阴气珠子她一直随身放着。当下就摆在梳妆台上,帮她梳头的女祀看了眼那珠子。 “姐姐这宝珠倒是一个稀罕物件,就这么摆着也不怕被别个顺了去?” 玉香看她一眼,“这屋子平日里进不来别人,谁能拿走?我这物件也是咱们少爷赏的。你若眼见喜,来日见着了咱家少爷,知晓体贴人。说不得少爷也赐你一件好物。” “哎哟,多谢姐姐提点。咱们相处日子虽短,若是婢子得了少爷的赏赐,定然要好好谢谢姐姐。” 玉香当久了凡人,似是也忘了她也算是个妖丹大修,捂嘴笑了声,“你能谢我什么?你把小姐少爷伺候好了,就算谢谢我了。” 第113章 鱼水情,性骄横。 宫中闹了妖邪,这是一国大事。 议政殿里两日齐天,众多大臣不知尊谁为主。 一条没牙的老狼展示着他的余威。 圣人环视四周,“朕的寝宫里有鬼怪作祟,何等奇耻大辱!尔等身为朝中大臣……日日都说世道清明,无妖邪敢于京中作祟。这是打朕的脸么?这是打尔等的脸!国中瘟疫传播,北境妖国来犯。尔等日日都言说天下大治,诓骗本君,粉饰太平。这样的世道能好么?这下好了,终于闹到朕的眼巴前了。尔等可还有什么交代啊?” 太子瞥了一眼圣人。是他把尹威的脑袋送去后宫当人皮灯笼。这事儿问责下来,定然先要给他安一个不孝的罪名。但是他在乎么?相当在乎。这名声就是他身上的皮,若剥去这层皮,他怕是就要得位不正了。做能做得,但不可说得。 太子上前一步,“尹威邪魂能飘摇到京都,定然是有内应。若无人挂记,无人供奉香火。尹威之魂又怎会头七日前来至京中。” 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头皮一紧大感不妙,对视一眼。 户部尚书先一步启奏,“陛下。国神观与寻妖司连夜抓捕,与宗庙护法神两相配合。已肃清宫中邪祟。城隍入京都县太守之梦,汇报了来犯邪祟的出处。这些邪祟都是战场亡魂,死于妖口未被吞噬之辈。他们虽怨错了人,却也在提醒我等,这是抵御妖邪未尽其功。才致使这些忠臣良将心生怨念。” 圣人默默地听。 兵部尚书亦上前一步,“微臣统领全局,坐镇指挥部,每每发号施令,总有掣肘。这些儿郎死得冤枉,怨恨这朝局混乱,如此才闯了宫中。他们也并未伤害陛下,这也只是提醒陛下。朝中不宁啊。” 太子抿嘴一笑,这两个蠢货。以直臣面貌言说当下局势,岂不知这才犯了台上那条老狼的忌讳。跟着尹威这些年狐假虎威,他们怕是忘了这条老狼才是那么最好面子。 圣人感慨一声,“两位爱卿的意思是他们怨朕,怨恨朕识人不明,怨恨朕号令不清。他们怨恨朕没能统领好这个朝局,怨恨朕贪图享乐。可是朕放权给尹相,尹威的魂魄为何要来寻朕问仇呢?尹相重用了你们二位尚书,你们为何会让这些忠臣良将陷于危难呢?就连回乡沐休的尹相都死于妖口。” 户部尚书脑门冒出冷汗。尹相是死于妖口么?圣人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太子此时冒出来言道,“儿臣以为,尹威邪魂闯入京都,定然是有大恨未消。矛头直指皇宫,这是对我罗氏不满。儿臣以为该查。查尹相为何生此大恨。” 圣人哼道,“沁儿去查。” “儿臣领旨。” 兵部尚书咬牙启奏,“微臣以为,当下朝中事务繁多,不该自乱阵脚。” 圣人好奇地问,“沁儿重用高氏,如今领兵北上肃清妖军,大势明朗。我等还有为什么危难不成?” 兵部尚书赶忙汇报,“那顺国妖军领袖白启君坐镇北疆之外,罗真大将被困于乙堡。我等虽可北上除妖,却不曾一日安全。若乙堡被破,这天下势若累卵,危也。此情此景之下,更是要同心协力,共克难关。高氏领兵北上之际,要集合朝中所有力量,打通补给线路,让乙堡不在孤悬在外,内外相通,天下大势……”兵部尚书刚想说,顺也,却也觉着顺这个字是妖国国号,吭哧一下,补上,“复如初也。” 太子一旁感慨,你们这些个贪官污吏,怕是只念着那“复如初也”吧。 太子当下请罪道,“儿臣把亲舅头颅做成灯笼,有违礼法。此为儿臣不孝之罪。但儿臣认为,尹相当权之时,窃我罗氏公器之权,出于泄愤,忘乎所以,牵累双亲。忠孝不可两全。儿臣之怒,因忠失孝。儿臣认罪。儿臣恳请父皇下令清查六部,莫让我罗朝再生痴恨权利的冤魂!” 圣人终于笑了声,“太子言说忠孝两难全。的确啊。念你忠,朕就不罚你失礼。可是尹相真的如沁儿说得那般不堪么?朕许多年来错信了人么?朕以为该查一查。看看尹威是否借着与朕是亲家关系胡作非为。查一查这尹氏许多年来都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催生如此多的冤魂。不过兵部尚书说得也有理,我罗朝不该自乱阵脚。那就只查尹氏!沁儿,明白了么?” “儿臣领旨!” 待一众大臣都走后,圣人留下了太子。 圣人说,“太子那句‘窃取公器’用得好啊。” “儿臣直抒胸臆罢了。” “朕这条没牙的老狼给你上一课吧。这户部和兵部。动不得。” “儿臣不明父王所指。” “你我二人,如何号令罗朝天下?如你所言,你与我,都是公器化身。这权利莫要贪恋半分,想办法分出去才是对的。尊其有序,方能求稳。乱局之下,你拔出了两根楔子,用谁去填,你想好了么?若填不上怎么办?” “这……”罗沁一时半会儿答不上,因为他当真没去想过用谁去顶替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道理最简单,却也最难。你自以为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脚下是一滩沙土。你一生求稳么?为何此时这般急切?杀了这二人,绝了那豪门对你有何好处?” 太子眯着眼,“这二人乃是朝中蛀虫,父皇这些年由着他们,把这朝堂败坏成什么样子?” 圣人拍拍皇位,“沁儿过来。” “儿臣不敢。” “你是要承大位者,罗朝疆域之内,就没有你不敢的。过来!你当是旨意便好!” “是。” 圣人挪了挪屁股,指着小屋里的空荡,点了点每一个位置。 “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饱读史书,心思难猜之辈。你在台下看着朕,朕的表情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你。但只要你一低下头,朕就不知你想什么。 你坐在这,想想当你独自看着那些人,数十个人的心思要你去猜,你能猜得透谁?当一条伤国本的政令从这个房间出去,他们每个人都明白后果。但是每个人都在计较自己的得失。 唯有咱俩坐在这,这是公器。国本是我们的得失,他们的私本也是我们的得失。朕这一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计较得失。所以朕搂钱修园子。修出后山给朕养老。 你不一样。你要把正阳法统请回来,你要把庸合法统治理好。难啊。你这笨的,怎么就选了最难的一条路。” 太子咬着牙,“都是你们逼的啊。爹逼着,娘逼着。儿臣带着脚铐一步步往这条路上走,走着走着,就看不见回头路了。” 圣人轻笑一声,“朕逼你了么?” 太子无言以对。 当太子从议政殿的小间里出来,看到六部之人都匆匆忙忙,他忽然感觉父皇之言正确至极。这世上并非离了他不可。一架车跑得好好的,是他偏偏要拆了重做。但这车还在跑着,他方才就想卸了两个轮子。既然这两个轮子卸不掉,那总要找些能卸掉的零件。 太子已经完全掌控了都察院,去翻尹氏旧账。太子经过圣人点拨,动手很有分寸。自尹威以下查,只查尹姓之人。甚至给国相都留了个面子,由头是尹相生前治下不严。 即便是如此查,南门菜市口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南门阻塞,南市人就多。 杨暮客和怀王站在高山上,能看见南门的怨气冲天。人气和怨气纠葛在一起,这天寒地冻也有了一丝温情。 杨暮客指着那个掉脑袋的大臣说,“他的头不圆润,所以命不好。这是无妄之灾,贫道等会儿要去念经发送一下。” 罗怀诧异地问,“大可这样的功德也做么?” 杨暮客呵呵一笑,“功德不分大小。” “定安受教了。” 一丝怨念蔓延出来,这些怨念自然是朝着东宫去。护法神将怨念的去路堵死,怨念又朝着罗怀而来。 杨暮客咯咯一笑,“你被你那坑儿子的父亲拖累,这些怨念你要如何处置?” 罗怀掐了一个净气诀,“定安已是方外之人,这些怨气寻不到我。” 杨暮客赶忙拦住他,“哟呵,这可不行。你若躲了干净,怨念就要到了南边,去寻你那妃子肚里娃娃去。” 只见杨暮客掐七十二变践行功德章,三分变化之厚德载物之变。身上金光一闪,一道无字金符天上垂下。 “讴功颂德,永世其芳。四方护法,皆求其名。煌煌天地,负载其光。” 京都城隍大人从阴间走出来,“本神官领上人法旨,拦截怨念,澄明四方。” 只见城隍提起墨笔在无字金符上写下,镇。 以金压之,自现光明。 杨暮客指着城隍收拢怨念的行动说,“这便是我上清门的性。澄明寰宇。贫道当下做不到,自是先从澄明四方开始。城隍大人亦懂贫道心意,借金炁西来,以一个镇字压住怨念。不疏导,不消灭,留之待日后处置。最为恰当。” “七十二变用得如道友一般顺当,不知要花多少决心去修行。” 杨暮客得意地说,“莫把咱们修士当成了俗道。心界宽些,这世间你比他们看得清楚。便是今日看不清楚,待明日来看。活得够久,自然明白更多道理。七十二变,小戏法罢了。就算粟岳亲自来施展践行功德章,他有贫道这样的功德么?他有贫道这样的身份么?” 罗怀吃惊地说,“道友说话何敢如此骄横?” “非是贫道骄横。而是你们罗朝俗道当真上不得台面。贫道见过有真意的俗道。以一人之力,拦数万阴兵与山间。守到了身死道消。那道士不会七十二变,亦或者他会,贫道也不知晓。那人只是划下一道大阵,日日打理,五百年大阵余威犹在。” “定安听得心中起敬。” “少啊。这样的俗道太少了。定安道友若是修建幽玄门别院,不如先从教导俗道开始。你也可以用俗道的名头躲了清闲。” 罗怀点头,“紫明道友果然深知我心。定安正是心有此意。” 城隍行功完毕后来向两个修士述职。 “回禀紫明上人,怨念已经尽数镇压,以金炁消磨这些恶鬼神魂。待来日罪责偿清,送与斩魂台抹杀。” 杨暮客掐子午诀作揖,“有劳城隍大人。” 罗怀一旁看着杨暮客,觉着这人当真是百变多怪。说他骄横,自恃辈分高绝,把旁人都当成蠢物来看。说他和善,不拘泥于礼节,行事随心从不拖泥带水。 送走了城隍,杨暮客掐着迷魂法,领着罗怀走到了南门菜市口。 凡人见不着他俩,那些痴迷的魂也不知这两个衮服之人为何而来。他们无恨无怨么?说不清。但恨没找着人,怨自己命歹。 杨暮客拿出一沓纸,又拿出一个小锣,用筷子敲了下。他唱起了《十三香》的调子。 “小小的纸儿,它四四方方。” “草木灰浆造成纸张。” “若问这纸 它有啥用啊” “听我慢慢地来说详……” “史官用它录万象。” “文人拿它写文章……” “你命终了……我祭奠……拿纸做成宝钱送来生……” “纸张落到了我的手……张张变成了金玉方……” “去东方……它亮光芒。” “送给了阴差莫要藏。” “来生许是莫须有,今生他遗憾伤心肠。” “莫要想着家中事儿,儿孙有福自是满堂昂。” “趁天亮,你赶紧走。” “别等了黑天惹祸殃。” “走得快,儿孙好。” “走得慢了惹命丧昂。” 罗怀黑着脸给那些鬼魂发纸,等到最后一个鬼领了纸钱走后,他才用拐着弯的调子说,“您奏是,这么给他们发送?” 杨暮客点头,“这不挺好么。你若是以为贫道念什么往生经。那都是唬人的东西,人都死了,还偏偏要去教些个大道理。教谁呢?他们若有来生记得住么?就算命好,开了宿慧,就死得这么个冤枉样子,你指着他们还能念着前生的好?” 罗怀叹息,抱拳拱拱手,“紫明道友言之有理。” “发送好了咱们就回吧。” 回去的路上罗怀盯着杨暮客看看,“紫明道友等等把那唱词教我一遍呗。” “调会了就行,词儿你自己随意填。” “多谢紫明道友。” 第114章 杯弓蛇影也 风雪停了,夜里星光似落霜,地面如银镜。 凉风一缕,吹得回东宫的太子蜷缩成团,由着太监用毯子包起来往前走。 太子妃回了娘家,儿子又跑了。罗沁一人回宫后越发觉着冷清。 侍候他的太监把粥跟咸菜端上桌,太子泪汪汪地想肉吃。这老不死的还不退,孤王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肉啊。 喝完稀粥,啃了半个大鸭梨。太监赶忙上来高呼使不得,“天冷了爷爷还要吃梨,寒着嘞。若得了胃病可怎么办。” 太子哼了声,“你放那摆起来好看,却不让我吃。既然怕我吃了梨子胃寒,那去给孤王去寻来一碗辣茱萸汤来。” 待太监走了,太子从书箱里拿出几本折子看起来。 今儿也算长了些见识。以前不曾想过的事情,当下想通了些。 亦是有些后悔给父皇下毒,最后悔的还是给了解药。 招呼一声侍卫,传信给宫里的太监,让他们盯好了圣人,不要生了意外。 捕风居的国神回来了,晚上杨暮客神游,得国神相邀,去神国做客。他与国神又闯进了罗怀之梦。 罗怀的梦里青山碧水,红白粉芍药开得正艳。 杨暮客与阅琅走上山中凉亭,与罗怀共饮。 “眼前就是残冬了,定安道友却念着季夏时节。不知季夏中有何美事让你心心念念?”杨暮客落座后自己斟了一杯茶。 罗怀恍然他是在做梦。也明白是杨暮客与另外一人入他梦中。他呵呵一笑,“没什么。只是定安入幽玄门的时候,正值季夏,观中花朵艳艳,香气扑鼻。每每想起了幽玄门,总是这般景象,这一生怕是都忘不掉了。” 阅琅从袖子里提了一个酒壶出来。“本神这里有些琼浆,不醉人。” 杨暮客这才想起来,还未介绍阅琅。“定安道友。这位便是当下罗朝国神,捕风居的阅琅道友。” 罗怀赶忙起身掐子午诀作揖道,“晚辈定安拜见阅琅大神。” “免礼。” 阅琅拿出三个翡翠杯子,将琼浆斟满。 杨暮客赶忙说,“贫道不吃人的。你倒了怕是我也不喝。” 阅琅笑笑,“本神又非只用神魂酿酒。这么多年来,供奉的瓜瓜果果摆在那烂了多可惜。遇见有灵炁的,都收进神国酿酒了。这百果佳酿,封存了差不多有七八年。都是定安道友父亲各处寻来的灵果。” 三人喝着琼浆,几句闲言。 杨暮客笑道,“日后定安道友常驻罗朝,为幽玄门开办别院,与阅琅大神也算是邻居。你捕风居欲在罗朝修宗门,总少不了与凡人打交道。待罗氏重新供奉麒麟元灵大神,怕是也将你给忘了。与他这罗氏血脉的亲王打通关系,不知省去多少麻烦。” 阅琅举杯对罗怀说,“定安道友日后还要多多帮衬我捕风居。咱们也算是同气连枝,他这游方道士才是那外来的客。” 罗怀矜持地说,“多谢大神厚爱。” 杨暮客隐隐听见了钟声,眼睛一亮,“不若也将企仝真人请过来?” 阅琅摇头,“真人修行关隘当中,莫要去打扰比较好。” 只见天空中落下一盘蜜饯。 杨暮客抚掌哈哈大笑,“真人倒是还记得我们哩。都说万事开头难,待罗朝灵韵重生,你们再忙起来,怕是也没有这些个闲情雅致。如今处好了关系,来日再登门拜访也算是熟门熟路。” 阅琅当即说道,“此番与紫明上人入梦,算是本神不请自来。择日不如撞日。有些事情,当下与定安道友说明比较好,咱们所处地界已经得天道宗划下规矩。妖精入境要受三项检查。岁神殿,国神观日后都要执行。但阴司处置起来,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没有神祠,便难以触及荒山野岭,若是定安道友能组织俗道定期巡查,我捕风居可赠请神信物,助道友赚取功德。” 罗怀迷茫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咂咂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不若让大神解释给我们听。” 只见阅琅大袖一挥,整座山漂浮起来,飘进了京都的夜色之中。 所有人的梦都飘着。 杨暮客想到了一个词,叫梦幻泡影。 那些梦有些串联在一起,像是流动的云雾,似是一幅画卷,画卷中人影走动,说着不相干的话。 有些人的梦又似是一条鱼,从这一汪水中跃入那一汪。 杨暮客两指夹起一颗蜜饯送入口中,欣赏着捕风居的观梦之术。 这些梦古怪离奇,没什么世俗规矩。声色犬马,不外如是。 阅琅开口说道,“济灵寒川上妖国林立。有京国,有滨国。若除去顺国,此二国距离罗朝最近。寒川毗邻罗朝,与鹿朝海峡相隔,妖精自是喜欢取近路从罗朝入中州。地仙请来了京国与滨国国主,说明了日后灵韵流通的事项。罗朝自此以后也是妖与修行宗门货贸的中转之地。 京国国主是一只海中修行五千年,岸上修行五千年的鲸妖。其耳灵敏,可听万物,其喉善鼓,可拟万音。他来过一场,这罗朝的天地格局怕是早就用耳朵测算一遍。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他心中有数。 元灵大神定下规章,外来妖精不可修建洞府。但当下顺国已然例外。这时期混乱不堪,顺国已经被冰灾吞噬,一群无家可归的妖精,本神便是要在交接之前处置好。我捕风居欲修宗门,将来建山门于此地,不愿招惹仇怨。不知紫明道长能否分神相助一番。” 杨暮客捋顺了阅琅的话。那京国的国主来了一趟,测算完了罗朝的地质。顺国的妖精要罗朝来消化,而且要在元灵大神和他交接之前完成安排工作。言外之意,那些顺国的妖精怕是有京国和滨国的细作。这事儿他能帮上忙么? 于是杨暮客无奈地说,“贫道筑基不成,你这事儿也忒大了,怕是处置不了。” 阅琅呵呵笑道,“诶……上人此言差矣,只要您一道敕令罢了。” 杨暮客摸了摸鼻尖,“以往贫道可都是敕令笼罩一山一河。敕令庇佑一国。贫道没这等能耐。” 阅琅给罗怀介绍道,“定安道友,你怕是没听说过紫明上人的威风事迹。紫明上人于扶礼观留下一道敕令,以靖宁名义,使得一个修士宗门不得以人魂喂养神官,限制其扩张。紫明上人既能威吓修士宗门,这小小的人道地域自是不在话下。” 杨暮客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当不得大神夸奖。” 阅琅却说,“定安道友欲在罗朝帮助宗门修建别院,筛选合格道童。本来你我算是宗门对弈相争。但捕风居寻的是木性之人,尔等幽玄门选的是通晓阴阳之性。所以还是有合作的余地。幽玄门太远,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我捕风居修建宗门,千年怕是都难以分神。若定安道友得一道敕令,让紫明上人护佑你来日前程。罗朝之内,妖邪自是不敢欺凌于你。” 罗怀讶然地看着阅琅和杨暮客。这两个人的本事这么大么?张嘴闭嘴就是一国之地的未来修行之事。 杨暮客却眯着眼。这阅琅说了两层意思,也不知罗怀听没听出来。这片天地是天道宗定下来的规矩。捕风居不敢领上清门紫明的敕令。却又不想得罪他杨暮客。幽玄门小门小派,一个别院没人照料,怕是那些妖精都要欺负到家门口。有了他杨暮客的一道敕令,便有了驱逐妖精的本钱。 杨暮客赶忙插话道,“兹事体大,贫道不敢私自做主。容贫道问一遍宗门。”这话杨暮客只是装作样子,他不曾问过上清门师兄和长辈。有逃脱之嫌。 罗怀也不傻,看到杨暮客的表情。眼珠一转就明白了阅琅言语所指。天道宗要把持贸易入口,他捕风居不敢得罪天道宗,也不想放走了上清门。让他罗怀来当上清门的楔子。“晚辈也要问一遍宗门长辈才能应下。” 只见罗怀直接在梦里拿出一块通讯玉石,联系上了师傅。 罗怀的师傅乃是真人修为。神念来临后,听明白了罗怀的话,直接用法力裹住二人交流不泄机密。 杨暮客瞥见了这情形,咬着牙也假模假式地参拜东南方。拿出那张在西岐国画的小幡,“弟子紫明,有要事相商。请求上清门诸位师兄,亦或长辈应答。” 阅琅看到杨暮客拿出小幡远远退去。 清风一阵,霞光落下。 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修士缓缓从梦中走出。 “师弟。没想到你我初次相见竟是在别人梦中。” “弟子紫明,敢问师兄道号。” “吾乃上清门方丈,紫乾是也。” 杨暮客眨眨眼,紫乾?这人谁啊?远远看着的阅琅大气都不敢喘,又退到天边之外。 “方丈师兄……”杨暮客这般这般,那般那般,说明了阅琅的意思。 紫乾呵呵一笑,“你这顽童,一路招摇过市。这等逞威风的事情错过了岂不可惜?既然人家有求于你,自是出手相帮。” 杨暮客面色羞赧,“师弟能耐不济,怕是不能笼罩一国。” “把你手伸来。” “好。” 只见紫乾在杨暮客掌心写了一个清字。 紫乾说道,“你敕令靖宁,敕令诛邪,刚正有余,却未免无情。此回你只需敕令上清。求清者上,谓之引导,谓之劝服。” 说罢紫乾拍了拍紫明的肩膀,“独自在外,诸事小心。师兄门中待你归来。” 杨暮客呆愣住了,似是一腔子的话堵在了喉头。见紫乾身影消散,才恭恭敬敬作揖拜别。 阅琅见紫乾真人不在梦中,嗖地一声飞回来。高兴地说,“上人可是得着宗门应允?” 杨暮客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他俩等着罗怀跟师傅说话。 以淳自然注意到上清门有真人入梦,兴奋不已。他胡须颤抖着,撤去包裹师徒二人的结界。以淳欠身作揖,“若上人能以敕令护佑晚辈徒儿,幽玄门荣幸之至。” 杨暮客抿嘴一笑,“贫道应下了。” 以淳神魂热泪盈眶,身影消散前留下了激动之情。似是受了以淳感染,阅琅行事也激进起来。阅琅以云团带着梦中二人飞上高天。梦里自然没有罡风,却见得金炁。 阅琅对杨暮客说,“良辰美景。请大可道长显法。” 只见梦幻变迁,此时仙云袅袅,高山林立。星光熠熠,雾海涛涛。雾中有亭台楼阁,有热闹街巷。飞禽走兽无数,车马通行,人声鼎沸。叫卖声,铃铛声,打铁声,声声不绝。 人道,神道,天道,皆在于此。 杨暮客踏着一条云龙再飞高一些,手中掐三清诀。“敕令。上清。” 此回正法只有四字。 直抒胸臆,别无所求。金炁滚滚,杨暮客却并未取用。 阅琅见着了却稍显失望。 敕令灵光落在了罗怀身上,罗怀梦醒了。 杨暮客跟着阅琅飘荡在梦境世界之中。他们落在了一处假的皇宫里。 皇宫中的圣人是杨暮客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老者谄媚地笑着,给那圣人递茶。 “那老人是谁?” 阅琅问,“上人是如何得知这是老者之梦,而不是那青年之梦?” “那圣人是个假人。圣人要都是这副德行,人道早就完蛋了。哪儿还来得什么中州九朝。” 阅琅觉着这话当真实在,解释道,“我们落在了当今户部尚书,邱悦的梦里。” 啧,“这邱悦做着为相的梦,却活得像个奴婢。不如割了裤裆里的挂件,送去宫里吧。” “上人这话说得可真难听。他也就是当着圣人之面才这样,若是在别个面前,只怕是比神仙还要威风哩。” 杨暮客更觉着那老头儿像个太监了,“怕是有些没卵子的都要比这尚书还强些。”他又想了下,前世之时,那些封侯拜相之人给太监当干儿子的人少么?那可不少,多了去了。于是再补上一句,“这人梦里都是印堂发黑的德行,怕是大难临头咯。” “上人果然慧眼如炬。” 户部尚书邱悦起初做了一个美梦,尹氏推举的王爷逼死了太子,登上大位。尹相年事已高,老死在家中。他接替了相位,在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只要伺候好了那个小东西,罗朝之物,他应有尽有。 而后梦境急转直下,一只金色大鸟吞掉了整条骨江。一柄利剑化作山峰插在了罗朝北境。无数妖邪从地底里钻出来,到处都是流民。罗沁的儿子罗怀领兵造反,冲进了京都。 大火在皇宫之中蔓延。 邱悦到处跑,到处都是火。火烧得他口鼻喷烟。两个阴差将锁链挂在了他的脖颈上,将他拿到了阴司问罪。 此处邱悦梦醒了。擦了擦额头冷汗,起来喝一口水,水烫得唇上的疮入脑地疼。 他盯着茶杯里倒影的灯光,好似又看到了那无尽的大火。惊得把手中的杯子丢到了地上。赶忙吆喝下人进屋。 “去准备礼物,明日上朝之前在东宫门口候着。老夫要去给太子赔罪。” 第115章 何处无法,何处无神明 邱悦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等着太子出宫。 东宫门前从两盏灯亮着,到灭了。天边一抹灰,而后一抹红。 粪车还特意从正街走过。 等太监洗干净了街面,太子的车终于从正门里驶出来。 邱悦亲自去道中央拦着,“殿下,老朽前来登门谢罪。” 太子打着呵欠撩开车窗帘,“老师怎可在外冻着,有话快快车中来讲。” 邱悦撩起下摆跪地磕头,“过往偏听偏信,犯下诸多错误。与太子为难,亦非老朽本身意愿。