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穿书,妙玉扶黛玉做女皇》 第1章 缘起风月债 话说妙玉自进得贾府这园子, 也无暇看什么风景 在林之孝家的引领下 带着两个嬷嬷, 一个丫鬟名叫莲心的 就到了这栊翠庵。 只见这栊翠庵位于园子东侧的中心湖东岸,周围群山环抱,犹如仙境般的处所,是坐落在山林幽深处一座小小木石建筑,宁谧而幽静。庵的东边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隔开园子与外界,使得周围环境出尘而不染;南边是一道清澈的小溪,溪面上碧绿的荷叶才刚刚泛起嫩绿的尖牙,在阳光照耀下犹如千军万马。 初来乍到的妙玉也来不及多看,随林之孝家的,就进了栊翠庵木制的法门。 只见栊翠庵内,前面早到的十二名小尼,早就分列两队,双手合十作揖,迎接她这位庵主。 妙玉也赶紧还礼不提。 院子空间不大,几树梅花已开过,碧绿的繁叶间,隐约已有梅子初绽。 院子周围地面却十分干净,没有多余的建筑;而主庵是用木材搭建的小屋,从外望去,温暖而舒适。 进得庵内,抬头处, 只见客堂正中延伸 到两侧, 悬挂着一幅工笔人物的图画长卷, 妙玉定睛一看, 原来是唐人吴道子的《释迦牟尼降生图》,这位古印度净饭王的儿子乔达摩·悉达多,一降生就天赋异禀,以手指天地,说道: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果然,后来王子在菩提树下悟道成功,真的成为了“唯我独尊”的现世佛祖。 吴道子画的这幅《佛祖降生图》长卷,从画面看,可以看到释迎牟尼降生时,他的父亲抱着他,到寺庙朝谒“大自在”天神的生动情景。 此图摹写异域故事,而画中的人、鬼、神、兽等却完全加以中国化、道教化,是佛教在中土开始兴盛,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再结合的产物。 此图意象繁富,以释迦降生为中心,天地诸界情状历历在目,其线条造型技艺之高超,想象之雄健奇特,令人叹为观止! 特别是佛像人物的衣褶处,似飘举飞动,活灵活现,后人称其画为“吴带当风”。而其画用焦墨钩线,然后略施淡彩于墨痕中,意态丛生,又被形象地称为“吴装”。 妙玉见了,自是大为欢喜,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这样的宝物,她却不知,这都是贾府主人贾政和王夫人,特意为她安排好的。王夫人一心向佛,自然知道好坏。 妙玉本来还惴惴不安的心, 这时才逐渐安静了下来。 再看画图的两边,悬挂的对联是: 莲花满庵香,佛光普照菩提境 法雨盈堂下,妙玉常临般若天 妙玉不禁为对联拟者的用心, 开颜笑了起来, 她的这个妙玉的出处,竟被对联的作者点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总之也算是个有缘之人了! 再看课堂周围的布置,也都是不错的。 穿过客堂,就来到了正殿。 只见正殿上,神主用汉白玉雕刻而成,高约三米,正是妙玉日思夜想的号称“慈航道人“的观世音菩萨的庄严法像。只见那普慈观音头戴天冠,身披天衣,仿佛卓立于山岳之上。普慈正是普遍施予众生慈悲的意思,是称赞观音功德的法相,从高峰向下视看凡间,代表普慈观音的威德与慈悲,普及大地,救渡之心遍及众生。 妙玉自然知道,这普慈观音原是观音菩萨三十三应化身之一。形象正出自《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应以大自在天身得度者,即现大自在天身而为说法”之记载。 同来的林之孝家的,知道妙玉近来变动颇多,年前又失了师傅。总之是反复不自在,于是便拱手施礼,向妙玉说道: “大小姐先将就着住下歇脚,回头再派人好好打扫安排一番吧!” 说完捂住自己的嘴巴,为自己的失言而深自后悔! 好在妙玉也不在意,边上并没有旁人! 随身前来的两个嬷嬷却上前说道: “但不知除了此庵,还有什么所在?” 闻听此言,妙玉却兀自笑了起来: “这里就很好,出家人不拘这些的!” 说着,就进了后院歇脚处。 这妙玉没出家前,本是个万般体面的,此刻还没进得内房里,就闻到一股细细的檀香幽幽飘来。 入得房内,只见绒垫矮几上,一炉清香正自浮荡。 床头细帐背靠的墙壁边,则挂有惠能的《南来大梦图》。这幅图画也是颇有来历。相传是中土禅宗六世祖惠能亲笔,但见六祖卧于山林处,与虎豹豺狼为伍,双目微闭,神态自若。两旁则是六祖十八世传人玉山真人亲手书写的对子: 人生从来似幻梦,本来无一物; 醒来应作如是观,何处惹尘埃。 这对子的妙处,以妙玉这样的慧根,自然是能领会到的,不觉赞叹道: “这里好, 这里妙! 就是观世音菩萨亲临, 也是住得了!” 这天夜里,妙玉在一众女尼的服侍下 在栊翠庵的床榻上卧好, 但觉身心舒服自在 没过一会子就沉沉睡去, 睡梦里只觉被观世音菩萨牵带着, 随师傅一起, 来到一处绝妙的所在。 妙玉仔细一看, 此间乃是专司阴间地府的 “十八地狱”。 但见两边一副对子写道: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自来投。 妙玉正踌躇间,只听观世音菩萨高声向内喊道:“地藏王师弟何在,愚姐看你来啦,还不快快出来迎驾!” 只见紧要处四门大开, 一众阎罗小鬼开道: 中间为首,顶戴王冠, 手持锡杖、摩尼宝珠的, 正是现今为三界之主的地藏王菩萨。 只听地藏王菩萨发言道: “师姐驾到,小弟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得很。不过师姐身后那两位,又是什么身份?” 只听观世音妙声说道: “师弟请了!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东胜神洲国土上,妙庄公主和她的徒弟——前些日子刚被东土上天皇天子抄了家的江南甄家的大小姐俗名甄元春的妙玉!” 地藏王本来就是明知故问:“师兄请了,这一位小主,可是阳寿未尽,尚有一番作为的呢!” 观世音菩萨也不客气,向内就走,边走边说: “愚姐知道。只是这妙玉端心向正,一心礼我,现如今我已收她为徒,只等她尘缘了尽,便到我处报到。这次前来参拜师弟,也是想请师弟为其开导一二。我这个作师傅的,也好向她死去的爹娘交代啊!” 只听地藏王菩萨连声答道:“好说好说,既然姐姐开口,没有不尽力而为的道理。那妙玉,还不上前来见过小王么?” 这时却吓得妙玉不知如何是好,观世音菩萨转过身,向妙玉示意只管前去。妙玉这才踱步向前,心里却还在打鼓!赶紧向前就倒: “弟子妙玉,见过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仔细端量了妙玉一番,终于开口道:“罪过,罪过。父母作孽,殃及子身。别怕,你是好的,只要在人世间照你师祖师傅的教导,多行良善,心存慈悲。再大的劫数,也是不怕的!” 妙玉闻言,赶紧叩拜谢过法王。 说话间就进了地狱鬼门关, 妙玉一时还搞不清楚这地狱的结构, 只见不知有多少六道众生 被下油锅,割了舌头, 脑袋穿了洞挂着! …… 妙玉也不敢多看。转眼就来到了 父母所在的“拔舌地狱”! 只见父母被无数恶鬼反复折磨。 原来父母在世时,表面是江南—— 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暗下却专为阴差, 向天子秘密报告各种黑状! 妙玉从此看得明白,满眼都是热泪 竟不忍心再看下去。 观世音心下清楚,于是向地藏王菩萨告辞出来,带起节奏,三人飞身来到了天外仙境的天堂处。 只见这号称天堂的所在里,到处都是宝树婆娑,花开满地。仙女仙子们来来往往,确实有非止一样的大妙处! 观世音菩萨熟门熟路,带领师徒二人,直接来到一处名为“应善司”的所在,刚进得门去,乍看到菩萨师尊亲题的“善即大光明”的匾额悬挂于庭上时, 不觉已是着迷! 再进内,只见左右长桌上, 工整摆着无数的图册, 妙玉甚是好奇,眼见一册“江南十二钗正本”。翻开看去,左面却是一道道人物的判词,右面还画了些应景的图画。 妙玉仔细看去, 却一个都看不明白 你道这判词写得是甚? 原来正是接下来, 个个和妙玉有莫大因缘关系的 无数位妙龄女子。 这上来的两句, 判的正是那大观园里妙玉的两位好友: 黛玉、宝钗 其后依次便是贾府上浪荡公子宝玉的两位亲姐妹: 元春、探春 这两位可不得了,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再之后,是贾老太太娘家,宝玉的好妹子湘云 接下来的这位, 却让妙玉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判到了自己: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正迷惑间,却被师傅牵了手,来到一处更加逍遥的所在。妙玉但见仙女们个个如春花秋月般婀娜多姿,自己竟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观世音菩萨也不多说,亲自引他上前,只见舞女仙乐,说不出的奇妙滋味。 原来仙女们正演唱一出《红楼误》! 只听一排排仙女翩翩起舞中齐声唱到: 说甚么阆苑奇葩, 说甚么美玉无瑕, 都不过是一时的牵挂 妄自是水中月,镜中花 从今也效那些无情无义的, 演绎这一出《红楼误》,贻笑方家! 妙玉不觉听得醉了! 又不是十分明白,正疑惑间, 只闻听唱到“可叹青灯人将老,王孙公子都无缘”,不禁悲从中来,竟自泪下,幸亏师傅没有看到!观世音菩萨却早已知妙玉心事。颂了一句对子开导妙玉这位红尘迷途之客: 海上犹传天乐近, 人间长见法轮新。 妙玉心下明白,是观世音菩萨在点化自己,不可妄动情欲,心生杂念! 你道妙玉为何如此 这曲子说道的又是哪些个? 原来正是东土那座长安城里 贾府新修的园子名叫“大观园”的, 那些妙玉正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和事 到底是“意难平”! 妙玉本就是极聪慧的一个,观世音菩萨怕再多看去,种种故事难免泄露天机,就带了师徒二人转身出来…… 这妙玉正不舍间, 只听一声叫唤, 睁眼看时, 却是身在栊翠庵的第一夜过后, 贴心侍女莲心, 一早在她床头跟前, 叫她起床早课! 恍惚间的这一番游历,从此,妙玉就把心思用在了这些江南奇女子的身上,于她心意,是定要找出来,亲验一番,方不枉随观世音菩萨、妙庄师傅等,这么地狱天堂辛苦游历了一场! 按说这些妙龄女子的名字, 看过雪芹石头记全本大戏的书友, 自然也都是知道的, 她们就是, 贾府大观园正副又副册本里的 那些江南痴情女子, 而这位名叫“妙玉”的方外女子, 就是我们超级非凡的女主 妙玉! 妙玉在这大观园,不禁让人想到现世诗人卞之琳那首着名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缘起风月债,如何了此生! 就让我们随着妙玉,去看一看这红楼一梦的“大观园”里,这些妙龄女子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吧! 第2章 带发修何行 话说贾府的这园子, 不日就要完工, 只见园内的那处处景观,无非亭台楼榭、佛庵庭院,繁花名木、鹤鸣鹿啼,雅中有俗,静中寓动的经典布置。 这座园子,原为供贾府的贵妃元春省亲时游玩之用。所以建造得自然富丽堂皇。 只见要紧处,就有曲径通幽、有凤来仪、红香绿玉等。 单说这“曲径通幽”,出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句着名的唐人诗句; 而迎南大门的一座用太湖石叠砌而成的假山,正体现着中国古典园林“开门见山”的文化特色。 “曲径通幽”的寓意,正是只有沿妙道曲径蜿蜒穿洞而过,方能领悟园中幽雅景致。这无尽的文化寓意中,无疑又艺术地运用了“深藏不露”的高妙手法。 但见那“有凤来仪”、“红香绿玉”分列两旁,一时也无法细看。只见中心湖对岸的主楼,建筑宏伟瑰丽,正殿两边的东西配楼拱卫左右,整个院落充满了华贵气派。 “又得糟蹋多少银子!” 想当初江南甄家哪个不知,单接驾就接了四次。何等风光! 可是又怎么样了呢? 话说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在姑苏石观音殿入了替身,也不甚中用,想来人事也是有限的,就自己随了观世音入了空门。 结果,病倒好了。 如今年才十八岁,法名—— 妙玉。 这妙玉自小读书,聪慧伶俐,文墨极通。跟随师傅出家后,连经文也是无师自通,竟自不用另学,倒省了师傅妙庄不少力气。 妙玉人聪慧不说, 这模样长得又是极好。 没想到几年前,妙玉的家里出了大事。于是也就断了和家人的联系,去那无人处,带发修行。 这带发修行,原是那些信佛弟子,有人因缘不成熟,或有家室、或不堪僧众清寂,不能尽一生而去出家。 故有“带发修行”一途,即出家修行不在一世,而是出家之期,可三日、七日、一月、三月、半年、三年等,在寺院过一段相对宁静的日子,边整理、充实自己,边修学佛法、积福积德,此中功德利益,实难以言语衡量。 那些带发修行者,一般在寺院内,与正式出家人的日常生活,已是一样的。 妙玉的带发修行,却别因一份缘故。 只因妙玉入庙时,原是为体弱多病,这才入庙清修些时日。按妙玉父母家人的意思,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的法子,并不是长久的打算。 带发修行是皈依佛门的一种。 一般来讲,剃发为出家的一个神圣仪式,需要从此六根清净,不念世俗。 而带发修行者,虽同样已皈依佛门,却仍对世俗有着很深的眷恋,只是内心的皈依,却无法脱离世俗生活。 带发修行的,一般是女众善知识, 在寺庙里随出家的尼姑一样行事。 每日除了吃斋念佛, 就是打坐, 也有带发修行的, 是在家居士,以居士身份修行, 只因烦恼未除、六根不净, 只好先带发修, 等修行到相当深度, 不为五欲所动时, 才可以落发出家。 一旦落发, 就有出家人的严格戒律, 内心纯净, 毫无染分。 带发修行者虽然可以不进行剃度,但仍要遵守部分佛门戒律,比如这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等五戒。 妙玉从带发修行开始,其实早就有彻底皈依佛门的打算,并没有给自己还留了一条还俗的后路。 只是师傅也说了,这剃度出家,也是要看缘分的。当初六祖慧能,于五祖处都没成就这样的善果。 妙玉也是尘缘未了之人。 只因最近,听闻京城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出现,去年师徒二人才上来。现正在西门外的牟尼庵住着。 你道这观音遗迹是啥? 原来是妙玉在老家姑苏城时,因体弱多病,遂拜了姑苏石观音殿的正堂法身,以居士身吃斋念佛。 这观音殿位于虎丘山门内,千人石西、冷香阁北,又名应梦观音殿。 原来这观音殿建于北宋熙宁七年,距今已近千年,虽屡毁屡建,建筑基址也算保存完整。又因其基础及“四围石壁”为武康石建筑,而又被后世界称之为石观音殿。 这妙玉跟随师傅, 天天念佛打坐, 竟是如前世生就的佛子一般, 闻经即心生欢喜! 这几年里,就把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佛教经典一一读来,不觉就越来越喜欢,干脆入了空门,师傅因她特别喜欢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和愿力,于是就赐其名为: “妙玉” 如今京城里,妙玉和师傅听说,竟也照着姑苏石观音殿的样子放大,起了一座“大观音殿”! 而这贝叶遗文,正是新起得大观音殿的镇殿之宝。这件宝物更是大有来历,正是《法华经》流失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偈颂词。 在诸多佛经中, 这部经书, 是释迦牟尼佛陀晚年所说, 并且佛陀在这部经中 提出了一个观点, 那就是人人都可以成佛。 那《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更是有这样一句话: “若有众生,恭敬礼拜观世音菩萨,福不唐捐。是故众生,皆应受持观世音菩萨名号。” 佛教中有这样两句谚语: “开悟的楞严,成佛的法华。” 这是在说,要想开启众生的智慧,那就是《楞严经》最合适不过了,要想众生成就佛果,那一定要学习《法华经》才行。 这可是,最珍贵不过的。 妙玉自以为从小, 得了观世音菩萨的庇佑, 如今才得以身体大好。 于是一有观世音菩萨的消息,就前去参拜,修习。只听大观音殿内,颂扬《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一干僧众,在大长老的引领下,正诵读到《普门品》的偈颂词来: 世尊妙巨像,我今重问彼。 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 …… 这贝叶遗文, 原是古印度活菩萨大士, 写在贝叶上的佛经。 你道这贝叶是什么?原来就是贝叶棕的叶子,古书上记载有贝多树,生长于热带亚热带地区: \"贝多树出摩伽陀国,长六七丈,经冬不凋。此树有三种,……西域经书,用此三种皮叶。\" 这就如东土古代的竹简书文一个道理。 “贝叶”是古印度经书代名词; “竹简”是先秦古书代名词。 妙玉的这个师傅,不仅念得好经文,还擅长精演先天神数。只可惜去年冬天,就圆寂了。圆寂前,师父告诉妙玉,不必为师父送灵。要她留下来,她还有尘缘未了。 师傅说的未了的因缘, 原来就在这里。 最近宝玉的姐姐元春贵人,刚蒙隆恩,升了贤德妃,说话间就要回家省亲。 于是,在元妃省亲前, 风云际会, 少不了一番机缘巧合。 妙玉也入住了园子里的栊翠庵。 而随同妙玉一起入住园子的, 是一群唱戏班的孩子, 和一群尼姑道士。 都是为元妃省亲时, 预备下唱颂恩泽天下用的。 在古代,唱戏修道念经的孩子,大多是出自那些吃不上饭的家庭。这样的人家,才肯把孩子卖了去唱戏、出家。 话说这一日, 妙玉正在栊翠庵内打坐唱经做晚课! 就听到院子外面, 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贴身丫头莲心,跑进来大呼小叫: “大小姐,不得了了,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来了!” “莲心,多少遍了,也不见你长进的。什么大事,要这么慌慌张张的?” “大小姐,是贾府的元妃,荣府那个宝玉的姐姐回来探亲了。合府正在接驾呢!” “嗯,你也好来, 把没完的晚课,给补上吧。” 莲心还在自顾自说:“听说一起来的唱戏的女孩子,今天要唱戏给元妃娘娘听呢!真是好福气啊!” 妙玉随口问道: “这又是哪里来的听说啊?” “龄官和我说的呗!她还要参加候点呢,她唱的那出,要是一旦被元妃点中了,她就要单独登台,为皇后娘娘唱戏呢!如此少不得会得了恩赏呢!” 妙玉见莲心说的起劲,也不接口。 两人正说着,就听那边传来《相约》、《相骂》的热闹吵骂的曲子。 妙玉知道这是在唱《钗钏记》。 妙玉甚是惊异,为何这样的日子,唱出这样的戏来。是谁点的戏,竟连我这样的人,也瞒过了!” 这时刻不觉已近三更。 那边还热闹得正紧。 妙玉自窗内向外望去, 窗户上映入的点点红梅, 似乎也已经睡着了! 自从来到这大观园, 今天才算热闹起来,有了些生气。 于是临睡前,妙玉又默默诵读了 三遍《普门品》: 具一切功德,慈眼视众生, 福聚海无量,是故应顶礼。 ……… 第3章 双玉失护佑 妙玉刚念完普门品三遍, 正准备入定之时, 外面的小尼慌张跑进来, 说元妃正朝这边来, 夫人让妙玉预备着, 说不定元妃就会路过, 进来敬香也未可知。 妙玉让门人大开栊翠庵山门,自己也收了法事,向法门外人来处,静候着。 这一天,正是元宵节。 自正月十四夜里,贾府上下人等就不曾入睡,至十五日凌晨,贾母、贾赦、贾政、贾珍等在东西衔门外,早就候着翘首以盼了。 结果一直等到傍晚已入更时分,正当大家等得不耐烦,宫里的太监这才来传旨,说元妃已经起驾,这就要到了。 京城初春的夜晚,不比金陵姑苏。 天气还是和寒冬腊月,没什么两样。 妙玉知道要久立于这寒夜里候驾,还不知道过几个时辰。特意在外穿了由三色水田比甲、浅蓝色腰带、白色交领袄子、灰色交领棉袍、灰色棉裤组成的冬衣。 莲心担心妙玉身子弱,在冬衣内,还特意为妙玉加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衣。 话说这一天难得的省亲,元妃随着一队皇家车队,从皇宫里浩浩荡荡地出了,沿着园门进来,过了沁芳桥,只见园内花团锦簇,迎面处是一座假山上书曲径通幽。 元妃让人带路,向左过了沁芳亭, 不远处就是绿竹掩映的有凤来仪。 这个“有凤来仪”的出处,是《诗经·大雅》的那首“卷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传说凤凰喜食竹实,因此又有诗说竹子“堪宜待凤凰”。 古人多以凤凰比后妃。 这满院的竹子,暗合了“元妃归省”之事,却又说不出的清雅气质。自是一流好的去处,又契合着自家女儿归省亲人的意思。 难怪黛玉入得园子,非要住这里。 元妃从有凤来仪一路向前, 经过无数繁华景致,自不用多提。 经过一座石桥, 眼前又是一处极清雅的所在。 原来正是“蘅芷清芬”处, 后来宝钗第一个挑选的地方。 这里环境清雅,又在僻静无人处。 很是适合宝钗这种—— “不露于人前”的品性。 说话间元妃到得正殿, 于上位坐定, 特谕贾府上下免礼归座,大开宴席。 男宾只留宝玉一人于内。 话说元妃余兴未尽, 少不了泼墨题匾,吟诗作赋。 宝玉好在有黛玉护持着, 到底没有让元妃姐姐失望。 兴尽出了正殿, 已过子时。 就继续往园子东北处而来。 忽然眼前只见山环佛寺。 不多久, 又来到一处清净的所在。 原来这里, 正是那妙玉所在的栊翠庵到了。 妙玉等人早已候在庵门外多时, 见贾府的元妃到了, 妙玉降阶,拱手合十相迎。 元妃早就听母亲王夫人说过: “园内有一处庵堂,一个叫妙玉的姑苏籍女尼,带发修行,日日为娘娘祈福!” 原来没想到就在此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免扶了近侍太监的手臂,随妙玉进得庵来,先于盥手处清手毕,进得正堂,抬眼望去,原来这处供奉的正是佛道两界的慈主, 号称“慈航道人”的—— 观世音菩萨。 元妃见了,赶忙近前, 屈身焚香,礼拜不止。 又问妙玉取来纸笔,为题一匾云: 苦海慈航 题罢,又额外加恩与妙玉及一班尼道。 妙玉偷眼看这元妃, 果然是富贵风流,容貌端庄大方。 不觉深自感叹自身。 偏偏遇上父母出了事,时运不济, 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元妃入得庵来,先于净手处净手。这才入得庵堂,只见不大的庵堂内,三面墙壁上用心悬挂的,正是那吴道子的《释迦牟尼降生图》。 元妃心内欢喜,却也不及细看。 穿过客堂,来到正殿。迎门而立的,正是东土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白玉法身。 元妃少不了焚香下拜,频频顶礼。 一时元妃起驾, 不觉拉住妙玉左手, 询问起家事来历, 饮食起居。 妙玉不敢相瞒, 尽皆以家事及自身缘分 上奏元妃知道。 元妃内心惊讶不已, 面色却装作若无其事, 悄悄拍拍妙玉的左手。 妙玉自然领会得, 拱手合十, 送元妃出了庵门。 经这番折腾,不觉已交丑时。送走元妃等人,妙玉的脑海里,刚才去的一干人众的影子,如走马灯般来回穿梭。 这个元妃自然是知道了, 那个陪侍在一边约莫十几岁的男孩子 想来就是元妃的胞弟宝玉了。 只见宝玉眉眼清秀,顾盼含情,倒也不是一般富贵纨绔人家所能有的子弟的面目。反而颇为眼熟,多有些自家兄弟的模样。 妙玉心内, 不禁对宝玉暗暗称奇起来。 未进大观园之前,就听乡间传说,贾府的这一位公子哥,原是个不务正业、专门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呆子, 没想到今日一见, 却是如此人物。 回到后堂的妙玉 竟是越想越乱,赶紧收神打坐。 可越是想要入定, 越大是不易。 如此这般, 竟至更过拂晓了, 也还未能静心入定。 干脆不睡了起来,跏趺坐正, 颂起日日修读的《普门品》偈颂来: 念彼观音力……… 一时只觉魂魄飞动,像出离了肉体一般,向上就飞了起来。竟随了宝玉去了。 只见宝玉等人随了姐姐元妃,蜿蜒向前,经过一处红红绿绿的所在,直向大门处行去。 待过了沁芳桥,元妃坐上车辇,众人无不跪下磕头,元妃掀了帘子,向一路跟随的祖母、父母众亲人跪拜处频频示意。 车辇起行, 出了大观园正门, 向前缓缓而去。 这时,已是丑时正三刻。 凌晨快两点了。 皇家车队在前,众人都陪在后面,穿过仪门,沿着东西街而去。 众人侍立在门口,直到元妃的车队去远了,这才作罢,各自散去不提。 宝玉、黛玉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 随了贾母回到了老太太的住处。 妙玉之前眼看着宝玉、黛玉,就感觉无比的熟悉亲切,这会静下来,眼前的人也少了。仔细向这二人端详去,又在心海里细细搜寻了几遍。 这宝玉的身姿形态, 竟然和自己的哥哥甄宝玉一模一样。 而那位黛玉也是熟悉得, 像哪里就见过的故友, 这时刻, 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毕竟她离开姑苏城, 已经有些年岁了。 妙玉的魂魄,就这样跟着宝玉、黛玉进了荣国府,待要收回来,一时也似收不回来般,也就随意跟着宝玉、黛玉的身影,进了老太太的住处。 话说黛玉在栊翠庵门口,等妙玉送元妃出来,站在门口的那一刻,黛玉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位妙玉,原来竟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牵挂了几年的的一位故人,不由大为惊奇,此时又不好对周围人乱说。只好满腹狐疑地随老太太和宝玉,回到了老太太的住处歇息。 妙玉飞动的魂魄, 只见宝玉、黛玉从大门回来, 穿过书房, 过了垂花门, 就到了老太太的住处。 “一定是她!” 话说黛玉也在来回的路上 就对这个人琢磨了半晚, 这会子,倒是像终于有点想起来。 原来妙玉,竟真是黛玉在姑苏城时 自己的一位极熟悉的故人。 想当初,自己也就八九岁没来京城之前,父亲林如海正在江南为官,和江南显要甄府多有来往的因缘。 林如海所在的兰台寺, 和江南体仁院的官员们, 可以说都是直接为皇家办事的。 甄家虽在金陵,祖上却是姑苏。 两家出自姑苏的仕宦, 自然多有亲近。 黛玉没少去甄府的姑苏老宅玩耍。 妙玉这位甄家大小姐, 也没少和黛玉亲近。 那时的她们俩,见识就自是不凡。 两人经常为一些问题做探讨。观点经常出奇得一致。因此早就把对方当作知己!也难怪多年未见,心里还一直惦记着。 黛玉的授业老师贾雨村, 在游历于金陵姑苏期间, 曾先后教授过妙玉和黛玉。 当时的妙玉, 还是江南名门甄家的大小姐。 而黛玉, 则是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公子! 如此算起来, 妙玉还是黛玉的师姐! 黛玉也曾听老师说过妙玉。 老师说妙玉是极聪慧的女子, 非一般常人可比! 黛玉自然也是深以为然。 能让黛玉看得入眼的人物, 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可惜好景不长! 黛玉自从母亲去世,离开姑苏来到京城就没有回去过。直到去年父亲过世,黛玉回去奔丧,才听说甄家被抄家后,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在老家姑苏,竟也找不出一个知情的。 而那些知情人,也未必敢说就是了! 本来甄家被抄家的事,黛玉在贾府也早有耳闻,没想到当初那么风风光光的江南甄家,会到一败涂地到如此的地步。 甄家被满门抄家后, 黛玉也曾托付,当时还在应天府供职的老师贾雨村和贾府里办差的那些人, 打听过甄家几位小姐的下落, 结果也是如石沉大海, 杳无音信。 没想到竟然在贾府的大观园 就这么不期而遇了。 妙玉也是一样, 知己此同病,同病堪相怜! 两人都在感叹造化弄人。 转眼间,已是沧海桑田。 待要回头,却已经 无路可走。 第4章 一园聚贤能 话说自元妃省亲后, 热闹散罢, 园子里又恢复了往日 寂寞伤春主的日子。 好在这一园的春色, 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各争奇斗艳, 倒也不甚无聊。 妙玉每日早起打坐诵经罢,向来去处到处转过不知多少遍,院子里的梅花固然是要再等一载才能见面。前塘里的千军万马的荷花,说话间就要枝挺叶肥起来。 湖边的一路柳色已是极好的去处。 再往北的一架紫藤,竟然把沿湖的路 开成了紫萝花洞! 沁芳闸周围的花石间, 那数亩的桃花, 这时间,还没有到花期。 这些,可都是园子里的第一代主人呢! 这栊翠庵就地处高处, 一眼向北,绿树掩映中, 竟如桃花源一般。 向西望去,中心湖一碧万顷, 在阳光照耀下, 恰似一面闪闪发光的铜镜! 再向南放眼,红砖绿瓦处,就是那处怡红院了。日间只见莲心一得空,就不住脚地向那边去,自己也曾去亲历过一番,只一个半大的丫鬟名叫“小红”的,守着偌大的院子,亦未见有啥妙处。 往北去,却是已经废弃了的庙观: 玉皇观,达摩禅寺 都是为了元妃省亲特意建造的。 原来不单是有栊翠庵, 原来这栊翠庵, 是特意为自己造就的所在! 妙玉不禁心内感动起来。 这里竟是观世音菩萨和妙玉专供的! 再往北,过了一片枫树林子 就是那长廊曲道,像洞穴般穿越, 到得园子的东北角极隐秘处, 正是那演绎了无数悲欢离合的 沁芳闸桥! 妙玉自顾自地前去, 转过沁芳闸桥,闸桥底下,是沁芳溪潺潺北去的流水,这时节还没到落花的暮春。只见流水照碧,幽深从容。自有一份安闲自得的模样!园子北面,首先所见的,就是隐蔽在花柳深处的大观园专供的厨房所在。 花柳水堤的另一面, 就是那大主山和凸碧山庄。 这山庄的前面临湖处,就是那主楼了。 只见嘉恩堂前面,就是元妃题匾的 “顾恩思义”殿。 再往前,最高处是大观楼。 其后为“天仙宝境” 其前为“玉石牌坊” 都暗含了主人的尊贵身份。 两边侧殿, 分属“缀锦阁”和“含芳阁”。 是供尊贵的主人游玩过后 随意歇息之用的所在。 沿着湖岸信步西行, 很快就来到了凹镜溪馆, 这一处是有名的“凹晶馆”的所在。 只见周围山石云步, 隐逸在山林野树间的, 正是那一处蘅芜苑。 到西北的转角处, 穿过蜂腰板桥,过得沁芳溪, 一大片亭台楼阁,深庭别院, 竟勾起了妙玉多年来的无限愁绪。 妙玉不由得心生杂念,遂不再过去,打道回转,不想再过去多看一眼。 原来妙玉自小家里, 这样的好去处,何止一处。 哪里就会稀奇什么了。 可如今世事沧桑,面对这一般的景物, 只会勾起那些伤心往事, 甚至在自己出家修行的日子里,家里发生的那些事,她自己都是听别人在说,别人在传。而最不能忍的,是父母的含恨离世。想来他们到死也没明白,好好的王朝宠贵,怎么说不是就不是了?好好的一家江南诗书传礼之家,怎么说倒就倒了? 然后, 好好的父母亲友, 兄弟姐妹, 说不见, 就不见了! 所以咱们的妙玉教主, 自然对这些身外之物, 是不看也罢。 可话说这宝玉, 真真是个无事忙的闲主。 这元妃姐姐才去了几天, 他就原形毕露。 书也不读了,诗也不作了。 这一日一日的, 除了装模作样写几个大字, 剩下的无非是些打架斗嘴、 无事生非的世俗日子。 和茗烟等专找些猫儿狗儿, 看它们打架。 这天元妃想起当初省亲时的园子, 就传话让姑娘们和宝玉一起住进去, 也不枉费了 那一园子的多春花秋月。 元妃还特意嘱咐了宝玉,如今这年龄一岁岁大了,和姑娘们住着,不可再胡作非为。要更加刻苦用功,发奋图强,不枉了出生在贾府,又得元妃姐姐亲自传授。 贾政得话,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 你道二月二十二是啥好日子? 原来是花朝节。这一日百花盛放,是人间最美丽的日子。也是人寿年丰的日子,中原的习俗记载里,就有这天摊煎饼吃七宝羹,安顿身心,休养生息的记录。 日子定了,报于元妃知道。 元妃特意又和父亲贾政说了, 宝玉尚在年幼, 和姐妹们一起长大的,不 可别居与姐妹们生分了才是。 贾政也不好回驳,知道姐姐疼爱弟弟,没有不是的道理。 这宝玉听说自己也要住进园子,高兴之余就猴急起来。赶紧来找黛玉商量。 黛玉只要住那沁芳桥左手 有凤来仪的“潇湘馆”。 宝玉待要和黛玉同住, 黛玉说你就去住沁芳桥另一边 怡红快绿处的怡红院, 这样又离得近, 又不至于天天在一起, 吵架都没地方去了, 岂不是好! 宝玉无奈,只好去了怡红院。 于是贾母作主,凤丫头来回安排着。 宝钗是客,自己先选了蘅芜苑, 于是吩咐黛玉住了潇湘馆, 贾迎春住了缀锦楼, 探春住了秋爽斋, 惜春住了蓼风轩, 李氏住了稻香村, 这李氏不是别人,正是宝玉的亲嫂嫂。亲哥哥贾珠的妻子。婚后有子贾兰。没想到贾珠得病就那么去了。丢下母子二人。李纨还年轻,又不想改嫁,于是跟着姑娘们在一处,也算是有个年长的,辅助王熙凤协理着这座大观园! 宝自然就是怡红院了。 这怡红院建造之初,是分管各处的总部一般,所以建筑风格就有了一些殿堂的样子,外观上红砖绿瓦,像个衙门所在。 而内里,也是端正赛过灵巧。 整个建筑, 坐落在大观园进门右侧的转角处。 按例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这月二十二日,一齐住进去。 登时只见这园内 花招绣带, 柳拂香风, 不似前番那等寂寞模样了。 话说这宝玉自住进怡红院来, 袭人晴雯麝月等少不得吩咐收拾一番。 宝玉无人陪伴百般无聊, 一天闲逛, 才要向北去, 只见山环水绕处, 那栊翠庵,原来就在怡红院 后山的不远处。 于是想起那夜随元妃姐姐进栊翠庵 烧香拜佛的旧事, 就想着那夜叨扰了这位芳邻, 该修书一封,略致歉意才是。 只见宝玉也顾不得鸟虫鸡鸭, 急急返回怡红院,命晴雯研墨,提起笔来,却又无从下手。正抓耳挠腮之际,只听门口挂着的鹦鹉不住声地叫起来: “林姑娘来啦,林姑娘来啦!” 宝玉大喜。 心想这下终于有救了! 正要出去迎接, 黛玉却自己走进书房来, 看到宝玉摊纸提笔的架势, 不觉笑起来, 随即假装正色说道: “原来妹妹来得不巧, 打扰了哥哥用功啦! 这就告辞了!” 说着做势转身就要离开,宝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晴雯快口回道: “林姑娘快别说他了,他要能读一刻书,就是俺们的造化了。这会子不过是要写一份什么札子,就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手了!” 只听黛玉笑着说: “我当是什么,这也值得的,笔拿来!” 宝玉如得了救星般,赶紧递上笔: “妹妹救我!” “一边乖乖待着去!” “是!” 就听黛玉一边问宝玉一边提笔欲写: “札呈何人?” 宝玉赶忙答道:“就是后山栊翠庵那位妙玉姐姐,哥哥都不知怎么称呼她是好,所以才犯了踌躇!” 只听黛玉边写边读道: “方外怡红绛生叩拜庵主大德!” 不等宝玉拍手叫好,就听黛玉又问: “书因何故?” 宝玉只得把自己的小心思,前前后后对林黛玉如实交代了一遍。只听黛玉只回了两个字“啰嗦”,就提笔在娟纸上书写道: “前因叨扰,心内惟实不安之甚,只因未得机缘一叩芳泽,近来移住怡红快绿,方知彼此去去未远堪称芳邻。特致书问候,兼谢往时之无状也!再拜再拜。瑛敬启” 原来这宝玉单名一个“瑛”字, “宝玉”只是他的乳名。 后人不清楚,只管宝玉宝玉叫惯了, 黛玉自然知道。 宝玉如获至宝,从晴雯手里抢过来, 上上下下看了读了千百遍, 越看越读, 越觉得言辞贴切,意思明白! 正喜得不知如何谢黛玉是好, 只听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宝姑娘,快请快请!” 正是门外袭人的声音。 说话间只见袭人掀开门帘, 宝钗穿一身素净的春服从外进来,看到黛玉也在,亲切地询问着“妹妹可大安了”。又转身向宝玉说道: “听袭人姐姐说,宝哥哥正在用功,可是又参悟起南华经来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只听黛玉接着宝钗的话说道: “他今儿个倒不是要悟道, 竟是要成佛了!” 两个说得宝玉,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一年,妙玉、秦可卿(去年已亡故)19岁;元妃23岁;薛蟠26岁;宝钗、迎春17岁;宝玉、晴雯13岁;黛玉12岁;湘云11岁;探春10岁;袭人、香菱16岁;贾琏25岁;凤姐22岁;巧姐3岁。 12钗李纨、惜春芳龄,尚不得而知。 这一年,贾母67岁。 欲知身后事,且听下回解。 第5章 若待皆无事 话说这怡红院里, 宝玉正不知如何写信给妙玉 赶上林妹妹来,如获至宝 林妹妹也不客气,知道妙玉的为人 一般人是不屑于交往的 偏林妹妹在姑苏时,就和妙玉相熟 也是机缘巧合居然在这京城里 又走到了一处。 前日元妃省亲,黛玉随着拜会了栊翠庵 才知这栊翠庵主 原来是自己老家姑苏的故人 可这“妙玉”如今身份特殊 绝不可对外透露半点 否则不单害了她, 连自己和贾府也是死罪 于是黛玉那天以后,就趁夜访问庵主 妙玉也是大奇。 虽然知道黛玉投靠了京城 哪里会想到这里就能遇上 两人不禁抱头痛哭。 只因世事难料,没几年时间, 居然成了这番模样!!! 黛玉不便久留,从栊翠庵出来,扶了雪雁,下了石阶。回望庵门,只见那妙玉犹自在庵门外远远望着黛玉。 黛玉躬身施礼,妙玉回礼罢,这才回转身。黛玉也起身去了。妙玉犹不放心,回头向黛玉不见的地方望去,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才让小尼关了庵门。 妙玉黛玉这事,连宝玉都不知道。 阶前山后的石头,自然更是不知。 这会子只听宝玉对宝钗献宝似的 夸奖黛玉书笺写得极妙。 宝钗看了,却说道: “只怕这信笺妙玉收了,也不会回你的罢。” 宝玉笑着说道: “不用她回,回了我反又要犯难。还是不回的才好!哈哈哈哈!” 说着就要去找火蜡,想把书札用素雅笺封了。这就差人送过去。 黛玉深知妙玉的脾气,对上蹿下跳的宝玉说道:“这封信,须是你自己送去。若经了他人之手,只怕妙玉连看都不会看,就给你退回来啦!”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多谢妹妹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又说了会子话,各自散去不题。 话说第二日一早,妙玉起来 洗漱完毕,正要打坐用功, 门上小尼进来说, 昨夜竟有人扣门,咱们开得晚了,那人隔门投信,竟自去了!不知写得什么, 正要请庵主参详。 原来这天众人散了,袭人被家人接回去吃年茶。宝玉吃罢晚饭,百般思忖着如何去投递这份书札。左思右想都是不妥。一下就没了主意。知道快交三更,晴雯看不下去,问宝玉要待咋样,都不成就她去敲开庵门。好让宝玉进去。 宝玉正不耐烦,被晴雯这么一说,更觉不妥。还是麝月素来沉稳有主意,就来对二位说道:“二爷要去,妙玉没有不接见的道理,只是若于理不合,妙玉便会轻看了你。这书札的礼数,反而成了坏事!” 晴雯更不耐烦:“那要你,该咋办?” 麝月说道:“要我说,干脆趁夜去,给了门子上,就说天晚了不便打扰。这样岂不两便?” 宝玉闻言大喜,过来就抱住了麝月,把个麝月羞得满脸通红,晴雯却看不下去,扭头就出了里屋,边走还边说道:“你们要干好事,也避了人去。别像猫啊狗的,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说得宝玉和麝月无话可答,连亲热的兴致都丢了一半。 话说这晴雯赌气去了,麝月只好亲自掌了提灯,一脚高一脚低地陪宝玉来到后山,待上到栊翠庵,只见庵门早就闭了。 宝玉上前,拿食指轻轻敲了数下。却依然不见动静,于是一时急中生智,就把书札隔门缝丢了进去。 然后下得门来。麝月看在眼里,连忙举灯给宝玉照着。问一句: “书信呢,别弄丢了!” 却听宝玉说:“隔山门丢进去了!” 麝月叫苦不迭:“我的爷,哪有你这样唐突待客的? 宝玉却依然不在乎:“我是诚心,她要多心,是她的事。反而显得不可交了。” 说完径直下山,慌得麝月一个劲地叫着喊着“慢点慢点”,好歹下了后山 话说这妙玉接过小尼送来的书信,瞄一眼右下角,就知道是宝玉的札子, 当着小尼的面, 不便拆开,于是故意丢在一边, 回头对小尼说道: “你去罢!” 小尼唱喏出去。 妙玉这时才早课起, 唱颂108遍《普门品》偈颂词, 才颂唱到“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 只觉心海内五蕴交织, 遂生出各种害处来。 赶紧收住心神,暂且把经文收了。 额头不觉已经是汗珠可滚, 拿来木鱼,狠狠敲了百千遍。 直到两手臂筋疲力竭方罢。 这才感觉灵台清净不少。 遂拿起宝玉的信札, 只见素雅的笺纸上, 除了“庵主亲启”四个字, 外加右下角一个“绛”字。 竟什么都不曾留下。 只有一枝淡淡的梅花, 衬于封首的火漆处。 妙玉早就猜到是谁! 待要展开,心内却依然是狂跳不已! 不知里面写了些什么 待又念了几十遍“念彼观音力”后 方启去火漆,惴惴打开。 妙玉读着读着, 竟像走火入魔般失了方寸, 向侧后方颓倒在地。 好在魂魄未失,赶紧收拾心神, 诵念起《金刚经》的要义来: “发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 不说妙玉如何抱朴归心, 单表这季春时节,落花成阵。 不由得人不伤春惜怀。 这一日, 正当三月中旬, 落花时节。 早饭后,宝玉又携了一套破败的纸书,走到园子东北角隐秘处——沁芳闸桥边桃花树底下,就一块顽石上无人处坐下,展开这套小厮茗烟刚从盗版书摊上购得的禁毁之书, 偷偷读了起来。 才读了没多久,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是宝二爷吧?” 宝玉一回头,却是妙玉来了。 只见妙玉如花农般肩上担着花锄, 锄上挂着花囊, 手内还拿着一把花帚。 宝玉回头,见是妙玉,不禁笑道:“原来是妙玉姑娘,不止净服好看,原来这花农模样,也俊俏得紧。” 只听妙玉对宝玉道:“宝二爷说笑了!你看花也是有生命的,如今他凋零飘落,也该有个去处才是。前几日我堆花成丘,埋了不少。这样也不辜负了她一春的风华卓茂!”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 “这葬花的法子好!怪道前几日黛玉也是如此。难不成你们两个是心意相通的,葬花的法子,也这么一致!” 只听妙玉又道:“岂不闻人虽不同,理却一致。约好了有什么稀奇,这不约好的妙处,才叫“不约而同”的知心不是么?” 闻听妙玉此言,宝玉不禁听得呆了! 待要去看妙玉,只见妙玉也是如黛玉般美若天仙,只是比黛玉又多了一份拘谨。也就不好再造次! 只听妙玉又言道:“宝二爷是在看书么?” 上一次是被黛玉问破。 这次宝玉见妙玉又问,竟不再躲藏,大方拿出来给妙玉,说道: “庵主也曾看过不成?” 妙玉笑道:“还有哪个看过么?” 听妙玉笑起来,宝玉更是不敢多说:“没有没有,这书不易多见的!” 妙玉拿过去,仔细看了下目录前言,作者版本。回手递给宝玉道:“这版本是神历27年净水堂翻刻的善本,也算是好的了。只可惜你这书,却是地摊上盗印的混账本子。里面可是错字连篇得不成模样了?” 宝玉也不避他,直说了书的来历。 只听妙玉说道:“好书也要有懂她的人去读。像这样的本子也有人读,也不枉这是一套好书了。回头我叫人送一套真本的你读,你再试试,看是甚么滋味?” 宝玉听了,就有些惊讶起来:“庵主怎么会有这样的书?” 只见妙玉直直地看着宝玉,满腹疑惑地说道: “我当二爷是个有见识的,原来也会如此说。岂不闻天下好书,天下人都可读得。只可惜天下人又有几个真会读书的。就比如这读书,历朝历代,哪个不是如此: 不是禁的不读,不是毁的更无可读。 想那先秦,老子书、左氏书、韩非子、庄子、鬼谷子、荀子,哪个不是禁书之列?再看前朝,西游水浒、牡丹西厢、金瓶红楼,哪本不是毁之又毁?想那秦皇,是要天下人读尽天下好书,这才焚书以教!他那样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天下的好书,任你怎么禁了去,怎么是你能禁得了的?道学家的眼里,无非诲淫诲盗。可是这些人里,又有几个不是猫猫狗狗的?” 宝玉到此不觉汗流浃背,原来自己心里,只是觉得女子可亲可敬,到此看来,见识竟是比须眉还要高出一截来! 妙玉是什么人,见宝玉如此,知道他心里不自在,就把再要说的话收回来,温言向宝玉说道:“二爷说得原也不错,只是这闺阁之中,但凡识字的,哪有不看你手里这套书的。只是不为人所尽知罢了。要不信,就去问你的元妃姐姐罢。” 说完,也不管宝玉回不回答,径自去扫花落地,埋花成丘。 你道宝玉妙玉手里的是什么书? 原来正是天下第一妙文,元人王实甫根据唐才子元稹的《会真记》改编的杂剧本子《西厢记》。 宝玉这时,正待再问妙玉什么,只见晴雯急急地走来寻他,原来是薛大爷正在家里等他,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宝玉来不及与妙玉再请教,只好暂且告辞,满腹的疑惑,留着以后再说! 一边走一边思忖,原来妙玉早就看过。而自己却还看得懵懵懂懂,难怪林妹妹说自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不说宝玉急急走了,单表妙玉这边,把花具且都放下。 只见满地的落花,风吹来落花成阵,自己再怎么扫去,也是有限。又加宝玉就那样走了,不觉心里难过,一时无法排解。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妙玉这一哭不要紧,顿时只见沁芳闸周围,花容失色,柳眉含悲! 妙玉生怕被人看见,急急抹了了泪痕,回转身向栊翠庵走去,刚走到山脚下的荷花池旁,只听从对岸的梨香院里,传来悠扬笛韵,婉转歌声,一个悠扬的生角声音,穿过荷花满满的湖面,直透过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妙玉听了,不觉就痴了情一时回不来。待回过神来,又听唱道是:“...呀,阮肇到天台...春到人间花弄色...”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词也有好的,可惜自己以前竟没有留心!” 想毕,再侧耳时,只听得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玉听了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 万种思绪,顿时一起涌来, 都凑聚在一处。 仔细忖度,自己的命运, 不觉心痛神痴, 眼中落泪。 不想这湖的另一边,黛玉也自闻听着这《西厢记》的词曲,兼之最近,与宝玉更见情深,不觉就也如妙玉般,心神摇荡起来。 “且莫看归路,同须醉酒家。” 妙玉和黛玉,竟一样心思。 黛玉苦得是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只得寄身在这大观园里。 只妙玉也正是如此想: 真要如唐人写得这样浪迹江湖, 倒也罢了! 如今却是各自锁在这园子里, 要出出不去, 要走走不了。 想那爹娘饮恨惨死, 哥哥不知死活, 姐姐妹妹们一个个不知流落何处。 自己寄身在这个园子里,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整天只好与木鱼、青灯为伴。 想到这里,妙玉也如莺莺般, 自伤自艾起来, 痛流了一场热泪方罢。 “大小姐,该吃饭啦!” “莲心你先吃罢,待我把早课的108遍《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偈颂词背完了再吃!” “那我陪大小姐一起颂唱!” 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 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 第6章 熙凤爱小红 上回说到妙玉接了宝玉的札子, 又同黛玉一起 听了梨香院“西厢记”的曲子, 不觉心醉神迷,竟动了凡骨俗胎, 还好狠狠吟诵了 整整108遍《普门品》偈颂词, 方及时收住心猿意马。 再说这怡红院的丫头小红心思活络, 园子里上上下下又是极熟, 大家都还没搬过来, 她已经在怡红院中,乐得逍遥自在。 没想到这地方偏是被宝二爷占了, 于是就有了一份心思。 宝玉自从见了红玉, 也对这聪明伶俐的丫头留了心, 不想被凤姐儿看上, 想要了去自己受用。 于是宝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凤姐儿跟前,现有的丫头是平儿。 平儿自然也是个机灵的, 可惜就是不够活络, 到底不好全用。 单说这两年, 凤姐儿眼瞅着两府几百号的下人, 竟没有几个合意的。 那东府自不必说,可卿丧事上,差点没把凤姐儿气死。都是些游手好闲、还管不住嘴的粗笨东西! 这边吧,更是一言难尽! 都是不省油的灯啊! 妙玉旁观着这一园子的装神弄鬼、勾心斗角,待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想一想自己的身世,再看自己眼下这境况,竟直觉得比丫头们还不如。丫头们还想说就说,想干嘛就干嘛,自己和一个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心里不禁要把往日念的经, 都推翻了。 单说这称呼“小红”的红玉,自从看了这园子,本来逍遥自在,一天到晚无非是花花草草地忙一会,闲了看猫狗打架。 这架势,俨然就是这园子的主人。 可自从春天上,一群人进来了, 红玉在怡红院的身份, 竟沦落到连个粗使丫头都不如了! 这天红玉扫完地下班,一回到家, 饭也不吃,猫也不抱,往床上就那么一躺。待要蒙头大睡,把一天的不快活,都“断舍离”地抹了去,可任她怎么想睡,就是睡不着。心里的着那块被芸二爷捡去的手帕子,都快飞到大脑门子上了。 这么想着想着,再联想到自己整日就只在下房里,和那些下辈子也看不到天放晴的粗使丫头们混在一处。再联想到最近在怡红院里受的委屈,不由悲从心中来,泪从眼里出,早就花容失色,身枝乱颤,哭得连门外的猫都叫起来了。 刚下班回家的林之孝家的, 虽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却是荣府里一等一有见识的奴才。 自从祖上跟了贾府混, 像她两口子这样的, 家生子再结了婚, 生出的孩子, 自然是有些个体面的。 要不那荣府大管家赖大的孩子赖尚荣, 怎么能赎了身, 还能去捐官混功名呢? 他们夫妻俩,虽然比不得赖大会赖混,可在主子面前,那也是能说上话的。他林之孝家的,不就是凤姐的干女儿么? 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林之孝家的,就听到宝贝女儿小红撕心裂肺的哭声,打开房门一看,只见女儿衣服也没脱,就那么趴在床上,放声抽搐得身体都快要抽筋了! “儿啊,有甚事和娘说说呗!” 红玉可不是个怕事的,前面听得娘进来,这会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对着林之孝家的,就开了机关枪: “娘!别人说我我不怨去,他秋纹、碧痕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样的丫头罢了。” 林之孝家的是什么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有好话:“儿啊,娘一直和你说,咱那作孽天生的命,是没有办法改啊。所以为娘才和你反复说,要忍得住对吧,你看为娘的受得气,有哪样又是该忍得住的?可是为娘的这个“干女儿”的身份,要是不替主子担待着,到哪里吃饭去?儿啊你说是吧?” 说着说着, 竟也委屈得, 和女儿抱头痛哭起来! 听娘这么一说,红玉在母亲怀里哭着哭着,倒有了主意:“娘!您请好了,女儿不信邪,不信命。玉儿要把咱们林家的面子,给找回来!” 这话被石头记的作者雪芹听到了,不禁也拍手叫好,不愧是个要强不甘人后、嘴皮子够使的好丫头!于是还真帮红玉实现了她小小的人生愿望!这话还得以后,等主子们倒霉了,才能轮到她找补回自己的脸面子。 机会真是都给了有准备的人! 话说没多久,红玉轻轻松松,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像脱了怡红院的笼的鸟,入了王熙凤家的巢! 这次,她没有听爸妈的唠叨,忍气吞声,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做那千年的忍者小乌龟! 她听了爸妈偷偷说的悄悄话: “细察言,多观色。把想说的那些心里话儿,暂且先吞回去!” 难怪凤姐儿评价这一家子,说是:“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妙玉的丫头莲心, 和红玉差不多时间进的园子, 人又少, 又住得近。 一来一去, 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一天两人都去黛玉处公事, 小红是被袭人派去借喷壶; 莲心是去给黛玉送琴谱。 两人好巧不巧,都顺路去荷花池观荷。 莲心比小红小了两岁,叫小红姐姐。小红也不谦让。经常像个大姐姐一样帮莲心这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 这一天两人好歹遇上, 因近日园子里热闹起来, 就有了说不完的体己话。 两人直说了一个时辰,还没把自己藏在心底的话说完,只听小红羞涩地问莲心:“姐姐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人,还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呢!” “不会是宝二爷吧?” “哪里,不过这位,也是个主子呢!” 莲心人小, 心里没有顾忌, 就顺口对小红说: “俺家大小姐,自从接了你家宝二爷的什么信,最近也一直魂不守舍的,经常把经词都忘了!” 小红闻听,直接回了一句: “有这等事?你家大小姐可是出家人呢!” 只听莲心回道: “我家小姐是带发修行,当初师公也对师傅说,说她尘缘未了,只怕是将来真要还俗的呢!” 小红听到莲心如此说, 心里暗暗地 把喜欢宝二爷的那一点小心思, 彻底抛到了脑后的 九霄云外之中。 她如今心里的二爷,是芸二爷。 难怪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莲心却还记得 上次师傅妙玉给她说得那些话: 这个园子里的人, 如今看着热闹。 不用三年, 树倒猢狲散! 各自早晚还是要去找自己的因缘: “莲心,你也大了。若哪一天想走,尽管告诉为师。师傅一定给你置办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大小姐您说啥话呢!莲心不嫁人。能跟着小姐,就心满意足啦!” “莲心这话我信,可将来哪里是如今可预知的。想当初你师祖,本事可比你师傅大多了。不是也一样无法都预知?不是有句话说的:千破万破,因果不破。任谁怎么折腾,也逃不出一个因果去!” “可是,这园子里…… “这园子里的人,打贾母算起,哪个我不清楚?还记得你师祖传我的先天神数不?最近为师的因缘际会,也常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但只要翻开金刚经、法华经、先天神数,就没有看不透的人和事了!” 莲心正听得云里雾里, 只听师傅继续说道:“就拿凤姐儿来说吧,贾府、园子里,说她坏的人不可胜数;可说她好的,也一样大有人在。” 说她好, 是因为她爱憎分明, 眼里容不得沙子; 说她坏, 也是因为她的爱憎分明, 眼里容不得沙子。 凤姐对宝玉黛玉那是真好,有求必应。 可那是因为黛玉聪明,知道凤姐这样的人喜欢什么! 莲心我问你,你说凤姐喜欢什么?” 莲心不留神被师傅这么一问,就有些发懵。只好如实回答: “大小姐,不会是像传闻说的那样,凤姐喜欢钱吧?” “凤姐这样的人,什么钱没见过!钱自然不在她眼里,可她也不讨厌钱对吧?” 莲心听得有点迷惑:“谁会讨厌钱呢?” “钱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世俗中人见识有限,到底是看不明白罢了。凤姐到处搞钱,言必谈钱。正说明她不计较钱,钱不是她的问题,她是要用钱,去解决问题!” “那她的问题是啥?小姐!” “她的问题,是最怕别人瞧不起她!所以才处处要强。上赶着去找钱,上赶着去花钱办事。处处显示自己的聪明机灵。可这样就违背了大道。这一点,看来她到死也不会明白:一阴一阳谓之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这就是师祖的先天神数吧!” “对,以前叫先天易数。为师最近因缘巧合,苦心研修,也已经快要学成啦!” “师傅威武!” “其实你的那个朋友小红,才是真机灵。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概古人说的,就是小红这样的人。和她娘一样,平时不露声色。关键时刻都是果断出手。她父母大概也是那样的人吧!“” “师傅我咋没看出来?” “好歹莲心莫要说出去才是了!” “是,师傅!” 这天晚上,师徒二人坐而论道,不觉时间晚了,就没有颂晚课。 “无尽意,观世音菩萨,有如是自在神力,游于娑婆世界。” 第7章 同人成凶卦 话说妙玉、莲心师徒两个, 这夜乘兴就对凤姐、小红等人, 评头论足了一番, 不觉错过了晚课的时间。 莲心一早起来, 发现师傅妙玉早就在闭目打坐用功, 知道师傅怕吵了别人, 正默颂经文, 于是不便打扰。 就端了自己的脸盆子, 嘴唇上抹了一把盐,去外面洗漱。 院子里,轮值的小尼正在洒扫。 只见太阳还没完全从东山爬上来,放眼向前方望去,那一处红砖绿瓦的怡红院的建筑,在晚春的晨曦里显得格外扎眼! 莲心边用盐水漱口,边向怡红院的大门处望去。只见一早就有套好了的马车在门口候着。 不知又是什么人、什么事要外出。 没过一会, 只见宝玉从院子里出来, 身后是茗烟、麝月跟着, 上了马车去了。 只见这马车出了大观园,向南驶来,不一会,就停在王夫人的屋前。 原来这是宝玉一早, 去向母亲请安。 话说这一去,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王夫人这个正室, 也是够累的。 宝玉这边,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莲心昨天和小红聊天,还说到宝玉的大丫头袭人,小红还破例夸了袭人两句。说袭人话少肯干,不是晴雯、秋纹那种,眼里没人一样。 “照我是男人,就喜爱袭人这样的。不多事,不吵闹。能自己做,就不麻烦别人。像晴雯、秋纹那样的,早晚不得好结果!” 且不说袭人到底如何,单说那宝玉兄弟贾环,和妹妹探春,原都是贾政的侧室赵姨娘生的。 模样脾气,却是大不相同。 那赵姨娘一向最看不惯凤姐、宝玉。 那贪嗔痴的三毒心,就一齐发作了起来,贪的是名分不够;嗔的 请了宝玉记名的干娘马道婆来作法。 霎时,那凤姐和宝玉就不好了! 话说这天妙玉一早起来,先打了半天的坐,就觉身体沉重,心内不爽。知道会有事,赶紧拿出师傅传下的《先天神数》,打起卦来: 同人:上乾下离,与人同志。 其卦曰,上乾为天,下离为日。 日附于天,是谓二同。 其辞曰,志气相同,君子守正。 正,则吉;无咎。 不正,同人于宗,吝道也。 乾不正,仅与同宗血亲求同,有难。 其卦主在正南。有凶。 卦爻象辞还没打完,妙玉就也坐不住了,赶紧让莲心去请黛玉。 黛玉也正惴惴不安间,只听门外有人说道:“紫娟姐姐万福,林姑娘可在家?” 只听紫娟的声音回道:“妹妹请进来吧!” 只听一个声音隔着门回道:“我家大小姐请林姑娘赶早去一趟,说有紧急事要与她商量呢!” 黛玉在里间听得明白:“紫娟,是莲心在外么?叫她进来吧!” “是,林姑娘!” 紫娟出去一看,正是那天来的莲心,赶紧把莲心让进来。紫娟虽然不是很认识这位莲心,却也知道这位正是妙玉的丫鬟,跟着妙玉来这里的。 莲心进得内间,只见屋里的陈设竟与师傅有许多相通之处。不禁有些骇然。上次来潇湘馆,是来送琴谱。并没有入林姑娘的内房。这次来一见,竟也喜欢起林姑娘来了。 黛玉见莲心进来了,遂向她问道:“不知你家师傅找我何事?” 莲心生怕说错,只道:“师傅也没多说,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黛玉知道妙玉突然叫自己过去,必有什么要紧为难事,又不好传话。停了一会,对莲心说:“你且去和紫娟说会子话,等我和你一起同去。” “是,林姑娘!” 林黛玉穿了素淡的净装,随了莲心,和雪雁一起来到了栊翠庵。 这是黛玉第三次来庵里。 第一次,是随元妃来栊翠庵烧香,那次其实只是在庵门外,并没有进来。只元妃和宝玉等几个进来的。待到妙玉送元妃娘娘出去,黛玉从外处发现,原来这妙玉,竟是姑苏城里的故人。 第二次,是黛玉夜访栊翠庵,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自是不须多提。 黛玉这时知道妙玉不好抛头露面。 妙玉听到黛玉来了。赶紧起来迎接。没想到黛玉却独自进来了。一见到妙玉,就急忙向前问道:“阿弥陀佛,什么事这么急,害得我午饭都没有吃好,就赶过来了!” 只听妙玉说道:“才刚愚姐打了一卦,只因乾主不正,正南之主似有凶兆。想起原本也只有你不怕什么,这才请你过来!” 黛玉听说正南方主凶,再想那正南处,不就是宝玉的所在! 黛玉顿时就紧张起来,一连声地问妙玉:“宝玉怎么了?宝玉怎么了?” 只听妙玉对黛玉说: “我当你是个有主意的,这才叫你来。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没定力的!” “姐姐快说,这会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妙玉眼见黛玉是真着了急,就开言与她说了自己打卦的结果,只怕是不好! 黛玉也来不及多说,赶紧辞了妙玉,跟了雪雁下了山,也来不及回去换衣服,直接向前面的怡红院奔来。 还没到怡红院门口,只见进进出出的一干人等,如走马灯般竟是不停。不一会只见太太缀黄锦顶棚的轿子,也从园子大门进来,正向这边急急行来。 黛玉正要向前,却不知去了该说什么。赶紧叫雪雁先去内里打听消息。 一会雪雁就跑出来,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边跑边向黛玉这边喊道:“姑娘不好了,里边的人说,只怕宝玉这次是真疯了!” 黛玉听了这话,竟像自己也着了魔一般,身体就向后倒,雪雁赶紧向前,扶了黛玉,捶胸敲背,好歹又清醒了过来。 才一睁眼,黛玉就要挣扎着起身,怎奈浑身乏力,竟是站不起来,转头问雪雁:“宝玉哪里去了,宝玉哪里去了?” 雪雁不敢再说,只好哄黛玉道:“听里面的人说,这会子只怕好多了!” 正说话间,就有人从院子里跑出来,向这边急急喊道:“林姑娘快请,只怕你到了,宝玉的病就好了呢!” 黛玉不敢怠慢,急忙进了怡红院。一见到宝玉,竟是真疯了。宝玉也见到才赶进来的黛玉,竟是见了神仙一般,只管和黛玉说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 黛玉却听得真切。 原来是宝玉的魂魄,被锥子般的利器扎成了两半。黛玉感觉就像自己也丢魂落魄般六神无主,灵魂和宝玉一起,竟脱离了人形,飞了起来。 不一会就飞到了荣国府的半空,只见凤姐正被小鬼们摁住,要拿去阴曹地府走一遭。 宝玉看得真切,急忙赶上前去搭救凤姐。却被小鬼们隔离在一旁。眼见已是无望。只见栊翠庵方向,一个如妙玉般的仙子,引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摩诃萨,正向这边飘飘而来! 黛玉见了,赶紧向前施礼! 宝玉却只顾想去搭救那还在 欲海里沉浮的表姐——凤姐! 只听观世音菩萨, 向被小鬼摁住的宝玉高声说道: “业障,见到本座,还不放手么!” 宝玉转过身来, 这才看清楚眼前正是观世音菩萨 于是倒身就拜了下去, 边拜还边求告菩萨:“观世音菩萨行大愿,但能救得了宝玉和凤姐,从今以后初一十五吃素烧香念佛。绝不辜负了菩萨的再造之恩!” 观世音菩萨见宝玉说得真切,就唤护法小鬼们前来,详细说与执法小鬼听:原来这宝玉乃活在天界欢乐花园里一处如花似玉的活在的“花农”神瑛侍者! 而身边的这位林姑娘黛玉, 却是天际花园里,一棵 毫不起眼的“绛珠仙草”。 如今还加上人间这些年的苦难滋味, 也是宝玉阳寿未终,观世音向地狱使者们说明前情,小鬼们逼迫着观世音去会了地藏王,又给了在场每人一块金子,这才放了宝玉和凤姐。 只听观世音特意嘱咐凤姐,如今的末世,众生是掉在钱眼里,假模作样念功的,不在少数。你凤姐本该也是个有见识的。再这样胡作非为地作下去,早晚间,只怕连自己和孩子都保不住。这次之后,好好修行才是正道。 说话间,宝玉、凤姐的魂魄,已经脱了肉身近一个时辰。只见观世音菩萨将手置于膝盖,指尖向下,拈指成降魔印。一时宝玉、黛玉、凤姐等解了魔咒,魂魄由妙玉引导着,直奔贾府而来。 不说宝玉和凤姐如何还魂,众人如何欢欣。单表黛玉随着妙玉去了栊翠庵。两人坐定,莲心捧上好茶。 只听妙玉对黛玉说道,前遭来不及和你细讲。宝玉凤姐这一卦大有讲究,皆是因为正主不正,才会生出事端。像王夫人那样念佛不得要领的大有人在。而凤姐更是不知好歹地一味作下去,这些人一旦种下恶因,必有恶果等着她们前去吞食! 黛玉对佛法也多有研习,这会又加持上了易学真经,不觉间,就有了醍醐灌顶一般的感觉! 只听妙玉继续说道,那王夫人只管喜欢自己生的元妃、宝玉,对贾环、探春就生了分别心。这可不是正主所应该有的模样,所谓“正位不正”所以才有赵姨娘、贾环这样的对待凤姐、宝玉的“有咎,难也”的结果。 这贾政屋里面, 从政老爷开始, 原是不错的。 可惜王夫人生的大儿子贾珠早死 宝玉又是个靠不住的, 整日念佛的王夫人,嘴上在念佛, 心里却在算计着现在, 又要为将来打算。 似乎只有宝玉, 是傻傻的和谁都没毛病。 探春本来也是个有见识的, 可有时行起事来, 却也有一些不正的匪气。 这一点,就不如宝玉。 宝玉对待贾环和赵姨娘 那也是一般的对待了。 说着说着,妙玉就说到了宝玉身上, 只听妙玉说道: “宝玉自然是好的,可也还是块璞玉,要待让他明白过来,也要让他多多修炼才是!如今他竟是身不由己,只和几个丫头们在一块胡攮,自然是要走不少弯路,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可这个用情,一旦太专,就难免生出一些自私和分别来。你慧根不浅,自然明白我说得意思!” 黛玉不说话,唯有默默点头称是。 他知道妙玉是为了她好。 如何离却贪嗔痴三毒? 观世音和地藏王菩萨都和她说了。 她妙玉自己,也还在修行着! 这门末世觉悟的功课。 眼见是红尘着染太深, 再想修行,自然也越来越难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黛玉起身要去, 妙玉送黛玉出来, 又叮嘱了两句,才各自回去! 黛玉却想起了宝玉的事,感觉总有些蹊跷,怎么突然就犯病了呢,难道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准备等回头再问下袭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作孽! 这一夜,妙玉也也没有睡好。 先来到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前, 拜谢了师傅 又去拿经文和木鱼来, 边敲着木鱼,边颂着经文 深自忏悔自己的着染不净!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她妙玉, 也还在红尘中纠缠呢!!! 第8章 妙玉惜香菱 上回说到宝玉凤姐被整蛊, 幸亏妙玉请来观世音菩萨, 并“一僧一道”—— 癞头和尚和跛脚道士, 擦净了那“通灵宝玉”上的俗世蒙尘, 宝玉、凤姐这才还魂回来。 这癞头和尚、跛脚道士,本就是观世音菩萨一体二分的化身。宝玉的来历,菩萨自是清楚得很。 话说宝玉就是个“两天不打,上墙揭瓦”的贱骨头。自那日大病一场,转眼过了月余,把个猴子一样的宝玉,急得要死要活,整天吵着要出外去撒野。 这天宝玉整月之期已满,出了怡红院,第一个先是来黛玉房里放肆,眼看就要被黛玉赶了出来。恰在这时,袭人找来说老爷叫他过去,吓得个宝玉魂飞魄散。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一时间竟比那银样镴枪头都不如了。 刚惴惴赶到老爷书房的墙角,只听一阵大笑,只见薛宝钗的哥哥,那打死人不偿命、霸占民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呆霸王”薛蟠,拍着手闪身出来。 原来呆子过几天就是生日,怕宝玉到时找借口不来,就假传圣旨,说老爷要找宝玉,才好先聚一聚,把生日之事,跟各位通报了。 把个宝玉气得差点吐血! 这天才四月二十五。 薛蟠约了一帮狐朋狗友,整了一桌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就请了宝玉一起,喝喝小酒,划划小拳,听听小曲,吃吃小茶,侃侃大山! 就听薛蟠在扯着嗓门,大谈自己怎么花钱买了一个叫英莲的民女,怎么打死另外一个买家叫什么“鸟蛋逢冤”的,怎么强行霸占英莲为妾的。 宝玉听了惊呆,那薛蟠却像没事人一般只顾自说自话。 话说薛蟠自在金陵抢了英莲,没事人一般,随了母亲薛姨妈和妹妹薛宝钗,来到了京城,投靠了姨妈王夫人的贾家,就住在王夫人的旁边,荣国府一处叫梨香院的所在。 从此薛蟠的妹妹 薛宝钗, 也来到了这荣国府, 进了大观园。 回头说薛蟠买的这个英莲,虽说不上国色天香,那也是一等一的女子。只眉心那颗美人痣,就把薛大爷迷得神魂颠倒一般,这才不管花多少银子,定要把英莲弄到手! 原来这英莲,却也是大有出处的。 你道她是那个? 正是江南甄家老爷小妾生的小女儿,算起来竟是妙玉的亲妹妹!只因甄家被抄家时,甄家老爷的这个小女儿甄英莲才出生,人也并不在金陵城,而是在老家姑苏。 于是甄家就把才出生不久的英莲,随带着十数箱的金银财宝,托付给了族人甄士隐夫妻照管。 这甄士隐,原来名费,字士隐。 甄费士隐,真费事,隐。 难为雪芹为这人想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甄士隐夫妻,就住在姑苏城内,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上的葫芦庙近旁。因年过半百并无子嗣,甄费士隐也乐得领受了英莲来和老俩作伴。 妙玉当时虽还年幼,却已经带发出家,居住在石观音殿的课堂,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英莲这样一个小妹妹。英莲当然更不知道,妙玉居然是自己的亲姐姐。 这甄英莲也是真应可怜,才一出生,就被父母寄养了出去。虽说甄士隐夫妻,拿英莲当亲女儿一样。可毕竟他们已经年龄大了。那些不如意处,自是非止一件两件。 话说英莲磕磕绊绊,好歹长到三岁上,这年的元宵节,甄士隐夫妻高兴起来,就带了三岁的女儿英莲,去姑苏城里景德路上的城隍庙赏灯。 那甄士隐抱着英莲,正赏华灯到高兴处,恰遇到携带那块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顽石来人间投胎的那一僧一道。那一僧一道见了甄士隐怀里的英莲,不禁大吃一惊。那癞头僧人更是令人莫名其妙哭了起来,说了一顿疯话,甄士隐也没功夫和他仔细计较。 也是活该出事。 到了第二年元宵节,家人那个叫霍启的,不知自己的名字有多少忌讳,抱了英莲就去看灯,把一个英莲活生生给丢了。这当然不是甄士隐有意要贪那十数箱金银财宝,可大家正伤心间,葫芦庙一场大火,可怜把甄家烧了个精光。至于这场大火因何而起,有人说是因葫芦庙里的油灯失火造成的,也有说是匪盗得了音信,借了一把火,顺手就偷了甄家的那些财物。 不管如何,这真是正应了那癞头和尚那句“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话! 这英莲一出生,就累及亲生父母被抄家,到得四岁上,又累及养父母一家被烧成瓦砾场! 这甄英莲,从此便杳无音信。 忙活了半辈子,到头来空空如也。 甄士隐万念俱灰,把妻子遣放回娘家,随了跛足道人就飘飘然出家去了。 话说那甄英莲元宵节上,被拐子拐到乡下。一个江南望族出身的弱女子,就这样被粗养了十几年,竟也出落得如清水芙蓉般美丽无比。这拐子心知能卖个好价钱,就带了英莲去“钱多人傻”的金陵城转卖! 这一下不要紧, 就引出了一段轰动金陵城的 人命官司公案! 可怜英莲,又连累及拐养她的拐子,一并那首付买了她的“父母俱亡又无兄弟”的乡宦之子冯渊,都作了冤死鬼! 你道这英莲是谁, 竟似个“丧门星”托生的一般! 单只咱们的“呆霸王”薛家少爷薛蟠,偏不信邪,要买了这英莲来做小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半个金陵城给搅了个地覆天翻。好在贾雨村在任上,这才胡乱断案,也是活该那死了的人家没个顶用的人。 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瞒过去了。 话说这薛蟠得了英莲,也不过喜欢了一阵子,早就把英莲抛到了脑后。英莲自从来到薛家,第一件事,就害得薛蟠缠上了人命官司,破费了薛姨妈不知道多少银子;这第二件事,就害得薛蟠的妹妹薛宝钗,待选才人、赞善,彻底失败! 从此英莲跟了薛家,陪在薛姨妈和宝钗身边,竟似是宝钗的丫鬟莺儿一般看待。宝钗嫌这“英莲”之华如浮萍般不甚长久,便给她取名香菱。 从此,姑苏城里的 “英莲”, 就成了大观园里的 “香菱”! 英莲是丧门星不假, 可他薛蟠一个真呆子, 哪里会在乎这些。 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肯信。 信了,也未必能改。 这也是命数使然。 那妙玉原先也不知。自师傅圆寂,随了观世音菩萨修炼真经,妙玉这会子看那薛蟠,香菱,宝钗,自是有一番议论,只是她哪里就能想到,这个香菱,居然是自己出生在姑苏、小名叫英莲的亲妹妹! 再说这呆子骗了宝玉出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胡天海地折腾。他薛家原是皇室买办发家,自然是见多识广,也没有买不到的物件。 偏生这天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有公务提前走了,众人只好拳划到一半,扫兴而归。 宝玉回到家已经天黑,还没坐定,那宝钗就来了。 你道宝钗是来干嘛,原来是薛姨妈自来到贾府,见了寄养在贾府的林黛玉,就想娶林黛玉给老大不小的薛蟠做儿媳妇,这会子,就让宝钗来探宝玉的口气。 宝钗只管和宝玉闲聊,话题自然就到黛玉身上。 宝钗听宝玉的意思, 竟是非黛玉莫娶的意思, 把个宝钗说得没意思, 知道哥哥娶黛玉这意思, 只怕是母亲一个人妄想的意思。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坐得晴雯没了脾气。更没承想,好巧不巧地黛玉来敲门,为白日宝玉匆忙被老爷叫去没了音信来探望,于是晴雯的火爆脾气,就真真派上了大用场! 至于怎么说的,书友们大可去捧了《石头记》一读。 只见那吃了怡红院闭门羹的黛玉,还没回过神来,这会子闪在路旁,偏生又看到宝钗从怡红院里,和宝玉有说有笑地出来。 这下好了,仿佛全天下醋坛子里的醋,都倒在了黛玉的心海里! 雪芹说黛玉伤心地哭着,连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不忍再听,飞起远避! 不说黛玉哭成泪人,一个人转回去犹自伤悲;再说那薛大爷有多离经叛道。 不过这小说家之言, 原就是他姑妄写之,咱们姑妄看之。 不可全当真。 甄费士隐也好,贾雨村言也罢: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都不可太过执着。 你看这薛家,原就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话说这薛蟠字文起的名字,就更加好笑。 苏学士的那评价一代骚人韩昌黎的千古名句: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生生被薛大爷给玩坏了! 不通文墨、不学有术、特别能办事的薛蟠,薛大爷: 表字,文起! 多亏了他石头记的作者想得出! 可要说这薛大爷会办事, 那是无人不服! 自从薛家到了贾府, 宝玉没少吃他姨家的东西! 比如那冬天的8424西瓜,春天的岭南荔枝,夏天的莱阳梨,秋天的余姚杨梅...... 没几样是薛家没有的! 但凡薛大爷看上的东西, 那必须“到我碗里来”! 否则,哼! 一言不合就动粗! 对付他们这些酸腐文人, 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幼年丧父,被母亲纵容溺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的薛蟠,竟是金陵城第一霸。薛蟠虽也上过学,但在学堂上,终日也不过是斗鸡走马,换了个“闹出事不嫌事大”的地方罢了! 那祖宗寄予厚望的“以商买文”的“文起”,弄几个博士、教授的文凭、头衔干干,更是不在话下。 人家薛大爷可是正牌的—— 户部员外郎! 薛大爷就差向全金陵城宣布: 俺是你大爷! 在金陵打死了人,偏赶上母亲妹妹要进京。就有贾雨村这样的应天府知事会办事。 你看, 当初拉的网, 在这里,就用上了。 薛蟠,人命官司都视作儿戏。 那绝非一般人。 那是在金陵城杀了人, 自己就“暴病身亡”的高人。 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薛宝钗,有这么一个哥哥,说白了,那也是一大福分。 于是兄妹跟着薛姨妈,就住进了荣府东南角上的“梨香院”。 后来因修建大观园,就在背后的大观园后山附近,建起一处新房子,把梨香院也一并迁了过去。 薛家也就搬到荣国府的后门,独门独院的所在去住了。 这自是后话。 话说自姑娘们搬进大观园后的一日,跟随宝姑娘进了衡芜苑、特别爱莲花的香菱,一个人无事,出了苑门往东,到得沁芳闸桥再拐到向南一路走来,就到了荷花优盛的中心湖东侧的荷花池,只见漫天如碧盖的荷叶之上,或粉或紫,或开或闭的,是枝枝挺拔而起的盛夏荷花。 再近前去的临水处, 但见蜻蜓飞旋, 竟似在和俏立的荷花, 斗气般留留停停地不住吵架! 香菱看得入了迷,直到背后有人说话,这才猛然间吓了一跳,差点就落到了水池里去: “这位姑娘,可是衡芜苑的香菱么?” 香菱回头一看,只见妙玉和莲心已经到了她身后,自己呆呆傻傻只顾看荷花出了神,竟是全然没有听见! 只听莲心笑着说道: “香菱姐姐,大概是只顾看蜻蜓们,和荷花打架了吧!” 香菱不由地也笑了起来。 本来还觉陌生,这一句暖人的话,直让人笑逐颜开,不禁也说道: “是的呢!这位是莲心姑娘吧,常听小红姐姐夸你,今日一见,果然是投缘得很呢!” 这倒也是说得不错,本来一个是英莲,一个是莲心,都是和妙玉有极大关联的人物,自然天生有种亲近之感,也是人之常情了。 两人说话间,只听妙玉也说道: “香菱妹妹在衡芜苑宝钗妹妹的身边,天生丽质更出落得从容自在,真是好福气啊!” 把个香菱说得,双颊顿时绯红起来: “庵主说笑了,宝姑娘可是经常在家里称道您呢!” 妙玉也不接口。莲心却忍不住要问: “怎么你家姑娘,竟称道起我家大小姐来?” 莲心随口的称呼,竟似五雷般砸在香菱的脑海里,引得亿万粒脑细胞不住翻腾,搜肠刮肚,却也没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她自然不明白,那时她才刚出生! 她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一位江南甄家的“大小姐”,那时也不在她身边,她们本就从未谋面。 看着香菱如失了魂魄般的模样,妙玉不觉开了口: “香菱妹妹,那些背后称道的话,不说也罢。俗语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前人后说人,原是咱们姑娘家的本领。只是莫要当真便是!” 香菱听了这话,自是十二分的受用,想她英莲,自离散了父母亲人,她一个来历不明、又美貌如花的弱女子,被人说道,被人欺负侮辱的事,还能少得了么? 自古红颜多薄命! 香菱边想着妙玉这话,边拿眼端详着眼前这位雪白尼衣妆扮、如世外仙子般的人物,竟觉得似自己的母亲般,有了说不出的温暖满怀! 妙玉也打量起香菱来。只见香菱美眼处一颗明显的美人痣,偏向了右眼的泪窝里。不禁暗暗感叹造化弄人,让这么一位美貌如花、温柔似水的女子,要经历多少红尘波折,才得解脱! 原来这颗痣,实是大有来历! 古人说长在眉心的痣,是美人痣。这传说,是出自一位大美人身上,不由令人不信! 话说这“异之”,实是因杨贵妃眉心有痣,非比寻常。 如今妙玉见这香菱眉心也自有痣,自己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须知妙玉是得了那“先天神数”真传的人,又是观世音菩萨俗世里的记名弟子。香菱的这一个面相如何,她自是有几分明白的! 唐突间也不好多说什么,妙玉在心里对自己说: “回头看准了,留待以后有缘时再说罢!” 于是师徒二人作别了香菱,向李纨所住的稻香村走去! 原来是兰哥儿身体小恙,病症又不似伤风感冒,李纨听宝玉说妙玉会治“风邪”之症,特意差人请了妙玉前去,为兰哥儿把把神脉。 要知这兰哥儿病情如何, 且听咱妙玉法师下章分解。 第9章 初试妙医术 上章说道妙玉和莲心, 在荷花池遇到香菱, 说了一会子话, 两人就往稻香村而来。 不一会,过了那红砖绿瓦的怡红院,前面就是沁芳桥。但见前方柳堤两边,右手沿湖岸处是一地的梧桐芭蕉;近湖岸处,就是宝玉的亲妹妹、三姑娘探春住的秋爽斋。 而左手,则是有凤来仪的潇湘馆。 妙玉自然知道这里是黛玉的住处。 可她一个出家人,如果不是像今天这样,没有特别的缘故,是不可以去姑娘们的住处的。更不用说,刚经过的那一出红砖绿瓦处的怡红院了。 这个规矩,妙玉自然知道。 这座栊翠庵,虽然是世外桃源般存在,但毕竟是贾府园内的,家养的庵堂。 过了潇湘馆,右手的藕香榭赫然映入眼帘。原来心里念念不休的荷花,在这里也繁茂得很。 而左手处的芦苇塘,还没到映月的时候,更不用提映雪了。 待过了这一处山岗向前,远远的“杏帘在望”的旗牌子正立在马路中间。右手的暖香坞和蓼风轩,就是西府四姑娘惜春画画和常住的地方。 那惜春也是个极有悟性的。 上次惜春的丫鬟来,再三对莲心说,四姑娘想来拜会妙玉师傅,只可惜妙玉还未得闲,与那四姑娘一会。此刻见了惜春姑娘的住处,自然生出不巧可惜的心意来。 人和人的交往,总是过一天少一天。 上次约的时间到如今,不觉就已过了近半年。让妙玉心生感慨之余,不由期待起和这位四姑娘的会面了。 话说这妙玉随着莲心,来到稻香村的村口处,只见这里,就是被贾政称之为世外桃源的稻香村,于绿树掩映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村子的前后,竟有几百株杏花,这时节青杏已熟,到处都是杏子说不出的甜香。 往里面走不远,数楹茅屋隐约可见。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种新条竞发,一派生机。而沿路随其曲折,编就的两溜青篱,这时的迎春花仅剩繁茂的枝条。五颜六色的蔷薇,却正开了一墙。 再前行,但见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其近处分畦列亩,佳蔬菜花,都是颇有一番精细耕作的模样。 想来这里的主人, 不是个养花种菜的能手, 也是个爱花吃菜的行家。 早有丫鬟看见,守在村口等妙玉,就有进去通报的,妙玉算准了起身前去,只见里面走出为首的,正是宝玉的亲嫂子李纨。 只见这李纨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女年纪,却是和兰哥儿孀居了多年了。身上穿得浅兰色的竹布褙子,月白色立领小袄,同色布裙,和身处的公府内堂的富丽相比,越发显得简朴清素。自有一份素雅恬淡的成熟之美。 再往上看去,发型是简单的桃心髻,唇色自然,重点放在了眉眼上,修眉联狷,凤目秀长,眼神含蓄中,却透出一丝幽怨。 而衣领上用到了白色小朵雏菊为主花卉,配葱绿底色。 那《石头记》说,这李纨本也是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偏这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然青春丧偶,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妙玉看得真切,知道李纨身为大奶奶,却是一味守拙养正,倒也是个明白人。 看来这贾家, 早晚竟是得靠她, 再扶起来。 于是少不得上前双手合十施礼,口颂佛号,因说道: “贫尼何劳大奶奶亲迎!这厢施礼了!” 李纨赶紧合十还礼: “法师大德快请,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快请入内说话!” 妙玉随了李纨入内。李纨待要邀妙玉落座喝茶,妙玉用手示意止了: “大奶奶无须多礼,先看视小主兰哥儿病体要紧!” 李纨不再客气,亲引妙玉入兰哥儿卧房。只见兰哥儿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少年。这会子平躺在卧床上,仲夏之时,却盖着厚厚的被子,犹自喊冷。 前面请了几个相熟的郎中,有说伤风的,有说风寒,有说风热。说风寒的,要用疏风散寒的之法,发热除寒解毒;说风热的,则要消热清凉解毒。 李纨一时没了主意,赶紧请婆母王夫人过来。 宝玉听说了,也赶紧过来看望小侄子。 你道为何李纨肯请妙玉来? 原来是宝玉替嫂子李纨出的主意。前回宝玉亲眼见识了妙玉的不世神功。知道以妙玉的本领,只要她肯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毛病! 李纨听宝玉这么说,特意恳请婆母王夫人去请妙玉。妙玉见夫人那里的人陪着李纨那边的人,一起来请,开始还在纳闷,待听明白是王夫人有请他下山,去为兰哥儿把脉。妙玉到此才明白,自己这一行是非去不可了。于是就乐得让众人见识下自己新修的黄帝内经的医术。 这一天妙玉一早从栊翠庵出发,路上被香菱耽搁了一会。算是算着时间到的。 等大家都到了里屋,只见妙玉还在为兰哥儿把脉息,听息,观色。 这宝玉就想起了几天前,正遇到兰哥儿举着弓箭在后山追小鹿的事来。 宝玉生怕错过了什么, 赶紧向妙玉说了。 这妙玉看完兰哥儿的脉息脸面,先向在上座焦急等待消息的王夫人处拱手施礼。不管怎么说,王夫人都是她妙玉的恩人,这一屋里,可都是王夫人的至亲。 只听妙玉开言说道: “兰哥儿自无大碍,小尼还要向夫人、大奶奶、宝二爷贺喜呢!” 众人面露惊讶,这话说的,明明是兰哥儿躺在床上面露寒热之症,却不知这妙玉所说得,喜从何来? 又听妙玉缓缓说道: “兰哥儿天资聪慧,又得夫人、大奶奶悉心照看,自然与一般人不同。其纯阳体质,脉象清澈有力,自成圆满小周天运行,而与外部环境,又自有一种小周天连接大周天应对运行,竟是呼吸之间,都是身体自身的修习过程,其呼吸从上而下,到丹田处再回环天灵,每一次吐纳,竟都是提升身身的精进机缘。” 宝玉听得稀里糊涂,不觉就插言道:“照这么说,兰哥儿每次生病发烧,不仅无碍,倒成了好事啦!” 只见王夫人瞪他一眼: “宝玉……” 吓得宝玉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妙玉闻言,却笑了: “宝二爷说得没错!一般人感冒发烧后,病毒侵入内腹,总有些或多或少的害处。可兰哥儿这样的纯正之躯,竟然如道家高人重阳大师一般,每次病毒来袭,自体的防御系统都会得到增强,免疫力会得到更多的提高,并因此会解锁一些自身内在的新技能,等身体转好,竟会变得更强大,更聪慧了。” 在座的各位闻听此言,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奶奶更关心,自然还是放心不下,高兴之余将信将疑地问妙玉: “大德所言极是。只是我这为娘的,是否也该做些什么,也好减轻一点焦虑之症呀!” 妙玉闻听此言,正要叮嘱李纨: “大奶奶自然是闲不住的,目下正趋暑热,可以软绵毛巾蘸了温凉水挤干,敷于兰哥儿前额处,随时辰生发,间或以温热之水如此而交替更换。再者,捡兰哥儿平日最爱吃的,多放些葱花姜拳油盐之属,尽管做来吃了。能吃得下去了,兰哥儿自然就大好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佩服! 只见李纨双掌合十不住声地口颂“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又过来拉住妙玉的手,深深施礼道: “大德法师真是观世音菩萨再世,从此以后,我和兰哥儿说不得,初一十五吃素烧香念佛,颂扬观世音菩萨和妙玉师傅的无上恩德!” 妙玉要再说什么,只听宝玉又说道: “改天一定让姐姐也帮我看看,能不能生一次病精进一次,也免得老爷太太总是不满意!” 说得众人都大笑了起来! 王夫人却不笑,自管对宝玉道: “再胡说八道,仔细了你的皮!” 正说话间,得到信报的王熙凤,也急急赶了过来。凤姐和李纨,那是极熟的,也不用下人通报,凤姐就直接闯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听得众人有说有笑,知道兰哥儿没啥大事,就边望里走,边开起了玩笑: “我说妙玉师傅来了,病自然就好了,他们还狐疑不止,以为我瞎说,这下他们该信我了吧!” 说得大家又都笑了一阵。只听王夫人对刚进门的凤姐说道: “你来的正好,也省的我再叫人去和你说了。从这个月开始,栊翠庵的公例钱不变。再从我的份子里拿出一半给妙玉师傅,让她自己忖度着用罢!” 李纨待要说什么,妙玉赶紧合十作答: “小尼谢过夫人惠施。只在观世音菩萨前,日日为夫人和各位祈福便了!” 说完,向各位合十作礼告辞。 众人无不拱手还礼。 只宝玉还不死心,定要妙玉也给他看看面相,把个妙玉说得,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专门给人打卦、看脉的术士一般! 想到此,妙玉不禁也为宝玉那些天真无邪又稀奇古怪的想法,在心里暗暗称赞起好来! 毕竟是心意相通的,到底不一样! 话说没过十日,兰哥儿就在李纨处大丫鬟素云及一众人等的陪同下,带着非止一样的珍贵礼物,前来叩拜山门,答谢妙玉! 妙玉把兰哥儿让进大堂,让兰哥儿观看了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又捡了些紧要体己的话对兰哥儿说了,这才放素云牵了兰哥儿的手去了。 兰哥儿才一走,妙玉就找出那先天神数来,为兰哥儿打了一卦,只见其卦云: 蒙,亨。利贞。 其卦下坎上艮, 其象二阳治蒙;四阴皆处蒙者。 蒙,开蒙启智,蒙以养正。 其象曰:山下出泉,如蒙昧渐启。 其六四之象,困蒙,吝。 其六五之象,童蒙,吉。 困于蒙昧,则困难; 受到启蒙,则吉祥。 其上九曰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 其意为:上九,以责罚启发童蒙,不会做伤害他人之事,有利于抵御他人伤害。 这些话,对兰哥儿再合适不过。 也为宝玉放心了。 于是妙玉让莲心取出纸笔,但见妙玉几笔下去,勾勒出一幅简明扼要的神数图,写完包好,让莲心送去稻香村,亦是答谢李纨相邀回谢之心意! 没想到这兰哥儿真的如妙玉所说,此后的身体,虽说还有些先天不足的样子,人却是越来越精进异常。才十岁不到的孩子,几年间,竟然把那四书五经老庄春秋,各家的学说修学了一遍,偏那记性上,竟又是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前次和叔叔宝玉,还只是说说射鹿读书的事。这会子两人相见,竟能一起参详起那大不易理解的诗经、论语来了。 没过几天,兰哥专门一早吃罢饭,遵母亲的吩咐,随了碧月去怡红院处请安,一则答谢自己病中宝叔问候关切推荐妙玉之用心,二则也有学业上不到的疑问,想请宝叔解惑。 只见那眉清目秀的兰哥儿,难得来一次怡红院,晴雯见了,心里就已喜欢得不得了,像待自己的亲人一般。 袭人更是把那兰哥儿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把个腼腆的兰哥儿,羞得手脚都不知该放各处,只微笑着点头,任姑娘们问了去。 这天恰好宝玉还没出去胡闹。 于是一场叔侄间有关《诗经》、《论语》的对话,无意间,就这么展开了。 宝玉在里屋,听兰哥儿到了,半天却没有进里屋,只在外面和丫头们说话。就从内往外屋问道: “外面可是兰儿到了?” 袭人听到,赶紧把兰哥儿抱着就进了里屋。兰哥赶紧从袭人怀里滚下来,给宝叔磕头请安。 宝玉看到袭人如此,竟不自觉就笑了,也不忌讳什么,就当着兰哥儿的面,对着袭人说道: “平日也不见你如此热络。只兰儿来了,竟自变了一个人似的。赶明儿我去回了老太太,你就跟着兰儿去罢!” 袭人知道宝二爷是开玩笑,也随着二爷的话头回道: “那敢情好,也不用困在二爷这里,受那些窝囊气了!” 说得宝玉哈哈大笑起来。 袭人也不管宝玉,只跟兰哥儿说道: “兰哥儿一切放心,有什么你宝叔照顾不到处,出来找我便是。” 兰哥儿点头答应着,袭人出了里屋。 袭人还没到外间,只听宝玉问兰哥儿道: “兰儿近来又读了什么好书么?” 只听兰儿答道: “也未见什么好书,只是也不曾读那些不好的书,只《诗经》已经背到小雅了!”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就笑了: “诗经也算得是好书了。就只刚说到的小雅,也还罢了。到那颂诗的部分,竟是不背也罢了。” 只听兰儿回答道: “宝叔说得是。颂诗原也不多,但不知宝叔说得是哪一首?” 宝玉对诗经,学问是最上心的。颂诗自然也熟得很,袭人只听宝玉在内间说道: “那颂诗40篇开篇的清庙,就不背也罢了。济济多士,秉文之德。这话和孔夫子自己的话就于理不合,《论语》为政第二24章,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兰儿最近也正在用功于《论语》,不禁回宝叔道: “宝叔说得是,夫子也有不到处。” 听闻此言,宝玉如得了知己般望着小自己五六岁、还是个孩子的贾兰。看来贾珠哥哥的这个儿子,还真是如妙玉所说,竟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啊! “回去好好用功读书吧!” “是,宝叔!侄儿先告退了。” 再说那妙玉来大观园的前一年,西府少爷蓉儿家的媳妇秦可卿,不到二十岁就没了。这会子差不多离开一年,宝玉想起当初随可卿的一番游历,不禁伤心起来。 而妙玉这时也渐渐明白,自己和那秦可卿,竟也是有着莫大的干系。 欲知详情,且听妙玉下回分解。 第10章 犹念情可卿 话说宝玉于这春夏之际,就想起去年和秦可卿、秦钟的种种交往的往事来,这才过了一年,就恍如隔世。 最近更是一直做梦,那秦可卿、秦钟还历历在目,只对自己说没有死。只是去了那宝玉也游历过一番的太虚幻境罢了。 于是宝玉就约了黛玉,要结伴去栊翠庵祭奠秦可卿、秦钟的亡灵。 黛玉知道宝玉对秦氏姐弟万般的不舍,当初黛玉因父亲亡故随贾琏回了姑苏,并不在宝玉身边。这回就答应了宝玉,陪他前去栊翠庵,在观世音菩萨法身前,祭奠亡灵。 黛玉自经了上次的闭门羹,后经宝玉说开。那夜宝钗竟是来提亲,自己说了非黛玉不娶的话,黛玉这才大为感慨自己误会了宝玉。两人的感情不觉又深了一分。 这天四月二十八,端午刚过,正是芒种时。这天也恰好是药王菩萨的生日; 也是宝玉的生日。 这一天下来,除了王夫人叫了宝玉去吃糊涂羹,别无他事。到了晚上,宝玉、黛玉在老太太处吃好长寿面,托言不耐烦要早些回去,就从老太太处结伴出来,二人只带了一个雪雁,说话间,这就到了栊翠庵。 妙玉早就让莲心备好了祭奠的一概用品。只见那宝玉和黛玉,双双跪在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前拜了无数次,宝玉满眼含悲,泪水连连,犹自不忍起来! 妙玉在一边也不说话。 直到二人起身,这才请了两位去后房僻静无人处坐定。 莲心捧上茶,退出去不提。 只见三人面前,一样的春茶,各自却是不同的茶具。此刻,三人除了感叹,也没有兴致去品什么好茶,赏什么茶具。 只听那妙玉开口说道: “二爷的生日,原来是和药王菩萨同一天。这自然是个大造化了。我看二爷也是个有佛性的。将来与药王菩萨有缘,也未可知。” 宝玉还没有从悲伤里出来,见妙玉如此说,趁机便请教起他以往的那些疑惑来: “愚弟只知那观世音菩萨是一等一的真菩萨;那药王菩萨,又是如何说?” 只听妙玉口颂法号,称颂药王菩萨道: “《法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说,药王菩萨游于娑婆世界,供诸佛从三昧起,自念以神力供养,不如以身供养。于是燃己身千二百岁,命终之后,复生于日月净明德佛国中,是为药王菩萨。” 宝玉、黛玉听了, 都深为感佩, 只宝玉又自问道: “这药王菩萨也是个真大德了,只不知其法力何在?” 妙玉又口颂法号,缓缓说道: “药王菩萨及这本事品,于女身最为受用。若能如说修行,即不复为贪欲所恼,亦复不为嗔恚、愚痴所恼。亦复不为?慢嫉妒诸垢所恼。得菩萨神通,无生法忍,眼根清净,成就净眼如来!” 宝玉闻听妙玉此言,简直如得了大欢喜般,几乎跳了起来: “这个菩萨好! 这个菩萨妙! 这个菩萨受用得紧!” 妙玉也不阻止,任由他去,如得了欢喜自在。黛玉却在一边,对宝玉说道: “真要成了佛,倒是大家的造化了!” 宝玉闻听黛玉此言,瞬间就如从天上返回到了地下。是啊,眼看着这时下,还真成不了菩萨,更不用说佛。就是一个居士、真人,也是万难做到的! 没想到妙玉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宝玉、黛玉两位好友大惊失色: “我听说去年春分、端午春夏之际,秦氏姐弟先后去了,想来这两位,都是宝二爷的旧友吧!” 宝玉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与秦可卿游历太虚幻境、如何与秦钟大闹学堂、秦钟如何与小尼智能胡闹被父亲秦业毒打一病不起、如何临死前规劝自己的话,都一股脑儿的告诉了妙玉,连黛玉在一旁,都听得甚是诧异。 却见妙玉并不十分在意宝玉说什么,只问了一句“那可卿可是叫兼美的”,便不再言语,静待宝玉把话说完。 只听宝玉又说道: “这个秦可卿,是秦钟的姐姐。却不是同胞,秦钟和我说过,姐姐小名可儿,是叫兼美。是父亲秦业从养生堂收养她时,因当时抱养了一子一女,谁知儿子又死了,就给女儿又起了个兼美的名字。” 妙玉闻说,又只说了一句“这就对了”,又是不再言语,等宝玉说完。 宝玉自然还有说不完的话: “那可卿自嫁给宁府珍哥的儿子蓉儿做媳妇,阖府上下没有不夸赞的,模样又好,又讨老祖宗喜欢,竟是如咱府上的凤姐儿一般,两个人把东西两府管理得服服帖帖的,里里外外没有人不夸道的!” 黛玉听到宝玉如此说,也说道: “那姐姐我也见过,论辈分她还要叫我一声姑妈呢!” 宝玉接口道: “妹妹说得是,蓉儿要叫我宝叔,他媳妇自然是晚辈!不过年龄倒是要比我们都大些。” 妙玉也不多说,只说了一句: “是比你们都大些,应是和我同龄罢。” 这话说得宝黛二人一时也不明白。 宝玉又自管说道: “那可卿与凤姐儿一般最好。凤姐说可卿临死前还托梦给她,说什么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还念了两句诗,凤姐儿也记得不是很明白,只记得有这么两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黛玉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宝玉说,只是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自然也没太往心里去。今天听宝玉又说出来,只见那妙玉听罢,脸上竟露出内心异常痛苦之状,待宝黛二人关切起来,妙玉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向宝黛二人重又施礼道: “抱歉得很,只因这话太过痛切,不由得就入了心海。” 那黛玉也是经历过一番的,自母亲贾敏早亡,黛玉像丢了魂一般;前年父亲又殁了,黛玉竟像魂魄双失一般,来回姑苏奔丧,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回来重又见了宝玉,竟把宝玉看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般,一刻都离不开了!上次妙玉还劝黛玉不可用情太深,深则易伤。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没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作孽,不可活! 黛玉心里说着狠话,拿眼去看眼前的这个宝玉,却是怎么也恨不起来。 宝玉哪里知道黛玉在想这些。听了妙玉的话,只觉得更加诧异: “难道姐姐也有一般的遭遇不成?” 妙玉也不回答宝玉的问话,又问宝玉道: “那可卿的丫鬟,可是和她一起殁的?” 只听宝玉回说: “正是,那丫鬟叫瑞珠,见主子死了,自己也触柱身亡。不过这一切,都是听那边的人说的,也并没有人亲见。也不好说的紧。” 只听妙玉回道: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还不好说得紧?只不好说得紧的,于我看,倒是那秦氏罢了。” 这话一出口,于黛玉倒没什么,她当时父亲去世,回姑苏奔丧,根本就没在府上。 可这话在宝玉听来犹如一万颗响雷在耳边炸响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盯着妙玉问道: “姐姐说得是可卿么?姐姐的意思,是可卿没有死?那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只听妙玉缓缓答道: “她可卿,自有她去的地方。你宝二爷,不是也有你要去的地方么?” 宝玉也是个有佛性的,听了这话,竟是痴了。是了,妙玉说得没错: 各人自有该去的地方! 宝玉发了呆,黛玉只顾听。 没想到,妙玉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把个宝玉、黛玉,惊得如见鬼魅般一时张大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 “那可卿和我一般大。原是我三岁前,家里安放在石观音庙里的替身,没想到病不见好,家里就把那替身又还回了养生堂,给了养生堂一大把银子,让他们好生看养。没想到后来又被人抱走,还来贾府上轰轰烈烈地经历了这么一场。如今那袅娜风流的可卿早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两位也不必再去追究什么下落了。只这忌日,宝二爷不用太过伤怀也罢。想那可卿,亲带你游历那太虚幻境,传授你人伦之大事。也不枉疼了你一场。只是你这石头般心性,竟是不开窍得很。难怪林妹妹要骂你’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就是于我看,也是还须好好经历一番。不如以后,就拜我为师如何?” “师傅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宝玉闻听妙玉之言赶紧磕头如捣蒜般,一时高兴得竟忘了黛玉还在旁边。 那黛玉见妙玉和宝玉开起了玩笑,也不多说,只问了宝玉一句,那宝玉登时就蔫了:“做妙玉师傅的徒弟,是要戒女色的,你成么?” 说得连妙玉都不禁掩口大笑起来! 那宝玉哪肯罢休,从此后只管师傅师傅地乱叫,于佛法却一无精进,只日日与一班女子混在一起胡缠不提。 毕竟顽石这佛性,也是有限的。 这会子莲心进来, 给三位换了上等的老白茶。 宝玉还不死心。 趁莲心换茶的功夫,问妙玉道: “那秦钟是否也活过来了?” 闻听宝玉此言, 黛玉和妙玉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 “刚说你,这呆子的毛病又犯了!” 宝玉也不管黛玉、妙玉怎么说, 只管盯着妙玉。 妙玉见他不死心,直言与宝玉相告:“那秦钟不仅死了,还被下了烈火油锅地狱灼烤。” “一般的人,这又是为何?” “那秦钟自恃风流倜傥,却干犯了无数天条。仰仗着你和姐姐可卿,不把贾府的人放在眼里,差点带坏你这个傻傻呆呆的真纯之心,都是大恶。更兼色欲包天,姐姐丧期内玷污佛门清修之地,勾引出家人,这都是该杀大罪,更何况父亲秦业因他而死。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要不下地狱,天理难容!” 妙玉的这几句话, 直把一个宝玉说得, 如五雷轰顶般呆立当地, 再也说不出话来! 宝玉回想起与秦钟一起的那些日子,竟真是无恶不作的样子。好在宝玉毕竟年幼无知,还是痴痴呆呆的一个,并没有如秦钟般做了些干犯大忌的勾当,这才没有为自己造下太多的新业障。 眼见宝玉如被当头棒喝般, 妙玉于是又温言向宝玉说道: “你们做的那些事,观世音菩萨自然都知道,就连你的来历,菩萨也是清楚的很。只你呆呆傻傻的,料也造作不到哪里去。须知这世间的因果,连观世音菩萨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只得各自去领受罢了。” 说到此,三块玉各自有说有听, 不觉都入了局。 黛玉想的是怎么收拾宝玉这块石头一样的东西;宝玉想的是怎么才能够见到可卿姐弟;妙玉想的是自己的因果,又是怎样? 正寻思间,只听莲心叩门进来,说是袭人派人来传话,说凤姐儿正在找宝玉,要给他早就备好的生日礼。 去年宝玉的十二岁生日,因为筹办元妃省亲的大事,一年里贾府竟都是围着省亲的事在转,就把宝玉的这第一轮“童关”生日给落下了,今年生日又是不可大做的十三岁,只好先等着,到十五岁时,再大做了去。 生日可以不做,礼不能不备。 黛玉给宝玉做的香囊,前几天开始,宝玉就戴在了身上。宝钗给宝玉的湖笔,晴雯也开了挂在了笔架上,专等使用它的主人去宠爱了。探春妹妹给宝玉纳的鞋垫,像绣花一样漂亮,宝玉都舍不得用。 其他一行人等,也各有例份。 这凤姐自然更不甘人后。本来想着这正日子再给宝玉个大惊喜,也顺便感谢他危难之时,为了自己去求观世音菩萨的这份恩情。可派了人去怡红院问来问去,最后竟劳动平儿去坐着等,都快三更天了,还不见人回来。又派人去黛玉屋里问了,这才知道,是两个约好,去了妙玉那里,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这凤姐儿也不客气:“去妙玉那里问问,宝玉什么时候回来,让他直接过来,就说我要给他过生日!” 小红正在门外, 口里答应着,这就来了栊翠庵。 原来是凤姐最近,还因为要了宝玉屋里的丫头小红,就想着给宝玉屋里找补找补,所以才赶着找宝玉来,要给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礼物,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你道是什么礼物? 原来是凤姐儿把上次宝钗生日筵上看戏时,众人都说像黛玉的那个唱曲的小旦,给买来了,这就要送给宝玉以作为生日礼,也好补了小红的缺。 宝玉、黛玉只好告辞了妙玉出来。黛玉随雪雁自回潇湘馆不提。宝玉陪着黛玉到沁芳桥前才分手,嘱咐雪雁好生看着路。黛玉刚转过沁芳亭,只见潇湘馆那边,就有紫娟带着人来接应,这才安心出了大观园,向凤姐儿那边而去。 这会子陪着宝玉的, 就只剩下小红了。 小红边提着灯在前引路, 边对宝玉说道: “宝二爷小心了。没想到还能给宝二爷提一次灯!这辈子就是死了,也是值得了!” 宝玉听小红这么说,又把自己当初对小红的那份心勾起。怎奈如今小红是凤姐的人,想要亲近一番也是千难万难。不觉有些后悔的意思,当初怎么就没有多留心。现如今只能感叹到底是错过了。于是对小红说道: “好好跟着你主子干吧, 有什么委屈之事, 尽管来找我便是!” 这小红因为宝玉的这句话,就感动得心内不知怎么是好,宝玉也因为这句暖人的话,到底得了大福报。 良言一句三冬暖!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 话说那王熙凤叫了宝玉去,要给他这一件稀奇的礼物。不知这宝玉究竟如何,妙玉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11章 宝钗首芳诞 话说这宝玉被表姐王熙凤叫小红传了来,宝玉刚一进表姐家门,人还没见到,就听凤姐儿不知道又在数落谁: “去年老太太没得给宝钗过生日,还赔上了我们的银子。白听了几处戏,却把黛玉给得罪了。算什么事情!” 只听是平儿的声音在说话: “老太太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哄着开心就是了;只这宝姑娘也算沉得住气的,这个生日却过得有点托大了,也没见至亲的黛玉、湘云这么过生日的去。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她本人是咋想的,那时才刚元妃省亲过了。大家都还累得慌呢!” 只听凤姐儿的声音在高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我这个表妹也算是个明白的,独这个生日,有点莫名其妙。风头竟盖过了宝玉黛玉!” 说着说着,宝玉就快进了里屋。小红赶紧向里通报:“大奶奶,宝二爷来了!” 凤姐儿猜度着宝玉也该到了,一边说话一边拿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红也是个机灵的,人到了,见里面还在说话,暂时也没通报。宝玉也没有立刻就进去。直到说到了宝玉,怕里面说出不好听的,赶紧报进去,大家没的好刹车。 只听里面凤姐儿的声音,高声传出来: “快请宝二爷进来,还愣着干什么!” 小红了解凤姐,赶忙回道: “这就来了。宝二爷快请进吧!” 王熙凤看到宝玉进来, 对平儿使个眼色。 平儿和宝二爷自然是极熟的,也不客气,只向宝玉施个万福,称了声“宝二爷”,就退下了。 这时刻没有别人,王熙凤上前拉着宝玉的手,脸上也笑得灿烂起来: “宝兄弟来了,什么事这么忙,还要偷偷摸摸地和林姑娘一起去栊翠庵。一待就是快一晚。且让愚姐猜猜看,是不是你俩找妙玉去拆八字,这就要娶黛玉过门啦?” 宝玉被表姐逗乐了: “凤姐姐,要娶宝玉也得您去张罗才对。没有凤姐,黛玉是万难进门的。” 王熙凤也不客气,爽朗地回道: “那倒是实话,黛玉也可怜见的,连个娘家人都没了。不过这样也倒不全是坏处,你们俩就在咱家成亲,到时候你可省事了。既不用彩礼,又不用迎亲。就娶到姑苏城第一个大美人儿,这眼看着就都便宜了你啦!” 宝玉也不反驳, 任凤姐儿一个人唱独角戏: “最好连咱们王家的宝钗也一并收了,岂不是双喜临门了么?” 宝玉听到这里, 就有些不耐烦起来, 于是对凤姐儿说道: “姐姐大半夜叫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事的吧?” 只听凤姐儿对宝玉说道: “是啦是啦,前番冒昧讨了你的俏丫头小红,为姐的心下委实不安,今天是你的生日,为姐的特意给你备了一份礼物呢,只是就还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只见凤姐儿边说,边向外拍了三下手。只见平儿和小红,一起搀扶着一位新人进来。宝玉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多前,在宝钗姐姐生日芳诞上,那个唱小旦、像极了黛玉的姑娘,把个宝玉羞得登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凤姐儿向那位姑娘说道: “从今以后,你就是宝二爷的人了,听说你以前叫媚人,这个名字不好,待以后宝二爷再给你起新的名字吧!” “是。任凭奶奶吩咐,媚人无有不从的道理!” 这位姑娘,从此成了宝玉房里,顶替小红的丫头。因为长相颇似黛玉,宝玉没少疼她。后来给她取名“芳官”,芳官也舍命相从,为宝玉出头,为姑娘们出头,甚至为黛玉出头。终于成了宝玉最心疼的贴身丫鬟。 这自是后话。 话说那妙玉自从宝玉、黛玉来过后,就留意起宝玉身边的这些人来。 黛玉自是不必多说了。 那宝钗却是像没事人一般,整天也没见她做什么。却已是大观园里的致命存在。 妙玉一早起来,不由为这个薛宝钗打了一卦。这一卦打了不要紧。把个妙玉惊得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坤,地也,顺也。 原来这位,才是贾府将来的正主。 初六,履霜,坚冰至。 开局不利。然应审时度势。 六二,直方大,无不利。 用正直,大方待人接物,不会不利。 六三,含章,可贞。 蕴含美德,从时而动!无有不吉! 六四,括囊,无咎无欲。 束紧口袋,三缄其口。无害无益。 六五,黄裳,元吉。 时来运转,富贵吉祥。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纯阴之极,极则生变。 用六,利永贞。 柔以永胜刚强,象曰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所谓阴尽而阳生。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难怪老太太要抢着在元妃省亲后,就要给宝钗过生日。原来,宝钗才是将来贾府的贵人。 元妃之后,就是宝钗! 话说那日是正月二十一。老太太起意为宝钗过十五岁“及笄”生日。 这及笄之年,算是女子的大年。女子十五岁及笄,就算成年了: “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笄”,谓结发而用笄贯之。 或谓应年许嫁者。 女子许嫁,笄而字之; 其未许嫁,二十则笄。 笄,发簪。 后因称女子年满十五为及笄。 表示已到出嫁的年岁。 这宝钗来京城,本就是待选之年。 结果不巧没有选上,到了这年,正是及笄之年。 话说这一日,老太太家的孙女史湘云来过年,正好遇上宝钗过生日。那湘云年龄比黛玉还小一岁。天真烂漫,不似平常女子,竟有些男孩子的习气,正合了宝玉的脾气。所以二人是最好的。 偏那湘云说话稚气未脱,把那“二哥哥”叫成了“爱哥哥”,成了黛玉嘴里的笑柄! 这一天宝钗的生日,大家看了一天的大戏。待看到听到宝钗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那小旦才十一岁,唱念做打无一不精,贾母就深爱了起来,令人赶着打赏。 凤姐在一旁眼尖,也是这孩子有缘,于是就说出了“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这么一路话来,那湘云心直口快,便接口说道: “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只听众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不要紧,只见黛玉不等筵席散,直接起身去了。把个湘云、宝玉、宝钗、凤姐儿唬的,登时就没了声音。 老太太眼见众人不自在了,也知黛玉素日脾气。 天也不早了。 一时就散了。 