恳请太子开恩,莫要记恨老朽。” 太子放下窗帘,从车门里探身下车。随行太监赶忙上前将邱悦扶起。 太子言道,“老师乃是我罗朝先达,学识渊博,打理户部政治清明。过往对本王不满,想来是本王错多,老师何错之有?老师既在本王宫门前等候,那我俩便一同去上朝吧。” 西门大街前头有一个蒸饼摊。 一个姑娘在卖早点。 寒冬早上大雾弥漫,她这摊子蒸汽腾腾就好像还是在梦里一样。两个挑工上前买了一口袋饼带走。 一只野狗叼着几个石子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姑娘。 野狗看了好久,姑娘忙来忙去,终于注意到了躲在桶子后面的狗。 “你是谁家养的?怎地跑我这来了?我家里可没肉,养不起你这样的畜牲。” 野狗慢慢挪了几步,放下嘴里含着的石头,看了看蒸笼又看了看石头。 “哟,你这是要拿石头买我的饼子?” 野狗点点头。 随意捡的石头又怎么买得了粮食?但姑娘卖给它了。远远丢出一个饼子,待那狗叼着饼走远了,把几个石子收起来,放在了灶台边上。 太阳还未升起来,那幽暗的密林中藏着无数的狼。它们也都瞧见了那只野狗买东西。 有些狼,混入了人间。许是把自己当成了人的一份子。努力地看家护院,努力地保卫主人。有些沦为的肉食,卤了后满街飘香,炸了后皮脆肉酥。 但人总归知晓这些畜生是咬人的。哪个发了善心领一个回了家,却管不得那些浪迹在林中的野兽。 美其名曰,好有灵性。 有人却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一个要饭的花子来到了蒸饼摊前。 “小姑娘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穷苦人。” 那姑娘泼辣地喊了句,“你这有手有脚的人,怎地还来我这摊上要饭。城里到处都缺工,你但凡勤快些,总不至于饿上这一顿。” 杨暮客与阅琅都瞧见了这一幕。 早上太阳升起之前,杨暮客要赶回去坐进尸身里。 穿过雾海,杨暮客从洽泠书院的主房中醒来。也没人伺候他梳头洗脸,才野了几天就生了寂寞之心。心中盼着小楼他们快快到来。 杨暮客端着盆子走到水井边,自己打水准备洗脸。 罗怀醒来便没再睡,此时正坐在院子里头修早课。这幽玄门的早课跟杨暮客自己钻研地望炁之法不一样。 罗怀坐在院子里五行正中央,距离水井五步,距离大树五步,距离一柄剑五步。距离房檐五步。他坐于地上,待房檐一抹红光落下,朝阳似火。五行之阵成。明暗交接,阴阳分为树影与屋影。 观想法,看世间动静。 杨暮客在井口摇轱辘嘎吱嘎吱响,哗啦一盆冰凉的水从桶里倒出来。 杨暮客拿着毛巾随便擦了擦脸,咔嚓咔嚓地刷牙。 罗怀笑问,“紫明道友不修早课么?” 杨暮客含糊不清地答他,“停了有些日子了。当下是瓶颈关隘,修不如不修。” 罗怀点了点头。 屋里没有下人,自然没法开伙。二人出去吃饭。 杨暮客还记着季通说,这路边摊才是有人气的地方。俩人衣着华贵,却凑到了普通人的巷子里去找吃的。 杨暮客眼尖,瞧见了那个要饭的花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要饭的从西门走到了南门外的南市里。这好几条街,怎么走过来的? 杨暮客点了一碗肉粥,放在桌边上。“吃吧。” “多谢贵人开恩。” 罗怀也仔细打量这个人,越看越眼熟。他记着小时候在贡院里见过这人。便问那要饭的花子,“你应是个读书人吧。” 花子饥肠辘辘,只顾着喝粥,端着碗点了下头。 杨暮客好奇地看下罗怀,又好好打量一下这花子。说道,“贫道会掐算。你从西面来,一路要饭要到了南市巷子。这一路不近,却只有贫道施舍给你。这要饭的念头不短了,谁人都认识你,都不愿施舍你。你人重欲,元日所生,命里伤官。好争输赢,却一败涂地。” 罗怀此时已经笃定这人就是贡院里的一个书生,而且还是当年的魁首。他问了句,“可是余浪先生?” 花子端碗的手顿住,抬眼看两个华服之人,“没名没姓的蠢人罢了。” 待那花子走后,杨暮客问罗怀。“方才那人什么来历?又怎地落到了这般下场?” 罗怀挠挠头皮,“道友不是能掐会算,又何故问我。” “贫道掐算只是表象,没什么脉络可言。定安道友既然认得他,为何不帮帮他?” 罗怀撇了下嘴,“约么才记事儿的时候,我被父王送到贡院去识字。余浪是当年的贡生魁首,琴棋书画骑射武艺样样精通。记得那时书院里的先生说,待那余浪大考之后,定然是治国之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想来是得罪了人。” 店里的伙计又送过来一碟包子,杨暮客边听边抓了一个往嘴里塞。 罗怀看着那要饭花子的背影,“那人心高气傲,这些年又都是尹相当政。怕是得罪了尹相才落到这般下场。” 杨暮客好奇地问,“道友何以猜出?” 罗怀喝了口粥说,“这有什么难的。他那人本事大着呢,能识文断字,又能骑马狩猎。怎地也不至于落成了一个花子。定是有人不准他出京,也不准他做工。他这么活着,也许是别个用什么东西要挟他。” 俩人继续吃饭,也再没聊那人。 太子称邱悦为老师,就还算顾着过去的情谊。 当年未住进东宫前,邱悦也曾是国子监讲读先生。太傅早就老死了,太子活着的老师现在也只活了一个邱悦。 邱悦这一生奉行的道理都是依附强权。大树下面好乘凉,这好处人人都知道。即便他自己都是一棵大树了,他也要折了树冠,凑到尹相手下去做小的。 太子在车中与邱悦聊着过往故事。邱悦低眉顺眼,不停地打量太子表情。 “犹记得,太傅曾言。世间大事,都可归为一个礼字。上下尊卑有序,礼不破,则万物皆安。若礼破,则天下智者称雄,乱矣。老师今日给本王下跪,跪得不合时宜。本王还未登基,你我依旧该是尊学生与老师之礼,亦或者是朝堂爵位之礼。老师贵为公卿,面见本王该当是公见王之礼。” 邱悦讪讪一笑,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姜太傅学识渊博,老臣自愧不如。这些年随着尹相治理朝政。老臣早已没了涵养,只是踏实务实。殿下说礼,老臣也能解释一二。老臣服软,老臣认错。败者于胜者跪,理所当然。” 太子打量了下邱悦,“老师把持朝政,何以言败?” 邱悦厚着脸皮笑道,“尹相当权之时,唯人善用,非唯能善用。如今朝中都是尹相之人,尹氏遭难,树倒猢狲散。再无主心骨。一盘散沙,自然不敢与太子为敌。” 太子哼了声,“太傅当年教导本王,祖宗之法不可变。却不知本王天生就是逆反性子。正阳法统本王意欲迎回,不知尚书大人可有意见?” 邱悦眉毛挑了挑,“庸合起于庚申,刀兵入世。以金代火,却有不正之嫌。如今金炁西来,来年恰逢甲午。当值正阳,火旺。殿下欲迎回正阳法统,却也合天时。” 太子哈哈大笑,“当年您与尹相可不是这么说的?” 邱悦愣了下,“当年老臣是怎么说的?” 太子没再继续说。 邱悦终于吐了一口气,他以为,太子这就算是放下隔阂。于是乎又拿出当老师的态度来说,“殿下当年受姜太傅教导,知任人唯贤之理。殿下或许觉着姜太傅迂腐了些,但这道理却没错的。莫要因厌烦了姜太傅,就忘了选贤的规矩。” 太子一旁听着邱悦长篇大论。心思却云游天外。 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是言语可说万千典故的人。他们好似目光长远,言之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却总是顾及鸡毛蒜皮之事,一年的岁供能吵得不可开交。一文钱的利益分配不到位,怕是都要私下里骂娘的东西。 但是有错么? 想来是没错的。施政官员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防微杜渐。步子大了,自然扯着蛋。 迎回正阳法统,铺垫已经做好了。户部尚书,朝中的钱袋子既然已经服软,吏部早早地就来投靠他,礼部那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看来今日就要去问问口风。 太子迎回正阳法统,其实更多是为了下一步棋。一步把分封之权拿回的大棋。庸合罗朝这些年来,权利和土地分得差不多了,豪族之间相互兼并屡见不鲜。尹氏就是如此壮大起来的。你们这些旧的权贵总有什么祖宗规章拿来约束皇权。那么正阳法统回来后,还有更老的权贵要卷土重来。还要计较祖宗规矩么? 这也是当今圣人乐见太子谋求变化的原因。 士人豪族,已经变成了锁喉的绳子。皇权越来越缺少和这些豪族对抗的本钱。 金有杀人意。 小楼的楼船刚刚飘进城中运河,便遇见了一个富家子纵犬行凶。一个少爷放出了两条大狗,将一个妇人咬得哀嚎不停。 季通牵着马站在船头,听到玉香说屋里姑娘听着心疼,要他去管管。季通一个纵跃,落在河边。三拳两脚打死了狗。 那少爷招呼一众家丁将季通围了起来。 季通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些人都打趴下了。官差徐徐来迟。楼船已经漂了过去,季通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拿出了贾家商会的腰牌。道明身份,要见鸿胪寺官员。 尹氏宗亲在京中被杀了干净,好些个人破格提拔。这小少爷就是一家良人之家的孩子。父亲当上了京都县衙的刑部文书。小少爷以为家中获封士人的日子不远了。领着两条猎狗出来招摇过市。 公堂之上,刑部司判官看着有鸿胪寺卿陪同的季通。 “堂下何人?” “贾家商会侍卫,季通。” “西门儿大街柳氏嫡子,柳橘。” “原告说话。” 柳橘摸着肿着的脸冷眼看向季通,“学生起早出来遛狗,遇见一个妇人骂街。学生不慎,手滑没牵住狗绳。狗咬了妇人,这域外来的汉子不分青红皂白,从船上跃下,将我与一众家丁打得浑身是伤。” “被告可有异议?” 季通嘿了声,“某家见义勇为,否则那女子怕是要被那两条畜牲活活咬死。” 公堂上判官本来正在听证人证词,忽然后面门子里递上来一封信。柳橘的父亲与他是同僚,判官本来要照顾一下同僚之子,看到信件后赶忙修堂。让季通且去客厅候着,此案要京都县太守亲自来审。 杨暮客在园子里收到了小楼传信,匆匆跑到码头上去接人。 左右看看,不见季通。问玉香,“怎地少了个人?” 玉香捂嘴一笑,“你那扈从跑去救人,现在估计在县衙里头听审呢。” 罗怀听了愣了下,“紫明道友,快快随我去救人吧。那太守怕是要好好拾掇一下你家侍卫。” 杨暮客不解地看向罗怀,而后手底下掐算。季通今日却有血光之灾。 路上杨暮客跟罗怀匆匆赶往县衙,他问罗怀,“这无妄之灾是哪儿来的?” 罗怀说,“京都太守家里做得是货贸生意,本来明龙江上走私的货船一半都是他家的渠道。但如今贾家商会帮助冀朝明龙河运重整旗鼓。他老早就恨上了你们贾家商会。定安南下拜访各家的时候,那人家中族长早就有意找你们贾家商会麻烦。” 杨暮客舔了舔嘴唇,古代讲士农工商。商在最后一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家族垄断着生产资料。有一个尊贵的姓氏,做买卖那叫产业。没家族背景的商人,又没有地产,自然要沦为最后一等。如今贾家商会拦住了京都太守家中财路,也不知季通要遭几份罪。 罗怀走路的时候,拿出玉石跟东宫的太监联系。他生怕杨暮客因此迁怒了京都太守,把事情闹大。 太子得知消息,差遣一个御史去查看。 季通此时已经被关进了大狱之中,姓柳的刑部司文书领了命令审讯。 “说吧。你们贾家商会在修堤的时候都见过了什么人?” 一旁的土地公飘在季通的耳朵边上,“壮士可千万别开口。这大狱里头,你只要说了一个字,他们就能编出花儿来给你入罪。您忍住了,莫怕疼。您当下遭得罪,待来日他们要千样百样地还回来。” 第116章 世上但少仙人如吾二者 杨暮客和太子匆匆来至京都府衙。 门子拦着不准进,即便罗怀亮明了身份,那门子犹是笃定地说,“今日太守审案,事关我罗朝安危,待审明白之前,谁人都不见。”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从后头走出来,“贫道是贾家商会的少爷,可是审与我家有关的事情?” 那门子眉毛一立,“正巧还没去抓你,你自己送上门来。来人,把这小道士给我抓起来。” 罗怀怒喝一声,“我看谁敢。大可道长乃是父王相邀入京的贵客。” 门子赶忙制止了差役,“王爷,贾家商会于我罗朝席卷财货,包藏祸心。我家太守已经拿到了贾家商会犯案的证据,您莫要执迷不悟,包庇了犯人。” 罗怀眯着眼,“大可道长功德加身,犯人之说从何而来?你们可有拘捕文书?” “来人,给怀王殿下看看太守签发的文书。” 一个捕快上前掏出一张告示,告示上写着,“贾家商会欺诈豪族,隐匿财货,不交税款。与多方非法货贸之人联系,搭建走私渠道,窃我罗朝利益,夺我罗朝财运。贾家商会东主,贾小楼,为主犯,杨暮客,为主犯。婢女玉香,蔡鹮,护卫季通为从犯。一经核实身份,即刻抓捕。” 杨暮客瞧着文书抿嘴。他有些懵。说实话,这般待遇还不曾遇见过。怎地就被当成了犯人,接下来又要如何去做?他纵然是大鬼之身,但面对此等情形不知如何招架。 罗怀低头思虑片刻,“贾家商会乃是域外行商,涉外之事,未经过堂,岂可轻易言罪?京都太守可曾领了户部指示,亦或者礼部的鸿胪寺可曾签发政令。若都没有,贾家商会一行人仍享我罗朝法外治权。” 门子冷笑一声,“王爷若如此辩驳,小人无话可说。您尽管带着杨暮客离去,待来日我等上门捉拿的时候,莫要抵抗,被当做了同犯。” 待罗怀领着杨暮客离去后,太守听闻了衙门门子所做所为,呵呵一笑。 太守陆饼本是户部尚书邱悦的学生,而陆氏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太子一边。他当下所为,看起来似是与太子作对,与本家作对。但实质上是于中间摇摆。 陆饼作为陆氏在京都里的话事人,首先要考虑到家族利益,其次考虑到他个人利益,再次才是罗朝的朝堂利益。 尹相在世之时,他作为邱悦的学生,多次反对老师,帮助太子。脚踩两方而不倒,这便是他能当上京都太守的原因。尹相争取他,太子争取他,这便是他左右拿捏的本钱。尹相死后,群雄无首,太子独占鳌头。 此时他依旧想着左右拿捏,不偏不倚。当下则站出来与太子唱对台戏。 他对自己的价值看得十分清楚。邱悦需要他稳住京都,掌控了京都的司法权力,远大于掌控了朝堂的司法权力。 尹氏相关之人被太子清扫出了政局,陆饼即刻着手安排与他亲近之人上位。虽都是临时顶替,但只要过渡时期能办下几个案件。他陆饼日后自然前途无量,六部尚书之位唾手可得。 太子在议政殿听了下面人的汇报,轻声一笑,对礼部尚书说道,“太守当真是会挑时候,本王借着贾家商会的名声集资筑堤。他便跳出来说本王有眼无珠。不知鸿胪寺对此案有何看法?” 礼部尚书瞥了一眼那缉捕文书,“微臣以为,太守陆大人言之有理,非是无中生有。应当去查。” 太子点头,“事关涉外贸易,的确要细细地查。但域外人员总不能说抓就抓了。我堂堂中州之地,若传出去成了无礼蛮子,不大好听。尚书大人应好好把这些人护起来,莫要让人打扰这些外人。若查明了有罪,自然是罚了驱逐出境。那贾家商会的名头不要也罢。本王自己启用内库,出资修堤。若他们无罪,这太守诬告涉外之人,礼部也要拿出章法,看看如何惩处陆饼。” “微臣明白。” 户部尚书正在做年终统计,邱悦听闻自己的学生竟然以欺诈之名,缉捕贾家商会之人。 “湿他母,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邱悦把信件甩在了传信之人的脸上,“这么大的事情怎不知提前与我通气?你去告诉陆饼,若拿不出证据,没人能保住他。” 待传信人走后,邱悦来回踱步。马上就要六部年终合议之时,这京都太守跳出来闹了这么一出。这是送给太子一把刀啊。这刀到底要捅向谁? 在邱悦的眼中,陆饼是太子的人。在太子眼中,陆饼是邱悦的人。 在兵部尚书眼中,陆饼则是自己人。兵部尚书躺在温泉之中,呵呵笑着看着京都传来的消息。他还没高兴多久,一个侍卫走进雾气蒙蒙的池塘边上,用一根湿毛巾绞住了兵部尚书的脖子。兵部尚书在池子里拼命挣扎,手脚不停地扑腾,眼睛一翻,死了。 议政殿里得知兵部尚书溺亡在了温泉的消息。六部之人凑到了一起,马上合议召回罗真,由罗真暂替兵部尚书之职。待来年廷推选出新的兵部尚书,罗真再卸任尚书之位。 现在,太子已经稳稳拿到了四票。 父皇说,没有替代人选之时,不可轻易动手。但当邱悦服软的那一刻,定然就是兵部尚书的死期。 来年太子登基之时,他希望能有一个使如手脚的朝堂。变法的事情不能耽搁了。冀朝已经开始征伐附属国,扫平旧患。再拖下去,怕是冀朝国富兵强,到那时,即便委身于冀朝之下,冀朝也不会善罢甘休。 北境妖军恰如其分地退兵了。 太子似乎感应到了冥冥天意,似是一切都在助他。 太监又来汇报,怀王带着杨暮客回到了洽泠书院。太子轻轻吹吹茶盏,“通知怀儿,回到东宫去。贾家商会的事情他莫要管了。” 没多久,太监又来传信。“怀王殿下说,大可道长亦是修士。不可轻易得罪。” 太子冷笑一声,“即便是修士又如何。我人道境内,他身为修士,敢作奸犯科?非凡之人岂敢在我人道境内逞凶?” 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谁人都是他掌握权力的工具。杨大可助他平息兵灾瘟灾,于他眼中,那是修士理所当然地行功德之事。 陆饼此回所为当真符合罗沁心意。他堂堂国君,凭什么要借着贾家商会的名头行事。查出来干净,那自是好事,你贾家商会要懂得避嫌之理。这名声还是乖乖交给我太子才好。若查出来脏了。那就对不住,清洗一番士人豪族,正合我罗沁心意。 洽泠书院之中,杨暮客目瞪口呆地看着罗怀致歉离开。 “父王有令,定安不得不从。紫明道友需小心为上。” 洽泠书院里里外外被卫兵围住,杨暮客冷眼看了那些军士。一挥袖子,匆匆去见小楼。待他进了屋,“小楼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楼放下闲书,看了弟弟一眼,“我又如何知晓官家之事。他们既然说我贾家商会违法,那便由他们去查。查出来证据,自然是要认错。” 杨暮客掐算了下,却发现天地格局出了问题。这城中大阵锁住了灵炁,占卜之术不灵。 小楼看着杨暮客在掐算,不高兴地骂道,“你这人就这般无情。离开几日,也不晓得问声好。不关心我这几日过得好不好,那两个婢子好不好。季通被人抓了去,你也不问个明白就跑了回来。” 杨暮客愕然,“姐姐这话是何道理?当下我等被缉捕了才是大事。弟弟不关心大事,却关心小事?” 小楼看他一眼,“你以为京都太守为何对付我等?” “罗怀说是咱们挡了人家的财路。” 小楼点头,“但抓了我们,那财路就通了么?鹿朝与冀朝的行商就会重新和京都太守家的陆氏重新合作么?” 杨暮客答,“不清楚。” 小楼嗤笑一声,“你这没头脑的呆货。本姑娘只是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做主又不是我们。就算拿住了我们,他们依旧改变不了现状。反而若是我们于罗朝遇害,更给了本来走私贸易那些人把陆氏踢出局的借口。一桌饭,五个人吃是吃,三个人吃也是吃。自然还是三个人吃好些。” 杨暮客吃惊地问,“小楼姐您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买卖?怎地就让京都太守仇视咱们?” “那些日子你不是也在么?重整明龙河运,把原来的粮食买卖从台面下头端上了台面。他陆氏没地没粮,以往都是做转手贸易,如今用不着陆氏了。自然心生记恨。这事儿是冀朝官家出面办的,本姑娘又说得不算。他京都太守,若有本事就发国函去质问冀朝官家。” 杨暮客心焦地问,“小楼姐!那我们当下该如何是好。” 贾小楼瞪了他一眼,“等着呗。他们罗朝贵族如何分配利益,你觉着本姑娘和你能插上嘴么?” 罗真回京的途中,接到了太子的密信。 北境留守士兵的辎重折损情况需细细整理,来京之后就要做年终统计。待高宥堂率兵抵达后,所有多余兵器就地封藏。不计入换防清单之内。 罗真龇牙一笑,这侄儿当真是一个敛财的高手。其父比其都要逊色。 领兵作战,罗真自是擅长,但是做账,他可不会细枝末节的统计方法。招来了副将,待飞舟停在下一站,副将折返回到乙堡,重新统计伤亡和物资损耗。 入夜之后,手足无措的杨暮客掐了个遁地术来至了京都大牢。 大牢里季通被挂在了架子上。浑身是伤。 杨暮客吹出瞌睡虫。 季通抬头看见自家少爷从阴影里走出来。苦笑一声,“少爷你可来了。” 杨暮客从身上取了一丝月桂灵炁,送到了季通身上。季通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 杨暮客低声问了句,“你说我们明明一路但行好事,怎就会遭人诬陷?你还要落狱受刑?” 季通憨憨一笑,“命苦呗。许是我季某人功德做得不够,杀性又太重,这是遭了天道责罚。” 杨暮客听了抬头看着房巴,“这也没天啊。贫道又修的是个什么道呢?连你都没护住。一身本事不敢用。” 季通赶忙说道,“少爷,息怒。您万万不可闹上一场。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大山大河都过来了,因为一点小事儿你若坏了规矩。不值当。” 杨暮客低头看看掌心上的“清”字。 清,朖也。瀓水之皃。 清是一个结果,是水中杂质沉淀后的样貌。瀓而后明。 怒不消,则水犹浑。肾水乱流,心火灼烧,脾土翻覆,肝木鼓动。怒意十成。 杨暮客亲手上前给季通解开锁链,说着,“你听没听过妖王邪堡的故事?” “小人没听过。” “勇者总是要敢于挑战妖邪,一路磨炼自身。将为非作歹的妖王斩杀在邪堡之中。那是一个我活着时候众人皆知的故事。一个王子和公主相恋的地方,被妖人占据了城堡。那城堡修在高山之上,离太阳好近好近。洁白的宫墙里,摆放着农奴制成的器皿。一群叫做金珠玛米的东方勇士挥舞着镰刀和锤头,推翻了妖王。将洁白的宫墙留下,那邪堡变成了人人都能去参观的美景。” “少爷给我说这个干嘛?您想起来过去的事儿了?” 杨暮客呵呵一笑,“不。我只是说,坏人总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今夜你我做一回勇者。” 季通不知所措。 “季通,你知道勇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季通摇头。 杨暮客再笑道,“是名正言顺。”而后他再问,“那你知道斩妖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季通再摇头。 杨暮客自答道,“是能力。” 说罢杨暮客手中掐唤神诀,招来了阴司城隍。 “城隍大人,贫道要问,太守阳寿几许,阴德几何。” “回禀上人,太守阳寿还有三十四年,阴德无多,死后无阴寿,由阴司抓捕送去投入阴河。” 杨暮客再问,“冒犯大德之人,削寿几年?” “额……五年……” “那无缘无故诬陷他人,伤人体魄,可毁德行?” 城隍硬着头皮说,“再减两年。” 杨暮客搓搓手指,“七年……这七年不用你们去给他折寿,贫道送他一道病炁,这七年要好好让他体会一下苦痛滋味。” 杨暮客领着季通来至了京都府衙的后衙居所。陆饼睡着了。 “把他弄醒了。” 季通领命拿起桌上的茶壶倒在了陆饼头上。 陆饼喘着粗气坐起来,惊慌地看着床外的二人。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是贾家商会的少爷杨暮客,就是太守口中那个贪婪成性,欺诈士人的从犯。贫道刚从阴司出来,听闻阴司判你冒犯大德之人,削寿七年。贫道大发善心,免去了你的折寿责罚。这一缕病炁,是从新乡郡病人身上取来,此病名为愚痴病。请太守大人享用。” 一丝病炁,带着杨暮客的意念钻进了陆饼的耳朵眼儿里。 陆饼耳朵里响着杨暮客的碎碎念。 此瘟炁不重,不致死。却使人善忘,使人大小便失禁。使人性情无常。 汤药不可医。 求神不可医。 求死而不得。 求生而不能。 陆饼刚要大声呼喊,吞进一个瞌睡虫。 杨暮客领着季通来到了东宫。太子也睡着了。 一众护法神随着杨暮客来至太子卧房。瞌睡虫钻进了太监的鼻孔里。 护法神唤醒了太子。 杨暮客领着季通一直盯着他,盯了有一会儿。杨暮客淡然一笑,“殿下好好休息,贫道不做打扰。” 杨暮客领着季通回到了监牢,“你继续挂上去。贫道累了,心累。看你受苦,贫道也心疼。但咱们没办法跟官家斗。老老实实等着官家定案。要相信正道是沧桑。” “小人明白。” 企仝真人终于等到了那一声钟响。 骨江之上煞气迸发。 江口决堤了。 杨暮客听见了钟响一愣。原来当人其实挺简单的,心中挂着别人,有别人挂着自己。他打了一个喷嚏,又喷出了些许阴灵。赶忙收拢起来,莫要让阴灵乱跑。 北境天边外飞来两个地仙,笑呵呵地跟企仝真人问候。 “恭喜。恭喜。” 灵溟地仙对青瑶子说,“你这为老不尊的,也没贺礼。企仝真人,这是本仙洞天之内的一朵莲。” 第117章 红酥手。黄縢酒。(凤头钗,陆游。) 第二日太子穿好了衮服让太监拿来了王冕,这一套行头齐备。他奔着皇陵而去。可不敢再留在京都里头。 黑夜里冷不丁被人叫醒,周遭围着一群鬼神,还有俩凶恶的人冷冷地盯着他。着实吓坏了罗沁。 罗沁这时才又想起国神曾经拉他入神国的事情。 罗沁以为,他不主动去冒犯贾家商会。但下面的官员对贾家商会不满,这与他太子有何关系? 他自是乐见有人去折腾他们。贵为人主,受了惊吓,还要遭那小道士笑话。什么叫行为学上来看?本王的行为又岂是你这小道士妄自揣测的? 东宫自上一次发生刺杀以后,已经尽数换上了太子的亲兵。东宫里的神官也是都是粟岳亲自从国神观招来。夜里季通红彤彤的眸子,杨暮客绿油油的眼光,着实让罗沁骇然。突然冒出来两个人,那些神官也不似是被逼迫的。 这些年供奉勤勉,若论罗氏谁最敬爱这些神官。他罗沁认第一无人可认第二。 怎地还能这样?罗朝非他罗氏天下了么?罗沁要去皇陵问问祖宗。 皇宫里议政殿上众多大臣得知太子前去祭祖,无奈将目光都投向了邱悦。 邱悦木然地看看礼部尚书。 “孙大人。我罗朝当下有名的外商只有贾家商会一家。自从妖邪犯边,瘟病四起,外商皆跑出域外。我们若是处置不好此事。怕是来年再难吸引外商入境贸易。” “邱大人所言极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看了眼吏部尚书渠声。“渠大人,京都太守陆大人言说贾家商会欺诈士人,空穴来风定然有因。不知吏部可曾收到士人豪族受骗的奏章。” 渠声呵呵一笑,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而且目光长远,对局势判断异乎寻常的准确。这也是为何他这尹氏的女婿早早地就站在了罗沁一方。此时罗沁没有明确表态,但是他又牢牢地站在了贾家商会一方。渠声说道,“本官不曾收到这样的奏章。反倒是因为贾家商会集资筑堤,多出来许多官职。这些日子本官忙着选拔良才,许多人都托了贾家商会的福。升官进爵嘞。” 工部尚书愁眉不展,上前言道,“昨夜骨江下游一段决堤了。北方人口南迁,受灾民众不多。但是冰塞严重,南方上游怕是也要加紧工期。否则亦有水灾隐患。贾家商会着实是罗朝救星。集资筑堤一事可谓是神来一笔,助我罗朝免于今冬水灾。” 邱悦吃惊地问他,“如此重要事情为何此时才报?” 工部尚书瞪了邱悦一眼,“你这些日子都忙着统计税赋,只关着收钱的事情。花钱的事情你问都不问,我差人去审批的案子一件都没办下来。” 渠声赶忙拦住话,“诸位,莫要争吵了。太守陆大人状告贾家商会欺诈士人,偷税偷税。此等事情非同小可,我等需加紧办理才行。本官建议,由吏部陪同御史前去调查事情原委。尽快还贾家商会清白。” 太监在殿外喊了一声,“圣人御驾来临,诸位大臣前来接驾。” 罗朝圣人躺在轿子的软榻上,对着老太监说,“你喜欢沁儿,朕亦是喜欢他。可这么大的事儿,他说跑就跑了,躲到了宗庙去。不争气啊。人这一辈子争什么?百姓争得是活命,士大夫争得是权利,君王争得是名声。这千古留名的机会,沁儿都拿捏不住。你还觉着他强于我么?” 老太监伸出胳膊让圣人扶好,低声说道,“奴婢从不觉着殿下强于陛下。奴婢只是为罗氏尽心尽力,谁对罗氏江山好,奴婢就帮谁。” 圣人扶着太监的胳膊慢慢起身,“我这老狼,终究还是要给他那猛虎去擦屁股。” 杨暮客孤独地走在晨光里。 他明白了什么是成人,是玄而又玄的宿命。 太一时光长河中的那一道光,总有一个端点,是他入世的节点。 是沙海与季通相遇的一刻。是天边看到小楼的那一刻。是与师傅归元同桌用餐的那一刻。他此生以来,遇见的人和事在短短的路程里,又回想一遍。 钟声余韵犹在。 杨暮客不需望炁法,能看到东方大江的方向,有一个神国在缓缓飘动。那口钟好明亮。 曾在青灵山中看见的金鹏法相遨游在大江中,拖曳着一只三头两脚的天妖在罡风中穿梭。一头扎进深空不见了。 麒麟元灵大神以麒麟之身屹立西南杜阳山脉,撑起了圆弧之光,盖住了整片天空,甚至还包括了许多冀朝的灵土。 杨暮客低头一看,他已经超越了京都法阵的大小。以大鬼法相显现在了罗朝阴间。城隍阴司众多阴差和神官谨慎地看着他。 “贫道修行之中,会尽快出城。绝不会干扰世俗,请诸位放心。” 说罢杨暮客身影闪烁,朝着一个火红的金坑而去。 金坑来历非凡,正是重明鸟卵埋藏之地。亦是罗氏宗庙之地。 能与冰壁二阳对抗,那里定然也是一个极阳之地。一路走过去,白雪皑皑,霜树成林。山路崎岖,能见飞舟来往不绝。 山下涓涓细流,山明水秀。挂着许多白绫。 兵部尚书正是溺亡于此地温泉之中。运送的棺椁队伍吹吹打打,哭丧的声音悲痛欲绝。 似是天意一般,杨暮客行走于阴间,可目视阳间。那温泉山庄的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他和送丧的队伍交错而过,那些人送丧不止是送兵部尚书,似是也在送他。 青鬼法相又涨了几分,一脚踏过高山,迈步至山头。 山头是皇家陵园,一众皇家护法神出来围观他。岁神殿的护法将军落下帮他开路。 青鬼抱拳拱拱手,“贫道欲在此地成人,借贵宝地一用。” 一个领头儿的老人出来,“上人于此地成道,是我罗氏的福分。” 这是一处活火山。 火山口被一个石卵压着,那石卵数十丈大小,下面坐着滚滚岩浆,上面盖着一点润土。土上有点青草。 青鬼走上前去,似是恶作剧一般,画上一张笑脸。“你死了。却也再活不过来。不曾见过世间美好,贫道赠你一笑。自此以后,你笑看世人。” 麒麟元灵分神一道过来,“这鸟儿是重明鸟,你却只画了一对瞳孔。” 青鬼不在乎地说,“贫道没见过重明鸟什么模样,那些凡人也不曾听说过这里有个重明鸟。若是石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眸子里长了俩眼珠的怪物,他们不晓得又要鼓噪什么歪话传说哩。” 九幽之中忽然一声愤怒的嚎叫,一只大鸟飞了出来。那鸟果然丹凤眼里有两个瞳孔,一个瞳孔看向青鬼,一个瞳孔看向麒麟。 迦楼罗金身落下,“重毓,你儿从未出生,你即便是再守上千万年,也不会让这卵重获生机。随我一去,莫要于此地坑害天妖。” “你是谁?” “朱雀行宫祭酒。领朱雀元灵之命,执掌当今天妖科仪供奉。” “朱雀?” 还未等重明鸟再问,地底岩浆迸发火焰,化作牢笼将重明鸟困住。迦楼罗金身化身金鹏拖起牢笼飞向天外。 青鬼笑了声,问麒麟元灵,“这想来就该叫缘分吧。” “朱雀行宫非是第一次来人处置天妖怨灵。有些被那重明鸟的怨灵吃了,有些知难而退。此番若迦楼罗真人擒拿怨灵不成,那日后还会有其他朱雀行宫灵官前来捉拿。一次便能成功,的确算是缘分。” 青鬼诧异地说,“大神解释如此清楚。生怕贫道猜忌,难不成真的早有安排?” 费麟瞥他一眼,“让尔等试试,怎地也算上安排?本事到家,才能功成身退。如你那金珠玛米除妖一说。勇士除妖最重要的是什么?” 青鬼哈哈大笑,“是名正言顺!是身怀本事!” 费麟点点头,“你此番成人不成,慢慢往其他地方走。总有成人一天,因为你有成人之心。迦楼罗真人建立功德,不在这一桩事情,而在于积累,此番不成,总有其他地方弥补。不要以为旁人都给你们安排好了。这一路事情,即便你们遇不到,也会被别人解决。” 青鬼看着爪子上的那个“清”字,“晚辈明白什么才是那一道光了,也明白什么才是清了。”轻声念叨,“敕令!上清……” 这道敕令是杨暮客给与自己。 他为自己念诵起了往生经。 “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不因个人意愿而转移。” 只此一句。 杨暮客的青鬼法相化成了一摊泥。 那摊泥再念着,“事物的矛盾法则,即对立统一的法则,是唯物辩证法的最根本的法则。” 生与死,人与鬼。 混沌成了一体。 天上的仙官与星君都未料想杨暮客是这样成人。他一路走来,将鬼身里的物件随意抛弃。若按照杨暮客以往的行径来看,他最终是要抛弃鬼身,以泥巴做得尸身化身为人。但此时纵然是星君,都看不明杨暮客那一滩泥,到底是人还是鬼。 阴与阳,再不分。 一根根因果的丝线将这泥巴与世界联系了起来。那一根绑在头发上的机缘巧线却被风给吹走了。 阴间里,青鬼化身成杨暮客,想着要跪拜父母。这世界却没有他的父母。开着天眼找到了西方那苏尔察大漠的方向跪下。 “徒儿紫明,跪谢师傅归元赐命之恩。” 挪了挪膝盖,找到了小楼俗身的方向,“弟弟大可,多谢师兄照顾之恩。” 他站起来,这世间与他有因果的人,似是都在他眼前站着一般。那个被他取名为油的姑娘。那个名叫柳莺的女子。她们俩在西边正熟睡着,杨暮客走进她们的梦里,“大家发财噶。” 顺带揪了一把老龙敖昇的胡子。错过了这回,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戏弄他一下。 从海上走来,遇见另一位龙王与海主。这俩夫妻分床睡,杨暮客没好意思上前打扰。那个化名成李召都的王子醒着,杨暮客吹了一个瞌睡虫。 “你怎地还在海上漂着?” 李召都捏着下巴问,“你这道士管得着么?我在海上做买卖,不在海上漂着,还能去你道观里头去住不成?” “那你忙,贫道不打扰了。” 杨暮客灰溜溜地跑出了梦境,飘到了冀朝。 找了半天才找到裘太师的家宅。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并未打扰。 李甘这时化作阴风拦在路中,“紫明上人……您不舍了鬼身,怎能化身成人!” 杨暮客懒得与他多说,迈着小腿向北跑了。 李甘想要去追,但是元灵大神赠予的神念他一个凭依鬼身怎么可能追得上。 越往北跑,越来越热。太阳高升,眼见着跑过了道。来到了獬豸后裔守山的关口。 老羊李窟对着杨暮客呵呵一笑,“上人若是从此路过,就要刨开胸腔看看心。” 杨暮客从怀里掏出一把泥,“你看这就是贫道的心。” 李窟摇头,“上人心不在此处,不可从此路过。让我送上人一程。” 只见杨暮客骑着风回到了那个山头上,费麟笑呵呵地看着他。青鬼化身的那一滩泥出现在了阳间。就在罗沁爷爷的坟头前面。 罗沁端着着大盒小盒摆好了,正准备跪下给爷爷磕头上坟呢,看着忽然出现的一摊泥愣住了。 杨暮客一身衮服从泥潭里爬出来。 金气初啼?怎么啼?哭上两嗓子?看着遍地坟头。总不能给这帮人哭丧吧。 杨暮客嘎嘎嘎大笑起来。金炁从天空落下,顺着腔子倒灌而入。 嗝儿。 喷出一口火星。冒着黑烟。 这下杨暮客才瞧见了罗沁,顺手拿起了供桌上的酒壶,“殿下好生祭奠祖宗,贫道不做打扰。”杨暮客踏着风走在空中。 运转一周天。 灵炁变成一缕法力停留在气海之中。内视观之,似是一个光源,将内府照亮。五脏都因这一缕灵韵而变化。 杨暮客这才问费麟大神,“贫道闹上这一场,那陵园不会毁了吧。” “这几千年来,本神陷于沉眠,地脉不开,那鸟卵不得现于世间。所以罗朝以为这火山是个稳定之地,将皇家陵园修在了山巅,温泉山庄修在了山下。但地脉开了,这火山不再稳定,即便紫明不闹这一场,也要毁了。” “大神事多,紫明不敢再打扰。这就回去问候家姐,与姐姐分享喜讯。” “记得莫要胡闹。成了人,切不可似过去一般胡作非为。” “紫明记得。” 杨暮客提着酒壶在城外落下,租了一架飞舟来到了洽泠书院门口。趁着守卫不注意,一个穿墙术回到院子里。 正走着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踉跄。酒差点没撒出来。 玉香此时正随着小楼在院子里走动消食,看到杨暮客狼狈模样捂嘴轻笑一声。“混账东西,夜不归宿,出去喝酒。成何体统。” 杨暮客赶忙上前,“这是弟弟给姐姐拿回来的官酿好酒哩。弟弟还不曾喝过呢。昨夜里弟弟去看季通了,顺带从太子那拿回来的。” 小楼撇嘴,“既是从外头回来,带回来酒作甚。我又不喜那东西。” 第118章 满城春色宫墙柳 杨暮客心情激荡,大好事情本来准备与小楼分享。但只觉着眉心作痛,眼眶一黑。啥也看不见了。 玉香赶忙上前把杨暮客捞起来。 “看来是昨儿夜里忙坏了。婢子把少爷送回房里去。” 小楼也凑上来看看,杨暮客晕倒了依旧提着酒壶没洒。她便上前把酒壶取下,“这呆子,这酒怕是从哪儿夺来的。这般宝贝拿着,咱们这又没有好酒之人,挑物件都不会挑,回头得告诉他拿些更金贵的物件。” 玉香噗嗤一笑,“小姐说的是。” 小楼端详了下酒壶,酒壶是上好的银器,掐丝嵌玉,绕着一圈珊瑚珠,壶嘴压着一颗冰石。这哪是一般的官酿,就是平日里圣人都用不到这般华贵的器皿。怕是一件礼器。 杨暮客被玉香送进屋里,玉香赶忙给他检查一番。 玉香上手一摸,这人身子是热乎的。灵性反馈也再不似过去是土性玉质。少爷这就成人了? 若杨暮客醒着,这话也答不上来。 杨暮客像是死了一样,无知。他实际好久不曾这样了。 以往就算睡觉,依旧感知不停。凭着大鬼修为,肆意挥霍灵性。即便是累,也是因为不知修行方式,缺了快速补充精力之法。只能等着大鬼之身自然恢复。但现在他一路回来,起初是元灵大神以天地之主送他乘风。落地后也只是掐了一个穿墙术。 就是这样一个穿墙术,耗尽了他成人那一刻聚来的一丝法力。 无知好啊。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天仙因他这古怪成人的过程议论纷纷。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在皇家陵园里太子被吓丢了三魂七魄。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皇宫中圣人拼命挥洒政治生命的余烬。 一觉醒来,日薄西山。 杨暮客足足睡了一整日。却感觉似是还没睡够。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起来。 季通已经被人用担架送了回来,此时也也躺在床上歇息。 皇宫还差遣了一个小太监过来伺候季通。 那小太监是个古灵精怪的,名叫春风。没姓,自小就是被宫里收养的弃儿。小太监十六七岁,打开窗子给季通通风,正瞧见了出屋的杨暮客。 “季壮士,你家少爷出屋了。奴婢要不要上去问个好。” 季通努力地从床上起身,探头看了看外面。“去。赶紧去。告诉少爷在家里好生歇息,小姐晌午不是说这些日子都老实在家中候着么。少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若是还有心追究,怕是还要出门找太守麻烦。” 季通说完了又躺下。少爷虽然送去一缕月桂灵炁帮他治好了伤。但对抗疼痛的精神疲累并未消减。反而因为伤好了,还似有幻痛。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似有蚂蚁啃咬。 春风小碎步出了屋子,“大可道长留步。”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来得新人,这人穿着一身内官官衣,腰上系着一根粗布旧腰带。面目又十分年轻。这小太监到底算个什么官职? “奴婢是膳堂的内官,上头指示奴婢来照看季通壮士。壮士含冤受苦,皇上亲自过问。言说定要还贾家商会清白,帮壮士洗白冤屈。今日晌午奴婢随壮士来此地,遇着了贵家小姐。小姐言说,京都人声嘈杂,个人都要好好留在屋中,莫要再外出生事。凡事儿皆是由官家做主,再不能生了新的是非。” 杨暮客虽然饿的头发昏,但脑子可清醒。这话一听,又哪是普通小太监能说明白的事情。从早到晚,从上到下,明明白白。就算他去总结,都不一定能总结出这套话术来。杨暮客笑了声,“贫道饿了。可还有吃食?” “有呢。咱们季壮士屋里头背着许多吃食。” 杨暮客遂跟着春风来至了季通屋里。 季通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糕饼肉脯。杨暮客不管三七二十拿起来就往嘴里塞。春风赶忙提起暖炉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桌上。 季通迷迷糊糊咳嗽一声,瞥见了杨暮客竟然进了屋。憨笑一声,“少爷咋来小的屋中了。” 杨暮客只顾着吃,没吭声。 春风又凑到了季通边儿上,将季通扶起来,把靠枕放在季通背后。 杨暮客越吃,腹中越咕噜噜响。肠胃空腔挤出了几声怪声,通了气,放个响屁。他端起水杯一口把水嘬干净。继续吃。 心有四腔,四腔有四瓣。有阴阳,自成八卦。阴阳玉长成了肉,灵炁循环往复,血液流转不停。 肺包心,有两脉,两脉通百脉。 呛着一口水,百脉齐颤,两鬓发疼。 在春风目瞪口呆之中,杨暮客独自一人吃光了桌上所有的东西。杨暮客却依旧觉着不足饱。 季通似是看出来些名堂,“少爷不知饥饱么?” 杨暮客这才一愣神,看向了季通。“你没事儿了?” 季通点点头,轻声说,“少爷这吃相似是饥荒后劫后余生的人。莫要吃了,再吃下去就会撑破了肚皮,活活胀死。” 杨暮客摸了摸鼓起的肚皮,“可贫道还是饿。” 季通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少爷那不是饿。您根本不知晓什么是饿。” 杨暮客指示春风去倒水。 春风却说,“大可道长不能再喝水了,喝了水,肚子更胀。” 杨暮客刚想说几句话,脑袋垂下去,睡着了。 春风看看季通,又看看道士。“奴婢把你家少爷背回去么?” 季通摇头,“莫要动他,我家少爷这是修了什么术法,神魂有异。且让他歇着,等等玉香姑娘回来。让玉香姑娘处置。” “奴婢明白。” 小楼正在洽泠书院的前楼与礼部侍郎说话。自然是有玉香和蔡鹮左右陪着。 礼部侍郎领了政令,要好好接待贾家商会之人。鸿胪寺不曾照顾贾家商会,是礼部失责。侍郎特地前来致歉。宫里送来了与郡主身份相匹的国礼。 小楼言说罗朝当下事务繁多,她这小小游商身份不足挂齿。非是罗朝招待不周,是她贾家商会给罗朝添乱了。 侍郎与小楼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言说。 “圣人听闻贵家少爷修行有成,精通五行之术。今日太子殿下前去皇陵祭祖,被天地异象吓丢了神魂。国神观俗道招魂未果,圣人想请贵家少爷出手相助。毕竟还有几日就到了年末的禅让典礼。太子殿下若不能恢复如初,典礼怕是就要耽搁。” 小楼琢磨了下,“我家麒儿若能相助,定然要他全力以赴。” “多谢贾家东主,东主大人大量。既如此,本官便不做打扰。” “侍郎大人慢走。” “诸位不必相送。” 小楼回到了后院,春风上前拦路。言说了杨暮客在季通房里坐着睡着了一事。小楼便差遣两个婢子去看一下。 玉香进了屋,搭脉摸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瓶丹药,让蔡鹮取来温水,帮杨暮客张开嘴服下。这才让蔡鹮背起杨暮客回房。 玉香自然也是要跟着。 进了屋,玉香招呼蔡鹮把杨暮客的衣服扒了,给他推拿胸腹。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杨暮客才睁开眼。 “哟。列位都回来了。” 蔡鹮拍了下杨暮客的肚皮,“都这德行了,还要说俏皮话。” 玉香捂嘴一笑,“若不明白的,还以为少爷被饿死鬼偷了身子。” 杨暮客听了这话说,“蔡鹮你先出去。本少爷有些话要跟玉香姑娘说。” “是。” 待蔡鹮关好了门,玉香手一挥,弄了个隔音术。“少爷成人之路可曾顺当?” 杨暮客摸着下巴,“我也不知。” 于是把今天早上听见钟响后的事说个明白。 玉香从袖子里取出阴气丹丸。杨暮客见到丹丸,既觉着熟悉,又觉着陌生。玉香看到了杨暮客的表情,便把丹丸收起来。 “少爷以非过去鬼相。恭喜少爷终于成人。” 杨暮客不敢相信地问,“如此轻易就成了人?” 玉香轻声道,“上人承了元灵大神之恩。您说那钟响,玉香不曾听见。企仝真人有意让您听见,您才能听着。您说您遇着了李甘。咱们入罗朝之前,李甘便曾拦路。但婢子能耐不够,没能看穿李甘的术法。” 杨暮客揉了揉眉头,“这事儿不用说,贫道心中有数。有人算计我,我心里门儿清。” “少爷,依婢子看。您那一身大鬼法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啊?”杨暮客不解地看着她。 “元灵大神可不知您的过往。她即便能知此方天地之事,却也不可施展神通直达西耀灵州,自然也不能横跨大洋。您自己用一身大鬼法力,联系了因果,造就人身。” 杨暮客两眼茫然,“贫道有因果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去见了那几个?” 玉香歪头想了下,“许是因果不够深。” 一句话,杨暮客开窍了。如此看来的确合理。 青灵山外,那阴鬼洞穴之外,他杨暮客亲口说,此番因果杨暮客接下了。 淮州郡的山上,种下一棵月桂树,用得是月桂元灵的一缕灵性。 还有遇邪蛊一事,岁神殿给他颁发了山君老虎的坐骑凭证。 这些都不需杨暮客去加深因果关系。 到了周上国,面见国神。忽然想起来,那国神也叫做青姑娘,也算是有缘吧。但根本来说,都是因扶礼观而起一件事,都是与兮合真人的缘分。他与兮合真人几次来往,因果自然不需再次加深。 杨暮客闭上眼,眼皮通红。他再没有隔物视物的本事了。 玉香此时正经道,“上人。” “说。” “您成了人。可知晓成了人的忌讳?” 额。杨暮客长叹一声,“我会死。” 玉香点点头,“你从此会受伤,会疼,会病。也会死。” 杨暮客想龇牙一笑,却只露出来两颗门齿。“我过去也会受伤,会疼,会病啊。” 玉香面色凝重地说,“上人!本行走并未玩笑!” 杨暮客眨眨眼。 玉香这才说,“您过往施展的能耐,现在一概不存了。您只有这个新身子。您不会再有泥巴重聚尸身,您也不能再神游天外。筑基不成,您只有百二十寿。阴神不成,您再无法遁入阴间。阳神不证,您再无法相。您明白了吗?” 杨暮客张着大嘴,下意识地去掐算。只觉着脑仁发胀,什么天象天数都计算不得。 玉香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蛇戒指。“这物件是婢子炼制的一个寻踪法器,您如今再不可去除邪灭妖,也再不可去什么煞气之地。只要您离开婢子五里,婢子便要去把您给寻回来。”说罢也不管杨暮客的意见,给杨暮客戴在了食指上。“您用拇指搓一下,婢子便知您安全。您若是连搓三下,再搓三下。婢子便知您有危险。您可记住了?” 杨暮客点点头。 这时玉香终于龇牙一笑,“少爷。您该老实一段日子了。如今您没了法力,小姐的秀袋也动用不了。所以还是把秀袋还回来。里面您现在需要什么物件。婢子这就拿出来给您。” 杨暮客抿嘴把挂在手腕上的秀袋交了出去。 玉香把那玉骨扇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拿出来一柄法剑。笑笑,“您这法剑怕也只能当个摆设,您这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当它是君子剑吧。” 里头的许多换洗衣服都拿了出来。 玉香笑了声,“您归置的还挺整齐。秀袋婢子先收着。什么时候您有了练气的本事,什么时候婢子把您的那些符篆给您。您要是筑基了。秀袋自然还是交给您保管。” 临走前玉香还说了句,“对了。太子的魂儿被您给吓丢了。您要想办法把那魂儿都给招回来。您没了法力,自己想想办法。这事儿婢子帮不上忙。” 玉香走后杨暮客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什么东西。贫道没了法力就成了废物不成?杨暮客两条腿一盘,老子这就打坐修行。等贫道炼出了法力,再收拾你个浪蹄子。 但坐来坐去杨暮客就是入定不了。