这一场不欢而散,似乎像注定的一样。就恼了湘云,黛玉。从此两人生了分不提。 单说那妙玉,因之前宝玉、黛玉来祭奠秦氏姐弟亡灵,说出了一番话来。不想被正堂上的观世音菩萨听闻,待宝黛走后,就也对弟子,说出一番话来: “大小姐听了,师傅本不该太管束你了,只因你最近尘心大起,于修行上就懈怠轻慢了不少。如此不仅不能精进,反而自己也会变得渐渐无明起来。” 妙玉突然间如醍醐灌顶,赶紧应了,向师傅叩头谢道: “弟子妙玉万死,只因太过要强,就忘了师傅平日的教诲,此后再也不敢了。” 只听观世音菩萨温言说道: “你本就尘缘未了,师傅也不便太过管教你。明日师傅要去西方诸国以备世尊法会,特意嘱咐你几句,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只你那替身可卿,师傅早就安排了她,现正在那铁槛寺里住着,身边也算有个贴身的丫鬟宝珠伺候着。你要得了便,二人可去这庵后的幽尼寺里说话,也好彼此于佛法上切磋一二。那里是师傅专有的道场,平常人自然进去不得。不过这事千万,不可告诉别人去。尤其那猴子一样的宝玉,万万不可让他知道了多生事端!” 妙玉闻听师傅此言,赶紧磕头说: “师傅放心,弟子都记下了。” “不早了,去歇息罢,为师也去了。” 说罢,观世音菩萨化身去了。 那妙玉却一时睡不着,赶忙把日常的普门品偈颂词拿起来,直吟诵了百十遍,近五更鸡鸣了方罢! 那时间宝玉黛玉等众人还没有进园子。妙玉乐得自在。这天睡到日大出了方起来洗漱,胡乱吃了早饭,就想起师傅观世音菩萨昨晚的话来。于是心内不觉摇荡起来,赶紧拿了木鱼敲了。 再说那可卿,如今叫妙可师傅,自从自己的那场风风光光的丧礼后,就随了观世音菩萨出了尘,在那铁槛寺,蒙了面住着。 那次贾府上下,为秦可卿好歹办了葬礼,这铁槛寺乃是那停灵办丧之地,只见那石头记写道: “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里寝室相伴。” 那秦钟不知其姐还在阳世,就在铁槛寺里胡乱与小尼行淫。后被阎罗派小鬼捉了去下了烈火油锅不提。 众人未曾想这可卿的丧事,就惊动了皇室诸位亲王公侯。那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等一众王公竟然都到了场。而沿路祭奠的更是不止一家,东平郡王派了人来,那北静郡王水溶,更是亲自到场路祭,见了宝玉,少不了一番夸赞! 园里众人难得去那边,平日又不过是些下人去洒扫,只没人注意可卿是被观世音菩萨派了去那里住着的,里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当是新来的。这可卿如今叫了“妙可”,是与妙玉一辈的观世音菩萨的记名弟子。宝珠跟着伺候着主子,经了这一场大难,也自是明白三缄其口的要害处。 谁知这凤姐儿也和宝玉一样的闲不住的命。近来因可卿死了,兼理了宁府,刚离了两府,正想和宝玉等人过几天不用操心的日子,没想到就有出家人找上来办事。不想却闹出了人命官司。这也是前文所述凤姐儿被阎罗小鬼要捉拿了去的恶缘。 幸亏有宝玉、妙玉搭救,观世音菩萨为之在三界教主地藏王菩萨那里说情,凤姐儿才暂保无事。从此凤姐儿再也不敢说什么“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话了。 凤姐还待强嘴,只听铁槛寺深处,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道: “婶娘万安!当日侄儿说得那些话,婶娘怎么都忘记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婶娘好自为之,若要不信,菩萨自会就做了你看。若再不信,侄儿也没有办法救你,你就自安了罢!只这铁槛寺,就有婶娘过不去的火焰山呢!” 吓得凤姐儿赶紧打住,没天亮,就要让人去回了。恰这时传信的回来,说那个叫金哥的女子也是个多情的,竟然自缢死了。那守备之子竟也投河殉情而去。 这事就算过去了。闻听到此,凤姐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于是就在这铁槛寺多住了一天,于佛前多烧了数把香火,求告了万千遍,却不知是可卿妙可法师,因了从前的那些相好,替她除了多少冤孽! 再说这宝玉,跟随凤姐儿来到这铁槛寺,和秦钟一起,为可卿守灵。 不想那秦钟与那小尼智能胡缠。宝玉一个人来到可卿的灵位处,默念可卿的诸般好处!不觉就泪下入了迷,只觉魂魄从了可卿去了。一眨眼间,可卿却成了尼姑打扮得模样,只听可卿对他说道: “宝叔且住了罢,一年以后,自有侄媳妇的应身,来陪你温存便了。” 说完竟自消失不见。 宝玉也如南柯一梦般, 待魂魄归来, 只是对可卿临去时的话, 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话,妙玉自然都知道。 可那时的妙玉,还没来到这贾府的栊翠庵,那铁槛寺也不好随便就去。 待后来宝钗生日筵后,宝玉黛玉入了大观园,见了妙玉,宝玉又勾起了对可卿、秦钟的那份念想,这才去栊翠庵祭奠,偏又凤姐儿是个多事的,把那像林妹妹的唱小旦的“媚人”买来。 你道这媚人是谁? 正是那秦可卿在尘世里, 还没了净的应身。 原来这丑女子,自是各有各的丑; 那美貌的女子, 如妙玉,可卿,黛玉,香菱,晴雯般, 竟是一般的美貌模样! 这媚人也自不例外。 本来湘云的那句话,是夸赞黛玉美貌的,不想那黛玉眼见宝钗正得意,心里不痛快,这才生了气。并不是真生了湘云的气,此后两人月下联诗,成就了大观园最美的一幕。这自是后话了。 那妙玉如今得了些真经,算起来却比可卿还晚入了观世音菩萨的法门,于是还要尊可卿一声妙可师姐。 这虽说于情不合,也是于理在理的。 妙玉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繁的夏夜,妙可和妙玉两位观世音菩萨的徒弟,师姐妹就到了一起。这自然是妙玉先去铁槛寺拜访师姐,然后二人少不得去师傅的幽尼寺密谈。 至于这两位出了尘的佳人说了些什么, 还要待妙玉师傅以后分解。 第12章 姥姥初秋风 话说妙玉和可卿还没说什么, 那刘姥姥就先进了贾府。 这话,可说来话长了。 你道刘姥姥是谁,你以为就是那个乡下老大妈,那你就错了。 可卿、妙玉的师傅观世音菩萨,早就和她们俩说了,刘姥姥那可是妙吉祥! 妙吉祥知道么? 不知道? 那要好好去脑补一下了。 生就了一双蒙尘势利眼的那些贾府门口里的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是文殊师利来了! 身边就有真佛菩萨, 偏生就认不出! 妙吉祥,就是文殊师利! 文殊师利,就是妙吉祥! 那是四菩萨之首,七佛之师的 大智慧,文殊菩萨! 每次重要考试,总有一大批去找文殊师利,想让师利加持,考得全会,蒙得全对。 为什么? 因为文殊师利是智慧第一啊! 话说那鲁智深也到过的五台山,就是那华严三圣之文殊师利在东胜神洲的修道场。 华严经中,文殊菩萨以智、普贤菩萨以行辅佐在毗卢遮那佛的左右,所以就有了华严三圣。 你道这华严三圣又是什么佛菩萨? 原来是那华严经上列述的三位大德: 毗卢遮那佛,和文殊、普贤菩萨 对于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这两位菩萨,自然都很熟悉,因为这两尊菩萨正是中国四大菩萨当中的两尊,另外两尊分别是观音菩萨和地藏王菩萨。对于毗卢遮那佛来说,很多人听到这个名字却有些陌生。 其实这毗卢遮那的意思,就是意思是“遍一切处”,能为色相所作依止,具有无边真实功德,是一切法的平等实性,此自性,又称“法身”,所以毗卢遮那佛也被称为清净法身佛。即释迦牟尼佛的法身佛,又名大日如来,所以华严三圣也被称为释迦三尊,也就是以释迦牟尼佛为首的三尊佛菩萨。 那普贤菩萨是佛子,东土神州道场在四川峨眉山,普贤菩萨以大行闻名,象征着德行和大愿。若要一心学佛,只有福德和智慧还不够,还要有愿力和行动。 这文殊师利菩萨,是以智慧闻名,文殊菩萨的全称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文殊菩萨的道场,就在那五台山。这文殊菩萨之所以被人尊敬,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智慧超群,还有另外一点原因,因为文殊菩萨是七佛之师,众菩萨之首。 你道是哪七佛? 原来是包括世尊释迦牟尼在内的上古七佛,就是那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俱那含牟尼佛、迦叶佛和世尊释迦牟尼佛。 那观世音菩萨,在中土是元始天尊开天辟地的盘古大仙的徒弟,于西方极乐世界,则是那阿弥陀佛的徒弟,传说这观世音菩萨是也是七佛之师。 那时刻,可卿正病着,妙玉还没有来贾府,所以都错过了拜会妙吉祥大智慧的机会。 王熙凤、周瑞家的倒是在,可惜慧根太浅,就算见了大德,也是有限得很。 刘姥姥来攀亲,打秋风。 话说那文殊师利化身刘姥姥,带了观世音菩萨和她的二小童龙女和善财,观世音菩萨化作刘姥姥女儿,二小童龙女扮作青儿;善财扮作板儿。 那个女婿狗儿,却是个金陵王府上世交的后人。当初祖上和王夫人的父亲因同事一场,又是同姓,就连了宗,认作侄儿。如今这辈分,都已是难说得很。 话说这狗儿的日子越发难过,眼见一家都快 活不下去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刘姥姥说不得带板儿出头,这就来到了贾府上,要待看看这贾府是何名头。 话说这刘姥姥来到贾府,说不得来找相熟的王夫人。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周瑞家的是个以前就见过的。就通过周瑞家的,进了荣国府,见到了王熙凤。 这王熙凤一个人打理着荣国府,整天忙得像条狗一样,自己却乐此不疲,少不得边向人抱怨,边自鸣得意。到底是没读几本书,更不用说读好书了。 像那李纨,到底是不一样。放着大奶奶的身份,却装聋作哑,什么事都乐得放手。她王熙凤不过是个二奶奶,仗着是王夫人的侄女,这就上下通吃,不管什么,好坏地管了起来。可她没想过,上有贾母、王夫人、她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哪个不可以拿她的短去?这没事还都罢了,一旦有事,她一百个王熙凤,只怕也吃不了,兜着走! 能者多劳,多做多错。 她王熙凤也不是一点都不明白的。 可任谁入了局, 也不是轻易就能出得来的! 权力这东西,能勘破的有几个? 周瑞家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懒得去想谁是刘姥姥,谁是狗儿、板儿。就和周瑞家的说,让他们去找王熙凤。 你看,你凤姐儿连顿饭的功夫,都要伺候这刘姥姥和板儿。 这会子她累得像条狗 哪里会知道, 这才是她的大福报来了! 她的眼前,除了周瑞家的讨人嫌, 剩下的,就是这一老一少,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刘姥姥和板儿。 “我在用餐呢,先让她们也去下房里吃饭吧。” 周瑞家的, 那可是个有福报的, 这就答应着 去安排。 回来眼见凤姐儿不耐烦,就对不大见过世面的王熙凤,说了一个“文殊行乞”的故事。 只听周瑞家的, 对王家这位后辈的小姐说道: 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那五台山大灵鹫寺,每到春天三月青黄不接,众生度日维艰之时,依例无遮斋会,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可以来寺前结缘,饱餐一顿。 on that day这天寺前施食处,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苦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容状甚是难过。 但见她到了施斋现场,剪下一撮头发对寺里发饭食的师父说:“我只有这些,可施得?” 那师父说道: “施得,施主从哪儿来?” 只听那贫女回道:“从来的地方来。” 那师父听了,也不理会。 不料那贫女开口请求: “孩子们都饿了,能否先分给我?” 那师父于是取来两碗粥饭。 只见那两个孩子,高兴地吃了起来。 不料那贫女又说道: “我肚子里还有几个孩子,也需要些饭食!” 那师父就不耐烦起来: “你这女人真是贪得无厌,是何道理!你肚子里能有几个孩子?” 只听贫女双手合十道: “苦瓠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三界无着处,致使阿师嫌。” 原来这贫女和孩子们,竟是文殊师利和他的众位佛弟子,下山来试探这些修行僧的真佛心的。 凤姐儿听了,也不甚理会,心里却有了一些活动起来。再看那刘姥姥和板儿,穿得固然是邋遢,吃起来也是真没有个样子。不禁从心里又嫌弃起来: “这二姑交代下来的差事,又不好不办,早点打发走了是正理。” 于是就对周瑞家的说道: “眼下正忙着呢,哪有功夫理会什么佛菩萨!” 周瑞家的待要说什么,那刘姥姥和板儿吃好饭过来了。凤姐见了也不好就走,这才有了对刘姥姥的这几句种下慧根得了大福报的言行出来: “老人家大老远来招待不周,可巧昨儿太太赏给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在,不嫌少就先拿回去用着罢。” 贴身丫鬟平儿拿一包银子又加一吊钱送到刘姥姥面前。 刘姥姥千恩万谢出来不提。 那些尘世中人,只见刘姥姥是个来打秋风讨饭的,却不知自己心里的那些肮脏龌龊的贪嗔痴,连个一般朴实困顿的讨饭的都不如。 可别小看这二十多两银子,在那时的人家,就能够他一家五口一年的开销。 于是刘姥姥自然也是个知恩图报的,等秋天再来,拉了一车的瓜果蔬菜不说,还顺带行了佛菩萨的恩德,把个王熙凤高兴得什么似的。 那自然是后话了。 却说那妙玉,这会子正随了师傅妙庄在京城东门的牟尼庵住着。那文殊和善财童子,出了荣国府,好巧不巧就到了牟尼庵歇脚。 只见那文殊师利和善财童子现了原身,喜得那妙玉的师傅妙庄,倒头就拜了下去,说什么也要随了文殊师利去了。 这妙庄原来也不是一般人,而是前朝的一位公主,灭国时被先朝皇帝杀了没死透,后被观世音菩萨搭救出来,却落了个终身废疾,于是就在这京城附近的庵庙里出了家。这自是她的因果。 文殊师利自然也知道这妙庄的来历,特意请观世音菩萨前来,少不得有一番说道。那文殊师利经不住这观世音菩萨一番肯辞,也不好再多推辞,就收了妙庄师父去了。 只这妙玉, 自离了父母, 就随师父修行, 早就把师父当作了父母。 这说别就别的时刻, 一时却怎么也难以接受。 说不得,妙庄师父就恳求观世音菩萨收了自己的这个小徒做弟子。观世音菩萨见妙玉尘缘未了,待要不答应,却又阻了妙庄的善缘,须知这观世音菩萨也是受了先朝无数世的恩施的,不好就一句话打发,只得勉强答应了妙庄,待妙玉尘缘断了,再收妙玉为徒就是了。 当下只见那牟尼庵内,各人叩拜各人的师父,两位菩萨各自领受着去了。 临别前,妙庄师父这才把自己一生的来历,都和徒弟妙玉说了。 又把那祖传的神书黄帝内经、先天神数、金刚经、法华经等一干珍本密藏书要,全部交给了妙玉。 妙玉含悲接过书要,给师父磕了无数个响头,直到师父向前抱住了自己,师徒二人放声痛哭了一场,子时都已过了方罢。 于是妙庄师父就辞别妙玉, 随了文殊师利去了。 后来师徒因妙玉要去贾府, 随了观世音菩萨的一番游历, 前番已经陈说过。 话说那贾蓉去给王熙凤请安借玻璃炕屏,正遇到刘姥姥带了板儿在王熙凤那边。不禁多看了一眼,疑惑婶娘哪来这样的亲戚,又不好多问。凤姐儿本来也有话问蓉儿,这会子有人在,想说又觉不好。这一切却都被刘姥姥和板儿看在了眼里。 回到家的贾蓉,对妻子秦可卿说起在王熙凤处看到刘姥姥和板儿的话。 那秦可卿这时候早就跟着观世音菩萨修行多日,只是未得机缘离了这纷扰的红尘罢了。那文殊师利和善财童子来贾府化缘,师父观世音菩萨自然是和可卿早就说过了。 只是可卿也不好多说,坏了师祖文殊师利的好事。这才有可卿临去时,深夜托梦一直对她甚好的王熙凤。 这王熙凤本不是个坏人。只是行事上多有欠缺,就比如那薛蟠,原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仰仗着权势,行事太过霸道罢了。 那夜王熙凤和平儿睡下,贾琏送黛玉去了扬州看望病重的父亲林如海还没回来。凤姐儿睡眼朦胧间,秦可卿就那样走来,那份不舍,对她说的那些体己话。 王熙凤到死,都记得清清楚楚。 “登高必跌重!” 如今将来计,两件事可为: 备好祭祀先祖的钱粮; 保证家塾的供给。 这两件事做好了,则日后可保无患! 依可卿之见,是趁今日富贵,于祖坟处多置田亩。并将家塾也设在此处。即使将来没落了,祖坟和家塾却不受影响。 免得一旦出事,鸡飞蛋打。 须知“盛筵必散”的道理! 凤姐儿听得真切,却哪里会想到是临出家的可卿妙可师父给她的忠告。只当是自己南柯一梦,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荣国府被抄家没落一贫如洗,这才想起当初秦可卿的那一番话来。可惜为时已晚。 凤姐儿哪里会想到, 秦可卿根本就没有死, 只是早就勘破了红尘。 有“情”众生, 于“情”之一字,最难勘破。 情关难过! 过了情关,就是生死关。 就有那因情而舍命的情种, 如贾瑞、秦钟、尤三娘般人物。 更有宝玉、黛玉这般的情种, 天生的痴情无解, 三毒深种! 话说那妙玉自得师父观世音菩萨提点,师姐妙可就在铁铁槛寺住着,又兼近日园子里暂时无事,就约了师姐到师父的专修道场幽尼庵一叙。 那妙可自然无不应承。 要知二人所论何事, 且听下回分解。 第13章 玉可喜相会 话说这可卿自出了家后, 成了妙玉的师姐,法名妙可。 这天两人约了,一起到了师父修行的、位于大观园东北无人深林处的幽尼庵。 这天正是盛夏的夜晚。望月才过。 妙玉、妙可一个都没有带,两人都只身来到幽尼庵。只见那庵门处,菩提幽深,庵门紧闭。 只要师父不在, 这里就是无人可到处。 二人刚到庵门口,不想庵门自然开了。二人入得庵内,只见庵堂上陈设着师父平日一应物品,都是极熟悉的。 你道有哪些? 玉净瓶、砗磲杨柳枝、玛瑙莲花、银法轮、琉璃佛珠、金如意。 观世音菩萨,慈悲和智慧的象征。 法器自然非同一般: 玉净瓶:这是观世音菩萨最常携带的法器,内储甘露水,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玉净瓶象征着观世音的慈悲和智慧,能洒甘霖于世间,体现出观音菩萨“慈悲”、“救难”和“法力无边”的特性; 砗磲杨柳枝:与玉净瓶一同使用的法器,杨柳枝代表着菩萨的心像春天一样长养万物,也象征着佛法能像万物生长一般发扬光大; 玛瑙莲花:莲花象征高尚圣洁的佛法和佛性。莲花在佛教中代表着纯洁、清净和智慧; 银法轮:法轮象征生生不息,永不止步,寓意着佛法能继续发扬光大; 琉璃佛珠:象征着圆满无缺和幸福连连的美好寓意。佛珠常用来念佛号或咒语,代表修行者对佛法的虔诚追求; 金如意:如意是转轮圣王的七宝之一,手持如意宝珠,带来富裕美满、安乐吉祥。 话说这东方娑婆世界,每逢农历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生日、六月十九成道日、九月十九出家日,各地寺院都会广开山门,云集信众,举行隆重法事,以纪念观世音菩萨慈心悲愿,倒驾慈航,三轮示现。 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三应身, 在其先,传说原是妙善公主。 很早以前,那西峪国妙庄王有三个女儿,长女妙因、次女妙缘、三女妙善。那妙善公主二月十九出生,出生时室内异香天华,空中祥云环绕。其自幼聪慧,喜爱佛法,不慕荣华,年少时便博览群经,世人尊称为“三皇姑”。 晋人《搜神记》说,昔有一国王号曰妙庄王,三女,长妙音,次妙缘,又次妙善,善即菩萨也。 待妙因、妙缘长大成人相继出阁后,唯妙善公主不听父命,决心出家修行。妙庄王大发雷霆,就将妙善公主贬为庶民,赶出皇宫。于是,妙善公主就在九月十九这一天,到香山白雀寺出家。 后来妙庄王得了重病,只有服用直系亲属的手和眼才能痊愈,妙庄王认为妙因、妙缘最孝顺,就传旨让她们献出手眼,可谁知两人都不愿意。后来,妙善公主将自己的手眼献出,给妙庄王服用。 妙庄王病愈后,才发现救他的竟是早已出走的女儿妙善,此时见到自己女儿已无手眼,悲痛万分,遂向佛陀礼拜忏悔,希望女儿恢复手眼。佛陀被妙善公主的孝心感动,就赐予了她千手千眼。 后妙善公主修行九载于六月十九方成正果。这就是观世音菩萨千手千眼庇护天下苦难的传说,也是观世音菩萨三个节日为何都在十九的缘故。 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自来到东土神州,就被认作是第一个大救星。于是就和本地的道教也结合在了一起,成了慈航道人! 前朝《封神演义》交代了“慈航道人”与“观音大士”的关系: 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 后修成观世音大士。 从此,那“慈航道人”的形象, 便更加深入人心。 至于那《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记载,百千万亿众生为求宝入于大海,飘堕罗刹鬼国,若有一人称其名者,诸人皆得解脱其难。以是因缘,名观世音。 又因其于理事无碍之境,观达自在,故称“观自在菩萨”。于西方世界为“圣观世音”,与大势至菩萨同为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之胁侍,世称: “西方三圣”! 这观世音菩萨,原是久已成就的古佛,佛号“正法明如来”,只为度脱众生,这才倒驾慈航,现菩萨身。 《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上说, 善男子!此观世音菩萨,不可思议威神之力,已于过去无量劫中,已作佛竟,号“正法明如来”。大悲愿力,为欲发起一切菩萨,安乐成熟诸众生故,现作菩萨: 念彼观世音,释然得解脱! 东土为观世音备了无量道场,那南海普陀山,是观世音亲自选定的主道场! 话说妙可、妙玉入得幽尼庵来,这里是师父设于近处的清修地,便于与两位传示修习之用。 这期间师父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参加世尊法会。那观世音于西方世界,原是七佛之师,连那世尊教主,都是观世音菩萨的弟子。更有那文殊师利,同为七佛之师,自然也是要去一同相会的。 观世音菩萨这才传示妙可、妙音师姐妹趁师父外出之际,一同会了切磋,也好早早熟悉起来,彼此于这里有个照应。 待二人坐定,妙玉先自双手合十,拜下身去,口颂师姐大安。妙可还礼不提。 只听妙可温言对妙玉说道: “师父常与我提起师妹,心思纯洁,于佛道两界法行高妙,非一般修行者可比。愚姐鲁钝,还望师妹不吝赐教。以后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那妙玉早就听说这妙可前身为秦可卿,只因袅娜倜傥,生性风流,自嫁入贾门东府做了少奶奶,就有了“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恶名,只是都不敢明指,独那于前世有些功劳的焦大不知死活,逢人便乱说一气,早晚间被关了马厩牛棚。 妙玉自然不是那没有见识的,知道这背后之议,如何能堵住那泱泱烁金之口。那“情”之一字,又有几个是真能勘破的! 于是就回答师姐道: 师姐法相绝伦,连师父都经常夸赞师姐一见出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连小妹都喜欢得紧。难怪那蜂蝶一样的人物,都一起冲师姐而来!连宝玉那样的人物,也念念不忘可卿!这也是师姐的大造化了!师姐的事,小妹来到这大观园,也曾闻说一二,只是那世间之人,有几个是真情种,无非是些脱不了苦海的“淫欲”之徒,那一时满足六根的快乐需求,偏这淫欲的厌足,带来的那份消受,又是其他东西无法替代的,这也是为什么断除淫欲之难,竟比死亡还巨。这世间苦海,除不了淫欲,就解脱不了轮回束缚。师姐也知道《楞严经》中就说道,“淫欲”是生死之本,众生之所以有轮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淫欲”未断。世人也明白如果能断掉“淫欲”,活着的很多压力和痛苦,就会减少一大半。只是不能够罢了! 这妙可本来就听师父说妙玉师妹非同一般,今日一见,又听闻如此说,方明白世间真有这样的人物。 那妙玉自是和妙可不同。 妙可自出生就受尽世人磨难,越是出落得美丽,磨难越是多,正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 那妙玉就不同了,虽然一样的自小多难,却是超绝凡尘,小小年纪就入了空门,于俗世的事,自然不须去多加历练。因此才心思纯一,刚猛精进。 这天两人坐而论禅,由远古诸佛,说到中土禅门,说到那达摩禅师“一苇渡江”时,已自佩服得五体投地!待说到六祖慧能,不禁会心地相对笑起来。原来那慧能,也是个如此非同一般的人物,只是这慧能之后,竟再也出不了祖师级人物传承衣钵! 这末世之象,自初唐以来,已经是历了千余年。更加唐之前,也有千数年。 可佛说这末世要轮回万年。 不由得人泄气, 把想要精进了的心, 又暂且放下。 不想到了末世佛历2568年,就有一位名叫玉山真人的佛道双修之士,想要继承了那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六祖慧能的佛禅衣钵,和黄帝老庄的道家功夫,坐而论禅修道,向先贤大德法师们潜心学习。又加是个从小熟读了《封神演义》、《石头记》的,就假托了妙玉戏游大观园,演绎出一番架空的游历来。 这妙可、妙玉跟观世音菩萨修习了无数年后,不觉有些寂寞起来,也想历练一番,遂请了师父加持,不至去那东胜神州一趟坏了法身,就双双携手,来到了玉山真人所在的东土娑婆世界,化成原身,向玉山真人开门见山报上名来。那玉山真人早就听说有这般人物: 那妙玉原是个至纯的玉女; 那妙可原是个至情的欲女。 那玉山真人,也是个如妙玉、妙可这般,“由纯至欲,由欲返真”地经历过一番的。 于是说不得,就和那二妙有了一番游历。这自是后话。 话说那妙玉、妙可,说到“情”上来,不觉就想到一个人身上,那自然是那大观园里的情种宝玉。 想当初秦可卿也曾带领根性才始发育的宝玉,游历过那“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被那神仙姐姐一样的警幻仙姑引了,游历过一番仙女所在的太虚幻境,见识了无数诸般妙处不可一一言说的神仙美女,被那警幻教训了一番,方知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诸般说法,那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无非着色牵情,不似宝玉那般,名则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却是天生痴情意淫,不愧为诸闺阁良师益友! 于是就把那似黛如钗的可卿引了来,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入可卿闺房,将门掩上,竟自去了! 那宝玉入得房来,只见那可卿早就赤身露体,宝玉少不得依警幻所授,柔情缱倦,软语温存,一时间浑身热胀,与那正自波涛起伏的可卿合身一处,难解难分…… 如今这可卿勘破红尘,成了无可无不可的妙可师父,于那尘中诸事,早就不作分别。再要行那闺中秘事,也不过吃饭喝水一般,与颂习妙法相比,并不见有甚妙处。只不过如那明王、明妃一般,倒可以从中修习出一些醍醐灌顶的顿悟大法来! 那妙玉却是个没经历的,被妙可这么一说,不觉双颊绯红,心内大动起来。她如今还是个带发修行的,若于此“情淫”一劫过不了,终归是无用。 妙可心知妙玉动了情,眼见此刻更加入了迷,便自向前盘好,将师妹依放于自己跏趺坐上,以意念导引,任妙玉心绪自由飞舞。 那妙玉只觉如神仙般舞动起来,浑身说不出的酣畅,又一阵阵不受控制地抽动身心,不觉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待到全身突然松软,这才醒过来,跌落在师姐怀里,瘫软无力。 妙可也不说话,任由妙玉沉沉睡去,约莫一个时辰,妙玉才缓缓醒来,身心说不出的松弛欢畅。 妙玉依然躺着,睁眼望去,只见是躺在师姐温热的怀里,不禁要挣扎着起来,却一时怎么也起不来的样子。 妙玉干脆就那样躺着,妙可也任由妙玉去了。这时节夏夜沉沉,窗外繁星点点。师父的六月十九成道日将近。月色透窗进来,洒在两位佳人眼前的地上,仿佛银盘嵌地般,显得格外宁静幽远! 妙玉刚从幻境里游历了一番,正不知是何道理,只听师姐妙可对她说道: “难怪世人参不透这情色之事。师姐当年,自小就被勾连得迷失其中,只觉说不出的享用。却不知这色之一条根蕴,最是害人,幸好遇到观世音菩萨救助,这才脱离了情色苦海,如今自是灵台清净,就是再行那尘事,也是无碍了。” 妙玉闻言,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只听妙可师姐又说道: “师妹尚未经历过,自然很难了解其中诸般说法,俗话说,那时花开,蜂蝶自来。当初师父也差点过不去的地方,我们若过不去,早晚都要历练了,才好除掉心魔,得成正果。只是这法子,又不好说得紧了。” 妙玉自然要问清楚要紧处。 只听那妙可笑着说道: “左不过师姐也唤了那宝玉前来,你和他互通了心曲,成就了前缘。再去那红尘里慢慢修来。自然是使得的。这也是当初你那妙庄师父说得,尘缘未了之事吧!只是不知你俩会不会因此诞下麟儿,若你俩命中该有子嗣,你这修行的事,也只好到尘世里去。这,就要看你俩的造化了!” 妙玉被师姐说中心事,早就满脸通红。又说不得就想早点知道结果,也好做个了断。于是就央告师姐早安排了早完,免得牵肠挂肚,令师父也多生挂心! 要知这妙玉和宝玉, 在妙可师姐安排下, 端得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14章 宝黛悲孤情 话说秦可卿出了家, 如今是妙可法师。 与妙玉成了观世音菩萨同门。 两人在师父的修行道场幽尼庵里, 相谈甚欢! 那妙可说到高兴处, 就要替妙玉度了那情关。 妙玉也知情关最难度。 这种事情,只可随缘,怎可强求。 定要待将来,机缘成熟, 自可了度。 而此时此刻,要度情关的, 却轮到了黛玉和她的父亲林如海。 自然还有“无事忙”的宝玉。 更有那贾珍、贾琏、凤姐儿,贾瑞、秦钟、智能儿一干人等。 这“情”关路上堵得很, 尘俗之辈,各自都是要度的。 话说这黛玉自前年冬里随贾琏回了扬州,还没到家,父亲已经殁了。把个黛玉伤心得寻死觅活,好在有随去的雪雁搀扶着,好歹送走了父亲,少不得处理些善后。 贾府去回来的人说,打算年底回来。把个宝玉急得。把那个报信的昭儿,叫了来一顿盘问,好歹知道黛玉近时的详情,心里却是更急了。直叫嚷着待要自己去了。 连凤姐儿开他的玩笑话, 他都没心思回了。 那边黛玉送自己的父亲上路; 这边宝玉送可卿上路。 那边黛玉哭得憔悴损花颜; 这边宝玉伤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秦钟也快死了。 那边黛玉报信说立刻就到了! 随着黛玉来的,除了贾琏,还有个贾雨村顺路借光,进京补缺。 这黛玉一回来,宝玉眼里就觉得,黛玉似乎出落得更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和宝贝回来,不能一一详说,只把纸笔等分了给宝钗、迎春、宝玉、妙玉等。 这时就要过年。就传来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消息,贾府阖家上下,进宫谢恩不提。 却说那黛玉,自回来后先是见过了众人。就想着这次回去听到的那些事,要待和妙玉去说,谁想妙玉就派莲心来了,只为答谢黛玉派人送去的好纸好笔。 这天夜里,黛玉随了雪雁出门,过了沁芳桥,也不往宝玉处,径直来到了后山栊翠庵山门前,让雪雁上去敲门。 小尼开门,见是黛玉,赶紧说道: “林姑娘快请,我家庵主已经吩咐给林姑娘留了门,这会子只怕是等候林姑娘多时了,快请进来吧!” 那黛玉也不多说,随雪雁进了庵门。小尼自关门去了。 黛玉随雪雁来到客堂,莲心接了送到后堂,只见妙玉正在打坐。莲心说了句“大小姐林姑娘到了”就退了出去。 黛玉近前,也盘腿坐了,只听妙玉道: “林姑娘节哀顺变,林老爷这些年也不容易。” 黛玉闻说,不禁又伤心起来。 只见那妙玉转过身来,向黛玉道: “你那父亲也是个多情的。自你母亲过世,你父亲伤心过度,身体自然越来越差。黄帝内经说,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些情绪与人体的五脏有着莫大的关系: 怒则气上;喜则气缓。 忧则气郁。思则气结。 这过度的思虑,危害最大,思虑过多,气血凝结,影响脾胃的运化,自然沉默寡言、脘腹胀满。脾胃是后天之本,养脾胃就是养命! 悲则气消; 恐则气下; 惊则气乱。 这些年江南甚是不太平。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林家也一样是风暴的中心。多少人盯着江南这块肥肉,不消说有这改朝换代天大的事,就是没事,也会整出些事来,自然是不能够太平的。” 那黛玉,本来就想来和妙玉说道说道她这次回姑苏见到、听到的这些个。没想到妙玉似乎早就知道一般。于是就回妙玉道: “原来大小姐早就知道了!” 只听妙玉说道: “我哪里就能早知道了,只是这尘俗事情上,无非就是你争我夺,你欠了他,他欠了你。你多了,他少了;他高了,你低了。还能怎样?” 黛玉听了,被妙玉的这几句话也逗笑了: “大小姐说得是。我父亲真是因为母亲过世,于内悲思过度,不能宽怀;又加他那巡盐御史任上,早就有人觊觎着,就参了无数道本,就是那平常事务,哪有能不出事的?致使心思细腻的父亲,于外又惊又恐,就渐渐成了不治之症。想那人生一世,像父亲这样一甲的人物,又兼办着直差,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却也一样脱离不了那“情“之一字的大害处!” 那妙玉抬眼看了黛玉,认真地对黛玉说道: “你道那情关好过么?我看你和你父母一样,这情关上,都是不容易过的。” 闻听此言,黛玉回道: “父亲自是这样,母亲如何实是不知。当时我才多大。母亲过世时我不过三五岁,于事理全然不知。” 妙玉因说道: “你那母亲也是个情痴,自嫁了你父亲,夫妻两个要好的什么似的,就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这是那时间他们常常谈及的话题,说你母亲太过爱你父亲,就一心想着为你父亲多添人口,尤其是自生了你后,就想着再为林家添了男丁,好继承林家烟火,尤其是你那父亲那份才华,真是没几个能比。你母亲自然是知道的。女孩子再优秀,也出不得府门,这林家本就世代单传,若是于自己处断了林家烟火,罪过就大了。” 黛玉闻听此言也不禁惊骇,这些话是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是父亲不愿身体也自贫弱的自己伤心,自然不会提起,只是自己一直感到奇怪,别人家都是三妻四妾,独父亲除了母亲贾敏,竟连一个偏房都不曾有。 想到这里,黛玉回妙玉道: “大小姐说得不错。我那母亲定是这样的,难怪听她们说,我竟是被父母一直当男儿身养的,才开了蒙多读了几本书。” 妙玉说道: “你哪里是多读了几本书,你父母在你五岁前,没少花功夫,特别是你那母亲,这贾府里,也就出了她一个读书种子,本来想生个男子,把父母平生所学尽皆传授了去。没想到都快三十了,还是只有你一个独苗。你母亲就伤怀郁结,这如何能长久?” 黛玉听了,竟如说自己一般,想她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 妙玉见黛玉低头不语,就继续说道: “情之一关,最是伤人,你那父亲自你母亲去了,竟是什么都没了滋味,连你的功课也没有了心思,这才托了教授过我的江南名士贾雨村去教授于你,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振作不起来,又生怕影响到你,就把你送来了贾府。可越是这样,越是思念深种。这几年你不在父亲身边的日子,你父亲不但思念妻子废寝忘食,更添了思念女儿,竟是夜夜杜鹃啼血般不能了却。如今这人去了,也算是了却了这份夫妻、父女真情了吧!” 听到此处,黛玉不禁伤悲的情绪顿时又起来,止不住泪水涟涟,把那前襟都打湿了。 谁说黛玉的泪只为宝玉而流? 妙玉看在眼里,不再说话,任黛玉去,自己慢慢平复了心怀。那黛玉由父母而及自身,想那宝玉,如何与自己的父亲相比? 那妙玉近日熟读佛道两界文章,又经师父、师姐指点了,就渐渐开了天眼,一看黛玉的模样,就知是在思忖着自己,于是对黛玉开导道: “妹妹也不要太伤怀了。想来你的父母如今到了那离恨天,自然是把那看不透的都过了。俗话说,一了百了。要不是这样,如何能了?” 那黛玉自然也是有慧根的,闻听妙玉此言,也知妙玉是在宽慰自己,就向妙玉说出如此话来: “大小姐说得是了,我何尝不知一了百了,只是这眼前的事,还要大小姐开示!” 只听妙玉说道: “眼前的事,自然也是要了的。想你我在这贾府,何曾是长久之计?哪里就有那长久之计?俗话说得好,今日且为今之计,明日自有明日事。不过是一天是一天罢了!若要都了,一了百了。只是这浮生还有些许滋味,也不是说了,就都能了的!” 黛玉听了,自又欲振作起来,就问了妙玉道: “大小姐你看我可入得了佛门么?” 闻听黛玉此言,妙玉不由得笑了! 只见妙玉把木鱼递到黛玉跟前,黛玉也不去接。妙玉把木鱼放了黛玉身下,对黛玉说道: “你且敲了这木鱼试试,看能敲几下而不烦闷的!” 那黛玉也不敲,只笑了对妙玉说道: “一下也敲不得,越敲越乱。敲到后来,竟是要更不耐烦起来了!” 妙玉收回木鱼,对黛玉说道: “这就是了。妹妹虽有慧根,现下却心思还不在此,只因还有那未了的心愿,怕是要等心愿了了,才能都了了吧!” 那黛玉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向妙玉道: “大小姐可否也帮黛玉打一卦,看这条没了父母的贱命,啥时候才有个了结?” 妙玉早有此意,闻听黛玉如此说,不由得默了神,闭了眼,把那先天八八六十四卦无数的爻象辞通通过了一遍,只见那“离”卦上,竟独自大放光明起来: 离,离下,离上。 离,利贞,亨。畜牝牛吉。 八纯卦,象日,象火。 黛玉听了,不明所以。 妙玉我不理她,继续拆卦说道: 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听到此处,黛玉笑了起来: “难不成,我是要做女王么?” 只听妙玉继续说道: 其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妙玉边打卦边诧异,原来这离卦,是光明不断生起,象着“附着”。以光明之品德,连绵不绝,照耀天下四方。 妙玉不敢相信, 黛玉也听得呆了。 妙玉继续拆其六九之象曰: 初九,履错然,敬之。无咎。 谨慎言行,避免祸端。 六二,黄离,元吉。 附着黄天,大有吉利。 九三,日昃之离,凶。 君道衰,垂暮之年,有凶。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太阳突然出现,炎热,死寂,背离。 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泪水涟涟,忧伤哀叹,结果却吉。 其象曰,六五之吉,离王公也。 原来之所以得吉,是附着于王公。 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 君王委派出征,斩获敌首,好得很! 国家社稷因此得到治理匡正! 拆完离卦,妙玉伏地拜了下去: “原来贵人中的贵人,竟在这里。” 黛玉赶紧趋前把妙玉扶起,自己却拜了下去: “弟子黛玉,请师父千万看在以往交情的面上,收了我这可怜之人吧!” 妙玉待要推辞,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扶起黛玉,温言说道: “愚姐眼下也还在跟随观世音菩萨修行,不便收留你,只是我们之间,又何必师父徒弟般。妹妹但凡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黛玉重又拜了下去,算是以半师之礼认了妙玉作师父。 从此以后,黛玉于宝玉处,自然是要还了那无尽的眼泪。于妙玉处执了弟子礼,一有空就随了妙玉日日精进,竟有了比男子更具远见的卓识,想来与她父母自小就当男孩子养,什么样的书和事,都不相瞒也有莫大关系。 于是这黛玉还尽了宝玉的泪水后,竟再也不再在人前落泪耍性,一时出落得干脆利落,自有大福报于后,此处暂且不提。 单说那宝玉,还是如那顽石一样不曾开化。日日与那些姑娘丫鬟们胡闹。 而自从得了媚人,宝玉就如得了天仙一般,日日与那媚人干起了那周公之礼的勾当,竟把那袭人都冷落了。 只是这宝玉,似乎被黛玉的那句“银样镴枪头”附了魔一般,竟在袭人、媚人这样的女人子身上,虽也不止一两次地行事,袭人、媚人却是如石化了一般,竟然毫无动静! 这些黛玉还是个姑娘家,哪里会知道。只是照那曲文里,那么说说罢了。 妙可却清楚得很,本来妙可还是东府里的可卿时,就背了“偷小叔子”的骂名,那可卿一般的人物,从来就是敢作敢当,骂名怎么肯轻易就背了的。那次警幻引了宝玉来睡了,可卿那时已随了观世音菩萨修习,那可卿的应身,就化为了媚人,引那宝玉温存了一番,可卿自然知道,宝玉到底是个不中用的。 如今这黛玉从老家回来,想自己的父亲是本朝探花,又是朝廷重臣,何其风光!再看这宝玉整日打鸡斗狗、萎靡不振的样子。哪里是有将来能靠得住的样子。她哪里知道,宝玉这日日与怡红院里的女子们消磨,哪里还有更多的精神。 只是那黛玉从心底里,到底就对宝玉划了条界限: 泪,还是要还的。 那离卦里也说了, 泪水涟涟,忧伤哀叹,吉也。 宝玉却还是懵懵懂懂, 不知道黛玉只为还泪 于心里,却早就把他抹去了。 这袭人、晴雯等人, 却各自另有一番计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妙玉法师来替我们, 一一分解。 第15章 袭人凭花气 上回说到黛玉从老家奔丧回来, 见过了妙玉, 遂拜妙玉为师, 开始修炼那降伏心魔的功法, 不禁对宝玉也冷淡起来。 偏那宝玉自得了媚人后,连袭人、晴雯也冷落了起来。可怜宝玉毕竟是个银样镴枪头,折腾了几年,到底也不见动静。 话说这袭人,最是一等一的好丫头,在那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自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原来这袭人,本名珍珠,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子,而是父母为了几两银子卖了来的。起先本是贾母的丫鬟,因贾母怕别人照顾宝玉不周,就把最是温柔体贴的珍珠,给了宝玉。 那袭人自从跟了宝玉,就把心思全用在了宝玉身上。因她姓花,宝玉嫌“珍珠”名字太俗,就凭了放翁“花气袭人知骤暖“的诗意,给她起名叫“袭人”,那珍珠也无可无不可。任宝玉怎么折腾,自己只管照顾好宝玉饮食起居就是了。 这袭人比宝玉大了整十岁。待到宝玉十三岁上,那袭人已经二十三了。宝玉因警幻所授之事上,先是与那可卿样的媚人在可卿房里柔情缱绻;后与袭人温存了一番。 这袭人也算第一个与宝二爷有真情的一个。袭人又是贴身的,陪着宝二爷睡里屋,从此便经常行那好事。 宝二爷房里人多眼杂,这事也不可能没人知道。比如晴雯早就知道,只是姑娘家的不好意思直说,有一次吵架,就把这事给抖落出来,弄得宝二爷和袭人都大不自在。 可是袭人自然知道,自己是老太太给宝二爷的,自己又是家里卖死的身契。这辈子就是宝二爷的人了。早晚还不是一样,所以也就遂了宝二爷的心愿。 这时的宝玉,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要说这些丫头里,也就袭人懂事能干些。 袭人的心思,别人不知道。 可卿最清楚, 只是可卿早就不愿意多管闲事。 如今妙玉得了指点也看明白了。 那凤姐儿更是明镜似的。 只有宝玉被蒙在鼓里。 袭人的心思, 就是想生一个庶长子 然后母凭子贵。 这个心思, 第一个看出来的是可卿。 那天宝玉睡在可卿房里,和袭人行那周公之礼,可卿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第二个,是被黛玉看出来的。 所以黛玉开袭人的玩笑, 称呼袭人为“嫂子”。 第三个看出来的,是身边的晴雯。 袭人的那句“我们”, 被晴雯狠狠挖苦了一顿。 害得袭人羞愧难当,宝玉待为袭人出头,更坐实了和袭人的关系,已经不是什么隐蔽的秘密,而是公开的秘密。 而自去年过年,元春省亲后,袭人被家人接回去吃年茶。正在说要替袭人赎身的事,没想到宝二爷来看袭人,那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见到宝玉来了,惊得什么似的,连忙向屋里叫: “宝二爷来了”! 那袭人更是吓得不轻,赶忙跑出来问着。待进了屋,只见有几个女孩子在炕上。原来是袭人两姨家的女孩子,一起来吃年茶。就恰好被宝玉给碰上了。 宝玉只见那袭人两眼微红,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因问了好好的哭什么,原来是家里想给她赎身。 这时的袭人,自是不肯。 待回到贾府上,说起要出嫁的事,宝玉就急了。以为袭人要走。 其实袭人是拿这来试探宝玉,没想到宝玉就认了真。袭人就趁机要宝玉依了她几件事,只要宝玉能做到,再不出去了。 这几件事,原不是什么正经事。 无非是不再发誓赌咒编排自己,那第二件事上,就可见袭人的性格来,是顺着宝玉不爱读书,再去规劝宝玉即便不爱读书,也不可胡说。 那第三件事,却有些女孩子家的心性了。原来是要宝玉从今后再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了。这话是从上次鸳鸯来引起。可见宝玉是“专在脂粉堆里混”非止一天,并没有冤枉他。 第二天,宝玉那胡乱死缠烂磨的毛病就犯了。说不得还是袭人想着法儿开导他。可叹宝玉到底是块石头。居然还拿了庄子的《南华经》出来胡乱编排。不巧被黛玉走来看见。这才有取笑宝玉胡乱排解庄子的那首诗。 不想这黛玉在宝钗的芳诞上遭取笑,黛玉生气离席,宝玉待要去排解,反被黛玉骂了一顿。 那黛玉自父亲去世回来,原是变了一个人。宝玉犹自不知。这会子做好人反被嫌弃,就想起庄子《南华经》上的那些话来,又联想到刚听到的戏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觉泪下。竟大哭起来!就写下了那些似懂非懂,似悟实迷的话来。 恰好被黛玉和宝钗看到,宝钗说是自己的不是,便拿起来撕了。黛玉却说自己能让宝玉收心。袭人只知宝玉哭着不理人。于是三人来到宝玉屋里,只见那宝玉还赖在床上装睡不肯起来。 那黛玉最近正自跟了妙玉修禅悟道,于这《南华经》和那六祖慧能的禅宗,最是熟悉不过,因问了宝玉几个问题,宝玉竟是一个都不能回答。宝玉原自以为觉悟了,这时被黛玉、宝钗一说,才觉醍醐灌顶,离那平常上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用说悟什么禅道了。 宝玉的那句“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被黛玉拿了“无可云证,方是干净”来比证,就如当年五祖弘忍在黄梅东山寺,令徒弟各出一偈,考较各人修为,那上座神秀与初来乍到的惠能各出一偈,五祖便把衣钵传了惠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宝玉知道自己不能,不如爽快认了。黛玉只是要他不至迷了根性,也不和他深究。一时大家住了方罢。 这会子还在正月里,就有宫里的人报了灯谜出来,让大家去猜。 大家猜了,贾政也在,猜了却都是不能长久的物件。正自纳罕。却被贾母赶了出去歇息着。宝玉却不知其中道理,还在一味胡闹。 大家都凑热闹去了,袭人这会子就独自在家,正烦闷着,却有外面的人,报是王熙凤的贴身丫头平儿来了。只见那平儿生得俊俏里透着灵气,着实是不错的。难怪连贾琏也喜欢得不行,经常瞒了凤姐儿去勾搭。无奈平儿是个看得明白的,并不把贾琏的那些意思太当回事。贾琏也知道这全因家里有个嫉妒心太盛的母老虎。 平儿自然更知道。 这平儿和袭人,原是极熟的。平儿来,原也无事,偏袭人正有解不开的大心结。于是就问了平儿,只道平儿是个明白的。却不料她们的对话,被正在栊翠庵内修习“传音秘示”的妙玉,听了个明明白白。 只听那袭人招呼着平儿,因说道: “这多久不来的人,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了?难不成又是二奶奶大正月里还差遣着公务来的?” 只听那平儿笑着说道: “多久就练就了这么一张伶俐的巧嘴了,不愧是跟了宝二爷的。” 又听袭人的声音响起来,道: “人家正烦闷,你不来安慰,却说风凉话,敢情大过年的,来了个讨命的了。” 那平儿的声音,自诧异道: “这话怎么说的,大过年的,我胆小,别吓唬我呵!” 那袭人的声音,这会子就低了下去: “几时和你说笑了,正有一件大半年了解不开的心迷,要你去分解救命呢!” 那平儿本就是个最聪明伶俐的,只是被她主子凤姐儿每日里压制着不能施展。这会子听袭人这么一说,先自明白了一半: 这事一定和宝二爷有关! 于是只听平儿也不问袭人如何,只管问了袭人,道: “宝二爷又咋啦?” “我待要说还没说,你却就这么问了,就是宝二爷。自从那年去了东府蓉儿家的可卿床里睡了,宝二爷就如开了窍般,隔三差五就要缠了我要,到如今少说也有数十回了,却始终不见动静,你在二奶奶屋里,好歹是见识过的,是正要问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那平儿跟了凤姐儿来贾府,也不是一年半载了。眼见着宝玉从胡搅蛮缠的少年,现如今已自有了青年男子的模样!听袭人这么问,自然一点都不觉诧异。 只听那平儿接口道: “宝二爷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数十回没有,也是正常。不要说这样的正常,就是那正常人,数十回没有,也不见得就不正常。什么时候有了,这事得由老天爷做主,那观世音菩萨三十三应身的送子观音,倒比我们还知道一些。至于我们,都是难说得很。你看我,那琏二爷也不是一两次了,不是一样也没有么?” 这袭人听了,只觉说到自己的心窝里了。就转忧为喜,把个平儿更当了知己姐妹一般。 那妙玉在山上,听到此处,也收了功法,心下却犯了踌躇。这俩丫头在说的话,怎么连自己都听得蒙蒙噔噔的,正要听个明白,那俩人却像心照不宣一样,没了下文。 妙玉哪里知道,她们是在说男女人伦之大事。这袭人、平儿都是年岁比别个大的丫头,平儿又是跟着凤姐儿的,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些。那妙玉却是个没经历的,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待到回过头和师姐妙可说了,妙可似早就知道般,不但丝毫没有惊讶,反而说出了一番话来,把个妙玉听得,更糊涂了: “这事原也正常,那袭人做定是要跟了宝玉的,宝玉也拿她当了自己人。她俩上次在我房里,就行了那周公之礼了。只是这宝二爷还是个孩子,未必就是个好事。袭人却不能推辞,也正有自己的想法呢!那平儿在凤姐儿屋里,眼见凤姐儿不能多生育,结了婚也有五六年了,却还只是一个巧姐儿,自然平儿也是有想法的,偏这想法就不合了我那婶娘的意。所以至今也不见平儿有动静,其实若我是婶娘,就放开了让平儿去伺候着琏二爷,说不定早就有哥儿了。只这嫡庶上,到底还是有分别的,总不至于抢了你的什么去。可见我那婶娘也是个看不开的。前面我出家时,也曾托梦给她,也不见她就明白了。婶娘聪明自然是聪明的,到底还是读书少,思想见识上,便糊涂了些!” 妙玉被师姐的这一番议论惊呆了,原来袭人和平儿谈的是那闺阁不言之秘的“造人运动”。妙玉哪里听到过这个! 于是就更觉好奇,问了师姐道: “那袭人说数十次却不见动静,难不成是宝玉的问题么?” 那妙可又接着说道: “不独袭人,我也是疑惑,这么多年了,我也竟是没有。难不成是老天爷知道我早晚是要出家的,不给我添这一份断不了的牵挂?那袭人急着去问平儿,她也老大不小了,于这事上自然比别人懂一些。想为宝二爷生了子嗣,也好有个确然的结果,也是人之常情了。” 妙玉还不是很明白,不由问道: “这事就这么难么?不是说但凡求了师父,就不难得到么?” 妙可听闻妙玉的这话,就也笑了: “师妹说得是。只是咱师父也不见得什么人都帮,况且也有那先天不足帮不了的。这自然也是因果。否则那么多人千百万遍地诵读祈求师父送子,不知要多出多少没有因缘的人来,这不反成了造孽了。” 妙玉更加糊涂了,因问师姐道: “师姐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难道师父不是说不二,没有差别分别心,一样看待来祈求得子的众人么?” 妙可师姐接下来的话,不由让妙玉突然间似乎大开眼界: “师父是什么人,自然是没有差别分别心的,只是那世人无非是那贪嗔痴的三毒上,中毒太深,妄念太多。有了金山,还想要银山;有了高楼,还想要广厦;有了内花园,还想要大天下。于这贪欲上,居然是无止境的!你看那些前朝的故事,哪一件哪一桩,不是贪欲过甚引起的?” 妙玉捧上好茶,师姐才喝了半口,又乘兴继续说道: “没有子嗣牵挂,于我们修行者来说,是莫大的福分。而红尘中的人,却从不作如此想。最好都能如文王般,生出那九十九个儿子来,好为后人再打下那八百年的江山!” 说得妙玉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文王也算厉害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子孙们自相残杀,把个大好的河山,拱手送给了别人。” 妙可听妙玉这么说,也说道: “你那原来的师父妙庄,也不是普通人吧?有时不能不令人感叹,奈何生在帝王家!那帝王家里,除了那做了皇帝的,别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更不用说那些连江山社稷都保不齐的主!” 说到此,只见可卿竟自动了真情,双颊竟然滚下泪来。妙玉那时还不知道,原来这师姐妙可,原来的秦可卿,可儿兼美,本就也是如师父妙庄般,从皇家里流出的非同一般的人物! 师姐师妹谈到此,都陷入了长思。 只在那袭人身上, 又看到了尘俗里那些纷扰的念头。 这厢袭人如此, 那厢里躺着的晴雯, 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这人各有心性, 表现出来自然就大相径庭。 于理,却是一样的。 这时的栊翠庵里,就传出美妙的偈颂词诵读声,一时似乎天地间,都是那妙玉、妙可无与伦比的美妙声音: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 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 要知那晴雯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再去分解! 第16章 晴雯仗秋风 话说那妙玉、妙可师姐妹 在幽尼庵正自谈到得意处。 不想那师父观世音菩萨就回来了。 妙玉、妙可闻见了, 赶紧迎出来与师父跪拜施礼相见。 师徒自是相谈甚欢。 原来这观世音菩萨去那西方极乐世界,参加完世尊法会,与那文殊师利顺道去了五台山,在那五台山师兄的道场,观世音菩萨又少不得与文殊师兄切磋一番。更有那慕名而来的各路佛菩萨比丘比丘尼等,与观世音菩萨也一一施礼过了。 于是,这才回来晚了。 而这次的世尊法会,主题自然涉及到了这两年在东胜神洲出世的宝物,师父那“普门品偈颂词”: 尔时那世尊法会上,就有那无尽意菩萨颂普门品偈完毕,前白佛言: 世尊,若有众生,闻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自在之业、普门示现神通力者,当知是人功德不少。 佛说是普门品时,众中八万四千佛菩萨比丘比丘尼等,皆发无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闻听此说,妙可、妙玉双手合十,也为师父祈福不止。趁此机会,那妙可向观世音菩萨师问询道: “师父请教了,我到底是何身份,怎的在尘世中死了,竟惊动了半个京城,想来还有那么多夙缘纠缠着,竟至于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结束呢!” 只听那观世音菩萨缓缓说道: “一身两是非,两身是非同。你的身世,平常人怎可解得?你本是那前朝太子身,奈何未尽人伦,不得其位,竟被打回那前一世的女儿身。领受那最折磨人的情海欲天二十一轮的折磨。于大那第三轮上,还要去地狱经历那十八轮里的磨难,是为师念你妙相无双,出身不凡,求地藏王菩萨免了你的地狱之祸,来我门下带劫修炼。以后若是成就了,自是有大福报的!” 妙可听了,泪如雨下。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多灾多难的身份,难怪自己如今竟是了无牵挂,得以潜心向佛! 妙玉在一边听了,也是深为震撼,想上次被妙可带了如梦幻般飞舞,不禁又绯红了双颊。 又听师父温言道: “世人只把那男女之事玷污成非淫即盗,胡乱说什么男男女女。却不知那男女之事,最是人间逃不开的大劫法门。那经文里也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这尘俗里看不开的,是那性和情。所以经文里又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妙可游历了一番自然是勘破了。妙玉早晚也是要去游历一番的,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世尊也说,若为世人轻贱,自己那前面的罪业,就因此得到消除,反而成了好事,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以众生无我无无我,是名不二,方得解脱。想当初为师未出道前,也一样于这性与情,看不透得紧,似乎也不比如今的你们好一些呢!” 说得三人都露出了微笑不提。 单说那晴雯,是宝玉房里最不省心的一个狐媚丫头。单那副长相,就已是个惹事的模子,偏那急躁叛逆的性格脾气,自然是个最易惹事的。再加宝玉房里人多眼杂,像晴雯这样高调骄傲的样子,不得罪人去告黑状,那都说不过去! 这晴雯到底,也是个苦命的。身世竟和袭人一样,是被苦命爹娘卖身来了这贾府上,竟连名字也不要了,就有那好事的,说晴雯姓风,是一阵风吹散了雨后的霁云,才被刮到这是非场。 风晴雯,够别扭的。 还是就叫了晴雯罢了。 这晴雯本是赖妈妈家花银子买来的丫鬟,因得贾母喜爱,故把她赐给宝玉。因自小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自然养成得理不饶人的性格。 你道那赖妈妈是谁? 原来是贾政的奶娘,依照贾府的规矩,伺候过长辈的人身份都是尊贵的!所以赖妈妈就是在贾母面前,也是坐着的。 那会轮到给王熙凤过生日,以赖妈妈为首的几个管家婆子,纷纷拿钱随礼。贾母出20两,赖妈妈以及林之孝家的纷纷随礼12两。赖妈妈的孙子、荣国府大管家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后来还做了知县,赖妈妈有小丫头扶着去见贾母,王熙凤见了急忙亲自扶着坐了炕沿。赖妈妈还要请贾府的爷、姑娘,奶奶到她家里吃酒,听戏。 可见是何等有身份的奴才! 这奴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自是一般有那高低。 这晴雯也不含糊。 本来在宝玉屋里,晴雯是第一个。 没想到自从袭人来了, 晴雯就矮了下去。 于是就生出不少是非来。 与宝玉在一起的那五六年,晴雯都做了些什么呢? 首先一出场,自然是拿回大冬天里,冒着飘荡的瑞雪,踩着不高不低的梯子,为宝玉贴那亲写的斗方。 这也是晴雯初亮相。 袭人比宝玉大十岁,那就是姐姐。 晴雯却是与宝玉年龄相仿,袭人照顾宝玉衣食起居,晴雯就负责陪宝玉胡天海地。可晴雯这不就只是会玩。晴雯也有别人不会的本领。 相貌出众; 心灵手巧。 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黛玉吃闭门羹那回,莽撞无礼, 撕扇子这次,着实不合身份。 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偏是那疯疯癫癫的性格,宝玉喜欢。 这晴雯就惹了众怒了。 不只凤姐儿看不惯, 那王夫人更是视之如 眼中钉,肉中刺! 偏生那晴雯,是个不怕事的! 你道晴雯为何如此? 只因她失了父母,又没了指望。 但求早死一般,没了顾忌。 哪像袭人,还有那么多念想。 话说这晴雯和宝玉是好,可周围丫鬟里,竟然连一个体己的都找不出! 晴雯和袭人,更是天生的冤家! 怡红院里那次最激烈的那一场丫鬟间同室操戈,就是晴雯和袭人。 那一回里端阳节前一日,袭人被心里不痛快的宝玉错踢了一脚,竟口吐鲜血,把那争一番前途夸耀的心都尽皆灰了。 第二日端阳节,说不得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偏生晴雯在给宝玉换衣服时,不小心跌了扇坠,宝玉和晴雯就拌起了嘴。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这话说出来,晴雯登时把平日里所有的不快,都一齐发了出来: “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这话说得,袭人羞的脸就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 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说道: “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 只听那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你说话呢!” 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 宝玉是真的生气了,昨儿个在母亲那边不痛快,今天大过节的一早又这样。就要去回了太太定让晴雯出去。 袭人赶忙拦住,晴雯却说撞死也不出去的话。宝玉还是要去。袭人就跪下了,惹得众人都一齐跪下为晴雯求情。 这番闹腾,不巧被正在后山栊翠庵里静修的妙玉和黛玉,都听到了。 那黛玉于宝玉处早就看开了。听到宝玉房里的这么说,于那事理上就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起来。 黛玉早就知道袭人和宝玉好,可他们究竟好到哪里了,她还真不清楚,也不明白。今天被晴雯这么一闹,心里听得更糊涂起来。于是就问了妙玉道: “师父请了,那宝玉、袭人倒也罢了。那晴雯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呢?” 只听那妙玉对黛玉道: “这话于我原也不明白,只是自从上次经妙可师姐开导了,也才明白了一二。这袭人是和宝玉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只怕是已无数次了。这晴雯是个火药桶,又是个不甘心的。就没头没脑地一顿说,竟是把平日里不好说、不敢说的话,都一起说了出来。只怕这以后,她晴雯的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黛玉这才明白了些: “怪道宝玉这些日子来得没那么勤快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这些个乐子了。” 那妙玉被黛玉的话也逗乐了,不由也和黛玉开起了玩笑: “你那宝哥哥,如今可是个男人了。” 没想到黛玉自回扬州葬了父亲,早就于宝玉身上看开了许多,这会子更是不怕这话了,只听黛玉对师父说道: “但凡能开心,不来我这里闹腾也罢。我最近竟连那诗词琴谱上都不太用心了,只一心想随了师父修习那大道,哪有功夫听他胡攮。” 妙玉见黛玉竟不动心,再听那怡红院里闹腾得更厉害了,就对黛玉说道: “你看那边,竟是不能完结了。你再不过去,只怕是要闹出人命来了!” 那黛玉平日里也看晴雯是个真心的,这会子只怕晴雯是要出事,于是停了功课,辞了妙玉,随了雪雁,就出了庵门,下了山来。不一会就到了怡红院,待到了院门口,只听里面吵得更凶了,那宝玉哭着就要出门,那袭人却喊了人拦着。那晴雯就要一头去撞死,被个秋纹拉着,待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这边黛玉叫雪雁敲了半天门,却哪里有个来开门的人。把个黛玉急得,就向栊翠庵妙玉师父处拜了下去。只见那怡红院的大门,竟是无师自通般开了。 这黛玉也顾不得许多,随了雪雁进去。那麝月最是冷静不过的,在那边跪着,却拿耳就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待要看时,黛玉却已经进来了。众人还兀自闹个不停。 那宝玉第一个看到了黛玉,竟是原地就呆住了。只听麝月对黛玉道: “林姑娘快来,宝二爷正要撵了晴雯出去呢!” 黛玉向前,看到晴雯早就哭成了花脸泪人,被个秋纹拉着,要去一头撞死却不能够。那袭人却抱住宝玉的腿不让他回了去。 见那黛玉走向前来,那晴雯羞得早就挣脱了秋纹出去了。还没走远,就听那黛玉对众人说道: “大过节的,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 这话顿时就把那宝玉和袭人逗笑了。 只见那黛玉拉了袭人起来,又对正自哭笑不得的袭人说道: “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俩拌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 那袭人本就羞愧了,这会子被黛玉这么说中了心事,知道是黛玉在说了她,就推了黛玉的手,对黛玉说道: “林姑娘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 那黛玉自也是个不饶人的,只拿袭人开玩笑,那袭人就说不如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倒罢了。那黛玉就笑了,说你死了别人不知怎样,我先就哭死了。 那宝玉也在一边,就把那“你死了我作和尚去”的话,又对袭人说了一遍。 黛玉听了,伸出两个指头,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 说完,也不管众人和宝玉如何,就自出了怡红院,向潇湘馆去了。 你道黛玉如何这样,是早就死了心,把怡红院这边的破事不再放在心上,才有这一份闲心,能开了玩笑,来劝解大家。 这边宝玉又被薛大爷叫了去吃酒,晚上回来就有了几分醉意。晴雯在院子里枕榻上正乘凉。那宝玉走了来只当是袭人,又被晴雯嫌弃了。宝玉就要和晴雯一起去洗澡。那晴雯到底是个没开窍的,哪里肯依。就说到了一早上跌了扇子的事。 于是就有了那“千金难买一笑”的晴雯撕扇子的故事。 于是这故事就在大观园里传开了。先是传到了各屋丫鬟们的耳朵里。那自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到二姑娘迎春屋里的司棋;从三姑娘探春屋里的侍书,到四姑娘惜春屋里的入画;从林姑娘屋里的紫娟,到宝姑娘屋里的莺儿;从李纨屋里的素云碧月,到凤姐儿屋里的平儿小红。一时间竟从大观园又传到了荣国府的王熙凤那里,那王熙凤正为贾琏平儿的事闹心,听说这晴雯如此大胆,竟是撺掇着宝玉效了那亡国的昏君周幽王,那她晴雯不就是第一个该死的“褒姒”么? 那凤姐儿是谁,眼下宝玉还正喜欢着晴雯,待要说去,难免得罪了宝玉,暂且就把这话压在了心里。 那些丫鬟们,可都记下了晴雯的不是,是个园子里那不可交的,从此都疏远了晴雯。 还好这话传到王夫人的丫鬟们的耳朵里时,那金钏儿正因和宝玉调笑被王夫人赶了出去,那玉钏儿为了姐姐的事,哪有功夫管晴雯说了什么,这才瞒过了王夫人。否则若是这话被王夫人那会子就听到了,早就把她晴雯治了一百个死罪,哪里还能等到大家伙一齐抄家的日子! 风流灵巧招人怨。 这晴雯的命,在众人心里, 是早就似明镜似的。 只这晴雯自己,还不明白。 那顽石一样的宝玉, 自然也是个糊涂的。 那妙玉师父在后山上都看在眼里,也只能为晴雯可惜。 性格决定命运。 她晴雯就那一条贱命。等她折腾够了,阳寿也尽了,叫她去找了她娘,还了债,断了这一世的尘缘。 回过头再看她下一世的造化罢。 说话间,妙玉于后山上,只见那贾雨村就到了这贾府上,政老爷正叫了宝玉一起去陪客,没想到就惹出那泼天的大事来。 小善只自夸赞起, 大恶皆由诽谤生。 若知是何大事, 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17章 贾雨村言妙 上回说到这年端午节, 怡红院内为了晴雯吵吵闹闹, 差点闹出人命。 把个正在妙玉那里练功的黛玉 也唬得赶紧过去劝架。 宝玉这才把要撵了晴雯出去的话, 暂且放在了一边。 不想晚上回去, 那晴雯撕扇子博美人一笑的故事, 就传遍了大观园。 从此晴雯成了丫鬟里的另类。 却说那贾雨村, 这次又随了黛玉的船返京补缺。 这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本是胡州人氏,原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家族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他一身一口,在家乡原也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再整基业。 这贾雨村这几年正到处游历。当初在金陵住着,和那甄士隐相熟,贾雨村本也算是个饱读诗书,胸怀大志的,只一心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可惜生不逢时,只得在那葫芦庙里暂且安身,每日里以卖字作文为生。 话说这年中秋月夜, 那贾雨村对月思乡, 不禁悲从中来。 把那平生抱负, 都化作了两行诗里: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话恰好被吃完月饼出来赏月的邻居甄士隐听到,不禁赞叹起来。遂邀了贾雨村去自家书院里,置办好美味佳肴,对月畅谈。 喝到高兴处,只听那贾雨村对月寓怀,口颂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那时正是江南肥硕螃蟹令人垂涎时节,这甄士隐眼见那贾雨村,不是个久居人下者,一问果真如此,只因要去京城里谋划一番,可惜没有行囊路费。 这甄士隐听罢,随即叫人取了五十两白银和两套冬衣来,那贾雨村也不客气。 第二天一早贾雨村心急着匆忙上路,甄士隐都没来得及与他告辞,本来还想写两封荐书与他,也只好作罢。 那贾雨村来到京城,每日里一门心思想着结交权贵。早把甄士隐给忘了。 也别说读书人都是糊涂蛋,这贾雨村就精明得很。他于那年八月十六日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就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先是选入外班,如今已升了本县太爷。 可惜一出道,就未免贪酷了些,且恃才侮上,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性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那当今圣上是个仁义之君,见竟有此等人为官,不禁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那贾雨村心里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嬉笑自若。可见也是个跟着那历来的书本子,早学了一脑子如何脸皮黑厚、不要脸面。 话说那贾雨村被革职之后,就在那江北江南的金陵维扬姑苏一带,担风袖月,游览起天下胜迹来。 那贾雨村经历了前次的经验和教训,如今自然是个老手,就先是投了江南第一的甄家,做了甄家大小姐甄元春和那甄家宝贝哥儿甄宝玉的家庭教师的西席,没想到正遇到甄家失势,只好别了甄家,转投那维扬新任盐政使的林家,成了林家方五岁的林黛玉的老师。 这时节又是一载有余,那女学生的父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那女学生守丧尽礼,那贾雨村就想辞馆别图。那女学生父亲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是因那女学生旧病复发,那贾雨村闲居无聊,便饭后出来闲步。 这一步不要紧,竟把那都中故人冷子兴,在这里给遇上了。两个人原本就投机得很,在这里遇上,更觉有缘。说不得同席坐了,整上那江北江南姑苏维扬一大桌子名菜来,那狮子头自然是极好的;那海珍干丝,自然更是不错,那糖醋红烧肉就更没的说,就连那松子鲈鱼,也不是别处随便就能有的!而那小碟里,醉虾,酱黄瓜,海带丝,大头菜,小烤鱼,糖藕,白斩鸡,糟脚爪等,都是下酒的好菜对吧! 这一顿吃,就把那江南的四大家族给各自数落了遍。两人喝得兴起,把那体己话都尽数掏了出来。贾雨村把这几年的不快,也说了个遍。那冷子兴更是于那江南四大家族的贾府如数家珍。 你道这冷子兴是哪个? 原来竟是贾府里最是有权有势的那贾政老爷的夫人王氏的陪房周瑞家里的女婿。 那自然对那贾府东西两院, 有几样是不知道的? 那喜欢石头记的书友,自然也是很熟得,就自然也不用那妙玉师父来多啰嗦。 这人要走运,真是挡也挡不住。 说话间不觉天晚要辞了出来。 不巧就遇上了当日的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那张如圭本就是当地人。革后居家,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那冷子兴听了,就给贾雨村献计,令雨村央求了林如海,去都中烦劳贾政,那贾政正当红,如此没有不称意的。 那林如海正因夫人新丧。女儿黛玉无人照顾,贾府那边岳母念及孙女年幼无人依傍,前已遣了船只来接。如今已定了下月初二起行。 那林如海就托了贾雨村送去,还修书托了贾府老爷照看贾雨村。 这贾雨村喜出望外,原来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自己的因缘,竟是在这个女学生身上。说不得表面客气,内心里却巴不得赶紧去那都中会了贾府上的老爷们,新讨一份差事去。 那黛玉本不愿离了父亲,只是父亲再三劝慰,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黛玉随了婆子丫鬟登舟,雨村自有船只,一道自维扬向都中进发。 两地非近,在途非止一日。 有日到了都中,年不过七八岁的黛玉,少不得陪了小心去入了贾府,会了外祖母等。 只说这贾雨村。 自到了都中,进入神京。先整了衣冠,带着童仆,拿了以“宗侄”自居的名帖,就去那荣国府上投了。 那西府的大老爷贾赦倒也罢了。 这二姥爷贾政却是个上进的。 彼时早已接了妹丈的推荐信,眼见这贾雨村相貌不凡,自然是个人才。两厢洽谈经济学问,把那四书五经尽数数落了一遍,又把那管墨老庄,盐铁师马,尽数评说开,二人自是相谈甚欢。自日出至日落,犹觉不足。 这贾政如得了天下第一人才一般,就向上举荐了贾雨村。圣上自是爱才如命,贾政题奏之日,贾雨村就谋得了一个复职。不上俩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 说不得赶紧辞了贾政, 南下上任去了。 这才有《石头记》第二回, 开头那一幕。 话说这贾雨村在众人簇拥下,乘着四抬大红的轿子,自有那喝道开路的军头,摇旗呐喊的快手,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向应天府衙门而来。 那甄士隐的女婿封肃,只听官府上来人传唤老爷。没想到甄士隐这时已经出家一两年了。公差只好带了这封肃去问话。 这封肃惊慌不明所以中进了府门,被带到贾雨村面前,还没等人吆喝,就自跪了下去,口口声声称道冤枉。 那贾雨村抬眼看了一眼面前这无骨奴才一样的人物,心里犹自好笑。因傲然问道: “下面跪着的是何人?” 那封肃心里原在打鼓,这时被问,不由紧张起来,不知是自己的哪一条触犯了上官神威,声音犹在发颤地磕头如捣蒜般回答道: “回官府大人问话,小的是那葫芦庙边住着的封肃,不知小的犯了哪条,被老爷叫来所为何事呐?” 那贾雨村也不多说,只把那惊堂木猛拍了三五百下,才厉声说道: “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 只见那封肃跪在那里,身体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就把自从七八岁上偷了邻居家的鸡下的蛋开始,一直陈说到昨天去庙里上香,偷眼观看观世音菩萨那严美妙的法相竟然动了凡心,就是不提自己怎么贪念女婿甄士隐一家银子,放了一把火把甄家烧了趁乱偷了那无数金银财宝,又趁女婿走投无路来投靠之机,盘剥于他,让他彻底落了草为止。 只是他没想到,那甄士隐竟然就把一切都抛开,随了那跛足道人去了。弄得这女儿封氏,家破人亡。女儿也受不了打击,竟然似乎是疯了的模样。 那贾雨村听封肃颠三倒四没个正经,就对堂上分列两旁的八个衙役说道: “拖下去直接打死!” 两边的衙役一齐高喊唱喏! 把个封肃早就吓得裤子都尿湿了,趁衙役们还没来得及拖人,赶忙向前又边磕头边说道: “青天大老爷饶命啊,我说我说,我都说了。那葫芦庙的火是我放的,那女婿家的金银财宝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那台子后面端坐的知府大人,又猛拍了那惊堂木,呵斥那封肃,不再让他说下去了。 你道那贾雨村所为何来? 原来当听说葫芦庙的大火时,贾雨村就知道一定有蹊跷,否则平白无故地失火,还居然单单就把甄士隐家也烧了: “退堂,把犯人押到后堂,本府要秘密审问这个刁民!” 在场的衙役都面面相觑,搞不清这个新任知府是何套路。 “还愣着干嘛,退堂!” 听闻知府如此说,大家都手提棍杖悻悻地退了出去。 只见那贾雨村亲自来到封肃身后,帮他解了绑绳,扶那封肃坐了。 那封肃被贾雨村搞糊涂了: “大人这是?” 只听那贾雨村对封肃说道: “你是甄士隐的岳父吧?以前听甄老说起过。近来听说是你把女婿逼走了,没想到那把火也是你放的。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封肃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又跪了下去,向贾雨村边磕头如捣蒜,边说道: “大人饶命啊,只要能让小的活命,小的愿献出所有家产,其他但有所求,无不从命啊大人!” 贾雨村鄙视地看着眼前这个既贪婪又卑贱的怕死鬼软骨头,厉声说道: “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么?” “知道,知道。小的知道,求大人高抬贵手,将来做牛做马无所不从!” 这封肃已经被吓得成了一摊烂泥。 贾雨村并不回答,只问他道: “听说一个叫娇杏的姑娘,原是甄士隐府上的,现在你处,可是么?” 封肃一听,赶紧说道: “大人说得没错。我正好生养着,等有缘的人带了去。难道正是大人要的人么?” 那贾雨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他封肃忽悠了。只听那贾雨村复又厉声说道: “那娇杏当初得罪了我,我正想拿她开刀却没想到被你这刁民收了去。限你通知家人,什么时候把那该死的娇杏,还有那甄士隐的全部财产,都送到了里仁巷号,什么时候再放你回去。至于你的那些家产,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不等封肃回答,就向外高声喊道: “仁贵,把人带下去,先看押在地窖里,待有人来交割明白了再说!” 有人说读书越多越反动,有知识的人,坏起来,比那些没知识的,要坏了千倍万倍。 此话不说也罢。 话说那封肃,差人传了话,家人赶忙把那娇杏和那甄士隐家的金银财宝送了来,又外加了数箱银子,一时也数不过来。 到了近二更时分,贾雨村命人把封肃放了。又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去封府上谢了甄家娘子。 这贾雨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那当初甄家的金银财宝,外加早就看对眼的娇杏。于是就把娇杏金屋藏娇起来。 也是那娇杏时来运转,自到贾雨村那边,只一年,便生下一子。又过了半载,雨村的原配竟是染疾殁了。那娇杏完成了人生的三级跳,霎那间就成了应天府知府的正室夫人。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贾雨村于任上没多久,就遇上薛蟠的杀人案。贾雨村卖力弄权,把那薛蟠活人当死人胡乱判了。 没多久,就有那好事的又翻出旧案将他参倒,这才随了黛玉的船又回了京城。这次回来,贾雨村也算是几起几落,就把那官场看透了一般,并不急着出山。况他自得了封肃供出的金银财宝,够他花几辈子了。 所以自然也不急。 这一天贾政约了贾雨村喝茶,贾政就想着让宝玉在边多听听多学学贾雨村那长袖善舞的本领。 没想到那宝玉不只是个银样镴枪头,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烂泥般,就在贾雨村面前畏畏缩缩,全没有一点慷慨大方的样子。又加贾环说王夫人那边的丫鬟,因为宝玉的事,跳井自杀了。没等事情安排妥当,那忠顺王府的长史却找上门来,要宝玉把相好的在王府做小旦的琪官交出来。 好了,活该宝二爷倒霉。 这几件事放一起, 任谁也顶不住。 于是贾政就动了肝火,把那宝玉按在长凳上,用板子几乎打死。 这事其实早就被妙玉在山上知道了。只是她也明白,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宝玉。于是赶紧传音入密,让黛玉去告诉了贾母,直到贾母来了,贾政方才罢手。 这时宝玉已经奄奄一息。 那甄士隐正好陪师父跛足道人从贾府上路过,就问了那跛足道人: “师父好,这贾府的宝玉怎的如此顽劣不堪,竟是如顽石般,都快成人了却不见长进。” 那跛足道人自然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答话只笑了笑说: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宝玉有他的因缘造化,你甄费有甄费的因缘造化。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于你看那红尘里的常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明活在当下,却还沉迷在过去出不来,又兼牵挂着将来。哪有那撞一天钟的明白,什么叫放下过去,不念将来,活在当下的正觉正念!” 那甄士隐听那跛足师父如此说,明白自己道业尚浅,还须好好历练一番,才能看清那世间的纷繁复杂。 那妙玉前番传了黛玉找贾母去救宝玉,自己却对那贾雨村、甄士隐的种种事上计较起来。原来这贾雨村就是个自私冷漠、阴险狡诈的小人,这样的人,读书再多也是枉然。所谓根上坏了,不中用了;而那甄士隐,则因了那家破人亡,反而有了另一番读书人的模样。这自然是贾雨村所不能做到的。 于是,说不得这甄士隐也要交代清楚,免得妙玉师父说大家自管看,自管听,却没有一个明白的。 欲知甄士隐到底如何, 且听下章分解。 第18章 甄士隐去空 上回说到那贾雨村威逼着那封肃,把他家里和他偷来的甄士隐家里的金银财宝,连那贾雨村想要的娇杏,都尽数交了来,这才放了封肃回去,自有那公文,说封肃疯了,满嘴都是胡说八道,原只是贾雨村要见那甄士隐。 没想到, 那封肃就被叫来, 被堂上的衙役们 给吓疯了。 那贾雨村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也因为官任上胡作非为,被屡屡罢官不提。 那甄士隐到底是有些个明白的。 前回说到,这甄士隐原是姑苏城里的一家仕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倒不是那些多事的婆娘。家中虽不甚富贵,在本地也算望族了。 这甄士隐本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里只是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 只是年已半百,却膝下无儿,只收养了一个同族人家的英莲,年不过三岁。 自从那次偶然间听闻了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一僧一道说起,携了蠢物,去那情天欲海里游历一番。只是这劫数未到。就听那僧人说起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竟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了人形,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蜜青果,渴饮灌愁水。 那神瑛侍者近日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那绛珠仙子回了警幻说要去用眼泪报了神瑛侍者的日日浇灌之恩。 那道人听那僧人如此说,心内不禁也纳罕起来。那僧人便说与那道人一起去那警幻仙子宫中,将那蠢物也交割清楚,一同去那红尘里打滚。 这甄士隐听得更是明白,无非是你你我我的一些痴男情女的风月故事罢了。只是于那蠢物上,就不大明白起来。 那士隐因问那一僧一道,二仙见这甄士隐倒也不全是个糊涂的,就把那蠢物给他看了,只见原来是块鲜明美玉,那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待要细看,被那僧人夺了去,与那道人一起,就进了那太虚幻境。 那甄士隐待要跟了去,不想一声霹雳如山崩地陷般,不觉醒来,把那前事就忘了大半。又见那奶母抱了养女英莲过来,不巧被那一僧一道回来看到,只见那僧人便大哭起来,那英莲是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就要抱了去。那士隐怎么舍得。 只见那僧人指了他大笑,口内还念了四句歪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那士隐听了犹豫间,只听那道人说待三劫后于那北邙山等了会齐,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就是。 说完那二人就去了。 没想到第二年元宵佳节,那女儿英莲就真的不见了。士隐夫妻不免都病倒了不提。不想到了三月十五,乃是那佛历上女娲娘娘和那普贤菩萨的生日,又是道家里那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和财神爷的生日。众人不免要热闹一番。 不想那葫芦庙就起了火,延及那甄家数人只保住了性命,士隐说不得只好折变了田地,去岳父封肃家依靠。 那一两年里,寄人篱下的滋味着实不好过。可巧这日外出散心,就只见那跛足道人又来,浑念着什么“好了不了”的歪词,士隐一时也无心听明白,上前问了故人。一时心内彻悟,竟是醍醐灌顶般明白了。 那跛足道人拍掌大笑。士隐也不回家,竟随了他去了。只把个封氏闪得死去活来,却又无可奈何。 这甄士隐随了跛足道人一路飘去。不久就到了那妙玉和妙庄师父所在的牟尼庵歇脚。 那妙玉在后堂里,就听那跛足道人于那牟尼庵里,供奉着的“西方三圣”前,对甄士隐说道: “你可认得这西方三圣么?” 那甄士隐最近失了幼女,败了家,卖了田地,于今竟是被折磨的一无所有,寄身在岳父家里看人脸色。自然对这佛事上更加用心,闻听那跛足道人如此问,只怕是这道人自己也未必明白,他哪里知道,这跛足道人原不过是那观世音菩萨的应身罢了。 妙玉只听那甄士隐说道: “在下原也不知底细,近来恰好就经常出入那三宝之间。也略微知道了些。说来请参详。那西方三圣又称阿弥陀三尊,中间自然是那西方阿弥陀佛,《法华经》有载:阿弥陀佛、阿閦佛与释迦佛,过去世皆是大通智胜佛的十六子之一,因修法华经而成就。那观世音菩萨立于佛左,大势至菩萨立于佛右。西方三圣乃是东方净土宗专修对象。那阿弥陀佛表无量光明,无量寿命,无量功德。那观音菩萨自然是表大慈大悲。那大势至菩萨是表喜舍。都是一等一的西方极乐世界里的人物。只是那观世音菩萨又自不同,于东胜神州里,被奉为第一救苦救难的佛菩萨,未知在下此番解得然否!” 那跛足道人也不理他如何参详,只一味地自言自语道: “那阿弥陀佛,大势至菩萨倒也罢了。那观世音菩萨却本来是俺道教里的慈航道人,就有那好事的,非要把咱东方的慈航道人,与那西方的观世音菩萨混为一谈。倒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了。” 那妙玉闻听此说,待要出来与他理论一番,却被师父妙庄止住了。 只听那甄士隐又问道: 师父既如此说,怎的不问问那无所不知的道德天尊老子,或者张天师。为何这慈航道人,竟成了那观世音菩萨?” 只听那跛足道人又回道: “这如何还要问?我如何不知,咱那慈航道人,阐教元始天尊第九位弟子。自修行于普陀山落伽洞。其在那场封神大战中大杀四方,特别于那文殊、普贤菩萨联手,斗平了金灵圣母,又随身携带着法宝清净琉璃瓶,属于罕见的空间系法宝,威力更是强大。不想于那外观上,就如那西方观世音菩萨有了八九分的相像。这才于那佛道合一里,成就了慈航道人和观世音菩萨的合体之像。竟成了佛道共尊的第一人物!” 那甄士隐到此心意已决,就于那西方三圣前深拜了下去,磕了无数响头。又转过身来,向跛足道人跪拜着不肯起来。只有做了那跛足道人的徒弟才肯罢休。 那跛足道人无奈,只好现了原身,对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甄士隐说道: “善哉,善哉!抬起头来,你看我是哪个?” 那甄士隐如闻妙音般,不觉抬起头来,只见眼前是说不出的光芒万丈,竟似那日出时一般,照澈了四面八方。连那西方三圣都现了佛光。普照了万物! 这甄士隐乍见观世音菩萨现身,犹自不敢相信。只听从那牟尼庵后堂里,就传出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又听那声音随着那脚步声就传出来: “弟子妙庄,弟子妙玉,叩拜师尊。” 只见两个女尼抢出来,向前就拜在了观世音菩萨脚下。 到这时,不由那甄士隐不相信,眼前,正是那日思夜想的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大自在,尊驾到了。 那甄士隐到底是个有见识的,到此就更是确定从此皈依佛门。只是那观世音菩萨,并没有答应收他为徒,而是对他说道: “你的因缘不在我这里,你先到那青埂峰无极观里住着,后面自有渡你的人。” 这甄士隐再三求了,那观世音菩萨只是如此说。那甄士隐知道再求也是没用,就自去了那青埂峰下的无极观内,说不得投了名状,道士引了他进去,从此修行悟道不提。 你道这甄士隐是谁, 原来就是那因抄录《石头记》, 从此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 遂改名情僧,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的 空空道人! 这自是后话。 话说那观世音菩萨,就于那牟尼庵里,说不得对妙庄、妙玉一番开示。 那《金刚经》、《法华经》自不必说,都是极熟的。那《心经》竟是如那观世音菩萨亲临般妙不可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至于那中土的《坛经》,却多有穿凿附会处,只南北宗而言,就未见得去了那贪嗔痴的分别心。于那真修行的,倒是不看也罢。 两人都一心向佛,观世音菩萨自然是知道的,就答应了等机缘成熟,就收她俩为徒的话。 果然后来没多久,机缘巧合,那妙庄就随那文殊师利修行去了。临去时万千求了观世音菩萨,收了徒弟妙玉,也好让她有个结果,不枉师徒一场的缘分。 那妙庄自随了文殊师利去了,于佛法上除了精读那些经典,自又多修了无数法门,只那《维摩诘经》,就深自明悟,竟是成了自摩诘居士之后,又一位深修大乘,得以开悟的僧尼诗家: 行行思四车,四车何人跻。 欲攀阻深壑,思渡碍流溪。 意到草底起,身从花间迷。 结筏近日落,日落化城西。 如妙庄禅师上面的这一首,就比那大观园里众人的诗作,不知道高出几层,这也是修为自有高低,也不见得就是可比的事。 那妙玉尘缘未了,观世音菩萨从此于那世事上也是经常辅助了妙玉渐渐修行,又引介了妙可师姐,协助她日日精进。 话说那宝玉每日里无非和那些丫鬟婆子混在一处。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这一天就和黛玉到了王夫人房里。那时两人刚因晴雯怠慢了深夜来访的黛玉,黛玉正自悲伤。一个人在那里感叹春花易逝。宝玉赶来两人说开了。 黛玉也不和他再计较。 两人来到王夫人屋里吃饭。王夫人问起黛玉吃得药。说有个什么药丸。宝玉就接了嘴混说着,就说到了金刚丸,菩萨散来。宝玉笑他妈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 这话就有些混账了。 好在菩萨自然不会 和一个糊涂的一般见识。 众人笑了一会子,就散了。 宝玉还没吃,就有人来请。 原来是冯紫英派人来, 邀约了一起吃饭。 原来那冯紫英自上次薛大爷请客吃饭提前走了,本来说好多则十日,少则八日。自己做东请大家吃饭赔礼道歉。不想这事情上就顺利完结了。原来是冯紫英陪了父亲冯唐去打猎回来,又有人来提亲,说得正是那宝玉的老太太史家的史湘云。本来是要去提亲的,不巧这史湘云去了贾府,那史湘云父母早就殁了,只跟着叔叔生活。这婚姻大事,自然是要经了她本人,或者老太太的示下,才好确定。 于是那冯紫英趁着没事了,赶紧约了薛蟠宝玉,会了那就要远走高飞的琪官蒋玉菡。 这琪官本是忠顺王府上一个唱戏的伶人。因生得俊俏,就被买断了身份。可那北静王府上的王爷水溶,也早就对琪官有意,又不好直接说出来。那琪官也愿意随了北静王府上。那北静王就约了琪官,送了琪官不少东西。让琪官先想办法远走高飞,再从长计议。 这次冯紫英召集了大家来,也算是完成自己的心愿,一是因为明天四月二十八日就是宝二爷的生日,再过几天,下个月的五月初三,就是薛大爷的生日。这琪官又要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这好巧不巧的日子,就选在了今天。好在大家一时还都没事。那薛蟠薛大爷是第一个到的。接着宝二爷都没来得及吃饭,就匆匆辞了母亲和黛玉,带了四个小厮,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你道宝二爷为啥这么急,只因这些人,都是北静王府里眼下有用的人。大家碰头,自然不只是为了吃饭。比如这次,就是要商量着怎么送琪官出去。这事本不好办,那忠顺王府上下都是眼线,只怕还没走,线报已经到了王府里。 到底这些人吃出了什么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冯紫英摆筵 话说上回甄士隐出了家,观世音菩萨却不愿收他,只因他是佛道两界的人物。于佛并不是一心。那甄士隐虽然一心跪求,观世音菩萨自然不好随便答应。 这外道中人, 到底那佛心,也是有限的。 那宝玉和黛玉,正在母亲王夫人的屋里准备吃饭,却被外面喊了出来,原来是冯紫英上次有事提前走了,这会子才过了两天,就赶着补请大家。 这一次,是宝玉骑了马,带了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的。可见那宝玉也不是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的,他这次去的是神武将军的府邸。自然要些个魏武遗风。 原来薛蟠早就到了。 一会摆上酒宴,冯紫英、宝玉、薛蟠、蒋玉菡都齐了。 这京城里的菜不比其他,竟是天下全席的架势。你看那天下十大菜系,哪个没有几个好菜上来: 第一个就是十大菜系之首的鲁菜:只见那鲁菜自商周时期就闻名天下,其历史悠久,技法丰富,可说是十大菜系中唯一的自发型菜系。那糖醋黄河鲤鱼、九转大肠、红烧大虾、干煎带鱼、拔丝红薯会山药等,色香味俱全,就如那齐鲁风物人才般,是天下第一份的纯正香浓; 而那川菜以其麻辣调味和别具一格的烹调方法而闻名,那毛血旺、口水鸡、酸菜鱼等,更是经典中的经典; 粤菜虽位在其南,却更是传承保留了北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古典理念。煲仔饭、烤乳鸽、椰子鸡汤等都是粤菜的典范; 闽菜讲究色、香、味、行、器的完美结合,以海鲜为主,特别讲究汤的制作,其汤路种类之多,味道之妙,堪称一绝,比如那佛跳墙,半月沉江,用薛大爷的话说,一辈子若没吃过,那就白活了; 苏菜以淮安、扬州菜为主,口味偏甜、刀工精细、选材和造型更是讲究,单那扬州干丝、松子鲈鱼、蟹粉狮子头,其精细劲犹如高度强迫症般,自然是少不了的极致享受,特别适合那些完美主义食客; 浙菜那独特的烹饪技巧,如红烧、蒸、煮、炒等,使得其菜肴色泽鲜亮,口感丰富,自是独有一份小家碧玉的味道,而偏那东坡肉、西湖醋鱼、发财牛肉羹等,经了那苏东坡在杭州任上一番改造,可说粗中带细,细里有粗,竟和那西子一般,有了冠绝天下的超然滋味,若到了西湖,却没吃到望湖楼外楼的东坡肉,西湖醋鱼,发财牛肉羹,那不是去扯淡的么; 湘菜以其辣味和麻辣香气而着名,菜品多样,口味鲜美,给人以热情奔放的湘人泼辣的滋味,尤其是湘菜的那几个代表菜品剁椒鱼头、辣子鸡等,更是备受国人喜爱,一个剁椒鱼头,简直可以包打天下,难怪有人说“湘秀”才是古今风流; 再来看那不怎么出名的徽帮菜,徽菜注重烹调技法和菜品的造型美感,于那色香味中更讲究实惠接地气。你看那代表菜品臭鳜鱼、叫化鸡、虎皮豆腐、一品江山等,哪个不是又实惠又好吃到眉毛胡子一起动! …… 一时这好菜好汤也无法尽书,只看得几位爷眼花缭乱,把那口水都馋带出来了。说不得赶紧先下手为强,一齐美美得海吃海喝起来。 那好酒么,自然以景芝白干、京都二锅头、汝阳杜康等为首。 这古人喝酒,须有唱曲的陪着。 否则只一桌子大老爷们胡扯, 有啥意趣! 于是冯府上少不了那占头牌的云儿出场助兴,于是那云儿,就先是被那薛蟠大爷,拉了手,搂抱着请了,于是就幽幽怨怨勾人心魄地唱了起来: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 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 …… 这靡靡之音, 也唯实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浅吟低唱。 只好在这家宴上卖力唱来。 又偏生遇上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薛蟠薛大爷! 云儿唱完一曲,在坐的诸位叫一声好,只喝了半杯。只听那云儿笑着对那薛大爷说: “你喝一坛子罢了。” 这薛蟠也不见得真是个呆子,哪里真喝一坛子,就满杯仰头喝了,也笑着说道: “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就端起云儿的酒杯,给云儿也灌了一杯。那云儿于酒量自然是没得说,几个男人加起来,也未必她的对手,笑着喝了,待要唱去,却听那宝二爷说了话: “如此滥饮,终是无趣。不如也行那酒令的好,我先干为敬,发一新令,只说到悲、愁、喜、乐四字,唱出女儿来,还要注明四字原故念了才算罢。大家依次再接了。如何?” 这忠顺府上怡亲王胤祥,原是康熙的第十三子,与曹家关系也算密切。在雍正帝上台后获封为怡亲王,并管理过户部、京畿水利等事务。胤祥还直接负责审理了曹家亏空一案。并非就是曹家的冤家对头。后来宝玉疯了,黛玉随了忠顺王爷,补了王妃。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在坐的,却都是那北静王爷水溶的人,独那蒋玉菡琪官,却是忠顺王爷那边府上的。宝二爷还和他对付,两人出来,就交换了汗巾绸带。 这物件就成了宝玉和琪官 交往的证据了。 一时无话,至晚方散。 这北静王府和那忠顺王府, 于那康熙帝都是一样的子嗣。 和贾府里自然都是有交往的。 这北静王不是别人,正是那和雍正帝争嫡争得不可开交的八王爷。那“水溶”二字,其中“水”字自是胤禩名字中的“胤”字演化而来,而“溶”字则与胤禩的“禩”字谐音相近。胤禩在康熙朝季年被封为贝勒,年未弱冠,与那北静王年未弱冠的形象唯实相符。 一场酒会,就暴露出了男人间的那些争权夺利、吃喝嫖赌那尘俗间的本性来。 这宝二爷和那薛大爷其实一样, 都是大爷、二大爷, 自然都是不能免俗的俗物。 这是四月二十七那天的事。 第二天是宝玉的生日。 到了五月初三,就是薛蟠的生日。 冯紫英请客,是故意请在前面。 就当是给这两位爷 一起过生日了。 你看真到了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三正日子。朋友们心里都明白,家里自然是要过得。哪有生日当天,不在家里伺候着,出去和朋友们胡攮的道理。 只是这妙玉吟了,忽然就想起以前的事来,每年过节,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竟一个也不记得了。只有与师父妙庄相对而坐,默念佛理,参禅悟道。 这园子里的热闹, 妙玉看在眼里,既陌生,又好奇。 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枯心, 就有些活动起来。 偏那黛玉近来愁思百结,一早就随了雪雁,亲提了一盒节前吩咐人去那城东的功德林预订的素粽,上得山来拜会师父。 莲心接了让进里屋,黛玉先于那正堂上狠拜了妙玉的师父、自己的师祖观世音菩萨。到得里屋,相对而坐,莲心捧上好茶,打开功德林素净的鲜粽。 这茶,是上回宝玉托人送来的东山碧螺春,那宝二爷于学问经济上痴痴呆呆,于那女儿的心思上,倒也是个有心的,知道这太湖东山的碧螺春,自是黛玉喜欢的,就给黛玉和妙玉一人一份,早就在明前就预订下了。 这碧螺春原产于姑苏吴中的太湖东的西洞庭山一带,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四绝闻名于中外。 你道为何碧螺春如此? 原来是这碧螺春的茶树与那江南春季里最好的枇杷、杨梅果树交错种植,茶吸果味,果熏茶香,而茶型又如螺蛳肉一般包裹成粒状,吸收了非同一般的天地精华,所以这碧螺春自有一种特别的茶香加果香。 只见那杯里的一粒粒碧绿春,不断幻化开,像一片片碧绿的玉石般,随了水气上下起舞。 妙玉和黛玉也不说话,心照不宣般闭了眼,放开心怀,只用那鼻息去找那茶香果香! 果然是春天,家乡姑苏那东山上, 春茶和着那枇杷、杨梅的味道! 两人不禁醉了! 待回过神来,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妙玉回过神, 再向那功德林的粽盒望去, 只见那锦盒里,盛了四只形状各异的糯米鲜粽。只见那鲜粽外一层,是被那碧绿的粽叶包裹着,妙玉和黛玉各捡一个,剥开粽叶,妙玉的这个,糯米是掺了紫薯的紫红色,剥开糯米,中间是蚕豆沙。那一股春天的芬芳,登时就涌出来,沁入心脾。 黛玉那只,剥开来,是糯米掺了南瓜的金黄色,再剥开那金糯米,里面竟是那蓝莓酱素肉豆丁,自然也是好的。 这江南端午节,自是和那北方大有不同。前几天四月二十八,黛玉和宝玉刚来栊翠庵拜了菩萨,宝玉是为祭那可卿殁了一年;黛玉是为了来会师父。 这会来,是为了几件自己也参详不是很明白的事,想让师父给分解分解。 这第一件,就是随黛玉回来的几船的金银财宝和那几百万两银子。黛玉除了随身的那些日常用具和够她几年花的银子外,别的都在贾琏押送的船上。 待到了贾府,黛玉本就于这些不在意,也就懒得去多管,只随口和贾琏说报了公账,就一齐入了贾府了。那本账,自然黛玉也是有一本的。 没想到这本账,竟成了黛玉的催命符。 这,自然也是后话了。 现如今黛玉找妙玉师父,第一件不称心的,就是这笔账,到底怎么办? 妙玉闻听此言,就知道贾琏、王熙凤夫妻在这上面没少弄鬼,这才引起黛玉的不快和疑虑。黛玉也知单靠自己过不去眼前这一关,这才找师父来开解。只听那妙玉说道: “你道那金银财宝和那银子是谁的?那究竟是天下的,却难说是你的。当初我甄家总不比你家少吧?结果又是如何?这金银财宝,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可拿了来供养着三宝,或还有些造化。若是一个人想独占了去,早晚是个作孽。你黛玉也是个有造化的,于理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 那黛玉竟是突然间就明白了,那些身外之物,毕竟是身外之物,多一分,就造作多一分的孽。原也是个知道的,只是事关自己,就看不开了。如今被师父这么一说,登时就明白了。 妙玉害怕黛玉于这些外物上不是很明白,就又说了道: “这贾府一年不如一年,觊觎你那份家产,才上自老太太,下到贾元妃,都想你随了宝玉。可如今你的东西到了,她们反安心了,或者又惦记起宝姑娘的那一份也未可知。不过你将来自然富可敌国,这点东西,就随他去罢!” 闻听师父如此说,黛玉脑海里,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如蒙太奇般过了一遍。临到元妃节前送的自己和宝玉、宝钗的物件,自己的比那宝玉宝钗少了几分也罢,宝玉和宝钗的那两份,竟然是一样的。 于这时就都明白了。 原来真是这样。 那石头记的作者, 竟把这一层,也隐晦了去。 到底要让黛玉如何是好? 难怪最近宝钗说话都不一样了。 也难怪自己最近不痛快,都是这些个金银财宝闹的。想到此,黛玉竟自笑了起来,笑自己原也这么糊涂看不开,还只顾了笑别人去了。 这第二件事, 原是比第一件还难过去。 听妙玉师父那么一说,黛玉竟不用再问,自己脑海里都有了答案,心海里瞬间就放大光明起来。 黛玉端起那千年的御制官窑白瓷细梅鸡缸杯,在手指上旋转着看了又看,又送到嘴唇边,轻轻呷了一口,一股透彻的香气,从嘴唇边,流到舌尖,又自入口下去,直达肺腑,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畅快! 这俗世里的事, 有几样, 是值得你去计较的? 那冯紫英端午节前摆了筵, 开悟的却是节日里的黛玉。 而那混账东西宝玉,接下来就要领受他那老子娘的教导了。 说不得,谁都有倒霉的时候。 这宝玉倒了霉, 喝了多少凉水,他一个糊涂的, 怎会都记得? 要知宝玉如何, 且听下章分解。 第20章 贾宝玉领刑 话说那冯紫英请客,薛蟠,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四人到齐了。冯紫英置办了一桌子天下全席,宴请朋友吃饭,实际是为宝二爷和薛大爷过生日。顺便庆祝那琪官蒋玉菡脱离忠顺王府。 席间,这贾宝玉就和那琪官换了汗巾绸带。那宝玉回到家,睡得至次日天明才醒。可见这酒,是误人的东西,难怪那佛法里,把酒列为五戒之一。 话说那贵妃节前打发人送了银子出来,叫在清虚观从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贡,跪香拜佛。一时凤姐儿来,约着宝玉、黛玉、宝钗一起去清虚观看戏。 这打醮,原是指旧时因病或因丧事延请僧、道诵经,总之目的都是希望能够消灾免难,在于祈求上苍的赐福与庇佑。同时也是祭祀亡灵的一种方式。 这贾府和贵妃都好好的, 却叫人过节期间打醮。 这清虚观的主持,是八十多岁的主持张道士,原是荣国公的替身。曾经是先皇御封其为\"大幻仙人\",又是当今钦定的\"终了真人\",现掌\"道录司\"印,现今的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一般的人物。 这打醮仪式的三天,如果是超度亡灵,那每日三餐饭前都不忘先献亡者,随后更是逢七化纸,直至亡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过了奈何桥转世再生。每年有相应的祭祀仪式,三年内春节不贴红对联、不能办嫁娶。 那前三天里,到第三天才是下葬。 这贵妃节前特准的打醮,是祈求平安的打醮,就是祈福为主了,所以主要的活动是看三天戏。祈求祖先保佑后代子孙平安昌盛。 真要亡灵打醮,如秦可卿般,就应该在铁槛寺,而不是清虚观。 话说这要去看戏的还真不少,除了王夫人说要等宫里的消息,又加身上不好不去,连那薛姨妈和宝钗,都是要去的。 只见那五月初一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贾母为首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和黛玉共乘,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一路向清虚观而来。 那张道士自然亲自出来迎接。来问了贾母好。就碰到了宝玉。禁不住夸赞了一番。这就在贾母面前,要给宝玉说亲。 都道这是那贵妃安排好的,要宝玉娶了宝钗才好。不想那贾母并不愿意。于是只好作罢。众人就到楼上看戏。 第一本《白蛇记》,乃是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 这第二本《满床笏》,是以前演过的熟戏。讲的是那前朝郭子仪六十大寿,家人亲戚给他过生日,满院里都是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第三本,乃是《南柯梦》。讲述淳于棼梦入蝼蚁之槐安国为南柯郡太守,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最后不过一场春梦。 这贾母看了便不言语。原来是这《南柯梦》实在不好得很。于是下午就转回了。宝玉因那张道士胡扯,也不去了。黛玉则是中了暑。也去不得了。 于是五月初二这天,两人又吵起来。就都带了各自的不痛快,吵得贾母、王夫人一起来看望他们。也没什么大事,贾母就带了宝玉出去,这才作罢。 到了初五这天,黛玉上了山问了师父。宝玉的房里就发生了晴雯寻死觅活的事。那黛玉是个聪慧的,就知道宝玉房里,到底不得太平。 到了五月初六,那贾母的娘家人史湘云来过节。宝钗和黛玉忙下阶相见不提。 单说那宝玉,几件事凑一起。这还不算,那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找来,问宝玉要琪官,人走了以后,那贾政就又惊又气。直气得目瞪口歪,不想又被那贾环补了一刀,说因宝玉要强奸金钏儿,那金钏儿不从便赌气投井死了。于是那贾政就气得直挺挺满面泪痕,叫人拿宝玉来,结实打死! 那宝玉被堵了嘴,按在凳子上,被着实打了数十下,直到贾母来了,这才罢手。把个宝玉打得皮开肉绽,早就昏了过去。 这时节叫人拿了春凳抬到贾母房里。那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都在。袭人问了那焙茗,说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说出去的。金钏儿的事,是贾环和老爷说的。 这里贾母吩咐人替宝玉调停完备,叫人抬到怡红院去。众人这才散了。 那宝钗第一个不放心又来看宝玉。 只见那宝钗还没怎么说话,先就红了脸,把个宝玉看得,不觉心中大畅。那宝钗问了袭人,才知和薛蟠也有关系。因又说了一通道理,就出来回去了。 却说那黛玉,听说宝玉挨了打。这会子才来看宝玉,还没说几句话,那凤姐儿就来了。黛玉怕凤姐儿笑话她,就从后门出去了。 那王夫人叫了袭人去问话。 袭人就把自己听到的都和王夫人说了,又说了为了宝玉,得想办法把宝玉搬出园子的话。王夫人从此就把这袭人当做了自己人一般。 这边宝玉因为黛玉来了还没怎么说话,就因凤姐儿来,一早走了。就让晴雯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去黛玉屋里。 这黛玉就不禁把宝玉平时的好,又记了起来。这木石同盟的因缘,怎么能说断就断了的。可是看宝玉这心性,竟是长不大的样子。黛玉就对着那手帕子生了情,向那宝玉送来的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 一时就动了真气,不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腮上通红,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从此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直到那后来还干了眼泪,随了那妙玉师父,由师父拔除了那情天欲海里的深毒,这才慢慢转好了起来。 话说那妙玉在山上眼见宝玉受刑,不由得也为他担心起来。正要找了黛玉去分说,却见有人已经去向贾母报信。也就暂时罢了。这时又见那黛玉动了真情,不由替那黛玉担心。 须知这真情最是伤人。 于是妙玉决定隐了身,去宝玉房里试探一番,看这宝玉到底是个什么。若是那好的,就顺便给他用了那黄帝内经的法子,去了那邪火,也好早些恢复起来。 只见那妙玉化作那可卿模样,就飘到了宝玉的梦里。那宝玉见是可卿,呼唤着可卿的小名: “可儿兼美,快来救我!” 那妙玉只要试宝玉真心,并不与他亲近,就只于那飘渺中回说道: “二叔怎的还是如此不通实务?那些四书五经自然是有不好的,可那诗经,二叔不是喜欢得紧么?” 只听那二爷开言说道: “那书自然是可读的,就只那经济学问的方式,就把人消磨得没了脾气。自古以来,通过科举的方式,不知道有多少英才入了宫门,可是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个?” 妙玉不想这宝玉还有些个见识,于是就想看他在性情上有何高见。于是又开言问道: “可是似宝二爷这般于黛玉宝钗这样用情。难道是真的要娶了她俩么?” 那宝玉闻说,先自笑了起来: “可儿兼美当初教我这人间乐事,果真是要我宝钗、黛玉兼美一起的么?” 只听那妙玉说道: “兼美也不是不可;与自己的师父双修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这身体,若不经一番改造,只怕是什么也无福消受了。 这宝玉就挣扎着爬起来施礼说道: “可儿救我,只要能脱离那仕途学问,就是变成女儿身,我也千百个只愿意就是了。” 那妙玉还要说什么,那袭人却从王夫人那里回来了。这边妙玉只好暂且收了神功,那一缕芳魂,又从怡红院回到了栊翠庵。那宝玉登时就醒了过来,只见是袭人陪在身边,这才决定原来是一场梦。 他哪里知道, 是妙玉来会过他的。 不想那妙玉刚回到栊翠庵, 那王夫人屋里的玉钏儿和那宝钗屋里的丫鬟莺儿,就奉命朝怡红院来,去给宝玉送莲叶羹。 那宝玉到底是个多情的, 见了她两个,竟又生出那怜香惜玉的心思来,就想起金钏儿的事来,问着妹妹玉钏儿。一会又见了莺儿在打梅花络,又想问了她,不觉就痴了情。 欲知宝玉对“兼美”究竟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21章 贾环因旧怨 话说那宝玉被亲兄弟贾环在贾政面前补了一刀,于是被父亲贾政打得半死。这事被跟了宝玉的焙茗,从贾政的随从里问出来。焙茗还不敢说,怕被贾政知道,要了自己的小命。怎奈被袭人逼着,再不说出来,定要回了王夫人去,让王夫人狠狠收拾他。 这焙茗原是个怕事的,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只听就从那冯紫英请客,说到宝二爷与那琪官换了汗巾;从薛大爷见了不忿,到推测是薛蟠走漏了风声,这才有忠顺王府的人找上门来;从贾雨村上门,到当面骂了贾雨村一顿;从金钏儿受辱,到因被王夫人赶了出去而跳井自杀;从宝二爷被贾环背后告了黑状,到宝二爷被父亲拿了照死里打。 上次黛玉和妙玉说起,这贾环是宝玉的异母兄弟,和探春一个娘养的。都是贾政和赵姨娘生养的。可差别怎么就那么大? 妙玉笑着问黛玉: “你道这赵姨娘是谁?” 黛玉就摇了头。 她自然不知,只跟着叫姨娘罢了。 总之是二舅屋里的, 又是探春和贾环的娘。 贾环再不济, 那探春总是个好的! 只听那妙玉说道: “我原也不知,上次问师姐妙可,才知道,真是只有那知根知底的人才会知道,原来这赵姨娘,竟是那王夫人在王家还没出嫁时的丫鬟,后来嫁到贾府跟了来,做了那贾政的侧室,严格来说,这赵姨娘也是有些身份的,就如那平儿一般。” 黛玉似乎也恍然大悟般说道: “原来如此,我来了几年了,竟然不知道!” 又听那妙玉继续说道: “你道这赵姨娘为何那么恨王熙凤?原来是王熙凤对她知根知底还不算,最要紧的,是王熙凤没来前,那管事的虽然是王夫人。只是那王夫人于管家上也有限。那赵姨娘竟是如现今的王熙凤一样,也是个泼辣能干的。自那王熙凤来了,自然失了势。你听那王熙凤对赵姨娘、贾环说的那些话,竟是杀人不见血般厉害。只因那赵姨娘原本就是王家的家生奴才,到了这贾府来,虽然也有几个跟来的,可于那王熙凤,竟是如两重的奴才般,哪里还给她一点好脸色。更加那贾环被挑唆的不行端正。那句不是为了宝玉探春,早就窝心脚把他的肠子都踹出来了。你听这话,哪里是说贾环,倒是说给屋里的王家又贾家的奴才赵姨娘听的罢了!” 黛玉听得真切,回想起探春、贾环的言行来。确实是想不明白。 原来这探春是个要强的。自小就跟着王夫人,竟是把王夫人当做了亲娘一般。那贾环就不学好,只跟了母亲赵姨娘,到王夫人这里,竟是害怕得要命!那王夫人有宝玉,自然也没真把贾环当作哥儿一般对待。 这赵姨娘也算求了王夫人和贾政,把自己的兄弟赵国基、内家侄子钱槐一家人都带过来。那钱槐的父母,在贾府的库上管账,钱槐正跟着贾环上学。有银子进账,还省了不少银子。自然还是过得不错的。 只是这赵姨娘就不知足,凭什么他宝玉有的,喜欢的,贾环就不能有,不能喜欢。一样的人物,谁又比谁天生就矮了一截不成?若论受宠爱,那贾政喜欢赵姨娘,似乎还多一些呢! 黛玉听了半天, 想了半天。 最后竟然就笑了起来。 这王夫人和赵姨娘,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王熙凤和平儿大翻版么? 只可惜赵姨娘毕竟霸道了些。想以此多为自己的儿子贾环争取些什么。 她一个蠢人,怎么会知道, 这世间的物件,就如那沙子。 你越是想捏在手里, 就越是捏不住! 你越是想什么,老天爷越是要考验你,看你有多大的福报,是否能接得住你的念想! 妙玉这话说来, 于那黛玉竟是如醍醐灌顶般 一时竟如全身灌注了 那无边的能量! 黛玉还没回过神来,只听那妙玉继续说道: “就如这次的宝玉被打。原也不是必定的要打。只那贾环,累积了多少对宝玉哥哥的贪嗔痴慢疑,竟是五毒加身,一遇到机会,自然把那本性里的大恶,就勾引了出来。言行上就堕了那恶道,其实这因,还在王夫人和赵姨娘那里。他贾环不过是个孩子。那宝玉对他这个弟弟,原也是不错的。” 黛玉一时就没明白过来,这贾环害了宝玉,怎么就成了王夫人不好? 妙玉看黛玉不言语,自然知道黛玉的心思,接着又说道: “那王夫人于念佛上,总算个用心的。可那一份意,却没有到。心意,心意。有心无意,还不是真用心。心意到了,不念佛自然也是个好的。平常人只知道互相拆台,却不知道那佛法,就在你我身边的日常里修得。分别心越大,离佛性越远。一心只有自己的那点无明自私心,不过是百年不化的蠢人罢了!” 妙玉这话说得明白, 把个黛玉说得, 都汗流浃背起来。 黛玉回想起自己近来的自私小我心,那份贪嗔痴慢疑,竟和贾环没什么两样,只是那贾环没有人开导,反有人浇油。 众生唯我。 分别心本是一样的。 她黛玉未见得就比贾环好。 贾环也未见得就一直不好。 在佛这里,众生是平等的。 都有那贪嗔痴慢疑, 也都有那无边无量的慧根。 哪一天觉悟了,顿悟了,哪一天才算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众生,同样也就看清了佛法。 佛法本无法, 只是众生觉悟的那条 渡脱诸般烦恼的筏。 这会子宝玉、贾环自然是糊涂的 黛玉也未见得真明白。 就是那妙玉自己, 也还在苦苦修行中, 偶尔也要被那无边无尽的 情天欲海吞没了, 失了本心。 那《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本自具足,无所动摇。 离那不失的自性,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妙玉就从自己想到了黛玉,又从黛玉想到了探春,又从探春,想到了贾环。又从贾环,想到了宝玉,又从宝玉,想到了王夫人,又从王夫人,想到了赵姨娘,又从赵姨娘,想到了王熙凤…… 放眼望去, 哪个不是那可怜的! 妙玉的这颗“慈悲心”, 到底是升起来了! 欲知众人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22章 探春起新声 话说那贾环因为告黑状致使宝玉被打的事,成了众矢之的。这告黑状的人,最是可恨。探春也为这个亲弟弟不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娘老子可以不要, 亲弟弟能也不要了么? 那她探春还有什么? 说不得,无非是再开导一番。 那宝玉可是亲哥哥。 估计这贾环, 一时也未必听得进去! 话说这探春丫头,是个三丫头。说是丫头,其实是个主子。只不过是个丫头生的主子。自然有嫡庶之分。 好在探春自己,倒没有把那嫡庶看得太重。自己先去了那分别心。别人倒也不敢轻看她。就如那王熙凤对平儿说得: “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胡涂话了。她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这话说得,也算是个有见识的。 话说这宝玉自挨了一顿板子,总算老实了一个夏天。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不是妙玉那千金方给他支愣着,只怕是到年底也未必能好。 这王夫人自也不许他出门,说给他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竟是连贾政也不见了。 不巧贾政点了外地学差,要于那八月二十起身。三年后才回来,到那时才知是去了海南。三年里,贾府由盛转衰,原来是贾政根本就不在府里。此后宝玉的那份折腾,连个管事的都没了。 这不贾政刚走,宝玉早就无聊得想把怡红院都给拆了。还是探春三丫头了解宝哥哥的心意,就想到了结社。于是就吩咐翠墨带了自己的花笺子来送给了宝玉。 那宝玉展开信笺来,只见探春写道: 妹探谨奉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痍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宝玉读罢大喜,出了门去,却恰好遇到贾芸送信来,那自是另外一番模样,也不必去比较着什么高低。 说话间,人就齐聚到 探春的秋爽斋来了。 这次竟连李纨都出了马,自是因为探春那边的秋爽斋,本就和李纨的杏花村离得不远。李纨不仅要来,还自荐要亲自掌坛。想来李纨那祭酒的爹,也不是白给的罢。 于是黛玉就提出要每人起一个雅号,李纨先占了“稻香老农”;探春因近了那一丛芭蕉,就号“蕉下客”;黛玉就笑她是一只“蕉叶覆鹿“,快拿去做了鹿脯;探春也不惯着她,给黛玉起了个“潇湘妃子”,大家都拍手叫妙。 李纨也不闲着,给宝钗起了“蘅芜君”,自也是极好。 独宝玉这号,却有些犯难。 宝钗说叫“无事忙”; 李纨却说还是原来的“绛洞花主”好,探春知道宝玉没有长性,说也不限着什么。宝钗到底还是给宝玉起了个“富贵闲人”的雅号。 到了二姑娘迎春,四姑娘惜春。 宝钗就说了迎春住紫菱洲,就叫“菱洲”;四姑娘在藕香榭,叫她“藕榭”就是。 于是三位不大作诗的李纨、迎春、惜春做了正副社长。订好了一月两次。若高兴了再加去。 那第一社就定了今日,李纨作东道,菱洲迎春限韵,藕榭惜春监场。近日因有人抬进园子里两盆白海棠,就以海棠为题。迎春随手揭了诗本子,是一首七律。问一个小丫头随口说出了一个“门”字,就以十三元为韵,第一个韵须是个“门”字才好。 这迎春犹嫌太宽,就把那韵牌盒子拿了来,抽出那一屉“十三元”的韵,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了四块,宝玉看了,原来是“盆魂痕昏”,就说道: “这盆、门不大好作呢!” 这“十三元”的韵,是宋人总结唐人近体诗“平水韵”的一个,这一个元韵,却是比较难作,是因为一韵中又有两部,这上部是an:言、园、源、喧、原、轩、翻、繁、元…… 那下部则是en、un:门、存、昏、村、魂、尊、根、孙、痕、恩、论、温、樽、坤、吞、奔、盆…… 这元韵最是难作,偏这次就抽到了。那侍书就备了四份纸笔,各人各自思索起来不提。 那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不过三寸长,灯草粗细,一会就要燃烬。就以此为限。 一时间探春先有了,次是宝钗,宝玉,那黛玉等大家都写了,才提笔一挥而就。 大家评去,推蘅芜君宝钗的为上,潇湘妃子黛玉第二,蕉下客探春第三,怡红公子宝玉自是压尾。 众人各占其才不提也罢。 只说这妙玉,在那后山上正打坐,只见众人都纷纷向探春所在的秋爽斋去了。知道必有事发生,于是入定静听。就把众人的话,都听了个明白。 于是叫莲心取了纸笔,把那五个韵脚的字“门盆魂痕昏”先写好。这七律最是难作,要在限制多,又难高古,就难有佳作。 妙玉说不得调动起心神来,先去觅那结尾的佳句: 丹心一寸无人会,独立青白向晨昏。 这最难得的立意好了,整首诗自然就立住了。再去考虑那最简单的首联和颔联的写景记事处,就算直白道来,自也无妨: 闻道绝色入园门,乍看树前只两盆。 秋来大士真有力,夏去琼枝暗销魂。 那颈联最是难得,只因其形其意,既要承上,又能启下。所谓起承转合之“转”,这转之一字,要在别出心裁,要能转得好,常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那妙玉闭目内观,只觉似有神人传示般,一时就有了那转折的两句: 叶瘦片片如倾泪,花开点点似离痕。 妙玉吟完,莲心也抄录完,待要递给师父看,却听师父叹了口气道: 意思倒也罢了, 只是太悲了些。 还是拿去烧了吧。 莲心也不明白好坏,就只见师父苦吟了的,想来自是好的,就偷偷存了起来,想回头给了林姑娘看看,到底是如何。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章分解。 第23章 迎春花开早 上回说到那稻香老农李纨、菱洲迎春、藕榭惜春不大作诗,做了那诗社第一任的正副社长,众人一一写来。评定蘅芜君宝钗那白海棠诗为第一。潇湘妃子黛玉、蕉下客探春、怡红公子宝玉依次承之。 那宝玉无可无不可,原也是玩的,有得玩就是大幸。高低都不在心里。 独那黛玉却还不甚服气。 她却不知道,还有一位妙玉在那山顶之上,也附会了一首白海棠: 闻道绝色入园门,乍看树前只两盆。 秋来大士真有力,夏去琼枝暗销魂。 叶瘦片片如倾泪,花开点点似离痕。 丹心一寸无人会,独立青白向黄昏。 吟完莲心录罢,妙玉却嫌太悲,叫莲心烧了去。莲心见师父用心作了的,虽说不出什么,却知也自然是好的,就偷偷藏了,待下回黛玉来,拿与她评去罢了。 却说那二姑娘迎春,自诗社散了。随丫鬟绣橘回紫菱洲。一出秋爽斋,只见对面的潇湘馆绿竹掩映。向前走不远,那梨树上硕果累累,都快压折了那些低垂的青枝。 这绣橘和晴雯最投机,也是个调皮的。就摘了几个果子来给二小姐吃。迎春却不理她,只管向前去。这绣橘最是贴心的,每次都是她去替好性儿的二小姐出头。二小姐心里自然也是知道的,虽说司棋是大丫头,可司棋是那边跟来的,又有人护着,心思重,和二小姐并不真交心。 再向前,就到了那大嫂子的稻香村和路边那显要的杏帘在望。这会子杏树早就只剩了一树的枝条和叶子,也开始零落起来。 转过石港,对面的花圃,牡丹芍药早过了季,只有那大丽菊昂首挺胸。这大丽菊又名地瓜花,天竺牡丹。那花头复瓣繁茂,比芍药都扎眼,自然比那号称国色天香的牡丹更大更娇丽。人人皆谓牡丹是花魁,大丽菊其实比它好看多了,只是名气上却差远了。这些分别心,自然都是古往今来那些无聊的文人闹的。大丽菊花期长,好种易活,不像牡丹、芍药那么娇气。自然不大惹人注目,待到花开,又杂在满地的各色菊花里,名字就渐渐被人忘了。 这就如二小姐迎春一般。本来是极聪慧的一个,与那围棋象棋上罕逢对手,性格上更是不屑与人争辩什么,却被那些尘俗中人称为“二木头”,你道这红尘里有啥值得“二小姐”去争的?又能怎么争? 那司棋倒是争了,争来的却是一个寂寞和尴尬。死了都被指指点点。 这身边的绣橘也爱争。二姑娘就时常劝了绣橘,和那些不开眼的有啥好争的。 那《太上感应篇》里说得够明白了,太上曰: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又曰: 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那些计较的,有几个有好下场。时贤圣人之后的东塘老人不是也有话说了: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绣橘自然听不明白, 却是个天生就明白的丫头。 二姑娘有个这样的丫头, 也算值了。 说话间过了萝港桥, 就到了紫菱洲。 那司棋最近神神秘秘,这会子又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了八个小丫头在三三两两到处闹腾。见姑娘回来了,待要藏拙,却被眼尖的绣橘早就看到,叫了来一个个狠狠掐骂了一顿,那些话无不超越了审稿的界限,自然都是不好录出来的,也只好罢了。 只这二姑娘听着就不好, 叫绣橘罢了去吧。 你道这二姑娘迎春何以如此? 原来这迎春,是荣国府大老爷那边的,父亲贾赦是个油瓶子倒了也不带扶起来的主,偏母亲又是那多少小妾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还命不好早殁了。 大老爷府里,正主是贾琏哥哥,不是一个妈生得也罢了,还有个母老虎王熙凤摆在那,一厘银子都要她经手。这贾琏就是有心疼她,也是个干瞪眼的二货。 王熙凤倒也不难为迎春, 可迎春也不是那会说话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就是王熙凤! 不是有心做坏人,要她主动去做好人,除非是她待见的,比如那可卿,黛玉。 连王家的宝钗, 都未必真受她待见, 更不用说你木头一样的 二丫头迎春了。 凤姐儿喜欢伶俐的,懂事的,上赶着的,开了眼的,腿脚勤快的,嘴巴抹了蜜的,脑子转得圆的,前后上下里外会来事的! 她迎春竟是一样也不沾! 可她何曾想过去巴结谁了? 没有。 连那元妃、宝兄弟算上, 更不用说老爷和那邢夫人。 她要好的倒是有,还真不少。 第一个就是妹妹探春。 那探春和她一样的庶出,自然知道庶出的心不平。有什么都替二姐姐出头,一样也是为了自己争。这诗社就除了宝哥哥,第一个叫了二姐姐。还让二姐姐起了头。 说实在的,这一群人里,除了李纨,不就是二姐姐大么?起了头原也是该当的。谁知就起了个最难的,也是老天开眼要为难她们几个,怪不得二姐姐。 那第二个,就是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黛玉了。自黛玉进了贾府,迎春没少找黛玉说话,告诉她一些府上的规矩。否则她黛玉就是有十个脑袋,也算计不过来。黛玉自然对二姐姐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不尽! 你看那起社时两人说的话: 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那评诗时,迎春原也说黛玉第一。只是被李纨和探春抢了去说是宝钗第一,黛玉自然也不计较,迎春这个副社长,也就罢了。 迎春花开早。 花不起眼,人只是一味低调了。 这就是二姑娘迎春。 和那四姑娘惜春有得一比。 那四姑娘惜春,用妙玉的话说,就更佛系,简直是躺平的节奏了。 妙玉在那山上,边听她们起社,写诗,评诗,边拿心看着这些人。 迎春是个低调的, 惜春早就约了不是一天了。 是该下山,会一会这个 爱画成痴的 贾家四小姐惜春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24章 惜春画最工 话说这探春起社,大家纷纷附和。迎春也被探春拉了去起头。连妙玉也一时来了兴致,附和了一首限韵十三元的白海棠诗。 起社结束,那迎春随了绣橘就回了紫菱洲。 那惜春也在丫鬟入画的陪伴下,出了秋爽斋,一会就穿过藕香榭,回到了寥凤轩的暖香坞。 这寥凤轩和暖香坞,与那栊翠庵隔湖相望。妙玉和惜春也是神交已久。 若论这些姑娘里,禅心最盛的,还真得说四姑娘惜春。单就那次查抄大观园的论议,就非凡人可道: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这四姑娘惜春的命,竟比二姑娘迎春好不了多少。那父亲贾敬沉溺修道炼丹,最后死于金丹中毒,这惜春的母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惜春本是宁国府的公主,贾珍的同胞妹妹,却一直在荣国府叔祖母贾母身边长大。 这样的环境,造成惜春性格孤僻冷漠。对很多事情并不上心,只一味画画上用心。 这里面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在贾府的这四个姑娘里,惜春的存在感最低。却本来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 那胞妹自然是不假, 和贾珍同母所生。 可那父亲, 到底是早就出家的贾敬, 还是另有其人? 从贾敬去世时,贾母痛哭的反常来看,惜春的父亲很有可能另有其人,贾敬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子才出家。而这个人,就是那句“偷小叔子”的话的来历。原来惜春竟是贾珍的母亲和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所生,又被记名在宁国府,养在荣国府的女子。 难怪惜春既不和宁国府的亲哥哥一家来往,也少有和荣国府的人掺和。惜春的身份。注定两边都很难做人。 这就像“爬灰”的主角可卿, 只能是“死”了。 而惜春这个“偷小叔子”的主角, 则选择了出家。 惜春说的那些话, 实在是没有办法的真心之言。 而画画,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只需要和纸笔默默相对,交了朋友,纸笔之外的事再大,也可以不闻不问了。 妙玉不便来惜春处。惜春早就派入画请示了。这会子妙玉派了莲心来请惜春,一场有关“绘画”的顿悟对谈,终于在大观园最盛的日子里,展开了。 “四小姐快请,我家大小姐早就等您多时了。”莲心把四小姐请进客堂,妙玉在客堂内亲迎。 这份礼遇,是黛玉都没有享受过。 只见那惜春入得客堂, 见到妙玉, 二话没说, 竟直接跪下去, 口称师父,磕起头来! 妙玉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赶紧俯下身拉起惜春, 却怎么也拉不动。 只听惜春正声说道: “师父要不答应,惜春今天就长跪在此,不起来了。” 那妙玉无可奈何,说不得暂且答应了惜春。那惜春这才起来,先自看到了那满屋的书画,不由得喜欢成什么似的。忙问了师父,这吴道子的《释迦牟尼降生图》是哪里来的,又仔细看了一遍用笔着墨题款用印,就先自说了起来: “师父莫怪,叫我说这《释迦牟尼降生图》也算好的了,只是这可不是那画圣的真品,而是前朝那龙眠居士李公麟临摹的本子。” 妙玉知道遇到了行家,不禁也来了兴致,回惜春道: “四姑娘说得没错,这本子也算好的了。那画圣的原本,哪里是轻易可得的,只怕那宫里的人,也未必见过。” 惜春听妙玉如此说,就说道: “那画圣的原作,原是经五代战乱失传,也有说是被当时来大唐求学的扶桑倭人阿部家族花重金买了去,从此在中原不见了踪迹。这才有那宋人的摹本,这龙眠居士李公麟的摹本,自问世以来,竟有了以假乱真的魔力一般,就又生出了无数个版本的宝贝来。只要是品相好的,都值万金。前年听说京城那大智通寺展出过这个,还深恨不能一睹真容。没找到在师父这里,就见上了。” 那妙玉也一时说不清楚王夫人是怎么弄来的这件宝贝。只好如实告诉惜春: “这件宝物好得很,只是来历却不甚清楚。你要想知道,只好去问了你那婶娘王夫人或许可知了。” 只听惜春回道: 不知道什么也罢了,没的去耗费精神。不如与师父说会子话,再或去开了笔,晕了墨,把那《芥子园画谱》多描摹一遍的受用!” 这话说得,竟是得了道了! 言及此,那妙玉就牵了四姑娘的手,进了后面的正堂。 只见那观世音菩萨的法身挺立在那里,法相似笑非笑,似乐非乐,那惜春看了,不由得惊呆了。 妙玉因说了这法身的来历。 那惜春说不得口称师祖就拜了下去,待起身,又被妙玉引至后房歇息处。只见那挂着的画作,竟是自己亲摹的六祖慧能的不传神品《南来大梦图》! 惜春一见此图,就笑了起来! 妙玉被惜春天真可爱的笑,笑糊涂了,难得有这样开怀的时刻,不禁也随着惜春的笑,也笑了起来。 一时竟忘了笑的什么, 为什么而笑。 只是这相视一笑, 就把之前两人间的拘谨全抛开了。 只听妙玉说道: “原来竟是四姑娘的大作!倒要好好再欣赏一番啦!” 那惜春说道: “原是夫人吩咐下来的,没想到就到了师父这里来了!” 妙玉又仔细看了,回头问惜春道: “原来只是觉得和吴道子的风格不一样,这不一样的地方,一时却是说不出。今日倒要好好请教下四姑娘了!” 只听那惜春回道: “吴道子的画重线条和用笔,线条流转随心,轻重顿挫合于节奏,以动势表现生气,具有疏体画的特性,是典型的“吴家样”。《释迦牟尼降生图》更是打破了长期以来历代沿袭顾恺之的那种游丝线描法。开创兰叶白描技法,用笔讲究起伏变化和内在的精神力量。着色更是大胆开合。就有了鬼斧神工般的神秘力量和独特效果。” 说着惜春停了停,对师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我临摹的六祖《南来大梦图》,用的是近人偷懒的没骨渲染法。乍看效果还好,细节上就多有不足了!” 妙玉听完,也笑了: “话虽如此说,毕竟是表现手段越来越丰富啦。” 从此,自黛玉后,妙玉园子里又多了半个徒弟,惜春经常出入栊翠庵,于那佛学也渐渐用心起来。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惜春起身正要告辞,只听门外入画的声音响起,在问着里面: “四小姐,史大姑娘派人去暖香坞,说找四小姐有事,问着小姐!” 惜春告辞了师父,边往外走,边对外说道: “知道了,这就回去了。” 妙玉送惜春出了庵门,望着渐渐远去的四姑娘娇小的身躯,不禁生出了多少的疼惜,就像那次见到香菱,顿觉生出多少疼惜的慈悲心怀: “这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原也不缺什么,却是比谁都命苦的一个!” 那惜春辞了妙玉,没多久赶回暖香坞,那湘云的丫鬟翠缕早就等着惜春,画了鞋样子这就拿回去。这会子听说大家起了海棠诗社,回去时就和湘云说了,那湘云就说出了一番话来,你道翠缕怎么说的,湘云那丫头又怎么说的。 要知湘云究竟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25章 湘云悲早嫁 上回说道惜春去拜会妙玉,先拜了观世音菩萨,再认了妙玉做师父。两人谈书论画,不觉天黑。连那佛学上的正事,都没来得及细论,就有入画在外传话,说史大姑娘派了翠缕来要赶着回去,找四姑娘要鞋样子。 惜春辞别了师父妙玉,和入画回了暖香坞。那翠缕赶着要回去,原来是湘云定了亲要收拾起来的缘故。 那惜春边给湘云画鞋样子,就说起了探春宝哥哥起社的事。这翠缕本是贾母身边的,因湘云年弱,贾母就让翠缕跟了湘云照应着。这会子湘云要出嫁,自然是要随了去的。那翠缕本在贾母那边预备湘云出嫁的一应物品。还觉舍不得贾母,只怕随了湘云一出嫁,就不能经常来了。那贾母为了不让翠缕在身边伤心,这才让她去找惜春要鞋样子,不过是哄翠缕开心,哪里真要她去做什么新鞋了。 这翠缕也乐得不走,赖在这贾府和大观园里多待几天,只怕这鞋样子,于惜春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哪想到惜春随口的一句话,那翠缕回去,让湘云又看到了再来一会大观园留下来暂不回去的指望了。 这时刻翠缕在一旁陪着四妹妹惜春画鞋样子,只听那惜春说道: “这鞋样子也罢了,没得糟蹋了我的笔墨,往日也是有的,也不见她史大姑娘做一双出来。” 原来这湘云在这年夏天,就和那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订了婚了。这会子只怕是无聊,真的会做起来。所以贾母一说,翠缕就来找惜春。没想到惜春去了栊翠庵,半天不见回来,翠缕这才到了栊翠庵,让入画去传话: “四姑娘放心,这回定做了来分给大家就是了。” 只听惜春笑着回道: “也不敢劳动她史大姑娘的一双巧手,只别忘了经常回来看看大家就是了。” 这话一出口,两人竟都是呆着了。各自在心里就想起了那句“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的话。惜春回过神来,眼见不好了,就赶忙岔开话题对翠缕说道: “昨儿个三姐和宝哥哥起社,怎么就把史大姑娘给忘了,这会子我也才想起来,竟是恨她没有来。” 那湘云在家里犹自伤叹,待听了翠缕回来说了这话,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待问清楚了,就埋怨起来: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也算好的,怎么这事就能把我给忘了。看我怎么说他去。” 那宝玉这边,这时也听了袭人说起打发人去给待要出嫁的史大姑娘送东西。那宝玉这时就捶足顿胸起来,怎么单把那一个“诗豪”给忘了!若论写诗,云妹妹就是在“诗仙”黛玉、“诗圣”宝钗面前,还真是一点不落下风。 想到这里,宝玉也竟把自己,当做了那和“诗豪”并称的“诗魔”来了。 那前朝“诗豪”刘梦得,和这湘云的脾气性格,还真有点相像的样子;而那“诗魔”白乐天,作诗万首,全不计较好坏,竟是要妇孺皆知皆能,不就是他宝玉的祖师么! 话说这史湘云,原是贾母的侄孙女。因父母在她还在襁褓里时就已早亡,就随了叔父保龄侯史鼐过活,那保龄侯夫妻对湘云也难说照顾周到,湘云说不得,经常随了姑奶奶贾母住在贾府。 那石头记里,史湘云一出场,是到贾府与贾母说话,宝玉与宝钗一起到贾母处赶来相见。之后又到黛玉处找宝、黛二人玩耍,笑着埋怨二人只顾自己玩不理她。黛玉取笑湘云咬字“二”“爱”不分,湘云也取笑黛玉将来“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 后来众人为宝钗过生日,在贾母院中搭了个小戏台唱戏。贾母因喜爱那唱小旦的孩子,叫人带进来细看,凤姐笑说其中一位扮上活像一个人,在场人都看出了却不言语,偏湘云笑说像林黛玉,宝玉听了连忙瞅她几个眼神。就被林黛玉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湘云和黛玉就都恼了。湘云气得收拾东西就要回去。 前回因众人得了贵妃娘娘的令前往清虚观打醮,那主持的张道士送来贺礼,在一盘子贺物中有一对金麒麟,宝玉听说湘云也有一样的麒麟,便把那金麒麟揣在怀中要拿了送给湘云。后来不知怎么就弄丢了,恰巧被湘云在蔷薇架下拾得了,就说起公母雌雄男女配对的话来。 麒麟双子,原是湘云要出嫁后生得双贵子的意思。却有好事的说宝玉和湘云原也合适。这宝玉不过是块石头,和哪个又是那真合适的呢? 王夫人一心想着那宝钗最合适; 贾妃本觉得黛玉合适,待巡盐御史林如海殁了,家产都入了贾府了,又觉得宝钗合适了,自是有了一番新的打算。不愧是能做贵妃的人物,打算自然是高明得很。 那贾母自然是觉得黛玉、湘云合适。偏湘云自己却做不得主。如今湘云就要嫁了冯家去了。就黛玉来说,她贾母也未必真能做主。就算宝玉喜欢黛玉,也要看宝玉他娘王夫人的意思,是怎么个意思了。 那黛玉自己,本来是非宝玉不嫁。 自从父亲殁了, 心思也活动起来。 这些自是后话。 再说众人起诗社时,议定了各人的号,那白海棠诗也作完了。这会子宝玉求了贾母,说什么也要把待嫁的湘云再接了来。 次日贾母接来湘云, 直到午后才到。 众人说不得要罚她先作了好的来。那湘云还没入诗社,就先豪气地把那上会子的白海棠的限韵诗,狠作了两首出来。众人看了,都惊讶称赞,果然是“诗豪”一般,竟是把众人都比下去了。这第一首就极好,难怪那后来的玉山真人见了,也自拍手叫好: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夜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这诗开头两句就自不凡,大有出尘不染的气概。又一字不提那白海棠;再看那颔联、颈联,以霜娥、倩女、秋雪、雨痕比拟着那蓝田玉一般的白海棠,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是到了这尾联的第一句才要转折处,却有些笔力不逮;到得最后一句收尾,于那情上,到底有些直露了。就这一点上,虽不至于宝钗、黛玉处落了下风,到底比妙玉的那首,还差了些含蓄。 前人司空图于那二十四诗品里,论到“含蓄”一品,曾如此说道: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 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湘云的这首限韵白海棠,于这收尾含蓄的“万取一收”上,到底还是差了一口气去。 这收尾原是最难的,那湘云一时作来,不能尽收,也是自然的。这时间众人哪里管得了这些。那湘云就吵着要做东道,先邀一社去。 众人自然没有不是的道理。 当晚那湘云去了宝钗那里暂住了。当晚宝钗就说出一番体己话来。当晚就把那湘云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 这自然是后话, 待要听了去, 且听下回, 妙玉师父,来分解吧。 第26章 贾母恨无穷 话说那史湘云回了大观园,先是补作了白海棠的诗,又说要亲起一社才过瘾,就留在宝钗蘅芜苑处住下了。当晚自然有很多话,暂且不提。 话说这贾母,眼见史湘云又要回来,怕被人说话。只是那宝玉一味闹腾,就暂且让湘云再回来几天。再闹腾一阵子也该死心了。 经这么一折腾,那贾母却有了心事, 竟是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好。 鸳鸯在旁陪着,也不敢说话, 只听贾母低声问鸳鸯道: “几点了?” 鸳鸯压低声音回道: “才丑时三刻,也好睡会了。” 只听贾母说道: “横竖睡不着,你陪我说会话吧。这云丫头本想着给了宝玉就罢了,没想到又多了个黛玉。现如今又多了个宝钗,就别说云儿,就连黛玉那孩子都不受人家待见了。难怪黛玉耍小性子,那份家产过来,自己竟做不得主。如今竟连我也做不得主了。这如何是好!” 鸳鸯只听着不说话,知道老祖宗还有话在后头,只听贾母又接着说道: “偏生二老爷不在家,云儿是定了亲了了。那家人家也算知根知底的。前几天宝玉和我说,那冯紫英一表人才,配云儿原是不错的。就只这冯家,眼下也未必能好。将来自然就难说的得很。可怜云儿没个爹娘拿主意,也只能随着去了。这边眼看着比她都大的宝钗、黛玉也大了。这多早晚也该定了。” 鸳鸯早就看出来贾母和他们不是一个想法,只是不好说,如今这贾母自己说了,说不得要被贾母问了,还不如自己先说了去,就听鸳鸯听了半天,贾母就停了不说了,终于轮到那鸳鸯说话了: “论理不该我说,只是那宝玉不是别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怕没分寸,说句决断的话,依我看,除了黛玉,只怕是没人能哄了宝玉去吧!” 只听那贾母慢慢说道: “我何尝不知。只是这做娘做姐的,只一味想着自己快活。我看这宝玉,也未必就能如愿呢。再要如何是好!” 鸳鸯听到此处,也就放了胆子说道: “要真那样,只怕是宝二爷闹起来,没有个安生了。你看这宝玉,虽然于姐妹丫鬟上是个多情的。于那份爱上,却又是个专一的。眼里除了黛玉,竟没有别人。也算难得的很!” 贾母听鸳鸯这么说,心里更不痛快了。回想这自来到贾府,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没一个省心的。大儿子不务正业,小儿子就是个书呆子,女儿吧自小就叛逆得很。整天提心吊胆的,竟是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想到这里, 贾母不由得 长长叹了口气。 想当初在史家,也不过和迎春、探春一般只负责玩了。 那保龄侯史文公生贾母史贞(即史太君,长女)、以及保龄侯长子史金又生三子:史湘云之父史明(长子)、次子忠敬侯史鼎、三子袭爵保龄侯史鼐。 这贾母史贞出身好,嫁得也好。荣国公嫡长子贾代善,迎娶了史侯的这位千金大小姐。堪称当时京城的一大盛事。 贾母成为荣国府的嫡长子媳妇,未来的女主人,荣国公诰命夫人。 贾母听人夸自己年轻时的事情,有这么说过自己:“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尚书令的女儿贾母却识字不多。于那诗词歌赋上自然差些,就如那李纨、凤姐儿一般。可于那些戏文上,却没少下功夫。又结合了那些个人的经历起来,自然是有见地的。那清虚观的三出戏《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倒也罢了。 那次元妃省亲的戏,贾母也是熟悉得很: 第一出《豪宴》出自大玩家李渔的《一捧雪》,《豪宴》只是其中一折子,演的是莫怀古到京城补官,前去拜谒奸臣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并将自己的门客汤勤推荐给严世蕃,三人一道喝酒看戏,戏名“中山狼”。暗喻汤勤后来为了往上爬不惜出卖莫怀古,最终害死曾经的主人。所谓盛极必衰; 第二出《乞巧》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长生殿中杨贵妃跪拜乞巧,唐明皇指天盟誓:愿与杨玉环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相负。然而安史之乱爆发,唐明皇携杨贵妃逃往蜀道西川,在马嵬坡下被逼缢死心爱的贵妃。预示了福祸无常,元妃被逼上吊的下场。 第三出《仙缘》出自汤显祖的《邯郸记》,这出戏讲的是吕洞宾下凡渡卢生成仙,为何仙姑扫花的故事。卢生在梦中遭逢大富大贵,位极人臣,却遭奸人所害,被贬云南荒芜之地,惊醒才发现是黄粱一梦,顿悟入道成仙。暗指宝玉出家成仙一事。 第四出《离魂》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这出戏讲的是杜丽娘于中秋之夜思念成疾,秋寒入体,芳魂永逝,临终前将自己的画像藏在太湖石底下,柳梦梅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杜丽娘的画像,与其重新相会团圆的故事。这是黛玉前半生的生活写照。 这些故事,贾母自然知道。 所以当元妃点了这些戏后,贾母心里就不痛快。待到台上演出了《钗钏记》的“相约·相骂”两出,只见那台上一老一少对骂,无疑已预示了在宝玉的婚姻问题上,贾母和元春不同的对立态度。 于是就有了贾母是“木石前盟”的坚定护卫者,和元妃是“金玉良缘”的坚定支持者的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只能说,原本宿命如此。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这贾母自然也是个明白人。可心里的那份恨,还是怎么也无法彻底消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于是,只听贾母长长叹了口气,对鸳鸯缓缓说道: “只怕是要等闭了眼,才真干净了。” 鸳鸯和贾母那自然是极熟的,就拿了这话开起了玩笑: “只怕老祖宗疼爱宝玉、黛玉,就算百年之后,也会牵挂着不肯放手。到那时,那地藏王菩萨也未必会收留您,您还得回来看着,才能放心些呢。” 贾母听了鸳鸯的这话,自然是极明白的话。不由就笑着,放下了: “这会子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叫他们不用叫我们起来,我们睡到自然醒罢了!” 鸳鸯答应着说: “是了,老祖宗先睡吧。我和她们说去。” 贾母还是带着那份不甘的心,沉沉睡去。鸳鸯出来,找来值班的丫鬟,让自管去弄了早饭吃了。上房里,等自己醒了再说。 却说这第二天湘云心急火燎地一回来就去了宝玉处,又议定了第二天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于是就请了一大家人,上自贾母,下至体面的丫鬟们,都到了。 那鸳鸯自然是丫鬟里第一个有身份的,这天本来就累了,只坐着享受。却被那比狗还忙的凤姐儿看到,闹出一段故事来。 那妙玉在山上看见一家人这么热闹,就让莲心送了自己和莲心亲手做的素点心过去,那众人也自有喜欢的吃了。那贾母、黛玉、宝玉、惜春等人自然知道,这是妙玉那边过来的,就心里感激着妙玉师父惦记着众人。 要知鸳鸯和贾母等人, 到底会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27章 鸳鸯戏熙凤 话说那湘云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去了宝玉处商议起社的事,晚上住了宝钗处就没回去。第二天就要起社筵客,请大家园子里赏桂花,吃大闸蟹。惹得那贾母也一夜没睡好,在想这几个人的因缘。 鸳鸯陪了贾母不睡,开导着贾母。渐渐就于那宝玉、黛玉、宝钗的婚事上想开了,都过了子时,这才准备睡了。 那鸳鸯嘱咐了贾母睡了,自己出来吩咐着丫头们不要叫上房的贾母起来,让她们自己去弄了早饭吃罢了。自己再回到贾母边上躺下,却一点都睡不着了。 话说这鸳鸯本姓金, 金鸳鸯。 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 那父母却并不在身边,而是在南京看老宅的房子。她父亲金明体弱多病,后来没多久,值她发誓不嫁大老爷贾赦时,鸳鸯的父亲已经痰迷心窍,人事不知。 鸳鸯的母亲却是个聋子。 她的哥哥嫂子倒是在身边。嫂子是贾母处负责浆洗的头儿。这金文翔家的,连个名姓都配不上的人,却是个最爱管闲事、最爱慕虚荣、心机最险恶、内心最丑陋的人,也就是那宝二爷说的“结了婚的女人”。 鸳鸯的哥哥金文翔,现做着贾母处的买办。差事自然是因了鸳鸯得了的。 可见鸳鸯有多受宠。 她的哥哥嫂子都是靠她吃饭,所以她能够骂了去,她嫂子还没脾气。她哥哥自然知道妹妹的性格脾气,也还要靠妹妹吃饭,绝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贾母身边的红人, 再怎么样, 也比大老爷房里的小妾 要受用得多。 鸳鸯还有个姐姐,因“血山崩”早逝了,金文翔夫妇就剩了鸳鸯一个妹妹。 这鸳鸯全家, 都是贾母身边的人。 不是世代旧仆,老实忠诚的,怎么能轮得到安排在老家看园子。那可是个体己活。就和半个主子没区别,比身边的这些管家还要清闲自在。 贾母离不开鸳鸯, 一是鸳鸯合适。 二是那机灵的,就剩鸳鸯了。 袭人、晴雯给了宝玉; 紫娟给了黛玉; 翠缕跟了湘云。 其实贾母身边除了鸳鸯,还有琥珀。 贾母说就只一个鸳鸯,是看不上那个胡作非为、不务正业的大儿子。 若是贾政开口要,总是要征求下鸳鸯的意见,再做打算,断不会直接拒绝,让大家都停在杠头上,下不来的道理! 话说这鸳鸯的朋友圈,在贾府里那可是大了去了: 鸳鸯对平儿说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因了这朋友圈, 这贾府里有什么, 是鸳鸯不知道的? 这鸳鸯自来到贾母身边, 没少受到贾母调教。 首先第一点,是赶眼色。论起赶眼色,鸳鸯是第一个。袭人、紫娟都嫌太老实了,那凤姐儿也是个好的。自没有话说,小姐里宝钗、探春是个好的。黛玉是不屑,湘云是幼稚。二姑娘、四姑娘就因了各自的出身,不是不能,只不想。 那第二点,是听话听音。这一点就更少了。宝玉虽是个多情的,到底是个直男,于那听话听音上,简直就是块木头。那二姑娘被称作二木头,其实倒是个最会听话听音的。惜春更不含糊。那探春是不仅赶眼色,会听话,还会说话。就这一条,宝黛自然是高手。不过都赶不过鸳鸯去,只因鸳鸯为下,又是老祖宗身边。什么话都能听,这都能听到。 那第三点,是会说话。会看会听还不是真本事。还要会说。那小红就是一个。她爹妈都比不上她会说,要说到会说,凤姐儿是主子里那第一个会说的;鸳鸯就是那丫头里第一个会说的。难怪她们俩经常斗嘴皮子,别人也爱听,都是大智慧。也难怪凤姐儿问宝玉要了小红,还开玩笑要问老祖宗要了鸳鸯去。平儿自是个会听会看的,于这说上,就差了些。只还是有拘束的,到底放不开。 这第四点,是会办事。要说起会办事,合贾府里,也找不出几个。主子里那贾琏能办事,但也未必就会。宝玉自不必说,是第一个不会办事的。凤姐儿会办事,那是靠着威势,算不得真会。所说主子里会的,或者是那死了的贾珠,否则王夫人也不会那么伤心。第二个会办事的,倒是外面的薛蟠了。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层次上就差了。要他薛蟠弄点物件西瓜螃蟹的,倒也都不是问题。若要去户部里办事,只怕还真不行。所以只能担着个虚名罢了。真会办事的,是贾母,可如今凡事还要老祖宗出马,那就说不过去了。后来的黛玉,才是真会办事,可如今,还早了。 那第五点,是有担待。这一点上,就刷了锅了。合贾府里,有担待的找不出三五个,不管主子还是奴才,都是那遇事往后躲,生怕打湿了裤腿子的主。鸳鸯是第一个,难怪老祖宗疼她,提拔她。就是那凤姐儿,也是个能躲就躲的主子。 那第六点,是人要正。这一点上,只怕是就真剩没几个了。那三姑娘探春是一个,那湘云还没定性,算不上正。宝玉倒是正,也还是个没担待的,那个正字,就大打了折扣了。袭人一心要爬高枝,是最配不上这个字的,晴雯也担不起来,只会耍小性子罢了。 这最后一点最要紧,是投缘。 这个,就是要看彼此的气场了。只能说老祖宗见识高,眼光长,挑了八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养着,亲自调教个几年,总有个好里更好的吧!这投缘,也不是天生就生好的,也要边调教,边使唤着看,你说对吧! 于是,鸳鸯就成了贾府里第一个有面子的丫头,就是贾母,也要给足了她鸳鸯面子。那就更不用说那些主子、太太、小姐、媳妇、姑娘、丫鬟、婆子了。 你看有几个能给鸳鸯脸子看的? 只有像凤姐儿那样, 顺着哄着罢了。 于是这天,贾母睡到中午才醒,鸳鸯也就睡了两三个时辰,就让值事的丫鬟叫醒。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那老祖宗的侄孙女出嫁前, 第一回要来贾府请客。 昨儿个听说,那鸳鸯第一个报了老祖宗,早就叫翠缕来,从体己里拿出了二百两银子,那翠缕刚要出门,就被鸳鸯、琥珀叫住,又各加了五十两,翠缕自己又从自己的体己里补了五十两,这三百五十两银子,够她湘云买多少螃蟹了。 说到会做人, 贾府里贾母自然是第一个 鸳鸯是第二个, 没人会说不是。 她大太太没脾气;就是那二太太,也只能干瞪眼;凤姐儿摆在那,就是个标杆。赶不过凤姐儿去,别人也就罢了。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于是那湘云办的,宝钗上赶着让哥哥薛蟠搬进来的用上的螃蟹筵,就在大观园那桂花满目的藕香榭里,摆下了。 这天,老祖宗最开心。 不仅那主子都坐了,那有身份的丫鬟们,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也都坐了。 只不能坐的是她这个借光的东道湘云,还有那两个媳妇李纨,王熙凤。 这王熙凤看着平儿也坐了,就有些不受头。他娘的,主子伺候起自己的奴才来了。这还了得。正这么想着,鸳鸯就找上她了。 说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了鸳鸯。先就被鸳鸯取笑了去,还被鸳鸯灌了酒。那琥珀、彩霞都是赶眼色的,也赶上去各敬了一杯。说不得也喝了,凤姐儿哪里吃过这亏,就笑了对鸳鸯道: “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这话说出来,就惹了马蜂窝了,一时间就有那坐不住了的平儿赶上来,拿了满黄的螃蟹想去抹了奚落她的琥珀,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就抹到她主子凤姐儿脸上。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鸳鸯是知道的,在一旁笑着就说道: “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在那边听了这边好笑,问是什么。鸳鸯还没笑够,就高声回了老祖宗: “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正打架呢!” 这话合贾府里, 也就鸳鸯和老祖宗敢说。 一时太太们也笑了起来。 那鸳鸯又拿了妙玉遣莲心送来的素点心,分了给老祖宗、太太姨妈们、李纨、凤姐儿吃了。 妙玉在那山上,向湖对岸的藕香榭这边看得真切,不禁为那些个螃蟹等众生们,狠念了一会子金刚经、法华经、师父的普门品偈颂词: 诉讼经官处, 怖畏军阵中, 念彼观音力, 众怨悉退散。 ………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 妙玉师父分解。 第28章 平儿护主忠 话说那待出嫁的湘云,为了起社来大观园请客大家赏桂花,吃螃蟹。那鸳鸯拿了凤姐儿取笑。一时就说到了平儿这里。 那相熟的琥珀也是个调皮的,就说若是鸳鸯去了琏二爷那里,凤姐儿还没怎么着,平儿就先吃醋碟子了。 那平儿平日一向是个没有多话的,这会子吃了张牙舞爪的秋螃蟹,喝了那壮胆的老酒,胆子就真也肥了起来。拿着手里满黄的螃蟹,就往琥珀脸上抹去。没想到那琥珀早有防备,身子向旁边上就一躲,平儿收不住,那螃蟹就直奔琥珀身后的凤姐儿去了,倒是把凤姐儿抹了一腮。 只听那凤姐就笑骂道: “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这话明显是凤姐在报复她平儿,自管自坐着有吃。她凤姐儿却要里外伺候着。 所以鸳鸯才说,这是个报应。 话说这平儿, 也和鸳鸯一样, 是个苦命的。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凤姐儿身边,平儿自然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可平儿虽是凤姐的心腹,要帮着凤姐料理事务,但她为人又好,心地又善良,就常背着王熙凤,做些个不为人知的好事。这也是为她主子积德行善,却经常还被误会。简直是个活菩萨一样的。 要说丫鬟里人正, 还就数她和鸳鸯。 平儿在凤姐儿身边,有权有势,却从不弄权仗势欺人,又心地极善良的一个。经常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 平儿一直就是王熙凤最得力的心腹助手。聪慧、干练、心地善良,又善于处世应变,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能体贴周旋。贾琏和多姑娘私通,平儿从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但她没有告诉凤姐儿,避免了一场出轨风波。凤姐有病,探春代理管事,平儿好歹陪着,没给凤姐儿丢脸。那些管家媳妇见探春年轻,又是庶出,以为她好欺负,连亲生母赵姨娘也来惹是生非。又是平儿,几句话就摆平了一场纠纷。 这说话间,平儿又回园里来,为凤姐儿讨要几个没吃够的螃蟹,李纨就说平儿: “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这话把平儿的身份、地位 都点透了。 那李纨后面的话,更是直白,说这么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偏那开头的刘姥姥文殊师利 来了贾府时, 还真就把平儿当作了主子。 平儿对主子的那份忠心, 是最难得的。 这忠心还不是袭人的愚忠, 竟是会变通、知进退的忠。 难怪凤姐儿喜欢她 那贾琏也喜欢她。 贾琏后来果然就把平儿扶了正。 这自然是后话。 于是,这平儿就有了丫头、管家、正妻多重身份。能到平儿这样的,也不多见了。袭人,鸳鸯,紫娟都没做到。 那栊翠庵主的妙玉,这回看到平儿来回穿梭着替主子办事,又不把主子一味去巴结。不禁感叹起来。 莲心在一边不解,问了师父何以感叹起平儿来了。只听那妙玉师父说卦道: 屯:元亨,利贞。 下震动,上坎险。屯,难也。 所谓刚柔始交而难生, 如竹木之初生。 其象曰,初九利居贞,守正道。 六二屯如邅如, 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女子没应嫁,十年后有吉。 六三,即鹿无虞。舍之。 六四,乘马班如,无不利。 九五,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 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其象不能长久,遇血灾。 这个屯卦,应在春季。所谓“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 而向善,无不利。正是为人之根本。 正而善,有贞。 守贞待字。元亨利贞。 这平儿好,就好在这个“平“上。 这是平儿“善正”的福报。 只是这有时, 人算不如天算。 至于那其后的有凶血灾, 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这平儿自从跟了母老虎一样的王熙凤,没少受委屈。可凤姐儿也真拿她当自己人。所以才这么着委屈了平儿替她分担。 那少主“巧姐儿”的事,也少不得平儿替她出头。 那贾琏也不是个知道心疼女人的。 和他爹贾赦一样, 只知道死猫烂狗地胡搭。 莲心于这些上哪里知道,那妙玉也不大清楚,只是看卦象如此罢了。 没想到她们的谈话,就被那在后山花树间的幽尼庵观世音菩萨师父的修行处修行的妙可师姐听到,以传音入密大法,向妙玉、莲心传法道: “你们说的也罢了。那平儿倒不是担心贾琏。那男人哪有不偷腥的?要不偷腥,还叫男人么?你看那贾政,样子倒是个正人君子,还不是一样三妻四妾,把王夫人带来的陪房,一个个变成了通房或偏房。犹还不足,还要去外面找那好的去。” 那妙玉听了深自纳罕, 深诧妙可师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又听妙可师姐继续说道: “那婶娘王熙凤那样的人,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几个心怀不轨的陪嫁丫头,说不得死的死,走的走,就只剩了对贾琏爱答不理的平儿。这就是平儿的智慧之处。一方面让贾琏尊重,一方面又不得罪了凤姐儿!那王熙凤眼见平儿不理睬琏二爷,反过来想让平儿当她屋里的通房丫头,好栓住琏二爷。那平儿哪里是肯任人摆布了。有几次,平儿就快和琏二爷在一起了,王熙凤偷听了去,平儿竟是不肯,这才彻底放了心。把平儿当了个房里的知己。琏二爷不在的日子,两人竟不像主仆,更像是姐妹。平儿也是个机智的,经常就劝着凤姐儿少操些心,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妙玉师徒听得入了坑, 就在这些俗事上迷了神。 只听那第一个懂男女之情的妙可师姐继续说道: “那次贾琏搂着平儿求欢,平儿到底是收住了,跑到窗外没有让贾琏得逞,急的贾琏弯着腰恨声道: 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 那平儿却在窗外笑道: 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 要没这点心平气和的智慧心,只怕有一百个平儿,也早就被如狼似虎的贾琏、王熙凤两口子给连骨头都吃干净了。” 说完,妙可师姐先自被自己的这话,给逗笑了。 这贾府里,从东府,到西府,又有什么是可卿妙可师姐不知道的呢? 如今这大观园,时间一长,也催磨得入了尘道,生出那些不伦不类的事来了。 妙玉只听师姐最后说道: “那师父的普门品里说,若有众生,闻是观世音菩萨自在之业、普门示现神通力者,当知是人功德不少。你们遣了素点心去,又以自在力度了那几篓子的螃蟹,也是功德不少啊!” 妙玉与莲心双手合十,向北面师姐所在的幽尼庵处,深深拜了下去。 修行路上, 有一个引路人, 毕竟是自在的。 只是那些尘世里的人,要想觉悟着这一层,也大不容易。你看这湘云起社的一顿饭就吃出了多少事故来。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29章 宝钗劝孤女 话说这湘云要起社请客,当晚宝钗请湘云去蘅芜苑住了。宝钗就给湘云出主意,时下正值秋季,正可以赏桂花、吃螃蟹为由,请大家聚会。 你道那宝钗是怎么说的? 宝钗是劝湘云不要多事,起社作诗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不过是一个乐子: “你要做东,说不得要请客,手里又不宽裕。如何使得?” 那湘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从贾母鸳鸯等人处,已得了数百两银子,请大家吃一顿还是没问题的,只好附和着说道: “姐姐说的是。这要如何是好?” 只听那宝钗说道: “我家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里田上出的好螃蟹,前几天送了几斤来吃了。却是又肥又香,没有不说好的。我和我哥哥说,问那人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是省事又大家热闹?” 那湘云听了,就犯了嘀咕,本来就是一说,都没想过这些。如今真要办了去,又不知要多少银子,就问了宝钗道: “姐姐说的是,只不知这要多少银子?” 那宝钗又说道: “几个螃蟹,几坛酒能值多少银子,只不过是个新鲜罢了。前回哥哥带进来又肥又大的螃蟹,说是那人送来给大家尝尝,都是自己人,也不论什么斤两了,说一两银子两个又大又肥的。我听上去不错,那银子算什么,那螃蟹却是极好的。当晚吃了,母亲倒罢了,什么样子的螃蟹没吃过,那阳澄湖的清水大闸蟹,那太湖的上了三年的紫皮太湖蟹,那淀山湖的中华绒螯蟹。以前家里都是吃不完的。这会子那莺儿和香菱吃了两个,竟是比以前吃过的大闸蟹都比下去了,可见这伙计家里的,也是极好又极好的。” 那湘云听了宝钗这话,暗自算了下自己在叔父家里的月俸,竟是还买不到几只大闸蟹。幸好有老祖宗和鸳鸯、琥珀姐姐们照应着,没有在宝钗面前丢了脸面去: “姐姐说得极是,大闸蟹都是极好的。以前原也吃过,记得有一年叔父保龄侯家里,有人送来了几百篓的阳澄湖的清水蟹,也不知是几年的,就看着只那大闸蟹青白的身子,竟比我吃饭的那紫玉碗的碗口,还大了一些。” 宝钗听湘云这么说,知道湘云出生在钟鼎之家,自然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又回到眼下这请客吃饭的事上,对湘云说道: 既然都是好的,不如就让哥哥跟那人说了,让他送几篓螃蟹进来,再让哥哥差人把那上好的即墨老酒送几坛到这里,岂不两便?” 那湘云知道自己再要说什么,也就见得自己不识抬举了,就对宝钗说了道: “还是姐姐想得周到,一切听姐姐的安排就是了。多少银子让那来人和翠缕说去,我的体己都带了来,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只听那宝钗就有些不大受用,笑着说道: “妹妹别多心,姐姐都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若想着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往日的好,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了去的。” 那湘云忙笑道: “好姐姐,你这样说倒是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都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自己人,上回那些体己犯难的话,就不会尽情告诉姐姐了。” 当晚,黛玉就听紫娟说,湘云要在大观园请客,是翠缕来找了紫娟,有意无意中说得。黛玉就问了紫娟道: “她一个侯爷的孙女,竟要跑了这里来请客,可见也是个知情有义的。平日里吵吵闹闹的,到了要分开,还真不受头得很。她如今在叔父家里住着,和我也一样了。只是她毕竟父母走得早,未必就和我一样,自己有那体己银子使,你亲自去找了翠缕,悄悄得把我身边的那三千两银子先送过去,让翠缕自己收着,也别和云儿说,只用到处,尽管用了就是了。” 那紫娟待要说什么,黛玉就又说了: “什么要紧的事,银子算得什么,她史大姑娘要出嫁,我就是拿了上万两的银子给了她,别人也说不得什么。虽说一厘钱难倒英雄汉!可这银子若只是增了那蠢物们的傲慢心,就成了毒药了。你也别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在那银子上计较,多早晚我死了,那几百万两的银子,还不知被哪个不要脸的清受了去呢!” 紫娟听了黛玉这话,也动了真气了:“姑娘把我紫娟当成什么人了!那翠缕来说了老祖宗和鸳鸯琥珀姐姐都出了银子了,我也和几个姐姐一样给史大姑娘早凑了份子了。还等着姑娘的银子使不成?银子自然没你林大姑娘家多,可那份心意是一样的!” 那黛玉听了这话,就笑了: “看你平素是个不响的,原来也难得这么有情有义。我难道会小看了你去,只是有些人,就未必像自己说的那样了。快去吧,有的在这里啰嗦,不如去办了正事要紧!” 那紫娟自然知道,林姑娘虽然于嘴皮子上一向不饶人,却是个最讲究情义的,也就不说什么,去里屋拿了那一大包的银子,嘱咐雪雁听好姑娘的动静,让小丫头们看好里里外外的门,就出了潇湘馆,一路沿着中心湖的左岸,向那园子西北角的蘅芜苑去了。 那妙玉这时正在山上的栊翠庵正堂上观世音菩萨法身前请了香,盘腿坐了。刚入了定,就听到那山下的黛玉和紫娟,为了给湘云银子的事吵了起来。待听清楚了,就把莲心叫来,吩咐莲心和小尼们连夜准备了几百份素点心和各样的果子,连夜送下山去,就送到了黛玉那里。 黛玉接了师父的点心果子,心下就明白了师父不愿和人多交往。又给了自己一份福报,去和那湘云要好。心里对师父妙玉的用心,自然也是感激不尽的。 当晚那蘅芜苑里里外外,就忙成了闹市般,直到三更快过了才罢。 那宝钗和湘云还没歇住。两人又商定了起社的主题,湘云要以菊为题,宝钗说也不用限韵。两人说不得就连夜凑了十二个诗题,到时供大家自己选择了去。 只听这十二个诗题,都和菊有关,分别是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 一夜无别话。 第二天的聚会,贾母和众人,能来的都来了。说不得闹腾了一阵子才罢。 待众人散去, 这大观园里, 第二届的雅集:菊花诗社, 这就要开始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30章 湘云拟诗名 话说这史湘云回了大观园请客,大家热闹起来,一时也说不完。只这老祖宗和众人去了,筵席也散了。就轮到她们诗社的诗仙、诗豪、诗圣、诗魔们,上场表演了。 只见昨晚宝钗和湘云拟就的那十二个菊花诗题,已经被湘云取了来,亲自用花针,绾在了藕香榭的那面墙上。 那边湘云又请了袭人、紫娟、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大丫鬟,一处入了席,向下就拜了下去。唬得那一群丫头赶紧离席待要跪下去,只听那湘云娇声说道: “今儿个只叙情义,不关礼数。哪位姐姐要行礼,就不是我湘云的姐姐,竟是那见了外的陌路人了。” 听湘云这么一说,众人这才作罢,揖了万福,重新入了席。 惜春见那婆子、小丫头等兀自站着,就叫人去暖香坞里,抱了两条长长大大的花毡,在那竹桥山坡的桂树下铺了,那答应的婆子、小丫头们也坐下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了再上来不迟。 那妙玉远远在山上见了,双手合十,口颂阿弥陀佛,自言自语道: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那莲心兀自不解,就问着师父说: “师父一向不喜往那人多的地方去,今日怎么称赞其好来了?” 只听妙玉对莲心说道: “那人多的地方,自然没什么好。还记得有那个开了悟的比丘居士说过,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师父倒要给他再续一句: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那莲心也是个没经历的,就问了师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只听妙玉缓缓说道: “那石头记的作者,借宝玉之口一味太抬高那些没结婚的女子,贬低结了婚的女子,自然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可那贬低的话,背后才是正见正道,我还记得宝二爷那原话是这么说的: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一旦沾染了男人,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这话后半句,那一旦沾染了男人,才是真因。有了那因,才有这果。她宝二爷也是个男人,好在他还没迷失自性,还有一份真心在,那世上的男人,竟是那最脏的东西。所以才有臭男人一说。你看这贾府里的这些男人,那东府自不必说,就是这荣国府,上自大老爷贾赦,下到那贾琏,连那贾环算上,有哪个是那干净的。那不干净倒不是只说那身子,还在那被蒙蔽了的心,不干净了。这个才是那要紧的。” 莲心被师父这么一说, 更糊涂了。 那妙玉见莲心糊涂地应着,就知是没明白,其实男人是个什么,她妙玉也还没完全明白,只是听师姐妙可这么说着,也觉得深有道理罢了。 这妙玉原不是为这个,只因惜春对婆子、小丫头等下人的那份慈悲心,打动了妙玉。须知师父观世音菩萨是最讲这一条的,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没有出家的,若是也能有一份慈悲心,也是居家的佛菩萨了。 不说这山上主仆二人如何看热闹,单说那山下藕香榭的那些桂树下,那一群小姐、姑娘、婆子、丫鬟们,狠吃了一顿大闸蟹,那透天的浓香,把那边上的桂树,都勾带得不能清静了,湘云这时,才取了诗题挂在了那一面藕香榭朝湖面的墙上。 众人看了都称新奇。 只怕做不出好的来。 那湘云又把那三不限说了。 宝玉第一个回道: 这样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欢拘束着作诗,那白乐天要是随了那唐人的时体,于那格律上也拘束了,如那穷讲究的杜少陵一般抠字眼,只怕是连半数的诗,也未必能有。” 黛玉这时刻为了镇住那极寒的螃蟹,就多吃了几杯老酒。有那没看到的,还以为黛玉啥都没吃,他哪里知道,黛玉因上次海棠诗会被宝钗夺了魁首,这次是无论如何也要扳回来,才偷偷多吃了几杯,又拿那螃蟹的肉压住了。这才避了人,一个去那藕香榭的水边,在那绣墩上,依靠着栏杆坐着,手里拿了钓竿钓鱼。 宝钗却拿了桂花,俯了向水一边的窗槛,掐了桂花那金黄的长蕊,一点点掷向那近窗的幽碧的水面。引得那游鱼浮上来唼喋着争抢。那“无事忙”的宝二爷,这会子更忙了,一会看黛玉钓鱼被嫌弃了走开,又去那宝钗处,讨来那桂蕊,也丢了湖水里,勾引那些鱼儿来闹。 那湘云和翠缕, 还在招呼着众人。 那探春、惜春两姐妹,与那大嫂子李纨,立在湖边的垂柳阴凉里,看那如仙鹤般的鸥鹭单腿立了那不远处蓼凤轩的栏杆上打盹。 只那迎春,一个人在那边一树的桂阴风凉处,拿着花针穿那一畦的粉白茉莉花。 那宝二爷这会子又跑到那大丫鬟们的桌子前,看袭人、紫娟们吃螃蟹,自己又被拉着多吃了两杯,袭人又剥了一壳的蟹肉,送到他嘴里,给他吃了。 那黛玉钓了半天鱼不见动静,身子也乏了,又在那临湖的风口上,这会子那酒劲和着那螃蟹的阴凉劲,就一齐上来了。于是放下钓竿,自拿了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捡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先自斟了半盏,再看时,却是那金黄如桂的千年好酒—— 胶东即墨老黄酒。 宝玉见了犹嫌不足,忙说道:“有上好的琅琊烧酒呢。” 就让丫鬟,将那合欢花浸的琅琊老烧酒,也烫了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这时那黛玉就有些微醉了,于是就去那一墙的诗名下,单勾了那第八个的《问菊》,这黛玉自知是那探花的女儿,怎甘落了人下风,这次定要见了真章。于是又拿眼扫了一遍诗题,接着把那第十一个的《菊梦》也勾了。都单赘了一个“潇”字。 宝钗从昨夜里,早就在心里揣摩了千百遍,把那《忆菊》提前勾了。那黛玉自然也不和他抢去。 宝玉勾了那第二个《访菊》,还怕被人抢了去,在下面赘了个大大的“绛”字。 那探春这时也走了来,在那《簪菊》下勾了,又看宝哥哥勾的,就指着他笑道: “这次不许带了闺阁字样,你可要留神。” 还要是自家的妹子, 了解他那点没出息。 那史大姑娘这次是借了宝地的东道,自然先承让着别人,这时刻看众人差不多了,就走上来,将那没人勾的第四第五个《对菊》、《供菊》一起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 探春见了,对湘云说道你也该起个什么号来,湘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还是宝钗机敏,说刚才老太太提到以前她们家里有个水亭叫枕霞阁,宝玉就不待湘云动手,将那两个“湘“字抹了,改成一个“霞”字。 待十二题已全,说不得众人各自做了去,这回也不限什么,就有宝钗早就做好了那《忆菊》,那宝玉自知本来就是个凑数的,也不计较什么,这时刻也赶着把那《访菊》、《种菊》写了出来。 没多时, 那湘云的两首也好了。 众人都要看黛玉的,只见黛玉才提了笔,把那两首《问菊》和《菊梦》一口气写了,临到后面,那支的狼豪湖笔尖上,竟只留了似有若无的那一点残墨,那字就成了那书圣飞白一样的狂草,就那样一笔飞流下来。众人见了,无不拍手叫好! 那妙玉在那后山上见了, 亦自拍手叫绝。 要知黛玉到底写了甚么,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罢。 第31章 黛玉题素怨 话说湘云大观园筵客,起菊花诗社雅集。黛玉的三首菊花诗,被社长李纨推举为前三,众人无人不服。 黛玉却觉得自己的诗到底伤于纤巧了,不如湘云的那两句背面敷粉,意思深透。 那妙玉在山上见了, 也为黛玉的那几首菊花诗 拍手叫绝, 你道是为何? 那黛玉竟是把这些年在贾府,自己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都一起融进了这几首菊花诗里, 只是, 难有人意会罢了。 那莲心见众人称赞黛玉,就提起了上次把师父的海棠诗拿去让林姑娘看,结果林姑娘竟是把那首诗留了下来,说一直以为自己的也算好的,没想到在师父的诗面前,竟是显得不会写了,要留下来好好参悟体会一番。 妙玉知道莲心尚有要强心,一定会拿了自己的诗去给黛玉,只是没想到就被黛玉截胡了去。 这会黛玉那三首菊花诗,确实是不错。 莲心听了, 还是不懂好在哪。 于是就问了师父: “宝姑娘、宝二爷、史大姑娘、三姑娘的诗,就没一首好的?” 只听那妙玉说道: “不是没有好的,是黛玉的更好。你听宝姑娘的那几句《忆菊》,都是女儿家的小情绪,先就矮下去了。也不用多评那佳句,即算有佳句,也白白糟蹋了。那后一首《画菊》,上来就自嘲,实为自夸,别人不知道,怎么会瞒得过才识渊博的“祭酒”家的女儿李纨去?宝钗的这两首菊花诗,显然是败笔,或许是因为昨夜与湘云论事,心有不甘,于今日的诗里,就带了些不平之气。这最是要不得。文质彬彬,以辞害意倒还罢了。只要辞是好的。若那意先不好了,再好的辞,也是枉然。不仅无益,反落了不是了。” 那莲心似乎听懂了些,就问着师父说: “是不是因为宝姑娘的诗,意思先就不好了。” 只听那妙玉说道: “没错,莫名对菊自怨自艾起来,又硬拉那重阳登高以自况,岂是那大家模样。在这点上,就不如湘云的那两首《对菊》、《供菊》旷达。甚至还不如宝二爷的那两首《访菊》、《种菊》自在。” 那莲心听妙玉难得夸起了宝玉,也很好奇起来,就问了师父: “那宝二爷的,这次也真使得?” “怎么使不得?那宝玉本来就于这诗词上,没少下功夫。这次的《访菊》竟是信手拈来般,都是大实话,却都切着那访菊的题意,那最后一联,顺势就把自己放进去了。不露痕迹,也算的上是好的了。那《种菊》一首,承接了第一首的意思,一路下来,最后收起时,竟有了些禅意了。” 莲心被师父讲评得,自己也对诗词动了心。于是又央求师父道: “那林姑娘的诗,又好在哪里?” 只听师父妙玉说道: “林姑娘的那三首诗,辞藻上未必就是最好,要在情真意切,竟是把自己的日思夜想,满腹心事,都写进去了。又不失诗作的温婉含蓄。你看那《咏菊》,第一联就切意得很:无赖诗魔昏晓侵。那诗魔自是那心魔,若是把那宝二爷当作赶不走的心魔,也说的通,都是不容易解脱的烦恼,可作“一词双关”去解。那句绕篱欹石自沉音,只为除了那心魔,篱笆前,山石边,徘徊来往,苦思冥想,费尽心思。可心魔还在。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这一联,那黛玉非同一般小女子模样的气概,就出来了。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到得第三联上,却情绪为之一转,黛玉自谓纤巧伤感了,正在此处。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好在最后一联,把那旷达高古的普世情思,又补了回来,单这一句,就不失为一首绝妙好诗!” 那莲心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那最后一联,是极好的,就又问了师父: “既然如此,只留第一联和最后一联,岂不更好?” 妙玉闻听此言,不禁笑出了声来: “也只有你这样的外行,才想得出这样的妙招来。那林姑娘也未必能想得到。真去掉那中间的两联,也不是使不得的。所以才有那七律和那七绝之分。就是意思不免突兀了些。把那咏菊的切实内容都抛开了,若第一联是那从来处,最后一联是那个魂魄。中间两联就是那骨和肉。” 莲心待要问什么,只听妙玉又说道: “那白乐天的《闲吟》写道: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他晚年沉溺佛法,虽然把功名利禄的心思都淡薄了,却还不能完全泯灭写诗的欲望和习惯,所以说诗像一个妖魔,连佛法也降不住它,经常光顾。就把那诗词的艺术魅力,书写得特别生动。林姑娘的这首咏菊,第一联就说诗魔缠身,不由自主。很贴和黛玉的那份多愁善感。” 莲心终于听明白了,这诗,写得就是黛玉自己: “莲心明白了,诗就是林姑娘讲的故事,原来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只是改变了形式,是以诗句的形式给大家讲的,师父我说的对么?” 妙玉看着眼前的莲心,这个丫头到底是有慧根的,也到底是有些明白了,没有白费自己这么多的口舌: “莲心说得没错,就是林姑娘在讲自己的故事,并且是用真心讲的。你再听那首《问菊》,哪里是问菊,简直就是在问了大家,也问了自己: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熟悉,黛玉的心到底是寂寞的。这个园子里能说的上话的,也不过二三人罢了。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那一颗孤独寂寞的心,就像那秋日独开的菊花一样。为什么偏又迟迟才开呢?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寂寞,相思。 这份情, 尘世里已经无药可救。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不要说没有人可以会心交谈,就是活着还能与那秋日盛开的菊花会心一笑,也是值得的! 这问菊,把一腔热血都煮沸了,只是没人能够体会,只好去问着同样寂寞孤独的秋菊。就算是只言片语,也是能够会心交流的。这林姑娘,已经把自己的心血,都给了这几句诗了,难怪要熬出病来! 而到了《菊梦》,菊花已残已落,只剩下梦里依稀可见。这已经不是真实分明的景象,就如那云月一样转瞬即逝,又如那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样不可捉摸,只有向梦里去追寻一番,似乎只有那五柳先生的南山处,还真切些: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免不了忧伤感叹,那无限的情思,到底不过是一帘幽梦! 衰草寒烟,这林姑娘,竟是把自己的来日,也想清楚了。俗话说得好,连死亡都看穿了的人,还有什么是看不穿的呢?林姑娘这是要悟了!” 莲心听完,竟也为林姑娘呕心沥血写就的这三首菊花诗,也大为赞叹起来。 毕竟是探花的女儿! 自然有非同常人的才华和卓识。 妙玉见了黛玉这诗,也不由拍手叫绝。想来这诗。也不是随时都能有的。妙玉也不是都能为的。那菊花最是难成就,就是那些大家,也难有佳作出来,只因那陶渊明的菊花诗在前,再要出新出奇,实在是太难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只这一句,已经成了旷世经典。 令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 爱不释怀。 话说这天,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妙可、妙玉和莲心等一众人等约好,去了幽尼庵观世音菩萨的近处道场,为师父祈愿,颂观音心咒之六字大明咒: 唵嘛呢叭咪吽 及那普门品偈颂词曰: 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 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 ………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32章 湘云俦新梦 话说那妙玉,正评说着黛玉那几首菊花诗,就听那山下藕香榭近处,众人又评了一会,又把那还没吃完的大闸蟹重又热了来,就在那大圆桌子上又狠吃了一回,这宝玉就有些得意起来,边举了那蟹脚,边笑着说道: “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 说罢就写了出来,众人都道这宝玉就是个“无事忙”,好好的吃着就罢了,非要又吟了什么螃蟹诗,让众人又跟着他忙碌起来。 你道宝玉写了些甚么?那黛玉先自去看了,只见那宝玉写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黛玉知道这句的意思是说,手持那大大的蟹钳,在那桂树阴凉处,泼上浓醋,蘸上鲜姜,这一秋的美景加上美味,怎能不令人欣喜又兴奋,食欲已经大狂起来。 黛玉再往下读了,只见宝玉那第二联就写道: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第一联是铺垫着这酒宴诗会的来历,这两句就直接写到了脸前,那贪吃不厌、横行霸道的王孙公子们,举了助兴的老酒,只管吃喝饮酒作乐,就如那腹内空空无有肝肠的螃蟹一样。今日有吃有喝且乐着,哪管明日如何。 黛玉再往下读: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那宝玉的第三联是说,为贪恋馋虫,早忘了那腹脐积冷至阴的大害处,不在乎手指上沾满了腥味,就算洗了又洗,还依然有残余的香气扑鼻。 黛玉再读了那最后一联: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宝玉这最后一联,是说这螃蟹原本生来,就是为着满足世人的口腹之欲,那被贬到黄州自耕自种的宋人苏东坡,也曾自嘲过,平生也不过是,早晚为了口腹而忙。 只听那黛玉读完了,笑着说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不信,黛玉就提笔一挥,众人看时,只觉是比宝玉的那首,就大有了些深意,只是一时又没有全明白。那宝钗在一旁读了,只见黛玉写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这第一联是说螃蟹模样雄壮威武,死了还不改变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只是横竖好歹那色相堆满于托盘,就像宝玉题写的那王孙公子一般,兴致来了,先自品尝起来。 这一句还好,宝钗也看不出什么,又往下看,只见那黛玉又写道: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这一联是说,那螃蟹的两只大螯中,封满嫩玉似的白肉,饱凸而出的蟹壳内,块块蟹黄,扑鼻而来,阵阵芳香。这一联同样是写了那螃蟹的色相,就比那宝玉的更形象了些。 宝钗也不由佩服黛玉信手拈来的句子,竟也如此鲜活动人。待读到黛玉螃蟹诗的第三联: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那宝钗一读完,脸色顿时就变了。你道这两句,黛玉写的是什么:要说肉多丰满,更应怜惜着你那长脚善舞的八只大足,如今却只能作了我盘中的美餐!为了动情助兴,谁来陪我饮上那老酒千觞?这话骂人不带脏字,却把那心里有不少事的宝钗,一时给点着了。读完第三联,那宝钗就已不耐烦起来,再忍住读了黛玉那螃蟹诗的末联: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这一联的意思也算浅近明白,对着这一季的佳品美味,且莫辜负了这菊花满地的金秋佳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让那清风轻拂桂花,黄菊带霜透香,都做了那眼里的美味佐料罢。 妙玉在山上听了,宝玉的那一首也还罢了,说着王孙公子,无非是些未经世事折磨的孩子话。可黛玉的那一句“多肉更怜卿八足”,眼见是骂了眼前的一位,难怪宝玉正喝了彩,李纨、探春、湘云等脸色却已经不对了。黛玉是什么人,这时便觉唐突,扯起来一把就把那螃蟹诗的熟宣给撕了,令人烧去。这黛玉眼见宝玉的那首,原是一时冲动,就把心底不能说的心事,给写了出来。 那宝钗这时见了宝玉、黛玉的螃蟹诗,又回想起那湘云昨夜的话,知道的,不知道的,就更加心犹不甘起来,也勉强笑着说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勉强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向前写了,众人勉强看时,只见宝钗勉强写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这宝钗的螃蟹诗,意思也算清楚的。那众人看了前一联的两句,不禁叫绝。宝玉连叫写得痛快。待读到第二联上,只见那宝钗话锋一转,写道: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这两句就有了些火药味:眼前的那道路,你从来不管,只是一味不管不顾地纵横来回爬行。这一句就有意无意地怼上了宝玉的那一首,竟是把宝玉诗里的王孙公子贬斥得一钱不值! 而这一联的后一句,是说表面张牙舞爪装模作样,肚子里却堆满了不堪入目的黑膏和蟹黄,就怼上了黛玉的那一首的前两联。在场的各位,都不是那不明白的。那山上的妙玉,更是个明白的。 这时众人好歹看了下去,只见那宝钗继续又写道: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再多的老酒,也压不住那腥臭味,再用上那菊花也是有限,阴冷至极之物就好比我那冷香丸一般,就是用那生姜来除了去,也未必除得干净。那螃蟹横行霸道,张牙舞爪,如今却落入了锅里成了美餐,又得了什么益处?仰头只见,那月夜里,湖边上,只留下了禾黍蒸煮一锅了螃蟹,伴着那桂花、菊花、禾结、黍杆的芳香。 妙玉本来要走,这会子听了宝钗的这首螃蟹诗,不禁笑了起来!莲心正疑惑间,只听妙玉重又对莲心说道: “宝钗这四联诗句,竟是分了两块,前一块的第一联,先是说了自己,悠闲自在,坐而论道,举杯顾盼,任人评说。那第二联,就讽刺了那宝玉空腹草莽、黛玉徒劝千觞的不知高低好歹,到底是两个不能的。这诅咒着别人,又表白了自己的句子,成了众人的一块心病。到后来的那两联,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心思之不能外道,竟是连师父我,也不忍直视了。” 那史大姑娘在一旁, 这时就听了、又看了。 那宝玉还没有什么, 那黛玉早就变了脸, 待要发作, 又怕伤了姐妹的情分, 又兼是史大姑娘请客, 就忍在那里不说话。 那宝钗自昨夜就不痛快了,本想从今日的菊花诗上找回来,没想到又被黛玉抢了风头去,心下早就憋了半天的气了。这时总算借了一首螃蟹诗,作了一次完美的反击,正得意着。 于是,这宴会起社的正主,早就听出了三人螃蟹诗里的机关,本来还想也凑兴起一首的心,早就被宝钗的这首骂惨宝黛二人的句子,给硬生生憋回去了,于是湘云就赶紧以东道的身份,笑着朗声向众人说道: “什么螃蟹诗,我看都不及我的那两首菊花诗痛快。连林姐姐,也说我史大姑娘的那两句,才是妙绝的呢!” 众人听了,无不拍手笑了起来。 这才把那拔剑弩张的尴尬气氛,给掩了过去。 妙玉被湘云的话也逗乐了,于是笑着对莲心说道: “史大姑娘自然也是个机灵的,人又爽气。这话原只有她能说得出来,她的那两句固然是好的。却只是孤句,到底统揽不起全篇来。林姑娘点评史大姑娘那两句好,固然是自谦,也是公允的评价。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这移进书房的秋色,引得主人都忘记了读书,可见也是个花痴。这也还罢了。 霜清纸帐来新梦, 圃冷斜阳忆旧游。 湘云到底是那爽快的,可到了这即将分别时,到底还是舍不得。 只听莲心对妙玉说道: “听园子里的姑娘们说,湘云这次嫁的冯家人,那冯紫英虽然一表人才,和贾府渊源也很深。却不是当今圣上当红一派。只怕将来也难说得很。” 自从那北静王府夺嫡失败后,那新君和忠顺王府,对那些前朝的勋旧,早就有了慢慢的新动作。她甄家就是一例。想先帝在时,对甄家那天下第一份的宠爱,有几家可以媲美。如今却早就成了烟尘。而这贾家和甄家一样,飘摇在那未知的汪洋大海里,反复滚磨。只是那贾妃一时未必就明白,那府里的一班人,更是浑浑噩噩,那老祖宗、黛玉和凤姐儿,甚至那探春,自然都是那明白的。还有半个明白的,却不在府上。 偏那贾宝玉和冯紫英,都是北静王府眼前的红人。而那史家保龄侯史鼐一派,却随的是那正当红的一派。 这一派,那一派, 自以为事事精明, 妙玉从那佛法里看去, 无非是些糊涂蛋罢了。 话说这一天是观世音菩萨的成道日,妙玉看了那湘云的螃蟹筵,听了山下众位诗友的菊花诗,又和莲心约了师姐妙可,去师父观世音菩萨的修道场请了愿,颂了那六一字大明咒和普门品偈颂词。这时已是子夜,就又颂起那无边无量有大妙处的“回向偈”来了: 悲智双运,普度众生。 福慧圆满,成就道业。 若有见闻者, 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 同生极乐国。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33章 刘姥送秋荐 话说湘云请客的螃蟹筵上,宝玉、黛玉、宝钗的螃蟹诗,成了三人斗法的道具,还好那东道湘云及时来说了一句笑话,大家也算过去了。 那石头记的作者,却还是怕大家过不去,就说宝钗那首螃蟹诗,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没想到平儿又回来,为她主子讨那螃蟹吃。显见那凤姐儿还没吃够,又兼那巧姐儿也要吃。那平儿来了,就把大家的心思,也就从那几句纷纷扰扰的螃蟹诗上岔开了。 湘云是东道,就对平儿说: “有,多着呢。” 那平儿拿了就要走,李纨哪里肯依。就按了平儿坐了,吩咐嬷嬷们送了去。 众人就把这平儿着实夸赞了一番。 一时说了不少话, 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 说着说着,众人就散了。 那袭人和平儿是个要好的。就偷偷问了平儿,这个月的月钱,怎么都快到月底了还没发。平儿拉了袭人到那无人处,悄悄告诉袭人道: “钱早就支了。奶奶放出去给人使了。等别处利钱收回来,凑齐了才放呢。” 袭人这才知道,也少不得纳罕,那凤姐儿难道还不厌足,要借了大家的月钱,去生出了钱来支用。 平儿一回去,就只见上次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那板儿,又来了。就坐在那里,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一包包粗线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一些野菜。 这张材家的,是荣国府管家张材的媳妇,负责贾府裁缝绣匠之事。这会子正要问了凤姐儿什么,不巧凤姐儿出去了,也随了周瑞家的,陪着刘姥姥说话。 刘姥姥见了平儿,先就忙跳下地来,说上了话: “姑娘好!家里都问好。先要来不得空,这到了秋里,瓜果蔬菜丰盛,没敢卖留着尖儿,特赶来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 那平儿赶紧让了坐,替主子说着“多谢费心!” 这一坐下说话,那周瑞、张材家的到底老成,就看出平儿脸有春色,显是喝了酒了。 平儿答应了。 一时都陪着刘姥姥说话。 这一说话不要紧,就把一个天大的秘密,给说出来了。 那平儿见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都陪着,说起那螃蟹筵,那张材家的就开玩笑说想吃也没人请了吃去。 那周瑞家的是个老实的,就说了道: “早起我看见那薛大爷托人送进来的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三个。这么大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 那刘姥姥在一旁听众人说了螃蟹,就也开言插话说道: 这样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 上次说了,这刘姥姥就是那最最智慧的文殊师利。于那数学上自然是最好的。那数感更是一流。 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那点争竞心, 和文殊师利比起来, 到底是如何。 偏那石头记的作者,于那数理上毕竟有限,又是个不屑问经济的。就自管众人吵了架散了,却没有替湘云算了这一顿饭的用度。 湘云也是那个马虎的。 那翠缕却逃不过去。 就有薛大爷这边进货的人一时报了账,翠缕拿过单子来一看: 螃蟹三篓,通共747个, 合计:373.5吊; 即墨黄酒13坛, 14吊一坛,合计182吊; 瓜果小吃等一并送了, 总计555.5吊。 翠缕看了, 登时就呜呜呜呜地哭了。 她就算在老祖宗屋里这么多年,哪里见过吃一顿饭,花这么多银子,上次元妃来也没听鸳鸯姐姐说这么多。本来老祖宗和众位姐姐的银子,翠缕还指望着史大姑娘出了嫁,少说也能带去,花个一年半载的。那紫娟妹妹拿来的林姑娘送的三千两银子,都不敢动,万一哪天林姑娘要嫁了宝二爷,她史大姑娘少不得要还礼。 这下好了。 姐妹们凑的,连带老太太的,总共都不到500吊。这说话间,就要动了林姑娘的那一份。要不是林姑娘这钱,紫娟紧赶着就过来了,翠缕都不知道去哪里倒填银子去。 那刘姥姥的账, 难不成算错了? 那妙玉也是个数感好的。 在山上早就听师父说, 那文殊师利来了。 早就燃了香入了定等着。 这会子却听那文殊师利在一群婆子丫鬟面前替湘云算那顿饭的账: 五分一斤,十斤五钱。 五五二两五, 这是一筐五十斤的钱。 一篓两筐一百斤, 就是五两银子。 三五一十五, 这是三篓六筐的银子, 合共十五两。 再搭上酒菜,那文殊师利就觉得二十多两银子,也够了。就这,一般的庄户人家,也能过一年了。 没想到翠缕接到的结账单子上,就是555.5两。那翠缕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不哭了才怪,那银子在包里还没捂热,这就要花出去! 还要感谢着, 人家的果子点心, 送了人情,没收钱! 那妙玉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待要和师父说了去,又怕师父责怪;要不说,又怕文殊师利责怪。说不得自己去念了师父那“千手千眼大悲咒”降伏自己的心魔: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 妙玉于那心中默念: 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大自在师父有鉴于世人把名利看得太重,自寻烦恼,所以说此真言,唯除不善,除不至诚;良心不昧,通体光明,即可与天地同体,摩诃是说佛法广大,人人皆可修行;菩提是说看破世界一切皆空,萨埵是说修无上道,万法皆空 …… 那银子原是用来识度人心的,又何必生了那分别心,二十多两,和那五百多两,又有甚么分别,只那翠缕回去说了,从此那湘云,就知道了宝钗和黛玉,哪个是那个真正好的,那银子的用处,就出来了。 于是那湘云就对翠缕说, 这一顿大观园螃蟹筵, 花再多的银子, 也是值了。 于是这湘云就也感激起文殊师利刘姥姥来了。若是这刘姥姥不来,打死她保龄侯爷府上的史大姑娘,也不能知道,这如今张牙舞爪的螃蟹,到底是多少钱一斤! 妙玉于那山上的栊翠庵师父的法身前跏趺坐了,只待那文殊师利来开示了她。只听那山下荣国府上凤姐儿的屋里,文殊师利刘姥姥答了那平儿的问话: “想是见过奶奶了?” “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 那凤姐儿却不知,她那点造化,全看在这一次,如何接应文殊师利刘姥姥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34章 贾母乱根性 话说那刘姥姥在凤姐儿的屋里和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闲聊园子里请客的事情,不觉就说到了螃蟹老酒的事,刘姥姥算了笔账,和实际差距很大。那妙玉都听说了,就犯了嘀咕。只待文殊师利来,再问了去。 再说那刘姥姥等了半天,不见凤姐儿人影。这时候就怕晚了出不了城门。本想就走。没想到周瑞家的去报了,回来说竟是投了这两个的缘了。要刘姥姥和板儿住下。原来第二天是湘云的还席,老祖宗正想请一位又通达情理又世故的“积古”的老人家说话。正好刘姥姥就来了。 这贾母为何这么说? 原来是最近的一段时间,贾母明显就感觉到了贾府内外都不太平了。 先就说那内部。 原来是凤姐儿正在老祖宗处,商议给史大姑娘还席的事。本来大家吵吵闹闹也还是一条心,如今这事越来越难办了,连看出戏都不得安宁。那边宁国府早就不好了,人口不兴旺不说,还在造新孽。 这边荣国府也伤人,单就大老爷这边,贾琏就一个女儿,那王熙凤身子又不见动静,偏又像个母老虎一样看管着贾琏。这贾赦本来就这么个儿子中用。那小的也还太小。将来还不知怎么着。 二老爷倒是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贾珠早亡,好歹有个子嗣贾兰,看上去倒是个读书的种子。二儿子宝玉是个银样镴枪头,眼看着指望不上,三儿子贾环也是个不中用的。 这还罢了,偏那贾府外面,这几年竟是出比进多,上一次元妃省亲,本以为是天大的恩宠,贾府上下也是作足了文章,只修建大观园就是几百万雪花银子,连带各项开支,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不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那王熙凤拼命抠搜银子,哪里是为了自己,这公账上都走不平了。也只有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几个知道罢了。 那元妃省亲的进项,上面本来要嘉恩,这会子都过了一年多了,也不见动静。只分派了百八十两的银子就打发了。这会子又派了国丈爷贾政外地的学差,那贾政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勉强招了几个充数的门人,顶着个读书的名头,于那四书五经上,也不过像小孩子念经一样不知所云。这学差上不出洋相,就是好的,更不用说有所作为了。 贾母心里早就有些乱了。 偏那宝玉的婚事上,竟是越来越犯难。如今宝玉也不小了,这个生日过了,都十五六了。本来想着湘云,两个也是那要好的。没想到就来了个更贴心的黛玉。那宝玉、黛玉还没有吵够,就又来了个他娘那边王家亲戚里的姐姐薛宝钗。 那宝钗及笄筵都办了,这会子王家亲戚里,都上赶着不出去了,就想在这贾府上落地生根了。那薛姨妈不就是冲着宝玉来的么?甚至还想着那薛蟠也先娶了林姑娘,这样岂不是“全欢”了? 偏那薛蟠是个胡搞的主,黛玉哪里就看上这样的了?那宝玉更是非黛玉莫娶。薛姨妈的如意算盘,竟成了一个死局。 可这贾母也没有就得意。 湘云这就要出嫁了。 宝玉还是没个准信。 本来想着就定了黛玉罢,哪成想试探了王夫人、元妃的意思。那凤姐儿都知道,这事不好办,上次端午节元妃派出的恩赏,贾母已经明白元妃的意思。那随后的清虚观打醮,那老成持重的张道士就来提亲,明显是元妃指派了来试探老祖宗的意思来了。 老祖宗是谁, 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大家都留着后路,边走边瞧罢了。那王夫人躲在后面不出面,也不过是为了有缓和的余地,万一哪一天真要说起来,这宝玉的婚事,就是她老祖宗不同意,还不是得听他娘的。 这会子湘云议婚,也成了贾母心里不自在的心事。所以才想着找个明白的,说会子话,也好排解排解。 那身边的鸳鸯,凤姐儿,自然都是明白的。这会子刘姥姥就来了。 真是好巧不巧了! 他们哪里知道, 这刘姥姥就是那文殊师利, 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贾母自然也不知道。 那王夫人就没有露面,本来因缘是在她身上,她却偷了懒,委派了侄女凤姐儿处理,就便宜了王熙凤了。 这会子刘姥姥本来吵着要回去,一听要去见贾母和众人,就说什么也不肯,都是些俗之又俗的人,见不见也都罢了。 文殊师利来,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她要会的,也不是贾母和王夫人。 她王熙凤是个有造化的,要不是观世音菩萨看在妙玉、宝玉面上,拦着不让捉,她王熙凤早就是那十八层地狱里,那刀山火海里的无边鬼魂。 上回文殊师利来,那王熙凤好歹得了福报,这会子或者就是个大福报,就抵消了她的那些个罪业,也未可知。 周瑞家的回来说了,老祖宗要请了刘姥姥去说话,留下来不回去了。这刘姥姥就慌得什么似的。赶紧说了道: “这如何使得,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没得在老祖宗面前丢人现眼,俺还是早点回去要紧!“ 那周瑞家的哪里肯依,上前就拉住了刘姥姥,吓得那善财童子板儿,就哭了起来。 那善财童子本来就是个调皮捣蛋的。那《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还嫌不够乱,硬是把那“善财童子”,说成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孩子红孩儿,后来被观世音菩萨收了去作了“善财童子”。其实人家善财童子,本就是个有大福报的。 那修仙第一经《华严经》中早就说了,那“善财”本就是文殊师利曾住过的福城中长者五百童子之一。善财童子出生时,家中自然涌现许多珍奇财宝,因而取名为“善财”。当时文殊师利住在福城,善财慧根不浅,就向文殊师利发心学佛法,文殊菩萨有心考验他,就对他说,你去找功德和尚吧,功德和尚又叫他去找善住和尚…… 从此,那善财经参五十三位大师、菩萨、波罗门,仙人,历经千辛万苦,最后遇到佛子普贤菩萨,终得“无相大光明”得证佛法,一并会了那世尊释迦牟尼。就随了那同为七佛之师的观世音菩萨和文殊师利,来这乱象横生的娑婆世界普渡众生。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见那善财童子板儿一哭,就知道那善财童子想留下来了。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热闹的。 说不得留下来,还要去办了那正事。那善财童子也好去那荣国府、大观园里到处看看,究竟哪个是那不带势利眼,而有些个福报的主。 妙玉在那栊翠庵里,听说文殊师利和善财童子都住下了,喜得赶紧又重新请了香。说不定今晚,就能见上师父和那最最智慧的文殊师利,还有那早就开了天眼的善财童子! 这娑婆世界里的众生,天天一门心思想着发财,一双蒙了尘的眼,连个善财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文殊师利了。 “莲心,去好好洒扫了,再准备了那上好的果子和鲜花。咱们的大福报,就要来了!” 莲心一连声答应着就去了。 要知那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罢。 第35章 文殊说情路 话说那妙玉在山上收拾好,等着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来,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却被连拉带拽请进了贾母处。出了那荣国府的凤姐儿的住处不远,在那荣禧堂的西首,就是贾母的住处了。这贾母的房子,与凤姐儿的房子紧挨着的,就是原来宝玉、黛玉住的地方。那房子的南面,过了垂花门,就是宝玉的外书房。出了门再向南,就是贾政的外书房了。 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由周瑞家的和平儿带着,就来到了贾母房里。只见众人都在。刘姥姥一进去,只见满屋子都是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在座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就歪靠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替老婆婆捶腿。 那凤姐喜欢上赶着的,自己自然也是个上赶着的。这会子就站在边上说笑着。 文殊师利这会子, 就知那老婆婆就是贾母了。 忙上来陪着笑, 口里说道: “请老寿星安。” 这话没有不好听的,那贾母就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文殊师利也不客气,就挨着坐了。 若是那贾母知道, 是文殊师利到了, 只怕是惊得早就从座位上, 爬起来跪下了。 那善财板儿也不安生,装出一副怯人的样子,引得大家去怜惜了他,好多给他些好吃的果子。 姐姐们到底都是不错的。 这时刻,就听那贾母说道: “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这称呼一出口,显见这贾母也不是就只有那势利眼了,于是那文殊师利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这贾母也快七十了,眼见是还不如那刘姥姥身体壮实,就向众人说道: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那文殊师利想自己整天出入这无边苦海里,去搭救那些都轮回了无数世、犹自不开化的众生,哪曾享受过一天的闲人福,就笑着也说道: “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 贾母如何不知道这话是真的,就又关切地问刘姥姥道: “眼睛、牙齿都还好?”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回道: “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就对文殊师利说道: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笑道: “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就又说道: “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 “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就又说道: “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 “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 “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 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 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亦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不说如何吃饭喝茶,单说那刘姥姥吃好喝好,就又来到了贾母处。这时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也洗了澡,换了鸳鸯的新衣服穿了。就有点滑稽,那板儿看了就忘了身份,只顾笑了起来。那文殊师利怕走了火,露了馅,拿眼瞪了善财,吓得板儿赶紧收了散了的心神。又扮起了板儿来。 这时候宝玉和姑娘们都吃好饭来,准备听刘姥姥讲新鲜故事了。那文殊师利也不客气,就信口开河地讲起来了,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说失了火了。 那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宝玉听说, 心内虽不乐, 也只得罢了。 那文殊师利就换了话题,又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落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这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听住了。 那宝玉却只牵挂着前面文殊师利说的,待众人散了,还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子是谁。刘姥姥只得又编了告诉他,是庄子上一个叫“茗玉“的小姐,生到十七岁上死了,家里就盖了祠堂,塑了小姐的身像来供着,没想到时间长了,就成了精了。 宝玉却说不是成了精,是那样的人物,都会虽死不死地还活着呢。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见宝玉是个真心的,就跟着他说了。宝玉却问起那庄名来,文殊师利刘姥姥就说了一个左近有庙的地方。那宝玉就认了真。回头叫焙茗去了,焙茗回来说了,没有见到小姐,却见到了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说着说着, 就被宝玉狠狠骂了一顿。 这文殊师利是拿了这故事去试探宝玉的真心,不想这宝玉果然到如今还是个情种。就知道这十几年里,也倒没有改变。只是那染着得更深了。就深深为宝玉叹了口气去。 你道这文殊师利所为何来? 这话就在那第二个故事里了。 那死了的自然是贾珠,那后来求了来的,就是宝玉了。只是那王夫人,天天念经求佛,这时刻却不知道她面前,就是那日思夜想的文殊师利,还想着怎么让宝玉也得了好处,像元妃那样也长了智慧,好去出人头地。 那贾母倒是早就看开了些,这会子听了刘姥姥的故事,自然有另外的想法了。 那山上等着的妙玉,眼见是不能来了,就在那山上,朝山下荣国府那贾母处,深拜了无数遍方罢。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36章 宝玉痴渐疯 话说那宝玉听了文殊师利刘姥姥讲的抽柴小姐的故事,就被那个叫“茗玉”的小姐姐,把魂都给勾去了。因兀自闷闷的心中筹画,如何去认识了那个美女姐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过了一趟了。 那边总社主探春,还记得诗社的事,因问宝哥哥道: “昨日扰了史大妹妹请客,咱们回去商议着也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 宝玉这才从痴呆里回过神来,就对探春笑道: “老太太说了,这就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这一席,咱们再请她也不迟。” 探春对宝哥哥说道:“只怕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出来。” 宝玉回说道: “老太太就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 那林黛玉一旁听了宝玉的这话,也忙笑道: “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 这林黛玉自是也听了文殊师利刘姥姥那茗玉的故事,见宝玉紧盯着那刘姥姥讲去,这会子就拿了来取笑了宝玉。 黛玉说着,宝玉还没什么, 宝钗等却都笑了。 宝玉瞅了黛玉一眼, 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就真的拉了文殊师利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家的小姐。文殊师利刘姥姥只得又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 说着又想了那老爷的名姓。 宝玉见文殊师利刘姥姥停了,就又说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 文殊师利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就一病死了。” 原来这是文殊师利在拿黛玉说事,难怪宝玉听了,就跌足叹惜,又紧问着后来怎么样。 文殊师利刘姥姥又道: “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像就成了精。”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上这样的人,是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 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 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了,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被宝玉说乐了,就顺着宝玉的话说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 回至房中, 盘算了一夜。 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焙茗几百钱,按了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焙茗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焙茗兴兴冲冲的回来了。 宝玉忙问: “可找到那个庙了?” 焙茗笑道: “爷听的不明白,要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 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到的罢了。” 焙茗道:“那庙门却到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 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个生气。” 焙茗拍手道:“不是这般,里面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就杵在那边不动,我想怎么变了,再进去一看,原来是个土地爷呢。”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 焙茗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 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那焙茗自然知道二爷的脾气,过一阵子就忘记了,也不和他理论。只答应了便是。 那黛玉听了文殊师利刘姥姥的故事,却渐渐明白起来。那第一个故事,这“茗玉”想必是那老爷要个好听的“名誉”,才不甘心女儿就这么死了,于是起了祠堂供着,又编了故事出来,好让这“茗玉”也得了些好处,那活着的也有了念想。 那妙玉在后山上 也听得入了迷。 待故事讲完,妙玉知道文殊师利讲这样的故事,自然也不是随便讲讲的。那宝玉入了迷,自然是痴了,妙玉却真听明白了,这没父母的又早亡的还去抽柴的“茗玉”,不就是《石头记》里的那句话:“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 关于“绛珠”的“绛”字,那脂批曰:“点红字。”而“珠”字,根据脂批关于“瑕”、“瑛”字均可点“玉”字的规律看,则亦可点“玉”字。因此“绛珠”实隐“红玉”,“草“就是那“茗”了。 绛珠草,就是“茗玉” 茗玉就是绛珠草 就是黛玉。 那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因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了那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灌溉,就慢慢脱去了草木之胎,修成了女体。后因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触动绛珠草五内郁结着的一段缠绵不尽之情,乃决意随同神瑛侍者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的泪水,还了他去,以报答神瑛侍者的日日不辍的灌溉之恩。 那绛珠仙草下世,即投胎降生为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是为林黛玉。那从小体弱多病,实为眼泪的来处。 这草木和那石头的前缘,就是那“木石前盟”。“还泪”一事,自然是那解不开的因果了。 那宝玉只顾着这茗玉的来历去处了,全忘了文殊师利刘姥姥的第二个故事,才是说着他宝玉的来历。只是还没等文殊师利说了故事的结局,那贾母、王夫人听到高兴处,只顾高兴了,哪里还顾了结局,那文殊师利就被无事忙的宝玉拉了,非要去问什么茗玉小姐的来历和去处。 这时刻妙玉的师父观世音菩萨,也知道文殊师利去了贾府上,就传了话给贾府上的弟子妙可和妙玉早备着。少不得要来会一会。 你道这文殊和观世音 为啥这么好! 原来成道前,就是亲姐妹! 文殊是大女儿妙因, 观世音是小女儿妙善, 都是妙庄王的女儿。 这自然是后话。 现如今那宝玉像个无事忙的苍蝇一般缠了文殊师利刘姥姥,还嫌不够,又缠了焙茗去文殊师利说的地方找了。那焙茗也是个机灵的,听宝二爷那么一说,就知道又是听信了人家的故事。