说好的钟灵俊秀呢?说好的修道种子呢?坐了半天杨暮客额头冷汗涔涔。 蔡鹮推门进来,“少爷。身子可曾舒服些了?” 杨暮客慌张地喊了声,“你出去!贫道修行呢。明儿一早再来喊我。” “是……” 正所谓权力是男人的壮阳药。 太子病倒,圣人重新成了朝堂的主心骨。圣人笑吟吟地来到了后宫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当初,只可惜亲家不在了。 他搂着皇后说着体己话,皇后却痴傻地看着前方。 皇后已经疯了。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这样疯了,才是保留她身为罗尹氏皇后最后体面的方法。 皇后心里清楚。尹家谋权,早就惹了枕边人的不满。太子身有反骨,谁人都看得出来。但她的枕边人,偏偏就是不废掉这个身有反骨却不露声色的太子。她自然明白尹氏家族是留给太子的试金石。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家族。她能怎么办呢? 第119章 东风恶。欢情薄。 天明以后。书院有车来接。 但洽泠书院周边侍卫还没撤去。因为太守骤然陷入重病之中,罗朝权力局势波谲云诡。 尹氏退出后的权利真空,是众多豪族争夺的目标。本来邱悦高举旗帜,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但邱悦偃旗息鼓向太子致歉,兵部侍郎溺死温泉里。尹氏残党无依无靠。陆太守本来是权力中层结构的压舱石,但一场大病,让那些尹氏残党觉着暗无天日。 皇宫中还有一个皇后,他们将目标都转向后宫,希望皇后能站出来,为他们这些老臣说说话。 皇后疯了的消息并未传出来。 毕竟如今宫里头,除了太子的人,只剩寥寥数人忠于圣人。其他势力的眼线早就被清除掉了。 车上的太监是五品宫监正侍,是圣人的贴身奴婢。 睡得正香的杨暮客被蔡鹮从被窝里薅出来,推到椅子上帮他梳头戴冠,而后穿上了衣袍。玉香早就在门口等着。 “少爷今日要进宫,帮圣人医治太子殿下。婢子说过,要照顾少爷安全。所以此回我跟着去。” 杨暮客无奈地点点头。 玉香随着杨暮客出了门,来到了宫车上。 五品宫监正侍毕火笑道,“大可道长与罗氏怀王交情匪浅,圣人闻道长为其孙之友,幸之乐之。” 杨暮客懒洋洋地点点头。背后遭玉香推了下,才说道,“贫道有幸得怀王照顾,自感上天眷顾。罗朝皇家血脉与我亲近,又能得圣人垂怜。已然荣幸之至。” 毕火打量了下小道士,敬重地说,“今日去给太子诊治,之前还需去一趟后宫。于太子之前,皇后亦是身体有恙。小人恳请道长帮皇后好好诊治。” 杨暮客眯了下眼,“为何之前不说?” 毕火谨慎道,“此事还需保密。” “哦……”杨暮客拉了一声长音。 没多久,他们就进了宫门。走在前往后宫的路上,车子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遇到。看来圣人早就让人清场。 来至皇后宫殿,只有一个老嬷嬷在外候着。一个太监宫女都没。 毕火引着杨暮客落车,领进了后宫。 皇后尹氏两眼无神地看向窗外,脸上干干净净。杨暮客打量了下,没了原本的天姿,他当下什么都没瞧出来。侧头看看玉香,玉香低头不言。 其实杨暮客当下心中想法繁多,但总归是没露怯。迈着方步来到了尹氏身前。 疯有两种,身病和心病。 这皇后能进宫,想来没有遗传病。那就是心病。 杨暮客骤然想起,上一辈子跟好友王亮聊天时,王亮说过。问米之说,拘魂问罪之法。多半都是吓人唬人。神婆神汉,且尤其是女子居多,或因生活不如意,或因突遭变故。本心难以接受,寄托鬼神之说,排斥他人,掩藏软弱,平白要显得高人一等。 杨暮客回头瞥了一眼玉香。贫道没了看透阴阳的本事,可这一路的见识不是假的。上一辈子读来的书也不是假的。就你这浪蹄子,还能难住我? 杨暮客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了皇后边上,与皇后一齐看着窗外。 他坐在皇后这位置上,看着窗外院子只有小小的一块天。连个云彩都看不见。树枯了,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堆雪都没有。在京都里头,耳听那些闲人讨论,那尹氏如何如何凄惨,纵然宫中有皇后保驾,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妖邪犯边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杨暮客若是没去过北面,那自然是觉着皇后凄苦。但他去过了北面,看过了那些妖精。妖精过得比人更惨。 有妖精结队奔袭万里,直奔尹氏灭门。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都觉着蹊跷。所以把罪过推到妖精身上是不对的。其后定然是人祸。 “贫道杨暮客,修得是性命之法,求上清之意。圣人请我来,给皇后和太子看病。贫道是方外之人,也就顾不得俗礼,还望贵人见谅。” 皇后眼珠一动不动,并未做声。 杨暮客将自己代入了皇后的视角。且不去管那些权利争斗,只想着家破人亡,父子不和,夫妻不睦。这乱糟糟的事情已然大把。 “贫道帮贵人掐算一下。圣人为乾,贵人为坤。算天时,余数为一。取卦首,初六。履霜,坚冰至。今日之事,非一日之寒。隆冬时节,金炁西来。寒风凛冽,众生凋零。家家都忙着办着白事儿,贵人心哀,理所当然。” 听了这话皇后瞥一眼杨暮客。 杨暮客这话明面上听起来啥意思呢?你丫活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死人的不是你尹氏一家,家里死人的豪门大户多了去了。 杨暮客咧嘴一笑,见着皇后有反应,就继续说。“坤之道,德之道。勉强自己,最为失德。您逞强,远了夫君,远了儿子。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即便是想跟您亲近,却也不知您心里头在想啥。您看那天,蓝不蓝?” 皇后当真再去看天。的确很蓝。这一日没风雪,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晴天了。 “大道理贫道不必说。您是贵人,您就是道理。您当下这失魂,不是放不下,而是放下了。既然放下了,又何故作贱自己呢?贫道这便帮贵人招魂。招来了,您就好好的过日子。好好活着,您活得好了,才让别个受罪。您想想,旁人都看低你的时候。您却心不在意,活得自在。那难受的是谁?反正不是您。” 说完杨暮客起身,掐着三清诀踩七星步。也不念咒,只是拦在了皇后的视线前头。 他低头凑到了皇后的耳朵边上,用只有皇后能听见的声音说,“您若是看不上你那儿子,贫道就不治他。您若是恨你夫君,就吃他的用他的,可劲儿了去使唤他。等有一天你那夫君老得走不动道的时候,您不让别人给他端尿盆,不让人给他擦屁股。您要争一口气,比旁人活得都长。这才能报仇解恨是不?装傻充愣没用的。” 皇后一双眸子盯着小道士,眨了眨眼。 小道士假模假式地招魂跺跺脚。甩甩袖子走了。 待毕火领着杨暮客和玉香出了后宫。皇后忽然大声喊了一句,“奴婢呢?我饿了。要吃饭!” 玉香看着有趣,这小道士没了法力,却还有唬人的本事。她着实没有料到。即便这上人不修行,哪怕落在了凡间,也非是一般人物。万万人之事,归成二人之事。这也是不一般的本事。 车子出了后宫,来至了东宫。 东宫里的太子是真的吓丢了魂。 罗沁口眼歪斜,嘴里流涎。躺在床上瞪着眼珠子也不睡觉。这是爽灵跑了,胎光幽精犹在。 杨暮客见着了病患。让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去外头。说他们这些命里残缺的人不适合看着他招魂。 毕火来了句,“小的方才陪着道长医治娘娘,不曾离开。怎地当下就要离开?” 杨暮客皱眉看他一眼,“贫道需要跟你解释么?” 毕火眉毛一立,“你!” “你若不走,那便贫道走。” 毕火修习气血功法,一身武艺超群。方才杨暮客的话他可是听的真真的。道士跟皇后说,不治太子。皇后才有了反应。毕火一心挂在太子身上,怎能放心这小道士一人跟太子独处。他权衡利弊,冷眼看向了杨暮客说道,“你若是治不好太子,怕是走不出这东宫。” “要你这老狗跟贫道摇唇鼓舌?” 毕火一挥袖子出了屋。 玉香噗嗤一笑问,“婢子也要出去么?” “你出去干啥?你瞅瞅他那魂跑哪去了?” “道爷倒是干脆,连一丝法力都舍不得用。” 杨暮客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贫道答应了皇后,不给他治。自是不能食言。如今贫道没了法力,只得你来帮衬。” 玉香看看太子,一双金眸看透天地。说,“他那爽灵被火烧没了。” 杨暮客瘪了下嘴,“没救了?” 玉香点头。 杨暮客起身来至床边,照着太子的脸,一个大耳瓜子扇过去。“疼么?” 太子点点头。 杨暮客说,“你的魂儿没了,没多久会生一个新的。短了几年寿命不要紧,功德能补回来。过去的事儿还记着没?” 太子再次点点头。 杨暮客朝着玉香嘿嘿一笑,“来,弄个迷魂法。” 玉香听着道爷所言,捏了一个迷魂法蒙住了太子的神魂。 杨暮客盯着太子问,“知道我是谁不?” “你是杨暮客。我怕你。你要害我。” “我不害你。我现在告诉你,你过去是坏人。你要赎罪。” “我不坏。” 杨暮客听着太子一脸白痴样貌狡辩,嘿嘿一笑,“你不坏?忠孝你占了哪两个?你庸合法统,偏偏要去祭拜正阳法统。你忠么?家中有老父,老母。你平日里进宫问安么?你孝么?忠孝不全,你还不坏么?” 太子张着大嘴,他没了爽灵,是一点狡辩之能都没有。只能倔强地大喊,“我……不坏!” 杨暮客上去又是一个大耳瓜子,抽得太子眼冒金光。杨暮客冷冷地说,“你坏不坏,你说得不算。贫道说得才算。贫道说你是坏人。你就是坏人。” 太子怒目而视,“我……是太子。我是人主。” 杨暮客点头,“然后呢?你哪一点德行符合人主?贫道帮你平息瘟疫灾祸,帮你稳住了起义灾民。那是你的功德么?那是贫道的。之前你还有能称道的事情么?供奉国神?供奉官祠?来,贫道这就上三炷香,把神官请来问问,你太子过往功德如何。” 杨暮客干脆利落的起身,“玉香,给我三炷香。” “道爷拿好。” 杨暮客也不掐唤神诀,那一丝法力他根本舍不得动用。对着香炉说,“我知晓你们这些神官都在一旁看着,谁能做主,出来言语。贫道问这太子过往功德。谁人能解释出一二,贫道就认太子是个好人。” 太子支着身体坐起来看着。 一个护法神从墙面上走下来,“小神拜见紫明上人。拜见太子殿下。” 杨暮客端正站定,问那神官,“来者是谁,报上姓名。” “小神庸合国神坐下,靖难护法神,庞德。” 太子满怀希冀地看着护法神。 杨暮客指着太子问护法神,“神官可否数出太子殿下过往功德?” “小神不能。” 太子前半辈子尽是求稳,即便是有些小恩小惠,也都是人情往来。能在天地文书上写上一笔的事情,一件没有。 杨暮客怒目而视,“罗沁!你记住了!当得人主,定要行功德之事。过往所学,需学以致用。走丢神魂,乃是天道报应。若还不知悔改,注定一生痴傻。今儿下午就去宫里给爹娘问安。” 太子长大了嘴,“啊……我知道了。” 待玉香撤了迷魂法。太子躺下睡着了。 杨暮客和玉香被毕火送回洽泠书院。 去后院的路上,玉香好奇地问他,“道爷如此做未免太过儿戏了。心中不怕么?” “怕什么?” “太子若不能病愈,道爷的名声就毁了。” 杨暮客冷笑一声,“你说……太子丢了魂。是我们急,还是那些个罗朝神官急。” 玉香答,“自是罗朝神官更急。但太子的魂是道爷吓丢的。” 杨暮客自若地说,“贫道化身成人,是得了元灵大神相助。怪得到贫道身上么?” 玉香这时抿了下嘴,“但终究与道爷有关。” 杨暮客余光看着玉香,“此时废了太子,符合谁的利益?” 玉香摇头。 杨暮客看着院墙的门,“这门,已经敞开了。终归要走进去。没有一点儿往后退的余地。太子哪怕是个傻子,都要扶上去。这事儿怕是宫里的圣人能笑开花,皇后亦可解心中恨意。我都看得明白,你这大修偏要装糊涂。” 玉香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爷这么做,不合规矩。” “谁的规矩?贫道学过么?你教过么?可曾丢了体面?” 一连四问,玉香难以招架。 玉香总不能说。我从青灵门学来的俗道规矩。你没学过,因为祭酒没教,我也没教。体面自然不曾丢掉。这么一说,她昨儿那一番话可就白说了,争来的面皮转瞬就被剥了一干二净。 于是玉香笑了声,“若按照俗道招魂之法,您应该请神,让阴司准备妥当,送去一缕阴气帮太子修养。太子那样的身份,更要做得有声有色,天地演道,可让世人皆知,太子得救。” 杨暮客举起手,掌心露出“敕令,上清”,对玉香说,“贫道当下求清。既不能扫清污秽,那就先清理自己。你说的那些,我不知要花多少代价才能做到。他罗沁不配。所以贫道只求个心境清明。” 玉香看到“上清”二字笑开了花,“道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婢子也只是给予建议。倒是不知道爷用那迷魂之法治疗缺魂,可有根据?” 杨暮客啧了一声,“主观意志不能操控植物神经。但高级中枢能够调节低级中枢。帮他按下一个重启高级中枢按钮罢了。” 第120章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陆饼一病不起后,京都治安无人管理。所有政令瞬间停摆,而后便是混乱。 这并非杨暮客预料中的事情。他快意恩仇,何曾在意政治局势。 太子丢魂,这俩人一齐病了。本来与尹氏相关的京中豪族战战兢兢,听闻太子病了,开始大肆出逃。有本事的奔着域外而去,没本事的,抛家舍业,准备隐姓埋名。 京都乱象是罗朝当下政局的最大难题。当约束京都权贵的司法体系出现崩坏的时候,崩解迅速而且波及甚广。 宫中在发愁谁人可接替。吏部尚书渠声一大把事情要处置,接替陆饼的人选他实在难以抉择。太子钟意谁?渠声也不敢私自做主。尹氏相关之人定是没戏。大把的骑墙中间派,还有太子遭闲置之时那些追随者要怎么办?这么一个香饽饽,是要雪中送炭,还是该锦上添花? 邱悦则依旧发愁税款不足。国库无钱,万事皆休。京都乱就由他去乱。还能翻天不成?到时候一齐算总账便好。 这些大官啊,看不起小小乱象。但这又怎么普通人家受得住的。比妖精吃人还吓人哩。 首先就是那放狗咬人的良人少爷被人放回了家。但那少爷又怎肯咽下一口气,得罪不起贾家商会。被咬的妇人他总能拿来出气吧。 一群纨绔纠结成群,来至街面,去寻妇人家的麻烦。 巧了半路遇见了要饭花子余浪,余浪夺了一个纨绔的刀。把这些花花大少尽数宰了,直奔太守府而去。 太守府里,陆饼的儿子陆枇正跟家中妾室逗乐。老爷子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中风,还有好多年活头。太守不做就不做,大不了回到南边去老实给陆庆当狗腿子。 陆庆是陆枇的堂兄,一向走南闯北,这些年干倒卖粮食的买卖,养了不少人。不差他陆枇一个。 直到余浪提着血淋淋的刀,来到了太守府门前。几个家丁上前阻拦,尽数被砍成两截。 余浪等了这么多年,为得便是今朝。 只要陆饼大权在握,他就毫无复仇的希望。毕竟他余氏还有一家老小,陆饼以余氏兴衰要挟他,余浪不得不从。 余浪冲进了太守府,直奔陆枇的园子。 当年花船争风吃醋,陆枇与尹氏家的公子一同将余浪打的头破血流。余浪最后没收手,却也没伤了贵人。双方负气而去。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那时陆饼还是京都府丞。上报吏部贡院学生花船闹事,狎妓违律。革了余浪的贡生功名。后来又以恶意斗殴判其伤人罪责,收监两年。 陆枇去大狱里看余浪。 嘿嘿一笑,“您不是才学无双么?咱如今都没了功名,本公子做不得官,你也做不得。您若是想着报仇,那可就想错了。家兄江上产业发达,养着好几千号人。各个都是好武艺,好本领。您说……要是趁着夜色,几十个人冲进了你余氏家宅,得多吓人呢?” 余浪没应声。 陆枇叹了口气,“尹公子让我托话儿,您若是想着家宅平安。就老老实实留在京中。让我们都瞧得见,让我们都能放心。那样你家里人也放心。” 自此京都里就流连着一个叫余浪的要饭花子。他武艺勤修不辍。他饥肠辘辘,拿着寿命去练功。只为等一天,等着太子与尹氏不可共存的一天。 这些年,他要饭。旁人修武艺,要一顿吃五斤肉,他只能吃剩饭,抓老鼠。坑蒙拐骗的坏人见了不少,有些暗地里收拾了,宰了吃肉。有些人他饶了。还弄了个小结社。拜一个叫“剌爸爸”的泥塑。 “剌爸爸”不是神,也不是仙。就是一个苦命人的心灵寄托。 剌爸爸教会的一个苦工前些日子帮着陆氏修过屋檐。余浪从那苦工嘴里得知了不少事情。 陆枇又抢了一个姑娘,十分喜欢,日日缠绵。住在什么方向,几道门,说得头头是道。 尹氏倒了,倒得无声无息。要饭的余浪感慨天道报应。但陆家还是依旧兴旺。那京都府丞摇身一变,成了京都太守。脚踩两方不偏不倚。余浪多次想要拦太子仪仗,上前说明往事。但他不敢,因为那是京都太守啊。 终于,走街串巷的余浪听闻陆饼招惹了贾家商会后,就一病不起。他起初还以为是陆饼知晓得罪贵人,称病避嫌。后面太守府里有下人偷东西出来售卖。余浪知晓,这是那陆饼当真中风,再管不得家中之事。 余浪在太守府找到了陆枇,上去用刀柄把陆枇敲晕了,拖着陆枇往陆饼屋宅走。 陆饼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纸。他方才想写一封家信,却忘了要怎么写。坐在凳子里重新思量。 明明十分清醒,脑子也灵光,但就是记不住事情。前一刻还在准备,后一刻就忘了。哪怕写在纸上,却看着前言不搭后语,总结不出结果。似是故意与陆饼作对。最恶心的是管不住屎尿屁。他坐着坐着,屁股一热,不是尿了,就是拉了一裤裆。儿子讨厌他,小妾也讨厌他。过往的旧友看了他一回,再没来过。 当啷一声,屋门被踢开。 余浪一句话没说,当着陆饼的面把陆枇的脑袋割了下来。丢到桌上白纸中央。薅下来窗帘,挂在了房梁上,抓着窗帘把脑袋塞进死扣之中。上吊自杀了。 陆饼哭着看着儿子的脑袋,闻到了一股臭味。他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宫中议政殿里,几位尚书大人为京都太守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这时京都戍卫军巡检司送来一封遗书,和陆饼之子于太守宅院中遇害的消息。 遗书是余浪五年前写的。五年前,余浪就已经准备冲进尹氏公爵宅院和陆氏宅院报仇。但拖拖拉拉到了今天。遗书中说了这些年尹氏与陆氏在京都犯下的种种罪过。证据都埋在了南城集市“剌爸爸”教派的泥塑底下。 礼部尚书渠声看了一眼邱悦,说道,“邱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本官主意今夜起封城宵禁,明日开始封街。京都不可再乱。大可道长已经去过了东宫,东宫内官说太子已经睡下,想来不日就会转好。我等应先报与圣人,请圣人定下章程。” 邱悦点点头,“依渠大人所言。” 圣人得知消息感慨,这余浪若早些把证据呈上来,也许就没今日这般惨祸。何苦来哉?把卫冬郡的林啸调到京中。这些年压了他甚久,也不知这才子的才情是否如旧。 林啸是余浪的师兄。太傅还活着的时候,最得意的便是这二位弟子。 要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圣人此解。顿时让争吵的六部安稳下来,皆去老老实实做事。 京都南市乱糟糟,冬日里都赶着采买。越往后越贵,早买多囤。这日子才好过些。 杨暮客知晓走不出五里,就跟小楼问个好,告诉玉香出去溜溜。撒撒心,觉着今晚定然能够入定。 出了院门,两个侍卫跟上。 杨暮客在前头走,侍卫给那些拦路的人使眼色。若遇见不识趣的,就狠狠咳嗽一声。杨暮客不大在意这些事儿。重新做人,好多事情还不大习惯。往人堆一扎,闻不到生魂的味儿,闻不到人肉味。不饿了。当真爽快。 叫卖声听着厌烦,车辕咯吱咯吱响也觉着恶心。畜牲扎堆,腥臭烘烘。但这些是肉体实实在在的感受。 走着走着,听见了吵闹声。 王之开是鸿胪寺的小吏,出使冀朝之南袁云国。这一趟出门,已经九年未归。他家本来住通源坊鼓楼巷,但两年前搬到了南市口。小屋搬大屋,置办了门脸,做起买卖。家门不远处有个圊厕。 圊厕边上还有个门坊。那门坊有些年头,石头上的雕文都花了。所以这屙屎边上的门,被叫做屙门。 剌爸爸教派在这屙门边上有个小聚点。王之开家里觉着那些个泼皮混子整日聚在那。一是堵着茅厕,觉着他们喜欢看别个屙屎。二是找人算过,说这些泼皮扎堆坏了当地的风水,大门朝西,那是财路。所以家里当官的回来了,王之开就领了夫人的命令,去把那些个泼皮赶走。 杨暮客凑近了看热闹。 王之开看见了道士就觉着来了救星。 “那道士,你且过来。这帮供奉淫祀的坏种。堵了我家的路,本官与他们说理,他们还不让开。这天地何时轮到这种淫祀都可随意摆放了?你告诉他们,这是不是邪神。” 杨暮客笑笑走上前去。那俩侍卫也自然跟上。 待小道士走近了,王之开才瞧出来这道袍华丽,还有侍卫亲随。这特么可是贵人呐。外派出去当搅屎棍,坏旁人规矩,挖旁人根子。王之开最是有眼力劲儿了。别看他是个近视眼,但从来都不眯眼睛看人。二话不说就跪下给小道士磕头,哭着说,“这群混账东西,堵住了西面的财路。搅得我家生意惨淡。道长你可看清楚了,我们罗朝哪儿有什么剌爸爸神明。”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这话说得。贫道又不是你罗朝的俗道。哪儿知晓你们罗朝有什么神官。这是不是野祠淫祀,也不是你说得算。当今朝廷都没取缔这供奉之地,你这言语算是一个不敬信仰。你们罗朝之人不是一向都讲究自由之说么?别个家里供奉保家神的都有,又怎容不得别个供奉泥塑了呢?” 王之开又磕了下头,“道长您看,这祭坛修在了圊厕边上。正经的神像又怎能放在这种腌臜地方。他们这群汉子整日聚在圊厕门口。大姑娘小媳妇都憋着,只敢抱团来屙尿屙屎。” 杨暮客问那领头的汉子,“你们这教派,可有什么规矩?” 汉子说,“咱们教派有五律五戒。《神经》有言,兄弟不可厚此薄彼,兄弟不分身份贵贱,随遇而安。这地方是我们神子诞生之地,自然要有一个神祠。我等都是在此守卫圣地安全。” 杨暮客听了脖子伸得老长,讶然地问,“你们还有神子?” “有呢。咱们教派农师傅扛着木头准备去南门巷子里修祠堂的时候,那木头裂开了,掉出来一个娃娃一般的根球。那就是剌爸爸的儿子。” “拜了这神,有效果么?” 汉子点头,“灵着哩。日出日落,春夏秋冬。四季恒常,不曾错乱。” 能不灵么?杨暮客揉了揉眉头,“可总堵在圊厕门口,让大家都不方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诸位觉着呢?” 汉子为难道,“咱也不是不知道这情况,但是毕竟此地是咱们圣地。总要有人守着。” 还未等他话说完,一队骑马的军士冲了过去。 “官家办事,速速回避。” 戍卫军封街,将这石门底下的人都驱赶到一旁。王之开笑呵呵地说,“敢问道长名号。” “贫道杨大可。” 王之开眼珠一亮,这名字可太熟了。“大可道长此行出门,可是有事要办?” 杨暮客瞥他一眼,“无事,散心而已。” “本官乃是鸿胪寺外派使节。曾出使袁云国。袁云国是冀朝属国,下官于此国久闻道长盛名。不知道长可愿去下官啊家中做客?” “不去。” 杨暮客扭头走了。什么剌爸爸教派的事情也不再管。 正经的神祠不去供奉,去供奉一个永远不会应答的木头。那是对世道何等失望。既有一份心灵寄托,又何苦去拆穿别人。显得自身正义么?不。那是愚蠢。 当有一日他们吃饱穿软,知天地宽大,自不会再将心灵寄托于一块木头之上。 王之开回了家门。 婆娘锤他一把,“叫你去把那些人赶走了,你倒好,与他们理论起来。那些人都是神志不清的混账。能理论明白吗?你那官威呢?” 王之开打开酒壶的泥封,斟满一杯。“日子过好了是吧。欺负那些人有意思么?我哪儿来什么官威,在这京都里头,芝麻绿豆大小。若我没出去干那些缺德事儿,你怕是要跟他们一样抱着一块木头当神明。求着日子越来越好。” 婆娘咬牙切齿,“你这没良心的。家中事情一概不管,出去谁知道你干什么风流事情。” 王之开眼睛一眯,眉心作痛。来日需是得去官祠拜拜,消消身上的恶债。 第121章 错,错,错。 深冬的夜,即便是声音都被冻脆了。 杨暮客吃了晚饭就一个人进了屋。玉香跟别人说这少爷如今终于上心了,终于明白修行才是正道。 蔡鹮听了气鼓鼓的。 小楼颇为高兴。 蔡鹮今儿才跟那宫里的太监学会了侍候人的法子,本想给少爷显摆显摆。却没料到小少爷压根不理人儿。 白日的时候,蔡鹮发现小少爷下巴和两腮长绒毛了。要蓄须的话,要刮干净,抹上生毛的药。若喜欢干净,更要刮掉,使面上清爽。 名叫春风的太监教了蔡鹮一招,找一个新鲜的桃儿,不能洗,用利刀去修桃儿上的毛,能刮干净桃儿的毛,且不伤桃皮桃尖儿。刮完后,桃儿比洗得还干净。那就算是能去刮脸。若还想有真本事,那就要去刮煮熟的瘪卵。能把瘪卵的硬壳刮掉,却不伤壳儿里的薄膜。那是手艺到家了。 杨暮客不在家的时候,蔡鹮拿着毛桃练了一天。却哪料到这少爷转了性。 杨暮客在屋里头亲手点上熏香,关严实门窗。香烟直上,这才端坐到蒲团里。 两臂搭在两膝,手心向内掐子午诀。低头闭口,舌顶上腭。抛却万物,沉心求静。 似是又听见了一声钟响。 疾风欲掀瓦,草木霜落光。 黑影寻门缝,点灯照安详。 灵炁被驱逐在大城之外,金炁湍流涌动。黑布之上,点缀星河。 内生观想法,看天,看地,看己。 心肺浮于隔膜之上,此分上下。阴阳玉到底如今是何形状?杨暮客想看个明白。但他看不见。内视之法,又岂是感炁阶段能修出来的本事? 一呼一吸,些许灵炁入体。 于京都大阵之中,引不到太多灵炁,却也刚刚好。那一丝法力运转起来。 一周天。 可以想做是一个热源在身体中游走,并未能感受到特定的法力通道。最后那个热源停在了腹中,再调动不得。腹中热源沉甸甸的,杨暮客没有疲累之感,但就是搬运不动那些法力。 杨暮客开始在内生世界里神游起来。想象的世界本没有边界,但万万不可走得太远。他想要有名山大川,那就脚踩着名山大川。 过往回忆开始浮现。 那些记不清的事儿,变得似是而非。心中觉着不对,也只当看个过场。 他看见了王亮在大王庄里帮人剪头发。上前去问,“你有占卜的本事,为何不起个卦摊?” 王亮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的?” “咱俩不是朋友么?” “我才有多少本事,开个去卦摊招摇撞骗?怕被人打呢。” 杨暮客嘿嘿一笑,“那你忙。” 从入定中醒来,杨暮客掸了掸衣服。坐了许久,褶皱上落了香灰。香炉里的香已经灭了。扶着床柱站起来,两腿发麻。以往入定可没有这般麻烦。试着挪了几步,才走到了门前。 开门看天。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霜白的月光落在院子里。 杨暮客瞬间头皮紧绷,关上门。 似是听见呵呵的笑声,听见呜呜风声。 杨暮客倚在门上,把门缝挡住。听见砰砰砰敲门声。 “开门呐,少爷怎么能关上门?” 不敢应声。 屋里的灯光一明一暗,杨暮客左右环视。我这是走哪儿来了? 外头似男似女的声音变成了蔡鹮的呼喊,“少爷您没事儿吧?” 杨暮客打了一个哆嗦。依旧不敢应声。 敲门变成了推门。杨暮客使劲用背后抵住门缝,只觉得一个重锤敲在背上。 “开门。”小楼的声音响起。“一个人憋在屋里头干啥?有什么话出来说明白。别自己鼓捣那些没用的。” 季通大喝一声,“少爷若是还不开门小的就撞门了!” 屋里头杨暮客急得满头大汗。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是错的,但是根本没有应对的方法。 有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但却是在屋里。 杨暮客上下左右看个不停。 灯光又闪了一下。熄灭了。 一片漆黑之中,有人趴在他的背后说,“你这细皮嫩肉的,若是做成了皮包绝对好看。肉也不必浪费,醋溜放些糖,定然酥脆可口。头骨就留下来慢慢把玩,可不能丢给外头的狗去啃。” 紧张过后,杨暮客心中终于有些底气。 敕令,上清。 睁开眼看见师兄坐在凳子上,杨暮客双腿发麻,强行起身作揖,“多谢师兄护法。” “当下知晓修行有多不容易了?知晓为何宗门都建在鲜有人烟的地方了?” “师弟不明白。” 迦楼罗身影消失不见。 这两问,想来就是师兄留给他的习题。低头看了看道袍,没有褶皱,也没有香灰。偶尔一眼,瞥见了蹲在墙角的土地神。恭恭敬敬给土地神鞠躬作揖,而后拿起熏香点燃,朝着土地神的方向三拜,供奉心意。 修行为何要挑有根骨之人。此回杨暮客明白了。灵炁入体,幻象丛生。非有根骨者,不能辨别幻象。非自身之物,皆可称为外邪。如何将外物化为己用,是修士根本。也是与俗道最不同的事情。 白日不打坐,夜里不纵情。 此时杨暮客有了新的理解。 白日虽然阳气活跃,外邪沉寂。但白日喧闹根本分不清幻境与真实。人越多,情绪越多,外邪虽不动,但都堆叠在一处。入定后,便招惹到了邪念。夜里阴气活跃,外邪游走。但宁静的世界中,真假自然分得清。 修行本来就不是容易之事。杨暮客错了,错在了想当然。他以为修行不过就是纳炁入体,修出法力,而后去找什么道心,去修什么功德。最后便能得道成仙。但修行从最初起,就要对抗外邪。 动用一丝法力,掐清心诀。开窗通风。桌面上的香灰被扬起,还在燃烧的香火瞬间明亮,灵韵随风而走。 若以往,杨暮客定然能看透阴阳,甚至随着阅琅观梦后,他也能瞧见别人的梦境,好去入梦。但现在杨暮客看见只有星光落下。 心在突突地跳。勉强笑了一声,这还只是成了人身后第一次入定。还不曾见识过修行劫难。筑基有心劫,成道有三灾。证道有雷劫,长生有天劫。一道道劫难,杨暮客此时不寒而栗。脸上那勉强的笑容尽去,惊恐地睁大双眼。 夜里不纵情! 杨暮客赶忙收敛心神,长吁一口气。 克己守心,原来当真难做。若宗门修建在人丁兴旺之地,众多意念驳杂,又如何修行?这想来也只是表象,这问题可日后细细研究。 关好门窗,熄灭了灯。他钻进被窝睡觉。 来日天明,蔡鹮进了屋把他喊醒。拉他起床坐进凳子里,脖子上挂好了锦布,将皂角水打到起泡,抹在脸上。 “这香皂是余兰坊秀兰街常香园的东西,专供皇家采买。婢子可是托着关系才买着了几块。” “咱们京都没甚熟人,你又哪儿托的关系?” “哟。少爷看低了自己?婢子门外不知帮小姐少爷挡了多少客人。怎还搭不上关系了?前日里才到,吏部渠大人家的门子过来递请帖,咱家小姐说不去。少爷您又不着家。下午就被那些个兵痞给围了。人家来送了些用度之物,小姐就差我去还礼。这不就有了关系。” 杨暮客斜眼看着那锋利的刀刃,“你何时学的刮脸?可别刮坏了我的面皮。” 蔡鹮的小手摸着杨暮客的脸,“少爷放心。婢子练了好久。您莫要乱动。” 冰凉的刀刃咔嚓咔嚓地刮干净了面毛,蔡鹮又拿来热毛巾帮他敷脸,而后拿浸了药水的绢布把脸擦了一遍。 杨暮客摸摸光洁如卵的下巴,“手艺不错。” 蔡鹮抿嘴一笑,得意地说,“当不得少爷夸奖,您赶紧去屋里头给小姐问安去。” 杨暮客提着道袍衣摆出了屋。 王之开早上起来,让下人准备了些供奉用的果篮。他家里开杂货铺,主要经营的就是些香料和竹编器物。果篮自是选家中最好的篮子。这冬天,哪儿有什么新鲜水果。王氏叫骂王之开败家,却还是老老实实买了些果子。 没雇轿夫,王之开提着果篮步行去官祠。 南门这边离官祠还是有些距离,路上封街,走得也不顺畅。一身臭汗到了官祠还要排队。如今京中纷乱,供奉官祠的贵人忒多。他这小官,自是插不上队。遇见了大官儿,还要让让。 明明起了个大早,却还是等到了下午才进了贡堂。 把果篮放在正门第一尊神像前头。第一尊神像正是庸合法统的人主。罗庸。而后买了香火,挨个护法神敬香磕头。官祠后头有一个大锅灶,锅里烧着水。送来的贡品,都塞进了炉膛。烧成了青烟。大锅中的水烧开后灌入竹筒中保温。供奉完的人可以拿一罐,喝上一口。这一口热水帮王之开续了命。 待他回到家中,饿得前胸帖后背。 杨暮客依旧是傍晚出来遛弯散心。依旧是在南门集市附近转悠。 王之开正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吃着,瞧见了小道士身影,赶忙放下碗出去搭话。 “大可道长又出来散心啊。” 杨暮客点点头。 “您看。当下封街了,那石门儿下头的人也少了。本来以为生意要差些,但偏偏今日生意兴隆。那些人是真挡着了我家的财运。不是小的有意跟那些人为难。” 杨暮客顺着王之开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只有两个人守在那圊厕门口。 但他眉头一皱,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可不是圊厕的味道。是妖的味道。 调起一丝法力运转到眼睛里,这点法力开不起天眼,但能帮他视物。这一看不要紧,直接看见了一旁的王之开邪气缠身。 杨暮客皱眉开口道,“你这人邪气缠身,这些日子招惹了什么怪东西?” 王之开听后一愣,怪东西?什么才算是怪东西?为难地说,“这……小的也不知。” 本来杨暮客想掐算一下,后来想到昨日环境中王亮的话。没什么本事,凭什么帮人掐算,坑蒙拐骗么?放下起卦的手,对王之开说道,“你若想活命,最近就不要留在家中。去住到国神观去。” 王之开尴尬地说,“我……我这小官,怎住得起国神观的客栈。” 杨暮客啧了声,“报上贫道姓名,若他们不允,直接去找粟岳方丈。” 王之开喜笑颜开,“多谢大可道长。” 杨暮客对他说,“贫道看得出你这人非不可救药。还愿意跟那些苦命之人理论,并未用强权驱赶。世道不堪,这样的德行要好好保持。” 王之开乐呵呵地答,“小人定然谨记。”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罗沁不值他杨暮客动用一丝法力,这王之开就值得吗?此话休提。 杨暮客奔着那俩人而去,果然妖气越来越浓。阅琅不是说把罗朝的妖精血脉都贬为奴户,怎地这里还有妖精血脉的人? 一个干瘦的老头盯着杨暮客。眼底有绿光。 杨暮客错了,他根本就不该凑上前来。 这老头是一个狼妖血脉。学会了摇尾乞怜,自然也学会了怎样冷不防咬人一口。 杨暮客谨慎地保持距离,“老人家,这么冷的天,怎不让年轻人来守着你们圣地?” 老头低头歪着脑袋,似是委屈地说,“封街了,那些后生没有过路的条子。咱住在南门这边,趁着天暖和帮那些小的盯一会儿。” 杨暮客余光看到了好多野狗凑近,心生警觉,嘴上却说,“老人家要注意保暖,莫要受了风寒。” 老头嘿嘿一笑,“咱在这南市里头开狗场。里头穿的都是狗皮衣裳,不冷呢。” 周边的野狗猛然朝杨暮客扑了过来,杨暮客拔腿就跑。被野狗咬住道袍下摆,疯狂撕扯。杨暮客一个踉跄,好悬跌倒。 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卫帮杨暮客驱赶野狗,却不料被那野狗拼命咬住了手腕。 俩人惨叫连连。 王之开看到两个侍卫被咬的血渍呼啦。瞬间眼眶发红,好像又看到了出使域外之时,看到生祀的景象。他拼命地呼吸。听见耳畔有人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就会给你福报。” 有个叫杜禄的老道士曾经给王之开批过字,说王之开这一生,定然要经一次门内杀人,才能开运。他在域外试过一遍又一遍,但升官发财的机会一直不曾得到。 此时他明白了,这就是机会。 王之开昏昏沉沉地朝着那老人走去,拾起路旁的一块石头。他要用这石头砸死那放狗咬人的老翁。 杨暮客猛然一脚踢飞了一只野狗,手中掐唤神诀。 “京都之内妖邪作祟。神官何在!” 一条野狗跃起咬住了王之开的膀子,但衣裳厚,没咬透。另外一只狗咬住了王之开的小腿,裤脚瞬间被血染红。 王之开眼眶里瞳孔紧缩,盯住了老头儿。 一道金光落下。京都护法神手持金锏,一棍子将那老头打得魂飞魄散。 老头儿活得够久了,他能看出来那道士血脉非常。只要自家的狗儿能咬上那道士一口,吃到一口血肉,日后定然能化身成人。 一条小狗紧盯着杨暮客,见杨暮客掐着诀没注意到它。冲了过去准备咬杨暮客的小腿。 两个侍卫纵然被咬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坚守职责,见着大可道长要被野狗咬到。拼了命丢出了手中的哨棒砸在那小狗的头上。 王之开红着眼眶用石头砸开了老头的脑袋,红的白的溅在脸上。 阅琅骑风来至此地,闻到了玕神的味道。打出一缕神火落在王之开的眉心。 杜禄以为他能广撒网捕大鱼,但他错了。他此行便暴露了踪迹。 天妖的味道被神火烧出来,分神到此的迦楼罗闻到了那股怪味。她舔了舔嘴唇,倒是还没尝过杜鹃是什么味儿的呢。 第122章 春如旧,人空痩。 封街之下,野狗作乱。听着离奇,但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而且发生的太过突然。 军队迅速抵达,将野狗铲除。一身血红的王之开在街面上极其显眼。 杂货铺里王之开的妻子看着熟悉的枕边人化成了杀人的煞星。她手足无措。那个平时在家中老老实实任劳任怨的人,如何变成了可用碎石将人脑袋砸烂的凶人? 阅琅在阴间放出神火,把天妖和神意尽数烧了出来。 阴间隐隐露出了一丝珊瑚树的阴影,摇曳的水草,一只杜鹃鸟叽叽喳喳。 迦楼罗的分神来至此处。她舔了舔嘴唇,这一生,没遇着几回杜鹃鸟,也不知杜鹃鸟是什么味道的。 一切都光明正大,展示给罗朝的诸位大能看,展示给天上的星君看。 天道宗不是立了三条规章么?玕神和那杜鹃鸟这就坏了天道宗的规矩,天道宗要如何处置? 至秀真人不在此地,她自是要修持自身,准备合道。一位天道宗的行走哼了一声,从云端上向兮合真人问安后速速退去。这事儿还是要上报回宗门,由宗门定夺。 京都刑部司启动了紧急预案,将当场之人尽数带回刑部衙门,要审个明白。 事涉外交,涉及在职休假的官员,更涉及了朝廷下达的封街政令。这是扇了朝廷的脸。封了街,还闹出这样的事情。究竟是谁执法不严,究竟是谁失职渎职,要查个清楚。 刑部尚书是当今圣人亲自提拔的。圣人把权力交给了尹威,一是他懒,二是他奸。吏部,户部,兵部。这些权力本身存在是因为罗朝罗氏而存,只要罗氏想要争取,权力定然能够收回。但刑部不一样,司法之权是世道稳定的根基。这执法部门圣人定然是不会放手。 问责之权,重中之重。监察司和刑部就是圣人手中的两把刀,这两把刀定然不会交给尹相去清除异己。这便是太子一直安稳等待的原因。 刑部尚书深得当今圣人喜欢,知圣人心意。京都逃跑之人他没有差遣刑部的捕快大肆抓捕。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把那些尹氏相关贵族都逼急了,引起罗朝内部大规模骚乱,要比北境的妖邪犯边麻烦千百倍。内部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权力的顺利交接才是最重要的。 但京都街面上接连出现血案,恰巧陆饼大病缠身。给了刑部司插手治安的借口,京都府衙门治安不力,要大刀阔斧地改革整顿。京都府衙门的权力迅速被架空。 户部亦是见缝插针,你京都府治安都搞不定,那税收就更有问题。查!查账的官员迅速抵达京都府衙门,依照着余浪提出的证据开始查起。今年欠收的税款,终于有了着落。 圣人宫中稳坐,喝茶消遣。后宫他不敢去了。一个被窝睡了几十年,他如何能不了解皇后是个什么性子。圣人他啊,就是懒。 因为懒,他选了一个最蠢的方法对付冀朝。 加税多简单。以出口税的名义趴在冀朝的身体上吸血,只能换来冀朝粮商与冀朝朝廷的仇恨。这事儿罗朝圣人能不知道么? 但罗朝圣人有恃无恐,天地都要变了。冀朝还能为了这点凡俗利益跟罗朝打得你死我活不成? 因为懒,把政权交给尹相。尹相他终究姓尹,姓不得罗。 旁人劳心劳力。他修园子,赏风景,快哉快哉。至于死后史书记载,他不在乎。 死便死了,身后名与我何干?像那个冀朝的老家伙,劳苦一辈子,宰干净了儿子,孙子还死了大把。冀朝也没能一飞冲天,得金炁西来之势的不还是我罗朝?本来冀朝就地处多雨多云之地,如今又封寒灾。比我罗朝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罗朝圣人自有一番坐在高处,看云卷云舒,春风依旧在的得意。 杨暮客头痛欲裂地被抬到了刑部司衙门,暂且安置在一间茶室。几个小厮轮番照顾,生怕怠慢了他。 罗怀闻讯赶来,却也不知这紫明道友是个什么情况。罗怀一直以为紫明道友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人物,这般孱弱的样子定然是演给旁人去看。 父王的失魂症他也能治,但他不敢。因为这还涉及了修士和凡俗之间的因果。正如玉香所说,要演法天地。证明修士救治人主是为了人道,而非皇室私利。越宏大越好。罗怀本就是皇室之人,他若动手,难以洗脱利己之嫌。 杨暮客昏昏沉沉地看到了罗怀,笑笑,“定安道友来了?” “紫明道友意欲整治我罗朝政局么?” “啊?”杨暮客不解地看他。 罗怀探身作揖,“紫明道长冀朝推动改革,罗怀心中敬佩。却不料于我罗朝之中,换了一个法子。手段频出,定安佩服。” 杨暮客搔搔头皮,身子法力匮乏,也懒得解释。罗怀乱想就由着他去吧。 刑部司衙门里,王之开被押解在公堂之上。 “堂下何人?” “下官是鸿胪寺外使,官职八品,姓王名之开。” “为何当街杀人?” “那两个邪教信徒于石门之下占路阻路,亦有窥伺妇孺如厕之嫌。家中妇人曾说,风水先生评判是他们阻了我家商铺的财路。下官见其对外来贵人行凶,新仇旧恨一同清算。” 胡思呵呵笑了一声,这人当真聪慧。若这王之开一言断定是为保护贵人,那就只能罚他。但王之开偏偏说是新仇旧恨一同清算。那就可以把账归到京都府衙门之上去。这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人家王大人出使在外,家中生意还要被那些个邪教信徒滋扰。这日子过得容易么?有此大恨,情有可原。 窥伺妇孺如厕。什么东西!有这样的信众,什么狗屁五律五戒,本官看来是无律无戒。连女人和小孩上厕所都要偷看,又有什么德行可言。 胡思拍了一下惊堂木,“当下可是刑部司刑堂,休要妄言。何样的人连妇孺如厕都要窥视?我京都岂有这样不尊教化的混账?” 王之开低头,“下官之言,句句属实。” “刑部司捕快领命,马上巡街去查。” “领命!” 来回不过半个时辰功夫。王之开被定了一个见义勇为,当堂无罪释放。 邪教肆虐,这是礼部教化不兴的责任。身为礼部官员,王之开被视为叛徒。但又不得不破格提拔。礼部侍郎直接让王之开去查邪教之事,顺带整顿京都幼学。 王之开官升七品,回到家中哈哈大笑。但是这些邪教徒真的能查干净么?王之开心中明白着呢,今儿关停了剌爸爸教,明儿就要有湿母母教。他准备与剌爸爸教派和解,如何让这剌爸爸教办的正规,才是正理。反正就是一个破石像,一个破木头。也没正经的神官,不怕遭清算。 阳间在审,阴间也在审。 那老头儿的神魂被护法神打没了,但那小狗的神魂还在。 小狗的神魂被押到了城隍衙门。 京都城隍主审,国神和岁神殿将军旁听。 “你这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是如何躲过我神司巡查的?” 小狗未褪横骨,汪汪两声。 一个狗妖翻译解释道,“启禀城隍大人,这狗儿说。他是其父和一条母狗所生。其父是人,其母是狗。他却不是妖。” 城隍眨眨眼,“只是汪汪两声,就能答如此多话?” 狗妖笑呵呵地说,“狗之声,自有间系空白之美。一句话不必说全,取其留白之意。” 城隍看看狗妖,“声为犬吠,尔比之人言。笑话。尽是留白,岂不是全为你猜度之意?” 狗妖低头哈腰,“大人要如此说,狗和狗之间交流,狼与狼之间交流,的确要靠猜。我们不曾开蒙的时候,把这个比作读空气。” 城隍叹息一声,“既如此,那不必审他,便审你吧。” 狗妖瞪大了眼珠子,“城隍大人为何如此?” “这些狗妖如何能够躲过我神司检查?” 狗妖额头冷汗直冒,“依小神见解,狗知次第秩序,明服从之礼。容于人道之内,生于家庭之中。若不露邪情,自与寻常家畜无异。” 城隍问狗妖,“这小狗冒犯上人,你觉着该当何罪?” 狗妖咬着牙,“小神以为该杀!” 小狗登时吓得哆哆嗦嗦。 城隍眯着眼,“狗已死,如何杀?” “死而不亡,除恶未尽。杀其二遍,神魂尽消。” 阅琅咳嗽一声。 城隍想了下,冷笑道,“你以为谁人都似你狗妖心穷狭隘,你且带着这狗魂去给上人赔礼道歉。” “小神明白。” 待那狗妖带着小狗的魂魄飞出了城隍殿。 城隍问国神,“国神大人,人道之中不知藏了多少这些妖精后裔。我们该如何处置。” 阅琅呵呵一笑,“如此多年,本神追索妖精血脉,岂能不知有这样的物种残留。天下大势,这样的宵小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杀不光,捉不尽,便等着他们去犯错。有人不做,偏要去做狗。”说到此处阅琅轻轻摇头,“想来这也是血脉中带着的本性。露头一个杀一个便好。终归是会被驯服的。” 在茶室休息一段时间,杨暮客也缓过来了。在罗怀的陪同下离开了刑部衙门。 路上二人闲聊。杨暮客问罗怀那两个侍卫伤势如何。 罗怀歉然一笑,“定安来得匆忙,未能关心那二位勇士。” 上了车,车中阴风一阵儿。 狗妖领着那小狗的魂魄来至杨暮客面前。 “小神领城隍之命,押着异兽魂魄来给紫明上人致歉。” 杨暮客打量下小狗,“它也不过是听别人命令,非是有伤我本意。送去往生吧,天地一缕灵性,放归自然便好。” “小神领命。” 待那神官走后。罗怀问杨暮客,“紫明道友当真大度。” 杨暮客轻轻摇头,“我这不是大度。我要修行,又岂能事事挂碍于心。它已死,再多责罚亦是无用。” 罗怀笑了声,“若是定安遭此事,定要宰了一城的狗方可泄恨。” 杨暮客嘿了声,“那些不曾冒犯我的狗何其无辜。” 罗怀挑了挑眉毛,“有无辜的么?” 杨暮客哼了声,“若不无辜,待再招惹到我。数罪并罚就是了。记仇,贫道也是专业的。” 罗怀哈哈大笑,“道友果然与定安情投意合。” 城中大阵趁着天气晴朗,加大了暖风。有些枯树冒出了些绿芽,想来不日就要开花。这便是为了禅让典礼做准备。 罗怀问杨暮客,“不知道友是如何治疗父王。我未看见天地变色,罗朝气运也并未出现偏差。” 杨暮客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吓丢了你父王的魂,这事儿你应当知晓。不记恨我么?” 罗怀惭愧一笑,“定安事前已经提醒父王,莫要招惹道友。但父王一意孤行,定然怎会记恨道友呢。” 杨暮客淡然地说,“贫道也是因势利导,让其身中滋养新魂。且告诫他日后积德行善,可补齐寿命。失魂之症,若无外邪入侵,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罗怀叹息,“原来如此。怪不得父王性情好了许多。” 杨暮客点头,“这便是天道有序吧。贫道也算学来一些道理。” 二人的车路过一家逃难的贵人宅院。 宅院门口车队排成长龙,罗怀看着那些人无奈摇头。他对这些尹氏相关的豪族没什么记恨的。哪怕遭到尹氏家神的刺杀,罗怀亦未迁怒他人。所以他说杨暮客与他情投意合。尹氏之仇他记得清楚,他还准备待父王继承大位之后,北上去一趟尹氏驻地,好好看一看尹氏供养家神的地方。若是有余孽留下,他也不介意演法一遭,清除后患。 这宅院门口人匆匆忙忙,却还有些蠢贼翻墙进了宅院。富豪匆忙离开,总不能把东西都处理干净。这些日子里京都这样的蟊贼到处都是。导致京都物价离奇,一些贵重的家具器皿便宜的吓人,但粮食和草料物价高涨。 玉香尾随着车队,看见一个猴子从天边落下。她紧张地赶忙通知土地神,叫土地神上报给城隍大人,城中来了一只可隐匿的大妖。 如今少爷成人,重头修行,孱弱不堪。可不能出了意外。 待罗怀的宝辇进了洽泠书院,玉香才松了口气。两位主子都在院子里,能一齐照看才是最好的。想来那猴妖也不敢触迦楼罗的霉头。 第123章 泪痕红浥鲛绡透。 杨暮客在客房招待罗怀,把季通唤来让罗怀看看。 