他倒不知,是文殊师利说了,试探他家主子的根性的。 少不得还要找去, 直到找到了 再亲去见了才罢休。 要知宝玉到底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37章 善财开眼界 话说上回文殊师利刘姥姥讲了那几个故事,别人还罢了,就把那宝玉迷得失了本性,即刻就派了焙茗要去找到了那“茗玉”小姐姐,好去亲近一番。 自然,这“茗玉”, 不是那么好找到的。 于是宝玉被贾母叫了去,一起商议着如何还了史湘云的席。 那善财童子也随了刘姥姥,和众人进了荣国府,这善财童子什么没见过,这会子也变了板儿,觉得什么都是那新鲜的。就把那小时候的调皮捣蛋的本事,尽数拿出来,哄着大家乐子。 那善财童子只见那荣国府里,从老太太到那些下人,都忙起来,宝玉说都是自己人,又刚吃了大闸蟹,不必再大张旗鼓地做了,不如捡平日里爱吃的几样,也不要按桌席,去一本正经坐了。每人眼前摆一张高几,岂不别致,也就是了。余下的钱,老祖宗就打赏了史妹妹,带了去也好出了嫁后手头也宽裕着,岂不更好,如此就是个大造化了。 那贾母是最爱听宝玉话的,这会子也觉得宝玉的话很有道理。就吩咐了人去准备。连那明儿的早饭,也一并摆在园子里吃。也见这老太太,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一夕无话。 那刘姥姥和板儿却被安排了凤姐儿的四个丫鬟随着,住在了荣国府内,凤姐儿的旁边,挨着三春住所的那处原来薛姨妈刚来贾府住过的、那东北角上的梨香院旧址。 才一住定,那观世音菩萨化身的丫鬟,就进来了。文殊师利见观世音菩萨到了。赶紧起身施礼。观世音菩萨笑着说道: “姐姐好兴致,那些人可还使得?” 文殊师利笑着回道: “妹妹好!使得使得,都是有福报的。只那宝玉,还是那么死性不改,倒也是由痴见性,和那别的自是不同。你携了他入了这红尘,又让愚姐来点化他。也未必能成啊!” 那善财童子这时就过来,见过了师父观世音菩萨,又听观音菩萨接着对文殊师利说道: “他本就是块石头,自然是难开化的。只是小妹安排了神瑛侍者带了他,本想着在这红尘里染着了这十几年,总得了些人气了,没想到还是这样顽固不化。” 善财童子只听那文殊师利接着说道: “那神瑛侍者日日去浇了那绛珠草,可见也是个痴的。两个愚痴的,是那滴水不进得架势。要让这一对活宝开化,愚姐也犯了难了。” 善财在一边只见师父观世音菩萨就有些急了,问道: “这如何是好?” 善财只听那文殊师利缓缓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只怕是那绛珠草了了,这顽石才能悟了。” 善财又见那师父观世音菩萨闻言大喜,就对文殊师利说道: “还是姐姐有办法,只是那绛珠草也是个嗔心甚盛的。一时如何去开解,倒也犯了难了!” 只听那文殊师利刘姥姥笑着说: “你这个操劳命,也是罢了。眼见你那个小徒弟妙玉,都快把那个绛珠草度脱了罢。” 善财只见师父观世音菩萨闻言更见喜悦之色,原来无意中收留的记名弟子妙玉,也派上了大用场。就赶紧对文殊师利说道: “姐姐不说我倒忘了她俩也还有些缘分。只是那妙玉自己还是个没彻悟的,还须姐姐好事做到底,顺路也去点化了她罢。” 这善财在一旁,一会看了文殊师利刘姥姥,一会看了观世音小丫鬟。一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只是自那五十三历从佛子普贤菩萨那里出来后,眼见又长了不少见识了。 说话间已是子时,那观世音告辞了文殊姐姐出来,也不去栊翠庵打扰,就去了山后那幽尼庵,传了话给那妙可,明日一起见了文殊师利,就也歇了。 话说第二天一早,这日天气晴朗,真是个秋高气爽难得的好天气。 那王熙凤、李纨等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了。那王熙凤的小丫头丰儿,带了刘姥姥和板儿用过早饭,就到了大观园里来,投了大奶奶李纨这里。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见李纨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就多了一份好感。这大奶奶比那二奶奶,命要好不少。虽说丈夫早死,守在这园子里是个活寡。可女人有了孩子,精神若是收在孩子身上,倒也不甚难过。 文殊师利从李纨的气色上,就知道这李宫裁是个安分守己的本分人。可这样的人。偏偏嫁了个不安分的,早死了。 按贤弟地藏王菩萨的说法,早死的人,不是父母作孽,就是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有因果在那的。于是就有传说,说那贾珠也并不是个好的。 刘姥姥本就是个活络的,那文殊师利可不是个八婆。下次遇到地藏王,好歹问他一声,这贾珠那么早,怎么就死了呢? 那善财板儿可不管那么多,就随了文殊师利,跟着李纨到了大观楼下,叫人去缀锦阁搬桌椅,叫刘姥姥和板儿也上去瞧瞧这大观园。又让小厮去传令,撑出两只画船来备着。那善财上去看了,也不过如此。甚至与那些真有的人家比起来,还有些寒酸的景象。 也不值得说什么。 说话间贾母和一群人就到了。那李纨就吩咐了碧月端上那新掐的菊花。贾母就头上插了一支菊花,又让刘姥姥也插了,凤姐儿赶着给刘姥姥插了一头的菊花。 众人知道是凤姐儿有意,就一起笑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也不生气,只说了道: 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可惜那王熙凤到底是个慧根浅的,于文殊师利刘姥姥的那一些很是智慧的话,也就没有去深究。 众人却笑着对刘姥姥道: “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 刘姥姥却笑着说道: “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那善财板儿哪见过这样的文殊师利菩萨。说不得暂且忍住了,看众人到底是要干嘛。 说笑间众人围着中心湖一圈下来,就来到了沁芳亭,贾母招呼刘姥姥也坐了。就问刘姥姥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了佛说道: “好得很,比那年画还强十倍呢,怎么着也要人画了去,就当是到了天堂啦!” 那贾母就让惜春画了去,刘姥姥就拉了惜春的手,说道: “这个姑娘模样好,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这话被善财童子听了,就去仔细看了四姑娘惜春,没想到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名堂来!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38章 鸳凤逞才能 话说上一章善财板儿和文殊师利刘姥姥随了丰儿进了大观园,贾母和刘姥姥等众人在沁芳亭坐了一会子。就沿着中心湖岸向前,来到了参观大观园的第一站: 黛玉的潇湘馆。 只见翠竹夹路,满地苍苔。刘姥姥主动让出主路给贾母和众人。那琥珀是个好丫头,就拉了刘姥姥上来说: “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 刘姥姥边走边回头说话,不小心就“咕咚”一声摔了下去,惹得众人大笑。那刘姥姥爬起来,贾母就问了可好,刘姥姥说不相干的,哪一天不跌两下子。 这话就应了那俗世里的路,到底是不好走的。化缘,祈愿,都不是容易的事。都要看着世人的脸色, 跌一脚, 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紫娟早就打起了湘帘。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说不吃茶,黛玉就叫人挪了椅子,给王夫人坐了。 那刘姥姥见桌案上都是笔墨纸砚,就说道:“这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 贾母就指了黛玉笑着说道: “这是我外孙女的屋子。” 文殊师利刘姥姥就细看了黛玉,又看了一屋的陈设,又见了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那几案上正摊放了黄帝内经,就说道,这哪像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这话可是文殊师利说的,于是那黛玉就得了大造化了,从此于那学问上突飞猛进,不出半年,连那四书五经和老庄管墨都读通了。 这四书五经也还罢了,无非是些教人上进的条条杠杠,那老庄管墨的学问,才是难得的修心治世的大学问。 加上黛玉还跟了师父学了那先天神数、黄帝内经、诸部佛经等,说黛玉通了,不是没有依据的浑说。 近来这黛玉一心修读经典,于那琴棋书画上就少了,文殊师利刘姥姥来了,除了书和笔墨纸砚,共一张琴外,并没有多少别的东西。那桌子上摆放的,也还是些书,只那金刚、华严、法华、维摩诘等几部佛经,被单独摆放了一处素净的所在,可见这主人也是个有心的。 那贾母眼见黛玉房里的窗上纱旧了,就要凤姐儿搬出那府里最好、最配这里的软烟罗和霞影纱换了去。 刘姥姥又称赞了黛玉的房子,整齐好看得紧,越看越舍不得走了。这文殊师利自然是个明白的,知道黛玉是个读书的种子,近来又随了妙玉正自精进用功。 只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说话间出了潇湘馆,走到紫菱洲去乘船,到三姑娘探春那里去吃早饭。众人随了贾母来到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摆了,那鸳鸯就盯上了刘姥姥,和凤姐儿俩商量着取笑刘姥姥哄贾母开心。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本来随了丰儿吃过早饭了,这会子说不得又入了席,跟着贾母再吃一回。 那鸳鸯就拉了刘姥姥出去说了,刘姥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那刘姥姥回去入了坐。贾母才说开席的“请”字,只听那刘姥姥就急急站起来,口里颂道: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众人冷不防 刘姥姥还有这一手。 一时被逗得前仰后合, 不知怎么笑才好。 那刘姥姥却还生出不少笑话来,也不必尽述。那善财板儿只管吃了一桌子好菜,只是于那大鱼大肉上,倒也不上心,只拣那干净清淡的吃了。边吃边看文殊师利刘姥姥,卖力地逗了众人随了他浑笑着。 这善财童子哪里见过这样的文殊师利,也随了众人看着乐呵。看着看着才明白,师父原来也是个调皮的。 话说那有智慧的, 哪有不调皮的? 众人吃罢,那凤姐儿和李纨才有空坐下来吃着。那刘姥姥就赞叹起府上的家风来。那凤姐儿和鸳鸯就上来和刘姥姥陪了礼道了歉,都知道原不过为了哄贾母开心,凤姐儿拉了鸳鸯也一起吃了。 说话间都来到潇湘馆对面,探春的里屋说话,只见那三间屋子不曾隔断,桌子上都是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西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了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的墨宝: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这些东西,于那个时候这种人家,自然都是极普通的,也不用特意说了去,自然都是知道的,偏那文殊师利刘姥姥,是个多话的,就问了三丫头道: “这画好看,这字也俊朗,只怕也是三姑娘写的罢?” 贾母和那众人就笑了起来,只听那凤姐儿边笑着边说道: “原以为我是那个不能的,原来有个比我还不能的,这下好歹有个垫底的啦!” 那探春是个正经的主,听了凤丫头的话,就笑着和刘姥姥说了道: “难怪姥姥不识得,你看那公侯家的小姐,也是个不能的。姥姥莫怪,这画,是一个书画皆能的宋人画的;这字,却是一个唐人写得。” 那刘姥姥还不死心,又问了三姑娘道:“这前人的东西的,怎么就到了咱们屋里来了,难不成是还了魂来写着,画着的不成?” 那探春以为,和刘姥姥未必说得通,还是认真仔细地和刘姥姥说了: “姥姥莫怪,这米襄阳是往朝画了,经了多少年传下来的。这一副是宝哥哥从熟人手里买了送我的,他知我喜欢,自己又画不出。这米襄阳不单字好,画也是以笔入画,写意米点的山水烟雨,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竟是别有一番趣味了。” 那文殊师利本就是要考较下众人的眼力。前番那黛玉自不必说,于那琴棋书画上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读书更是非别个可比。这三姑娘探春,自也是个不含糊的,于是,就合了掌,顺了探春的意思说了道: “阿弥陀佛,这物件果然是好的,比我们那村子上东南山的山水,还耐看了不少呢。” 众人又都笑了,文殊师利也不理会,又端详了半天的那副对联,问了探春道: “这字也好,我们村上年年刷春联对子的李大爷也会写字,这字看着,竟是还硬朗些呢!” 那探春也笑了,就对刘姥姥说道: “姥姥这位可不是一般人,那字好得没边了倒也罢了,只那为人上,自那唐时以来,读书写字的,没有不佩服的!” 那善财板儿听了,也跟着佩服起来,虽不知道哪里就佩服了,可既然这么有见识的三姑娘都佩服了,师父文殊师利也佩服得很,善财板儿也就没有不佩服的道理了。 话说那后山上的妙玉,一早就起来候着了。这时早就叫了师姐妙可一起,去了幽尼庵师父那里,三师徒打了坐,颂了早课,早饭吃罢,观世音菩萨就给两位小徒说了那法华经普门品偈颂词的来历和功德法要。这都是妙可和妙玉第一次听说,因事关教规教密,妙玉师父自然不说了也罢。 这会子就听到文殊师利和那三姑娘探春讨论起那书画来,妙玉也是那大家里出来的,就也来了兴致。只是碍于出家人的身份,又有师父在眼前,就没有去开口妄议。待到说到那颜鲁公,只听师父观世音菩萨先自说道: “那颜体自然是天下榜书里的第一份好的,咱们那些栖身的寺庙里的牌匾对子,有几个不是颜体的。这字也正气,人也正气。难怪会惹了历朝历代那么多人喜欢。只是少有人能做到罢了。” 这时只听那山下的秋爽斋内,那善财板儿见那鼎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就吵着要拿了佛手吃,丫鬟们一时拦不住,那探春到底是个有大爱心的,就拣了一个与他说: “玩罢,吃不得的。” 那善财童子板儿一时童心大盛,就跑到那花卉草虫的绿纱帐前指了说,这是蝈蝈,那是蚂蚱,就冷不防被文殊师利刘姥姥从背后打了一巴掌,骂道: “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 那善财板儿就哭起来,众人劝了才罢。贾母就向跟来的薛姨妈笑道,咱们走吧,她们姐妹们不大喜欢有人来,怕脏了屋子。那探春听了赶紧笑道,平日里请都请不来。今儿个算是托了刘姥姥的福了。 说着众人就出来了, 到了荇叶渚的所在。 一时大家都上了船,那凤姐儿又要逞能,就去立了船头上,撑了长篙,径自划了起来。到了池水当中,只觉那小船乱晃,忙把篙子给了驾娘,这才蹲下了。 不想这时宝玉说了句话出来,惹得宝钗说了他,黛玉更说了句前人的诗句出来,只见那宝玉拍手叫好。 要知黛玉说了什么 宝玉如何拍手叫好, 且听妙玉师父, 下章详细分解。 第39章 贾母行酒令 话说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随了众人游历了一番大观园里黛玉、探春处,在那秋爽斋的晓翠堂上重又吃了早饭。大家一起哄贾母开心了,就乘了船向宝钗所住的蘅芜苑去。 话说宝玉、黛玉、宝钗乘船沿水路而上,宝玉见到那一池的破荷叶心里不爽,就要叫人拔了去。 那宝钗听了先自说了宝玉: “这园子如今这几日何曾得了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那黛玉听了宝玉那话,就说道: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这宝玉听了,就说道果然好句,以后就不拔了,留着听雨去罢了。 你道这黛玉为何如此说? 黛玉这第一句“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的话,你若认真了,那就大错特错了。黛玉到底是喜欢那李义山的。只不过那李义山太情太悲,每次读起来,不免勾带了那些一生寄人篱下的类似的往事。偏那往事上,那李义山和黛玉一样,都是那早年丧父,孤苦无依,投靠他人,受尽磨难的。那第二句话里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本来也是极悲的,好在就有了一份劝慰的释怀,所以黛玉说只喜欢这一句,那李义山的整首诗,原是如此写的: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据说这首诗作于唐文宗大和八年835年。当时,23岁的李商隐离开表叔崔家,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崔雍、崔衮两位从表兄弟,写下了这首颇为动情的小诗。 前一年大和七年834年,李商隐应试不中,投奔时任华州刺史的表叔崔戎。 这第二年,崔戎调任兖州观察使,没想刚一到兖州就病故了。崔戎对李商隐不仅有亲戚之情,还有知遇之恩。崔戎的两个儿子崔雍、崔衮和李商隐也是情深义重。 这是八岁丧父的李商隐,人生路上又一个怀才不遇中又心情低落的时刻。其后三年,才在另一位赏识他才华的恩人令狐楚的帮助下得中进士。及第后再入“牛党”重臣令狐楚幕府。令狐楚死后,风云际会入了“李党”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不久娶王女晏美为妻。从此陷入“牛李党争”漩涡,被“牛党”视为“背恩”、“无行”。次年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已被录取再遭刷落。会昌二年(842年)应“书判拔萃试”,被授秘书省正字。宣宗即位后,牛党得势,其随即放弃京职,随李党郑亚赴桂海。后期十几年时间,都漂流各地,为各地幕僚,开始笃信佛教。大中十二年(858年),因病退职还乡,不久离世。 这首诗李义山以残荷听雨,心与物接,寄托自己当时科场不得意的无尽愁绪。 想来黛玉此时,也与那李义山有一样的“无人可诉衷肠,只可与那残荷一起,听了那连绵不绝如泣如诉的雨声”的孤寂情怀! 这园子里原也是热闹的,可于黛玉而言,不过是一座愁城。就如那李义山,肩负家国情怀,却无处用力。怎么不叫人面对那残荷、雨声而伤心悲怀! 只是身边这两位, 也未必真能懂罢了。 说着就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这里的附近处,是大观园的西北角,二姑娘迎春居住的紫菱洲缀锦楼附近。只觉阴森透骨。那《石头记》的作者说,但见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枯荷残菱,肃杀秋情! 说话间过了紫菱洲,就到了一处清厦旷朗的所在。原来是宝钗的蘅芜苑,只觉芳香扑鼻,奇花异草,仙藤秀萝,苍翠可观。 众人由宝钗亲自带着,也不用通报,直接就进了屋里。只见房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也只有两部书和茶奁茶杯而已。贾母见了就摇头,说太素净了,叫鸳鸯回头搬些摆设过来。 说话间出了蘅芜苑,就到了大观楼左首的缀锦阁下,文官来问了演习的曲子,往藕香榭去准备了不提。 这边凤姐儿和李纨早就准备好的一应摆设就好了。也不用一一细说。只那刘姥姥和板儿是外客。就挨了贾母坐了。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面是今天的答席主宾史湘云。李纨凤姐儿在三层槛内。 大家坐定。那贾母今天好兴致。说话间就要行酒令。于是把鸳鸯叫了来坐在了李纨凤姐儿身旁。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见如此说,顿时便下了席,说饶了我吧,就差说“出家人不喝酒”了。 鸳鸯喝令小丫头们: “拉上席去!” 这文殊师利无法,只得重新落了座。 鸳鸯就开始宣酒令,也不过是极方便的骨牌副儿,依次说来,只要谐了那宽韵就算过了。众人都道这个好! 只听那鸳鸯说了左边是张“天”。 贾母便说一个“头上有青天”。 鸳鸯又道当中是个“五与六”, 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 鸳鸯再说“剩得一张“六与幺”, 贾母回道:“一轮红日出云霄。” 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 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 说完贾母饮了一杯。 接着那薛姨妈、湘云、宝钗、黛玉、迎春依次说了,轮到王夫人,鸳鸯代说了。那凤姐儿和鸳鸯就故意说错了罚了酒。就轮到上首的刘姥姥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说了,庄稼人闲了也常会弄这个,少不得试一试罢了。只听鸳鸯说了,左边“四四”是个人。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故意想了半天,才说了是个“庄稼人”吧。 众人就都笑了。 贾母却说好,就是这样。 鸳鸯又道:“中间三四绿配红。” 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 鸳鸯说右边“幺四”真好看。 刘姥姥回道:“一个萝卜一头蒜。” 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 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这骨牌副儿到底是啥? 原来就是那有名的牙牌令,贾母两宴大观园时,命鸳鸯席上行的这酒令。牙牌又称骨牌,由骨头、象牙或竹子制作而成,分天牌、地牌、人牌共计三十二张牌,令官按牌命题,答者答题需合乎音韵,此处的牙牌令要求答者“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那凤姐儿眼见刘姥姥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就想灌醉了她方罢。因撺掇着去拿了大杯来喝酒。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说不得陪了大家只管乐了。就喝了大杯的酒,吃了好吃难做的茄鲞。 一时那文殊师利就有些醉了。 那观世音菩萨在幽尼庵里,担心文殊师利真的喝醉了露了真容,就吩咐了妙玉,叫莲心去请贾母等人来栊翠庵喝茶。 要知文殊师利刘姥姥到底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40章 一园善缘生 话说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自随了那贾母进了大观园,众人就随着贾母,从沁芳亭开始,先是去了黛玉那边绿竹掩映的潇湘馆,那贾母嫌黛玉这里屋里窄了,要去别处逛去。就从潇湘馆出来,远远望见池子里一群人在撑船。那贾母就想乘了船去,一面说着就向那紫菱洲蓼溆的方向走去。凤姐这时就请示王夫人早饭在哪摆,王夫人就回道老太太说那里,就是那里。那贾母就说还是去三妹妹那里罢,于是贾母同众人乘了船去了,这王熙凤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就抄近路先回了秋爽斋准备着。就在那晓翠堂上摆好了等着。 待大家吃罢早饭,再乘了船,去了宝钗住的蘅芜苑。 这会子半圈逛下来,众人也都累了,就在那大观楼边的缀锦阁坐了吃饭看戏,算是正式给史大姑娘还席。 贾母高兴了,就要行酒令。文殊师利刘姥姥说不得卖了老脸,去哄那老祖宗开心。板儿还是边看师父哄了大家开心,边自顾自吃得不亦乐乎。 那行令的鸳鸯,和那凤姐儿一开始就约好了,要拿着刘姥姥当作“篾片相公”,耍笑取乐,哄老祖宗和众人开心。前番秋爽斋探春姑娘那边吃早饭,已经有过一回了,把个贾母和众人乐得。就有了那段最最经典的描写出来: 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在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这会正席间,说不得再卖力些。贾母要行酒令,鸳鸯就拿出了一时手边大家都熟悉得“牙牌”来了。 此牌又叫“宣和牌,与后来的“牌九”十分相似,只是那颜色和牌型有些出入。相传是宋朝徽宗赵佶宣和年间创设,后来由宋高宗赵构下旨颁行天下。 “宣和牌”的牌面为红绿两色,共三十二张,上面刻有等同于两粒骰子的点色,最小为一,最大为六。其中一、四点用的是红色,二、三、五、六点用的是绿色。三张牌点色成套就成了“一副”。 老太太行令,自然是鸳鸯做那令官,只听她说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叶韵……” 也就是说,鸳鸯行的酒令,每个人的令牌是一副,每一副有三张牌,要根据每张牌说一句话,最后根据这副牌的名字再说一句话,共四句话,才算说全了。 那每张牌的牌面有上下两个数字,或是根据数字、或是根据牌的名字、或是根据牌面的形象,说的句子还要押韵。 别人的犹还罢了,说到宝钗的这牌: 只听鸳鸯道: “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 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 所谓“长三”,上下都是三点,绿色,三点是斜的。宝钗说的句子,显然描述的是牌面的形象。 鸳鸯道:“右边是‘三长’。” 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 ——“三长”和“长三”是一样的,这样说只是为了避免重复而已。 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 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宝钗中间的这张牌,上面是三点、下面是六点,名字叫作“杂九”,比如那上面四点、下面五点,也叫作“杂九”。 如果上下都是六点,就是“天牌”,宝钗这句话里,既有数字“三”,也有牌名“天”,这个“半”字用得极妙。 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 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 宝钗这副牌的名字,就是“铁锁练孤舟”,不仅有诗,还有画为证。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以参照牌面的样子,根据诗和画,自行体会。 一个不识字的丫鬟,都能玩得熟练到飞起,其实这就是那时家常的游戏,像现在的麻将一样普遍。只是现如今大家不玩它了,看不明白,云里雾里,就觉得寓意无穷了。 那石头记的作者,自然是处处无闲笔。这宝钗的这副牌,自然也是有说法的: 那“双双燕子语梁间”,自然是说黛玉和她都来投奔贾府。 那“水荇牵风翠带长”出自杜诗圣的《曲江对雨》,是说水荇挥舞着翠带,牵引着阵阵微风。那上一句却是“林花着雨胭脂湿”,是说那林中的繁花附着雨珠颜色更浓了。 这时的杜甫才在那左拾遗的任上,正想着有一番作为,于是就有下面的“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的句子,那龙武禁军簇拥龙辇盛大出行,只见那龙辇深藏,芙蓉别殿焚香以待。什么时候圣帝才能下诏重现金钱会的盛况,即便短暂,也可重拾那沉醉于锦瑟丽音的大好时光! 原来这宝钗见湘云出嫁,自己也不免有了诗圣那“待招思春”之心了。 轮到黛玉说来,更是犯了忌讳了: 只听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 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 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 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 说完,也饮了一口。 这林黛玉的牙牌令的点数,分明左边一张是个上六下六的“天”牌, 林黛玉对了一个: 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话自然都知道出自哪里。 至于鸳鸯那句“中间锦屏颜色俏”,说明牌的点数是上四下六,这样的牌叫“锦屏”。四是红的,六是绿的,排成长方形,就像一架屏风。 这句“锦屏颜色俏”,则是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意思是美好的时光、美丽的景色虽然存在,但因为情感不定、心事未息,难以享受到其中的乐趣。 那黛玉对了句: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这出自《西厢记》的句子,就更直露了心事了。 那第三张牌上面两点,下面六点,鸳鸯行令说“剩了二六八点齐”, 黛玉对的是: 双瞻御座引朝仪。 上二下六,八点整齐地排成两行,很像是左右官人引百官分两行朝见皇帝。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 户外昭容紫袖垂, 双瞻御座引朝仪。 因为分行,所以说“双瞻” 。 那杜拾遗整首诗的意思,是说在宫外春光明媚,一个人穿着紫色的袖子,低垂在身旁。俯身向皇帝的龙椅行礼,引导着朝臣遵守礼仪。 香气随着春风飘荡在整个宫殿,花朵绽放的美景将千官们笼罩其中。 白天的钟声稀少,只在高楼上报时,唯有天颜得知。皇帝面庞洋溢着喜悦,近臣自然尽知其中的原因。 每次去东省,皇帝都会在离开宫殿时带着夔龙前往集凤池,让他们一同相伴。 黛玉的这三张牌凑成一个整体,鸳鸯说的是: 凑成篮子好采花。 林黛玉的三张牌分别是六六、四六、二六,四与二加起来也是六,成一副儿,酒令里叫“篮子”,以“二”像篮柄,“四” 像篮筐。“四”点的颜色是红的,就像花儿在篮子里一样,所以说“凑成篮子好采花”, 于是林黛玉以花对花,说了个: “仙杖香挑芍药花。” 这句“仙杖香挑芍药花”典出《诗·郑风·溱洧》: 维士与女, 伊其相谑, 赠之以芍药。 这意思就更加明了,春风拂面,男女佳人,喜气洋洋,互赠芍药以示悦好,心花开放,花好情长,溢于言表。 这黛玉的酒令,就应了那木石前盟的诸般烦恼了。那黛玉是要用这前一生,还了宝玉的那浇灌之恩,所以才这般痴情不改,以泪尽而死相酬谢。 至于那出自《牡丹亭》、《西厢记》的句子,行酒令时,不自觉流露出来,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样的话来,也是发自真情的一片流露! 不想这些就被宝钗都记下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当天也自然是高兴的,于是这一园子里的众人,就都和文殊师利、善财结了善缘了。 说话间,那妙玉的贴心徒弟莲心,就下了山,到了那大观楼下,报了楼下的接应,传了话上去。只说那栊翠庵的妙玉师父,请贾母带了大家,一起去喝茶。 没想到这一去,就生出了那更大的因缘来了。 到此,咱这“戏游大观园”的戏游的第一部“欲洁何曾洁”,也就这么结束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的下一部: “云空未必空”, 再来分解罢。 第41章 文殊降栊翠 话说这一章, 是第二部“云空未必空”的开篇。 作者自云经第一部“欲洁何曾洁”之后,人物关系已经基本交代清楚。咱们的女主妙玉也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安顿了下来,和大观园的一些人也大都认识了。特别是黛玉、香菱、惜春等人。 到了这年秋天,随着史湘云要出嫁,宝黛的关系也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这连他们自己,也能感觉到。 而随着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的到来,大观园里一时竟成了热土。连妙玉的栊翠庵,都要出来接待了。 记得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在元妃省亲时。那次栊翠庵也接待了元妃。这次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等大佬,都来了。还外带了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栊翠庵主动出面接待,自然也是很好的! 话说众人听刘姥姥说完“大倭瓜”的牙牌令后,一时又都笑了起来。凤姐儿和鸳鸯还嫌不够热闹, 鸳鸯又叫人取了黄杨木的大套杯来。 文殊师利刘姥姥边喝着酒,边吃了王熙凤喂她吃的茄鲞。这刘姥姥还没吃够,就问王熙凤这茄鲞是如何做的,也想回家做来吃。那凤姐儿就浑说了一通,吓得刘姥姥赶紧罢了。 一时藕香榭上唱了一会子,就停了。那贾母带着刘姥姥就到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贾母和刘姥姥就说了。刘姥姥就向贾母说道: “城里不单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 众人不解,刘姥姥就说道: “那金金架子上的绿毛红嘴的鹦哥儿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了,也会说话呢。” 这两句, 明显是调侃鸳鸯、凤姐儿的。 众人听了, 都笑了起来。 忽见奶子抱了王熙凤的闺女大姐儿来,那大姐儿才多大,见善财童子板儿抱了佛手玩,就也哭着要佛手。丫鬟问板儿取了佛手给大姐儿,大姐儿果然就不哭了,那板儿把换来的柚子当球踢了,更觉好玩,也就不问大姐儿要那佛手了。 说话间,众人就来到了栊翠庵。 那贾母早就接到了妙玉师父的邀请,今天顺路来这里,也是贾母头一次来。那文殊师利刘姥姥早就听观世音菩萨说起过,这贾府大观园栊翠庵的庵主,是个带发修行的,只因还未了尽尘缘,目下只是观世音的记名弟子。上次得见,还是在京城的牟尼庵里,文殊师利收了妙玉的师父作徒弟,这么说来,文殊师利就成了妙玉的师祖了。其实这些空名,佛菩萨最是不讲究。那文殊师利本就是七佛之师,自然也不计较什么师父师祖的话。于这里也是第一次来。就仔细看了这后山上的栊翠庵,确是个干净又清静的所在。 那妙玉知道贾母和文殊师利来了,自然是忙接了进去。那贾母自然也是个懂事的,因刚吃了酒肉,就不往正殿里去,只去了那东禅堂,问妙玉要了好茶来醒酒。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一进来,妙玉就以传音入密敬颂了文殊师利的法号。那文殊师利也不和她客气,只管扮了那刘姥姥,向正堂上合十拜了几拜。 那妙玉吩咐人煮了茶,亲自捧与贾母。贾母说自己不吃六安茶。妙玉就说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回道是旧年蠲存的雨水。贾母吃了半盏,笑了递给刘姥姥道: “你尝尝这茶!”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一口饮尽,笑道: “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了起来。 你道贾母如何不吃六安茶而喝老君眉? 原来还真有讲究。 话说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汉武帝执政,自这年初大将霍去病征讨匈奴人取得河西大捷,那国内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案发后二王自杀。汉武帝为了削弱诸侯王国,就取衡山境内的六县、安风、安丰等县的第一个字,重新命名为“六安国”,封自己的同父异母弟胶东康王刘寄的幼子刘庆为六安王,取“六地平安,永不反叛”之意。 “六安”由此得名。 六安,又可以理解为“上下左右前后平安”,也就是和那“六地平安,永不反叛”一个意思。 这六安茶,就产于安徽省六安市,又称为“瓜片”。可作药用,品种却为绿茶。又带了苦味。 李太白对此好茶,就有“扬子江中水,齐云顶上茶”之赞语。宋人对这瓜片更有“茶中精品”之誉。明人徐光启《农政全书》中也称赞:“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 那老君眉,又名仙茶。这种熟茶,是武夷山的名丛,该茶的汤色,深切鲜亮,香馥味浓,又最能消食。 有的说这老君眉意思, 就是“老君没”了。 贾母要喝这茶, 就有些不甚吉利。 这话自然是听不得的, 茶是好茶, 哪里就不吉利了。 要说不吉利, 那只有是人赚的。 贾母将妙玉给她斟的茶,喝了两口就递给文殊师利刘姥姥喝了,刘姥姥一口喝完,还嫌淡了,说要是再浓些,就更好。 这贾母却是嫌弃了茶水都不够好,就把本来妙玉恭敬送她的福气,给了文殊师利刘姥姥。 贾母不要那“六地平安,永不反叛”倒也罢了,偏又喝了那“老君没”。 果然没过几年, 元妃走了, 贾母也走了, 贾府享受租的好日子, 也算到头了。 这些,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这时候的文殊师利刘姥姥,可不管那么多,这大观园已经乐够了,到了栊翠庵这方外之地,就是文殊师利的主场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如果不开创点新鲜的,怎么配得上,咱们第二部,由她这样的大智慧来开场! 于是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拿了那观世音菩萨的法应身说起了佛法。只听那文殊师利说道: “阿弥陀佛,我看这庵主妙玉师父是个有灵性的。我们那有句老话,这有灵性的人不光外表显得年轻,内心也像小孩一样纯净,不耍心机,没有小聪明,全都是大智慧呢!” 那妙玉在一旁,被文殊师利夸得,顿时就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拜了刘姥姥道: “姥姥是活菩萨一样的,自然是看得最明白了!“ 这话被贾母听了去,就有些不开心。只听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也不管别人如何,只管又说道: “咱们乡下人,从来不会耍那些小手段。哭就是哭,乐就是乐。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哭。你看那板儿,从来不会藏着掖着,讨好别人去。说来说去,那份讨好,也不过是为了赚一些好,好去赚了别人的好,卖个好价钱! 不过这乡下人,因此也就被说难有啥作为,难以取些哄骗人的什么劳什子“成功”去。其实这就是造化了。何时见过那些“成功”的主,到最后不失败的,越成功,甚至于失败得越惨。那些觉悟了的人物,早就看开了,偏有那些别有用心的,天天拿了这“成功”二字,去骗那些才出没出道的,说什么985,说什么996,岂不知这人要是不开悟,到哪里,任何时,也是个呆子罢了。那些个说辞,无非是连哄带骗地想得了别人的好处去,早晚是要还了人家,即算不还,那老天爷也饶不了他。只那些有造化的,他们虽看上去傻傻呆呆的,不过他们的智慧和预感,却像得了神助一般,能够预先感知别人的想法和套路。这样的人,别看他们在尘世当中成长得慢,但却能得到更高维度神明般的庇护,很多事情上都能够化险为夷。他们的能量又很强,如果他们的精神力能高度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是很能改变这件事情的呢。所以,如果哪位是这类人,别为自己诧异,跟世俗难以融合,要明白,这正是你的独特之处。心怀善意,你早晚就会得了意想不到的大收获,当然也必不是俗世里的那些个、不值得夸赞的收获,也才算收获。” 那文殊师利说着说着,越来越不像刘姥姥了。不久竟浑身就透出了金光,把个贾母和众人唬得登时就呆着了。好在那善财童子板儿和妙玉及时叫了: 刘姥姥~刘姥姥! 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收了那万丈光芒。那众人被那强烈的光芒震慑住,还以为这庵里的观世音菩萨显灵。 她们哪里知道, 她们日思夜想的文殊师利 就在他们身边。这时刻, 正在开示着她们呢。 那妙玉自是得了大自在一般,于那未尽的俗世里的一点点念想,也逐渐淡了去。 那贾母到底越听越不耐烦了起来,就只管站了起来出去了。那妙玉也不甚留,就合十送出山门,回身就将山门闭了。 这时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随了鸳鸯也下了山,去了门首的那“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又要闹出一番笑话出来!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 第42章 妙玉始悟空 话说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童子板儿,随了贾母进了栊翠庵,贾母吃了半杯茶,就有些不耐烦去了。也见其于那佛法上,并不是个真上心的。甚至于那三宝,就因此存有了怠慢之心。 你道这是为何? 原来这栊翠庵是王夫人和那贾妃起意造的,当初一开始,就没有经了贾母之手。上次元妃省亲时,元妃只和宝玉一起进了栊翠庵,贾母和王夫人一样,都没有得以入内。甚至这栊翠庵,贾母原都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所在。这里,和妙玉等人,本就是王夫人特意为贾妃设的,专为贾妃祈福的所在。 说白了,那贾府母是什么人,如何不知这栊翠庵,就是为了贾妃专设的。偏偏如今这贾母已渐渐觉得,连自己的话,也越来越少人听了。自从薛姨妈一家来了,王家那边的势力,随了王子腾投了新主子,接了新任,再加上近在眼前的薛家,这贾府里,薛王两家合力,正全面压倒史家在贾府的地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次也是贾母有意给他人看看,史大姑娘要出嫁,她贾母办了回席,哪个敢不来出席。好歹她还是老祖宗,现如今还没死呢! 于是这贾母恼乌及屋,就对这栊翠庵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这倒不是冲着妙玉去的。妙玉自然也是个明白的。 妙玉自从来到大观园里,在那山上朝南望去,这贾府里,大观园里,有几件事,是她妙玉不知道的! 暂不说这边贾母,和文殊师利刘姥姥聊了天说着些子话,那边妙玉见黛玉和宝玉、宝钗都来了,难得都是一起来的稀客。平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随便叫了他们几个,一起过来。 于是妙玉就吩咐了莲心好生看着贾母和文殊师利那边,有事就过来告诉,自己却拉了黛玉和宝钗,就进了东禅堂里面的耳房坐了。 那宝钗虽然于妙玉闻听已久,却是第一次来栊翠庵。那黛玉自然是常客,宝玉也来过几次了,只是没有机会亲近。 于是宝钗就被让了坐了榻上,黛玉自觉就坐在师父妙玉打坐的蒲团上。那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了好茶给两位端上来。 这时宝玉便径自进来了,笑着说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婆子就收了前面的茶盏进来了。妙玉忙命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就搁在外面吧。” 这话被后来的所有书友、读者都以为,是妙玉嫌弃了刘姥姥,却不知是妙玉因了贾母辜负了自己的那份心意,所以才让人别收了进来了。 至于那成窑,是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年间官窑出产的瓷器。成窑、宣窑之所以着名,不仅是因其精美,更由于后朝皇室的喜欢,以皇家之力,推行对宣、成瓷器的仿制。既然大量仿制,原件的身价,就难免被抬高了。 至于那“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的说法,也不过是妙玉拿来与宝玉开玩笑的,那“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道理,妙玉自然不会不懂。她在那山上,眼见文殊师利刘姥姥什么都经历过了,可要是与那“乞食”比起来,还是方便不知多少。 黛玉边喝边问了妙玉师父道: “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只听那妙玉冷笑道: “你这么个人,竟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我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么尝不出来?” 那黛玉知道是因为贾母的原因,惹得师父不平了,也不多和她理会。这雨水既然喝不得,如何去给了贾母喝了,偏那贾母又给文殊师利喝了。 这时候人多嘴杂,亦不好多坐打扰了师父,就吃完茶,便约着出来了。 那宝玉临走时,看到那从外面收进来的茶杯,就随意放在外面了,于是就求了妙玉给了刘姥姥带了回去。说不定于她,就有了些用处。 不想这样一套杯子,后来就成了众人救命的善缘,也是活该宝二爷的善念、善行,到底得了福报了。 话说宝玉出来下了山,就去找了湘云说话,一起说起今日还席和上次的事来。湘云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就把老祖宗和姐姐都给了钱,幸亏黛玉也给自己备了体己,否则那一顿螃蟹筵就要出了洋相了”这样的话,都告诉了宝玉,最后湘云对宝玉说: “我原以为林姐姐是个小心眼、没气量的,现如今才发现,那不过是她的一层保护色。那内心里,却没有人比她更热心、更可亲的了!” 闻听此言,宝玉才知道,这些女孩子之间,还有这么多故事。而自己到底是个银样镴枪头,到了关键处,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如今一想到湘云这就要出嫁,宝玉心里就难过起来。好在是嫁给自己的好朋友冯紫英。上次老祖宗问起来,就已经和老祖宗说过了。那冯紫英不单模样得帅,那人品也是个不错的,加之人又爽气,很符合湘云的胃口。 想到这里,宝玉就对湘云说道: “妹妹就要出嫁了,那冯紫英我也知道,很是个不错的。家里又好,人又好。妹妹也好放心去了。以后出嫁了,不比府里,要事事多担待着些才好。” 这话总算是个明白的。 否则再哭哭啼啼起来, 就更是个呆子了。 那湘云自小没了父母,寄养在叔父家里,又没个兄弟姐妹。哪里比得上自己的亲生父母知冷知热。所以一直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那贾母就像自己的亲生父母。宝玉就像自己的亲哥哥。就是那迎春、探春、惜春,也就像自己的亲姐妹一样,一向是无话不谈的。 湘云想到这里, 不由得反伤心起来。 恰好这时,黛玉也从栊翠庵出来了。 妙玉留她,是和她说了,那刘姥姥和板儿,就是文殊师利和善财童子,惊得黛玉张大的嘴巴,好长时间都合不拢了。 没想到自己一直想见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妙玉,观世音菩萨和文殊师利。没想到那观世音菩萨的真身还没见上,反而文殊师利就先见上了。只是这一路怎么也没有想到,文殊师利刘姥姥,一点都没有自矜自大的样子,全都是乡下大娘刘姥姥的样子! 黛玉也很好奇,就问师父黛玉,文殊师利是如何做到的? 只听那妙玉缓缓说道: “这世人只在一个小我里转不出来,哪里会明白其中的大妙处!其实,那《金刚经》第一义就说了,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乞食为何?是清静正命,一者为自省事修道,二者为他福利世人。予众生种福机会。行乞时不择贫富,不拣净秽,佛心平等,俱生菩提。可除分别心,消差别烦恼。欲知那嗔慢心,于上人中,最是要不得!” 那黛玉听了,顿时生了惭愧心,自己过往的那些分别心,是最盛的。那贪嗔痴慢疑上,贪则好说,痴也未必,就是这“嗔慢心”上,自己也知道,于己尤难根除。如今听妙玉师父说了,又见了那文殊师利刘姥姥的这一份真实不虚的无分别心,真是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白活了这十多年了 。 正想着,就又听妙玉师父继续说了: “那世人的贪嗔痴慢疑五毒,原也是没有的,只是于世间着染深了,偏偏越是那出身优越、自觉聪慧的,着染越深,越难消除。你慧根不浅,自然明白我说得意思。” 黛玉哪里会不明白,只是临到事上,就难以彻底放下,于是,就问了师父妙玉道: “那文殊师利,怎地就什么都能放下?难道不怕破了那佛门戒条么?” 妙玉听黛玉如此说,就笑了道: 我原来也曾作此想。后来经观世音师父开导了才明白,那些戒条都是用来约束那些不干净的身心的。若是身心干净了,要那戒条作何处用去?佛法本无法,若是以为守了几条戒律,就成了佛了,那不过还是着了相罢了。欲知连那佛法都是可以不要的。就更不用说什么戒条了。心里真有了佛,自以佛心去对那万事万物,自然不会伤害和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去行为,那自然就是真佛了。” 那黛玉到此才算真的如醍醐灌顶般,开始有些明悟了。那一颗嗔慢心,也慢慢转回到了自性上来。 妙玉见黛玉眼睛闪着光,就知道是入心了。于是,就颂了那《普门品偈颂词》的回向偈词,来开示黛玉: 念彼观音力,慈眼视众生。 福聚海无量,是故应顶礼。 师徒正说话间,只听那山门下一阵喧闹,原来是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先前下了山,到了那大观园正门处。只见那高大巍峨的省亲别墅的牌坊下,文殊师利刘姥姥就和同行的众人又闹了起来! 你道是为何? 原来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要检验下众人的是非心,故意在那牌坊下叫道: 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 说着,便趴下去磕头。 只见众人都笑弯了腰。 只听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说道: “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 众人问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 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 “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 众人笑得拍手打脚,还要拿她取笑。却不知自己,这一世都深陷层层皇权其中,到死也未必能活明白、一群难开悟的呆子罢了。 那文殊师利也不多说,就奔了那牌坊下面要去拉撒方便,唬得众人赶紧拉了去。 妙玉送了黛玉,从那栊翠庵山门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就于那佛法的“空相”上,又明白了几分。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 第43章 姥姥试俗物 话说那文殊师利刘姥姥下得山来,就要在那大观园正门处有“省亲别墅”题字的碑牌下拉撒方便,唬得众人赶紧拉了刘姥姥离开。 这刘姥姥因吃了太多油腻之物,又加年龄消受不住,就觉腹内一阵乱响,慌忙拉了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手纸,就随了一个婆子去了东北上如厕去了。 那引领的婆子也是个偷懒撒滑的,就指了一个地方,便乐得走开歇息去了。 这刘姥姥因多吃了些酒菜,脾气又不与那黄酒相宜,发渴又喝了几碗老茶。不免通泻起来。就蹲了半天才出来。及出来,人已经都去了。只好一个人向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那刘姥姥还兀自以为是扁豆架子。正疑惑间,就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转了两个弯子,有一个房门,进了房内,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 刘姥姥还只顾说了话, 那女孩儿却笑而不答。 那刘姥姥待要去拉了那女孩儿的手,只听“咕咚”一声,便撞在那板壁上,把个头碰得生疼。细瞧了去,原来是一幅画儿。 再仔细一摸,却是一色平的,就点头赞叹了两声。那知道的,知道姥姥是遇上了墙壁上的西洋镜了。 这文殊师利, 也是难得真喝酒, 这时候真醉了。 于是就又一转身得了一个小门进去了。这里就见更是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锦笼罩纱,金彩珠光,连地上铺的砖,皆是碧绿凿花,越发把眼花了。刚想出去,哪里有门,只见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那刘姥姥问了,却见亲家也只是笑,却不还言。刘姥姥见亲家母头上戴了一头的花,就骂了道: “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原也不过是些一样的花,也不见你掐了带了来半朵。怪不得人家说,你这亲家也是个上赶着的!“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哪里会生气,那些上赶着的自己会上赶着去,那些没兴趣上赶着的,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让人家说去好了, 那世间最堵不住的, 不是决洪的堤坝, 也不是臭气熏天的阴沟洞, 而是那人的一张嘴! 这刘姥姥边说边走,不觉就撞开了机关,迈步就来,忽见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也走的乏了,便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身不由己,前仰后合地朦胧着双眼,就睡熟在了那张床上。 且说众人只管向前去,也不见有几个知道回头的。那板儿玩得大了,待众人前去,板儿回头找文殊师利刘姥姥,却不见了踪影。这会子,板儿随着众人,已经出了大观园,往贾母和熙凤姐那边去了。 那善财板儿找不到姥姥, 就假装哭了。 有婆子就说, 别是掉在茅厕里了。 吩咐去的婆子,满世界找了八十个来回,也没有把文殊师利找回来。那一边的袭人,刚从王夫人那边汇报秘密工作出来,正走到凤姐那边的众人处。只见大家都在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那袭人听大家一说方位,就估摸着这刘姥姥是去了怡红院的多数了。就赶紧辞了众人赶回了怡红院,边走还在想,若真进了怡红院该咋办。结果一进门,连个人影都没,那些个小丫头也都不见了。 这袭人一颗悬着的心刚放下,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到鼾声如雷般传了出来,忙进去一看,只见刘姥姥躺在宝玉的床上,酒气屁臭满屋。慌得袭人赶紧推醒刘姥姥,刘姥姥醒来,睁眼见了袭人,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待听说是宝二爷屋里,就连忙说道: 姑娘我失错了,这下如何是好,要是被宝二爷知道了,你也担待了不是。都是姥姥一时灌了黄汤,失了本性了。” 那袭人赶紧熏了香,那刘姥姥还在说什么,袭人就带了人出去了。板儿见了文殊师利刘姥姥,这才放心不提。 话说那贾母逛了一天,待醒了,就在那园子里李纨的稻香村里摆了晚饭。就觉身体懒懒的,也没吃什么,就坐了小躺轿回了房中歇息。那贾母不忘让凤姐儿等带了姐妹们去吃饭。大家这才又回了园子。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一起,随了大家吃过晚饭,大家闹了一天了,也闹不动了。勉强吃好晚饭,就各自散去。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拉了善财板儿,本来是想今晚都要家去的,可吃了晚饭天都黑了,那城门早就关了。 刘姥姥带了板儿熟门熟路,就来到了凤姐儿这里辞行。因向凤姐儿说道: “叨扰了两日,明儿个一早,定要家去了。难得大家都怜贫惜老照看我,回去也没别的报答,只有请些高香天天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凤哥儿是个好的,姥姥心里有数。有什么尽管吩咐着姥姥去办了就是,姥姥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本来还能做些针线活,现如今是连这也不能了。老了,什么都不中用了,只有讨人嫌得很。” 那王熙凤在对刘姥姥这边,你别说,还真没得说。只听那王熙凤笑着说道: “都是为你,老祖宗被风吹病了,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发热呢!” 这大姐儿今年约莫4-5岁的样子。上次刘姥姥来,上了正房,走到东边的屋里,那里是贾琏的女儿睡觉的地方。当时大姐儿才出生没多久。如今一转眼也过去好几年了。 那贾母的病,是劳乏了。 叫了医生来,也没什么。 这大姐儿也病了。 凤姐儿就对姥姥说,是抱了进园子找她,一时站在风口里,又加上吃了太太递来的一块糕,就发起热来了。 刘姥姥就说出了一段知冷知热的体己话来,说得凤姐儿把那《玉匣记》也搬出来,叫人翻看了八月二十五日那天的记事。只见上面写道: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这《玉匣记》是什么鬼? 原来是古人假托周公、鬼谷子、诸葛孔明等先贤之名而作,晋人许逊真君号称得其妙要,抄了传录于世,名之曰《玉匣记》。《玉匣记》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嫁娶、赴任、出行、开张、耕种、眼跳、耳鸣,到相猫纳犬等,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数之术,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相关记录。 比如这书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左眼跳动可能预示着财运的到来,而右眼跳动则可能暗示着不幸或灾难的降临。此外,眼皮跳动的频率和持续时间也可能被赋予不同的含义,如短暂的跳动可能代表小事一桩,而长时间的连续跳动则可能预示着较大的变化或事件。 这些记录只能说是经验或迷信之谈,未见得真有其事。只不过作为参照。就如这八月下旬的节气,本就“阴气渐重”,容易感染风寒之症。 那凤姐儿听如此说,就笑着说道: “果然不错,园子里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着了。” 着两人一个送纸钱给贾母,一个与大姐儿送祟。那大姐儿果然睡安稳了。 这大姐儿自出生,就身体不结实,先天就有些缺失,又加贾琏、凤姐儿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就于这孩子身上缺了。 那大老爷贾赦更过分。 打一开始听说是个丫头,贾赦就没怎么正眼看过这孩子。邢夫人本来就不亲,也少有关心。弄得大姐儿到了四五岁上,还这么浑叫着,没有个正经的名字。 想到这里,那王熙凤就认真地和文殊师利刘姥姥商量着,说道: “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出生以来竟是个多病多灾的,也少了长辈们的疼爱。按说这孩子也够了,姥姥不嫌弃,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借您的高寿,只怕就好了。” 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就问几时生的。 凤姐儿就说正是这日子不好,偏生在七月初七日。 文殊师利刘姥姥一听就笑了: 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日后必定长命百岁。就一时有不顺遂的,也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个巧字上来呢!” 果然,这巧姐儿虽然也经历了一些磨难,急难处却总是有贵人相助,最后也是成就了自己的一份大功德。 这自然是后话。 说话间,那妙玉就在山上,看到文殊师利刘姥姥给大姐儿起好了名字“巧姐”,就给这巧姐也打了一卦,果然不错: 需,下乾上坎。 乾为天,坎为水。 水在天上,故有下雨之情。 云上于天,故需待也。 其爻象曰,初九,需于郊。 利用恒,无咎。 在郊外等待,保持恒心,没有过错。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 等待在沙滩,虽有口舌,终吉。 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九五,需于酒食,贞吉。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这卦象,天机不可泄露。 妙玉以传音给文殊师利刘姥姥,文殊师利也觉得,妙玉这卦象所卜没错。只是凤姐儿未必明白,有时人那天命之数,就算知道了,明白了,也是逃不掉的。只好去多尽些人事罢了。 偏这凤姐儿是个不信命的。 这就是她的命数。 说话间那平儿就来引了文殊师利刘姥姥,去一一查看了要带回去的东西,把个刘姥姥感动得,几时化缘乞食,能得了这么多去,那世人就开了眼有些造化了! 不想那宝二爷派了怡红院的小丫头来,也带了宝物来送了刘姥姥,那文殊师利刘姥姥顿时就感叹那一世修来的福分,今儿就这样了。 你一路听刘姥姥那些个话,要不是文殊师利,能说得出那样有智慧的话么? 反正妙玉觉得她自己,是不能的。 那黛玉早就觉得不能。 那玉山真人听了,也觉得不能。 那妙玉戏游的作者, 也觉得不能。 你要觉得能,就是个能的。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章分解。 第44章 偶得成窑钟 话说文殊师利刘姥姥给凤姐儿的女儿起了名叫“巧姐儿”,这巧姐儿也是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人物,只是如今年纪还小,就如贾兰一样,还没轮到他们上场。 这妙玉看到文殊师利在那忙前忙后,就也给巧姐打了一卦,卦像显示为一“需“卦。总还是不错的。 那平儿就带着刘姥姥去清点了要带走的东西。只见那屋里堆了半炕,自是非止一样的看不过来。那平儿一一的拿与文殊师利刘姥姥瞧了,又说道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还有那园里的新鲜果子,一包八两银子,是凤姐儿给的,并两包各五十两的银子,是太太给的。又拿了自己做的衣服裙子,四块包头,一包绒线,都是不易得的,说是自己送刘姥姥的。 那石头记的作者说,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 这刘姥姥要不是个大德, 就奇了怪了。 只是那些个俗人不识罢了。 这平儿又说奶奶们说了,早晚常来,只带了自己晒的那些个菜干子和缸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就好,别的一概不用费心。 刘姥姥又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平儿又道: “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这,就叫送佛送到西。 那刘姥姥感激不尽。辞了凤姐儿出来,去贾母那边睡了一夜。 那平儿直忙到子时, 算是都收拾好了。 这平儿如此,自然是个有大福报的,也不用多说。 就说那当晚,都入了子时三刻,连那值夜的小丫头都睡了,那观世音菩萨就带了妙可、妙玉来了。那文殊师利,一时就把那妙玉的妙庄也叫了来。 妙玉见了妙庄师父,登时就扑上去抱住了妙庄师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欲知这妙庄师父,于妙玉就是那父亲兼了母亲一样的人物。 那妙庄本也是个苦命的,就也抱了妙玉吟吟地哭了起来。把文殊师利、观世音菩萨和那妙可,哭得也动了凡心了。 那妙可自然是个悲情的,并不比妙庄好,与那妙玉一样,都是那苦命的。 那观世音菩萨没成道前,也是有一番轰轰烈烈的难了的俗情的。 那文殊师利何尝不是如此? 话说这文殊师利,乃梵文manju?ri的音译,略称“文殊”,意为“妙德”“妙吉祥”等。文殊师利菩萨是四大菩萨之一,以论述“般若性空”和“般若方便”着称。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文殊师利专司智慧,与司“理”的右胁侍普贤菩萨并称。毗卢遮那如来、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被尊称为“华严三圣”。 相传文殊菩萨的说法道场,东土上就在那山西五台山。又有记载,说这文殊师利菩萨,和观世音菩萨,同为妙庄王女儿。 那《法华经》中也早有记载,文殊菩萨曾于过去世时,为八位王子之师,诸王子皆已成佛,其中最后一个成佛的是燃灯佛。 文殊师利的智慧,并不仅指学富五车的世间知识和所谓聪明,更是指能通达一切佛法与世间真理、证悟真如的无上大智慧。 如法修持,可使智慧深广,记忆坚固,入净行心,达妙吉祥。 所以称其为“文殊师利”! 那《华严经 · 净行品》中,文殊菩萨列举了140多个场景的例子看到、听到或是正在做什么事时,都能借当下的因缘发起利益众生的愿心。文殊菩萨如是说,按照他所教授的这些方法,“佛子,若诸菩萨,如是用心,则获一切胜妙功德,一切世间诸天,魔,梵,沙门,婆罗门,乾闼婆,阿修罗等,及以一切声闻,缘觉,所不能动”。 是为佛门演说功德利益。 这文殊师利的圣诞吉日, 是在四月初四。 这刘姥姥就是来打秋风的。 这个“乞食”是必修课。 僧人的这个必修课,是放下分别心。 众生的这个必修课,是学会舍得。 比如这“佛前供花”,原是那“十供养”之一。花,代表善因寓意以世间一切美好乃至清净身、语、意三业,供养十方三世诸佛菩萨: 佛说必能结出胜妙的安乐佛果 愿以此供花功德 回向菩提与十方一切众生 愿此香花云 遍满十方界供养一切佛 尊法诸贤圣无边佛土中 受用作佛事普熏诸众生 皆共证菩提 舍得,才有大自在。 那文殊师利见今日,才算是于这贾府上聚齐了,就说法与诸位听了。文殊师利原本来这贾府,是受了观世音菩萨委托,想看一看这王熙凤、贾宝玉两位,上一次差一点被捉去的。还有一项功德,就是一起开示观世音的两位特殊的弟子妙可和妙玉。 都是那苦难甚深的,又不是自己作的孽。想一时开悟,还真不行。只那“想不通”这三个字上,就难得很! 妙可师姐乘此良机,就提了一个比丘尼不易达到的妙境,如何去修持了才好: “请师利师父开示,那份殊胜心,该如何去除?” 这妙可师姐,自以为是个美貌无双的,就有了无数的殊胜心,也就因此有了那无数的烦恼! 那文殊师利只说了两个字,妙可就开悟了: “无我。” 当晚,各位畅谈一直到子时快结束时方罢。 第二天一早,文殊师利刘姥姥起身来与贾母来告辞时,正巧遇到大夫在给贾母看病。那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进来。又见那宝玉也赶到了。那贾母穿戴整齐了,端坐在榻上。 王太医进来,也不敢抬头,贾母见了他穿的是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 这御医和太医不同,御医是专门为皇帝及其亲属治病的宫廷医生。太医是专门为宫廷、官宦上层服务的医生。太医和御医各司其职。 据记载那御医职责主要有八项:侍直、进御、扈从、奉差、储药、祭先医、诊视狱囚、施药等。 其侍直,各以专科,分班轮值,在宫中称宫直,在外廷称六直。宫直在御药房及各宫外班房值班,六直在外直房值班。扈从,皇帝出巡,御医或奉旨点用,或按班轮值,都给夫马、车辆装载药材,还给账房需用等物。此外,王府、公主府、文武大臣等,太医也奉旨前往诊病。太医还给监狱囚犯、瘟疫患者等治病。 这王御医是个六品,贾母就含笑问了“供奉好”,又问一旁的贾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了姓王。贾母因就说了那当年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的话。那王太医忙躬身低头说是“家叔祖”。贾母就笑道,原来也是“世交”了。 按以前太医院的官级着服,六品官服的御医应该称呼“院判”。御医授正七品,许用六品冠带。 就有那多事的,说这王御医作为宫廷御医,如果按照康熙朝、雍正朝前期的官位品级,就是院判的身份,应该就是皇帝及皇后、妃子们的首席御医。按照贾家、贾母的身份地位,能请到院判诊脉就医,贾家应该奉为上宾。可你看: 王御医 “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 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又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关于贾母诊脉就医的情节中的不尽情理,就在几个人物的姓名中。 贾珍:假的胤禛,真的雍正皇帝。 贾母:假的母亲,真的康熙皇帝。 贾琏:假语村言与帝王连接。 贾蓉:假的内容就是假语村言红楼梦。 王君效:太医院正堂的首要职责就是效命皇帝,就是君王。“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反过来就是“效君王”。 原文: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 将三个人名连起来就是:《红楼梦》的贾雨村言与真实的历史。 假的?真的? 与帝王雍正、康熙连接,就是雍正皇帝,请御医给康熙皇帝诊脉就医。 这王御医是王君效侄孙,太医院六品御医,叔祖是太医院正堂王君效。经常到贾府走动,曾先后为袭人、贾母、巧姐、晴雯、宝玉、凤姐、黛玉看过病。说话圆滑,医道亦甚高,很得贾府上下人等信任。后来为了讨荫封,就谋干去了军前效力。 那王御医后来为病入膏肓的黛玉诊了脉后说:“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提笔在梅红单帖上,写了一则脉案: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伤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经,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后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写罢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等那王太医走了,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见无事,这时就上来辞了贾母,众人又是送了不少的东西。这时就有那宝二爷的小丫头拿了那天在妙玉那里喝茶的成窑钟来,递与刘姥姥说,这时宝二爷送姥姥的。鸳鸯也送了几套自己的衣服给刘姥姥,说不得又是一顿千恩万谢。 刘姥姥又要去辞了宝玉和王夫人。鸳鸯就说不用去了,回头她来说罢,又嘱咐了闲了再来的话,那刘姥姥又去接了凤姐儿那边的东西,乘上车,这才去了不在话下。 这文殊师利刘姥姥的这一次游历,被妙玉都看在了眼里,真可谓: 世人都笑我, 我笑世间人。 如意摩尼现, 无人识本真。 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一走,园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先就是宝钗想起前次黛玉牙牌令上的口不择言,一碰到黛玉,就让黛玉跪下,要仔细审她的话。没想到两人由此,就有了心灵相通的地方,竟至成了闺蜜知己起来。 这时宝玉和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连那妙玉师父都佩服起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章分解。 第45章 钗黛解疑癖 话说那文殊师利刘姥姥和善财板儿,坐了马车,拉着一车的宝物回到了那位于京城郊外的村里,那媳妇刘氏和狗儿一时就高兴得不得了。加上这会子那刘氏就又怀了孩子,都快要生了,转眼就是双喜临门,那文殊师利眼见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竟也是和王熙凤家的那位一样,都是有那大福报的主,就叫了刘氏多歇着,这次回来什么都有了,只怕要单说吃,就是三五年也吃不完。 于是那刘姥姥就真得了那文殊师利的智慧了,就在村里先多买了几块好地,专门种着些城里人也喜欢吃的瓜果蔬菜,在夏秋季里,就拿去卖了新鲜的。到了春冬季节,就拿了那夏秋季节里吃不完卖不完的新鲜瓜果,有的作了或熬制的或腌制的咸菜,有的就晒了菜干,作了春冬季节的鲜头,用来包那上好干净的包子、春卷、水饺、馄饨,有幸吃到的,就没有不爱吃的。 到后来,那贾府上和那贾府有关联的大户人家的饭桌上,就被刘姥姥那边的新鲜水果蔬菜给占据了,刘姥姥自然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把那些上好的蔬菜,专门留着给贾府相熟的吃了,又送了不知多少。 那刘姥姥一心只为报答贾府的恩情,却不想成就了自己的瓜果蔬菜的一份生意,竟是越来越火爆了。到了后来,那御膳房里,竟也有了就看看的专供物了,比如那第一份好吃的干菜!那上好的果子。 没出五年,“刘姥姥果蔬园”,就成了京城近郊的旅游采摘基地。刘姥姥也像王夫人说得那样,不用再到处求爹爹告奶奶滴到处乞讨过活。 那刘姥姥自然也忙了起来,此后的几年里,就没怎么到贾府上,只是日日托人带了好吃的瓜果蔬菜,送了府上和园子里来。 种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不说刘姥姥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单说那文殊师利,辞了众人,脱了刘姥姥的应身人形,就带了弟子妙庄,和观世音菩萨去了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南海普陀山。那自是为了回访上次观世音菩萨去了五台山自己的道场。说不得这次出来了,就顺路去了观世音菩萨的道场。 在那片圣洁的海上仙山宝地,文殊师利给一众人等讲解了《华严经》的法要,特别是于那《净行品》上,自然是多种了不少善缘。 不说二位菩萨如何,单说这大观园里,自众人去了,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众人就想什么时候下了雪,再起了诗社去请了贾母和湘云一起前来。 说到那诗社,原不是什么正经事。那酒令上,就更是难得乐一会。就有那宝钗黛玉等吃了早饭,从贾母处问安出来。 正要分路之处,宝钗就叫住了黛玉。只听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 “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那‘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这牡丹、西厢、琵琶、元人百种到底是些什么书,惹得作者和一干人等如临大敌般藏着掖着。更有那宝钗,要拿了这两本书本子,让黛玉跪了问话! 这事不免也让妙玉好奇起来,妙玉也是通读过西厢记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大忌讳。却是几时已经成了禁书,到如今还不能放开了看去。 原来这头一等的西厢记,是说那张生在普救寺相遇相国小姐崔莺莺,一见钟情,而无计亲近。恰遇叛将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张生在崔母亲口许婚下,依靠友人白马将军的帮助,解除了危难。不料崔母却食言赖婚,张生相思成疾。莺莺心爱张生而不愿正面表白,几经波折,在红娘的帮助下,莺莺终于至张生住处私会。崔母觉察迹象,拷问红娘,反被红娘几句话点中要害,勉强答应了婚事,却又以门第为由,令张生立即上京应试。十里长亭送别之后,张生到京考中状元,而郑恒借机编造谎言,说张生已在京另娶,老夫人又一次赖婚,要莺莺嫁于郑恒。后张生赶来,郑恒撞死,崔、张完婚。全剧演绎了一出英雄救美,又终抱得美人归的大团圆。 那羞于看处,倒也是有的,只是于那金瓶梅比起来,也算无伤大雅,怎么就成了禁书了。不过如此: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而那牡丹亭,讲的是那女主人公杜丽娘长得天生丽质而又多情善感。到了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怀春时节,却为家中的封建礼教所禁锢,不能得到自由和爱情。忽一日,《诗经》的“关关雎鸠”,把杜丽娘心中的情丝触动了。杜丽娘到后花园踏春归来,困乏后倒头睡在了床上。不一会见一书生拿着柳枝来请她作诗,接着又将她抱至牡丹亭成就了云雨之欢。待她一觉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此后她又为寻梦到牡丹亭,却未见那书生,心中好不忧闷。渐渐地这思恋成了心头病,最后药石不治竟然死去了。 其父这时升任淮扬安抚使,临行将女儿葬在后花园梅树下,并修成“梅花庵观”一座,嘱一老道姑看守。而杜丽娘死后,游魂来到地府,判官问明她至死情由,查明婚姻簿上,有她和新科状元柳梦梅结亲之事,便准许放她回返人间,与那柳梦梅结成夫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琵琶记》系改编自民间南戏《赵贞女,写蔡二郎应举,考中了状元,他贪恋功名利禄,抛弃双亲和妻子,入赘相府。其妻赵贞女在饥荒之年,独立支撑门户,赡养公婆,竭尽孝道。公婆死后,她以罗裙包土,修筑坟茔,然后身背琵琶,上京寻夫。可是蔡二郎不仅不肯相认,竟还放马踩踹,致使神天震怒。最后,蔡二郎被暴雷轰死。 宋代戏文所写的蔡二郎,亦称蔡中郎,也就是汉代着名文士蔡邕,字伯喈。戏中所写的情况,只是出于民间传说。陆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中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可见早在南宋前期,以蔡二郎为题材的民间文艺已广泛传唱于城乡各地。 正说话间,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 宝钗道:“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 这黛玉取笑了文殊师利,那文殊师利也没有放过她,后来就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黛玉的师父在那后山上听黛玉取笑了文殊师利刘姥姥是“母蝗虫”,也笑了起来。 这时大家都想起,原来刘姥姥是哄大家开心,所以才无所顾忌地任人摆布了去。这就是佛经里所说的“无我利他”了。 黛玉自然也明白了,只是于那话语上。还是原来的心性,喜欢说着些冷笑话罢了。这一点上,文殊师利自然也是明白,也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说话间,只听咕咚一声,不知什么倒了,众人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听大家讲笑话太入迷,这时候连人带椅子一起都歪倒了。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 第46章 宝玉充画工 话说上一章说到刘姥姥回到家里,就买了地做了瓜果蔬菜的生意,结果小日子越来越红火起来,刘姥姥是个知恩图报的,也知道报答贾府里的人。 那宝钗审了黛玉牙牌令上出言无状后,两人竟成了知己一般的姐妹。可见这宝钗也不是那一味可恶的。也自有她可爱的地方。 众人在说笑惜春要画画必须把刘姥姥这个“母蝗虫”也画进去间,那湘云伏在椅子上,连人带椅子一起摔了下去。惹得众人又笑了一阵子。 这时那惜春要整理画画的,材料准备着去画画,宝玉帮了惜春张罗着画材。 惜春就说要画画, 诗社要请假一年。 那宝钗对那绘画是个了解的,就对众人说了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这宝钗的话,自然是公论,会画画的都知道,那自然是行家的话。只这日期上,要画这园子里的风景和人物,没有个几年甚至是十几年,要想画成,那是万万不能的。 这宝玉说的詹子亮和程日兴,是贾政那边的清客门人。这里提到,不免让人想起石头记的作者的那份存心来: “詹子亮”名“詹光”, 即“沾光”之意。 在贾府的清客中,詹光是戏份最多的一个。有人曾批詹光的名字还关乎《易》道,“詹为占卜之占” , “詹光”还暗藏“占卜”之意。 而“程日兴”则是谐音“趁日兴”,暗含整日在府上兴风作浪、意欲趁机日兴发达之意。 原来詹子亮和程日兴擅画的楼台美人还藏有这么多奥妙文章: “擅画楼台”暗喻“操纵朝堂”; “美人是绝技”暗喻“最是擅长调教美女输送后宫以操纵朝政”。这些手段,于国人那里,自从先秦以来,就不鲜见。也不见得就是什么新鲜的,只是于朋友之间,若也这样去经营了,就有点可怕的意思。 那先秦时期的《六韬·文伐》有言:“文王问姜太公曰:“文伐之法奈何?” 太公曰:“……三曰,阴赂左右,得情甚深,身内情外,国将生害;四曰,辅其淫乐,以广其志,厚赂珠玉,娱以美人。……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这姜太公是经营农商的老祖宗。他于齐桓公时期,大力发展农业盐铁,又辅以搞活经济贸易的各种手段,为后人打开了眼界。 这些,未必是宝玉和宝钗们所能知道的。那石头记的作者自然知道。 只听那宝钗又对宝玉说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宝玉于这画上,也是个外行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只听宝钗对宝玉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 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份儿才好。” 这里宝钗说得是用纸,那宝玉也是个写字的。于那纸上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只是那书法用纸,和这工笔写意人物的用纸,到底是不一样的。书法可染可收,自有不同的效果出来,那画就不同,画什么,怎么画,都和纸有关,生熟的要求,是半点都马虎不得的。 惜春听了那纸上还罢了,自己也是知道的,可宝钗说得那些画具上,自己也只是画着玩得,于是就说对宝钗说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着。 只听宝钗说了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那黛玉在一旁听了半天,原也是个知道的,就忙接口对宝玉说道: “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那宝钗正经说事,哪里会想到黛玉是跟她胡说,就问了黛玉道: “这做什么?” 黛玉就笑着继续说道: “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 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 “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 “原来如此。” 黛玉也不理她,就又于宝玉手上,看了一回采购的单子,看完就笑着拉探春悄悄的说道: “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 “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道: “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 一面说, 一面走上来, 把黛玉按在炕上, 便要拧他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 宝钗用手拢上去。 宝玉在一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 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 宝玉忙收了单子。 这妙玉在那后山上,也不免手痒起来,她从五岁会拿笔开始,就书画一起学了,到如今也有十多年的功夫了,于那书法上也不敢说好,只那草书上有限,于那真篆行楷上,也可以说一说的。至于画画,那可以说是半个行家。否则也不会见到栊翠庵的几幅画,就不免品评起来,上次那惜春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子画。这时候就有了一些想法,无论工笔,还是写意,无论花鸟虫鱼,还是山水人物,回头都可以去和小徒弟惜春说了去。 不曾想没过多久,这园子里就又来了一些人,又不曾想,那来人里,居然还有妙玉极熟悉的人物,这些自然都是后话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 第47章 贾母敲竹杠 上一章说到宝钗为惜春画材的事忙活了半天,总算让宝玉把该买的画材画具记齐了。准备去买了,给惜春去画大观园人物风景图。 那贾母游历大观园风寒吃了两剂药也好了。王夫人来看老太太。说起王熙凤过24岁本命年生日的事,贾母也知道,如今的贾府,已经是逐渐被掏空,而那个掏空贾府的人,居然有可能是当今圣上。 想到这里,贾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生日还是要过的,如何过,就要费些心思了。 贾母于是就算了一笔账。这次给湘云办酒筵200两,还席算是没有大做,只300两。这就是500两没了。 如果凤姐儿过生日,都是自己这里出,虽然名声上好听,少说也要100两吧。 这几天,贾母的心里一直在打鼓。 凤姐儿的本命年生日,不过说不过去,要过,还要风风光光地过,但又要少花或不花银子过。 于是,贾母在脑海里迅速调动那些高人的手段。突然,贾母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听大人讲笑话时,讲到的明代江南一个叫朱存理的藏书家“众筹买驴”的故事,这故事说他想要购买一头驴作为代步工具。 朱存理比江南名士沈周小了近20岁,又比大书法家文徵明大了20多岁,是二人的知己好友,也是他们背后的文化圈中的重要一员,与吴中名士吴宽、祝允明、唐寅、都穆等人皆有往来。他与同样不乐仕进、不愿随俗为尘的那个读书人朱凯,并称为“二朱先生”。 朱存理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少年就有“神童”的称号,但他一辈子不愿意做官,痴迷书画典籍,精通收藏鉴赏。他写过一本书名叫《铁网珊瑚》,是中国古代题跋集录体美术文献的开创之作,在美术文献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一旦听闻哪里有珍贵的藏书,朱存理必定不辞辛劳地前去寻访。若囊中羞涩,无法购得,他便会亲自抄录。 因过度沉迷抄书,加之古代又没台灯,他的视力逐渐衰退,成了高度近视,这让沈周等一众好友们感到既好笑又心生担忧。 沈周《戏人短视》:“朱子阿堵中,光晦视昏沉。”吴宽《次韵石田戏朱野航短视》:“嗟彼盲者病,遇人惟听音。” 朱存理没有一官半职,也不从事商业,所以家境很拮据。但他是个老好人,当有人问他借马时,他还是把唯一的马借给别人了。不料借出后马死了,令他失去了坐骑,本就贫困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到了五十五岁那年,年事已高加上高度近视,朱存理愈发觉得行动不便。于是,他萌生了购买一头驴子作为代步工具的想法。但他家中可谓一贫如洗,有时还要变卖自己的收藏为生,根本拿不出买驴的钱,只能自己干着急。 就在朱存理一筹莫展时,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决定出手相助,他就是吴中大才子徐祯卿。徐祯卿是个古道热肠的青年,文采又好,非常同情朱存理的境遇,于是大笔一挥,写了一篇《为朱君募买驴疏》,有人说是相当于帮朱存理写了一篇高质量推文。 在这篇文章中,徐祯卿以幽默的笔触描述了朱存理的高尚品质与坎坷经历,号召大家捐款,实现朱君有一头驴骑的小小心愿。 朱存理的好友们看到这篇文章之后,纷纷慷慨解囊,《募驴图》的卷尾,有一份文人们出资的“账单”: 秀才钱同爱奉赠白金六钱 西崦朱良育赠银五钱 太原祝允明奉赠五星 苏卫张钦助米一石 相城沈邠奉米一硕 唐寅赠旧刻《岁时杂》一部; 计十册抵银一两五钱 从名单上可以看出,共10多人参与了众筹,当时文徵明因父亲去世在家丁忧,便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唐伯虎当时刚经历科举舞弊案,自己生活都很紧张,没什么银子,但还是将藏书拿出来换钱,可见他的仗义和可爱。 明朝一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千元。可以看出,唐伯虎的“份子钱”还是比较给力的。 当徐祯卿、唐伯虎等人热火朝天地众筹买驴之时,“明四家”之一的仇英才六岁。 时隔几十年后,仇英补画了幅画卷,后世藏者又将徐祯卿的《为朱君募买驴疏》和当时文人的认捐金额附诸卷后。使这个“众筹买驴“的故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说干就干! 王夫人来看望贾母,这里贾母就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 王夫人就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生分的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 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顽不好顽?” 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 贾母听说,益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 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 仁 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 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 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 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 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 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 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 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 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 贾母方允了。 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 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份就是了。” 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 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 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 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 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 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里头?” 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 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 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 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 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 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 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 那妙玉在后山上,看贾母房里上上下下忙活着凑银子,就生出了些感慨来,对着旁边的莲心说: “这世间的事,真是奇怪,听说有那句’你看那世人慌慌张张,全为那碎银几两’,这话是一点都不错的,偏有那句不知死活的,又贪得无厌,就因了那碎银子丢了性命。我看这贾府里,迟早也会有丢了性命的主,目下没事,只是时候没到罢了。这会子还不知收手,不是找死是什么?” 说完也不看了,回身进了里屋。 转眼到了初二,却不见宝玉进来,就有那多事的,说看到宝玉不知为何出门去了。众人听了无不觉得奇怪,今儿这日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好一大早就出去吧,谁知道呢。那宝玉行事,从来我行我素, 不知宝玉为何出门, 且听下章分解。 第48章 凤姐忙庆生 话说众人忙着凤姐儿凑钱庆生,却就有人问了这凤姐儿的来历。话说真要说这王熙凤的来历,还真有些难度。 这王熙凤到今年。正好是24岁。 原本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因父母早亡,又只有两个不成才的哥哥,姑姑王夫人嫁到贾府,好在王熙凤是那个伶俐的,就央求了王夫人来到了贾府。 那王夫人为了对付上位就不认主人的陪房丫鬟赵姨娘,就把王熙凤带到了贾府,把她嫁给了大老爷的儿子贾琏。 果然,这王熙凤一过门,王夫人就请求了贾母,把赵姨娘协理自己管理荣国府的差事,让给了王熙凤。从此赵姨娘就恨死了王熙凤。 偏那王熙凤也不是个怕事的,两个人硬碰硬,没少闹出事情来。 话说这王熙凤被石头记的作者安排,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态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明眼人一看,就是个浑身透着机灵劲不好惹的主。这也是有那样的兄弟,又父母早亡的缘故, 早吃苦, 早当家, 早懂事。 在贾府里,王熙凤是那个外貌美丽、华贵、俊俏,伶牙俐齿、机敏善变,善于察言观色、机变逢迎、见风使舵的主子,还几乎手握了财政大权,就像那大管家一样。其实真正的大管家是贾母,副管家是王夫人,那才是正主,如今还不轮不到她凤姐儿。只是这个王熙凤实在太会讨老祖宗的欢喜,就把那那王夫人反倒冷落了。 王熙凤的高调,是出了名的! 当初黛玉进贾府,那王熙凤,是这么迎接的,黛玉进贾府,正和贾母等谈论着自己的体弱多病和吃药等事,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一声,恰似那戏曲舞台上,角色还未出场,先从后台送出一声响亮的“马门腔”,她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来者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真所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 这石头记的作者, 毕竟是大神级的。 在没有正面描写人物之前,就先已通过人物的笑语声,传出了人物的内在之神。在贾府这样严肃的氛围里,王熙凤可以这样说话,也体现出她独特的地位,深得贾母的喜爱,也体现出一种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随着后台这一声,一个浓妆的少妇出场了。作者接着用重笔浓彩描绘了其外貌特征,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官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里,前十数句关于王熙凤衣着和外貌的华丽描写,是细腻的工笔画,是实写,而最后两句则是充满了空灵之气的写意画,是虚写;虚实结合,一个有生命的贵族少妇形象合眼如见。而“丹凤眼,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也能够体现出王熙凤的心机。雪芹用了这么多文笔写凤姐,可见其在贾府的地位。 贾母就对黛玉说道:“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因为会做人, 用现代话说就是情商高, 特懂得人情世故。 王熙凤一出场,满屋内便只有她一个人说话声,侧面也凸显了她的地位。她先是赞美林黛玉“标致”,顺势就恭维了贾母;接着又为黛玉幼年丧母伤心拭泪,以此来讨取贾母的欢心;等到贾母责备她不该说这些伤心话来招她哭泣时,她又“忙转悲为喜”,自责“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然后又以当家少奶奶的身份,一面安顿黛玉,一面吩咐婆子们,其实在炫耀着自己在贾家的特权。至此,读者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再知其名,再睹其种种表演。 出现于读者面前的王熙凤,自然就不再是个抽象的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王熙凤确实是聪明的,比如在她出场这一回中,王夫人在之前曾找她要过一端布料,她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对王夫人说没有找到,但王夫人马上改口说这是为林黛玉准备的布料,而王熙凤在两人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又顺着王夫人说我已经备下了,这样一来王夫人有了台阶下,也得了贾母的欢心,自然而然地也就更喜欢王熙凤了。 秦氏丧礼,尤氏犯了胃疼旧症,后人评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曰: “凤姐协理丧事,既见其才,又见其权。若非尤氏患病,贾珍难于相请。脱卸处不露痕迹。”当然,尤氏也是一位有本领大作为的才女,不过为了给凤姐作传,也说不得要委屈一下了。难怪连那脂批都说: “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 为了托出凤姐大文,原着做了层层铺垫:第7回焦大醉骂,凤姐便建议尤氏流放焦大,小露了一手;11回末建议尤氏预备秦氏后事;13回可卿魂托凤姐,赞誉她“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 到了正式委派凤姐协理时,作者还特地安排第一主角贾宝玉重荐。脂又批: “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 凤姐走马上任,总结宁府五大风俗,理出头绪,有条不紊;分派众人岗位,量才而用,苦乐均分,各司其职,责任到人;依法治理,赏罚严明;一视同仁,不徇私情;号令通畅,树立威信: “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到了第十四回,又写道: “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跟着;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跟着”。 连那护送黛玉的贾琏回来后,凤姐自己都大肆夸耀:“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 协理宁府,的确是凤姐儿十分得意的一场盛事。 王熙凤年纪轻轻,为什么协理宁国府时,能把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秦氏丧礼出色写凤姐英雄了得是大手笔,贾母丧礼出色写凤姐英雄末路同样是大手笔。文中大书凤姐“力诎失人心”,笔笔生花。只是这些小聪明,到底都是有限的。 凤姐曲名“聪明累”,曲子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具体而言,就是她因久病身亏、心力交瘁、宿敌反扑、兵败山倒而心碎致死。 凤姐自称不信鬼神,可是贾瑞、张金哥夫妇、鲍二家的,甚至后来的尤二姐,都是怎么死的? 过分精明,不是寿者相。 说她若不积阴骘就要短命,她心上能不留下深重的暗影?她生活条件中缺乏一个儿子,她唯一的一个女儿巧姐儿都要请刘姥姥起个名字,靠了她老人家的“长寿福”。 她最大的短板,就是爹妈死得早,家道中落,没读过书,文化水平太低了,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她不懂一般闺阁中琴棋诗画甚至女红上的消遣之用。 她唯一的知己秦可卿走了,从此她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人。对自己第一忠实的心腹丫环平儿,她仍不免要怀疑和防范。她压倒一切,也到处都树立敌人,曾几乎被死敌赵姨娘阴谋害死。她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曾对平儿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但是因为权利高、责任重,“骑上虎背,虽然看破些,一时也难放宽”。 因此,她只能本着“宁叫我负人,不叫人负我”、“日暮途穷,则倒行而逆施之”的理论,硬干下去。 自己病越加重,精力越不够,越要勉强支撑,越要紧紧地握住支配权到自己死亡之日为止。 那第五回的曲子和判词早已明示,凤姐悲剧带有很大的自食其果自取其祸的成分。由于对“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的不同理解,存在着各种猜测。大体说来可分两类:一类着眼于夫妻关系、个人悲剧,“一从”指出嫁从夫,或言听计从,“二令”指“阃令森严”或发号施令,“三人木”指终被休弃;另一类则以权势消歇家族颓败的全局观之,“令”是指利令智昏、威重令行、挟天子令诸侯,或皇帝下令抄家,“休”亦不必拘于一事,可作万事皆休解,贾府靠山冰消、彻底败落,凤姐身败名裂、万事皆休。两者兼容或较妥当,因为凤姐是个关系全局的人物,那“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完全是大厦将倾、家族败亡的末世景象。 所以王熙凤这个曲子不仅是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家族,所以后一种理解也是可以的。 石头记的作者,除了尽力写出这一重要人物的成长、显赫,也安排了她的消灭过程。就判词中所写“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来看: 到了贾府抄家,贾母死亡,王熙凤坏事做尽,威权失尽,贾琏也先对她冷淡疏远,以后又休了她送回南京去,最后她结束了自己悲惨的生命—— 妙玉都给她算过了。 她这条贱命,改不了了! 正说着,生日宴上,那贾琏就生出了天大的事来。 第49章 宝玉祭金钏 话说这天是九月初二,王熙凤的本命年生日,贾府上下一早就忙碌起来。 那宝玉却和焙茗却一早就骑了马出去了。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了焙茗: “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 焙茗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 今儿一早,府里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那里等着。天还没亮,只见宝玉遍体纯素,随这焙茗从怡红院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个下去了。 焙茗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 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 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 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 说着,越性加了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焙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 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 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才好。” 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 宝玉为难了。 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 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 再想自己亲身带的, 倒比买的又好些。 于是又问炉炭。 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 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 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 说着,就加鞭前行, 一面回头向焙茗道: “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焙茗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 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缘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 宝玉不觉滴下泪来。 老姑子献了茶。 宝玉因和他借香炉。 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 宝玉道:“一概不用。” 便命焙茗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 焙茗道:“那井台儿上如何?”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 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 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说毕, 又磕几个头, 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 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 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 焙茗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 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 焙茗道:“这更好了。” 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 焙茗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 焙茗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 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 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 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 宝玉赔笑道: “你猜我往那里去了?” 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 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 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 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 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 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 宝玉答应着。心里却都是当日自己那天和金钏的样子: 那天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扚,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宝玉见王夫人起来, 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 “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 “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没想到没过几天,金钏就不堪忍受羞辱,跳井自殉了。把个宝玉又恨又悔的,到如今还不能放下,每当想起金钏,心里就痛得难受。 那妙玉自然看在眼里,对宝玉这种无用的怜悯之心,真心看不上。当初如果不是他,金钏怎么会死。那天他要求了母亲,而不是跑了,把问题都推给金钏一个人,金钏怎么至于被撵出去就这样死了! 想到这里,妙玉对宝玉心里也开始冷了起来。这人和人无非是个交心,若不能交心,还有什么值得去计较在乎? 这也是黛玉心冷了就不在乎宝玉了的情况,原也是一样的! 没想到宝玉刚一回来,凤姐儿那边,贾琏就出了大事,把凤姐儿的生日,给搅得成了一个笑话。 第50章 贾琏太多情 话说宝玉在凤姐儿生日这天,外出去祭奠因他死去的金钏的亡灵。回来后被贾母骂了以后不许这样,就来敬了今日的寿星姐姐。 那凤姐儿因应付大家就多喝了几杯,于是就走出来平透透气,平儿是个有心的,就也走出来扶了她。才走到穿廊下,就见贾琏派了望风的小丫头见了她出来了拔腿就跑,被两人叫喝住问了,才知贾琏在家里,叫了鲍二家的来屋里。那王熙凤闻说,登时就气往上冲,回到家大闹起来,把个贾琏羞得就想当场杀了她,那鲍二家的被两个差点撕了。回到家就上吊死了。 贾琏却两头不落好,从此把王熙凤彻底看轻了。这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偏他贾琏,像被家猫管住了手脚的耗子一样。 这贾琏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之子,人称“琏二爷”。他原不喜读书谋官,只捐了个五品同知的闲官,和妻子王熙凤一起,帮着荣国府料理家务。 与贾府其他单纯混吃等死的男人不同,贾琏为人也算精明能干。缺点却是和他爹一样一味好色,却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恨得贾母骂他“香的臭的都往屋里带”。 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贾母也在后面说了,那就是“男人就像馋嘴的猫一样,哪有不偷腥的”? 那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这样评价贾琏:“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助料理家务。 这贾琏也不是只今天这样了,若细数去,也不止一两个: 第一个、就是那多姑娘。 在他的女儿大姐儿出喜时,贾琏趁着同凤姐分房的机会,同考较了大半个贾府的多姑娘厮混上了,离别之时,多姑娘还给他留下了一束青丝。被收拾东西的平儿给瞒了去。 这第二个,就是鲍二家的。 王熙凤生日时,他趁着凤姐不在家,同鲍二家的好上了。随后被回来换衣服的凤姐发现,四人大闹了一场。 那贾琏对鲍二家的,也不过是他发泄欲望一时的对象。他之所以拿出两百两银子来平息此事,不过是出于顾全贾府的名声。 当然,在本质上,鲍二家的,同金钏儿也有本质的区别。金钏儿,是贾府的家生子奴才,一家人都在贾府为奴为婢。所以金钏儿的死,她的家人根本没有如鲍二家的娘家人那样反抗的权利。 但鲍二家的不同,鲍二虽然是贾府的小厮,但他的妻子未必是贾府的丫鬟,尤其从她娘家人的态度来看,我们更能肯定这一点。 这第三个,就是王熙凤。 作为贾琏的正室,贾琏与凤姐二人曾经也是非常恩爱的,比如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来到凤姐小院,他们夫妻二人,大白天里就在嬉笑打闹。贾琏从扬州回来,凤姐在百忙之中,也是特意为他准备了几个好菜,夫妻二人小酌了几杯。 只是,凤姐与贾琏的婚姻,也如同我们当下的婚姻一样。度过最初的甜蜜期后,终究因为柴米油盐、生活的琐碎而由爱情变成了亲情,甚至于反目成仇,彼此相厌。 当然,凤姐与贾琏的婚姻,又同我们今天不一样,毕竟身处于封建社会,男女地位并不平等,即便是凤姐如此要强优秀的女子,也得依附贾琏这个男人,这是时代的悲剧。 同时,在贾府,做主子的,往往都有三妻四妾,比如贾珍、贾赦。即使是按贾府的规矩,在小主子成婚前,其他的长辈也会放两个丫鬟到他的房间。再加上如凤姐这样出生于四大家族的嫡出小姐,其陪嫁丫鬟也有四个。 因此,正常而言,贾琏应合法具有除凤姐这个正室以外的六个小妾。但我们通过原文,却会发现,贾琏的身边,仅有凤姐、平儿两个。 至于其他的,都已被凤姐打发走了,就像兴儿同尤氏姐妹所说的: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赔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她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她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路。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 或许,贾琏对凤姐的不满,其根源就在此,完全是欲望和颜面在作祟。因此,贾琏对王熙凤,或许曾经有过爱,也因此,一度迁就她,但终究,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的增加,他对凤姐的不满变得越来越强烈。 以至于后来,凤姐身处病重休养时,他在贾蓉的唆使下,偷娶了尤二姐。 当然,这个温馨,也并真的温馨,而仅仅是贾琏的一厢情愿。 同强势的王熙凤相比,尤二姐有她的长处,在尤二姐身上,她比凤姐更温柔、更体贴,更具有女人味。她的容貌,也比凤姐更美,正如贾琏所说:如今看来,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如此看来,贾琏对尤二姐,似乎动了真感情?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未必吧。其实我们从两个细节,便能看出。 从封建社会女子应该具有的“三从四德”来看,尤二姐比凤姐优秀,但作为女人,尤二姐在出嫁之前,丢失了清白之身,这却是她永远也无法抬头做人的耻辱。 但尤二姐不同,当她接受贾琏偷娶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是一场关乎其一生的赌注,一旦失败,她将再无出头之日,就如她在贾府之中,因为名节而遭受周围人的奚落谩骂,就如她腹内的男婴被打后,她再无活下去的念头一样。 从这我们也可以看出,属于尤二姐的赌注,就是她腹内的男婴,如果男婴成功生下,或许她有名正言顺的机会。 始乱终弃。 当初那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第五个女人就是秋桐了。 这秋桐,是来恶心凤姐儿的。 她原是贾赦身边的丫鬟。因为贾琏出使平安州,替他办事顺利,所以得到了父亲的赏赐。 这个秋桐,同贾琏之间,早有情意,只是因为没有机会。如今,秋桐由贾赦所赐,可谓名正言顺。比偷娶的尤二姐,更具有合法的身份。 随着秋桐的到来,贾琏对尤二姐的心也冷了许多。无视尤二姐遭受王熙凤的折磨,而自顾着他们二人干柴烈火。 直到尤二姐病倒,他得知尤二姐怀有身孕,明白了她的处境后,才生出了一丝同情。 面对她腹内男婴的流产,贾琏捶手顿足,悲痛不已;面对尤二姐吞金自尽,他更是伤心欲绝。随后在贾蓉的唆使下,更是将尤二姐以及她腹内男婴的责任,归咎到凤姐的身上,倒真显出了她对尤二姐动了真心。 但试问,王熙凤是如何病的?她也是流产,还是怀了五六个月的男婴。而作为丈夫的贾琏,他又做了什么呢? 对正室如此薄情而对偷娶的女人反而有情有义,这说明了什么? 也许,对于贾琏而言,这五个女人对于她而言,都没有真爱。若真要深究的话,他对凤姐,也许是最真实的情义。只是贾琏始终沉迷于“三妻四妾”的幻想之中,在凤姐长期的压制下,终究决定反抗了。 而尤二姐腹内男婴的去世、以及她本身的死,是他反抗凤姐最有力的底气和证据。 贾琏似乎陷入了和他父亲一样的怪圈,越是想什么?越是得不到! 这贾琏不争气,那贾环和贾兰,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理。只能说这也是必然的选择了。 第51章 贾环惟精进 话说这荣国府里,大老爷家贾赦的儿子贾琏偷鸡摸狗,俩琮太小; 贾政这边,贾珠早死,宝玉是那个不争气的,这一代也就剩下贾环还有希望。 自从暴打宝玉以后,贾政也知道宝玉有贾母王夫人元妃和众人宠着,那毛病是改不掉的,就把心思用在了贾环身上。 被放外地学政后,临行前,贾政特意请来贾雨村,单独为宝玉、贾环、贾兰开小灶。辅助他们学习四书五经,只可惜宝玉讨厌贾雨村,就没去过。 那贾环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却与贾雨村投了缘。那贾兰是个读书的种子,贾雨村特意为他讲授那上进的学问。 一时这叔侄三个,就从那读书上,分出了容貌。这一点,连王夫人、凤姐儿都不知道,反倒是那赵姨娘和李纨,天天按贾雨村的要求,督促贾环、兰儿读书 这两位母亲,也不免经常讲一些孟母三迁、画荻教子、岳母刺字的道理。 那贾环听赵姨娘讲“岳母刺字”的故事,就对那无上舞枪弄棒上起了心。一面央求这师父贾雨村教授自己《六韬》、鬼谷子》、《孙子兵法》,一面托了人去?跟了冯紫英入了军籍。 贾环要比十四五岁的宝玉小两三岁,儿童少年的稚气和顽皮使他的言行仍很难以规规矩矩的,善恶观念仍是建立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基础上的,并容易受他人和环境的带动。贾环年幼且常被动地受自己的母亲赵姨娘有目的的唆使,这应是我们首先应该看到的。 很清楚,贾环的学习目标,是武举。 这朝科举考试分为文举与武举,历朝历代由于受到重文轻武风气之影响,武举较之文举多不受重视。 这代虽然以武功建国,同样也是重文举而轻武举。 武举乡试考官的选任也分内、外场,考官与文举同属临时性差遣,其任用也有定制。不过京城乡试与各省乡试还是略有区别,其考官的职衔要求比直省高。 这时已经形成定制,顺天武乡试外场提调官由兵部委任满汉司员各二人,提调外场一切事宜;外场监射大臣,由兵部将领侍卫内大臣、满洲大学士、都统等职名中开列,钦点四员分闱考试。 较射大臣,由兵部在满汉御史、内阁及各部、翰林院、詹事府各官中开列,钦点正副考官各一人;内帘监试御史,则由都察院满汉御史中开列,钦点满汉各一人; 内场提调官则由顺天府府丞担任;内场弹压副都统在八旗各副都统中选任,题请钦点副都统一人入场弹压;内场收掌官于中书科各职名中开列,钦点二人收掌试卷;内场医官则在太医院医官中选任;外帘官一般是各部员外郎、主事、中书、大理寺评事、太常寺博士、国子监助教中开列,钦点四人。 各省的武乡试考官选任则比较简单,雍正时形成定制:各省例由巡抚担任主考,如总督、巡抚同城之省份,则由总督会同考试,并调就近省份之提督、总兵各一人,共同校阅。 武会试例设外场考官、内场考官、知武举、提调、监射、受卷、弥封、监门、巡绰、搜检、供给、医官等官,均有定员。其定制大致如下: 外场监射大臣,于领侍卫内大臣、满洲大学士、都统等职名中开列,会同兵部满汉尚书、侍郎分闱考试;外场较射大臣,例在六部尚书、侍郎中拣选,钦点四人,会同监射大臣分闱考试;知武举例在兵部左右汉侍郎中钦点一人。其他的外场监试御史、提调官、内场受卷官等,皆在兵部汉司员中拣选;巡绰、搜检、供给、监门等官,则一律在顺天府属官中拟派。其他各官之选任,与乡试同。 乡、会试的考试内容 这代武科乡试内容几经调整,至该朝时期形成定制:考试为三场, 首场试马箭, 二场试步箭、技勇, 三场试策论。 通过首场、二场考试的武举,则可以进入第三场的策论考试。初时规定策论的考试内容为武经、论策。本朝又加时务策一篇,题目出自《论语》、《孟子》。 与文科一样,武科殿试也没有淘汰率,是一次排定名次的考试。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 所以贾环既要跟了冯紫英在军武营练习武功,又要跟随贾雨村与贾兰一起,论语孟子等经书,而四书五经其他的书籍,都是参考必熟书目。 这个武举的考试,很像今日的艺体考,不单要学技能,若想取得好成绩,还要学习文化课,比单纯学习文化课,要难多了。 而这武举看似只看论语孟子,可若不读春秋左传,尚书诗经,理解毕竟有限。 这贾环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甚至于读书上,一点都不比他哥宝玉差。 比如贾环制的那个灯谜虽然俗气,但更具诙谐味和孩子气的。第20回贾环与众丫鬟掷骰子的全过程就活画出一个调皮无赖的小儿像来。凤姐一问才知只是因为输了一二百就和小丫头们闹起火来了,纯属小孩子的行为。 贾府少年多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之徒,正如冷子兴所说“一代不如一代”了。同样,贾环也是“颓废的一代”,再纵观其行为甚是滑稽可笑。 当贾环同众丫鬟掷骰子耍赖时,宝玉就教训贾环说:“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似乎王夫人也把贾环看作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因而趁他下了学让他来抄那十分庄重的《金刚咒》。 贾政也曾对贾环、贾兰说过: “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 在《红楼梦》中写贾环多是把他作为贾宝玉的对立面进行塑造的。一方面是为了突出贾宝玉形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现封建家族的嫡庶斗争。在书中描写的贾环确实是顽劣的,实际上曹雪芹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更多是怀着可恕可怜之情的。 同宝玉相比,贾环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在长辈们眼里是无法被并肩看待的,即使是步其后而不可得。比如宝玉被允许在大观园里和姑娘们一起居住玩耍,而没有贾环的一席之地。 第24回,贾宝玉去贾赦处请安,被邢夫人拉去到炕上坐,百般怜爱。而贾环、贾兰来了,邢夫人只让坐在椅子上。石头记作者写道:“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 坐了不一会儿,就和贾兰一同起身告辞了。宝玉也要走,却被邢夫人留下来吃饭,还说有好玩的东西要给他。同是孩子,而且都比宝玉还小,却是不同的对待,令人眼热。 我们看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是怎么对待这几个孩子的。 贾母命人把自己的粥给凤姐送去,把一碗笋和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和宝玉两个送去,把一碗肉给贾兰送去,独没有想到给贾环送点什么吃的,作家这样来写这一细节不会是没有用意的。 当写宝玉、贾环、贾兰跟贾珍练箭,而贾母只问贾珍宝玉练的怎么样,还不无爱怜地叮嘱他: “且别贪力,仔细努伤”。 贾环是不会得到这些怜爱的。在贾母眼里,宝玉是最受疼爱的,贾兰居其次,而贾环居第三而不可得,只有挨骂的份儿。 贾母不喜欢贾环, 这一点她自己也屡次表白出来。 贾母都这样对待贾环,更不用说别人了。由此可窥见贾母那偏心眼儿的可厌。 探春作为其亲姐姐也不见其对年幼的弟弟加以怜爱,可谓奶奶不疼、姐姐不爱。 凤姐在赵姨娘面前貌似爱护贾环,其实更是恨之入骨,说贾环“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 贾环弄洒了凤姐给巧姐熬的药,凤姐大怒。 赵姨娘也大骂贾环。 贾环愤愤地说:“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得她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 贾环满腹委屈,可怜的很。 作为堂堂的贾政之子,贾环处在这样的境地中,确很不正常。 有人说至于环儿,自知庶出,亦知人以其庶出而贱之,于是生出两种心事: 其一,人既贱我,我亦自贱…… 其二,因人之贱己,而羞,而忿,而恨,而妒,处心积虑以求报复,而忘自己已入于下流不堪之地…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一回中,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写了一首《中秋诗》,虽然作者遗漏了宝玉三人的诗,诗的内容我们无法知道了,但贾政有评价,贾政看了贾环的诗“亦觉罕异”。虽然贾政微讽宝玉、贾环,对二人写的诗不象贾兰那样“正统”而感到有些不满,但把二人的诗同唐代诗人温庭筠、曹唐的诗相比,可以看出贾环也是很有诗才的。贾赦也曾大力赞扬过贾环的诗,说“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又赏给贾环许多玩物。不管贾赦是何用意,但可以看出贾环的诗也是值得被肯定的。 贾政命三个子孙作词。 贾政评贾兰的诗是“稚子口角”; 而当贾环写完后,众人道“更佳”,贾政也不无满意地说: “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 众人带些奉承地说:“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 贾政则还是替自己的儿子谦虚说: “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贾环第一次出场是在“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一回。 贾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回家本来承望着能得到母亲的安慰,不想赵姨娘听了贾环的遭遇,并不心疼安抚,却像泼妇一样骂儿子是“下流没脸的东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把儿子当作自己争宠夺势的筹码,眼见儿子偏是一副不成才的样,赵姨娘还要随时替他收拾残局,更不见得能分出母爱来抚慰这不争气的儿子。她虽是贾环的亲生母亲,却心底狭隘,恶毒自私,更加身份低微,没有什么修养,自己尚且如同泼妇一般,哪里能教贾环什么好,就只会挑唆他闹事,贾环因闹事挨了打,赵姨娘又不能出面为他作主撑腰,最后倒霉的总是贾环。 作为母亲,赵姨娘对贾环的深刻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赵姨娘对宝玉和王熙凤是又嫉又恨,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用个什么法子陷害他二人,最好能把他俩弄死,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贾环成为贾府爵位的继承人,在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赵姨娘就用五百两银子请马道婆做法,想要彻底除去这两个眼中钉,她是这么说的:“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在宝玉二人弥留之际,赵姨娘见到自己愿望即将达成,竟然得意忘形,对贾母说出了真心话:“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贾母马上喝道: “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 贾母老于世故,她所代表的是整个封建制度的上层统治者,赵姨娘的心思哪里瞒的过她,她这样说,不仅仅是对赵姨娘的警告,甚至是最后通牒——就算宝玉真的死了,贾府的家业也不会落进你们这起奴才手中,你别做春秋大梦了。 贾环在这点上受她影响最大。在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说,贾环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 他素日恨宝玉大部分都是受赵姨娘的影响,如今“这恨已经不是孩童间的小打小闹,文中他不是要烫一烫宝玉就算了,而是存心要烫瞎他的眼睛。想贾环那时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如果不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兄长产生这么歹毒的想法。” 还有上文提到过的贾环在贾政面前诬告宝玉因奸不遂,逼死人命。也无疑是受了赵姨娘的影响。赵姨娘从来是有事没事都要寻找机会中伤诋毁宝玉的,她的举动让贾环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如何不择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在贾环的种种行为的背后,不难看出效仿赵姨娘的痕迹。 有这么一位妈,贾环的出身也算是无语了。可探春不是一样,是赵姨娘养的? 当有人说探春怎么只给宝玉做鞋,自己的亲弟弟都没份时,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道: “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了。” 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了。” 一句“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把母女姐弟间的情谊抹杀的干干净净。本来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探春看破贾府中的利害关系,选择一条进身之捷径,我们也无法指责她有什么错处。然而为求进阶不惜诋毁生母,说赵姨娘“昏聩的不像”,“不过是那阴微卑贱的见识”却实在令人齿冷,不知道这跟卖母求荣有什么区别。至于她说“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那更是睁着眼睛说白话,对于贾环和宝玉的态度,随便谁都能看出其中的天差地别,贾环难道不想和自己的亲姐姐探春多亲近?整个贾府,除却贾政和赵姨娘外,只有探春和他最亲,可在他受委屈之后, 最常找的人却是迎春。 为什么? 大约因为只有在“二木头”迎春那儿,他才能体会到一点平等和尊重。 而自己的亲姐姐,却怕的紧,所以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中,他才会脱口而出:“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自己的亲姐姐,却视同洪水猛兽,这跟探春在其他人眼中可亲的形象大相径庭,因为探春从来没给过贾环一丝姐弟之情,所谓“谁跟我好,我就跟谁好”,不如改为“吾惟跟权好”。 不知道探春对贾环这个弟弟可曾有过一点感情,反正遍读红楼都找不到探春贾环有什么直接对话,这样一对亲姐弟,在贾府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环境里,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她的冷漠无疑让贾环在贾府再次感到亲情的淡薄,母亲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为了追求权利,甚至连骨肉亲情都看的淡了,探春的无情很大程度上让贾环更了解权利的重要。 逐渐长大的贾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知道这府上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个都靠不住,连自己的母亲都靠不住。 于是贾环开始转变了态度,央求母亲得湘云介绍,哥哥宝玉担保,于那武功上拜了冯紫英为师,练习骑马射箭,裂砖破石,十八般武艺,特别是那射箭和拳法上,更是难得。很快,贾环就小有所成,通过了府院的乡试。 贾环自己,还练就了绝佳的轻功,能随意飞檐走壁。简直是浪子燕青一般的人物,很快就有了些名声,也成了冯紫英行军打仗的得力助手。 而那文事上,贾雨村同时带宝玉,贾环和贾兰。从来《春秋左传》入手,结合《诗经》和《论语》、《孟子》。 那宝玉的学习,专用在《诗经》上,对《论语》、《孟子》,还不如对《春秋左传》上心。自然难有所成。 但也不能说宝玉就对《论语》、《孟子》不通,只是不必深究罢了。 贾环呢,和宝玉完全不同,贾环的目的只有一个,非常明确,那就是出人头地,为自己和被人看不起的母亲争气。所以贾环的目的很清楚,不择手段,通过武举,登上人生巅峰,不择手段,通过踩着别人的肩膀,登上闪亮的舞台。 让那些看不起的人彻底闭嘴。 贾环看得比宝玉清楚多了,在这个尘俗的世界里,权力就是一切,权力才是本根。有几个不是利欲熏心,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有几个不是折腾够了,才发现人生不过南柯一梦的! 在南柯一梦前,先让自己的富贵梦做够了再说。所以才有这么热闹这么精彩的纷繁复杂的尘俗世界。 于是贾环发奋图强,就把论语孟子背了个滚瓜烂熟,而武举的文科考试,主要就是考考背诵,考考理解,对那策论上,主要还是看兵法法要! 这兵法法要,贾环也经常拿了来问贾雨村,贾雨村又是那个好为人师的。于是,贾环就得了不少好处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为人谋而不忠乎?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每当天还未亮,从赵姨娘房里,传出的不再是吵骂的声音,而是这琅琅读书声。那赵姨妈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也变得好了很多。那彩云,更喜欢她的环三爷了! 背好书,天才刚放亮,那院子里,迎着朝阳起来的,就有环哥每日早练的身影。 未可轻少年! 贾环变了,连宝玉都说,这个弟弟贾环,算是悟了! 第52章 贾兰好用功 话说那贾环自从开悟了以后,多多用力于武举的要求,于那武功上拜了少将军冯紫英,于那文制上就一起拜了文进士出身的贾雨村。 不久,就有了些大进益。 和宝玉、贾环比起来,贾兰则完全不同。兰哥儿于那诗词上未必用功,也不想做了什么才子,才子不过是个虚名,于那仕途经济,不单无益,反而有害。 这一听,自然是贾雨村的观点, 读书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恃才傲物! 自以为会写两句诗,就把那天下人看小了去。比如那大小李杜,都是一般如此的。 元白活得少明白些, 就没有太吃大亏。 刘柳到底误了一生,等明白了,一个死了,一个老了。都作为有限。 也正如此,才有了那些旷世经典出来。如果让他们也做了那官僚模样的人物,谨小慎微,连放个屁都要请示,哪里还敢写什么诗文辞赋,还有时间敢游山玩水,到处扯淡! 贾兰在宝二叔身上,看到了那个白居易的影子,可惜贾家条件太好了。都不用宝玉去出面斡旋什么。 白居易可不一样了, 再混账下去, 饭都没得吃了。 宝玉这样的,也就难有作为! 可他压根就没想过, 要什么作为!? 可贾兰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贾珠,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必须靠自己去出人头地,否则永远没有地位和机会。 他要出人头地, 振兴二老爷贾政家, 长房长孙的家门! 贾兰的父亲贾珠,是原着中已故人物,荣国府贾政与王夫人所生的嫡长子,是红楼男主贾宝玉与贵妃贾元春的胞兄,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便娶了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之女李纨为妻。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珠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曹雪芹借着冷眼旁观的冷子兴,简单介绍了贾珠之死的原因: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李纨的父亲叫李守中,做过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是当时的最高学府,而祭酒是最高学官。这是李纨的幼年生活环境,书香门第。不是一般人家可比! 由于贾珠早死,年纪轻轻的李纨就成了寡妇。所谓再休提绣帐鸳衾,只留下镜里恩情。李纨也从此减了那要强心,一味陪了兰哥儿读书写字,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这样的母亲很多,很伟大。 亚圣孟子的母亲!!! 所以石头记的作者就说,这李纨一心一意,“惟知侍养亲子”。人们说她“心如古井”。 正是因为李纨的这种表现,让贾府家长们完全放心,所以李纨被允许搬进了只有姑娘们才有资格居住的大观园。她进来,是为了监督姑娘们的,不要胡作非为才好,她进来,也是引导姑娘们的! 李纨是那时的已嫁女子的楷模! 在大观园中,李纨住的地方叫稻香村:“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 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 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这处“竹篱茅舍”,与大观园其它庭院迥然有别。预示了主人的低调安然! 贾政对大观园中有这样一处地方,非常欣赏,假惺惺地说:“此处有些道理”,“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一起陪同游园的贾宝玉却觉得,“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贾政与贾宝玉的不同看法,好像是艺术趣味不同,实际上是世界观不同。贾政的“归农之意”,完全是虚情假意,自命清高。 而贾宝玉的话,大有弦外之音。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解读:人有食、色本性,不应该强制打压,勉强为之。 这就流露出贾宝玉对大嫂李纨深深的同情之心。 贾珠说乃是病逝了,但因何病逝,石头记的作者还是没有说清楚。而根据红楼中的一些细节,其实也可以给出一个大概的猜测,当然这也是些假语村言,当不得真的话: 有人就说,贾珠貌似是因学业重压导致生病,进而病逝。还就悉数了一下原着中的证据: 贾珠病逝的前车之鉴,必然会影响到贾家人对贾宝玉的态度。跟哥哥贾珠相比,贾宝玉堪称是个富贵闲人,每日无所不做,就只厮混在女儿堆中,更奇怪的是贾母、贾政、王夫人竟不敢狠管,这个现象本身就令人生疑。 纵然贾母宠溺贾宝玉,贾政、王夫人为了儿子的前途,也不可能会放松教育。即便贾政、王夫人抓儿子的功课,亦是为宝玉好,贾母不可能会过度干涉。可我们看到,贾宝玉几乎不上学堂,唯一上了几天学堂,还是为了能和好友秦钟在一起厮混,心压根没放在学习上。 贾政、王夫人看似关注贾宝玉的学习,实则处处放松,并没有真的狠抓贾宝玉的学习,贾宝玉后来搬进大观园后,生活作风就更为潇洒了,每天只跟各个姊妹以及小丫环们玩闹,用书中的原话来说就是:宝玉过得十分闲消岁月。 贾母、贾政、王夫人为何会这般纵容贾宝玉?是否因为有贾珠这个前车之鉴,所以不敢狠抓贾宝玉的学习呢? 《红楼梦》第九回,贾宝玉和秦钟约好一起去贾家学堂读书,在出发的第一天,丫环袭人叮嘱了贾宝玉一长段话: 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贾宝玉之前一直过着纨绔公子的生活,没有半点心思在学习上,眼下要去学堂读书,按照正常思维,袭人应该叮嘱他好好学习才对,可袭人关注的重点貌似不在学习上,而是要贾宝玉调整好时间,不要过度学习,要保重身体。 袭人为什么要这么叮嘱?她又在担心什么?是否也是因为有贾珠这个前车之鉴? 目前学界有一种说法:贾珠是被贾政施行家法,打成了重伤,最终一病去世。若问证据,就要提到第四十五回,荣国府老奴赖嬷嬷曾提到贾家的家教: (赖嬷嬷)因又指着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从这里可以看出,荣国府第一二代的家教极其严格,贾敬、贾赦,甚至贾政全都挨过揍,这种棍棒式教育,为贾家培养出一批人才,但也有副作用,比如贾敬,虽然后来考中了进士,却看透红尘,抛家舍业上山当了道士,难保跟小时候的经历无关。 但这个思路能否套用到贾珠身上,是有待商榷的,我个人不敢苟同这种猜测,因为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行家法,把贾宝玉打了个半死,幸得贾母、王夫人及时出现,才保住了贾宝玉的性命,其后看着重伤的贾宝玉,王夫人曾哭喊过这么一番话: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阵,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王夫人哭泣之下,皆是肺腑之言,贾政当年很喜欢大儿子贾珠,所以在贾宝玉被笞挞后,王夫人一直强调“让宝玉替珠儿死,留下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既然贾珠深得贾政之心,就不太可能会出现“重杖贾珠,致其病重”的现象。 综上,贾珠病逝的内因,大概率就是过度承担振兴贾家的责任,学业过重导致病逝,以致于贾母、贾政、王夫人、袭人等人也用这种思维忖度贾宝玉,故而未采取强硬措施,逼迫贾宝玉,这也是贾宝玉沦为“富贵闲人”的客观条件之一。当然,这个结论多少有主观猜测之嫌,以后或有其他证据论证,亦未可知。 贾珠14岁考中秀才无疑是让贾政看到了二房的未来,所以才安排了贾珠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为贾珠争取最顶尖的教育资源。 贾政只是一个五品小官,是决计谈不下与国子监祭酒结亲家这事儿的,所以很显然,贾珠的婚事,整个贾府都是出了力的。 贾珠的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作为家族的重点培养对象,贾珠只需要安心读书即可,吃穿用度、生活起居自有专人为他打理。 这种情况下,贾珠即便是有个小病小灾,只怕都会惹得贾府上下一片兵荒马乱,可书中并未提及贾珠身体有什么问题,偏偏人在20岁病没了。 从贾赦贾政的身体状况来看,贾家大概率是没有什么遗传病的。 所以,贾珠的英年早逝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身体状况突然恶化,暴毙而亡。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贾珠的身体突然恶化呢? 有人就说,红楼梦贾府下人焦大的一句话,竟暗藏了宁荣两府不伦之恋的丑闻,以及荣国府二房长子贾珠的真正死因。 贾珠在20岁上身体状况突然恶化,无非是纵欲过度和突遭打击这两种可能。 这第一条,李纨在螃蟹宴上也提到过,贾珠早年身边是不缺服侍的,后来贾珠去世才被李纨给打发出去了。 大家公子房中有三妻四妾是件正常的事情,况且有王夫人这个护子狂魔时时刻刻盯着,贾珠纵欲伤身的可能性很小。 所以贾珠身体恶化极有可能是突遭打击所致,对贾珠这样的读书人来说,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大的打击呢? 科举不顺已经排除在外,即便之前名落孙山,但贾珠才20岁,还有的是时间。那么剩下的只能是声名受损了。 贾珠为什么会声名受损?看螃蟹宴上李纨醉酒后诉说心中委屈时众人的反应就知道了。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守寡的大嫂难得一次表示委屈,怎么着也该上前安慰一番才是,可是众人只说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 如此反常又不近人情的举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贾珠的死并不体面。 而这个不体面,被下人焦大全都嚷嚷了出来。 王熙凤带贾宝玉去宁国府赴宴的时候恰好碰上焦大耍酒疯: 你们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爬灰我们都知道,是贾珍没廉耻勾搭儿媳秦可卿,但养小叔子又从何谈起呢? 纵观全书,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养小叔子的女人究竟是谁。 有人说是王熙凤,不然没法子解释宁国府的女主人尤氏听了这话都没激动,王熙凤倒是先气上了,忙吩咐贾蓉赶紧将人打发了才是。 如果不是心虚,王熙凤为何要这么气? 可从贾瑞一事中,又能看出王熙凤的清醒自知,她既能将贾瑞视为忤逆人伦的畜牲,那就说明在婚姻忠诚度这一块,王熙凤是没有问题。 况若能和王熙凤近距离接触的小叔子,也就贾宝玉,按照贾宝玉的行事做派和对女性的尊重,是决计做不来染指嫂子这种事情的。 而焦大在宁国府嚷开了这事儿,说明事件的主角至少有一人出自宁国府。 红楼无闲笔,其实曹公早已经为贾珠的死埋下了暗线。 除了贾珠,贾家还有一个年纪轻轻就暴毙身亡的公子哥儿,就是觊觎嫂子美貌,却反被嫂子摆了一道最终搭上一条命的贾瑞。 以贾瑞暗写贾珠,贾珠身体突然恶化的真相呼之欲出。那就是贾珠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即贾珍的原配妻子、贾蓉的生母。 而知道贾珍与秦可卿扒灰丑闻的丫头瑞珠的名字,正好一明一暗对应了贾瑞贾珠二人。 对贾珠这种想要通过科举入仕的读书人来说,若是与嫂子的不伦之恋被曝光,无异于被判死刑。 而后来贾元春的一封信,恰恰暗示了这桩丑闻造成的后果。 贾府的天才少爷贾珠,真的是死于亲爹贾政的棍棒之下吗? 从宝玉挨打事件我们不难看出,贾政教育儿子一直奉行的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封建家长制原则。 所以贾元春省亲后才会特意写信交代贾政: 千万好生抚养宝玉,不严恐不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 古汉语中, “不虞”也代指死亡。 也就是说,在宝玉之前,贾政就已经因为教子过严引发了悲剧。 贾珠喜欢上大哥贾珍的老婆,这在贾政看来就是悖逆人伦,自毁前程,这情况可比贾宝玉和忠顺王府的戏子交换汗巾子要严重多了。 事发之后,宝玉尚且丢了半条命去,更何况是情节更为严重的贾珠呢? 宝玉挨打时王夫人悲伤之下说出贾珠后,贾政的泪珠就像滚瓜一样落了下来,更是印证了贾珠的死亡真相。 或者更进一步猜测,王夫人为啥对李纨母子不闻不问,冷淡至极? 贾珠和嫂子发生不伦之恋或许能瞒得过旁人,但绝对骗不了李纨这个枕边人。 所以事情的真相极有可能是怀孕的李纨发现了丈夫的越轨之举,将这事儿捅到了公公贾政面前。 贾政为了安抚李纨身后的娘家,也为了贾珠的日后前程,狠下心来打了贾珠,和宝玉挨打别无二致。 不过不同的是,贾政教训贾珠没人拦着,教训宝玉的时候王夫人、贾母都拼了命地拦着,所以贾珠死了,贾宝玉逃过一劫。 而不论是与嫂子偷情,还是被父亲贾政打死,对于贾府来说都是惊天丑闻,自然是要拼命遮掩的,故而在冷子兴这个外人眼中,贾珠就是年纪轻轻病故的。 这或许也是李纨特别低调的原因。 不管如何,这兰哥儿是个懂事的,却是事实。上次和宝二叔有关《论语》和《诗经》的对谈,已经显示了非同一般的见识。 对于好书不好的书的说法,也见出和二叔观点不同的理解。 不同人眼里,到底是不同的,自是那四书五经,也有人不以为然的。这还不是兰哥儿说得夫子也有不到处,有人就说了简直一无是处的话来。 如何会这样说,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但贾雨村是谁,自然不会太把四书五经当回事,孟子自己就说了,一本书,能有一句话是可取的,就算是好书了! 贾雨村给宝玉、贾环,兰哥儿立的读四书五经的法子,其实那基础上,都是一样的。 但宝玉只是于那论语上,算是翻过了。这论语的第一部,先从哪里入手,贾雨村给了答案: 《朱子四书集注》 这当然是前朝历代的教科书式的经典了,当然也是读书人所必读。单就那集大成的注解,就值得好好看看。 宝玉却不这样读,宝玉的读书之法,就是不求甚解,这时陶渊明说得,也不是他宝玉自创的。 那陶渊明五柳先生说过: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于是那后代的读书人,就效仿了陶渊明五柳先生,说读书还可以这么读! 这话被他爹听到,又得是一顿棍子。 好在他爹出去做官了,不在家。 所以宝玉也懒得不来,因为贾雨村作四书五经学问的方法,也是从那字词上下功夫。他宝玉是一块顽石,如何受得了这个! 于是兰哥儿和贾环叔侄俩,倒成了贾政的希望。本来贾政读书时,也是那个不通的,现在却要求了自己的子孙去读书,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欲知这读书,也是要有点基因里带来的天赋的。 这一点,贾政还不是独一份。看看那个贾琏,东府里的贾珍、贾蓉父子,要知道贾家毕竟是武出身,祖上读书就有限得很。 读书这件事,也是有传承的。不是为了科考,狠命下一番功夫,就能成书香门第的。 贾环对《论语》、《孟子》: 这样的书,只要背熟了,小孩子家不难做到。我毕竟记忆力强大。 这法子,也是师父贾雨村的意思,考什么,读什么,其他的以后再说,毕竟贾环还要一早就起来习武,效仿那闻鸡起舞的祖逖。武举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不能像欧阳公那样取笑了去。 贾环每天一早起来读书习武,兰哥儿比他还勤快。每天半夜才睡,一早也闻鸡起舞,学习那锥刺股的苏秦。 所以才只有半年,就大有精进,连宝玉都佩服起来。上一次宝钗说起兰哥儿读书,说少年就应该是这样上进的模样,才不辜负了那一身的才能呢。 宝玉这次听了,竟然没有生气,反而为大哥贾珠赞叹欣慰起来! 再看那贾兰,对那四书五经,特别是论语孟子,尚书诗经,那是真上心,不单在学堂里时时请教贾雨村,和贾环三叔也是不断探究,那贾环也对这个小侄子佩服的很,贾环也觉得从兰哥儿这里,得了大收获了。 于是后来贾环得了志, 就一味提拔了贾环, 这也算是善果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那妙玉在山上,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也拿出了那本《朱子集注》,仔细读去。果然比以前又有了更多的体悟。 下次,要把这书给黛玉,她应该也再多读几遍才是! 第53章 贾政数风物 话说那贾琏趁凤姐儿在荣国府新盖的大堂子过生日,就派人叫了手下的鲍二家的媳妇进来玩,没想到就碰到王熙凤回来遇到,不免大闹了一场,把24岁本命年的大日子,过成了让外人看笑话的日子。 这本是爷们的不好, 这么一闹, 就成了都不好了。 这就是凤姐儿的见识不足。 还以为自己都有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看那鲍二家的一死,这条人命,好歹就和你王熙凤有关,阎王爷那边,地藏王菩萨那边,才不管你为了什么,男人和女人那点事,本来就不过是猫猫狗狗的一点俗事,如今这样弄出人命来,就成了造孽的因缘,你王熙凤造作出来的, 你要不担着, 谁来担着? 这一闹,还显出平儿的好来了。 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后半句自然是说得鲍二家的,可惜她看不开,脸皮薄死了。这前半句,就说得是平儿了。 那贾琏到如今,也没有把个平儿降服了。也还有偷的那个意思。贾琏不免把平儿更加尊重了,也在心上更加讨厌了王熙凤。以至于后来才闹出了更大的事,居然一下子就出了两条人命。 这王熙凤要是不死, 真是天理难容, 那警幻仙子,就把王熙凤的名字,从十二金钗里勾了去,换成了她女儿巧姐儿了。 说起这贾琏,为何是大老爷贾赦的大儿子,却要借住在贾政这边。就有那不知道的,说因为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嫁过来,贾琏就跟过来,住在了贾政府上,还有那不知道的,就说是为了帮贾政王夫人管家,这才住过来方便。 这些,都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说得混话,不值得去反驳。 其实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数百年前的脂砚斋,也未必知道,更不用说后世那些号称红学专家的狗屁不通的假文人。 这秘密也不用藏着掖着,妙玉师父就听妙可师姐说了。现在,妙玉师父就告诉你,你可要搬了小凳子坐好了: 这贾琏,哪里是贾赦的儿子,本来就是贾政的儿子。你没觉得,这贾琏一点都不像贾赦,也根本就没把贾赦当父亲,倒是对贾政,不单长相,那关系上,也更像是父子。 这,也是贾政在贾珠死了后,也敢把宝玉打死的原因。 琏二爷,是贾政的二儿子。 所以,虽然在贾赦那里挂着个大儿子的身份,一府里的人,才都称呼他琏二爷。那贾赦不管他,连他贾琏的女儿,都没有个长辈给她起个名字。 贾赦不管, 贾政不能管! 后来还是王熙凤求了刘姥姥起了个“巧姐儿“的名字。 这才算有了个名字! 贾琏是贾政的儿子,这话说起来,还挺长,不过妙玉师父自然也不是那八卦的,所以,也就只拣那要紧的说了: 那贾赦的原配, 是贾母的侄女, 湘云父亲的亲妹妹, 湘云的小姑姑, 史鼎和史鼐的亲姐姐。 都是尚书令史公的后裔。 如今史鼎是忠靖侯,而史鼐则是保龄侯。史鼎和史鼐都是贾母的娘家侄子,同时也是史湘云的叔叔。史湘云因父母双亡,寄居在叔叔史鼐家里。 史家的祖上, 是保龄侯、尚书令, 到贾母辈,仍世袭侯爵。 当初贾母做主,把自己的侄女史筥做媒,嫁给了自己的大儿子贾赦。 《召南·采苹》写道: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 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采苹采苹, 采了盛在哪, 方筐和圆箩。 采了怎么煮, 用无脚、三脚锅。 公侯尚书加的公子、小姐联姻,都是京城的盛事。那时候都还是宠幸的人家,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 史筥小姐嫁过来,那真的是千宠万爱集于一身。那可是尚书令的女儿,只陪过来的丫鬟,就有八个。 这贾赦,也是个没吃过苦的世家公子,又从祖上就有了皇族亲近的身份,随时能见到龙颜的方便,就是那三公九卿,哪个见了不是颤颤抖抖,陪着千万个小心! 于是这个贾赦,还没出一月,就把那些个陪嫁过来的丫鬟,都宠爱了一遍。好在那时的贾赦,也才是十四五的年纪,到底是个不中用的。就没有弄出多大动静来。只是那原配正主史筥小姐,还没出一月去,就把当初的那份相夫教子的温柔体贴心,都放到心底,藏起来了。 偏那贾赦又是个不知足的,还要去外面逛那要好的去处。这史筥小姐,就嫌弃了贾赦的身子了。从此不愿和他同房。只打发了他出去,找他那几个相好的亲热去。 那小姐没接触过男人,都能从那些书籍里读出情欲来。这开了怀的夫人,自然对男女之情,又多了一份期待。可惜身边的这一个,就没了兴趣。 这一份闺中之愁思,也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和李纨那样,成了古井的。 于是,这史筥小姐,贾赦的原配史夫人,就把那份难挨的心思,用在了身边的那些男子身上。 可放眼望去,东府里倒是有,却哪里就方便了。这边的荣国府,也就剩下一个二爷贾政了。 偏这贾政,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于那情事上,还是那个没开悟的。每次史夫人见了贾政,拿眼去直直看了贾政,却哪里就有了回应。愁得史夫人真想派了那身边贴身的“红娘”去请了这个面相斯文的小叔子来,和他共度一夜鸳情。 这,也不过是于闺中想想罢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 这年贾赦才过了十六,就封了一等将军,要跟随当世的圣上西北亲征,去征讨那异域之族,也不必尽述。只是这贾赦一去,就是三年。 那史大夫人在屋里,就快要疯了,于是在贾赦出征后的第二个秋天,一个风雨交加夜晚,这史大夫人特意备了酒,打发了周围的人,只留了一个贴身体己的丫头秋桐,让人去请了小叔子贾政,只说有事要问他,等贾政进了里屋,这史大夫人就关了里里外外四重门,把个刚成人的贾政,也灌了个好醉,就和秋桐一起,把个贾政剥了个精光,就于那屋里把个烂醉的贾政折腾的死去活来。那贾政还是个雏,就在那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中,与那嫂子做成了好事。 从那夜起,这贾政也像着了魔一般,一有空就往嫂子屋里跑,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贾政懂事,天天去请安,那听了风声的,就开始疑惑起来。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那纸到底包不住火, 终于有一天,这史大夫人就有了喜脉之象,两人这才慌了手脚,赶紧找个借口请了太医来看视。那太医也是个不懂事的,待压了脉,就喜之不尽地不等主人问,就大声地报了喜,骇得周围的丫头婆子,都噤若寒蝉般不敢出声! 这史大夫人赶紧拿了银子堵了这太医的嘴,就打发他走了。 这边的史大夫人,怀胎已经过了近俩月。本想把胎儿打下来,喝了无数的中药却不中用。就无可奈何地过了半年,不想那贾赦就回来了。 贾赦满心喜悦地一回府,就被母亲史老太太叫了去,和他说了夫人已经有孕的消息。却死活也不告诉他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这贾赦就有了杀人的念头,贾母却把侄女接进了贾母处,说是快临产了,由自己亲自来照顾这这个长房长夫人的头胎。 那贾赦实在没办法了,就在屋里折腾起来,就和东府里那信了佛成了居士,常年不在家的贾敬的夫人,有了一段情事,那就是后来的惜春的来历。 于此间,也不必多说。 待那孩子生下来,除了满月,史大夫人就搬了回屋里,那贾赦还没出气,就天天缠着夫人责问那个混蛋到底是谁。 这个史大夫人也是个硬骨头,有节气的,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那些手下的所有人,也没有一个敢说的。知道不说还好,还有机会在里面,要说了,早晚是个死,就是打死都不能说,这不单是怕史大夫人,那上面还有一个一手遮天的贾母在呢,就是再蠢再傻,也知道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秘密。 那秋桐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碍了小姐的亲近身份,自然也不会告诉谁去。 这贾赦就开始往死里折腾起夫人来。史大夫人才产后一个多月,还没有恢复的娇贵身子,就被那禽兽一般的贾赦,夜夜折腾到死去活来,结果没出年底,就在羞愧和愤恨中,一命归西! 可怜那生下的孩子,不出一年,就没了亲生母亲,由大夫人的贴身丫鬟秋桐扶养着,那秋桐人虽然咋呼没样子,于小姐的情分上,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就把这孩子,好歹养到了三岁上, 这时才把那真情, 告诉了贾赦, 这孩子, 是贾政的种子, 却错不在贾政, 贾赦听了,也怨不得兄弟。 就让秋桐扶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到要开蒙了,才有了名字,叫贾琏。 那贾政心里自然是知道,这个贾琏是自己的儿子。待娶了王夫人为妻,就托了王夫人说媒,给贾琏定了王夫人娘家的孤女王熙凤的娃娃亲,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只是这贾琏一结婚,也算在大家彼此默认的情况下,自然就主到了贾政这边来了。 这妙玉听妙可师姐说了半天, 总算搞清楚了一些, 这复杂的关系。 那书友们却还在脑补着, 那石头记的作者的, 那些草蛇灰线来。 没办法, 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啊! 第54章 贾赦真情种 话说这妙玉听妙可师姐说了贾琏的来历,也觉得难以理解。仿佛听故事一般,甚至还比故事离奇多了。 那妙可师姐却说这算什么,那皇家里,比这要离奇得多了。 妙玉就问了贾琏自己知道不, 妙可就说了哪有不知的道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都装糊涂罢了。 果然是那份不要脸, 是一般人理解不了的。 只听那妙可师姐,又说出了更加离奇得秘密来,这下把个妙玉,彻底惊呆了: 那贾环,居然是大老爷的种子。 难怪这贾环,和二老爷哪里有一点相像的样子,倒是和那大老爷,那真是投缘得很嘛! 原来自贾赦得知二弟给自己扣了一顶绿的有点大的帽子,就一直想趁机报复,也是顺便挑战下自己的魅力值。 第一目标自然是对等的王夫人,无奈王夫人油盐不进,又贾政屋里人多眼杂,还有个赵姨娘在王夫人身边虎视眈眈。 那赵姨娘本来是王夫人从王家带来的丫鬟,没想到来了贾府,就想攀了贾政的高枝,把王夫人给甩了,这样的人很不少。 俗话叫“抱大腿“。 历朝历代都不少, 明明是很无耻不要脸, 还号称自己“良禽择木而栖”。 如果这是良禽, 那些坚守自己的品格,宁愿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又算什么? 傻瓜么? 那前朝的袁崇焕和洪承畴, 就是一对典型。 那袁崇焕宁愿被凌迟处死,也没有投降,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那洪承畴首鼠两端,为人所不齿,也是自然之事。是抱大腿的典型代表。 这赵姨娘抱了贾政的大腿,花言巧语把个开了荤的贾政迷惑得要死要活的。一天不在一起就难受,到后来赵姨娘干脆搬到贾政外书房去睡了,说是专门伺候贾政读书。 难怪贾政于这读书上也是有限,原来是被狐狸精迷惑,失了本性了。 于是这赵姨娘就和贾政生了探春出来,没想到生好探春,这赵姨娘还不知足,定要缠着贾政生出儿子来才罢。就把那个贾政缠的没法子。 恰好这时有外放的额缺,这时候贾政已经有贾珠,贾元春,贾宝玉,探春等子女,就开始把心思放在学业上。 那赵姨娘如何不知这贾政是厌烦自己缠着他,趁机出去作清静散人了。 可一时又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就暂时把那份生儿子的心给阁下了。 那贾政出了门,贾赦大老爷就是两路的老大了。他先是缠着王夫人,可王夫人除了照看着没几岁的宝玉,就是打坐念佛,几乎从不外出,连个见面的机会都难得,更不用说亲近了。 那赵姨娘却是个闲不住的活井。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就有那一次次的机会, 两个人就在那荣国府的角角落落里,学起了猫猫狗狗的勾当。怪不得府里很多人都说猫猫狗狗的。原来石头记的作者记录下来的猫猫狗狗的,是这个意思! 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体会,贾赦大老爷算是体验透了。那顶绿油油的大帽子,又被贾赦摘下来,戴到了弟弟贾政的头上。 这时的贾赦可真够忙的。趁那里面丧了原配的三年守期,贾赦就把东府里的嫂子,和隔壁西胡同的弟妹,一起拥入怀中! 那西府的贾敬大哥的媳妇,身份更是尊贵,竟然是皇室侧妃生的安阳公主,本来公安阳主就没把书呆子贾敬当回事,还不是想找谁就找谁,那贾敬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份,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就住在庙里做了居士。 居士也未必就是真出家,可如果没有特别的缘故,那出家也是早晚的事。 那石头记的作者在记录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说过这样的话,正说的是这两门。待我告诉你去: 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 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 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 贾代化袭了官, 也养了两个儿子: 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 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 如今一味好道, 只爱烧丹炼汞, 馀者一概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 名唤贾珍, 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 把官倒让他袭了…… 那贾赦就这样,趁机就和东府的女主人给好上了,只是那公主脾气的人,是只管生不管养的,于是惜春说起来虽然是东府少爷贾珍的亲妹妹,一个妈养出来的,却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反而长期住在荣国府老太太这边。或许也不过是大儿子作了孽,她贾母帮着擦屁股罢了。 至于这赵姨娘,趁贾政不在家,和贾赦就把这荣国府当成了寻欢作乐的安乐窝。两人把那春宫图画上的故事,反复演了来还不过瘾,就跑到那后山上荒无人烟的野地里撒野。 那地方,就是后来的大观园东北处建造栊翠庵、幽尼庵的所在。当时还是一片草木繁茂的所在。那贾赦和那男人不在身边的赵姨娘没少在那些草丛里寻欢作乐,也不值得细说。 就说这赵姨娘是个生过孩子的,于那千万小心里,到底还是着了道。这就应了那句俗话常言道“常在河边走,怎得不湿鞋”! 两人一来一去,这赵姨娘就发现都两个多月了,身体还是不见动静, 就知道坏了。 可惜为时已晚,勉前回去,在王夫人面前哭天抹泪地央求着,那王夫人到底是个念佛的,于那凡人的种种烦恼,都抱了宽容慈悲心。 即使母亲该下地狱, 那孩子无论如何却是无辜的。 就去央求了贾母, 一道为赵姨娘和贾赦 开脱了罪业。 请了太医来府上诊视。 这次把脉看完,就不敢造次,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只悄悄和主人点点头示意。赵姨娘心里既欢喜又难过。欢喜的是总算又有希望生个儿子去成家立业,瓜分家产了;难过的是贾政知道了会怎样,想到这里,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好在贾政过了两年也没回来。等他回来木已成舟,王夫人详细和他说了,自是也怨不得他人,又想到自己对不起大哥的种种往事,那史筥大嫂也是因他而死,他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这贾赦作为贾代善和贾母的嫡长子,拥有合法的继承权。他世袭了贾代善的爵位,但是在家里,他却只能住在偏院,不能住在荣国府的正院荣禧堂。而且荣国府的管家权力一直牢牢把握在贾政和王夫人手里。 这个原因,无人知道。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贾赦原配史筥大夫人殁了。贾母把怨气都撒在了贾赦身上。原配没了就是理由,何况贾赦连个正经的子嗣都没有。自然地位不如贾政。 这贾赦作为嫡长子, 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 于是众人不喜欢的, 他要喜欢,众人不爱的, 他偏要爱。 本来邢夫人家里是不同意的,贾赦就非邢夫人莫娶。贾赦受到这样不平等的待遇也不是一天两天。 小时候,弟弟贾政酷爱读书,祖父、父亲、母亲都喜欢弟弟,偏爱弟弟。虽然自己是嫡长子,袭了官,但依然得不到母亲的认可和重视。 而贾环的处境,跟贾赦很相似。贾环虽然是庶出,但贾环和宝玉都是贾政的儿子,都是荣国府的公子。 宝玉有老祖母的千般宠爱,有母亲王夫人的细心呵护,有表姐兼嫂子凤姐的特别关心,还有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宝钗等姐姐妹妹们的亲密友爱。还有众多丫鬟们的众星捧月。 而贾环呢,除了赵姨娘在乎他之外,其他的人都不愿意亲近他,都嫌弃他。连贾环的亲姐姐探春也不想搭理他。 探春宁可给宝玉做鞋,也不给贾环做鞋。整天跟宝玉一起玩,也不跟贾环一起玩。自己开诗社请了所有的姐姐妹妹包括宝玉,但是压根没想到贾环。 宝玉永远活在众人关爱的目光当中,而贾环则只能活在宝玉的影子下。 贾赦看到少年的贾环,就如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他对贾环升起了“惺惺惜惺惺”之情,所以趁此机会特意夸奖贾环。实则是弥补自己内心的缺憾。 那一天中秋聚会,贾赦破天荒地参加了,还讲了一个母亲偏心的笑话。贾母听了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所以贾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是偏心了。 贾赦虽然嘴上不敢明说贾母偏心,但是他讲的这个笑话可以看作是他的潜意识。这是他唯一一次公开表达自己对母亲偏心的不满。可以看到,贾赦虽然胡子都花白了,但是内心还是一个缺爱的儿童。他一生都在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和关爱,但是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他愤懑不平,满腹牢骚,却难以言说。只能寄情于酒色,沉醉在酒色当中,忘却内心的苦楚。 贾环和贾赦,都渴望得到长辈们的关爱和认可,却始终得不到。亲生母亲赵姨娘虽然爱他,但是她的爱并没有让贾环健康地成长,反而把贾环教育得阴暗猥琐下流卑鄙。因为赵姨娘自己内心是扭曲的,所以她给贾环的爱也是扭曲的。贾环就在这种被众人忽视的荒凉和赵姨娘扭曲的爱当中长大,所以他的内心也是荒凉和扭曲的。 贾赦和贾环都是读者们不喜欢的角色,他们身上有很多不好的习气。 没想到, 贾环和贾赦, 真是父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读到贾赦和贾环,心里对他们的种种行径感到不齿,但是同时又能够感受到作者对他们的一丝悲悯。 假若贾赦从小就得到父母长辈平等的爱,他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吗?假若贾环得到跟宝玉一样的待遇,得到祖母、父亲、母亲的疼爱, 他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吗? 也许就不会了。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可怜之人, 必有可恨之处。 妙玉听完了贾环的故事,就像听天书一样,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人真是可怜,被“情”之一字奴役着,看不开,得不到,放不下。 自己拼命维护着那一点面子, 却不知那面子在“不要脸”面前, 简直一钱不值! 第55章 赖嬷嬷请客 话说贾环,贾兰叔侄,最近在那功课上突飞猛进,贾环拜了冯紫英学习强身健体、行军打仗的功夫,准备参加的武科,贾兰则一心于那四书五经上用功,有希望成为贾雨村最得意的徒弟。 只是贾琏、贾环那出身上, 就有些不明觉厉, 其实也没有什么。 谁的子孙,都是贾府子孙。 你说对吧? 只有那宝二爷,还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无不正业,还到处惹是生非。 近来得了帮惜春妹妹购买画材,请教画事的差事,就有些事做,毕竟好了很多,可见这孩子到底还是要用起来,否则难保不是个废物。 自从刘姥姥走后,大观园又恢复了一向的模样。 花还是那花,树还是那树。 并不见改变什么! 那黛玉和宝钗好了,是一个大新闻,连宝二爷都看不下去了。 可仔细想起来,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是亲戚,能不好到哪里去。再说宝钗也是真为黛玉好。女孩子就应该“无才便是德”, 你总不能 让女孩子出去工作吧, 那成了什么了? 至于画画这件事,原是刘姥姥起的意,她老人家走了,这惜春被她一句话要累死。就有人建议叫《大观园长卷》,有人说这名字太平庸了,说不如叫《大观园山水长卷》,宝玉说不好。惜春说古人有那行乐图,叫《大观园行乐图》如何? 黛玉就说,既然是刘姥姥起的意,你快画吧,我连题目都有了,就叫《携蝗大嚼图》罢了。 众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 这话被在五台山修仙的文殊师利听到,就给黛玉在俗世里,多种下了五个难关。一个难关对一个字。 这黛玉自己哪里就能知道, 一味开口毒舌, 这是搞不好要下地狱的。 那妙玉师父, 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于是在那画材上,大家讨论了一番,定了要找的材料的,要买的用具。由宝玉去找老太太、王熙凤筹办不说。 这月初二是王熙凤的生日, 金钏死了一个月了。 宝玉一早出去祭奠金钏,回来正好碰到玉钏儿在哭。 话说王熙凤的这生日,原是贾母临时起意,叫大家凑份子众筹起来的。那赖大管家的娘赖嬷嬷,也出了不少银子,连上赖大,竟出了二十两银子,就心疼起银子来了。 正好遇上孙子赖尚荣得了知县,赖嬷嬷就趁机进来,要请了大家一起去凑个热闹,也顺便把银子给找补回来。 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 “大娘坐。” 又都向他道喜。 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 “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 他这个孙子, 就是赖大的儿子, 赖尚荣。 这赖大也是有福报的,他母亲赖嬷嬷是贾政的奶妈,他赖大也生了几个儿子,其中赖尚荣最得宠。 赖尚荣从小过着贾宝玉那样的日子,在丫头婆子的呵护下长大。因为主子的恩典,脱了奴籍,有了自由身。从小就和少爷一样读书识字。 这赖尚荣20岁当了官。 30岁到地方当了县太爷。 赖嬷嬷儿孙满堂,且个个有出息,所以像老封君一样被儿孙们敬着、哄着。 在赖家,赖嬷嬷就是贾母一样的存在。 这,不就是贾府起家的翻版么? 难怪奴才也这么有脸! 只听那李纨笑道: “多早晚上任去?” 赖嬷嬷叹道: “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 “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这话说得, 就像贾母对宝玉说得话。 这时平儿就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 “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 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 “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这个赖嬷嬷, 也算是个明白的。 难怪奴才做得这么好!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 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 “媳妇来接婆婆来了。” 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 赖嬷嬷听了,笑道: “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 “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 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 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 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 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 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 “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 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这真是一个好奴才, 知道帮手下人说话。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嫁, 一家都在府上。 那都是自己人。 本来赵姨娘也是自己人,和周瑞家的,一个狡猾,一个老实。结果也有些不一样,狡猾的成了半个主子,老实的还在继续做奴才。 这个关系, 也不是一般人能搞清楚的。 赖嬷嬷就是贾府祖上服侍康熙爷的奶妈,这赖尚荣,差不多就是贾府上那些不争气的后代子孙。要靠祖上的面子,才捐一个官去混日子。 而赖嬷嬷大摆宴席, 就是接驾的意思。 果然,那石头记的作者,是真的够累的。批阅十载,就为了蒙混过关,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成了一时的禁书。 这一日正是十四日,妙玉师父和莲心出门散心,刚下山,过了荷花池,还没怎么,就听墙外热闹起来,那莲心一打听,小红说是今日赖嬷嬷请客,还请了大戏,好是风光。比那主子家里,似乎还风光些呢! 妙玉暗暗纳罕,一个奴才能怎样,就比那主子还风光了。只怕是太过了,自然难有好的结果。只怕是这一朝自然还好,那下一朝如何,就难说了! 谁知道呢? 第56章 奴才也逞能 话说那妙玉和莲心在大观园的荷花池散步,就听园子外热闹非凡,原来是赖嬷嬷家请客,主子们不少都去了。还请了大戏。要大摆宴席三天。 这赖嬷嬷确实是个有脸面的。 仅是贾政的奶妈也罢,只那会做人上,有几个能赶得上的。 当初赖嬷嬷作贾政的奶妈时,那真的是认真周到细致到不仅对宝贝,还有对产妇,简直比自己的老妈还好。这个相当于月嫂的活,真的没几个人能做好。赖嬷嬷不仅仔细,那份勤快,不计较,全然把人照顾到哪里都舒服的劲。不是一张月嫂证书能体现的。人又干净体面,于是等贾政大了,赖嬷嬷就想辞了去,贾母怎么也舍不得,就让赖嬷嬷帮着带自己屋里的八个丫头,那个晴雯,就是赖嬷嬷的贴身的,结果一带进府里,就被贾母看上了,说晴雯模样投缘,一看到晴雯。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这话说得!!! 赖嬷嬷是谁, 一看这样, 赶紧让晴雯跪下磕头。 这晴雯就成了贾母屋里的第九个丫头。 赖嬷嬷认真调教鸳鸯、袭人等八大丫头。把个贾母,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就记住了她的好处了。 后来赖嬷嬷一家,就成了荣国府的最有权势的奴才。两个儿子分别做了荣宁二府的大管家。这份荣耀,一般主子也比不了。那家财,估计比贾府都不差了。 这作体面奴才的机会, 都是赖嬷嬷自己, 认真争取来的。 红楼梦多的是靠着主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豪奴,有的仗着主子脸面,作威作福,有的纵容儿子闹事,但赖嬷嬷一家却一直谨守本分,谨记身份,富而不骄,守礼守节,这些应该都与赖嬷嬷本人的治家理念有关。 赖嬷嬷是赖大和赖二母亲,两兄弟分别是荣宁二府的管家,在贾府小心服侍多年,也慢慢攒起了自己的家业。 探春理家时曾说, 赖大家也有园子, 也有树木花草, 且把园子包了出去, 一年不单供用了不少 花草树木瓜果李桃, 还能赚个几百两银子。 这几百两在贾府主子眼中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奴仆阶层,一家人一年光是园子一项就盈利几百两,若是再算上别的,可算得上是奴才中的首富了。 也因此,在贾母为王熙凤生日凑份子时,赖嬷嬷自认是奴才身份,要比尤氏李纨等少奶奶的十二两还要矮一等,但贾母不同意,你看贾母怎么说: “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这话再听一遍, 也值得! 一出手就是十二两银子,可见赖嬷嬷之豪奢。按照贾母所说,赖嬷嬷比贾府的那些少主子可有钱多了。 迎春探春惜春等小姐, 一年的月例,也不过二十多两。 当然,这也怨不得人家有钱,我们通篇找不出赖嬷嬷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任何事来,就是她的儿子赖大、赖二,也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未生过任何是非的。 当然这样也还远远不够, 主要还是要会见风使舵 闻鸡起舞地勤快了才行。 到了赖嬷嬷这个年纪, 就像贾母一样, 再多的钱对她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她们要的是家庭和睦,家业兴旺,儿孙都勤奋努力,自己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赖嬷嬷没有想到, 不久后也要轮到她倒霉了。 这官自然没有那么好做的。 买的官就更难, 不仅被看不起, 还会不断被敲竹杠。 他家的竹子,还不够做竹杠的。 就被连根都搭上了。 这是她赖嬷嬷, 目前还算计不到的。 目下赖嬷嬷不仅有钱,还有身份,是个年高有体面的嬷嬷,培养了贾母的卫队,分派到各个主子那边听候差遣,一是恩赏,二其监管。 这就像贾家曾经在江南织造任上,甄家在江南总裁任上,看上去是个官差,其实主要是放出去作耳目的。 这些石头记的作者,既然是不敢也不好多说的,否则不单小说发行不了,连他那颗悬在脖子上的头,也难说得很! 于是即便在王熙凤、尤氏等人跟前,赖嬷嬷也是可以称老有身份的,可知赖嬷嬷是从贾母那一辈过来的,是个体面的丫鬟,还是贾母丫鬟们的总教头。 不信你就仔细看了, 那些丫头们见到赖嬷嬷, 那就是见到师父一般, 亲热地笑得什么似的。 贾母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王熙凤等人自然更要尊重。这贾府上也不是没有一个规矩的,年高服侍过主子的人,比年轻的主子,还要体面些。 正因赖嬷嬷的身份地位,虽然是奴才,但却是贾府几代的老奴,又有钱,又知礼守分,又有两个在管家之位的儿子,一个貌似出息了的孙子,因此在贾府上下人眼中,是非常受人尊敬的。 赖嬷嬷去王熙凤屋里说话,王熙凤都要忙着站起来让座。贾母跟前,赖嬷嬷坐小杌札上,凤姐这里,赖嬷嬷就可以坐炕上,长幼尊卑一丝不乱。 她说起自己孙子赖尚荣捐官之事,左一个奴才右一个奴才,把自己身份摆的非常明确,时刻不忘主子恩典,对着主子方向都还要磕头。赖嬷嬷这样说给凤姐听,想必平时也是如此教导子孙的。 像赖嬷嬷如此不忘本,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身份,一直安守本分,从不惹是生非,从不耀武扬威的奴仆,在主子跟前总是一副恭顺和感恩的姿态,低调做人,也就难怪她会家业兴隆。 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典型的奴才心理和奴才思维,做奴才惯了,一辈子抬不起头,但在红楼梦的时代,赖嬷嬷这样的奴仆,正符合了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对主仆身份地位的要求。 比较有意思的是,同样是贾府的几代老奴,宁国府的焦大和赖嬷嬷是同样的身份,但焦大却混成了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孤身一人,还经常被派差事,喝了酒就骂人。 这架势,做奴才也是有分别的,做的好的,家业兴旺,做得不好的呢,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只能在那马棚里喂马! 赖嬷嬷就深知,自己家混得再好,两个儿子再有本事,对贾府来说,她们还是奴仆,她们的一切,都是靠着主子的恩典得来的,没有主子就没有她们的今天。所以赖嬷嬷常怀感恩之心,时刻铭记自己身份。 试想一下,若赖嬷嬷自以为自家有钱有势了,在贾府就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甚至目中无人,她会成为贾母的牌友吗?会成为王熙凤的座上客吗?赖大赖二会成为宁荣两府的管家吗?赖尚荣能靠着贾府资源捐官吗? 王熙凤要赶走周瑞犯了错的儿子,若不是赖嬷嬷说情,想来是难以让凤姐收回成命的。周瑞家的感激的要给赖嬷嬷磕头。同样是奴仆,周瑞家的与赖嬷嬷在王熙凤跟前的脸面,高下立现。 赖嬷嬷年事已高,早已不大管事,闲着没事时也会坐着轿子进府,陪贾母斗牌说话。此前,晴雯正是因跟着赖嬷嬷进府,才被贾母看上。 赖嬷嬷见主子喜欢,自然会双手奉上,丝毫都不含糊,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何况一个丫头?这样的人情练达,这样的精明世故,自然是在贾府服侍主子的多年生涯中慢慢历练出来的! 偏那赖嬷嬷,又送了个最不会做人的晴雯给贾母,贾母又把晴雯送了宝玉。 这天摆酒席,连贾母都到了,众人聚了一会子,也不见得他有什么意趣,就赶着都回来了。 那凤姐儿刚到家落了座,茶还没喝一口,就只见这一群姐妹们,在李纨社长的带领下,前脚赶着后脚,就进来了。 那王熙凤是谁,一看诗社的大诗人们都到了,就知道今天这个难关,就有些难过了。于是不等众人开口,就开玩笑说: “今儿来的这么齐,倒像下帖子请来的。” 凤姐儿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找她来要钱来了。她这个诗社的监社御史,能为诗社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没人有真看不起凤姐儿不会做诗,都知道她从小就没了父母,两个兄弟又是那不靠谱的,她能活到现在,多亏了王夫人、薛姨妈她们小时候的照顾。 所以当王夫人给她保媒,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个贾琏,虽然不是王夫人亲生的,却是贾政亲生的。本来贾琏在那边,由一个失了主人的丫鬟带着,有多困难,可想而知。当贾政求了王夫人,王夫人二话没说,就给贾琏说了王熙凤,给大爷贾赦和邢大夫人说了,大家也算顺利的,都是亲上加亲,还能计较什么呢? 只是那贾赦,就有些不甘心起来,觉得既然贾琏是贾政的孩子,就应当结了婚就过去二老爷那边,王熙凤还觉得奇怪,那严夫人就使了个颜色,从小看人脸色眼色长大的王熙凤,自然知道王夫人在干嘛!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次分解。 第57章 偶结金兰契 话说赖嬷嬷家双喜临门,奴才做得顺利,孙子又做了县太爷,就请了贾母等人去家里听戏。 那妙玉和莲心在大观园的荷花池散步,只听那边管弦齐奏,热闹非凡。约略听了,无非是你夸我,我敬你的话。 话说众姐妹来到凤姐儿处,平儿见了,忙让进屋里坐了。那王熙凤一见这个架势,就知道又是来讨债的,就说了不请自来的玩笑话,那探春就接了说道,我们这些人来有两件事求了二嫂子,一件是我们自己的,一件是咱四妹妹的,这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呢。你办不办? 那凤姐儿知道探春是个不好惹的小姑子,故意笑了道,能有什么事,这么要紧?还要拉出老太太来,你三丫头还有搞不定的事!先喝茶要紧,那平儿和小红,早就把茶水端上来,人各一杯地端了,再有什么话,也都是好话了。 这就是平儿! 你能做到么? 也难怪连凤姐儿那样的, 也喜欢平儿! 凤姐儿这时就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上个月的米账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 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 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儿连忙笑道, 这是什么话, 我不入社花几个钱, 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 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 明儿一早就到任, 下马拜了印, 先放下五十两银子, 给你们慢慢做会社东道。 过后几天, 我又不作诗作文, 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监察’也罢, 不‘监察’也罢, 有了钱了, 你们还撵出我来! 说的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话说那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众人都体谅他病中, 且素日形体娇弱, 禁不得一些委屈, 所以他接待不周, 礼数粗忽, 大家也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路来望她, 因说起这她这个病症来。 宝钗因说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这也不是个常法。 那黛玉自己知道不中用, 心病还得心来医。 于是就说了,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 那宝钗就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就感叹道,古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些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也说不得了。 说话之间, 黛玉已咳嗽了两三次。 只听宝钗说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就又感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 宝钗道, 这样说, 我也是和你一样的。 黛玉就说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虽有,却似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生气地说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 两个或两个以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结成的一种拟亲属关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拜把子结为异生兄弟或姐妹。所谓“金兰语”、“兰言”,就是金兰兄弟或姐妹之间的知心话。 这宝钗、黛玉的“金兰契”,始于前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就被那无事忙的“脂砚斋”,狠狠地利用了一把,说是石头记的作者“钗黛合一”设计的印证: 钗玉名虽两个, 人却一身, 此幻笔也。 一个是“林下之风” 一个是“闺房之秀”, 性格迥异的两个女儿,硬是被他“合二而一”了!他这一批不打紧,弄得古今多少人被牵着鼻子走,撞了南墙也不带回头的。钗黛若能合体,自然是人间绝色了。 钗黛虽然并秀,性格却大有不同。 就有那多事的,拿了宝钗评黛玉,又拿了黛玉评宝钗。那些不知道的,就觉得好有道理: 如黛玉直而薛宝钗曲, 黛玉刚而薛宝钗柔, 黛玉热而薛宝钗冷, 黛玉尖锐而薛宝钗圆浑, 黛玉天真而薛宝钗世故…… 一个是封建家庭的孤臣孽子 一个是它的肖子宠儿。 作者借了抑扬褒贬进行批判, 对于钗黛都不能改变什么。 于是就有这样的观点出来,说什么同人金兰感情,当然那金兰女同,是要把对方掰弯了的蕾丝之情啊。 想那薛钗林黛的判词之谜: 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 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 金簪雪里埋。 古往今来多少的红学大师,都对这个判词表示不能全解: 因为第一句描写的是薛宝钗, 第二句是林黛玉, 那么应该第三句就是薛, 第四句是林啊, 怎么判词第三句 是林第四句薛呢? 还有玉带林中挂, 那黛玉是上吊还是什么? 其实,这薛宝钗、林黛玉的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其中, “可叹停机德”, 描述的是这薛宝钗传统贤惠,完全符合了封建道德标准的女性美德,这就是宝钗可以努力入宫待选的原因,从小薛家本来就指望通过薛宝钗进宫,改变家族依附他人的地位。可惜没有成功,这才到贾府上,投奔了妹妹王夫人家中。 要做大宫廷采办, 没有大内甚至 圣上、皇后的关系, 那不是扯淡么? 而那“金簪雪里埋“,和那判词中的“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的画作,自然是直观道出薛宝钗婚姻不幸的命运和她与贾宝玉的悲剧关系。 林黛玉的判词则为这思四句的中间两句。“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 其中,这“堪怜咏絮才”是说林黛玉是为一个才华横溢但命运多舛的人物,她的才华被比作“咏絮才”。 这“咏絮才”可不是一般的才。 其故事出自《世说新语.言语》,里面记载了晋人谢道韫的趣事。谢道韫是东晋女诗人,她出身名门,是东晋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宰相谢安的侄女,也是着名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媳。 谢道韫是谢氏家族有名的才女,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其才情受到叔父谢安的赏识。 在一个满天飞雪的日子,谢安和子侄们讨论用什么东西可以比喻飞雪。他的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意思是满天的飞雪象是空中撒盐。其形象和意境都不够好,盐和雪相同的是颜色,但是盐却没有雪的轻盈。所以谢安听了默不作声。 后来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将飞雪比作柳絮,不仅颜色象,而且形态象,扬扬洒洒的雪花不正象漫天飞舞的柳絮吗?众人对谢道韫的精妙比喻大加赞赏,谢安听了更是抚掌大笑。 因为这个着名的故事,谢道韫和汉代的班昭、蔡琰成为中国古代才女的代表。而咏絮才,也常常用来赞叹女子的诗才。 这林黛玉在后来自己的诗里,也曾引用过这个典故。 而那句“玉带林中挂”则暗示了她的命运,一声被困在贾府之中,象征着她虽然才华横溢,但命运多舛。判词中的“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的画作,进一步强调了林黛玉的命运和她与贾宝玉的关系。 这些判词,宝玉早就在那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见到过,只是凭他一个石呆子,是万难明白其中的深意的。 而妙玉也早就在那天堂的应善司里,仔细参究过,只是当时并不十分明白,而如今早就明白了八九分。那太虚幻境里的景象,不过是俗尘里的虚幻前世,那些女子,都是个薄命的,并不见得贾妃就比惜春好,探春就比迎春乐! 至于那宝钗和黛玉,大戏还没开始,她妙玉也不好强说因缘。 那些话,还是留着妙玉师父,以后经历过慢慢拆解给我们听罢! 第58章 奈何秋雨声 话说宝钗和黛玉经两次交心之谈,竟成了金兰知己之交。那黛玉也是真心觉得宝钗是真为她好。 待宝钗走了以后,黛玉想要休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像打翻了酒瓶子一般,心内就闹腾起来。 这时雪雁端了赤豆红枣燕窝养心粥上来,黛玉只略微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这季秋时节,日未落时天就变黑了,外面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把那一屋子周围的竹子打起来,像万千秋虫一齐哀鸣起来。那石头记的作者说, 秋霖脉脉, 阴晴不定, 那天渐渐的黄昏, 且阴的沉黑, 兼着那雨滴竹梢, 更觉凄凉。 知宝钗不能来,黛玉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那《春江花月夜》就不必说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孤篇压全唐的盛唐巅峰之作。 这首七言乐府, 内套着九首七言律诗。 也不是一般人能分辨的清楚的。 这黛玉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却报进来,说宝二爷来了。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长蓑衣冒雨前来。 黛玉没有想到宝玉会来,就是个意外之喜了。不觉笑了道: “哪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 “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 “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 “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哈哈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 因见案上有诗, 遂拿起来看了一遍, 又不禁叫好, 就边读边评了起来: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只听宝玉说道: “这两联四起句写得好,不单韵好,意象和意思也都好。只是太悲了些 。” 那宝玉哪知道,黛玉刚才五内间也是沸腾过好一阵子,这时已经冷了下来。 又听那宝玉继续读了下去: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移泪烛。 这一联读完,宝玉心内已知黛玉只因内心太过悲切,笔力渐渐不逮,就知管又接着读了下去: 泪烛摇摇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读到这四句,宝玉竟然似乎闻到了那黛玉的悲切之声一般,竟自也动起情来。不觉就忘了读,只管看了下去: 罗衾不奈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这四句还没读完,宝玉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又怕更增黛玉上心,只得借了那暗影,抬手偷偷抹了去,勉强忍着热泪,继续读完了那最后的四句: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已教泪洒窗纱湿。 读罢这才回过神来,那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那宝玉勉强装出笑来说道: “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 “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说着, 披蓑戴笠出去了, 又翻身进来问道: “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黛玉笑道: “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 “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道: “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 “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 “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 “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 黛玉道:“回去说‘费心’。” 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 “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道: “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婆子笑道: “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 黛玉听说笑道: “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 “又破费姑娘赏酒吃。” 说着, 磕了一个头, 外面接了钱, 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 雨声淅沥, 清寒透幕, 不觉又滴下泪来。 直到四更将阑, 方渐渐的睡了。 那妙玉师父于那后山上,自下午来寻访的宝钗,到那冒着夜雨来探看的宝玉,兼那潇湘馆里孤苦悲戚、病体难医的黛玉自己,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那书有没有算得什么,那画也未见得好。那诗更是无法和唐人张若虚的比。只这个徒弟黛玉,让妙玉也牵动起了俗情来。 就黛玉那心病上,那黄帝内经都已无解。妙玉看宝玉回去了,急急返回内室,把那御本的先天神数拿出来,沐了手,燃了香,向师父观世音菩萨所在的方向默祝了,就跏趺坐了下来,默念之前所见所闻,于那先天神数中祈念,就得了那卦爻,翻开一看,只见其象辞曰: 下坤上乾,曰“否”。 否:否之匪人, 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坤为宝钗,乾为宝玉, 黛玉于宝钗、宝玉之间, 闭塞不通,大凶之象! 初六拔茅如以其汇,贞吉,亨。 这是说本来大家亲亲有戚。 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其后小人被包容,故亨通。 六三,包羞。 被包容行小人之道,羞辱。 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 承天之命,附于后天有福。 九五,休否,大人吉,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否闭止,大人吉, 将要灭亡之时,绝地求生。 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妙玉打卦完,才想起原来给黛玉打过卦,正是否极泰来之象。 这才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黛玉虽然嘴巴不饶人,到底是善根有大福报,自有贵人相助的。 后来那文殊师利和观世音,竟然都暗暗相助了自己的徒弟黛玉,这一份大福报,竟然连自己都没有得到的。 妙玉当然很明白, 这到底是为什么。 黛玉是要干大事的! 想到此,妙玉不禁也为自己的徒弟喝起彩来。好歹她黛玉的这个师父,也会时时陪伴,随时可相助于干大事的黛玉的。 不知不觉,妙玉就于那修为上,又上了一个台阶: 无我,利他! 争取为黛玉打的卦象一样, 变化之理,古今共通。其象于那“否泰”间最为显见。老子所谓: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否及泰来, 不破不立! 第59章 大爷爱鸳鸯 话说这黛玉一天天越见身体不好,宝钗和宝玉都来看过了。黛玉感念众人,自己却知道,这身体是难见好了。只听那窗外淅沥的秋雨声,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过了凌晨一点多了,这才渐渐睡去! 话说那贾赦贾大爷, 才是专门在脂粉堆里混的。 和东府的嫂子生了惜春, 和贾政屋里的赵姨娘, 生了贾环还不罢休, 还想讨了贾母房里的, 那个大丫头鸳鸯做小妾, 这目的自然很清楚。 这当然也怪不得贾赦, 谁叫你偏心眼, 把长房大儿子不放在眼里的。 贾赦是贾代善的长子,在非常讲究长幼有序的封建社会中,嫡长子在家族中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历来皇帝储君的方法也是嫡长子制。 虽然,按照宗法制度贾赦袭了爵位,但是在荣国府的实际地位却不高。从外在来看,贾赦虽为长房,却未居正房。 在邢夫人携初进贾府的黛玉拜见大舅舅时交代的很清楚,邢夫人和黛玉是“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 当初黛玉一进贾府“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显然大老爷贾赦、邢夫人夫妇,住的地方并不是正房,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住在荣国府正房的,是贾母和贾政王夫人一家。 这贾母也不待见贾赦和邢夫人。这不待见的原因,妙可师姐之前已经说过了,是因为当初贾母给贾赦说媒娶了史家的史筥大小姐做原配,没想到因为出轨小叔子贾政,竟然被丧心病狂的大老爷给折磨死了。 贾母从此,就没有给过他这个大儿子好脸色。 这场婚姻, 贾母本来是最大的赢家, 一转眼。 就成了最大的输家。 可见人有旦夕祸福, 一点都不带错的。 你觉得你很厉害时, 就是你要倒霉的时候到了。 泰极,否来。 这贾母几乎挨了大儿子当头一棒,搞得自己连娘家都不敢回去了。这才特希望湘云多来看看她,她也从湘云身上,多知道些娘家的事。 这会子凤姐儿听说,贾赦要问贾母要鸳鸯,就规劝邢夫人,不要在贾赦纳鸳鸯为妾这件事上去保媒。 这邢夫人, 并不是贾赦原配。 自身尚且难保, 对那花花肠子的丈夫贾赦, 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作为大太太的邢夫人,也不受婆婆贾母的待见,红中对白板,两个都不受待见的,碰到一起去了。 鸳鸯不愿与贾赦为妾, 自然有他的道理。 邢夫人毕竟是婆婆, 被王熙凤这么一说, 就有些挂不住, 于是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这话说得, 真是不明觉厉, 连王熙凤都憋不住想笑。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并作不得什么主,不过是顺着老爷的意,各自得些好处罢了。 这王熙凤, 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邢夫人的智商, 就还有点跟不上了。 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这妙玉在山上 正听她们瞎扯, 这会子真想上去, 打凤姐儿两巴掌! 邢夫人却不这么想,就听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 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 凤姐忙着服侍了一回, 娘儿两个坐车过来。 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做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 便自往贾母处, 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 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 从后门出去, 打鸳鸯的卧房前过。 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 见了邢夫人, 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 我瞧瞧, 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 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 “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 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 “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 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 “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 不是模样儿不好, 就是性子不好, 有了这个好处, 没了那个好处。 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 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邢夫人又道: “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 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 “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说毕,便往凤姐儿房中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 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 平儿听说, 照样传给婆子们, 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那王熙凤就也定了神, 静等那婆婆前来, 再说些混账的话出来。 妙玉在山上见到众人为这事忙得前前后后,却注定没有结果,也罢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分解。 第60章 二爷恨无能 话说那妙玉在后山上,只见贾母处来来往往,像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的人。就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这妙玉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家。于这人事上还是个热心的。一则看大老爷如何,一则看老太太如何,一则看邢夫人如何,一则看凤姐儿如何。 这时候,就见那主角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 琥珀就答应了鸳鸯。 鸳鸯也往园子里来, 各处游玩, 不想正遇见也在外候主意的平儿。 平儿因见无人, 便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 二人见他急了, 忙赔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三人唬了一跳, 回身一看, 不是别个, 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里来? 平儿笑道咱门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 只伏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 回房里去睡,岂不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 这有钱有势的人,办法也是一大堆,一般的人早就投降了,偏这鸳鸯一口咬定就是不放口! 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只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场。 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 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 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这王熙凤还好是个女子, 要是个男儿, 不知道又会造出多少孽来! 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 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姐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就说道不偏心! 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宝玉听说,忙站起来。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话说得漂亮! 顿时就把那各方尴尬的心,给压制下去了。妙玉在山上也为凤姐儿叫好! 第61章 夫人好尴尬 话说那贾赦定要娶了鸳鸯,鸳鸯哪里肯依。贾赦就叫了邢夫人去央求贾母。邢夫人也是个没主意的,就叫了王熙凤商量。王熙凤知道不成,邢夫人却还不相信,一意要去。王熙凤也就顺着婆婆的意思,只把自己撇清,就是造化了。 那邢夫人果然先找了鸳鸯,没想到鸳鸯早就打定了主意,任谁说去,只有一个“不”字。 邢夫人一时倒没了主意,就再回来找王熙凤。王熙凤早就知道邢夫人会回来。也早就派了平儿等身边人出去了,只留了一个丰儿答应着,好免得大家都尴尬。 那平儿出去,就到那园子里来,不巧就遇到鸳鸯和袭人,三个正说着,鸳鸯的嫂子却来找她,要她回去。被鸳鸯臭骂了一顿,说出“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的话来。 没想到宝玉也从惜春处出来,路过这里,四人就结伴去了怡红院。 偏那贾赦、邢夫人还不死心。动用了各种不能细说的手段,就去为难了鸳鸯。一般的人,早就认命了。 偏这个鸳鸯不信邪。就把那些能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地都和老太太说了。唬的老太太和在场的众人,都不知道怎么是好。 还好探春是那机灵的,就说了一番大有道理的话,于是众人这才刚缓过来。 一时也未必细说。 偏那邢夫人是个不知死活的,就又来找贾母讨要,却不知贾母早就知道了。 这邢夫人,只是大老爷贾赦续弦的夫人。虽贵为贾府大太太,却因地位尴尬,身份上就比不了贾政的妻子王夫人。 外加她禀性愚犟,只知一味奉承贾赦,家中大小事务,俱由丈夫摆布;出入银钱,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婪取财货;又自己没有个孩子,那些挂名的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故甚不得人心。 作为贾家的大儿媳, 她没能得到婆婆贾母的 欢心和当家的权力。 这邢夫人的娘家也寻常得很,她弟弟一家人,还要依傍她过日子。听她弟弟叙述,两个妹妹日子也都惨淡,大妹妹没能嫁给有钱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闺。 后来那邢岫烟来了, 就知是个穷困人家的孩子。 只是那孩子, 却是个要强的好孩子。 就鲤鱼跳龙门, 身价百倍起来, 嫁入了薛家。 话说那邢夫人的一番话,换作其他人,可能就会心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邢夫人开出的条件,也不是一般丫头所能拒绝。换了那不开眼的,早就上赶着去了。 邢夫人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劝鸳鸯时的话,就是劝自己。那当姨娘的好处,一样一样的,鸳鸯没理由不答应。 可鸳鸯只是沉默不语,根本没有回应。邢夫人也吃不准了,便决定让鸳鸯的嫂子来说服鸳鸯,从家里给鸳鸯施加压力。 邢夫人当然能说动鸳鸯的嫂子,毕竟有那么优厚的条件,鸳鸯的家人当然也会跟着沾光。可是鸳鸯虽没有在邢夫人面前发作,却在她嫂子那说出那些话来,把个金家的嫂子气得,就差一头撞死在那里了。 等鸳鸯嫂子回了邢夫人,邢夫人这才发现,这件事没那么好办,这鸳鸯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那邢夫人还不死心,还以为是鸳鸯抬价,她那里知道,为何鸳鸯连主子奶奶都不做,偏要做一个丫环?这不是她这种上赶着的人所能理解的。 于是这件事, 简直震碎了邢夫人的三观! 其实, 不要说妾室了, 鸳鸯本早就和平儿袭人说了, 自己对贾赦大老爷毫无兴趣, 对升级成为主子 也没有念想, 甚至就说出那样就是贾琏、宝玉也不去的狠话来。邢夫人本来以为,鸳鸯既然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就一定想要攀爬上位,这时才发现她错了。 于是邢夫人又以为,鸳鸯是家生子,只要软硬兼施,鸳鸯也不好拒绝,但她又错了。这时她才发现,鸳鸯是个啃不动的硬骨头。 这世上, 竟有这种傻人, 宁愿一辈子呆在丫鬟堆里! 以她邢夫人的慧根,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而鸳鸯的倔强还不止在于此,当贾赦派出鸳鸯的哥哥,继续施加压力,贾赦甚至说出,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之类的话。吓到了鸳鸯吗? 也没有。 邢夫人的利诱, 贾赦的威逼, 亲情的绑架, 对鸳鸯都没有用。 为了抗婚,她甚至当众绞发,发誓宁可出家,也不愿被贾赦强迫,这一番操作,好歹是断了贾赦的念想,但鸳鸯也将自己,推向了绝境。 鸳鸯此举,也啪啪打了邢夫人的脸,邢夫人活了几十岁,却总是没皮没脸,连旁人都替她害臊。 本来以为只要有了钱,可以不问是非对错,只知一味讨好贾赦,为了钱,放弃些自尊,成为贾府里的尴尬人,只要兜里有钱,脸要不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脸不值钱, 钱才值钱。 却不知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女人有了钱, 就趾高气扬,不知自己为何物。 这是“痴慢”毒深种。 男人有了钱, 就吃喝嫖赌,有几个省心的。 这就是“贪心”不足了。 一个是十几岁,生而为奴的丫环;一个是身有诰命的荣府大太太,听起来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奴才,绝不受人摆布。 夫人,更让人不齿, 丑陋了成了主子, 怪不得贾母, 历来看不上这个大夫人, 这人要变得不像个人, 又有谁会喜欢呢? 话说这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方才知道。待要回去,门上已知,叫了起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凤姐是谁, 儿早指一事回避了。 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 薛姨妈、王夫人等, 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 也都渐渐的退了。 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还得是老太太, 是个真高手。 这话也能说出来! 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等和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走了? 