罗怀欲在罗朝帮助幽玄门建立分院,日后要教授俗道。且让他来练练手。 杨暮客自己教给季通那些,不成章法,拿着一本青灵门得来的俗道经文,亦是难堪大用。 季通笑呵呵地跟罗怀介绍了当下见识。说了能感知阴阳,能察觉灵炁之类的话。 罗怀摇了摇头,怕是连野外灵兽都不如。这样的根性,即便是修炼的俗道本领,只能奔着那些消耗寿数的术法而去。想到此处罗怀便看了一下季通的运势。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后满心诧异。因为季通若看命数,是个早就该死之人。一丝阳寿的神魂之火被些许功德灵韵吊着。 季通……乩童……难不成紫明道友拿这人当做乩童来养?他赶忙看向杨暮客。 杨暮客端茶吹吹热气,摇了摇头。 此情形诡异。 罗怀不敢妄语。面露笑容,“季壮士命数变幻,非是小王能够看清。小王修行不足,不敢妄下评论。” 杨暮客嘿了声,“我师傅当时把我和季通一起捡到,带入山里。修行的缘分落在贫道头上,他便改了命数。师傅已经是真人道行,有些东西他安排的,我至今依旧看不懂。” 罗怀点点头,“真人行事,依天地大势而动。玄妙不已啊。” 季通嘿嘿一笑,“那不知王爷有没有什么经文传给小的。日后给咱家少爷跑腿做事的时候也方便些。” 罗怀打开纳物袋取出一本书,“此书在灵土之上,有心向道之人人手一本。季壮士可拿去参详。” “多谢王爷。” 杨暮客挥挥手打发了季通,与罗怀喝了几口茶。又带着罗怀去看巧缘。 巧缘躺在草棚里头舔着盐砖,瞥见了杨暮客领着一个贵人进来,赶忙翻个身站起来。 杨暮客摸着巧缘伸过来的脑袋,挠了挠马下巴。“这马儿口有尖牙,灵性超然。给定安道友瞧瞧牙口。” 巧缘噘着嘴唇露出了尖牙。 罗怀看了冷汗淋漓,这一行人都是什么东西。这样灵性超然的走兽不好好养在宗门里,来人世闯荡不是耽误事情么。要知道马只有几十年寿命,在外蹉跎几年,修不出来法力延寿,可就白白浪费这好根骨。 罗怀夸奖道,“此根骨的确罕见。天然水灵,来日可化风云。” 杨暮客拍了下巧缘,“这位是幽玄门的内门弟子,是贫道道友,还不给他作揖?” 巧缘站起来两个前蹄搭在一起作揖。 罗怀再夸奖道,“道友日后有了好坐骑啊。” 杨暮客摇头,“它不是贫道坐骑。贫道坐骑在西耀灵州当山神,因为些小事缺了德行,待补足德行后可来寻贫道。我那坐骑是一只山君之虎。早有化风的本事。” 罗怀尴尬一笑,“道友果然福缘深厚。” 杨暮客这是故意显摆么?算不上。他若真显摆,就应当抽出背后的法剑来。那才是真正的非凡之物。旁人看不见,隐匿于时空里。杨暮客当下是有些心急了。玉香他并非信不过,但是玉香已经变成了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跟杨暮客终究是两路人。季通和巧缘若能多出些许本事,日后他也方便许多。他为季通和巧缘讨来些许东西,卖的是他的人情。这俩亲随要念他的好。 于是杨暮客说,“我这马儿我也不知能教些什么。不知定安道友可有指教。” “这……”罗怀面色为难。终于,罗怀一咬牙,送出来一瓶丹药。“此丹丸可助内府蓄养法力,想来这马儿吃了有些用处。” 杨暮客笑呵呵地接过,塞进巧缘的嘴巴里,“如何服用?可有禁忌?” “夜里入定前一粒,早上纳阳后一粒。” 杨暮客拍拍巧缘,“记下了?” 巧缘点头。 杨暮客带着罗怀离开马棚,对罗怀说道,“我拿人手短,也没有对等的财货赠与道友。那便赠与道友两则消息。” 罗怀认真地去听。 杨暮客背着手走在前头,放慢了步子,“贫道前些日子得见国神阅琅。阅琅说,如今罗朝大位罔替,神道亦是更换。他自此离了国神神主之责,也不再判定奴户。奴户法律还不曾更改,这坊间里贵人吃人的毛病犹在。灾祸临头啊。我还去过江女神教神国,江女神教乃是合悦庵企仝真人所建,那神国是她修行洞天。她成就真人之后,洞天自然收走。这江上也再无江女神教。骨江龙煞将要重新席卷沿岸。定安道友,这两则消息可觉着有用?” 罗怀听后攥紧了拳头,“有用!多谢道长赠言。定安回去必会好好准备,应对危机。” 罗怀匆匆离开了洽泠书院。杨暮客告知的两条消息十分重要。 功德,谁也不嫌多。 贵人吃奴户香肉,这事儿想来紫明道长不愿意去管。因为无权无名。 骨江上龙煞重归,贾家商会已经早就牵头集资筑堤。只需查缺补漏。 罗怀以一本俗道之书和一瓶丹药换来功德,对他筑基来说有大用处。身上功德越多,遇见的外邪便越少。本来他去祭祀正阳国神,就是想得正阳国神的庇佑。在他筑基之时,能得一个安稳地界修行。身为罗氏子孙,他比旁人都明白,邪麒麟,那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功德瑞兽,怎会蠢到堕入了邪道。 罗怀直奔皇宫,去见皇祖父。 “皇孙拜见圣人。” “乖孙不必多礼。”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太子身子好些了没?” 罗怀正襟危坐,“回禀圣人,父王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似是做了噩梦醒来,正日日反思,每日粗茶淡饭,修心养性。” 圣人呵呵笑道,“好。那就好。禅让的风声早就放出去了,他若病倒了,年终大礼不能成,失了锐气。不知孙儿入宫可有什么事情啊?” 罗怀提起衣摆跪下,“孩儿请求变法。” 圣人抻直了脖子,瞪大眼珠说,“你说啥?” 罗怀叩首道,“如今罗朝灾祸横生,本因便是人道失序。怀儿游走四方,独我罗朝有奴户供士人食用规章。同类相食,无道也。怀儿恳请圣人下令,罢黜此道,还奴户庶人之身。使我罗朝再无人吃人的恶习。” 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父王身有反骨,你也得了他的坏毛病。你都去学道,身为修士,还要干涉世俗作甚。待你那妃子诞下朕的玄孙后。想来你也再不愿留在皇家。这事儿你能管得过来么?吃奴户,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一朝根治,怕是痴心妄想啊。嗯……以后说话说清楚了,朕还以为你要效仿冀朝呢。什么还政于民……空口白牙的……” 罗怀郑重地说,“祖父莫要小瞧了这吃人恶习。以往我罗朝人家安稳,香火鼎盛。但如今流民繁多,恰逢天地大变之势。人吃人,则化妖。若是贵人之家出了许多妖人,罗朝将会陷入大乱。” 圣人皱眉听后问他,“妖人……真的那么可怕?” “妖人于人道,如秋日飞蝗,若不治,泛滥成灾。” 圣人沉吟着点头,“乖孙明日随我去礼部,咱们看看如何治。可好?” “圣人圣明!” 其实杨暮客通知罗怀已经晚了一步。 阅琅早就不再炼丹,自然也不收取奴户胎光。那些贵人,有些是喜欢专吃小孩。士人之间有人相传,吃了受惊胎儿,可返老还童。几日过去,几番欢宴。已经有数个士人化妖。 入夜之后。化妖的士人老妪舔着尖牙,蹑手蹑脚地出现在街面之上。只听谁家有婴儿哭声。 尖爪子扒在矮墙头上,趴在窗户后头,闻着屋里的奶香味。那老妪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猴儿骑风落下,嘿嘿一笑,吹出一阵寒风,把那老妪冻死在了窗户下面。鼻子一吸抽走了老妪的神魂。 还是妖精的魂儿香啊。 没有了李甘吵闹,猴儿悠闲地走在街面上。它可不怕那些盯着它的神官。 “你们瞧,我可没有做坏事。吃了那妖精,大好功德一桩。你们还不快快去找别的妖精去?一直盯着我,不知多少孩子要被这些妖精祸害。” 一个神官果然骑风离开,只剩下另一个跟着猴子。 猴子无奈叹口气,它指着老妪说,“你看,这老太婆都能变成妖精。那她家中难不成只有她一个?她才多少胃口?能吃几个人?要我说,她家就在附近。你去她家看看,本尊就在这等着你。你若没找见别的妖怪,就一直跟着本尊。若是找到了,也赶紧传讯上报。” 另一个听着也觉着有道理,骑风走了。 猴子化成一阵黑风,直接飘进了洽泠书院里。 杨暮客入定,调用灵炁游走一周天。这次他一直捏着上清敕令,再无外邪靠近。但是一心两用,事倍功半,收获并不多。若是按照这个步调修行,怕是老掉了牙都修不到筑基。 依旧是神游内生世界,忽然看见了一个被铁链锁住的猴子跑进来。 猴子举止怪异,杨暮客并无印象。若是想象有个猴子妖精亦或是神仙,要么是无支祁,要么是孙大圣。但总归不是这个被锁链捆住的猕猴样子。 猴儿嘻嘻一笑,“你这梦景还怪宽敞嘞。难不成你那大鬼身子就变成了这样的梦境基石?” 杨暮客听了这话就明白这猴子是知他根底的,站定了问,“敢问阁下是?” 猴儿挥挥爪子,“无名无姓……记着入狱之前,正法教的焕酉真人管我叫猴拿。意在定是被拿住的猴子。你这小辈儿,叫我一声拿前辈就行。” 杨暮客恭恭敬敬地作揖,“拿前辈,不知您是如何入我心相之中。” 猴儿惊讶地看着杨暮客,“你这人会编瞎话儿哩,这入定的梦你叫心相。那来日你观自身性情之时内景,又该叫个什么?” 杨暮客大喇喇地说,“晚辈随口起名,前辈莫要介意。” 猴儿却正经地说,“不。你说这是心相,那就是心相。因为这是你的内景。你瞧。” 只见随着猴儿指向,杨暮客看到了一个短发少年,正在树下看书。猴儿挥挥手,打散了幻影,“你这时看内景还早着哩。莫要看,莫要看。本猴儿来此,是有人托话让我问你。” “前辈请问。” 猴儿背着手直起身,来回踱步,似是变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老者。“你为何不舍了那大鬼之身?你岂不知,即便消耗干净了鬼身的法力,但那躯壳依旧是不净之源。修行路上,自是舍掉累赘,轻装上路。如此流连过往,怕是难成大器。” 说完猴子嘎嘎嘎笑道,“我学得像不像?像不像?” 杨暮客听了问题沉吟许久,老实作揖答,“晚辈不知。” “诶呀。不知便不知。你不知你为何如此,也不知我学得像不像。好生无趣。你那些身上鬼物,不知多少人垂涎着哩。你那丢掉的肺,我帮你收走,送到了一个仙人手里。那仙人日后要承你的情。你丢掉的内脏,我也嘱托海主帮忙捞了起来。送给了另外一个仙人。本来你那身子,有一个大能可是一直等着。但你没丢,这不怪了么?你要不要把你送给那丫鬟的丹药给我,我去送给仙人。这样也算搭上人情。是也不是?” 杨暮客却未答拿前辈的话,而是说道,“前辈问晚辈问题,晚辈答了。但晚辈心中也有疑问,不知前辈能否回答。” 猴儿蹲着看他,“你问。你问。” 杨暮客恭恭敬敬作揖,“敢问前辈是否是兮合真人口中欲要谋害我的大妖?” 猴儿扯扯身上的锁链,“我怎地害你?你看,这魂狱的链子捆着我哩。我要害你,你北上那一次路上就把你吃了。还等到现在作甚。” 杨暮客这一听,便知这猴儿一路都跟着他,似那李甘一样。那么李甘与他是一伙的么?现在回想桥上诡异的幻境。那李甘诓骗他拿出来一个傩面。他下意识地去摸,傩面不见了。呵呵,事情想通了。那个假的傩面原来也是他身上鬼器。李甘跑来追问他,也应是得了旁人指使,取他身上舍弃的鬼器。 “如此一来,晚辈明白了。现在晚辈回答前辈问题,那丹丸,既已送出,就非贫道之物。前辈应去问玉香,非是问晚辈。” 猴儿跳了一下,惊讶地说,“你可知你拒绝以后,不但没了一桩机缘,还可能得罪了一个大能?” 杨暮客正经地回答,“晚辈不知前辈所指何事,既不知何来得罪。若当真得罪,想来大能不该与晚辈计较。现在晚辈提问,前辈如何从魂狱中逃出。” 猴儿歪头一笑,咯咯一声,“嘁……猴属金,关我那魂狱是火狱。火是什么?” 火?火是阳之显化,火是热之离散。杨暮客明白了,这眼前的猴儿并非是真的猴拿,而是借着火烧逸散的神魂。所以那链子都在存在。 猴儿恍然,“怪不得归元愿意收你为徒。好聪明的道士。这等情形都要学上一些事情,你不怕么?” 杨暮客说,“火是辐射。是逸散的能量。想来前辈是从逸散的能量中逃离出来。前辈可知要害我的大妖是谁?” 猴儿气鼓鼓地说,“你这顽童!一问一答,累不累。你先答我你怕不怕。有什么话一次说清楚。惹我厌烦,我也吃你了你。” “晚辈不怕。” 猴儿哼了声,“我带你去看企仝。” 杨暮客神魂飞出天外,来至了企仝真人的洞天之内。 此时已经没有神国,也不需香火。有能耐的女祀都已经入了罗朝神道去做神官,剩下的都是些本事还不到家的女子。 杨暮客又瞧见了青梅。 青梅看到那小道士的魂魄愣住,自从拿到了生前遗物。她心中总是挂着小道士。帮着真人绣锦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流泪。 而杨暮客匆匆与她错过。似是忘了她。 雀阴曾乱心性,化作一炉火。 烧了干净,又怎还顾得上纷纷扰扰。 第124章 桃花落,闲池阁 猴拿走在企仝真人的洞天之内,似如自家一般。 一路女子皆是被它定住,开不得口。 又来到了那个庭院里,池塘雾气蒙蒙,企仝真人坐于那棵树下,似是等着他们一般。 企仝起身行礼,“晚辈拜见拿前辈。” 猴儿歪头哼了声,“免礼,免礼。” 杨暮客对此情形意料之中,毕竟这猴儿给仙人跑腿,又岂是简单人物。却又不知它犯了什么大罪,被抓进魂狱。 猴儿指着杨暮客说,“这滑头我与他说不通。你来教他。” 杨暮客好奇地看向企仝。 企仝走近前把猴儿安抚落座,又邀杨暮客入座。给二人摆好茶杯,才问,“不知拿前辈要妾身教紫明上人什么?” 猴拿拍拍桌子,“说起来就来气。”它瞪着杨暮客,“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归元老儿怎么就找来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做弟子。本来想趁着这小子修成人身之前,我要在外头逍遥一阵子。他却早早就把事情办完了。你做的好事!” 企仝抿嘴娇笑,“本来就是好事。晚辈答应了祭酒大人,自然要照看上人。” 杨暮客揣着手听着,听明白了。那钟声不是白听的,是师兄和企仝真人达成了某种合作。他起身深揖,“多谢企仝真人。” 猴拿气鼓鼓地哼了声,“这臭小子心中疑问太多,我又解释不得。你挑挑能说的,都与他说了。” 企仝真人心中了然,而后她和蔼地看杨暮客,“上人有何疑问?” 杨暮客左右看看,额了声,“兮合真人说,有一只大妖欲谋害我……不知企仝真人知晓是谁?” 企仝真人给猴拿倒酒,又给杨暮客倒茶。说道,“这世间,有意害你的大妖何止一个?不过既是正法教魂狱司大人所言,想来就是你师傅的仇人。” 猴拿也侧耳倾听。 企仝继续说,“归元真人法力高强,证道阳神之后,肃清妖邪。就近了来讲,寒川之上有一位妖王叫蓖。本相是只疣猪,吃毒炼毒。其孙被归元所杀,后裔尽数被捉进了魂狱。蓖王多次曾向正法教讨要后裔的魂魄。” 猴拿笑了声,“我当是哪个?不足惧……” 企仝真人附和一笑,“拿前辈本领高强。” 杨暮客自是不敢问师傅为何与这个蓖王结仇。 企仝真人继续说,“你与我天道宗有论道之约。我身为合悦庵护法,本来就该照顾一二。” 我天道宗……杨暮客眨眨眼。这合悦庵难不成还是天道宗的别院? 企仝真人点头,“我合悦庵的确是天道宗的坤道旁门。捕风居欲迁入中州之地,开天地变化的先河,总要有一个人看着。上人派我来管理。” 杨暮客揣着袖子变成了抱起膀子。侧头看了一眼企仝真人。 企仝真人继续道,“紫明道长一路走来,皆有地仙护送。譬如罗朝之北的两位地仙,一位是捕风居的长老,一位是专程过来帮你守住去路的仙长。你身怀重宝,可不能让妖邪夺了去。先天元灵之物,终究是要物归原主的。即便你在西耀灵州种下了一棵树苗。但那树苗究竟能不能长成月桂。至今犹未可知。这肉白骨,生死人的大药,本就是我天道宗至宝。被归元真人带走后,隐匿了数百年。你若有一天能施展出元灵本相,将其脱体放出。还请对我天道宗上门论道之人手下留情。” 杨暮客听后心情复杂。问道,“企仝真人为何初见之时不说?旁人为何也不曾告知与我?” “你不曾成人,心境诡异莫测。这等重要之物的消息,又岂敢轻言。” 杨暮客点头。的确如此。若早些知道,定然要还趁着大鬼之身还在的时候,好好研究一下体内的月桂元灵。 企仝真人再说道,“归元真人曾许下大宏愿。你师傅走得路,是一条让人羡慕,也让人畏惧的路。企仝不敢评判,只能告之上人。有些事情,还未到上人知晓的时候。” 杨暮客苦笑一声,“多谢企仝真人解惑。” “拿前辈游戏人间久了,也该回去了。莫要惹了兮合不快,也莫要惹了狱主生气。” 猴拿撇嘴,“要你来说。” “二位若无他事,企仝还需调理自身,便不做陪。” 猴拿端着酒杯,“去忙,我才不敢耽搁你这婆娘。” 待猴拿喝完了酒,领着杨暮客出了企仝的洞天。 杨暮客深深作揖,“多谢拿前辈指点迷津。” 猴拿得意一笑,“记着我的好便是。有朝一日你要来还哩。” 杨暮客嘿嘿一笑,问猴拿,“前辈为何不化身为人?却以猴子本相活动?” “我?我就没修人身。怎么化身成人?” 杨暮客疑惑地问,“拿前辈修为高深,已然是陆地神仙。修得也是正经的道法,又为何没有人身?” 猴拿指着杨暮客,“你是夸我还是骂我?怎地修道法就一定要有人身?我是偷来的太一门的功法,修一不成,走火入邪。所以被逮进了魂狱。这么说你还要问吗?” 杨暮客轻轻摇头。 猴拿嗤笑一声,“我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跟在人屁股后亦步亦趋的东西。人都是站着的。我学着站起来了。站起来不难,但舍不得这条尾巴。也就没了成人的心思。” 杨暮客回到肉身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大学的校园时光。学校里竟然教起了占卜问卦之术。 坐在课桌后头,他清醒地做着梦。想到了猴拿为何要带他去见企仝。这是在提醒他,他一直处在天道宗视野之内。企仝真人似是不愿与他为难。这说明天道宗并非都似问天一脉,视他观星一脉为仇敌。 正如猴拿所说,有些事情,他不能说。猴拿偷了太一的功法,如此浪荡在魂狱之外。难说不是正法教和太一门故意纵容。忽然他侧头一瞥,一只猴子是他的同桌。 “猴拿前辈怎地还在?” “我不是猴拿。猴拿修一,最后修成了变化万千。他留下的痕迹自然会被染化,而后妖变。你这臭小子心中念头驳杂,这个念头被染成了猴拿之妖。过两天猴拿的味道消散后,我自然会消失不见。” 杨暮客便不再搭理边上的猴拿之妖。这话说得明白,不能被进一步染化,那就不去与它交谈。 原来猴拿不愿过多和他解释还有这一层原因,若是与猴拿相处久了。就会被同化。既是一,也是万物。好可怕的术法。 第二日早晨,罗怀身着朝服和圣人坐着皇辇来至了政务司礼部大院。 太监高呼,“圣人驾临礼部,速速出来接驾。” 只见礼部大院呼呼啦啦出来了五十多个人。 礼部尚书,三位侍郎,两位员外郎。四司主管,副官。鸿胪寺卿。贡院大夫,教谕。寻妖司总司官员。礼部五品以上的官尽数到了。 圣人和罗怀落车后,罗怀皱眉看着那跪得一片。 圣人哈哈大笑,“朕多少年不曾看到礼部这般齐全了?哪怕是大朝会,也有人或因事假,或因丧期,或因病假不来。你们礼部有心啊,知晓朕与皇孙来此,竟然群贤毕至。好。好。好。” “我等恭迎圣人大驾。恭迎怀王殿下。” “平身。天寒地冻,速速进屋。莫要冻坏了诸位爱卿。” 来至了礼部大厅之内。 圣人主座,罗怀次座。那些大人都低着头站着。无人出声。 圣人摸着椅子扶手,环视一周。看了一眼身边的罗怀。“孙儿,有什么说什么。如今我罗朝礼部的官员都在了,正是你直抒胸臆的好时候。” 罗怀起身,“皇孙领旨。”他走到了尚书大人面前,“尚书大人,小王自小离家。云游在外,不曾听说别国有吃人习性。独我罗朝将人贬为奴户,杀人取肉。不知尚书大人作何感想?” 尚书抬头看了看圣人,又看看罗怀。摇摇头不做声。 罗怀正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一位侍郎站了出来。 “启禀怀王殿下。如今天下人道大同,却也和而不同。人有百样,国有百样。我罗朝,不必学自他朝。” 罗怀咬肌鼓起,“若本王提议变法。将把人贬为奴户之律从我罗朝律法中抹去。不知诸位心中作何感想?” 圣人低头用余光观察所有人,他早已料到这个场面。礼部本来就是各个世家的集合体。这六部之中,若问哪一部的权力最难掌控,那便是礼部。从庸合法统以来,礼部一直都是和皇权唱对台戏的主角。圣人把尹相摆到台面上,未必没有让其互相侵蚀的心思。 但最后尹相与礼部拧成了一股绳,尹威或多或少还要看礼部的脸色。 那位回答罗怀的侍郎大人呵呵一笑,“怀王殿下。我罗朝自庸合圣人以来,都是以罚威吓不法之徒。丢命何足惧哉,唯有被贬为奴户,才可使诸多有害人之心者望而生畏。您欲将此律从我罗朝律法中抹去,那无人管教的乡野之人,可就再无顾及。” 罗怀嗯了声,“严刑律法,的确使人望而生畏。但过于残忍,大人岂不知这世上之理是堵不如疏,若礼部能教化天下。怎会有人生了害人之心?人人得真知,人人可果腹。天下自然太平。” 侍郎摇头,“怀王修道修昏了头,看不清这世道。本官无话可说。” 这时上座的圣人问,“若朕欲强推政令。尔等欲如何?” 一个员外郎站出来,“微臣愿……以死明鉴!” 圣人老脸一黑,“你既喜欢吃人,等下朕赏你奴户百人,你一定要吃个干净。” 那员外郎一愣,“不必圣人下令,臣这就死。”话音才落,只见那员外郎跑了两步,一头撞在墙上。咣当一声,溅了一墙血。 罗怀张着大嘴看着此景。怎地吃人的法度就不能改?他真的想不明白,至于么?才两句话,就要闹出来一条人命。 门外脚步声杂乱,监察司的御史听闻圣人驾临礼部,匆匆赶来,亦是高呼礼法不可改。 起居郎提笔写道,“礼部员外郎齐癸以死明鉴,律不可改。圣人怒而笑,言之。我罗朝并无幼主。尔等米虫却也想欺我皇权!” 礼部尚书这时上前一步,“罗朝自庸合以来,皇权与世家同治天下。民有田耕,有书读。再无残暴以人生祀之礼。圣人欲改法,怀王欲改法。敢问尊上,有何依据?” 怀王咽了口唾沫,舔舔发干的嘴唇,“人吃人,会生妖性。” “可我罗朝有奴户律法千年,为何千年之内无妖人?” “灵韵重生。今时不同往日。” 礼部尚书笑了,“那怀王不该修奴户之律,应修刑律,吃人者违律便是。” 怀王眼睛一眯,“吃人本就违律!可世家大族养着奴户作甚?若吃人的习性依旧改不过来怎么办?谁能去那深宅大院去查?即便查出来?谁人能给士人定罪?” 礼部尚书凑到怀王耳畔轻声说,“怀王殿下,就算您从我等嘴里抠出来吃的。也喂不饱这天下人。” 怀王两条眉毛飞起来,当真就想一巴掌把这个尚书大人给拍死。怒喝一声,“本王何曾要从尔等嘴里夺食?” 尚书豪气言道,“今日修了奴户之法,明日可修庶民之法。来日再修良人法。我士人,如何自处?我士人,退无可退。” 起居郎提笔写道,“怀王欲修奴户之律,有心惩处世家。又言说,非有意从世家口中夺食。尚书言,今若修奴户之法,明日可修庶民法,来时便修良人。士人不可退。” 太子从人群中走进来。他恭恭敬敬地向圣人跪拜,“儿臣拜见圣人。” “太子平身。” “儿臣听闻怀王与圣人来至礼部,提议修律。” 圣人点头。 太子言说,“此事非同小可,修改律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取消奴户,世家当今养着的奴户何处去?奴户天生残缺,不可劳作。衙门要如何处置这些人?儿臣建议,应由礼部细细讨论,有了章程再经廷推。” 圣人哼了声,“摆驾回宫!” 太子和礼部尚书相视一笑。 罗怀换了一身道袍,出了宫。来至洽泠书院,去见杨暮客。 杨暮客打着呵欠跟罗怀吃茶聊天。 罗怀怒气冲冲地说,“都是人,人与人有何不同?” 杨暮客一撇嘴,“怀王殿下跟外面的脚夫有何不同?” 罗怀拍拍桌子,“紫明道友!你自己都说了,灾祸临头!你还有心情说笑!” 杨暮客无奈地说,“我不懂政治,也不懂争权夺利。这门道我看不明白。一个律法,改了我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些世人豪族如此在意,定然事出有因。” 罗怀点点头,“那些人觉着是圣人退位前要给太子扫清障碍。” 杨暮客揉揉眉心,“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懂其中关键。但我以为,利益分配不均,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池子里的鱼太多了。若是杀一些鱼,腾出位置,可以改变现状。但最好的办法是再修一个更大的池子。” 