那邢夫人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竟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丫头们就去请了众人,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 那丫头也是个机灵的,就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薛姨妈道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座,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 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 王夫人笑道可不止四个。 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 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首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 凤姐儿叹了一声, 向探春道, 你们识书识字的, 倒不学算命! 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 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说话间鸳鸯出来,说不得众人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邢夫人就更加尴尬起来,手脚和老脸一起,不知道该放于何处。只觉是多出来的一般。 要知邢夫人到底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 第62章 妙玉解禅经 话说那众人陪了贾母打牌, 自然是要输银子的。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也不过是一手进一手出, 并不像那些没开化的, 都快死了, 还在拼命为自己捞银子。 就有人问了, 难道是为自己买棺材用的? 这也不是谁都知道的, 他自己,自然知道。 这时那邢夫人还在一旁站了! 一时鸳鸯就出来,向众人问了安!独不理那邢夫人。那邢夫人只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像刚被猛拳击打过一样难受! 众人也都当不知道。 那王熙凤也不敢说话了, 生怕一说错, 不是得罪了老太太, 就是得罪了大太太。 她可知哪方都得罪不起! 只见那鸳鸯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在那桌上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 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 “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 薛姨妈道: “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 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 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 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 凤姐儿听了,忙笑道: “我发错了。” 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 “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 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 贾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 又向薛姨妈笑道: “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不是都说“头胡”不好么, 怎么就成了“彩头”了? 谁知道呢,咱们且看了就是。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 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 “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 鸳鸯拿起牌来,笑道: “二奶奶不给钱。” 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 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 薛姨妈笑道: “果然是凤丫头小气,不过是玩儿罢了。” 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 凤姐儿就对平儿说道: “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 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 “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她道:“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 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了些。 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 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 说着就走。 平儿见他说得有理, 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 贾母一回身, 贾琏不防, 便没躲伶俐。 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赔笑道:“ 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 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做鬼做神的。贾琏赔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 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说着众人都笑了。 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 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 说着,贾琏送他母亲出来, 过那边去。 邢夫人回去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不知这嫣红, 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那妙玉在山上正打坐,莲心进来说黛玉来了。原来是老太太那边请安毕,众人听了鸳鸯一些闲话,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都散了。那黛玉随了雪雁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沿着荣禧堂的后墙向前,到王夫人住处,向北沿着胡同经过三春府内的住处,就来到了荣国府的后门。 出了后门,对面就是大观园的正门处。黛玉想着最近瞎忙,有些日子没去师父妙玉处了,就叫雪雁先不往左回去,直接就向右,自那曲径通幽处,来到了宝玉所住的怡红院。 这时候宝玉还在老太太屋里呢。雪雁正要问要不要去怡红院。只见那黛玉头也不回地就径自向前,向妙玉师父所在的那后山上的栊翠庵走去。 这时已是深秋。 只见那万顷荷花, 早就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池大枯败的叶子, 伴随着那些 直立于水中的茎杆, 霎是惹人伤怀。 这黛玉想半年前,自己和这荣国府,还是另外一番模样,如今,却是眼前这样的光景。那当初的千军万马,到底是长久不了,这时早就成了一池的残兵败将,到底是败给了那岁月时光!不由得心内又生出多少酸苦来,只是竟也没有落泪罢了! 雪雁在前边扶了黛玉,边引路拾阶向前,不久就来到了栊翠庵的木门处。 那值班门尼一看是雪雁到了,就知是黛玉到了,赶紧开了庵门请两位进去。 那妙玉犹自在颂念了功课。 那黛玉示意一旁的莲心也不去打扰,就于师父身后坐了下来,只听师父正颂念道: 尔时,佛告文殊师利: 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文殊师利白佛言: 世尊,彼上人者,难为酬对。深达实相,善说法要,辩才无滞,智慧无碍,一切菩萨法式悉知,诸佛秘藏无不得入,降伏众魔,游戏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 虽然, 当承佛圣旨, 诣彼问疾…… 正是最近妙玉师父教授自己的《维摩诘经》的“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妙玉早就闻听黛玉进来了,待诵读完问疾品第五,不觉过了半个时辰。这才停下,口颂回向毕,就座席垫子上转身向黛玉。 那黛玉赶紧合十拜下,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难忘,何况现今是黛玉视妙玉为修行引路人。只听黛玉说道: 师父黛玉最近偶染小痒,未能天天来请教,恳请师父教导,刚听到师父在背诵那《维摩诘经》,那文殊师利动奉世尊之命,前去探视维摩诘居士。文殊师利与维摩诘居士往复论难,开示“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那大悲精神。只因其病根在于攀缘执着,众生惟断除攀缘,去除二见,起爱见大悲,是谓无住本立一切法!不知黛玉说得对否? 那妙玉见了黛玉脸色苍白,神色暗淡。知道最近经历颇多,此时于她越是宽慰,越是伤悲。不如就讲了那禅修的好处,或许有些益处也未可知。 就听妙玉师父开言道: 这《维摩诘经》最是大智慧,才有那“宝冠之珠”说法。只是少有人知道罢了,想那唐人王维隐居终南山,一心修佛问道,就给自己起了“摩诘居士“的雅号,他的诗,就是在盛唐,也是没谁了。只那几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已经自成高格,难有匹敌了。 这也还罢了,那摩诘居士还是位修佛的高人,据说王维的母亲崔氏,就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并长期跟随大照禅师修行。 后来一举成名的王维,特意为六祖慧能撰写了《六祖能禅师碑铭》,其中有云: 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世之至人,有证于此,得无漏不尽漏,度有为非无为者,其惟我曹溪禅师乎? 那黛玉本就于摩诘居士的诗上多有用心,此时听妙玉师父一讲,更觉通体舒畅,竟像入了摩诘居士的心海一般! 正说间,就有那莲心通报进来,说宝玉来了。妙玉望着黛玉,见黛玉也未必十分动心,外面就有莲心的话对宝玉说了师父有请的话,那宝玉就随了莲心进来了。 你道宝玉为何而来, 且听下回分解罢! 第63章 呆霸王挨揍 话说这宝玉在贾母处,就有那探春和他说道: 宝哥哥咱们这诗社,荒废了也有两、三期了。眼看这秋天也过去了,不如就最近起一社,我去问着大嫂和姐妹们,你去问了黛玉和宝钗如何。” 这无事忙的宝玉,就像得了令旨一般,先和宝钗说了,回去就去找黛玉,细问婆子,才知黛玉去了栊翠庵。 宝玉这就上赶着来了。 那宝玉一个人来,不曾带着随从丫鬟,自己上前扣了山门,值班门尼见是宝二爷来了,唬的都快要什么似的。赶紧请了二爷进去,一叠声地报了进去。就有那莲心赶忙迎出来。 宝玉见过莲心,也不是一两次了。又加这莲心又是小红的姐妹,自然就感觉天生的亲近。只是这佛门净土,说话不好太过随意轻浮。就请了莲心去通报进去。 这时那妙玉和黛玉, 就从里面出来, 一见双女主出来了, 那宝玉赶紧拜了下去: “庵主好打扰了! 林姑娘好, 宝玉给二位大德请安。 探丫头说咱们最近要重开诗社,特叫我来通知两位,听说庵主也是为诗词上的高手,若蒙不弃,欢迎入社!” 那黛玉还没说, 身后的妙玉就回了宝玉道: “宝二爷特意赶来,原来今日是真有事,那诗社妙玉是不会去的,至于作诗,也是平常得很。不作也罢。二爷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再去?” 这话表面上是请喝茶,若你真的信了,也未必就不能进去喝,只这语气上,还要好好斟酌了,竟有一大半的意思,是送客的客套话。不信你可以去试试。 原来自上次金钏的事以后,妙玉已经把那宝玉看透了。无非是块石头罢了。师父观世音菩萨早就说过,自己还一味看不开。 如今看开了, 也放下了。 放下了, 也轻松了。 妙玉已经又精进了一层,离那金刚力士也不过再去精进一番,也就到了。 宝玉听了这话,知道是不耐烦了,就拱手告辞了妙玉,和黛玉一起出来。刚要出山门,只见门边的那几株红梅,花咕嘟已经隐约可见,想是已经迫不及待,也要来人间历练一番,不枉修成了这么美丽的身子! 一路无话。 转眼就是那十四日,只见赖大家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他自然没脸来,这么说你就错了。 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莲也在,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那扮相,唱腔,竟比那旦角女子,还委婉含情脉脉了,就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想薛蟠大爷,一向没有钱搞不定的事,一个戏子罢了,没有不爱钱的。无非是再多花点钱去。 这东府里的大爷贾珍等也慕他的名,于那酒盖住了脸时,就不要脸滴求他串了两出戏。唱完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他今日请来作陪。 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这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主人赖尚荣死也不放。又说道: “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 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 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 “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 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 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 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 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 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 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 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 湘莲道:“走走就来。” 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 薛蟠听这话,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 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 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 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 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 就不留心了。” 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 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 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 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 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 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 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哎哟”之声。 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 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 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 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 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哎哟”了一声道:“好哥哥。” 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 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 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 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 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人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 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 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 这薛宝钗的哥哥,实在是不堪。若说没有这样的人,还真有,还不少,上赶着被虐,还受用很,就有了一个词,叫贱货。这个词本来是指那些不要脸的女人的,放在呆霸王身上,竟然一点都不违和,可见这人贱起来,不单脸面,连老子、娘、亲妹妹,竟什么也不顾了。 这算,贱到家了。 不过要不他这样,怎会有一位一心想学诗的,就得来全不费工夫地得了机会, 去住了园子里, 向诗社里的大诗人们, 好歹学了几句诗, 把当年那没做的事, 就给补上了。 第64章 薛宝钗劝行 话说那呆子薛蟠大爷,自以为得了意了,就和那柳湘莲一起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被柳湘莲狠狠教训了一番。 这柳湘莲不管不顾地骑马走了。那呆子还在水湾里没爬出来。可怜一个四大家族的嫡长公子,父亲一死,竟没落到这般地步。 当初,也是神一般的人家! 一时众人寻了马迹,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 贾蓉也是个在那圈子里厮混的货,心内已猜着九分了,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也笑道: “他须得吃个亏才好。” 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这话说得很有些道理。 果然那薛蟠, 就有些改过自新的意思。 那席至晚散了, 众人便来问候, 薛蟠自在卧房将养, 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缘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 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 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也难得,薛大爷, 还是个知道羞耻的。 还要脸,只是脸皮厚一点。 就还有救! 转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这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内主意已定, 至酒席散后, 便和张德辉说知, 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 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 这话就显出宝钗的能耐来了,毕竟是应过待选的,这些姑娘里,若说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也就探春和宝钗了。 黛玉还在闭关修炼中, 经验和专业选手 差着一条鸿沟! 第65章 香菱初入园 话说那薛蟠大爷走了, 把个薛姨妈疼得什么似的。 可见再二货的儿子, 也有老妈喜欢, 对吧! 你看那薛姨妈听了宝钗的一番前言,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口上这么说,心里到底放不下,就这么儿子,再不成器无非就当废物养着,也好传宗接代去,难免不生出个好的来。于是这薛姨妈就思忖了半晌。 半晌那得多长时间? 一晌两个时辰, 半晌就是两个小时! 那宝钗等了半天不见回话! 好歹是自己的亲妈, 否则早就喝了茶回大观园了。 那石头记的作者却说: 娘俩商议已定, 一宿无话。 亲娘亲哥的事,没有办法。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那老成实干的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 薛姨妈到底见多识广, 是个会办事的。 不是那无明不开眼的。 那张德辉自然是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可以上路长行了。 这薛蟠一人混蛋, 竟把一整个薛家的混蛋, 都占去了。 那薛家别个,都从事靠谱得很。 毕竟是皇家买办出身。 要不靠谱,早滚蛋了。 那薛蟠就盼着赶紧离了京城,自然是喜之不尽,就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 他一个呆子哪里知道, 老妈心里的那些难过。 这会子就想最好天上下刀子, 大家都走不了, 死活在一块罢了。 可没有办法,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 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 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唉,这份养育恩情, 连那后山的妙玉, 都看得落泪了。 薛姨妈自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上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 因此薛姨妈即日到那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也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只说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 那宝钗就说道,妈既有这些人做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做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 那薛姨妈听了,就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服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没想到你哥就这样了,又把事情给耽误下了。你要觉得香菱还使得,就带了她去,也免得她夜长梦多的不自在。 宝钗就说道买的不知底里, 倘或走了眼, 花了钱小事, 没的淘气。 倒是慢慢的打听着, 有知道来历的, 买个还罢了。 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这宝钗说不得, 是那个一园子里最懂事的。 这香菱也到底是个有福气的,那妙玉早就有心照拂这个小妹妹,却一直不得便,这下好了,进来了不说,还住在西北角的蘅芜苑,园子里的隐蔽处,以后找香菱妹妹说说话,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心内也大欢喜起来。 到底还是个, 有未了的尘缘的! 那亲缘,原不好断, 比那情缘, 更难舍弃! 香菱一听说要进园子,心里顿时生了大欢喜,就赶紧说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 宝钗就知香菱这些年,跟个这么个不知疼爱女人、整天花天酒地在外面胡攮的哥哥过得大不如意, 只是懂事, 一味不说罢了。 于是宝钗就喜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心。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那宝钗听了这糊涂话,心里就知道香菱也生了不少不值得称道的想法,就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赔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带了他来做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 平儿就赶紧笑道 姑娘说的是哪里话? 我竟没话答言了。 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了。 宝钗和凤姐儿, 本就是姑舅之亲, 比旁人更近着一层, 这说话就自然不用多客气。 那平儿更是, 从小就和宝姑娘相熟的。 平儿听了,就赶紧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 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 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 二爷病了在家里呢。 香菱答应着去了, 先从贾母处来, 不在话下。 那在话下的,是这香菱刚出了门,不知不觉,就遇上了贵人了。 要知后情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分解。 第66章 雨村又逞能 那香菱刚一出门,就遇到潇湘馆出来的小丫头雪雁,来给宝姑娘送东西。 原来那黛玉最近因身上不好,宝钗就送了几回珍奇的滋补之物来。黛玉也没别的什么,就拿了纸砚相赠,也不敢叫外人知道。说不得差了雪雁悄悄送来。 那香莲本不认识雪雁,被莺儿一说,才知道是林姑娘家里带来的丫鬟。就赶紧问了好。于是就多出一份计较来。 这宝钗姑娘于诗上自然是个好的,只是不肯轻易开金口相授。要真学诗,说不得还要求了林姑娘才使得。这园子里要说会作诗,自然是她们两位了。 其实香菱要作诗, 这院子里起码, 有十几位可以教授她的。 她不过一个小白, 连个“平水韵”都不知是何物, 更不知什么平仄粘对了。 至于那诗情上, 若是韵律格式上只能打酱油, 还要什么劳什子古诗作什么? 不如就学了那胡适之, 写了那白话诗,你看: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风在吹》: 风在吹,雪在飞, 老鸦冒着风雪归。 飞不前,也要飞, 饿坏孩儿娘的罪。 这都是大诗人胡适之的白话诗,也算是诗了。就有那还没过世的鲁迅先生,取笑了这位笔杆子说,你不会玩文艺,就去玩你的思想罢,没得在那里丢人现眼! 那胡适之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的那个博导杜威,可是个思想大牛。胡适之在海外,早就学会了不要脸的真本事,别人说什么混账话,根本就不用往心里放! 这白话打油诗的水平, 还真不愧是白话打油诗的 开山祖宗! 那些后来者, 都纷纷效仿了去, 一时那胡适之竟也以为自己, 真得会作诗了。 还整了本诗本子出来 可惜没出几年, 就被那一时分不清好歹的众人, 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忙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忙说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姐妹们这两日也没见。 平儿就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 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 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 半路途中, 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 认了不到十年, 生了多少事出来!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做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人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 可见这大老爷, 不单是个色鬼, 竟还是个痴货。 偏那石呆子也是个一样的,就恨恨说了道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二爷就千方百计,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那石呆子只是不卖,还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姑娘想想, 这有什么法子? 无非是不要了罢了。 谁知那个一向没天理的贾雨村,也不知是从哪里听见了,便给老爷、二爷设了个法子,串通了差役,讹他拖欠了官银,先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 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那妙可和妙玉,早就从大老爷和琏二爷吵吵闹闹的那些话里听说了,自然都知道。 那石呆子丢了古扇,就如丢了命一般。进了牢子也没见得明白,还一味说有的没的的一些话,却不知这尘世里 从来就没有有, 也没有无。 说你有你就有无也有 说你无你就无有也无 哪里有什么是非, 那些是非人,才是是非 活该你有那二十把好扇子, 就不知道谁才是大爷了。 要你把扇子, 那是看得起你。 你居然还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扁你扁谁去! 这天贾赦老爷拿着扇子, 就像拿了美人一般, 怎么看怎么好看。 那扇面上的美人, 竟比那真人还美。 只见那扇面上的美人竟然是那写真的二十美人图,就从那补天的女娲,亡国的褒姒、妲己,救风尘的西施、昭君、貂蝉,一直到那汉宫的飞燕,唐皇的贵妃,后蜀的花蕊夫人,开封府的李师师,以及那南宋的临安三绝,前朝的董小宛等秦淮八艳,这些扇子果然有些来历,是一位专门画工笔秘制图的宫师画的,相传是从前朝那宫里流出来的。 这石呆子不知死活,只知道保了那宝贝,却不知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在牢子里蹲久了,才逐渐回过味道了。也就认了罪,自然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放出去了。 不想这石呆子回家一看,只见家徒四壁再看了自己形单影只。就于那有无二字上开悟了,竟一日随了那一僧一道的去了。 从此江湖上, 只留下了这样一个传说。 那平儿还没说完,就继续言道,且不说石呆子如何,再说拿着这些美人扇的贾赦,只管问着琏二爷说, 人家怎么弄了来? 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那样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 宝钗听了,知道这大老爷近来,也是事事不顺,就把那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办事不利的儿子身上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 平儿答应着去了, 不在话下。 第67章 香菱渐成痴 上回说到贾琏被大老爷一顿好打,就把那平儿打到宝钗这里讨伤药丸,正好碰上香菱要出去拜会众人。无非是一些客套说。 就有人暗暗称奇, 原来这香菱就是那个, 被父母弄丢了的苦主。 也不用多说什么。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 我这一进来了, 也得了空儿, 林姑娘好歹教给我作诗, 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诗, 你就拜我作师。 我虽不通, 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 我就拜你作师。 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 也值得去学! 不过是起承转合, 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 平声对仄声, 虚的对实的, 实的对虚的, 若是果有了奇句, 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 正是这个道理,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 那妙玉在山上,把妹妹香菱,和徒弟黛玉的这些话都听了去,这会子看到了,也听到了,就对黛玉这个徒弟的话,大感兴趣起来。 虽然那黛玉不过好为人师地一气说了去,并不见得仔细想过。可就是这一份随缘自在的法子,就切了那作诗的真谛了。 想那摩诘居士,早年年少轻狂时,那作出的诗,也未见得有多好,只是到了中年,于那世事上,到底看明白了,才有了那些好诗: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这两句,并不是在写诗, 而是在参禅。 你说对么? 只听那黛玉继续说道, 这作诗的要诀, 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 这句话是化自亚圣《孟子》。 孟子在《孟子·万章上》中,提出了“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的观点,这是一种论文的法子,自然也适合诗句, 意思也是和那“圣人”孔夫子《论语·雍也》论人之“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意思,一个意思。 香菱听了半天, 自然是不懂, 她要懂了, 也就不用学了呀。 于是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这一联出自诗人陆游年愈七十的时闲居在家中,所作《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二)》之句: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这时陆游在老家镜湖,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虽偶尔也会发发牢骚,到底是开悟者的一时意气罢了,不可太作当真。 只是这一首被香菱翻出来,就喜欢了其中的典雅工整的字词韵致,原是初学大抵如此的路子,必要经过的。 偏那黛玉,是个诗词的行家。 这就比如练字,一笔一笔地练去,原也是不错的。到底是难出头,待比划写好了。也就写死了,不如从一开始,就先在那笔意上下功夫。只是这着,也是少有人能体会到其中的大妙处。 听香菱如此说, 黛玉紧接了说道: 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这王摩诘,老杜,李青莲自然无人不知。只那提到的魏晋自陶渊明以降诸人,哪里是可以学得到的。比如这最不熟悉的“建安七子”应玚《应德琏集》,就有“别诗”写道: 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 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时旋。 这几句诗上,既有旷远的志趣,又有了思乡的情怀。而这两者看似矛盾冲突,却把一位游子内心复杂而悲伤的情思,都牵扯出来了。 那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钱穆老先生对黛玉的这个评价, 在“我们如何读古诗”一文中, 曾做出过如此的解释: “放翁这两句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 这意思, 想来也是黛玉的那意思。 于是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 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 他也不睡。 宝钗见他这般苦心, 只得随他去了。 于是这大观园里, 又多了一个痴的。 那妙玉眼见妹妹也是个上进的,自然也是喜欢的紧,就在那黛玉给香菱的王摩诘的诗上,从立意到章法,着力注解了去。 那香菱犹自不知,原来是大观园里那诗词上,妙玉、黛玉两大高手,一起加持了自己,难怪如今理解体悟起那摩诘诗句来,比以前明畅多了。 第68章 黛玉论神通 上一章说到,那香菱自进了大观园,一心想着学习作诗,找到黛玉,拜了师父, 竟成了诗痴一般, 饭也不吃, 觉也不睡, 日夜想着的都是诗, 连做梦, 哦,不, 睡不着不是做梦 是白日梦 都在作诗!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王右丞的书来,又要换杜律。 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 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 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 宝玉和探春也来了, 也都入坐听他讲诗。 宝玉也笑着对香菱说道: “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 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 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 不用再讲, 越发倒学杂了。 你就作起来, 必是好的。 探春也笑着说道, 明儿我补一个柬来, 请你入社。 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 宝玉道: “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 探春黛玉忙问道, 这是真话么? 宝玉笑道, 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 黛玉探春听说都道: “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 香菱又逼着黛玉, 换出杜律来, 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那杜律自然是杜少陵的律诗,最是第一等的好诗。说他好,是说意思、格律都好,这就有些难了,若论两者皆妙,就连王摩诘、李青莲也得佩服了,谁叫人家是家学。那杜少陵的爷爷杜审言,正是唐律的奠基人之一。 这香菱学了王摩诘的意, 再来学杜少陵的格! 这多亏了跟对了老师。 黛玉老师自是见识不凡。 学习就是如此, 跟了名师,自会开窍。 并不在传授你多少知识。 若跟了那犹自无明的, 能把你累死, 也没见你半分长进。 这黛玉本身就是那极其好学的,幼年随了母亲、贾府里难得的读书的种子贾敏耳濡目染了那诗经、楚辞、汉赋、乐府,五岁起又跟了父亲和贾雨村,精读四书。 后来自己, 又对佛道百家之书, 读了个遍。 那宝玉胡乱读了《庄子》写了几句歪诗就在那里要“证”什么大道,黛玉看了,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 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 却将丑语怪他人。 可见黛玉于那佛、道上,也是个通的。 林妹妹书架上的书籍,有四书五经,还有诸子百家之书,那诗词曲赋的本子,更是不在少数。这些自然不是黛玉的,而是那个考了探花的父亲林如海的。 这就是家学。 和那少陵一样一样的 天生读书的种子。 那香菱拜黛玉为师,黛玉给了她《王右丞全集》,让香菱把王摩诘的五言律读细心揣摩透熟了,再去读那少陵的七言律,然后次再学了李青莲的七绝的天纵之才的夸张想象,最后再从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古体上学了那高古! 于是当天香菱临走前,黛玉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递与香菱,叮嘱她念黛玉自己勾选有红圈的部分。香菱很快就读完了,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黛玉又让香菱作“明月诗”。 学以致用,读写结合! 这黛玉作诗法, 比那“费曼法”一点不差。 只听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 喜的拿回诗来, 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 又舍不得杜诗, 又读两首。 如此茶饭无心, 坐卧不定。 这时正是月将回望,那后山上的妙玉,也不禁手痒起来。 只听那蘅芜苑里的宝钗对香菱说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 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 香菱听了, 便拿了诗找黛玉。 此时黛玉看那香菱时, 只见写道是…… 要知端的,且听下章分解。 第69章 痴女苦吟月 话说那香菱又做了十数首吟月诗,问了宝钗好坏,宝钗看了也不说什么,就让香菱拿了去给她的老师黛玉,看她怎么说。黛玉拿过诗稿子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果然是用了那十四寒的韵,意思是那月了,只是一味要粘对押韵,那意象上就自不足,意境就差了很多。 只听黛玉笑着说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 默默的回来, 索性连房也不入, 只在池边树下, 或坐在山石上出神, 或蹲在地下抠土, 来往的人都诧异。 那后山上的妙玉见了如此的妹妹,也心急起来,只怕走火入魔反而不好,就用了那新学成的隐身之法,悄然来到香菱身边,以手抚摸了香菱后背。那香菱只听妙玉师父,把两人因果,前前后后,以及作诗的妙法,尽数告诉了香菱,把个香菱吓得,差一点就魂不守舍跌到水里。 待香菱听明白了, 才知是妙玉姐姐, 眼见自己一时不能明白, 来偷偷教授自己。 那香菱自是感激万分,这下不止是诗长进了,那出身上,也有了着落,自己原来是甄家的小姐。也难怪天生就对甄家的事,发自内心的牵挂。而眼前这个看不见的人,才是自己最亲近的那个。 妙玉和香菱这就算认识了。 那香菱就不管不顾, 向远处妙玉所在的栊翠庵 倒头就拜了下去。 她哪里知道, 妙玉就在她身边。 且说那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又站起来走一回,忽然又倒头拜了下去,大家都以为她在那拜月拜花神,哪里想到,竟是在拜自己的亲姐姐,在她作诗到了瓶颈期,眼见一时不能都悟,特意赶来给她指点了去。 那些人看了,都不能解。 只宝钗就笑着说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又是在另作呢。” 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宝玉看了一眼只是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冲冲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 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众人因要诗看时, 只见这首如此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看了笑道: “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韵,你错了韵了。” 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 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 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去了。 一时天亮, 宝钗醒了, 听了一听, 他倒安稳睡了, 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 原来真的是妙玉托梦,告诉了她那几句好的,有了一句好的,已经算是好的了。何况有了几句,就把个香菱喜得什么似的,还真在梦里就有了那新的八句。 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 “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 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姐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作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妙玉姐姐神助的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 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她梦中作诗说梦话。不知说了些什么。 众人正笑, 抬头见他来了, 便都争着要诗看。 那后山上的妙玉,也想听听众人到底如何说,就暂停了早课,看众人刚从王夫人处请早安回来,那香菱就赶紧迎向前去。把新作的一首递给了黛玉,黛玉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其中的两句,竟是大有新意,连自己也未必能作。 不禁对诗感叹起来, 惹得众人不知何故, 都要去看。 要知这回如和, 且听下回分解。 第70章 合园感其诚 话说香菱见众人从荣国府里出来,正在那沁芳亭处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 说着,把诗递与黛玉。 众人看时, 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都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毕竟她得自梦中的这八句,写是写了,好在哪里,毕竟还不甚明白。 只听那宝钗说道: “这妙处,也未必就都说得明白,只是于那古人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沈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上,就得了那’含蓄’的韵致了。” 闻听宝姑娘如此说, 那香菱已经喜之不尽。 再要看师父黛玉, 又听那黛玉徐徐说了道: “这诗原不是你能做得出,甚而至于为师也是勉为其难。古人也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保不准你真悟了,于那偶尔天成上得来,也是有的。” 那香菱也不敢瞒了师父, 就赶紧说道: “正是老师如此说。似乎是昨夜今晨那梦里得来的一般。又似乎是那栊翠庵妙玉姐姐亲口说与我一般。” 黛玉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也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可深究。 好在下次, 可以问了妙玉师父去罢了。 写诗自然是好的,只这起句自问自答地开篇就颇出人意料: 精华欲掩料应难。 第二句“影自娟娟魄自寒”清冷孤单的倩影,逐渐明亮起来,又暗淡下去。 中间两联“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也还罢了。并不见得有多好,无非是些寻常景象,可也没毛病,又似乎是故意往平淡里走去,为后面的奇峰突起,做了万千的准备! 到得未联,“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以追问呼应开头的自问自答,再以那千愁万绪,去问了那同样寂寞难耐的嫦娥,这一份真切,早就超越了所有的巧和手法。 香菱还要问什么,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 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 说着,一径去了。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 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 大家纳闷, 来至王夫人上房, 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 走至半路泊船时, 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 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 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 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 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姐妹叙离别之情。 黛玉见了, 先是欢喜, 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 独自己孤单, 无个亲眷, 不免又去垂泪。 宝玉深知其情, 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 “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 “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 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 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这香菱以其痴迷, 以其诚恳, 到底赢得了一园子的厚爱, 香菱自己也自然知道,妙玉姐姐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若不是她出手相助,这天似乎就要塌下来了。 那样的话, 还怎么在这园子里混去。 妙玉在后山上,听众人对香菱的诗品头论足了一番,没有不说好的,只黛玉心内还在疑惑。听香菱说妙玉师父梦里传诗,更加惊诧,这会子就来了一群姑娘和家人。在那人群里。居然还有自己相熟的一个。也真是机缘巧合得很。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71章 荣国府聚义 话说香菱作诗竟是痴了。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那宝钗自然不会推脱,只是劝她不可太痴,把身体作坏了。 那黛玉直接把香菱作徒弟教授。 更有那妙玉姐姐,暗地里就全力支持了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妹妹。眼见是香菱的福报来了,就有了一首好的,拿了众人去看。结果竟是非同一般的: 格在含蓄 意出人料之外 有无之间 情寓其中的好诗! 只师父黛玉疑惑不已,想香菱如何就有了这样的诗,连自己也未必能有! 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 李纨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 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是专门带了快当嫁人的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要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的也要上京。 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 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 凤姐儿自不必说, 忙上加忙。 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姐妹 叙离别之情。 黛玉见了, 先是欢喜, 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 独自己孤单, 无个亲眷, 不免又去垂泪。 宝玉深知其情, 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一面说, 一面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 便不肯去瞧。 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 嘻嘻笑向袭人道: “你快瞧瞧去! 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 宝姑娘一个妹妹, 大奶奶两个妹妹, 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 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道, 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 三姑娘看着怎么样? 探春道果然的话。 据我看, 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袭人听了, 又是诧异, 又笑道这也奇了, 还从哪里再好的去呢? 我倒要瞧瞧去。 这袭人心里,一心认定宝钗是将来的正主子,心里哪里会装得下别个。急忙去看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 探春这时又对宝玉说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 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 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 二姐姐又病了, 终是七上八下的。 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 没有他又何妨。 探春道越性等几天, 他们新来的混熟了, 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 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 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 况且湘云没来, 颦儿刚好了, 人人不合式。 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 这几个新的也熟了, 颦儿也大好了, 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 香菱诗也长进了, 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 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 宝玉听了, 喜的眉开眼笑, 忙说道倒是你明白, 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 空欢喜一会子, 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二人一齐往贾母处来了。 这些人里,就有各方的亲戚朋友,说不尽的体己之言,道不尽的,别后之语。 那妙玉在山上看的明白,这红尘里到底还是有些乐事的。只是那位原来就相熟的,如何来了此处,却原不甚清楚。待听了一会,原来这位也是投了亲戚来。 想当初妙玉在姑苏玄墓蟠香寺修炼时,邢岫烟家租用了庙里的房子,两家成为邻居,妙玉眼见这岫烟是个聪慧的,闲着时教了她写字,两人就有了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一过就是十年时间, 那邢岫烟这样的女孩儿,与妙玉性情相投也是该应的事。邢岫烟虽然家境贫寒,但她端雅稳重,知书达礼。妙玉见了自然喜欢。 这时刻岫烟来了, 说不得又会生出一些新的故事来。 一时也不可尽述。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妙玉师父, 慢慢分解。 第72章 大观园同行 上回说到,众人赏了香菱的吟月诗,不想府上来了一群亲戚,读者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待那后山上看得更真切的妙玉师父,给我们分解一番,免得我们认错了亲戚,闹出那笑话来: 第一个提到名字的, 是荣国府大老爷屋里, 那填房邢夫的兄嫂家女儿邢岫烟。 这位也就是上回提到, 在姑苏城南的玄墓蟠香寺 和妙玉相熟的女子。 第二、三两位李纹、李绮, 是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 也就是李纨叔叔家的两个妹妹了。 第四位, 是薛蟠、宝钗的弟弟 薛蝌的胞妹 薛宝琴, 就是探春前文提到, 比宝钗还好、 被贾母认作孙女的那位。 说是人多,姑娘也就这四位。 只管记住姑娘就得了。 宝玉探春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 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做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 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 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 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姐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 却是温厚可疼的人。 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 比别的姐妹多疼他些, 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 那李婶虽十分不肯, 无奈贾母执意不从, 只得带着李纹、李绮 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 贾母因舍不得湘云, 便留下他了, 接到家中, 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 史湘云执意不肯, 只要与宝钗一处住, 因此就罢了。 唉,这文人就是厉害! 为了让湘云来大观园, 那曹公不惜大笔一挥, 就有把那保龄侯 也迁了外省大员。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 李纨为首,馀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 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 一共十三个。 除了凑数的宝玉, 就正好也是十二钗了 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份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析,不过是“弟”“兄”“姐”“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 “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 一个女孩儿家, 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 叫有学问的人听了, 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 一个香菱没闹清, 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 满嘴里说的是什么: 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 韦苏州之淡雅, 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 李义山之隐僻。 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 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听了,忙笑问道: “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 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 疯湘云之话多。 湘云香菱听了, 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 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 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 “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做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做亲妹妹罢了。” 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宝钗忙起身答应了, 又推宝琴笑道: “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 你倒去罢, 仔细我们委屈着你。 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说话之间, 宝玉黛玉都进来了, 宝钗犹自嘲笑。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 琥珀笑道: “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 口里说,手指着宝玉。 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 “不是他,就是他。” 说着又指着黛玉。 湘云便不则声。 宝钗忙笑道: “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 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 今见湘云如此说了, 宝钗又如此答, 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一说相符,心中不免闷闷不解。 那妙玉在那后山上,眼见那徒弟黛玉不再是那个听不得不好听的话,见不得不受见事的玻璃心,不禁为她也叫起好来! 到底是长大了些了。 不再眼里只有自己, 你道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3章 起社芦雪庵 话说那众人说了黛玉起酸, 宝玉最知黛玉, 犹自为黛玉担心, 却见黛玉没事人一样, 反如宝钗所说, 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宝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心中一直闷闷不乐。 他却不知宝钗、黛玉, 已有了几次的交心之谈; 又加最近随了妙玉师父, 修习佛法、先天神数, 都是有大福报的修心神药! 那呆子还不明白, 只一味在过去的黛玉里打转,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自己每每担心两人,因琐事生了嫌隙,于亲戚上总是不好,这时看上去两人的模样,自己以往的念头,竟是多余。 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姐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姐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 宝琴婀娜多姿 黛玉妩媚动人 这一对美人,真非别个可比。 宝玉看着, 只是暗暗的纳罕。 却说不出有甚不对。 只得怪了自己多心。 一时宝钗姐妹往薛姨妈房内去请安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听了, 便知他有文章言说, 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句话原本说得是那莺莺, 几时和张生接上头了。 黛玉听了, 禁不住也笑起来, 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 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 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姐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这眼泪就快还光了。 宝玉却不知,只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 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 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 头上罩了雪帽。 二人一齐踏雪行来。 只见众姐妹都在那边, 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 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 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 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 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 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份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宝钗等一齐应诺。 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那妙玉早就知道众人要在芦雪庵起社,这会子正在打坐早课,只觉心神摇荡,于是运起功法把那魔障收了,颂念起师父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偈颂词来: 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 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 …… 这每日早晚108遍的偈颂词, 如闻妙音如沐春风, 竟有说不尽的自在神力。 第74章 烧鹿发诗情 话说第二天宝玉一早起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便立住,拉了出墙的梅花,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 那一早打坐的妙玉,就知道有人来,以传音入密仔细听了,原来是宝玉在庵门外,细细嗅了那梅花的寒香。 妙玉但觉心里起了波澜,就颂了那观世音菩萨的普门品偈颂词,把心神收回来,如枯井一般, 只觉那大欢喜, 就从心海里生出, 从心而发, 至于丹田, 润于周身, 再回来休养生息。 大是美妙! 这时宝玉向前,只见蜂腰扳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正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小丫鬟。 宝玉先来至芦雪庵, 这芦雪庵位于黛玉的潇湘馆和大嫂子李纨的稻香村中间。宝玉从怡红院出来,先看了后山的梅花,有自那山上下来,在蜂腰板桥遇到传话的小丫鬟,再往前走,过了潇湘馆,从山岗下的芦苇塘进去,就是芦雪庵了。 只见丫鬟婆子们正在那里扫雪开径。 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 一带几间, 茅檐土壁, 槿篱竹牖, 推窗便可垂钓, 四面都是芦苇掩覆, 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 便是对面探春妹妹附近 藕香榭的竹桥了。 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无事忙的宝玉听了, 只得回来。 刚至沁芳亭, 见探春妹妹正从秋爽斋来, 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 戴着观音兜, 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 这时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姐妹来齐, 宝玉只嚷饿了, 连连催饭。 好容易等摆上来, 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 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众人答应了。 宝玉却等不得, 只拿茶泡了一碗饭, 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 “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玩又吃。” 宝玉听了, 巴不得一声儿, 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 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 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量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 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 探春与李纨等, 已议定了题韵。 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 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 “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 “傻子,过来尝尝。” 宝琴笑说: “怪脏的。” 宝钗道: “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 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 “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 小丫头去了。 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 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 黛玉笑道: “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 洗漱了一回。 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 众人都诧异。 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 说着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 众人听了,都笑道: “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玩。” 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 只见题目是: 即景联句 五言排律一首, 限二萧韵。 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 宝钗说道,到底分个次序。 那妙玉在后山上,自宝玉去了,自己也颂完108遍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偈颂词,就出了庵堂,于那梅花树下仔细数起了那梅花的花瓣,这时听了诗题,不觉心内大动,就先有了一联好的,只是不说,看那众人是何作法。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下回分解! 第75章 一夜北风紧 上回说道众人来到芦雪庵,就准备看了诗题去做起来。没想到那宝玉和湘云先自去烧了鹿肉来,众人说笑着吃了,独黛玉体弱不能吃。 这也是黛玉的大造化了。 鹿有何罪, 被当了众人的诗祭! 那薛宝钗就说道,联诗固然是好,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 起首恰是李氏, 然后按次各各开出。 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 我也说一句在上头。 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 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 补了一个“凤”字, 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 “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 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 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 “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 凤姐和李婶、平儿, 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里李纨便写了: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翦翦舞随腰。煮芋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 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 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联道: 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 林黛玉不容他出,接着便道: 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的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 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 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 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 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 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 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 “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 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 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 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第76章 满园梅花红 话说那宝玉联诗又落了下风,被社长李纨罚他去栊翠庵取了刚开的梅花来插了。 那宝玉出了芦雪庵,沿湖堤向对面的栊翠庵走去。才一到庵门口,正要敲门时,那木制的法门却如自己打开的一般就应手而开了。 原来那妙玉早就料定, 今日诗社定要用到梅花, 以为会叫丫头们来取。 没想到是宝玉! 那门尼搬进去是宝二爷来了。 妙玉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到人都进来了。妙玉这才知道真的来了。赶紧迎出去,只见那宝玉向自己深深施礼,妙玉赶紧回礼。 又见那宝玉边施礼,边说道: “宝玉不才,又作诗输了。想借庵主园子里的梅花,供姑娘们一用,算是聊补己过,不知庵主可否使得?若使得,宝玉就借用两枝,若使不得,好歹宝玉还要到别处去罢了。” 宝玉说完。心内惴惴,只觉甚是唐突了佳人,又已无可奈何。 只听妙玉说道: “宝二爷说笑了,这里使不得,还有哪里使得?这里不得了,还有哪里可得?岂不闻那梅花也是有精神的,这里的梅花若不好,还有哪里的好了去?二爷自管取了去就是。” 宝玉闻言大喜,不觉就露出了那死缠烂打的本性来,又听宝玉说道: “既如此,就劳烦庵主,俗话说送人送到底。”说着只管拿眼看了妙玉! 妙玉知道宝玉顽心上来了,有心试他本性如何。就又说了道: “这梅花的好,毕竟有限。若有那梅花样的人来,最是难得。不知宝二爷以为然否?” 只听宝玉说道: “这样的可遇不可求,想来那王孟李杜辈,也未必如此吧!” 妙玉听了,知道宝玉原是那不读书的,自然没读坏了心性,还抱着那些天真无邪的想那,也不愿意违背了自己去。 妙玉亲眼挑了梅花的新枝,叫人折了,用锦缎包严,又拿丝线扎了,递给宝玉道:“二爷好拿去交差了,好歹说这是妙玉送姑娘们的,改天还请姑娘们过来喝茶!” 那宝玉喜之不尽,欢欢喜喜第地辞了妙玉,就匆匆向芦雪庵走去。妙玉一直望着宝玉的背影下出门、下山、过了沁芳亭,路过潇湘馆,消失在寒冬的芦花和皑皑白雪中。这才翻身入了内堂。 再说那芦雪庵里,李纨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嘻嘻掮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 众人都笑称谢。 宝玉笑道: “你们如今赏罢, 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黛玉看了宝玉一眼, 不曾说过什么。 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盅暖酒来,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 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 宝玉道:“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 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 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 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 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说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吧。” 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 “有些意思了。” 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 第77章 赚得梅花俏 话说宝玉跑去求了妙玉栊翠庵的梅花,来,众人看时,确实是人间难得的好梅花,大家顿时诗兴大发,那新来的邢岫烟、李纹、宝琴前番联诗尚未过瘾,这次就抢了先了。宝玉见宝琴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才思敏捷竟又是一个黛玉! 偏李纨问了宝玉,宝玉不好怠慢,说才有了,见到他三位的,又被吓没了。湘云哪里肯依,拿了铜火箸击打着手炉说是击鼓倒计时,再不成就要再罚。 宝玉吓得赶紧说有了,黛玉提笔说你自管念,我写。 众人边听他念,黛玉边写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宝玉的梅花诗,也是难得他用了真心真情。是说众人聚会,酒还没喝,诗还没作,他就跑来这神仙居住的地方。不求观世音菩萨的瓶中甘露,只要妙玉姐姐门外的一束梅花。这梅花也算仙姿不凡,来人世间也算历练了一番了,入世”、“离尘”,令人联想到宝玉一块顽石的来历与归宿,和妙玉的这一番磨练,不求“瓶中露”,只乞“槛外梅”,是说了自己,又带着妙玉。 他一个俗人, 妙玉一个真人。 竟处处露出了, 对妙玉姐姐的赞叹! 那石头记的作者借宝玉之名写的红梅花,不止说了宝玉妙玉,也自是有他自己在。 所谓槛外梅, 其实也不在天上, 又似也不在人间, 恰恰是在那有无之间。 那在人间的西山,留下了多少豪爽惊艳的往事如烟,却又被命运和现实无情地摧残,沦落到只能—— 卖文为生。 入世和离尘,看起来矛盾多多,实际上这就是事实。在这种无奈的境遇里,仿佛那傲天的红梅一样冻脸有痕,却又顽强不息。 红梅花是啼血的他, 极寒成花, 一曲红楼,凌雪怒放。 众人听毕,黛玉写罢,未得评论,就听说贾母老太太也来了,众人忙迎出来。 大家又笑道: “怎么这等高兴!” 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们来踩雪。” 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 “好俊梅花! 你们也会乐, 我来着了。” 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 孙媳妇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孙女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 众人答应了。 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 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 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 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座,只问画在哪里。惜春因笑问:“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 贾母笑道: “我年下就要的。 你别拖懒儿, 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 “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 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 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来了?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 众人一行笑。 要说会说话,还是得凤姐儿! 有的没得, 都说得像真的一样, 还外带了幽默调侃自嘲, 保管你受用!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 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 贾母道:“那又是哪个女孩儿?” 众人笑道: “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 贾母笑道: “我的眼越发花了。” 说话之间, 来至跟前, 可不是宝玉和宝琴。 原来他们两个…… 第78章 赢取猴儿名 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 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找了他们姐妹们去玩了一会子。” 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 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儿笑 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 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 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青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 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 红尘游戏, 真何趣? 名利犹虚, 后事终难继。 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着了。你的诗且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打一物。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 琅玕节过谨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 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何劳缚紫绳? 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 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这天, 众人一不小心 玩大了! 妙玉也替大家提心吊胆! 第79章 灯谜漫怀古 话说众人在园子里的芦雪庵联诗赋梅,好不快活。 那贾母却来,扫了大家兴致。 说有作诗的劲头,倒不如些灯谜预备着正月里用起来。 可见贾母对诗, 到底是个不通的。 诗就是这样, 你对一个不通的人,去谈诗, 就如你对一个不吃辣的人 约吃火锅, 虽然也可以叫个鸳鸯锅, 到底吃得不尽兴! 众人随了老太太去了。 这时候又听说众人 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 “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 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宝钗听说,方罢了。 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这赤壁怀古其一,谜底是砚台。 赤壁沉埋水不流, 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 无限英魂在内游。 赤壁是岩石,砚台也是石头做的。 砚台里的水也是不能行船的。 喧阗:声音大、杂乱。毛笔就像一把火炬。 也有人说是河灯,也通。 至于说是暗喻元春大梦归,就仁者智者了。 交趾怀古其二,谜底是唢呐。 铜铸金镛振纪纲, 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 铁笛无烦说子房。 金镛:大钟。大钟的形状像个喇叭。 纪纲:是统领仆隶之人,后亦泛指仆人。 铜铸金镛振纪纲,就是吹唢呐鼓舞士气。 马援曾率军击破先零羌,鼓舞士气的唢呐声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马援可泛指将军、豪杰等英雄人物,为英雄庆功时要吹唢呐。 又说是马车,暗喻探春远嫁。 钟山怀古其三,谜底是灶王爷画像。 名利何曾伴汝身, 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 莫怨他人嘲笑频。 灶王爷是旧时代各家各户请的神。 为了让灶王爷上天讲好话,人们要用麦芽糖抹在灶王爷的嘴上。 有人说这是盐巴,暗喻妙玉。 妙玉听了,微微一笑,尘俗总是自以为能,却不知命如尘埃罢了。 淮阴怀古其四,谜底是鼎锅。 壮士须防恶犬欺, 三齐定位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 一饭之恩死也知。 架好饭锅下了米, 盖上锅盖就可以煮饭了。 似乎告诉世上的人们, 千万不要轻视这小小的饭锅。 没有它,饭都没得吃。 本指韩信,暗喻王熙凤,刘姥姥,巧姐三者因果。王熙凤那样的人,善念一起,也有了大福报,可见佛法是多么神通广大。 广陵怀古其五,谜底是木鱼。 蝉噪鸦栖转眼过, 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 惹得纷纷口舌多。 木鱼是木头做的。 是起调音节作用的,就像喊号子一样。 跟着木鱼的音节唱歌或念经肯定是“口舌多”。 此处暗喻秦可卿。至于口舌多,也未必只是秦可卿,哪个会少了口舌,只不过有些口舌,连声音都没有,所谓人微言轻,人卑贱了,连口舌都没有地位。 桃叶渡怀古其六,谜底是照妖镜。 衰草闲花映浅池, 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 小照空悬壁上题。 镜子像浅浅的池水, 把门前的衰草闲花, 都映照在里面。 人们认为桃木有避邪的作用, 所以去桃叶取桃木制作桃符。 有人说这是茶, 也通,暗喻李纨守寡。 青冢怀古其七,谜底是毛笔。 黑水茫茫咽不流, 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 樗栎应惭万古羞。 也有说谜底是王昭君,隐喻探春远嫁异邦。最终以悲剧收场。王昭君是替公主出嫁,探春也是,这一点没错,至于结局,想来也不会很好,也是可想而知的。 马嵬怀古其八,谜底是枕头。 寂寞脂痕渍汗光, 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 此日衣衾尚有香。 杨贵妃曾经用过的枕头, 留下了她的脂痕汗渍。 只是人已离去, 枕头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柔。 这是唐明皇独守时的感慨么? 他一定也不甘又愧悔吧。 也有说是隐喻史湘云的悲剧。 蒲东寺怀古其九,谜底是灯笼。 小红骨贱最身轻, 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 已经勾引彼同行。 灯笼的颜色有红色的,它的骨架一般是用竹篾扎成的,不贵重,重量轻。它的骨架是被掖藏在红纸或纱布里面的。此句不是指《西厢记》里的老夫人把小红吊起来拷问,而是把灯笼吊挂在棍子上。打着的灯笼在前面,人跟在后面,就好像是灯笼勾引人与它一起走。 西厢记的这故事, 隐喻了迎春的结局。 梅花观怀古其十,谜底是团扇。 不在梅边在柳边, 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 一别西风又一年。 梅花开放的时候天气很冷,所以搧扇子不能在梅花旁边,只能在柳树阴下。很多种扇面上画着美丽的图画。使用扇子的时候,春天已经过去了不用再回忆。当人们告别寒冷的季节,再次拿起扇子时,时间又过去了整整一年。 牡丹亭的故事,隐喻惜春的悲剧。 妙玉在后山上看了,于那谜底上,自然是都知道的,就不觉笑了。这世人只知道一味弄巧,却不知自己究竟愚痴无明。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第80章 花香去犹浓 上一回说到宝琴写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众人只觉自然新巧,一时也猜不明白。李纨说了无妨,大家便也罢了。 不想袭人家里 就有事了。 话说这冬日天短, 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 一齐前来吃饭。 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 他来求恩典, 接袭人家去走走。 王夫人听了, 便道人家母女一场, 岂有不许他去的。 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 告诉了凤姐儿, 命酌量去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缘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 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 凤姐儿笑道, 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 赏了你倒是好的, 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 如今穿着也冷, 你该穿一件大毛的。 袭人笑道, 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 还有一件银鼠的。 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 还没有得呢。 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 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 凤姐儿笑道太太哪里想的到这些? 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 再不照管, 也是大家的体面。 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 把众人打扮体统了, 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 一个一个像 ‘烧糊了的卷子''似的, 人先笑话我当家, 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 众人听了, 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 在上体贴太太, 在下又疼顾下人。 这凤姐儿自然是个会说话的,那袭人又何尝不是,件件衣服,都是太太赏的,眼见心里都是太太,就独没有自己,这如何不让人放心,照顾宝玉,哪有不上心的? 这凤姐儿一面替太太办事,一面还要照顾着下人们的体面。 太太、老太太那边,没少花银子。她自己未必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也没见她像公公大老爷贾赦一样。 这是荣国府的体面, 也是太太的体面 自然就有了她凤姐儿的体面了。 她到底是个明白人。 只不过生不逢时罢了。 这时候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凤姐儿知道, 袭人就是宝玉房里的姨太太, 一点都不会错的。 这是太太的意思, 也是元妃的意思, 都是她领导的意思。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 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 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 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哪里还敢这样了。” 凤姐儿笑道, 所以知道我的心的, 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话说的, 平儿有脸, 她自己也体面。 这才叫, 会说话。 说着,又嘱咐袭人道: “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 又吩咐周瑞家的道: “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 周瑞家的答应: “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说着, 跟了袭人出去, 又吩咐预备灯笼, 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 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 “袭人只怕不来家, 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 那两个知好歹, 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 你们也好生照管着, 别由着宝玉胡闹。” 两个嬷嬷去了,一时来回说: “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 凤姐儿听了,点头道: “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 老嬷嬷们答应了, 自回园去。 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 “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 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 一面着人往大观园, 去取袭人的铺盖妆奁送过去。 如此排场,就有人拿袭人奔丧, 和元妃省亲比。 为了给元妃省亲有驻跸之处,贾府专门修了大观园。 省亲前一天, 就有宫里的太监来查看地方, 又是提前在街上遮挡帷幕, 驱赶闲杂人等。 即使跟自己的家人见面, 也是祖母和母亲先行国礼。 而父亲呢? 连正面都瞧不着, 得隔着帘子跪着答话! 这袭人不管是用品用自己的, 还要娘家人“回避”。 对于一个因生存艰难,而把女儿卖掉的小百姓家庭来说,有朝一日卖出去的女儿突然衣锦还乡,带着八个仆人、两辆大车、一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回来,住单独的屋子、用自己的铺盖妆奁,这种轰动效应,比元妃省亲给贾府带来的震动,似乎也不落下风。 再说元妃和袭人在主子家的身份, 也不过彼此彼此, 都是“姨娘”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 元妃在皇宫真的很受宠吗? 不一定。 不过对袭人来说, 这次省亲, 却是至高的荣耀。 可对她的那些伙伴们而言, 就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这袭人去了几日,家里就乱套了。 那元妃其实也一样。 都不容易。 那妙玉在后山上正打坐用功,就听山下怡红院那边吵吵嚷嚷,忙活了一天还不够,到了快晚上,车马还在不停进出。 仿佛元妃省亲, 到底是有身份的丫头, 自然比别个尊贵些, 都是主子的恩典。 第81章 晴雯伤霜冷 话说上一章 第二部“云空未必空”结束。 第三部“可怜金玉质”开始。 那第二部的尾篇,是写袭人奔母丧,就如元妃省亲般有面子,有排场,那都是主子的恩典。 这第三部的开篇, 没想到居然是, 晴雯感冒了! 就连石头记的作者也想不到吧! 俏丫头开局, 大火的节奏啊! 话说袭人母亲去了,袭人姐姐一时回不来,要准备一应物件住下。 宝玉看着两个贴心的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这时已经快二更。 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 麝月就笑道, 你今儿别装小姐了, 我劝你也动一动儿 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 我再劝不迟。 有你们一日, 我且受用一日。 这话说得,难怪要倒霉。 好脾气的麝月笑道好姐姐, 我铺床, 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 上头的划子划上, 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 晴雯嗐了一声笑道 人家才坐暖和了, 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 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 忽听见晴雯如此说, 便自己起身出去, 放下镜套, 划上消息, 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 都完了。 晴雯笑道终究暖和不成的, 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 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 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 咱们那熏笼上暖和, 比不得那屋里炕冷, 今儿可以不用。 宝玉也笑道: “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 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 说话之间, 天已二更, 麝月早已放下帘幔, 移灯炷香, 服侍宝玉卧下, 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 晴雯已醒, 因笑唤麝月道: “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 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 “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 因问做什么。 宝玉要吃茶, 麝月忙起来, 单穿红绸小棉袄儿。 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 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了涮一涮,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 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 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听了, 也给晴雯吃了。 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 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 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 一面说,一面咳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玩的。”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厉害。” 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 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 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 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 “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 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 “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 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 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 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 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 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 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 宝玉问:“头上可热?” 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哪里这么娇嫩起来了。” 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槅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 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 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这一病不要紧,就惊动了御医来诊治,竟然成了晴雯的一大罪状了。 可怜金玉质, 主子,奴才 原都是一样的, 都是娇贵的身子, 一样的小姐。 那妙玉师父一早就起来打坐,这会儿已经颂好普门品偈颂词,准备又出去散步,就听到宝玉要请了御医前来。 第82章 庸医乱治病 上回话说那晴雯, 本想唬了半夜出解的麝月, 没唬到麝月, 反而把自己闹得受了风寒。 第二天起来, 晴雯就有些鼻塞声重, 懒怠动弹。 这小孩子没个懂事的, 还真不行。 宝玉生怕闹得被母亲知道,叫她们快不要声张,否则又叫晴雯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 对晴雯说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道虽如此说, 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 不然一时大夫来了, 人问起来, 怎么说呢? 闹得时候只管闹, 到了擦屁股的时候, 就都成了软蛋了, 这是人的通病。 这番话宝玉听了有理, 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 “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 “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 晴雯睡在暖阁里, 只管咳嗽, 听了这话, 气得喊道: “我那里就害瘟病了, 只怕过了人! 我离了这里, 看你们这一辈子 都别头疼脑热的。” 这话说的,真不像个奴才。 那晴雯一边说着, 便真要起来。 宝玉忙按住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宝玉倒像个丫鬟。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说。” 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 老嬷嬷悄悄笑道: “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这位大夫把脉, 连个阴阳也没分清, 就敢开了药, 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 宝玉道:“给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哪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槅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槅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 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原来不经世务的, 在这里。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 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 “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 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 这会子又没夹剪, 姑娘收了这块, 再拣一块小些的罢。” 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 “谁又找去! 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 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 婆子接了银子, 自去料理。 年初袭人回家吃年茶,回来时说了句“一时不到”的话,被晴雯一句话差点噎死。如今到了年底,还是这些人,离了袭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无所适从。 这怡红院的袭人, 还真像极了贾府的元妃, 都是靠了去, 来续命的罢了。 那后山上的妙玉,自昨晚没入更,就被前面怡红院的动静,吵得心烦意乱。 其实她自己清楚,倒不是都因了这吵,而是因了到了年底,摩诘居士那句“每逢佳节倍思亲”消磨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像利剑一般, 直插心扉。 那些长久离了家, 或者那些父母去了, 不再有老家的湖归客, 哪个没有这样的愁思满怀, 只是也不足为人说罢了。 于是,年关又至, 有这样心情的 又何止妙玉一个? 这个不知父母在哪的晴雯, 还有黛玉! 第83章 平儿要息事 上回说到晴雯伤寒请了个庸医, 胡乱开的药不中用。 病急乱投医。 又重又让焙茗新请了王太医。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 诊了脉后, 说的病症与前相仿, 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 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 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 宝玉喜道: “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 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 麝月这话说得 一听就是两个关系非同一般, 晴雯早就说过, 两个洗一会澡也要一两个时辰。 不知道在里面干嘛! 这晴雯到底是个没开窍的 他们在里面干嘛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么说了, 你又没臊了! 岂不知那脸皮最是没用的, 你见过哪个要脸皮的, 能有一番作为的? 这会见麝月如此说, 那宝玉就笑着回道: “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这话的意思, 是说麝月不怕羞臊。 麝月哪里肯认, 只不说就是了。 正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 “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 弄得这屋里药气, 如何使得。” 宝玉却说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 真真是个难得的好主子。 一点都没有主子架子不说, 还那么会体贴人。 就不知凭什么黛玉, 就说宝玉是银样镴枪头, 难道她试过不成? 这宝玉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她节哀顺变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离了袭人, 宝玉还是宝玉。 照样穿衣吃饭! 可见没有谁离不开谁, 也没有谁一定是谁的道理。 不觉年底,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 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 刮风下雪倒便宜。 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 空心走来, 一肚子冷风, 压上些东西也不好。 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姐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听了就道: “我也正想着呢, 就怕又添一个厨房, 多事些。” 还是贾母见多识广! 后来就真生了不少事出来。 凤姐这时却说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 贾母插话说道, 正是这话了。 这凤姐儿要不叫会说话, 一提到黛玉, 还有什么好说?!! 只听贾母继续说道: “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 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 “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 “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凤姐儿忙笑道: “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 “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的众人都笑了。 还是凤姐儿会说话! 那是没办法的! 再说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 “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 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 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这一听不要紧, 就听到了与前番有关的, 天大的事来! 那妙玉也在后山上,听平儿和麝月嘀嘀咕咕,说得都是前番丢了物件的事。那妙玉也不认真听, 丫头们说得事, 能有什么大事? 第84章 晴雯恨命穷 上回说到, 宝玉要去偷听 平儿和麝月的悄悄话, 替晴雯听一听。 到底她俩在嘀嘀咕咕说啥, 以致引起了晴雯的误会。 没想到这一听, 就听出个天大的秘密来。 只听麝月俏问道:“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 第二件, 老太太、太太听了, 也生气。 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 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 ‘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 谁知镯子褪了口, 丢在草根底下, 雪深了没看见。 今儿雪化尽了, 黄澄澄的映着日头, 还在那里呢, 我就拣了起来。’ 二奶奶也就信了, 所以我来告诉你们。 你们以后防着他些, 别使唤他到别处去。 等袭人回来, 你们商议着, 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 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作‘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说着,便作辞而去。 原来上次大观园众人聚会, 平儿丢了“虾须镯”, 王熙凤眼见大家正在高兴, 不想扫了大家的兴。 就向众人说道大家自管玩, 不出三日, 保管就出来了。 结果没过就好,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个园子别人搞不定, 王熙凤能搞不定么? 严刑拷打也能搞定, 就这么点地方, 都搞不定, 还叫什么凤辣子! 这时宝玉听了, 每一句话都是又喜又气又叹。 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 气的是坠儿小窃, 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 做出这丑事来。 因而回至房中, 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 告诉了晴雯。又说: “他说你是个要强的, 如今病着, 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 等好了再告诉你。” 晴雯听了, 果然气的蛾眉倒蹙, 凤眼圆睁, 即时就叫坠儿。 宝玉忙劝道: “你这一喊出来, 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 不如领他这个情, 过后打发他就完了。” 晴雯道:“ 虽如此说, 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 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 你只养病就是了。 这晴雯服了药, 至晚间又服二和, 夜间虽有些汗, 还未见效, 仍是发烧, 头疼鼻塞声重。 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 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 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 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 “了不得, 好爽快! 拿纸来。” 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鼻子。宝玉笑问: “如何?” 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找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 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 “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 宝玉道: “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 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 这个舅姥爷可不得了, 是王家的老爷, 王熙凤的的叔叔, 宝玉母亲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兄弟。 宝玉、宝钗的的舅舅。 说着, 宝玉便起身出房, 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哪儿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 转步也便同他一起, 往潇湘馆来。 话说那妙玉, 这几日都在惜春处 做惜春的绘画顾问,着实见了宝玉几趟,却早就习以为常,不再把宝玉看作是业障。只不过与自己家的兄弟一样。 惜春这时候, 已经画到那亭台楼阁。 那惜春就犯了难了。 这么大量的任务, 要多久多少人, 过多久 才能赶在春节期间, 向老太来交差。 那老太太也是, 不管不顾地叫惜春去画了, 那这些个人物 自然是惜春眼里能画好的。 于那工笔的亭台楼阁, 是无论如何也难做到的。 多妙玉就给惜春出主意说, 那近处的亭台楼阁, 无非是多钩几次。 这样的与人物的虚实结合 是有前朝的画工, 早就摸索过的。 只不过处理不好, 就成了模糊的壁板。 于那人物不止没有帮助, 反而是有害了。 画画这件事,本来黛玉也是个帮手,可惜黛玉身体欠佳,也就算了! 第85章 宝琴说异事 话说宝玉听说, 众人都在潇湘馆内, 就越来越想去, 惜春那里也不去了。 就错过了妙玉。 这一个“无事忙”的石头, 好歹也要做了人去。 宝玉到了一看,不但宝钗姐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做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 “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 “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 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 “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见。” 黛玉因说道: “这是你家的大总管, 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 两盆蜡梅, 两盆水仙。 他送了我一盆水仙, 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蜡梅。 我原不要的, 又恐辜负了他的心。 你若要, 我转送你如何?” 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 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 “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蜡梅。” 黛玉听了,笑道: “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 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 :“何苦来! 又奚落我做什么。 我还不怕臊呢, 你倒握起脸来了。” 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 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哪里去取来?” 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 “没福得见这世面。” 黛玉笑拉宝琴道 :“你别哄我们 。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 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座,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宝琴说写诗的是外国人。 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 一头说, 一头果和香菱来了。 有人就说,薛宝琴便是来自西海沿子的外国美人,他披着黄头发,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身上却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还带着镶金嵌宝的倭刀,还长得比画上的美人都好看。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到底是谁? 显而易见,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世人,薛宝琴住在岛上,是一个岛主。而诗的后四句则是这个岛主对月咏怀之情,她关心的是汉人在江南的春天。 何为汉南春!春天的象征是百花争鸣,花通华,春天隐喻的便是华夏的“华”。书中的夏太监和夏金桂等人,都是华夏家患中的“夏”,是取代“春”者,隐喻华夏汉人中的农民起义军和三藩割据势力,萧杀的秋冬,自然是薛家的象征,指满清。四节轮转,写的是舆图换稿事。 春者,万物萌生; 夏者,万物繁盛。 所谓华夏,三春, 谜一样的文字还是其次, 人物才是关键。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 是说了哪个岛, 又是什么事情? 妙玉自然知道! 第86章 贾母赠披风 话说宝玉到了黛玉处, 宝钗宝琴邢岫烟等众人, 犹在叙家常。 半日后叫了诗疯子湘云, 和诗呆子香菱一起来, 听宝琴念外国人写得古诗。 有人就说这外国人不是别人,就是宝琴自己。“外国美人”这个事是宝琴提起来的。黛玉直言揭穿宝琴,说她撒谎,家都搬来了,没把“外国美人”那篇诗带来显然是是假,宝琴一下子脸红起来,低头不语。 那真真国、假假国,这“外国美人”的故事,多数也是宝琴杜撰出来的,这种装扮的外国美人她见过,估计是真,但这诗作可能是她自己所作,借由外国美人的事说出来罢了,想必宝钗是知道了这一点。宝琴说起这首诗时,称众人对它称奇道异;宝琴新编十首怀古诗,众人看了亦是称奇道妙。所以,这十一首诗出自同一人,可能性很大。 这种借他人之口, 叙自己之事的法子, 石头记的作者是老祖宗。 这会就有麝月来找宝玉, 说是明儿要去舅舅家过生日。 宝玉站起来答应道是。 因问宝钗、宝琴可去。 宝钗道我们不去, 昨儿单送了礼去了。 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姐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赔笑让座,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 又忙命倒茶, 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 宝玉会意, 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 天未明时, 晴雯便叫醒麝月道: “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 麝月忙披衣起来道: “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 晴雯道: “我也是这么说呢。” 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毕。 麝月道: “天又阴阴的, 只怕有雪, 穿那一套毡的罢。” 宝玉点头, 即时换了衣裳。 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 贾母道:“下雪呢么?” 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 贾母便命鸳鸯来: “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 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 贾母笑道: “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 “好姐姐,你瞧瞧, 我穿着这个好不好?” 鸳鸯一摔手, 便进贾母房中来了。 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 “太太看了, 只说可惜了的, 叫我仔细穿, 别糟蹋了他。” 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 “不许多吃酒, 早些回来。” 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 “周哥,钱哥, 咱们打这角门走罢, 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 周瑞侧身笑道: “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 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 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 顶头果见赖大进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宝玉忙笼住马, 意欲下来。 赖大忙上来抱住腿。 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 笑携他的手, 说了几句话。 自上回凤姐儿过生日,这宝玉还不曾出过远门。这会子带了这么多人出去,自然动静不小! 第87章 坠儿一失计 话说那宝玉领着一队人马, 去了舅舅家给舅舅过生日。 那王子腾新点了九省提督, 正春风得意! 所以这贾宝玉也是小孩心性, 就特意点了手下大小, 十个人跟着。 这意思是他宝玉, 比他那九门提督的舅舅, 手下人还多一个。 你道是哪十个? 原来是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专在外面行走的人,都是有一身功夫的。外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贴身的小厮。 这焙茗倒也罢了, 二爷有事没事, 原本都是他在照应着。 那伴鹤、锄药、扫红三个, 自然是各有各的用处。 也不必都告诉人去。 于是那宝玉就出了 荣国府西北边门, 一路向王家奔去。 再说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 麝月笑劝他道: “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 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 说着, 只见坠儿也 蹭了进来。 晴雯一见坠儿,登时火气就上来了,对了麝月和坠儿说道: “你瞧瞧这小蹄子, 不问他还不来呢。 这里又放月钱了, 又散果子了, 你该跑在头里了。 你往前些, 我不是老虎吃了你!” 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坠儿疼的乱哭乱喊。 麝月忙拉开坠儿, 按晴雯睡下, 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 “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 宋嬷嬷听了, 心下便知镯子事发, 因笑道: “虽如此说, 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 再打发他。” 晴雯道: “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 麝月道: “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 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 打点了他的东西, 又来见晴雯等,说道: “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 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 “我叫了他的名字了, 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 说我撒野, 也撵出我去。” 麝月忙道: “嫂子, 你只管带了人出去, 有话再说。 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 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 别说嫂子你, 就是赖奶奶、林大娘, 也得担待我们三分。 便是叫名字, 从小儿直到如今, 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 你们也知道的, 恐怕难养活, 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 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 为的是好养活。 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 何况我们! 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 老太太还说他呢, 此是一件。 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说着,便叫小丫头子: “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 无言可对, 亦不敢久立, 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宋妈妈忙道: “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 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 临去时, 也给姑娘们磕个头。 没有别的谢礼—— 便有谢礼, 他们也不稀罕—— 不过磕个头, 尽了心。 怎么说走就走?” 坠儿听了, 只得翻身进来, 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 又找秋纹等。 他们也不睬他。 那媳妇嗐声叹气, 口不敢言, 抱恨而去。 再说那宝玉,到了王家新敕造的那从一品的府门外,早有人接住送了进去。那王子腾并不在家,只有那舅母和几个相熟的表哥。 那舅母也是个熟悉的,如今因为王子腾升职,是个一品夫人了。就对宝玉有了些慢待之意。那三个王家公子言语中就有了轻薄之意。只听那王家大公子就对了宝玉说道: “二表弟近来可好, 又读了什么好文章么?” 宝玉知道大表哥有意考较自己,就欠身拱手,向大表哥说道: “大表哥英才勃发,又新晋学位,学问、事业都是我辈仰望偶像。愚弟一直敬佩得很。最近愚弟正读那南华子的《应帝王》篇,里面最后那一段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小弟正自不解, 改日一定好好向大表哥讨教!” 宝玉说完,那大表哥脸色已经大改。知道这宝玉也不是随便可以拿捏的,也就哈哈一笑,招呼多喝茶、吃果子罢了! 不想那小表弟年才不足十五,已经托根长长的水烟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待宝玉告辞时,那烟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顶到了宝玉新穿的、贾母新送的雀金氅上,只闻到一阵焦糊的羽毛燃烧的味道,再看时,那雀金氅就被烫了一个洞出来。 小表弟赶紧收了烟袋, 向表哥宝玉连连道歉。 那宝玉也不好说什么, 只好告辞出来, 随了众人返回贾府。 只是那新穿的雀金氅, 到底是坏了。 也不知还能不能修好, 也只好让他去了! 第88章 晴雯补裘勇 上回说到晴雯心急, 不等把坠儿撵了, 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无怪人家等你倒霉了 一起落井下石 把你砸死在井里。 还要安插上 万年不得翻身的堂皇理由。 到时你就被气得活过来, 也是百口难辩! 不信你就试试, 这晴雯, 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第二件,说得是宝玉去亲舅舅家,代表全家给舅舅过生日,宝玉特意准备了最强大的10卫队阵容,结果却被亲舅舅放了鸽子。那几个表哥弟和舅妈倒是在,只是只是,那架势更像是审犯人一般。 那南华子《应帝王》里的话,是说南海的大帝名叫儵,北海的大帝名叫忽,中央的大帝叫浑沌。儵与忽常常相会于浑沌之处,浑沌待他们甚是友善。儵和忽在一起商量如何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用来视物、听音、吃食物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七窍吧。”于是,他俩就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但是到第七天,凿开第七窍时,浑沌死了。 宝玉说这个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那浑沌,那些千方百计好心想让他开窍的,不是南帝,就是北帝。 王家大表哥,你是哪个? 这话虽然勉强给他挣了些面子, 可他要那面子干嘛? 再说那也不过是口舌之利。 算不得真本事! 这天晴雯动了真怒,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缘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 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 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 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 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 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宝玉见他着急, 只得胡乱睡下, 仍睡不着。 一时只听自鸣钟 已敲了四下, 刚刚补完, 又用小牙刷 慢慢地剔出绒毛来。 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 哎哟了一声, 便身不由主倒下。 吓得宝玉和麝月,都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 一面说, 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 宝玉无奈, 只得去了。 至下半天, 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 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 再素习饮食清淡, 饥饱无伤。 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 无论上下, 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话说那袭人送好母殡后, 就回来了。 麝月就将一应故事, 都告诉了袭人。 袭人也知不妥,太心急了些,难免会带来不必要的口舌。如今已经做日自己 妙玉在惜春那帮她赶画图。 这时间也没空听她们, 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第89章 腊事年关近 话说那晴雯 为给二爷补雀金氅 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本就伤寒还没恢复 这下好了, 就种下病根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就叫命 没人能逃得过命数 除非你修仙得道 话说那袭人自回去送母殡后,这会子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一一的告诉了袭人。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 因此诗社之日, 皆未有人作兴, 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 离年日近, 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 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 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喜事连连暂且不提。 且说东府贾珍那边,年前就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了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 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赔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贾珍笑道: “他们那里是想我。 这又到了年下了, 不是想我的东西, 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这贾珍自然是个明白的 合贾府也没几个明白的 不花银子, 还怎么办事 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 这过年,穷人难过 那富贵人家 也不好过! 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 “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 活鹿两对, 活白兔四对, 黑兔四对, 活锦鸡两对, 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 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 “我说呢, 怎么今儿才来。 我才看那单子上, 今年你这老货, 又来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 这贾珍大爷听了, 早就头都大了。 可又不能不听。 这会子先歇会,再听。 第90章 贾珍数收成 话说那东府大爷贾珍 叫了庄子上的管家乌进孝 乌进孝报上来, 贾珍看了单子就觉不对 那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 这天下是一样的天下, 府上都这样有出无进得, 那朝廷自是可想而知。 就有那明白的, 说这朝廷, 其实早就和贾府一样 外强中干, 出多进少地破了产了。 这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说着, 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 好生待他, 不在话下。 这说归说, 还是要靠这些下人 去辛苦经营了 才有饭吃。 那上面赏再多的银子 也不顶饭吃。 何况还没有多少银子! 这乌进孝,就是暗暗孝敬打点,好私底下暗藏些的贪污腐败份子的意思。 你说对吧!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例来,一份一份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 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 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 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 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 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 贾芹红了脸, 不敢答应。 这个贾芹, 不就是那兼着公差, 吃着头寸, 还要来领低保的 不要脸的“二货“么 这时就有人回说道:“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贺年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 至次日 更比往日忙, 都不必细说。 年关难过!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 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 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 百代仰蒸尝之盛。 这贾氏可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那祖上荣国公、宁国公作为世袭贵族,富而且贵,由“天下文官首,历代帝王师”的衍圣公题写家族圣地宗祠牌匾,可谓门当户对。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历朝历代享受作奴才的福分,也不是一般奴才可比的呀! 那宝琴仔细品味了这副对联,说出了一番话来,就把那后山上的妙玉,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外来的和尚 好念经。 到底宝琴说了啥, 且听下回妙玉师父分解。 第91章 除夕祭宗祠 上回说到宝琴初次到贾府祠堂,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 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 百代仰蒸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 这衍圣公可不得了,那可是孔圣人的后代,在各朝各代的孔氏后人的代言人。 那可是万代永继的。 宝琴看到此处,就想起自己在“乌鸡国“游历时,那边的读书人刚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史称“古今之争”。它最先爆发于十七世纪初的亚平宁,主要发生在乌鸡国和对岸的三仙岛上,当时读书人几乎都被卷入了那场古今之争,而王家学院派,随之分裂为两个阵营:崇古派与厚今派。 参与者写诗赋文、 唇枪舌剑, 蔚为一时之盛。 这场“古今之争”的标志性事件发生在十七世纪末。当天,学院派巨头们齐聚一堂,庆祝国王身体康复。恰好崇古派领袖布瓦洛也在场。 聚会中程,身为国王营造总管的罗佩罗尔起身,宣读了一首诗,即《大帝的世纪》。它的开头一段很有名: 美好的古代总是令人 肃然起敬, 但我却从来不相信它 值得崇拜。 我看古人时并不 屈膝拜倒: 他们确实伟大, 但同我们一样是人; 不必担心有失公允, 如今的世纪足堪媲美 美好的奥古斯都世纪 宝琴随口对身边的宝钗说了一句“这不是搞迷信活动么”之后,就被宝钗狠狠捏了一把胳膊,痛得她差点昏死过去! 于是又勉强随着众人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 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 宝琴就觉得好笑。 做奴才也要标榜一番 就不怕将来被打脸么 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以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荣宁。 宝琴又读了这联,只觉家国安定,子孙平安,到底是人所共盼。古人、今人,到底也是没有分别! 再看那落款,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 贾赦陪祭, 贾珍献爵, 贾琏、贾琮献帛, 宝玉捧香, 贾菖、贾菱展拜毯, 守焚池。 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 众家人小厮 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 贾荇、贾芷等便接了, 按次传至阶上 到贾敬手中。 贾蓉系长房长孙, 独他随女眷在槛内。 每贾敬捧菜至, 传于贾蓉, 贾蓉便传于他妻子, 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 直传至供桌前, 方传于王夫人。 王夫人传于贾母, 贾母方捧放在桌上。 邢夫人在供桌之西, 东向立, 同贾母供放。 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 贾敬、贾赦等 便忙退出, 至荣府专候 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 请贾母上去坐了。 两边又铺皮褥, 让贾母一辈的 两三个妯娌坐了。 这边横头排插之后, 小炕上也铺了皮褥, 让邢夫人等坐了。 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了。 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姐妹。 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 便先起身来侍贾母。 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 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 “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他。” 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哪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 说的众人都笑了。 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 尤氏答应了。 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 尤氏等闪过屏风, 小厮们才领轿夫, 请了轿出大门。 尤氏亦随邢夫人等 同至荣府。 这除夕祭宗祠的活动, 是各家各户必行的。 而这宁国府祭宗祠,则显示了“嫡长制”的传统。从古以来立嫡立长,宁国府和荣国府,在嫡长方面,都有问题没解决。 宁国府的贾敬、贾珍、贾蓉这祖孙三代,一代不如一代。 荣国府的贾赦,身为荣国公贾源的孙子,贾代善和贾母的长子,袭一等将军的爵位,却胡作非为,好色任性。 除夕,妙玉叫人等待除夕敲钟108下,为大观园众人祈福。祛除那108种烦恼,迎接新年到来。 佛前点灯, 则由妙玉自己来。 那佛前的明灯 象征着燃烧自己, 照亮他人, 提醒修行人, 要时刻想到为度众生, 刻苦修行,不能堕落。 如明灯能破黑暗一样, 破除烦恼, 照亮终生! 第92章 元宵赏珞璎 话说除夕之时 众人祭了宗祠, 都向荣国府这边, 来给贾母磕头请安 宁国府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 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 “老太太们来行礼。” 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 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 贾母笑道: “一年价难为你们, 不行礼罢。” 一面说着, 一面男一起,女一起, 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 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座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 男东女西归座,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 贾母等又按品大妆, 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 兼祝元春千秋。 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姐妹赶围棋抹牌作戏。 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 早又元宵将近, 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 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 次日贾珍又请, 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 王夫人和凤姐儿 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 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 共摆了十来席。 每一席旁边设一几, 几上设炉瓶三事, 焚着御赐百合宫香。 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 一色皆是紫檀透雕, 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 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 也是个姑苏女子, 名唤慧娘。 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竟有世俗射利者, 近日仿其针迹, 愚人获利。 偏这慧娘命夭, 十八岁便死了, 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 凡所有之家, 纵有一两件, 皆珍藏不用。 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这个慧娘到底是谁? 姑苏人士, 大家闺秀, 精于书画诗文 自然会让人联想到 黛玉! 而写慧娘兰质蕙心的女子,又长着一双巧夺天工的双手,这璎珞不过是偶然绣一绣做耍,这样顶级的艺术价值超高的工艺品,连贾母也是到了重大场合,才舍得拿出来欣赏摆放一番。都能当进贡用,连皇帝都缺,而且一定是得到此物后龙心大悦,否则贾府不会拿这等心爱之物去进献。放眼整个贾府,这样的物件,也就晴雯可为了吧! 而说到荣国府仅仅收藏了三件, 进献两件给皇帝, 仅剩了一件, 也只有在重大节日场合拿出来, 可见贾母对这件“慧纹”重视, 想必也是贾母的极珍爱之物了。 有人说这不就是元春、探春、黛玉的映射么? 就品格而言, 晴雯是曹雪芹大书特书的人物, 并不输任何一位主要人物。 说慧娘映射的是晴雯 是因为在慧娘身上, 手巧能工是主要因素; 若说到慧纹的稀缺,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这慧娘的神来之笔,揭示的原来是晴雯的来历,黛玉的归属: 晴雯就是黛玉, 而黛玉最终是潇湘妃子。 那潇湘的典故出自湘妃故事,即远古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她们同嫁舜帝为妃。舜帝死后,二妃寻夫至湘江,泪洒青竹成斑,因而得名湘妃竹。 黛玉一人而兼娥皇女英之美, 嫁给帝王为后妃, 帝崩,黛玉子尚幼。 黛玉得封号潇湘君, 及其子成人,传位于子! 终被封为潇湘女皇。 这自然都是是后话。 第93章 贾母开夜宴 一时到了元宵节晚上, 大花厅上十来席摆开 贾母请了上面两席 是李婶、薛姨妈二位。 贾母自己于东边 设一透雕夔龙护屏 矮足短榻, 靠背引枕皮褥俱全。 榻之上一头, 又设一个极轻巧 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 “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 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 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 《西楼·楼会》是昆曲《西楼记》中的一出,讲述了风姿娟秀、高洁自爱的南畿歌女穆素徽倾慕解元于叔夜的才情,两人在西楼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两人未能见面道别,导致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穆素徽在杭州矢志前盟,抵死不从池同,而于叔夜也因相思成疾。最终,在侠士胥表的帮助下,两人得以团圆,并最终正式成婚。 那文豹是个台上串戏的丑角,可以随意插科打诨儿,于是就把戏文嫁接到现场的十五元宵节上来了。把现场的环境跟戏剧叠加在一起,贾母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就说声赏字。一簸箕新铜钱就倒在舞台上。 一时间满台钱响, 真是拿钱不当钱的感觉! 确实贾府的富贵 岂是普通人可以 想象得到的? 薛姨妈等都说: “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 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 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 便说了一个“赏”字。 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 “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 说着, 向台上便一撒, 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 抬了大簸箩的钱来, 暗暗的预备在那里。 听见贾母一赏, 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 只听满台钱响, 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 “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 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 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 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 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 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 贾母等都说: “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 说了,贾珍等方退下。 妙玉在后山上,看了这一场人间大戏,一时台上台下霎是热闹。把平日里一向不怎么看戏的她,都有些调动起来了。 这正月十五元宵节,在石头记里也出现了不止一两次了,都不是什么好日子。有书友就说元妃省亲不就是个好日子么? 其实,妙玉很清楚,那也不过是表面的荣华富贵罢了。 她是甄家大小姐,这一层关系自然比谁都清楚。一旦主子换了,每次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甄家都那样了, 贾家能好到哪里? 第94章 上下齐观灯 却说正月十五元宵节 贾府阖府上下,都来大花厅处宴会看戏赏灯。 贾珍、贾琏等也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无非是哄老太太开心。 果然老太太开心得很。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应景的《八义》中《观灯》八出。 这《八义》中《观灯》八出,原是《赵氏孤儿》,无非是那扬善惩恶的老套故事。 这时候演出《八义》,只能说戏曲中的悲剧色彩,与石头记的整个故事整体的悲剧氛围相吻合相验证,就像之前说着慧娘,却暗示着晴雯、黛玉的故事一般。 此回除了传统“八义”忠和义, 还有十个媳妇九嫉妒, 斑衣戏彩体现儒家“八义”孝为先。 而佛家“八义”也叫八门,能立能破,四真四可能真。如炮仗响了是真的,没响因为聋子放炮竹一声不响,还有人说谎,还有人装着没闻到。 自古忠贞不二, 忠孝难以两全。 而面对末世外族入侵, 一个家族的未来是怎样, 一个国家民族的命运, 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后落魄到孤身一人,走向一片白茫茫大地,可谓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一切如梦幻成泡影,金玉良缘也成空,迎接他的是一个毫无生机的互害模式。 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厉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 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担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 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众人都笑说:“老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服侍了我一场,又服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魔了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做伴儿去。” 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 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 于是大家蹑足蹑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 “可知天下事难定。 论理而言, 你单身在这里, 父母在外头, 每年他们东去西来, 没个定准, 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 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 你倒出去送了终。” 袭人道:“正是这样。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 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 “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 后面两个小丫头自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 “宝玉在这里, 你大呼小叫, 仔细唬着吧。” 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 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 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这“金花”娘娘自然是金鸳鸯和花袭人的混称。 那《混元盒》的情节可以说荒唐无稽,是说信奉道教的明世宗召见张天师进京。而鄱阳湖的金花娘娘掌管天下群妖,偏偏与张天师是九世之仇。金花娘娘得知消息,就派遣手下的妖精沿江拦截,包括五毒。这些妖精变幻害人,最后都被张天师收入混元盒里。 贾母派人给刚丧母的丫鬟袭人、鸳鸯送“果子菜馔点心之类”,宝玉的丫鬟秋纹讽刺说“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因为鸳鸯姓金,袭人姓花,所以被顺便引用了《混元盒》的典故,称为“金花娘娘”。这也说明《混元盒》这部戏有多常见,连秋纹这样的丫头也熟悉得很。 这一场元宵观灯大戏,就把那后山上看得真切的妙玉的戏瘾,也过了一遍,想起当初刚入大观园时,也是在元宵节晚上听戏,也曾经有过一番感慨! 而这时候,已经恍如隔世。 第95章 凤姐混入戏 话说上一回说到 秋纹拿鸳鸯和袭人开玩笑, 说她俩是“金花娘娘” 那金花娘娘是 《混元盒》里妖魔鬼怪 的鬼怪头子 秋纹这话, 也是在变着法地骂她俩 那宝玉却不管, 自管笑着命道: “揭起来我瞧瞧。” 秋纹、麝月忙上去, 将两个盒子揭开。 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 宝玉看了两盒内 都是席上所有的 上等果品菜馔, 点了一点头, 迈步就走。 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 跟上来。宝玉笑道: “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 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 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 一面说, 一面来至园门。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 却不住出来打探, 见宝玉来了, 也都跟上了。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 “你越大越粗心了, 那里弄的这冷水。” 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 “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 那婆子道: “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 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 秋纹这话, 属实是理由强大。 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 忙提起壶来就倒。 秋纹道: “够了。你这么大年纪 也没个见识, 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 要不着的人 就敢要了。” 婆子赶忙笑道: “我眼花了, 没认出这姑娘来。” 宝玉洗了手, 那小丫头子拿小壶 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 宝玉沤了。 秋纹麝月也趁热水 洗了一回, 沤了, 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 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 二人也让座。 贾母便说: “他小, 让他斟去,大家 倒要干过这杯。” 说着,便自己干了。 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 让他二人。 薛李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 “连你姐姐妹妹 一齐斟上, 不许乱斟, 都要叫他干了。” 宝玉听说,答应着, 一一按次斟了。 及至黛玉跟前, 黛玉偏他不能饮, 于是就拿起杯来, 就那样放在宝玉唇上边 宝玉难得像喝交杯酒 一般,一气饮干。 黛玉笑着对宝玉说: “多谢。” 宝玉替他再斟上一杯 凤姐儿便笑道: “宝玉, 别喝冷酒, 仔细手颤, 明儿写不得字, 拉不得弓。” 宝玉忙道: “没有吃冷酒。” 凤姐儿笑道: “我知道没有, 不过白嘱咐你。” 凤姐儿的意思, 是不要了喝 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 又接献元宵来。 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 “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 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 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 他二人都回说: “不拘什么都好。” 贾母便问: “近来可有添些 什么新书?” 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 “倒有一段新书, 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问是何名, 女先儿道: “叫作《凤求鸾》。” 贾母道: “这一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说说缘故,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 众人听了, 笑将起来。 贾母笑道: “这重了 我们凤丫头了。” 媳妇忙上去推他,“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 贾母笑道: “你说,你说。” 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 说道: “我们该死了, 不知是奶奶的讳。” 凤姐儿笑道: “怕什么, 你们只管说罢, 重名重姓的多呢。” 女先生又说道: “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 “怪道叫作《凤求鸾》 不用说, 我猜着了, 自然是这王熙凤 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 这明明是, 石头记的作者, 或那说书人的幕后人 在借说书人之口, 让大家都知道, 王熙凤就仅不读书, 还主动勾引书生! 像说唱的,说书的,打十番的,唱曲儿的,吹奏的,杂耍的艺人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平时不用贾府养活,逢年过节或者重要日子上门,一般也都有赏钱。贾府专门有分管娱乐的主管与他们有勾连,不愁没有活儿干。 元宵节当晚, 就有两个说唱的, 女先生儿, 在戏结束后, 被婆子带了上来。 女先儿是指瞽目女艺人。 古时一般习惯, 称盲目人为“先生”, 简称“先儿”。 她们主要是说唱, 配以琵琶、三弦等伴奏。 唱的是“弹词”, 传承有序。 唐有变文, 宋有陶真, 元明有词话, 弹词便是从这一系列中, 脱化而成。 与现在的评苏州弹相类似。 比如珍珠塔、 唐伯虎等剧目。 问题是, 这些女先儿的“弹词” 大多是十五足的野味, 流行在市井间, 贾母也是偶尔闷了听一听 大家闺秀却听不得。 就如那西厢牡丹亭。 贾母是心想在坐的 有迎春姐妹,黛玉等人。 而这个所谓的新书里,不仅出现了王熙凤,又出现了黛玉,贾母立马意识到,这女先生儿,实际是有人指派来,妄解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这才急忙阻止她们说下去:不用说,我猜着了。 那宝玉一门心思在黛玉身上。前面替黛玉喝酒,也没个分别。 想来这石头记的作者, 见宝玉如此。 也是深自感叹! 第96章 贾母掰谎明 上回说到贾母 听了女先儿的分解 就说出了一番话来, 把这类平书的套路 给彻底解开了。 那女先儿就笑道: “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 众人都道: “老太太什么没听过! 便没听过, 也猜着了。” 只听贾母又笑道: “这些书听听说人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 那《西厢记》、 《牡丹亭》就是那一样的。 特别是那《牡丹亭》, 讲述了南安太守 杜宝的女儿杜丽娘 与岭南书生柳梦梅 之间的爱情故事, 杜丽娘因梦而亡, 又因情而复生, 最终与柳梦梅结为夫妇, 但他们的爱情之路 却充满了曲折和挑战。 故事发生在宋朝, 杜丽娘是南安太守 杜宝的独生女, 自幼受到严格的 家庭教育, 被拘束在闺房之中。 杜丽娘的梦境与现实: 杜丽娘在花园中 偶遇一名书生柳梦梅, 并在梦中与他幽会。 醒来后, 她因相思成疾, 最终因情而亡。 三年后,柳梦梅在杜丽娘的墓前发现了她的画像,并被她的魂魄所吸引。在经历了一系列努力后,柳梦梅掘墓开棺,使杜丽娘起死回生。 尽管两人相爱 并结为夫妇, 但他们的爱情之路 并不平坦。 杜宝作为杜丽娘的父亲, 最初并不认可 这段婚姻, 认为柳梦梅的出身 和功名都不足以 匹配自己的女儿。 经过一系列的 波折和努力,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 最终得到了认可, 两人得以团圆。 《牡丹亭》也总是不能免俗。 众人听了,都笑说: “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 “这有个缘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李、薛二人都笑说: “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 他一面斟酒, 一面笑说, 未曾说完, 众人俱已笑倒。 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 “奶奶好刚口。 奶奶要一说书, 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 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盅酒。” 吃着酒,又命宝玉: “也敬你姐姐一杯。” 凤姐儿笑道: “不用他敬, 我讨老祖宗的寿罢。” 说着, 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 将半杯剩酒吃了, 将杯递与丫鬟, 另将温水浸的杯 换了一个上来。 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 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 杯斟了新酒上来, 然后归座。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 “你们两个, 对一套《将军令》罢。” 有人说这贾母的 “掰谎记”, 实质伏笔对“金玉良缘”、 对“金锁”的“掰谎”。 “掰谎记” 也预示着贾母反对“金玉良缘”以及所谓的“掉包计”的决绝态度, “一张口说两家话”的 是王熙凤。 于是贾母自己点了 《将军令》 贾家为武将之家, 贾母不听《凤求鸾》 而点《将军令》 画风为之一变。 贾母循循善诱, 所谓《将军令》, 是贾母反将一军, 这掰谎记够精彩! 但是,正如薛姨妈说的,“外头有人”,除了女眷外,外面还有贾珍等贾家的爷们们,王薛家族,也是人数众多的。 妙玉在后山上, 眼见众人赏灯,看戏 好不热闹。 妙玉师父在那后山上, 因思长久没有见到黛玉 又加年节, 也正好约了妙可 大家一起坐而论道, 并共同吟诵了 《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偈颂词108遍,其词曰: 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具足神通力,广修智方便。 ………… 第97章 元宵如一梦 话说两位女先生, 听了贾母的一番言论 那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听那老太太说, 不如就来一曲《将军令》 那二人听说, 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 众婆子忙回:“三更了。” 贾母道: “怪道寒浸浸的起来。” 早有众丫鬟 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 王夫人起身笑说道: “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 贾母听说,笑道: “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 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 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 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 “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听了,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等唱什么?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 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他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 《寻梦》是《牡丹亭》的第十二出,写杜丽娘重到花园,寻找旧梦,而旧梦渺茫,难以寻找,回忆梦中与柳梦梅幽会的情景,不胜惆怅伤感。 贾母此处点寻梦, 是思想起了往事来了! 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萧和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这《寻梦》 是一场虚幻, 那《惠明下书》则是 “闭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眼见这贾府也要 大祸临头。 贾母似乎未卜先知一样。 把以往所有的热闹, 都过了一遍。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服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 那王熙凤还没说,众人见贾母今日高兴,就都说道!: “老太太的 比凤姐的还好还多, 赏一个, 我们也笑一笑儿。”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98章 乐处起悲声 话说上一回贾母命人 搬进里屋继续欢乐, 一时吹了《灯月圆》, 戏完乐罢, 众人还依依不舍, 又玩了会子击鼓传花, 一时那红梅好巧不巧,就落到了贾母手里。负责倒酒的贾蓉,赶忙斟了一杯。众人就嚷着要贾母讲笑话来听。 只听那贾母笑道:“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 众人听了都喜欢, 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缘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缘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说毕, 大家都笑起来。 凤姐儿笑道: “好的,幸而我们 都笨嘴笨腮的, 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 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 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 众人齐笑道: “这可拿住他了。 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 别太逗的人笑的 肠子疼。”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好热闹!” 众人听他说着, 已经笑了, 都说:“听数贫嘴, 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 尤氏笑道: “你要招我, 我可撕你的嘴。” 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 “人家费力说, 你们混, 我就不说了。” 贾母笑道: “你说你说, 底下怎么样?”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 “底下就团团的 坐了一屋子, 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扑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 湘云道: “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 凤姐儿道: “这本人原是聋子。” 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 问他: “先一个怎么样? 也该说完。” 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 “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哪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 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尤氏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 “他提炮仗来, 咱们也把烟火放了 解解酒。” 贾蓉听了, 忙出去带着小厮们 就在院内安下屏架, 将烟火设吊齐备。 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 林黛玉禀气柔弱, 不禁毕驳之声, 贾母便搂他在怀中。 薛姨妈搂着湘云。 湘云笑道:“我不怕。” 宝钗等笑道: “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逛起来。” 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 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觉的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这一场观灯看戏赏花宴会,从十五元宵之夜,一直忙到第二日十六早四更过了,天都快放亮才罢。 那,妙玉约了妙可师姐,也在那幽尼庵师父的道场里过节。 过节,于佛家而言,其实就是渡劫。 这元宵节本源于佛教正月十五僧人观佛舍利,点灯敬佛。那汉明帝为了弘扬佛法 ,下令正月十五夜在宫中和寺院“燃灯表佛”。佛教从此才在东土兴盛起来。这一天,燃灯点烛,礼敬诸佛,祈愿: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99章 探春始上任 元宵节闹腾了一夜, 众人也乏了, 歇息了一天, 直到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 此日便是薛姨妈家 请吃年酒。 十八日便是赖大家, 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 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 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 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 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馀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 闲言不提,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 故荣府今岁元宵 亦无灯谜之集。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因太过忙碌要强,又小月流产了。要在家卧床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 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 王夫人便又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 王夫人只好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 “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姐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一时荣府及园里上下, 都归在李纨,探春及宝钗手里,那宝钗知道自己毕竟是客,乐得脱手不管。那李纨又是个人精,只有探丫头逃无可逃。 时届孟春, 黛玉又犯了嗽疾。 湘云亦因时气所感, 亦卧病于蘅芜苑, 一天医药不断。 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 这厅上也有一匾, 题着“辅仁谕德”四字, 家下俗呼皆只叫 “议事厅”儿。 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 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 “刚刚的倒了一个 巡海夜叉, 又添了三个 镇山太岁, 越性连夜里 偷着吃酒玩的工夫 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 “赵姨娘的兄弟 赵国基昨日死了。 昨日回过太太, 太太说知道了, 叫回姑娘奶奶来。” 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 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 探春是年轻的姑娘, 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 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 这一问,后一答,没想到就生出一件大事,恰又被赶来找不痛快的赵姨娘听见,一时就成了一件大事。 把个本就是庶出的 一心想出头的探春 气得花容失色, 两眼含悲, 与那亲母亲赵姨娘,一来一去,说出一番要命的话来,幸好平儿恰好有事赶来,那探春只管拿了平儿作法。平儿知道其意,只一味地让了探春,苦得那赵姨娘不知如何是好。 这自己生的闺女, 却并不是自己养的。 她一个蠢人, 怎么会知道这个。 第100章 姨娘为谁争 上回说到吴新登媳妇, 不知好歹看人下菜, 奴才想欺负主子, 想看李纨、探春的洋相。 只听那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 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赔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 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 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 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 忙转身出来。 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缘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 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看。” 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 李纨探春忙让座。 赵姨娘开口便说道: “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 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 探春忙道: “姨娘这话说谁, 我竟不解。 谁踩姨娘的头? 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 赵姨娘道: “你们请坐下, 听我说。 我这屋里熬油似的, 熬了这么大年纪, 又有你和你兄弟, 这会子连袭人, 都不如了, 我还有什么脸? 连你也没脸面, 别说我了!”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一面说, 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 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 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 如今没有长羽毛, 就忘了根本, 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 已气的脸白气噎, 抽抽咽咽的一面哭, 一面问道: “谁是我舅舅? 我舅舅年下, 才升了九省检点, 那里又跑出, 一个舅舅来? 我倒素习按理尊敬, 越发敬出 这些亲戚来了。 既这么说, 环儿出去为什么 赵国基又站起来, 又跟他上学? 为什么不拿出 舅舅的款来? 何苦来, 谁不知道 我是姨娘养的, 必要过两三个月 寻出由头来, 彻底来翻腾一阵, 生怕人不知道, 故意的表白表白。 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幸亏我还明白, 但凡糊涂不知理的, 早急了。” 李纨急的只管劝, 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这糊涂得眼里只有自己的蠢蛋,原也精于算计,全不把道理放在心上,即算有道理,也尽是自己那些无明不开眼的道理,还以为是真道理。 这赵姨娘本来, 就是这样一个蠢货。 如今她仗着是探春的娘吵上门来,若那堂上是凤姐儿,就是借给她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过来吵。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儿做着这样的位子上,若是不能行正,还有什么脸面,她这为娘的,不知为女儿争脸,却还来自己给自己打脸。 真真是蠢人, 各有各的蠢法。 不带有错的。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来细细分解吧。 第101章 探春一何叹 话说探春和赵姨娘争辩, 李纨在一旁劝解, 怎奈赵姨娘只是混说 把个探春气得,就哭了起来,说出了不该说得气话来。那赵姨娘新死了兄弟,叫自己生的女儿又这样待她,正要爬泼大闹一场场,忽听有人说: “二奶奶打发平姑娘, 说话来了。” 赵姨娘听说, 方把口止住。 只见平儿进来, 赵姨娘忙赔笑让座, 又忙问: “你奶奶好些? 我正要瞧去, 就只没得空儿。” 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早已拭去泪痕, 忙说道: “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平儿一来时 已明白了对半, 今听这一番话, 越发会意, 见探春有怒色, 便不敢以往日 喜乐之时相待, 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座。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 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 “回奶奶姑娘, 家学里支环爷 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 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 唬的那个媳妇忙赔笑道: “我粗心了。” 一面说, 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 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 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娇客, 是说女子早晚是要嫁人 在娘家是客 自然娇贵些。 得罪了娇客, 娇客要是闹起来, 可不比少爷差。 平儿冷笑道: “你们明白就好了。” 又赔笑向探春道: “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话未说完, 宝钗李纨皆笑道: “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 “我一肚子气, 没人煞性子, 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 偏他碰了来, 说了这些话, 叫我也没了主意了。” 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 就有大观园中媳妇 捧了饭盒来。 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姑娘的。” 探春因问: “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 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 “你别混支使人! 那都是办大事的 管家娘子们, 你们支使他, 要饭要茶的, 连个高低都不知道! 平儿这里站着, 你叫叫去。” 这话说得, 合贾府也没个 敢答应的! 只平儿自己, 忙答应了一声出来。 那些媳妇们 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 “那里用姑娘去叫, 我们已有人叫去了。” 行文至此,脂砚斋也感叹做点事真难!以探春这样的身份,有贾母、王夫人加持,有李纨、宝钗协助,还受到内外欺侮,何况是那些一无所有,却想要做一番事业的穷困之徒。 不说平儿如何教训那些不开眼的下人。单说这黛玉,近因身体不适,就叫了王太医诊视。王太医也非第一次,自然不用多说。诊视完毕,宝玉陪着出去,王太医却犯了难。因这黛玉脉息孱弱,竟似有若无般难以把握。就对宝玉说道:“二爷最知黛玉,在下把其脉息,竟不能按住。似有不期之像。想林姑娘才有多大,这话也只二爷明白罢了!” 宝玉闻听此言, 却似没听到一般。 只顾向前走去。 突然又转过身, 满眼含泪, 只拱手向王太医说道: “我的性命, 都在她身上, 好歹治好她, 也就是救我了。” 王太医拱手还礼,心知难办,也知命在天数,自己无非是尽力而为罢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 下回分解! 第102章 平儿如何平 话说上回说到黛玉, 最近身体不佳。 就没有到, 探春公干的这里来, 只是早就听说罢了。 那宝玉亲自陪了王太医给黛玉诊视,王太医的话,让宝玉颇为伤神,想自己当初说过的那句“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话,如今却也恍如隔世。 到底是怎样, 黛玉才能好起来! 这边那些媳妇一面说, 一面用手帕掸石矶上, 对平儿就说道: “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忙赔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 这是这么说的, 一个奴才, 都比主子有脸。 那平儿忙欠身接了, 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 “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说: “罢了,好奶奶们。 ‘墙倒众人推’, 那赵姨奶奶, 原有些倒三不着两, 有了事都就赖他。 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 只见秋纹走来。 众媳妇忙赶着问好, 又说: “姑娘也且歇一歇, 里头摆饭呢。 等撒下饭桌子, 再回话去。” 秋纹笑道: “我比不得你们, 我哪里等得。” 说着便直要上厅去。 平儿忙叫:“快回来。” 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 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 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缘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做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做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做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赶早知会他们去。” 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 平儿忙进来服侍。 那时赵姨娘已去, 三人在板床上吃饭。 宝钗面南, 探春面西, 李纨面东。 原来小姐们吃饭, 不是面对面吃, 竟是背对着更显尊重。 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他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鬟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 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 每人用茶盘, 捧了三盖碗茶进去。 一时等他三人出来, 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 因向平儿道: “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答应了回去。 就把这边的事, 一五一十向凤姐儿说了。 那凤姐儿身体差了后,将养了多少日子了,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会子听平儿说前头的事,就笑着说道: 休息了这些日子 好歹有个三姑娘。 好样的,我就说她不错。 只可惜了她, 没有生在太太肚子里。 偏又遇上那么个 二货的娘。 那个二货的娘,你也心里知道的,原来在咱们王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偏是个家生子,又从小跟了太太。太太又心软,要我早撵了,还等着她来做姨太太,又自私又心胸狭窄,上次连我和宝玉都敢害,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也就是仗着三丫头和环哥儿的娘,否则哪用老爷动手,只我们,早就弄死她了。” 平儿听凤姐儿发狠,又劝了一阵子,这才罢了,就又说了探春的主意,一时凤姐儿也搞不懂探春要干嘛,就让平儿收拾好,早点过去听探春怎么说。 妙玉在那后山上,先是看三姑娘探春如何整治荣国府的奴才和自己的亲妈,平儿不来,探春还真不一定能搞定。那李纨就是个看热闹的。这些办事的,平儿最清楚,没偷懒也绝对不会勤快,这就是她们一辈子做奴才的原因,又懒惰又奸滑,从心气上就矮了别人一截,那刚开始谁又是主子和奴才, 都是一样的。 这贾府上原本也是低贱的奴才,要不是祖宗上勤勉努力,像赖嬷嬷在贾府一样努力,哪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怕奴才做惯了, 就世世代代, 只认是奴才了。 众生平等,那人都是一样的。妙玉知道,佛法里没有主子奴才,她正在努力,什么时候,能真正让大家都明白,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开悟的人。 就像平儿一样, 不卑不亢! 那样,世界会更有趣! 第103章 姐妹剖利弊 话说那平儿回去, 还没开口说话, 在家里等平儿消息的 凤姐儿就忍不住问了 因何去这一日, 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缘故 细细说与她听。 凤姐儿笑道: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 我原就说他不错。 只可惜他命薄, 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 “奶奶也说糊涂话了。 他便不是太太养的, 难道谁敢小看他, 不与别的一样看了?” 凤姐儿叹道: “你那里知道, 虽然庶出一样, 女儿却比不得男人, 将来攀亲时, 如今有一种轻狂人, 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 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殊不知别说庶出, 便是我们的丫头, 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 挑庶正误了事呢; 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 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平儿道: “可不是这话! 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 还有两三个小爷, 一位老太太, 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凤姐儿笑道: “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 宝玉和林妹妹 他两个一娶一嫁, 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 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 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 剩了三四个, 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 环哥娶亲有限, 花上三千两银子, 不拘那里, 省一抿子也就够了。 老太太事出来, 一应都是全了的, 不过零星杂项, 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 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 你且吃了饭, 快听他商议什么。 这正碰了我的机会, 我正愁没个膀臂。 虽有个宝玉, 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 纵收服了也不中用。 大奶奶是个佛爷, 也不中用。 二姑娘更不中用, 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 四姑娘小呢。 兰小子更小。 环儿更是个燎毛的 小冻猫子, 只等有热灶火坑 让他钻去罢。 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 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 风吹吹就坏了; 一个是拿定了主意, ‘不干己事不张口, 一问摇头三不知’, 也难十分去问他。 倒只剩了三个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疼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 如今他既有这主意, 正该和他协同, 大家做个膀臂, 我也不孤不独了。 按正理, 天理良心上论, 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 咱们也省些心, 于太太的事也有益。 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心暂可解了。 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 他虽是姑娘家, 心里却事事明白, 不过是言语谨慎; 他又比我知书识字, 更利害一层了。 如今俗语 ‘擒贼必先擒王’, 他如今要作法开端, 一定是先拿我开端。 倘或他要驳我的事, 你可别分辩, 你只越恭敬, 越说驳的是才好。 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 和他一犟, 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 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 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 凤姐儿笑道: “你这小蹄子, 要掂多少过子才罢。 看我病的这样, 还来怄我。 过来坐下, 横竖没人来, 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 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 进来放小炕桌。 凤姐只吃燕窝粥, 两碟子精致小菜, 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 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服侍漱盥。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 只见院中寂静, 人已散去。 只有执事的丫鬟婆子 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到里面, 只听李纨、探春、宝钗正议论些家务,说得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的事故。 原来是探春对平儿说: “年里往赖大家去吃酒看戏,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 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 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赖家不仅有, 和贾府差不多的屋子, 还有那么个 “破花园子”, 就有了探春说得: “惊人骇目”。 探春的兴利除弊, 先就从节俭上动手 却是最难做到的。 前文的例银, 哥儿们的学费, 都是这个道理 都不好解决。 那王熙凤自知解决不了 如今探丫头想解决 也或者就只是, 一阵子罢了。 能解决的都不是事。 李纨、探春、宝钗商议, 真要做的大事, 就在这个园子里。 第104章 姑嫂解贤能 话说那探春 待平儿饭后到了, 就说到了先从这园子的, 开源节流上下功夫。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 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宝钗笑道: “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道: “如今只断章取义, 念出底下一句, 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那后面一句若有时应为 “其为人也,可乎?” 那姬子固然是杜撰的,那注解了四书的朱子却是老老实实存在的,朱子在他的《不自弃文》中说: “今人见弃而怨天尤人,岂理也哉!故怨天者不勤,尤人者无志。反求诸己而自尤自罪、自怨自悔,卓然立其志。” 宝钗见探春如此浮躁, 就再次对探春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李纨笑道: “叫了人家来, 不说正事, 且你们对讲学问。” 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做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气,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句,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 “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李纨笑道: “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 “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 我们奶奶虽有此心, 也未必好出口。 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 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 反叫人去监管修理, 图省钱, 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缘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探春口内说到这里, 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她说的恳切, 又想他素日被赵姨娘 每生诽谤, 在王夫人跟前 亦为赵姨娘所累, 亦都不免流下泪来, 都忙劝道: “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 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 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 平儿笑道: “既这样, 我去告诉一声。” 说着去了, 半日方回来, 笑说: “我说是白走一趟, 这样好事, 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 众人听了, 无不愿意, 也有说: “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 一年工夫, 明年又是一片。 除了家里吃的笋, 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 “那一片稻地交给我, 一年这些玩的 大小雀鸟的粮食 不必动官中钱粮, 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这大观园就是荣国府, 那荣国府就是朝庭。 原来是吃大锅饭 如今是分包到户。 热情自然不同。 妙玉在那后山上,听众人为了省银子也 会闹得不可开交。 银子,就是命根子!! 不带错的~ 第105章 宝钗释群怨 话说那探春李纨宝钗 正筹划着安排园子, 就听有人回道: “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 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 平儿忙说: “单你们, 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 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 带进大夫来?” 回事的那人说: “有,吴大娘和单大娘 他两个在西南角上 聚锦门等着呢。” 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 探春问宝钗如何。 宝钗笑答道: “幸于始者怠于终, 缮其辞者嗜其利。” 探春听了点头称赞, 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 与他三人看。 平儿忙去取笔砚来。 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 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宝钗笑道: “我才赞你, 你到来捉弄我了。” 三人都诧异, 都问这是为何 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李纨、平儿都道: “是极。”这就是人性。 探春笑道: “虽如此, 只怕他们见利忘义。” 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 探春听了, 方罢了。 又共同斟酌出几人来, 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 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账。 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份,他们就得半份。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份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 平儿笑道: “这几宗虽小, 一年通共算了, 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 宝钗笑道: “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敷馀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真是这话, 那薛宝钗一意 要显示下自己的本领 他这是起了好胜心好强心 不用他话。 