罗怀气笑了,“你说得简单。天下的利益就在那,怎地还能再多?” 杨暮客两手一摊,“所以,你们这些上位者就是看着利益啊。麒麟代表了传承最久远的权利与财富。可以不拜她么?世道哪儿那么容易改?这功德,没那么好拿……” 东宫之中,一个殿堂里摆放着正阳法统的国神雕塑。 罗沁卑躬屈膝地叩头。 似是应对的杨暮客的话语。 第125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太子给正阳国神敬香之后,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中有一架竹马。 竹马有些年头了,又旧又破,但一直没丢。 太子看着竹马,好奇地坐上去。心无旁骛地摇着。快乐,有时候很简单。 亲随太监找了许久,才看见树后面摇竹马的太子。 “我的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呢。天这么冷,别冻着哟。” 太子憨憨一笑,“好玩。” “爷。您还记着这是谁的东西不?” 太子摇晃着说,“这是我给怀儿亲手做的。但是我一直没见他玩过,那就我自己玩吧。” 亲随太监给边上人使了个眼色,两手在肩膀比划一下。边上人赶忙去找厚衣裳。 “爷……宫里圣人传信,说晌午表现不错。等一会儿宫中大家过来教你明儿该说的话,您还得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大宝。我能不学么?长篇大论的,背起来好难。有什么话,你替我去说不就行了。” “哎哟。这事儿奴婢可替不了。” 太子苦笑一声,“何苦难为我这病人。怀儿撺掇出来的事情,还得我这当爹的来帮他。” 亲随太监谄媚地说,“谁叫您是咱罗朝的未来人主呢。” 太子长叹,“得病之前,心心念念想要去当人主。但自从病这一场,却生了疲惫之感。你们都说我丢了魂,我却觉着我是得了新生。看事情,比以往通透。你说,你是喜欢原来那个太子,还是当下的我?” “爷什么样婢子都稀罕。爷就是婢子的命。” “你们啊,怕是没有一句实话。把我当做傻子来糊弄。”太子冷眼看着名叫大宝的亲随,“我是丢了爽灵,丢的是禀赋,不是智慧。与朝中大臣说话,你们一字一句都研究好了,让我背下来。这人主究竟是你们要做,还是本王要做?” 大宝也哀怨道,“婢子该死,婢子不该多嘴。但当下事情都是圣人安排的。” “我越发觉着过去是迷障了。总是想跟着圣人作对。想来这样的禀赋不要也罢。且学吧。过些日子,圣人换我来做,父皇也不愿再教我了。史书里写了桩桩件件争权的恶果。你这两日给我念书,也该记下。莫要自食其果。” “奴婢明白。” 胎光是命之根本。若无胎光,就是行尸走肉。如奴户一般。 爽灵是命之禀赋。与天地沟通,学而知之。 幽精是命之性向。或喜清淡素雅,或喜花红柳绿。定下了爱恨情仇。 太子丢了爽灵。所以时时叩拜正阳国神。费麟保下他与天地沟通之能,重造新神。所以太子有时看起来行为幼稚,但过往所学并未忘掉。他明白规矩,明白道理,就是欠了行事尺度。 多年来,未失魂的太子笼络了那么多宫中内官。他们可见不得太子痴傻。他们比谁都急,哪怕重新倚靠圣人都在所不惜。一群自诩贤臣的人也替太子着急。但那些贤臣见不到太子,就不停地发送信件嘘寒问暖。 这不,最关心太子的林啸来至京都,准备接任京都太守。他下了船直奔东宫而去。 林啸是心怀改革意愿的大臣。他心中知晓太子大多言辞都是画饼给他们充饥。只怕是太子上位后,视皇权公器为私物。 二人在东宫一叙。太子多数时间只是听。但眼神与以往不一样了。似是听进去了,而且细细分析,还问了施政对错。 杨暮客和罗怀在洽泠书院聊到了晚饭时候。杨暮客提议,“既然我等不能从上至下改变奴户困境,那就该脚踏实地的在人间行走一遭。” 罗怀听后情绪激动,“道友说得对啊。骂了一下午世道,却都是光说不练。修行果然就该如道友所说,脚踏实地!” “嗯。待吃完了晚饭,我们就在附近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老奶奶需要我们帮忙,扶着过马路。” “啊?”罗怀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杨暮客。 “总不能饿肚子出门吧。我们家玉香做的吃食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定安道友放心,定然合你口味。” 罗怀无奈地闭上眼叹口气,这紫明道长当真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人。 吃完了饭,玉香凑到杨暮客耳畔小声几句。说能走得远一些,她在后面照看。杨暮客问她,那谁来照顾小楼。玉香说蔡鹮帮忙照看。 于是乎杨暮客随着罗怀出了街。 有怀王作陪,那些侍卫明事理,并未跟上。 寒风吹过,来香酒家的门口站着许多讨要剩饭剩菜的穷人。他们端着碗,排成队。酒家里的店小二拿着水瓢分发泔水。 两个道士走过,杨暮客调用仅有的一丝法力,掐迷魂咒。把泔水桶变成了精美的肉汤。随着法力而去的,还有一丝阳气。让那些排队的人身子暖和许多。 走远了之后,罗怀不解地问。“紫明道友若想帮助那些穷苦人,就该大方施舍。只是用迷魂咒,未免也太过儿戏。”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抽抽清鼻涕,“贫道是他们命苦的罪魁祸首么?” 罗怀摇头。 杨暮客再问,“贫道是管着民生的父母官么?” 罗怀再摇头。 杨暮客抬头看天,“贫道送他们一场梦,知生而美好。我没能耐改变他们的境遇,就让他们苦中作乐一次。” 罗怀心中憋着一口气,难受至极。这京都是他家,家中丑陋一面被道友看得清楚。但他也没有本事改变。 俩人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办白事的队伍吹吹打打。罗怀拉着杨暮客走到了巷子里,盯着前方的队伍。 罗怀哼了一声,“大晚上扛着棺材游街,好一个忠贞不二的直臣。” 杨暮客用袖子擦擦鼻涕,“这就是当堂撞死的那位?” “还能有谁?既是撞死在了宫里,定然要大摆排场,求个好名声。”罗怀说着面色阴沉,“明明是一个贪权恋栈的狗贼,却定然要在史书上留名。” 杨暮客坏笑道,“不若招来城隍问问,那人魂儿何去。若真是一个鬼祟,放任他几天。怕是能把自家祸害个底朝天。” 罗怀皱眉,“未免太过歹毒吧。” 杨暮客揣着袖子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名声,其家传名久远,未来旁人拿着此事来嚼你罗氏的舌根子。一个奸臣,被描画成了忠臣。那就世道公平了么?” 罗怀咬了下牙,“是也。谁人都能当做榜样偶像。独此以死相逼,图身后名的混账不行!”说完罗怀掐诀唤神,招来了城隍司判官问明详细,说那人之魂被收在宫中,还未处置。等其丧期之后,自然会飘到城隍司报到。 礼部员外郎齐癸家中办白事,一堆人哭嚎不停。来往大臣接踵而至。 礼部侍郎彭沅作为好友招待四方人,拉住了前来吊丧的户部户政司司长说着悄悄话。今日晚上莫要走,户部尚书家中有宴。 戌时,杨暮客和罗怀在外头吃着寒风。礼部尚书家中却灯火通明。 宴席摆在园中,暖炉排排而坐。在座之人无不是当今朝廷的高官。 礼部尚书居中笑道,“当下怀王提议修律。就是要逼迫我等世家退让。北方大乱,南方诸多郡县瘟灾。我等士人或多或少,都遭大难。这便是圣人对我等的试探。此路决计不可让!怀王不是骂我等吃人么?欲想将我等比作畜牲。能教出这样人子的太子殿下。想来也对我等世家记恨已久。诸位,今冬过后,太子登基。我等一定要聚团取暖,不能自乱阵脚啊……”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我等定然要相互帮持!” 礼部尚书得意地看着众人,“今日老朽特意准备一场雪婴宴。大家尽情享用。” 雪婴是什么?就是奴户诞下的白化病孩子。奴户近亲繁殖,患有先天疾病的婴儿极多。但若欲想凑足数目,招待宴会众人,定然不是一家豪族提供。 户部尚书家的后厨婴儿哭喊声不停。一个个饿的嘬大拇指。 几个妖人瞪着绿油油的眼珠子听闻婴儿哭喊找了过来。 杨暮客追着罗怀步伐,跟着前头的一个妖人。那妖人已经神志不清。被两个道士这样跟着都不曾发觉。 罗怀问杨暮客,“道友。你说这样的人,我罗朝现如今有多少?” 杨暮客琢磨了下,“怕是也不多。挨个士族家查一查,很快就能查个干净。” 罗怀听后怒火中烧,“可就是不能查!当真气煞我也。” 两人来至了户部尚书门前,耳聪目明的他们自然能听见里面宴客之声。 那个妖人已经爬墙翻了进去。 罗怀准备掐穿墙术进院子里,看了杨暮客一眼。察觉杨暮客一动不动,好奇地问,“道友不进去么?” 杨暮客苦笑。咋进去?贫道哪儿有法力进去?消耗寿命去借灵炁?贫道才不干哩!于是默默摇头。 罗怀站定想了一下,躬身作揖。“果然还是道友思虑周全。若是我等进去,怕是那尚书以为妖人是我罗怀安排,事后定然大书特书,将我罗怀说成是一个可操控妖人的妖道。我等应该隐匿起来,看他们好戏。正如道友放任鬼怪归家一般,让其自讨苦吃才好。” 杨暮客搔搔发髻。这也能说通么?借坡下驴,他便劝诫罗怀道,“道友说得不错。他们是该自讨苦吃。但那隐隐婴儿哭声听着令人心焦。” 罗怀掐着穿墙术就进了尚书府大院。 杨暮客独自站在后街,左瞧右看。却不见人跟着。想来玉香就在不远处。他无奈感慨,似是自言自语出声说道,“世道果然艰难,人道果然不公。修个屁的天道。不清?还谈什么天道!” 罗怀领着土地公,土地公操控着猫猫狗狗驮着那些婴儿篮子从墙里面走出来。 杨暮客皱眉看着那些篮子里的白化病患儿,又开始发愁。这罗怀救出来这么多孩子。可怎么办呐。那尚书家臣打死那些妖人后,发现了婴儿不见了。这还猜不出来是谁干得吗?愚蠢! 正当杨暮客要批评教育罗怀的时候。天地变幻。 一只七彩果蝇携着五色霞光来至街面。 那果蝇庞然大物,一只前足就占满了整条街道。 无数复眼盯着杨暮客。 “紫明上人批驳我天道宗,妾身前来论道!” 杨暮客倒抽一口凉气,干啥?论道?你一个合道大修,跟我这感炁的小道士论道!论你奶奶个腿儿! 但杨暮客依旧正身掐子午诀浅浅一揖,“企仝真人修行已久,贫道入门时间尚短,非你我论道之时。” “那便请上人收回方才所言。清与不清,皆要修天道。” 杨暮客皱眉。一咬牙,“贫道与贵宗门锦旬真人有约,不若企仝真人也与贫道定下约定。待贫道与锦旬真人论道之后,定然与企仝真人履约论道。” “妾身记下,与上人相约。来日论道。” 说完果蝇消失不见。但五色霞光依旧留下。 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运转,罗怀还掐着穿墙术,张着大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土地公高高兴兴,引领着一众猫猫狗狗。 五色霞光似是组成了一行字。 “不可足其所求,不可任水满盈。半弧之数,以盖天下。” 杨暮客皱眉,此字何解?这是九景之法么?似是而非。当初与至今进入九景之门并非这般模样。细细品读那五色霞光组成的字。再分析企仝所作所为,似是一直吊着那些江女的胃口。 杨暮客心中恶心至极。这等学说像极了决定论,限制发展速度,避免过早灭亡。把自己的想法拔高到了造物主一般,狂妄!世上哪儿来的造物主。 敕令。上清! 五年寿数支出,唤来天地灵炁。五色霞光消散。 “紫明道友,果然救出来数百孩童。好大一桩功德!” 杨暮客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这些孩子你准备怎么处置?送哪儿去?孩子丢了,那尚书要在京都里掘地三尺,找不到,就要找到你罗怀头上去。事情还是要坐实了你罗怀是个妖道!” 罗怀愕然看着杨暮客,是啊。要怎么办? 杨暮客指着土地公,“你显灵!明白了么?” “是是是。小神显灵救助孩童免遭妖人吞噬。” 杨暮客这才松了一口气瞪着罗怀。 罗怀讪讪一笑,“这……定安毕竟才下山不久。诸多事情想得自是不如紫明道友周全。” 忽然间东方的天金光一闪,杨暮客又听见了一声钟响。 企仝真人在洞天里高呼,“祭酒大人,你我有约。只要妾身帮助紫明上人成就人身,你就保我洞天安稳落地。” 金色大鹏口衔一个金球,光照天极,声传万里,“你以老欺幼。我师弟才得人身,你便要与其论道。不若你我先论一场。看看是你这虾元异种修的道恒远,还是我这龙元异种修的道长久。” “紫明上人批驳我天道宗之道。妾身身为天道宗旁门护法,职责难免。请祭酒大人见谅。况且我未伤紫明上人。” 金色大鹏展开翅膀用喙尖搔搔羽毛,传音道,“可我师弟支出寿命解开你留下的术法。” “妾身这就准备延寿之物。” 第126章 莫。莫。莫。 一道墙,里面热火朝天,外头寒风凛凛。 户部尚书还在和诸位高官举杯痛饮。那些个妖人默契地悄声在黑暗中攀爬。 妖人闻不到婴儿的味道了,也听不见哭泣声。宴席吵吵闹闹惹了它们心中厌烦。 既然吃不到婴儿,那就吃些老帮菜。 这些妖人默契地掩藏在黑暗中,靠近宴会的园子。 园子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诸多大臣在内,户部尚书定然要保护大家安全,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无关之人靠近,听了宴席上的内容。 圣人从别人口中听来消息,和派出探子得到消息。两种方式带来的后果云泥之别。 一个侍卫被妖人抓住了肩膀撕咬,疯狂嚎叫示警。 户部尚书宴席上听了侍卫嚎叫一愣,圣人当真要撕破脸皮么?他冷着一张脸哼了声,“诸位莫慌。我等都是朝堂中流砥柱。本官倒要看看,是谁人敢在我宴席上闹事。” 园子门一打开,吏部铨选司郎中看见了自己的老父,慌张喊了声,“阿父,你怎地来了尚书大人家宅?” 那老头抻着脖子一看,他认得自己儿子,却觉着自己儿子的肉好香。张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咬住侍卫的胳膊,拖着跑过去。侍卫抱团上前阻拦。 “打不得!打不得!那是下官的阿父啊!” 尚书眼睛一眯,咬了咬牙。“郎中大人,你确定是你父亲?妖人眼眸泛着绿光,已经非人。到底是何方妖邪,敢于京都作祟?” 宴席中寻妖司官员念经请神,官祠护法神讲神入体。只见红光闪耀,寻妖司官员赤手空拳地冲出去,三拳两脚打趴下一个妖人。继而再帮护卫抵挡其他妖人。 铨选司郎中上前抱住尚书大腿,“大人呐。求您让护卫手下留情。那当真是下官老父。下官老父年近百岁,怎能挨着棍棒敲打。” 户部尚书赶忙把他拉起来,“郎中大人可使不得,这些邪祟冲入我尚书府,定然是要阻我等合议。那妖人样貌想来也是幻化出来,贵家长老怎会来此呢?你好好想想,年近百岁之人,又怎能把我府中护卫咬得遍体鳞伤?” 铨选司郎中两眼无神地看看老父,又看了看尚书。只见府中的持刀护卫已经赶到,那些侍卫身着铠甲,手起刀落,几个妖人瞬间命丧当场。 铨选司郎中屏息走近了那无头尸体,看到了老人腰带上别着的一块玉佩。这玉佩是他家的家传之物,他瞬间就红了眼眶。 “阿父!阿父!当真是我阿父!”郎中回头怒视尚书,“你这宴会到底意欲何为,我阿父怎地从你家出现?你又为何要杀我阿父!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 尚书环视四周,“诸位也觉着是本官安排?” 有些人也凑上前去,认出了这些妖人都是谁。无一不是豪族家中亲眷。他们不敢应声。 尚书背着手,牙缝里冒出声,“本官好心宴请诸位,却不想闹出这样的事情。诸位暂且留下,等刑部司和京都府衙门来人吧。事情要查个清楚,我要个清白,尔等也许要个交代。诸位以为如何?” “听尚书大人所言。” 刑部司很快就来了差人。刑部尚书听闻此事,本来都脱衣睡觉了,又从暖床里爬起来亲自来至案发现场。 林啸被太监叫醒,匆匆离了东宫。他这官儿还没上任,就要去处置这么一桩事情。当真头大。 礼部尚书看到了刑部尚书,又看到了林啸。脸色发青。长脸之事变成了颜面无存。任谁都不能心平气和。 刑部尚书呵呵一笑,“孙大人,今夜倒是热闹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喊老夫一声。” 礼部尚书欠身,“张大人身兼要职,不敢叨扰。” 张开背过身去,看着在场的众人。在场之人可不止是礼部一部官员,甚至还有他刑部之人。那刑部官员看到张开的眼神盯向自己,赶忙低头躲避。 张开对林啸说,“事涉朝中六部大臣,我等查案要小心仔细。死的人也都是京中贵人,本官建议,先将尸体收敛起来。别让孙大人家宅沾染了秽气。” 林啸躬身作揖,“张大人所言极是。” 安排好清查现场的工作后,刑部尚书张开和林啸一起离开。 孙尚书给在座宾客道歉,差人将宾客尽数送回家。这宅子他也睡不下去了。诸多差役在府中查案,他看见就心烦。让下人准备好了铺盖去皇宫的议政殿去睡觉。 圣人一觉醒来,听着太监汇报。 圣人吃惊于孙尚书家中闹了妖邪,而后问明了详细。呵呵一笑,“这姓孙的,以为他能把世家拧成一股绳。结果使错劲,伤着胳膊了吧。什么是命,这就是命。老天都看不下去他们这么欺负我们罗氏。” 太监附和,“圣人说的极是。” “少给我溜须拍马,去把太子招进来。昨儿教他的话没用了。朕亲自考校他。” “奴婢遵旨。” 没多久太子来到圣人寝宫。 “沁儿啊。” “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圣人抱着暖炉躺在软椅上,两条腿搭在矮凳上打量着罗沁。“昨夜之事可听说了。” “路上大伴已经言明。” 圣人抿嘴一笑,“你如何看?” “儿臣以为,世家豪族为富不仁,此为天罚,以示警告。” “不错。这些个士人豪族,吃得脑满肠肥,心生妖性,城中作祟。该是立新规矩的时候了。” 太子罗沁琢磨了下,“儿臣以为,这规矩该儿臣立。” 圣人眼睛一亮,“这回你倒是说了心中之话。为何是你立?非是我立?” 罗沁端坐道,“圣人与诸位老臣情深意长,不该伤了和气。儿臣与诸位大臣交往甚少,做起事来,少了掣肘。” “你欲如何去立啊?” 罗沁盘算了下,“拉拢一伙儿,打压一伙儿。分而治之。” 圣人摇头,“错了。” 嗯?罗沁不解地看向父皇。 圣人叹息道,“你谁都不能拉拢。你是人主,你不能主动向任何一方示好。要别人主动向你示好才对。我罗朝已经无相位。沁儿你也没组内阁。我手底下这些老臣啊。你想来也信不过。那他们能信得过你么?你立了一个你自己都信不过的标杆出来。以后定然也会再折了那标杆。记住了!为人主,最忌讳前后不一。” 罗沁咀嚼其中意味,“儿臣明白了。” 圣人摇头,“你不明白。你不是我,我的路子你用不得。我是一个失败者。你心中理想远大,我教你什么都是错的。你不能听我的。今日之事,你去想一想。问一问过去的自己,问一问现在的自己。昨儿教你的话全都忘了吧。今日朝会,你自己来说。” “儿臣遵命。” 皇权与世家的斗争,非一夕之争。否则当今圣人不会扶持一个尹氏出来。不会任由世家相互兼并。 分封出去的利益,是已经给了的。但是没分封出去的,也被世家给占了。这才是罗朝皇室如今最头疼的问题。 自庸合以来,皇族王公们内斗激烈。有本事的,早就死伤殆尽了。剩下了几支,风中残烛罢了。 世家当下有一种奇怪的态度。那就是你不能拿着我的东西赏赐给我!陆饼怎么敢两条腿踩两船?因为皇权没有逼死陆家的本钱。 罗沁去御膳房用餐,一个人想了很久。 等到上朝的时候,他脸上表情麻木。看着朝堂上诸多面色阴沉的大臣。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刑部尚书张开把昨夜的事情讲了明白。 “昨夜戌时,礼部尚书孙大人家中宴客。准备以雪婴宴招待朝中大臣。戌时四刻,有侍卫被吏部铨选司郎中大人家中长老撕咬。发出警示。经过一番打斗,所有妖人尽数伏诛。但后厨雪婴尽数丢失。今日丑时,寻妖司在土地庙中发现了丢失的奴户婴儿。此乃土地公发觉有人要宰杀数百婴孩,有伤天和,施法挪移走了婴孩。如今这些婴孩已经被京都衙门慈幼庵收养。这些婴儿经寻妖司断定,三魂齐全,七魄未生。除去身患白子病,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不可尽数断定为奴户子嗣。” 礼部尚书孙大人怒目而视,“张开!你莫要编造莫须有的罪名!” 张开瞥了一眼孙大人,“本官所言皆有证据,经刑部司衙门和京都府衙门双方断定,在场被击杀的人员尽数都已妖化。根据怀王之前所言,天地与以往不同,食人的确会产生妖化。” 圣人微微一笑,“孙卿家,昨夜为何宴请我朝中大臣?如此喜事,竟然不通知朕一声。你们一同寻欢作乐,却让朕独处冷宫之中。你我多年交情。这回着实伤了朕的心呐。” 孙大人赶忙跪下,“微臣宴请诸多宾客,乃是因为齐癸家中办丧事,但齐家宅院招待不了众多宾客。作为齐癸上官,微臣于自家宅院招待前来吊丧之人。” 圣人摸着膝盖伏矢孙大人,叹了一声,“孙卿家果然是忠义两全啊。” 孙大人被这样说,脸上一红。是又羞又怒。 “朕老了。来年就退下去了。太子。你来说说吧。” “沁儿领旨。” 罗沁站在中央,环视诸多大臣。他的腰身被一股气息扶起,傲然地看着他们。 “中州变化,我罗朝为之先。” 一句话,朝堂中央的大臣皆是默不作声了。堂外站着听朝议的官员似是也感受不到寒风。 那大堂里传出去的话,为今天定性。 孙大人莫名的慌张,脸上汗珠滚落。他此时觉着,有些事情,还是莫强求。变法,就变呗。 “本王得天地眷顾,勤读苦读,三十五载寒暑。而当今罗朝天下,自古从未有之。父皇德行圆满,欲于今冬禅让与本王大位。本王欲改国号,正阳过刚,庸合过柔。麒麟复来,神圣降临。私以为,我罗朝为中州之先,当得其神圣之名。本王罗沁,待承大位后,欲为神圣罗朝之主。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哈哈哈……沁儿果然心怀壮志。孙大人,你为礼部尚书。不知这神圣之名,可合乎我罗朝之礼?” “合……合……合!” 罗沁继续说道,“律法改之,非一朝一夕可成。祸乱平息,非孤王一力可成。我罗朝自此应同心协力,一扫沉疴,迎新世道。诸位同僚,土地神官都看我等食人于心不忍,我等饱读史书,还不如等吃香火的泥像乎?” 林啸于六部之末,但身为太子忠党。他冒大不讳上前一步,高呼,“圣王仁慈。若圣王有心重整罗朝天下,微臣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圣人非但没生气,哈哈大笑,“林啸爱卿。身强力壮。我罗朝天下,有你这等忠臣,定然能开历史先河!” 邱悦看了一眼礼部尚书,叹息,“老臣亦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朝最老的臣子都这样说了,朝堂之上自然是一同喊着,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费麟化作女子落下,寒冬里送来一缕暖风,京都大地重焕生机。 罗沁看到了费麟,心中种种明悟。向天一礼,众朝臣随之礼天。 兵部尚书罗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官道中央。路旁的树上香花绽放。禁军开路,一路高呼,“北境驱赶妖邪得胜!罗真大将军威武!” 朝堂上得知罗真骑马入京的消息,众多人欢欣不已。这常胜将军终于回来了。众多人似是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礼部尚书孙大人跪下向圣人说,“微臣身体每况愈下,求乞告老回乡……” 杨暮客和罗怀站在一棵树下。树上黄花飘香。 一旁是书生搂着女子开窗看着禁军游街,一旁是衣着单薄的庶民兴高采烈。 杨暮客揣着袖子蹲下,脑子里想到了一首词,用在此处不大合适,却也再合适不过。 “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罗怀感应到了京都中气韵的变化,奇道,“我罗朝怎地一夜之间便有大兴之相?” 杨暮客撇嘴,“贫道舍了五年阳寿,给你罗朝求来的。还不谢谢我?” 罗怀听后站定,撩起衣摆跪下叩头,“多谢紫明道友恩情。” 杨暮客蹲着看他笑了声,“日子长着哩。记着给贫道做成个长生牌位,供在你幽玄门的俗道道观里。” 第127章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礼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散朝后,官员皆是耳语相谈议论纷纷。 邱悦哼着小曲儿出了宫,奔着刑部衙门而去。 他去刑部,自然不是为了查礼部尚书家中之案。不过言语几句添油加醋,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刑部衙门是一个五进五出的箱庭大院。 前门脸有上中下三堂,还有一个刑堂。刑堂只有栏杆围着,可让外头的人观刑。门脸后面则是大仓,放着刑部捕快所用的工具。 进了前门,第二层则是捕快工房,查案值班皆在此处。两边则是卷宗耳房。 再入其门,是比部门房。里面是比部办事处。刑部所需经费,俸禄发放,皆是由此部门筹算。 邱悦来此也自然不是为了来刑部比部查账,不曾在比部停留,而是进了侧道没再往里走。往里走则是刑部司,是正经办事儿的地方。这条侧道巡查人员来往频繁。此路通向刑部衙门最后的一间内院,刑部监狱。 刑部监狱是临时看押要犯的地方。京都衙门税赋司管事被抓了进来,邱悦来此便是问话的。 里面墙体高筑,持弩的卫兵在塔尖放哨。刑部司狱官出来迎接邱悦。 “尚书大人,里面请。人已经安顿好了,您只要随小的进去问话就行。” “那人这几天都说了什么?可见了别人?” “没有。谁都没见,也不说话。” “你们没提审么?” “哟。事关税务案件,咱刑部司可不敢独自提审。您亲自过问的案子,只能等大人的消息。” “好。” 邱悦随着狱官走进监牢。监牢墙壁光滑,一丝缝隙都无。异常干净整洁,也并不昏暗。哪怕是白天,也亮着灯,照亮每一个死角。 邱悦来到一个审问室,审问室只有一个网孔通气,还盖着吸音的棉絮。 厚厚的牢门打开,里头被两个捕快看押着一个老翁。老翁头发花白,面容圆润,眼角几道鱼尾纹,额头宽大,鼻子挺直,看着是个正气的人。 那老翁见到邱悦进来,赶忙起身作揖,身上铁链哗啦啦作响,“老朽拜见邱尚书。” 邱悦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对面,提起衣摆落座。“不必多礼。请坐。” 老翁慢慢坐下,抿嘴看着邱悦的表情。 邱悦两手抱在腹部,视线从鼻尖看向老翁,“李思明,在狱中想了几天。可想明白了?” 名叫李思明的老翁面无表情地说,“罪囚不知尚书大人所言何事。” 邱悦张口便说,“京都府人口两千七百万,其中庶人九百八十万有余,士人三十余万,剩余皆是良人阶层。京都府年入盐铁税,粮税,入城税,布税,商税,共计该有四千五百金玉有余。但前年京都税收三千六百八十金玉,去年两千六百二十,今年三千二百一十五。李大人,这其中的钱财是谁拿了去,你总要交代出一个人来。” 李思明苦笑一声,“事情户部司不是查明白了么?是老朽渎职,要交代谁呢?下头的税官只收上来这么多,老朽也只能交上去那么多。” “户部是谁压着此事不报,又是谁保着你?” 李思明抬眼看了眼邱悦。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是户部尚书,税务财政出了问题,你早就知晓。此时才来问,又是想问哪个人的名字呢? 邱悦见他不答,叹气一声,“本官尸位素餐,自有圣人与太子责罚。你记恨本官没用。总要交代出个人名。一层一层,最后查到了本官,本官也向圣人求乞归乡。但今冬过后,圣人禅让,太子登基。新皇总要有个新气象,这陈年旧疾,也该治一治了。” 李思明琢磨了下,这尚书若是想大事化了,还真有一个人能说。“户部金部司郎中吴野本该年年审计,但最近三年都未派出审计巡官。老朽便是因此才心生侥幸,并未再派遣税官。” “吴野?”邱悦笑了声,“他人都跑了,你说了又有何用?前些日子,他家中车马翻在了官道路边,恰巧大风雪来临,一家人冻死了一半。但那车中细软加起来连一百金玉都没有。最值钱也不过是一箱折扇。尹相命陨乡下,前去搭救的除妖军也清查了一遍家宅。根本凑不出来三千金玉。你若跟我说,这些年短了的税赋,都是这些人贪了去。可钱呢?” 李思明笑了下,“大人呐,一层层盘剥,下官又怎知这钱哪儿去了。” 邱悦哼了声,“李思明。不要给脸不要脸。单是京都一地赋税,就少了三成。而且是以十年为计。一万金玉,能养出来多少私兵?这么多钱难不成是尹氏拿去准备造反么?” 李思明愣了下,皱眉问,“您要把我归为尹相同党?” “不然呢?” 李思明沉声说道,“我武隆李氏一向忠心耿耿,何曾参与过造反之事。邱大人莫要冤枉好人!” 邱悦撇嘴,“谁信呢?这么多钱不见了。在本官眼皮子下头不见了。本官只查到了你,和尹相同党。你说没有关系,你自己信么?” 李思明大大的额头鼓起两个包,眯着眼面目狰狞。“钱,大人当真不知何处了去么?” 邱悦点头,“本官不知。” 李思明嗤笑一声,“户部亲自签发的国神观信众可持赎罪券免税,上面可是盖着您邱大人的印章呐!” 邱悦摇头,“本官何时批准了这样的政令,李思明你莫要血口喷人。” 李思明躺在座椅里,“邱大人好一张嘴。若无户部政令,我一个小小的衙门税官,怎敢私自做主免去那些商户和士人的税?” 邱悦微微一笑,“你承认你下令免税了?” 李思明点头,“十三年前,户部侍郎白宇亲自随同国神观方丈大人来到了京都府衙门,当着下官的面把政令拿出,放在了京都太守的桌上。邱大人,您敢说白大人和国师大人一同作假么?” 十三年前?邱悦恍然。他儿子曾经诬告东宫笔吏,害得那笔吏一家被充为奴户。好像就是那笔吏发现了有人私造政令,而后反击杀人。为此邱悦还曾禁足儿子一年。 邱悦坐正了身子,问李思明,“你说赎罪券?本官怎地不曾听说?” 李思明鼻息长久,轻声说,“赎罪券是十三年前的名字。后来国神观改了个名,叫香火卷。这国神观的生意,是圣人的买卖。您敢去查么?” 香火卷……邱悦长吁一口气。五百文一张,可去国神观食宿免费,供奉国神得神官庇佑。这玩意的确是户部签发了政令,持有香火卷,可免了等价税钱。但这事儿为什么没人说呢?今年税钱短了这么多,各地缺口极大,却无一人敢报。难不成国师的权力比尹相还大么? 邱悦是当真不知此事。在尹相手底下,他接手的公文基本都是尹相之人呈上来,自然也不需他去操心。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今朝当差做主,才知晓这么多破事儿。邱悦苦笑一声,尹相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他当权,竟然面对这么大的窟窿。那尹相是如何补上的呢? 于是邱悦问,“你所言可有实证?过往税款空缺,又是如何填补?” 李思明冷着一张脸,“去抢。抄家灭族,尹氏的好生意。” 邱悦站起身,“你本是渎职……但说了这些,有可能要丢了命。” 李思明看着房巴,“没人能保我。不说,由着诸位在外逍遥么?下官一生不贪不拿,等着你们这些高官来照顾提拔。我若不说,成了尹氏的同党。那才是愚蠢。” 邱悦没回皇宫议政殿,而是回家。他大儿子不争气,贡院大考是个丙等,等到了三十多岁都没能安排上一个官儿做。如今在家帮着邱府管家经营产业。 回到邱府,邱悦问下人,“大公子呢?把他喊过来。” 邱雀笑呵呵地拜见父亲。“尚书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跪下!” 邱雀一捂嘴,盖住笑容。谨慎地跪下去。 邱悦背手问他,“十三年前,是谁让你诬告东宫笔吏。” “白宇。” “什么理由?” “白宇说玉明巷白府打着他们白氏的旗号,凑到了太子身前。求日后以庶代嫡。平日里那笔吏也不敬当今圣人,不敬尹相。除去他,爹爹才好安排东宫眼线。” “为何当年不说……” “您也没问。” “记性挺好啊。十三年前的事儿还记着呢。”邱悦冷冷地看着邱雀。 “为此爹爹禁足我一年,孩儿自是好好反省。从那以后,孩儿再没与白宇来往。自知不是与人勾心斗角的料子。” 邱悦指着邱雀,“因为你,老夫被人利用了!” 邱雀惊骇道,“爹爹神机妙算,何人能利用爹爹。” 邱悦一咬牙,“香火卷!每年好几千金玉的生意。你给人打下手,老夫却一分钱没捞到。如今却要帮他们擦屁股!你个蠢材!” 邱雀赶忙问,“爹爹是户部尚书,他们怎能落下您呢?” 邱悦一拍屁股,“你个混账!他们巴不得少一个人分钱!你早与我说了,十三年,十三年咱们家能捞多少钱啊。” 邱雀喏喏地说,“十三年也不长。爹爹如今是户部尚书,您若参一股,他们还能不答应?” “晚啦!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湿你母!如今太子马上登基,纸包不住火了。这事儿我得处置干净。” 邱雀跪着蹭过去,抓住邱悦衣裳下摆,“爹爹,您不若借着处置此事的由头,敲他们一笔。他们还能不松口?” 邱悦啪地一巴掌扇在儿子后脑勺上,“那是圣人的买卖!” “这么大的买卖,您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邱悦听了更气,“你爹我是人,不是神。我能知道这些秘密吗?好吃懒做的东西,也不知随了谁。” 圣人和太子在议政殿一齐审阅奏章。 看到邱悦呈上来的审问李思明的卷宗,对话一句不曾涂改。 太子看向圣人。 圣人呵呵笑道,“修园子花钱啊。每年那点儿出口税怎么能够呢?咱们罗朝天寒地冻的,石材要选好的,木材要选能保暖的,室内装潢更是花销不菲。十三年前,国师就帮朕出了这个主意。” 太子木讷地问圣人,“父皇教儿臣如何去做。” 圣人皱眉,搓了搓膝盖。“朕写个罪己诏。其余人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这钱又不是都落进了朕的口袋,让他们把财物都交出来,有了交代不就好了。这天下是你的,你愿意怎么罚就怎么罚。若是你改了律法,不能贬为奴户。巧了北边荒地大把,都送到北面去。” 太子苦笑一声,“而后儿臣登基大赦天下,这些人重罪从轻,轻罪从无。个个富得流油,过太平日子。” “这不挺好么?” 林啸还未正式接任太守职位,却已经到了京都府衙门当差。 衙门里积压的案件成堆,税务司的管事儿竟然还被抓了去,户部来查账,账目表格他看了更是头大。在卫冬郡边境贸易重郡,也不曾听闻税款欠缺糜烂至此。 圣人破格提拔他这边陲官吏做了京都府太守,他憋着一口气,要做出个名堂来。 但面对这些牵连甚广的案子,有种不知如何着手的无力感。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靠山。他赶忙写了一封信用纸鸢寄给太子。 太子回信只有二字。放手。 这放手二字有两解。放手去做。放手不管。 但林啸是一个心有正义之人,他愿做寒冬腊梅,不愿做拥蹙锦秀。所以他决定放手去做。 查!从税官开始查起,与户部合作,先把账目理清。国神观这些年来卖了多少香火卷要先查个清楚。 罗怀决定先批下来一块地,建一个俗道庙观。待妃子入京,他便打着出家名义,不再参与皇家之事。罗怀给自己掐算一卦,是儿孙满堂的卦象。证明妃子肚中孩儿健康。还特意拿着卦象问了一遍紫明道友。 杨暮客舍不得法力占卜,点头称是,是个好卦象。 罗怀憨笑,看出来紫明道友不愿意掺和此事。 二人来到了京都府衙门。 林啸看到了怀王就是看到了大救星。赶忙上前将查香火卷的事情说了一遍。 “您是皇家修行之人,这事儿您来处置最为恰当。” 罗怀看向杨暮客,杨暮客抠了抠鼻子。 “定安道友,这扫清奸佞之事,大功德。” 罗怀喜笑颜开,应下此事。 出了门,杨暮客从背后抽出法剑。“此剑名叫尚方宝剑,君子不可欺之以方。此剑不斩君子,只斩奸佞妖邪。贫道借给道友去用。用完了,自会回到贫道身边。” 第128章 零落碾作泥,只有香如故 罗怀接过来宝剑,小心翼翼地捧着,苦笑一声,“紫明道友。定安是去协助查案,您借我一把剑……这……” 杨暮客肃颜道,“当今金煞当值,快刀斩乱麻,合时令。优柔寡断,只会错失良机。法不容情。” 罗怀无奈点点头。他明白了。为了幽玄门,他只能豁出去。 打进了府衙大门后,杨暮客眼皮直跳。没了心血来潮,他只能把这眼皮跳当做是灵机示警。既有示警,那就要小心应对。 他自己没有法力,便把宝剑借给罗怀。干脆了当。 林啸本以为,让这俩贵公子去盯着捕快查案。自是先从基层税官开始查,敲山震虎。 但杨暮客想得却不同,和罗怀合计一下。二人决定领着两个捕快直奔国神观。 国神观神光黯淡。 罗怀小声问杨暮客,“道友莫非早就知晓这样的情况,才将宝剑借给定安?” 杨暮客摇头,“心中有感罢了。” 原来国神观的神官已经尽数消失不见。国神阅琅悄声无息地离开了。罗朝神权陷入了真空期。 这应是罗朝最黑暗的时刻。 城隍司听令于岁神殿。但岁神殿以往秉持淡化在罗朝影响,放权给捕风居自决。捕风居国神离开后,岁神殿若想重新分配权力,非是朝夕之事。 自此罗朝从人道与神道的双轨制进入了单轨制。妖邪滋生,在所难免。 罗怀心中感激不尽,原来紫明道友怕他无护身法器,竟然将隐匿于时空之内的尚方宝剑借给他防身。 二人领着捕快径直来到了粟岳的竹林小院。 罗怀上前跟国神观的小童说,“本王有事求见国师大人,请童子进去通报一声。” 那小童谨慎地看了一眼二人身后的捕快,心中警觉。“殿下与道长不可领着外人在观中随意走动,小子这就去屋里报信。” 罗怀笑着点头,“本王明白。快快去吧。” 没多久,粟岳匆匆赶来,看到王子和大可道长呵呵一笑。“几位莫要在外,进院中一叙。” 杨暮客掐着三清指,免受邪鬼影响。罗怀弹出一滴阴阳露,落在坎位,阴阳两分,邪鬼被卷进了阴间。 粟岳感受不到小鬼的灵性,看了一眼两个道士。心中琢磨不定。这二人似是来者不善。但粟岳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一边,想来罗怀不该与他为难。 进了屋,罗怀介绍道,“这二位捕快,是由府衙派遣。调查税款亏空一案。” 粟岳听后放松了许多。知晓是来做什么便好。他面上微微一笑,“老道最近一直勤于修炼五行之法,对朝中政务不大关注。一切都是为了年底的禅让大礼做准备。本来早就该去宫中向圣人汇报,今年的香火卷收入。不成想慢了一步,就招来了查案的差役。”而后他热情招呼几人落座。 罗怀落座后,沉吟了下,“往年税款亏欠,会与香火卷收入相互平账吗?” 粟岳坦然地说,“这香火卷是圣人定下的,和府衙并未沟通。圣人心中有数,自然会在朝会中与几位阁老商议。” 罗怀点头,“那今年的香火卷收入几何?” 粟岳茫然地看向罗怀,“这……我还真不知道。因为一直忙着科仪之事,忘记了询问。” “那尊师这就差人去问吧。”杨暮客一旁笑道。 “好好。”粟岳快步出了屋,与小童吩咐两句。 没多久,小童送来了一个账本。杨暮客看着账本撇嘴。这场景可不是头一回看到了。他在青灵门的俗道道观也曾看见过一回。那回是青灵门放贷的账本,这一回是售卖香火卷的账本。这些个道士啊,哪是在修道,这是在修财呢。 粟岳翻了翻,说,“今年售卖香火卷,一共三千七百六十二万贯,折算两千余饼金玉。” 罗怀瞪大了眼珠,“两千?” 粟岳点头,把账本递过去,“王爷可亲自验看。” 罗怀赶忙翻起账本。 一旁的杨暮客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楼那珍宝楼,随便买卖什么东西不都是几百几千金玉么。他对钱一向没什么概念。 但罗怀就不一样了。他幼学的时候,完全按照皇家治国礼法受教。一文钱是多少,他心中有数。罗朝庶人一户之家一日口粮所需大概三十文。也就是说,这么多钱,完全可以养活几百万户人口一年所需口粮。几百万户人,若按一户五口人算,一郡之地的人可吃饱一年。看到此处罗怀瞬间眼珠子就红了。 “混账!这么多税钱,就这么轻易的抹去了?” 粟岳叹息一声,“圣人缺钱。从国库中拿,还要廷推。经过了廷推,还要户部审批。诸多麻烦,各方都不方便。不若直接就此送去宫里。省时省力。” 罗怀垂下眼皮问,“账上的钱,尽数都送进了宫里么?” 粟岳尴尬一笑,“总有其余花销。人员俸禄,供奉香火的采买,修建住宿客栈。都是要花钱的嘛。” 杨暮客一旁插话道,“尊师,今天来此,就是因为这事儿已经查出来不合规。宫里头也定性,太子要查。您把事情交代给谁办,便让他去京都府解释明白。如今查案的捕快已经开始自下而上的查。若是去晚了,弄出些难看的事情,您也不好与宫中交代。是也不是?” “对。大可道长有理。老道这就去安排。”说着粟岳就跑了。 罗怀看向两个捕快,“你二人去跟着他,他点出来谁,你们就带着去府衙。” “得令。” 房中只剩下杨暮客和罗怀二人。 罗怀问杨暮客,“紫明道友莫非早就知道此事?” 杨暮客摇头。 罗怀不解地问他,“那为何今日道友安排得如此顺理成章?” 杨暮客答他,“怕惹了因果。” 罗怀听了更不解,“可道友说是大功德。又怎怕惹了因果?” “你我皆有情,一点点查下去,总归要怒。贫道怕,怕收不住性子。但这功德,该是你的。贫道也想分上一些。就说这院子里这些鬼怪,你现在不出剑,更待何时?” 罗怀听后了然,抽出腰间宝剑。剑指阴间,聚法力于一点,金光四射。照得那些邪鬼骨肉消弭。 杨暮客对罗怀说,“贫道曾给粟岳占卦,睽卦,上九。遇雨则吉。可这寒冬时节,哪儿有什么雨。道友该送尊师一场雨,莫要让国师死了才行。” 罗怀当下掐诀请东风,灵炁聚于坎位。聚云落雨。 院中的鬼竹结霜冻住。聚阴阵法也因此毁坏。 这一场雨,引来了京都的水师神。水师神看到两个道士,现形说道,“二位道长于此搅动风云,逆了时令。小神要如实禀报。” 罗怀散去法诀,“神官履行职责,本该如此。” 水师神拿出文书勾画两笔,骑风而去。 杨暮客笑嘻嘻地看着罗怀。 罗怀叹息一声,“此番大雨,毁了这聚阴聚财之阵。金生水,我这一场雨把水都泻了去,还冻死了那些阴竹。若是国师回来,定要恨死你我。” 杨暮客哎了一声,“怎能这么说呢?我俩这是救了他。这钱本来他就是有命赚没命花。毁了这大阵,他那御鬼之术玩不转了,就要老老实实去修贫道教他的五行法。老来找到正路,不算晚,没准粗茶淡饭还能延寿几年。” 罗怀无奈笑了声,他根本摸不到紫明道长行事的脉络。 俩人聊了下粟岳布下阵法的优缺点,一阵风吹过。地仙到来。 青瑶子带着玉香,引走了杨暮客和罗怀的神魂。 “二位见财生金意。恰逢年终,该是见识一番人道与神道交织的金炁。” 杨暮客茫然地看着景色变幻,“不知上仙遇带我们去往何处?” “乾朝,乾阳山。” 罗怀听后小声念叨,“乾阳山……?”这乾阳山他知晓是什么地方。是中州金玉的产出之地。 飞到了乾阳山后,杨暮客隐约看到了一个黄铜大炉,炉中金光闪耀,火焰升腾。 青瑶子指着那铜炉说,“那便是天道宗在此立下的钱币焚烧之炉。中州所有国度制造钱币,都会运抵此处兑换金玉,而那些钱币则被煅烧出人道香火之力,化作通宝。” 杨暮客愕然,“这通宝不是道观供奉的香火提炼而成么?怎地还能用人道钱币锻炼?” 青瑶子问杨暮客,“紫明小友。人道香火是人心向往,有什么能比这钱财更能聚集心意?你可知太一门的天权星为何浮于半空不动,随天地运转?” 杨暮客摇摇头。 青瑶子恭恭敬敬朝着天权星揖礼,“因为天权星堵住了罡风之口。所以灵脉可成,所以天地稳健。人人都敬天权星。太一门不需通宝,便可得人道气运。” 杨暮客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见太一门修士下来跟正法教和天道宗的修士争权。 青瑶子似是看懂了杨暮客心中所想,再说,“正法教与岁神殿协作,构建了阴司。这钱财通宝,对于正法教来说,可有可无。天道宗代天行使铸币之权,铸造金玉。每一块金玉,都是得天道宗认可才能流入世俗。否则,世间三大巨擘如何能长久不衰呢?” 杨暮客终于明白为何天道宗如此执着于商路的构建。原来也都是些掉进了钱眼儿里的修士。怪不得字号会有锦,会有至。小门小户收取香火炼化通宝,可天道宗用人道钱币就能炼化通宝。好狠呐,这是绝了其他宗门超越天道宗的可能。 青瑶子问杨暮客,“小友。现在明白什么是清了么?” 杨暮客挑了下眉毛。“晚辈见识短浅,仍不清楚。” “不清楚好!”青瑶子呵呵笑道。而后他问罗怀,“你这幽玄门子弟,明白如何在罗朝修建别院了么?” 罗怀心惊胆颤,小心翼翼答道,“只求香火旺盛……” “聪明!”青瑶子点点头。 一群赤脚壮汉拉着一辆装满了钱币的车子。车上运送的正是罗朝的钱币。 那些壮汉皮肤通红,汗流不止。 玉香一旁讶然,“这些竟然都是铜尸。” 青瑶子点头,“此地事涉乾朝皇权机密,无活人可入。都是乾朝道观炼制的铜尸进来搬运货物。” 乾阳山山神骑风到来,“乾阳院游神参见青瑶尊者。” 青瑶子拱拱手,“本仙带着几个晚辈来见见世面。以人道钱币铸造通宝,于中州仅此一处。恰逢金炁西来,这一炉通宝想来应是近些年最好的一批。” 游神笑道,“的确如此。若非被迦楼罗真人截留了一部分,一年便胜过百年。” 那些铜尸拉着钱币直接钻进铜炉里。本来金色的火光瞬间变成了五光十色。各种欲望之炁化作幻影随云雾飘荡。 天光现世,收走了一块巨大的通宝。火炉的火苗瞬间衰弱下去,恢复如初。 杨暮客和罗怀的神魂回到了身体内。杨暮客余光看到了竹林里游曳的一条小蛇。 罗怀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杨暮客揖礼,“多亏了紫明道友,定安才能窥得世间一角。” 杨暮客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中州之事,你早晚也要知晓。” 罗怀此时明白为何总是摸不清杨暮客的脉络了。他俩本就不是一路人。这杨暮客得高修眷顾,处处都能看见与众不同的地方,心思也与常人不同。做事情,只看要害之处,细枝末节并不在意。若他日后依旧如此,或许有一天会因好高骛远而遭遇挫折。于是乎罗怀开言劝诫一声,“紫明道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暮客站在自己的心湖里,没找到大鬼。听见了金鹏飞过天际的余音。仙人的灵韵,就此消散。他无奈地啧了声,“不当讲的话,你也要说……那便说吧。” “紫明道友站得高,望得也远。您说脚踏实地,这话您却并未言行如一。” 杨暮客听了点头,“我听了,但也怕记不住。不若这样,你我相约,来日都筑基了,便论道一场。各自验校修行成果,何如?” “此乃定安之幸。” 粟岳回到了竹林,看到那竹子被冰封。镇压小鬼的黄纸符都化作了灰,头皮发麻。怒气冲冲地跑进了屋里,“二位公子到底居心何意?把老道差走,就是为了毁了我这大阵?把我那一生豢养的小鬼都杀了么?” 罗怀冷眼看他,“你若想多活几天,就老老实实地候着。你以为此事当真就这么算了么?税收漏洞,只要一天还没堵上,你那头颅就要悬着。你粟家产业究竟有多少是凭着此事赚的,你心中应该有数。国师这些时日好好想想,莫要悔之不及。” 粟岳瞪大了眼珠子,你个王子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杨暮客噗嗤笑了,“尊师。您不若许个愿,看看国神是否搭理你。若国神应了,那钱财想来怀王也不敢要。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若国神不应,那可就不好说喽。这位怀王可是正经的修士,替天行道,那是正经的功德哩。” 粟岳暗中掐诀,脑袋马上汗珠滚落。 罗怀哼了一声,走出了竹林小筑。杨暮客笑嘻嘻地跟上。 出了国神观,罗怀对杨暮客说,“大可道长赐我宝剑一用,自然不能就此罢了。此番定安掐算了一番,京都府太守林啸命里有劫,就此前去助阵。不知道长是否同去?” 杨暮客摇头,“贫道求清。自是求个清净。” “那你我就此一别,来日定安登门拜访。” 杨暮客咳嗽了一声,“那啥,贫道当下住得还是国神观的产业……” “定安明白。” 杨暮客哼着小曲儿,招呼一声玉香化作的小蛇。二人一同归去。 花开一日,便落了。这样精美的花又怎抵得住寒风。 路上杨暮客才想起来,那粟岳还欠着咱们一场宴会呢,扭头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