那妙玉看得真切, 一时也不好多说。 这时刻宝钗的一番话, 就显出特别珍贵来了。 第106章 贾母惑不同 话说众婆子议论纷纷, 你的长了,我的短了 他的红了,我的黑了。 如今是用了宝钗的法子 都不用计较去, 只管让他们赚去。 这叫水至清则无鱼。 从大处着眼罢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账房受辖治,又不与凤姐儿去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贴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 宝钗笑道: “妈妈们也别推辞了, 这原是分内应当的。 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 别躲懒纵放人 吃酒赌钱就是了。 不然, 我也不该管这事, 你们一般听见, 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 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 别的姑娘又小, 托我照看照看。 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结了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划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 众人听了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着, 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 “江南甄府里家眷 昨日到京, 今日进宫朝贺。 此刻先遣人来 送礼请安。” 老总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 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完, 果然人回: “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听了, 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 贾母便问: “多早晚进京的?” 四人忙起身回说: “昨日进的京。 今日太太带了姑娘 进宫请安去了, 故令女人们来请安, 问候姑娘们。” 贾母笑问道: “这些年没进京, 也不想到今年来。” 四人也都笑回道: “正是, 今年是奉旨进京的。” 贾母问道: “家眷都来了?” 四人回说: “老太太和哥儿, 两位小姐并别位 太太都没来, 就只太太 带了三姑娘来了。” 贾母道: “有人家没有?” 四人道:“尚没有。” 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 四人笑道: “正是。 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 全亏府上照看。” 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 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 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 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 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 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 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 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 忙去了, 半刻围了宝玉进来。 四人一见, 忙起身笑道: “唬了我们一跳。 若是我们不进府来, 倘若别处遇见, 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 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 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 贾母笑道: “比你们的长的如何?” 那后山上的妙玉,听说有甄家的人来看望老太太,妙玉看时,只见是甄家的旁系侧枝,叔叔家的四个妇女。奉旨上京,来进宫向太后请安。 上次甄家抄家,目标是妙玉的父母,果然就逃出没几个。她妙玉是因为不在家。她的兄弟也正好在老家。 其后,圣上体恤恩情,就免了甄府的死罪,那妙玉,甄宝玉由此才又得了自由身。 妙玉这会子也没看到自己的哥哥甄宝玉,犹自在东张西望。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佛门弟子!那贾母都傻傻分不清的俩宝玉,连爱好都是那么相同。 只是这甄宝玉,一力要重振家族基业,自然上进用功;而那个纨绔子弟,哪里用自己去搬砖,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管他哪个是真的, 都是自己人就对了 甄宝玉是妙玉的哥哥 贾宝玉是妙玉的弟弟 都是自家兄弟! 都是要一起, 打天下的! 第107章 甄家有宝玉 话说这江南甄家 自被抄家以后, 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消息, 这会子又奉旨进京, 只来了一群太太姑娘。 原来是奉旨进京 进宫看望那老太妃的。 那妙玉的哥哥甄宝玉虽然没来,却被前来贾府谢恩的四个妇人说到,长的和贾宝玉一模一样,连贾母也不敢相信,就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 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 贾母忙问:“怎见得?” 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未说完, 李纨姐妹等禁不住 都失声笑出来。 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 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 不与大人争光, 凭他生的怎样, 也是该打死的。”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一语未了,有人回: “太太回来了。” 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 也有一个宝玉, 也却一般行景。 众人都为天下之大, 世宦之多, 同名者也甚多, 祖母溺爱孙者 也古今所有常事耳, 不是什么罕事, 故皆不介意。 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辞。后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 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 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 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 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 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人,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赔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 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 一面想, 一面顺步早到了 一所院内。 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 “宝玉, 你不睡又叹什么? 想必为你妹妹病了, 你又胡愁乱恨呢。”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 “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 原来你就是宝玉?” 榻上的忙下来拉住: “原来你就是宝玉? 这可不是梦里了。” 宝玉道: “这如何是梦? 真而又真了。” 一语未了, 只见人来说: “老爷叫宝玉。” 唬得二人皆慌了。 一个宝玉就走, 一个宝玉便忙叫: “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哪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 那妙玉在后山上看到,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那哥哥自然是亲哥哥,那弟弟哪里又不是亲弟弟了。 这甄家和贾家, 原本就是一家。 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第108章 宝玉惊胡梦 话说这宝玉自知道, 还有个宝玉和他一样, 就把那甄宝玉引做了 自己的知己般待了。 这日宝玉做梦, 就与那宝玉刚相会, 只听有人来找, 说老爷回来了要找他。 那宝玉顿时就蔫了。 只听一个宝玉, 见另外一个宝玉如此。 就走来喊道: “宝玉快回来,快回来了!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哪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 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玩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能够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一语未了, 只见王夫人遣人 来叫宝玉。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 甄夫人留席, 竟日方回, 宝玉方信。 因晚间回家来, 王夫人又吩咐 预备上等的席面, 定名班大戏, 请过甄夫人母女。 后二日, 他母女便不作辞, 回任去了, 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便说道: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 别动手动脚的。 一年大二年小的, 叫人看着不尊重。 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说着便起身, 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 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只瞅着竹子, 发了一回呆。 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雪雁疑惑道: “怪冷的, 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 敢是他犯了呆病了?” 一边想, 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忽见了雪雁, 便说道: “你又做什么来找我? 你难道不是女儿? 他既防嫌, 不许你们理我, 你又来寻我, 倘被人看见, 岂不又生口舌? 你快家去罢了。” 雪雁听了, 只当是他又受了 黛玉的委屈, 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 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 雪雁道: “这会子就去的, 只怕此时已去了。” 紫鹃点点头。 雪雁道: “姑娘还没醒呢, 是谁给了宝玉气受, 坐在那里哭呢。” 紫鹃听了, 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教:“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做出病来唬我。” 宝玉忙笑道: “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紫鹃也便挨他坐着。 宝玉笑道: “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 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姐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 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 宝玉笑道: “这要天天吃惯了, 吃上三两年就好了。” 紫鹃道: “在这里吃惯了, 明年家去, 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 忙问: “谁?往那个家去?” 紫鹃道: “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宝玉哪里肯信,紫娟却说得真真切切。宝玉听了,如五雷轰顶般登时就痴呆起来,竟是死了一般。吓得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109章 紫娟试忙玉 话说那宝玉。 被紫娟那么一说, 哪里肯信, 只听宝玉笑着说道: “你又说白话。 苏州虽是原籍, 因没了姑父姑母, 无人照看, 才就了来的。 明年回去找谁? 可见是扯谎。”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 所以早则明年春天, 迟则秋天。 这里纵不送去, 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 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 叫我告诉你: 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 有他送你的, 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 他也将你送他的 打叠了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 便如头顶上 响了一个焦雷一般。 紫鹃看他怎样回答, 只不作声。 忽见晴雯找来说: “老太太叫你呢, 谁知道在这里。” 紫鹃笑道: “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 我告诉了他半日, 他只不信。 你倒拉他去罢。” 说着, 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众人见他这般, 一时忙起来, 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 先便差人出去 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 “可了不得了”, “呀”的一声 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 急的袭人忙拉他说: “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 李嬷嬷捶床捣枕说: “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说着, 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 又有泪痕, 举止大变, 便不免也慌了, 忙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一回,哭道: “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哭道: “我并没说什么, 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 他就认真了。” 袭人道: “你还不知道他, 那傻子每每玩话 认了真。” 黛玉道: “你说了什么话, 趁早儿去解说, 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 忙下了床, 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 “你这小蹄子, 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哎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 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 死也不放,说: “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 细问起来, 方知紫鹃说 “要回苏州去” 一句玩话引出来的。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 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 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姐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姐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 人回林之孝家的 单大良家的? 都来瞧哥儿来了。 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 “那不是接他们来的 船来了, 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拿下来。 袭人忙拿下来, 宝玉伸手要, 袭人递过, 宝玉便掖在被中, 笑道: “可去不成了!” 一面说, 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这宝玉被紫娟这么一试,就把心底的念头显出来了。众人看这意思,就知这宝玉除了黛玉,是不会再爱上别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妙玉看在眼里, 知道一时也没有办法, 只能让时间去 慢慢消化。 那黛玉听说如此, 就知道老天, 未必就会遂人愿。 否则还要老天干嘛。 第110章 哪个更痴情 话说宝玉听紫娟说黛玉要回姑苏城,立马就疯呆了,被晴雯拉着,回了怡红院。眼见是不行,连老成的李嬷嬷都大哭起来。袭人赶忙去找紫娟,黛玉听了,吃下的药都吐了出来,药紫鹃去看宝玉到底如何? 紫娟随袭人来到怡红院。只见众人都围着宝玉,不知如何是好。叫紫娟到了,贾母责问紫娟对宝玉说了什么,紫娟说道: “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玩笑说林姑娘来年要回姑苏罢了。” 那宝玉见紫娟来了,一把拉住不放,说道:“要去也带了我去,要死一起死。” 薛姨妈在一旁见了,就说了无妨的话,心里却有了主意。 自古以来男女忌讳的是有情。 若于婚前就动了情,就是大忌,是为人所不齿的。就如那《西厢记》张生和那崔莺莺。 于是那薛姨妈、王夫人有意无意中,就在老太太身边,说黛玉不检点的话,把个老太太气得,又不好发作。知道黛玉嫁宝玉无望,而宝玉也不过是个废柴,就不再一心想着宝玉和黛玉是一对的妄想。 一对冤家, 喜欢过了 也就罢了。 哪有什么地久天长 都是庸人杜撰出来 哄骗那些痴情女子 贾母如何不知? 一时就有人回道: “王太医来了。” 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也低了头陪着。 王大夫把了脉,半天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 贾母道: “你只说怕不怕, 谁同你背药书呢。” 王太医忙躬身笑说: “不妨,不妨。” 贾母道: “果真不妨?” 王太医道: “实在不妨, 都在晚生身上。” 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 若耽误了, 打发人去, 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 “不敢,不敢。” 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 拆太医院之戏语, 犹说“不敢”, 贾母与众人 反倒笑了。 一时, 按方煎了药来服下, 果觉比先安静。 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 只说他去了 便是要和妹妹回苏州。 贾母王夫人无法, 只得命紫鹃守着他, 另将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 那紫鹃陪在宝玉床上,不想这宝玉从半夜惊梦起,就抱了紫鹃不肯松手,生怕黛玉回了姑苏。那紫鹃一夜没睡,陪着宝玉哭一阵,笑一阵。这紫鹃就把自己的心,都放在了黛玉和宝玉身上。 她原就是老太太给黛玉的,在老太太屋里,从小就和宝玉好得很,这时候就更好了。 那袭人一夜醒来,看到这里。不觉满心都是酸意。 这样一路看来,若是宝玉娶了黛玉,不说那黛玉看不上自己,单紫鹃这样,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太太再喜欢自己,这屋里人,也容不下自己啊! 至于那二爷,那句话不是听黛玉的? 想到这里, 袭人额头上的冷汗, 都出来了! 赶紧用手擦了。 心里也已经和薛姨妈一样 有了些主意。 这紫鹃一句话,把各人心底的那点小心思都带出来了。 只有那妙玉,在那后山上看到了,也听到了。就对徒弟黛玉一万个不放心。此时又无可奈何,不可强行介入,改变什么。师傅观世音早就和她说过,这世间什么都会改变,什么都将改变,只那因果上,是无法改变的、 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 宝玉心下明白, 因恐紫鹃回去, 故有时或做佯狂之态。 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 如今日夜辛苦, 并没有怨意。 袭人等皆心安神定, 因向紫鹃笑道: “都是你闹的, 还得你来治。 也没见我们这呆子 听了风就是雨, 往后怎么好。” 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 “你为什么唬我?” 紫鹃道: “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 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 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 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 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 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一面说, 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 你不用着急。 这原是我心里着急, 故来试你。” 宝玉听了, 更又诧异, 问道: “你又着什么急?” 第111章 都缘心太切 话说那紫娟说了句 林姑娘要回姑苏的话, 那呆子宝玉就发起了痴呆 荣国府上下就像塌了天 紫娟只好也来陪着宝玉 宝玉才得好转。 这天那呆子宝玉又发誓赌咒,生怕别人不知他是呆子,紫娟就让他别急,原是自己眼见林姑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自己太急了,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只是为了见证二爷的真心。宝玉听了,更加无可奈何,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黛玉和紫娟相信自己的一片真情,原就只在黛玉身上。 于是就问了紫娟道: “我急我的自是无法, 你又急什么?” 只听那紫鹃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整的准话: 活着, 咱们一处活着; 不活着, 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如何?” 紫鹃听了, 心下暗暗筹划。 忽有人回: “环爷兰哥儿问候。” 宝玉道: “就说难为他们, 我才睡了, 不必进来。” 婆子答应去了。 紫鹃笑道: “你也好了, 该放我回去瞧瞧, 我们那一个去了。” 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 紫鹃听说, 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 宝玉笑道: “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缘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 “宝玉的心倒实, 听见咱们去, 就那样起来。” 黛玉不答。 紫鹃停了半晌, 自言自语的说道: “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 “你这几天还不乏, 趁这会子不歇一歇, 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做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 万两黄金容易得, 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 “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道: “我说的是好话, 不过叫你心里留神, 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 何苦回老太太, 叫我吃了亏, 又有何好处?” 说着,竟自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想自出生以来,受了贾府第一个读书种子母亲贾敏精心养育,又生在姑苏那样的人家,父亲更是个天下无双的探花郎,几乎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那份荣耀自是不必多说无奈母亲撒手归西,父亲相思成疾。竟是不能亲理政事,这才把自己送来外祖母处,以来可得照料,而来也可慰外祖母丧女之痛。没想到不过几年功夫,父亲林如海也随母亲去了,竟是抛下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又没个兄弟姐妹去说几句知心之言,甚或吵几句体己的话,也是好的。 这黛玉越想越悲,把睡觉的棉衣、枕巾尽皆打湿了,还停不住悲切之情,直至天明,方迷糊着打了一个盹儿。 次日起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近者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安慰体己的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 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 那薛姨妈就说不急着一时半刻。不想这事很快就有了结果。正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俗话。 这一日近午,因贾母顺路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趁机和贾母说道:“薛姑妈那边,有件事想求老祖宗,只是一直不好启齿的。所以拖到现在,才让我和老祖宗说了,成不成也没什么,只是这事原不该劳动老祖宗,又除了老祖宗,无人能够解决,说不得,还是得我犯了万难的死罪,来和老祖宗说,望老祖宗成全,也就是大家的福报了!” 贾母忙问何事, 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 那妙玉在后山上,早就听到那家嘀嘀咕咕说着自己的弟子兼旧友亲事的话,不禁也好奇起来,可惜因为那邢夫人的缘故,又一直不能确定了。如今托了老祖宗,事情总算又有了些眉目。 这时妙玉就听那贾母 说出一番话来。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下章分解。 第112章 岫烟真好命 再凤姐儿便将薛姨妈替薛蝌求亲邢岫烟一事,向贾母一五一十地说了。贾母就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启齿? 这是极好的事。 等我和你婆婆说了, 怕他不依?” 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做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做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 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 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 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 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 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 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 贾母告诉他缘故, 彼此忙都道喜。 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 尤氏忙答应了。 薛姨妈喜之不尽, 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 补送过宁府。 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 本不欲管, 无奈贾母亲嘱咐, 只得应了, 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 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些暂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 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姐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 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份,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 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做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姐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 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 二人在半路相遇。 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 宝钗便知道又有了缘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 “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做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 “姐姐此时哪里去?” 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 岫烟道: “叫作‘恒舒典’, 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 “这闹在一家去了。 伙计们倘或知道了, 好说‘人没过来, 衣裳先过来’了。” 岫烟听说, 便知是他家的本钱, 也不觉红了脸一笑, 二人走开。 那妙玉师父这会子算听明白了,缘何宝钗就受人尊敬喜欢,她那份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心,原是只有菩萨才有的。 想来宝钗也是 经历了不少事, 才有这样子的一份心。 第113章 复论蟠黛事 宝钗辞了岫烟, 就往潇湘馆来。 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 正说闲话呢。 宝钗笑道: “妈多早晚来的? 我竟不知道。” 薛姨妈道: “我这几天连日忙, 总没来瞧瞧宝玉和她。 所以今儿瞧他二个, 都也好了。” 其实若真论亲戚,宝钗无黛玉,原也没有多少亲戚可论。这中间若无王夫人,就不是亲戚。王夫人是黛玉的舅母,宝钗的姨母。王夫人是宝钗母亲薛姨妈的亲妹妹,都是王熙凤的姑母,金陵王家王子腾的姐妹。 所以王子腾升了九省检点,宝玉要去祝贺,那是宝玉的亲舅舅。 黛玉和宝钗, 本质上没有亲缘关系。 黛玉和宝玉是姑舅表亲 宝钗和宝玉是两姨表亲 如今多数傻傻分不清。 这时黛玉见了宝钗, 忙让宝钗坐了, 因向宝钗道: “天下的事真 是人想不到的, 怎么想的到姨妈 和大舅母又做一门亲家。” 薛姨妈道: “我的儿,你们女孩家 哪里知道,自古道 ‘千里姻缘一线牵’。 管姻缘的有一位 月下老人, 预先注定, 暗里只用一根红丝 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 凭你两家隔着海, 隔着国,有世仇的, 也终久有机会 做了夫妇。 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道: “惟有妈,说动话 就拉上我们。” 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 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 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 “他偏在这里这样, 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 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钗笑道: “妈瞧他轻狂, 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妈道: “也怨不得他伤心, 可怜没父母, 到底没个亲人。” 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 “姨妈既这么说, 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 姨妈若是弃嫌不认, 便是假意疼我了。” 薛姨妈道: “你不厌我, 就认了才好。” 宝钗忙道: “认不得的。” 黛玉道: “怎么认不得?” 宝钗笑问道: “我且问你, 我哥哥还没定亲事, 为什么反将邢妹妹 先说与我兄弟了, 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 “他不在家, 或是属相生日不对, 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 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 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玩你呢。” 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做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 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 ‘我原要说他的人, 谁知他的人没到手, 倒被他说了 我们的一个去了。’ 虽是玩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宝钗笑道: “这可奇了! 妈说你, 为什么打我?” 紫鹃忙也跑来笑道: “姨太太既有这主意, 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 “姨太太虽是玩话, 却倒也不差呢。 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 姨太太竟做媒 保成这门亲事 是千妥万妥的。” 薛姨妈道: “我一出这主意, 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 忽见湘云走来, 手里拿着什么, 口内笑道: “这是什么账篇子?” 黛玉瞧了也不认得。 原来是岫烟的当票, 她俩公侯家的富贵孩子, 哪里见过这个? 那妙玉在后山上,向西南方向望去,只见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内,宝钗母女,史湘云等都在,那当铺的票子,于普通人家,是常见的物事。 宝钗家是经商出身,有当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那邢岫烟把自己的衣服当在了薛家,又不知为何就丢在了史湘云手里。而邢岫烟这样的处境,就让黛玉也伤怀起来。 忙忙碌碌, 妙玉和黛玉师徒 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该见一见, 去开导开导这位徒弟了。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114章 再说三世明 话说宝钗母女都来看望生病的黛玉,说起宝钗黛玉二人的婚事,薛姨妈就提到要去贾母处说了,让宝玉娶了黛玉。那紫娟就跑来,对薛姨妈说。姨太太既然有心。为何不就说去。那薛姨妈就笑了起来,反说是紫娟急了,想把林姑娘早点嫁了,她紫娟自己好去找小女婿。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 话说这薛姨妈,本来就未必是真心去。说去也不过是托词。就拿了紫娟开玩笑。只有紫娟是那个认真的,一心想促成了这门婚事,让黛玉好歹有个依靠,不至于天天消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是要出大事的。 那紫娟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 你看紫娟真是 风箱里的耗子, 两头受气。 那黛玉后来见了这样, 也笑起来说: “阿弥陀佛! 该,该,该! 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 及屋内婆子丫鬟 都笑起来。 婆子们因也笑道: “姨太太虽是玩话, 却倒也不差呢。 到闲了时 和老太太一商议, 姨太太竟做媒 保成这门亲事 是千妥万妥的。” 薛姨妈道: “我一出这主意, 老太太必喜欢的。” 然并卵, 并没有。 倒是想把林姑娘说给自己的儿子薛蟠,倒也不是一两次的事。 这话倒也不是不是全为宝钗嫁给宝玉而起。而是那呆子真个喜欢黛玉。也算是一见钟情: 那一次宝玉生病,大家都去看望,薛蟠无意中见到了黛玉,就被黛玉迷得醉倒: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都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大家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你看薛蟠大爷虽然有点250,但身边的女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漂亮。那薛姨妈年轻时,更是个美人胚子。 这薛蟠眼光再不好,美丑还是分的清的。从此黛玉的样子。就入了薛蟠的心了。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让薛蟠生出一种怜爱,对黛玉“一见钟情”也很正常。 对黛玉的美貌,薛蟠是个大胆的。这才无所顾忌。以至于后来薛蟠路过姑苏,特意采购了一箱子的礼物来。 反正薛大爷, 也喜欢林黛玉就是了。 一语未了, 忽见湘云走来, 手里拿着一张当票, 口内笑道: “这是个账篇子?” 黛玉瞧了, 也不认得。 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 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哪里得的?” 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这个?哪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薛姨妈忙将缘故讲明。 那当铺的赚钱模式,其实就是坑穷人的钱,以压低物品的价值收,还不上就归了当铺。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且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真要是到期了无力赎回自己的物品,就算是打官司,也没有用。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 “原来为此。 人也太会想钱了, 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 众人笑道: “这又呆了。 ‘天下老鸹一般黑’, 岂有两样的?” 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 宝钗这“善意的谎言”,只为保住他们的脸面,他人有了脸面,才会顾忌自己的脸面。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 但凡不要脸也就罢了 大不了大家都不要脸 就有那不要脸的, 偏偏装出自己, 很有脸的样子。 这就是真不要叫了。 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 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 湘云笑道: “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 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 只当我没看见。 我等他们出去了, 我偷着看, 竟不认得。 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 黛玉便说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 不免感叹起来。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 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 你要是个男人, 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 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真真好笑。” 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 宝钗笑道: “明日再商量。” 说着,人报: “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三人听了, 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众人为何如此? 只因住在这里,已经叨扰了。 再去背后议论, 说三道四。 叫你是主人, 你会怎么想? 这黛玉还是脸皮太薄,不说一张当票算不得什么。就是再大的事,又算个什么。 妙玉知道众人总有过不去的那一份。要如何修,才能把自己的那份修好,修好了这辈子,还要为下辈子争口气,别一门心思去笑话别人了啊。 要知后事,且听分解。 第115章 守制除班戏 话说宝钗、黛玉、湘云, 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 忙将当铺的话题掩住不提。 只因住在大观园贾府上,若提此事,怕引起探春多心。 探春等问候过黛玉及诸人,也无他事, 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圣上并敕谕天下, 凡养优伶男女者, 一概蠲免遣发。 尤氏等便议定, 待王夫人回家回明, 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 “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 王夫人因说: “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气。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缘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 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不觉发倦,袭人因对他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反倒不好。” 宝玉听说, 只得拄了一支杖, 靸着鞋, 步出院外。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刖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 宝玉也慢慢行来。 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 “快把这船打出去, 他们是接林妹妹的。” 宝玉心里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 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他干娘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 “你且别嚷。 我且问你, 别说我们这一处, 你看满园子里, 谁在主子屋里 教导过女儿的? 便是你的亲女儿, 既分了房, 有了主子, 自有主子打得骂得, 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 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 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别再弄紧称了。“ 这宝玉本来就是个爱凑热闹的呆子。如今芳官来了,就更加热闹了。 第116章 洗头惹闲情 话说那芳官, 自小就是个 天不怕地不怕的, 又兼唱了那戏, 就把戏文里的 那些快意恩仇, 搬到这人世间来。 其实哪有什么快意恩仇, 有的只是些 世俗的日子罢了。 就比如这洗头, 也能因此打起来, 是要多不开眼, 才能打起来。 这么说, 他芳官也未必服气。 人不都是自己 为难自己么? 你和婆子打得什么劲 这时晴雯过去拉了她 替他洗净了头发, 用手巾拧干, 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命他穿了衣服 过这边来了。 晴雯总是这样, 嘴巴不饶人, 心比谁都善良柔软。 这时司内厨的婆子来问: 晚饭有了,可送不送? 小丫头听了, 进来问袭人。 袭人笑道: “方才胡吵了一阵, 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 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 麝月笑道: “提起淘气, 芳官也该打几下。 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 半日就坏了。” 说话之间, 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 进来站住。 晴雯、麝月揭开看时, 还是只四样小菜。 晴雯笑道: “已经好了, 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 这稀饭咸菜 闹到多早晚?” 一面摆好, 一面又看那盒中, 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 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 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 说:“好烫!” 袭人笑道: “菩萨, 能几日不见荤, 馋的这样起来。” 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帷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 “他不老成, 仔细打了碗, 让我吹罢。” 一面说,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 “出去! 你让他砸了碗, 也轮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子来了? 还不出去。” 一面又骂小丫头们: “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 “嫂子也没用镜子 照一照,就进去了。” 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 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 宝玉笑道: “好了,仔细伤了气。 你尝一口, 可好了?” 芳官只当是玩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 “你就尝一口何妨。” 晴雯笑道:“你瞧我尝。” 说着就喝了一口。 芳官见如此, 自己也便尝了一口, 说:“好了。”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饭,你就在屋里做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 说着, 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 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 独合了他的呆性, 不觉又是欢喜, 又是悲叹, 又称奇道绝,说: “天既生这样人, 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 玷辱世界。” 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官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 愚人原不知, 无论神佛死人, 必要分出等例, 各式各例的。 殊不知只一 ‘诚心’二字为主。 即值仓皇流离之日, 虽连香亦无, 随便有土有草, 只以洁净, 便可为祭, 不独死者享祭, 便是神鬼也来享的。 你瞧瞧我那案上, 只设一炉, 不论日期, 时常焚香。 他们皆不知缘故, 我心里却各有所因。 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 有新水就供一盏水, 或有鲜花, 或有鲜果, 甚至荤羹腥菜, 只要心诚意洁, 便是佛也都可来享, 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 芳官听了,便答应着。 这一番议论,只因太过真切,就把那妙玉也感动得什么似的。原来那宝玉并不都是一味呆性,也有殊胜同理心在那里等着。 第117章 莺儿争何气 话说那老太妃没了, 贾母等有封爵的 都要去拜祭。 话说宝玉听说贾母等回来, 随多添了一件衣服, 拄杖前边来, 都见过罢了。 一日清晓, 宝钗春困已醒, 搴帷下榻, 微觉轻寒, 启户视之, 见园中土润苔青, 原来五更时 落了几点微雨。 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 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 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 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 “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 说着,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 二人你言我语, 一面行走, 一面说笑, 不觉到了柳叶渚, 顺着柳堤走来。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 丝若垂金, 莺儿便笑道: “你会拿着柳条子 编东西不会?” 蕊官笑道: “编什么东西?” 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 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给了我罢。” 莺儿道: “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 回来咱们再多采些, 编几个大家玩。” 说着,来至潇湘馆中。 黛玉也正晨妆, 见了篮子, 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 莺儿笑说: “我编了送姑娘玩的。” 黛玉接了笑道: “怪道人赞你的手巧, 这玩意儿却也别致。” 一面瞧了, 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 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 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与莺儿。 黛玉又道: “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因说: “姑娘也去呢, 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 岂不好?” 紫鹃听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顾催说:“你们再不去,我也不编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 “姐姐编什么呢?” 正说着,蕊藕二人也到了。 春燕便向藕官道: “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 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了。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 春燕笑道: “他是我的姨妈, 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 怨不得宝玉说: ‘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 出了嫁, 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 不好的毛病来, 虽是颗珠子, 却没有光彩宝色, 是颗死珠了; 再老了, 更变的不是珠子, 竟是鱼眼睛了。 分明一个人, 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话虽是混话, 倒也有些不差。 别人不知道, 只说我妈和姨妈, 他老姐妹两个, 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 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 抱怨没个差使, 没个进益, 幸亏有了这园子, 把我挑进来, 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 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 费用不算外, 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剩, 这也还说不够。 后来老姐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 我自有钱, 就没钱要洗时, 不管袭人、晴雯、麝月, 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 也都容易, 何必借这个光儿? 好没意思。 所以我不洗。 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 才叫芳官, 果然就吵起来。 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 你说可笑死了人? 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若有人记得,只有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糟蹋,又怕误了我的差使。 如今进来了, 老姑嫂两个照看得 谨谨慎慎, 一根草也不许人动。 你还掐这些花儿, 又折他的嫩树, 他们即刻就来, 仔细他们抱怨。” 莺儿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 ‘一概不用送, 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 究竟没有要过一次。 我今便掐些, 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没想到还真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很好意思地被指桑骂槐地骂了一顿。那宝玉听说,这婆子连宝钗那边亲戚家的人都骂了,想这些人到底有多蠢,才会这样? 他却不知道, 这人一番牵涉到, 自己的切身利益, 有多少人, 就连那猫狗都不如。 这,就是人性。 第118章 春燕逞何能 这莺儿被打脸倒是快的 那一语未了, 那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 莺儿春燕等忙让座。 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 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 心内便不受用, 看着莺儿编, 又不好说什么, 便说春燕道: “我叫你来照看照看, 你就贪住玩不去了。 倘或叫起你来, 你又说我使你了, 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 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 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 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儿,老人家就认真了。” 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 兼之年近昏眊, 惟利是命, 一概情面不管, 正心疼肝断, 无计可施, 听莺儿如此说, 便以老卖老, 拿起柱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 “小蹄子, 我说着你, 你还和我强嘴儿呢。 你妈恨的牙根痒痒, 要撕你的肉吃呢。 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 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 “莺儿姐姐玩话, 你老就认真打我。 我妈为什么恨我? 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 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玩话, 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 忙上去拉住,笑道: “我才是玩话, 你老人家打他, 我岂不愧?” 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 莺儿听见这般蠢话, 便赌气红了脸, 撒了手冷笑道: “你老人家要管, 那一刻管不得, 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 我看你老管去!” 说着, 便坐下, 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 喊道: “你不来舀水, 在那里做什么呢?” 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挤我呢。” 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 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缘故。他姑娘哪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先领着人糟蹋我,我怎么说人?” 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 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 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 “小娼妇, 你能上去了几年? 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 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 干的我管不得, 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 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 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 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 又跑出来浪汉。” 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 直送到他脸上,问道: “这叫作什么? 这编的是你娘的!” 莺儿忙道: “那是我们编的, 你老别指桑骂槐。”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 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 凡见了这一干人, 心中又畏又让, 未免又气又恨, 亦且迁怒于众, 复又看见了藕官, 又是他令姐的冤家, 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哪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 糟蹋了花儿, 雷也是要打的。” 自己且掐花 与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 “姑娘救我! 我娘又打我呢。” 袭人见他娘来了, 不免生气,便说道: “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这婆子来了几日, 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 便说道: “姑娘你不知道, 别管我们闲事! 都是你们纵的, 这会子还管什么?” 说着,便又赶着打。 袭人气的转身进来, 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 听得如此喊闹, 便说: “姐姐别管, 看他怎样。” 一面使眼色与春燕, 春燕会意, 便直奔了宝玉去。 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 麝月向婆子道: “你再略煞一煞气儿, 难道这些人的脸面, 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 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 “别怕,有我呢。” 春燕又一行哭, 又一行说, 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 宝玉越发急起来,说: “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 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 “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 便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 那小丫头子应了就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 那婆子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 众人笑道: “你当是那个平姑娘? 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 他有情呢, 说你两句, 他一翻脸, 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 “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服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哪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 晴雯道: “理他呢, 打发去了是正经。 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 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 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 “已完了, 不必再提。” 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做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 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 这平儿一时成了那断案的包公,灭火的水龙。只是这事都由探春“兴利除弊”而起的,那宝钗还补救了半天,说她们原本关系好的很,还是无济于事。 为何好事往往变坏事, 无济于事??? 那妙玉在后山上看得真切,那贪嗔痴深种的三毒心,还真是没法轻易解脱: 都是因为这人, 实在是太聪明了。 第119章 为此不尊重 话说自从老太妃薨逝, 一时众人兴师动众, 宝玉借机说了一番明见的话, 这会子都过去了几天, 还没回来呢。 于是家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袭人因问平儿, 何事这样忙乱。 平儿笑道: “都是世人想不到的, 说来也好笑, 等几日告诉你, 如今没头绪呢, 且也不得闲儿。” 一语未了, 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道: “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 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 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 平儿去了不提。 宝玉便叫春燕: “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 春燕答应了, 和他妈出去。 宝玉又隔窗说道: “不可当着宝姑娘说, 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 一壁走着, 一面说闲话儿。 春燕因向他娘何婆子道: “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 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 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 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 春燕道:“谁可扯这谎做什么?” 婆子听了, 便念佛不绝。 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 一面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 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 ”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 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 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 他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 春燕知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 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 宝玉只得要与他。 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 “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 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 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在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 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 彩云只得收了。 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 ”贾环听说, 便低了头。 彩云忙说: “这又何苦生事, 不管怎样, 忍耐些罢了。” 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 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这会子被那起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 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挨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 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的说了。” 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 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 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做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 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做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理。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 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 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 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 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 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 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 众人一面劝, 一面拉他。 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 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的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 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 晴雯等一面笑, 一面假意去拉。 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 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 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 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 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 问起缘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 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 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 尤氏、李氏也都笑着相请, 那赵姨娘无奈, 这才随三人出来。 没想到为此不尊重, 却又被女儿探春 说教了一顿。 第120章 致使百病生 话说那探春的生母赵姨娘, 从怡红院出来, 口内犹自说长说短。 女儿探春便对她说: “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账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做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 闭口无言, 只得回房去了。 探春气得和尤氏李纨说: “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越想越气, 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 媳妇们只得答应着, 出来相视而笑, 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 只得将赵姨娘的人 并园中唤来盘诘, 都说不知道。 众人没法, 只得回探春: “一时难查, 慢慢访查, 凡有口舌不妥的, 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 探春听了, 虽知情弊, 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 本皆淘气异常, 便只答应, 也不肯据此为实。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 便是探春处当役的, 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好。 这日饭后, 探春正上厅理事, 翠墨在家看屋子, 因命蝉姐儿出去 叫小幺儿买糕去。 蝉儿便说: “我才扫了个大园子, 腰腿生疼的, 你叫个别的人去罢。” 翠墨笑说: “我又叫谁去? 你趁早儿去, 我告诉你一句好话, 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 防着些儿。” 说着,便将艾官在探春前, 告诉他老娘的话告诉了他。 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 “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 等我告诉去。” 说着,便起身出来。 至后门边, 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 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呢, 他老娘亦在内。 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 他且一行骂, 一行说, 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 夏婆子听了, 又气又怕, 便欲去找艾官问他, 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 蝉儿忙拦住说: “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叨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哪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 “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 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 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 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 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 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 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 芳官便拿了热糕, 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了,掷着打雀儿玩,口内笑说: “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 “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做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 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 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一面咕嘟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 “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 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 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 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莺皆类。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服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 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 柳家的忙道:“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 说着,又倒了茶来。 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 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倒底说了没有?” 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 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 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 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 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 五儿问:“送谁?” 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 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 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 ”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 说着,一径去了。 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 他侄子正躺着, 一见了这个, 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 现从井上取了凉水, 和吃了一碗, 心中一畅,头目清凉。 剩的半盏, 用纸覆着, 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 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 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 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 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 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 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 今也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 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 柳家的因笑道: “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 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 “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 那柳家的笑骂道: “好猴儿崽子……”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到此,第三部“可怜金玉质”结束,下面121章,开启第四章“终陷淖泥中”。 第121章 柳五逢难大 话说这是咱们 《妙玉戏游大观园》 的第四卷开篇! 作者自云,随妙玉经历了一番贾府和大观园的历练,到底是长进了不少,不再看到风就是雨,看到乌鸦,就感觉会倒霉。 只是这大观园底层的群众,实在是不开眼得很!再这样无状,那妙玉能看得下去,咱书友们也看不下去了! 于是小鱼儿ie郑重决定, 最多再连载两章, 结束这底层吃瓜群众的, 无谓无脑争斗: 成功者都互相扶持; 失败者却互相拆台! 这话一点都不错!!! 你听,那刚返回大观园的 柳家的就笑对门子道: “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挦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 这话真的是不明觉厉, 那《石头记》的作者, 骂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可这小厮也不是白给的,守在门口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就见他且不开门,且拉着笑着对柳家的说道: “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 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 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姐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婶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 柳家的听了,不顾和小厮说话,忙推门进去,笑说:“不必忙,我来了。” 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那去了?” 众人都说:“才往茶房里找他们姐妹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 “司棋姐姐说了, 要碗炖鸡蛋, 炖得嫩嫩的。” 柳家的就回说道: “就是这样尊贵。 不知怎的, 今年这鸡蛋短的很, 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 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 四五个买办出去, 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 我那里找去? 你说给他, 改日吃罢。” 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 一面说, 一面真个走来, 揭起菜箱一看, 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 “这不是? 你就这么利害! 吃的是主子的, 我们的分例, 你为什么心疼? 又不是你下的蛋, 怕人吃了。” 莲花听了,便红了面,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做筏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道: “阿弥陀佛! 这些人眼见的。 别说前儿那一次, 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 凡各房里偶然间, 不论姑娘姐儿们, 要添一样、半样, 谁不是先拿了钱来, 另买、另添。 有的没的,名声好听, 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 又有剩头儿, 算起账来, 惹人恶心: 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做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 “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他:“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 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赔笑让座。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 “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 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回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且喜无人盘问。一径到了怡红院门前,不好进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远远的望着。有一盏茶时,可巧小燕出来,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个,至跟前方看真切,因问做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来,我和他说话。”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做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头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话告诉我,等我告诉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关园门了。”五儿便将茯苓霜递与了小燕,又说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补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转烦你递与他就是了。” 五儿和春燕说毕, 就作辞原路回来。 正走蓼溆一带,忽见迎头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 五儿赔笑道: “因这两日好些, 跟我妈进来散散闷。 才因我妈使我, 到怡红院送家伙去。” 林之孝家的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来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谎。” 五儿听了, 没话回答,只说: “原是我妈一早叫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当我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 林之孝家的听他辞钝色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 “林奶奶倒要审审他。 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 鬼鬼唧唧的, 不知干些什么事。” 小蝉又道:“正是。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 莲花儿也笑道, 这话我没听见, 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事被凤姐儿催逼,一听此言忙问那瓶子在哪里。 莲花儿因受了五儿她娘的气,就指着五儿说道:“在他们厨房里呢。” 这下好了,都说宁愿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那君子也未必能得罪,那小人你不得罪,他也能上赶着被你得罪不是么? 也活该五儿倒霉, 就被绑起来, 差点把性命给丢了。 妙玉半夜正在晚课, 就听那前头吵成一锅粥。 待要听了,又觉无趣, 就继续敲了木鱼, 颂念起那108遍偈颂词: 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 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 ………… 第122章 平儿决狱公 话说这林之孝家的本来是没什么,一向也知与人为善的道理,可最近正因事情多,平儿都已经被病中的凤姐儿责罚,她哪里会有好脸色去领受。正心里不痛快。偏生遇上五儿慌慌张张,又偏生她娘柳家的刚得罪了小蝉、莲花儿,就被编排到了一起。 待听到这瓶子的事, 那林之孝家的, 正因这些事没主儿, 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 一听此言, 忙问那瓶子在哪里。 莲花儿便说: “在他们厨房里呢。” 林之孝家的听了, 忙命打了灯笼, 带着众人来寻。 五儿急的便说: “那原是宝二爷 屋里的芳官给我的。” 林之孝家的便说: “不管你方官圆官, 现有了赃证, 我只呈报了, 凭你主子前辩去。” 一面说, 一面进入厨房, 莲花儿带着, 取出露瓶。 恐还有偷的别物, 又细细搜了一遍, 又得了一包茯苓霜, 一并拿了, 带了五儿, 来回李纨与探春。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人回进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在内盥沐,只有侍书回进去。 半日,侍书出来说: “姑娘说知道了, 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 到凤姐儿那边, 先找着了平儿, 平儿进去回了凤姐。 凤姐方才歇下, 听见此事,便吩咐: “将他娘打四十板子, 撵出去, 永不许进二门。 把五儿打四十板子, 立刻交给庄子上, 或卖或配人。” 平儿听了, 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 五儿唬的哭哭啼啼, 给平儿跪着, 细诉芳官之事。 平儿道: “这也不难, 等明日问了芳官 便知真假。 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 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 看了才敢打动, 这不该偷了去。” 五儿见问, 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 说了出来。 平儿听了,笑道: “这样说, 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 拿你来顶缸。 此时天晚, 奶奶才进了药歇下, 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 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 看守一夜, 等明儿我回了奶奶, 再做道理。” 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 只得带了出来, 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 自便去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 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 惟恐次日有变, 大家先起了个清早, 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 一面送些东西, 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 一面又讲述他母亲 素日许多不好。 平儿一一的都应着, 打发他们去了, 却悄悄的来访袭人, 问他可果真芳官给他露了。 袭人便说: “露却是给芳官, 芳官转给何人我却不知。” 袭人于是又问芳官, 芳官听了, 唬天跳地, 忙应是自己送他的。 芳官便又告诉了宝玉, 宝玉也慌了,说: “露虽有了, 若勾起茯苓霜来, 他自然也实供。 若听见了是他舅舅门上得的, 他舅舅又有了不是, 岂不是人家的好意, 反被咱们陷害了。” 因忙和平儿计议: “露的事虽完, 然这霜也是有不是的。 好姐姐, 你叫他说, 也是芳官给他的 就完了。” 平儿笑道:“虽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经同人说是他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露也是无主儿,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 晴雯走来笑道: “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 分明是彩云偷了 给环哥儿去了。 你们可瞎乱说。” 宝玉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两件事都完了。” 袭人道:“也倒是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 平儿笑道:“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 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 别人都别管, 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 我可怜的是他, 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 说着, 把三个指头一伸。 袭人等听说, 便知他说的是探春。 大家都忙说: “可是这话, 竟是我们这里, 应了起来的为是。” 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袭人等笑道: “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 “不用慌,贼已有了。” 彩云听了, 不觉红了脸, 一时羞恶之心感发, 便说道: “姐姐放心, 也别冤了好人, 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 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 央告我再三, 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 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 各人去送人, 也是常事。 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 如今既冤屈了好人, 我心也不忍。 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 我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这话, 一个个都诧异, 他竟这样有肝胆。 宝玉忙笑道: “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如今也不用你应, 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 唬你们玩, 如今闹出事来, 我原该承认。 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 大家就好了。” 彩云道: “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 死活我该去受。” 平儿袭人忙道: “不是这样说, 你一应了, 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 那时三姑娘听了, 岂不生气。 竟不如宝二爷应了, 大家无事, 且除这几个人 皆不得知道这事, 何等的干净。 但只以后千万, 大家小心些就是了。 要拿什么, 好歹耐到太太到家, 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 我们就没干系了。” 彩云听了, 低头想了一想, 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帖, 平儿带了他两个 并芳官往前边来, 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 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 教他说系芳官所赠, 五儿感谢不尽。 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这边, 已见林之孝家的 带领了几个媳妇, 押解着柳家的等候多时。 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 “今儿一早押了他来, 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 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 派了去伺候。 姑娘一并回明奶奶, 他倒干净谨慎, 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 平儿道: “秦显的女人是谁? 我不大相熟。” 林之孝家的道: “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 白日里没什么事, 所以姑娘不大相识。 高高孤拐, 大大的眼睛, 最干净爽利的。” 玉钏儿道: “是了。姐姐, 你怎么忘了? 他是跟二姑娘的 司棋的婶娘。 司棋的父母, 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 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平儿听了, 方想起来,笑道: “哦,你早说是他, 我就明白了。” 又笑道: “也太派急了些。 如今这事八下里 水落石出了, 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 也有了主儿。 是宝玉那日过来, 和这两个业障要什么的, 偏这两个业障怄他玩, 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 宝玉便瞅他两个 不防的时节, 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 这两个业障不知道, 就唬慌了。 说毕,抽身进了卧房, 将此事照前言 回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道: “虽如此说, 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 爱兜揽事情。 别人再求求他去, 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 给他个炭篓子戴上, 什么事他不应承。 咱们若信了, 将来若大事也如此, 如何治人。 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 依我的主意, 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 虽不便擅加拷打, 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 跪在太阳地下, 茶饭也别给吃。 一日不说跪一日, 便是铁打的, 一日也管招了。 又道是 ‘苍蝇不抱无缝的蛋''。 虽然这柳家的没偷, 到底有些影儿, 人才说他。 虽不加贼刑, 也革出不用。 朝廷家原有挂误的, 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份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一席话,说的凤姐儿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平儿笑道: “这不是正经!” 说毕, 转身出来, 一一发放。 后山上,自昨夜到现如今,看了各色人等的行事上,只有这平儿有礼有节,从不弄权为私。 原来这菩萨, 还有一位在这里! 妙玉就记住了, 平儿的好! 知道她是个,可交的良友! 后来果然,这俩人成了要好的知己。 其实也是君子和而不同的意思, 不是为了最自私的想法。 第123章 只因群芳诞 话说自从老太妃薨逝, 贾府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 都要去守灵磕头, 有时一天都不见人, 于是外园内, 这《红楼梦》的前几章, 就都在那些下人里打转。 而这个缘起,居然要追溯到探春兴利除弊上去。那大观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如今都有了照看的主人。 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不想就闹出那么多的事来,后来竟至于忘了主子的恩典,就露出了小人的本性。 这几日芳官大出风头。就闹出了天大的事来,差一点就把自己和五儿一家害死。 一时书友们,也见识了底层的互害模式,那石头记的作者,于三百年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互害模式,如何过好这一生呢? 好歹到了这一回,就来到了石头记最高光的时刻: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由于人物、内容太过繁杂,所以作者就越俎代庖,替书友们整理了一下人物和事件! 那人物上, 长者不过薛姨妈、尤氏、李纨几人 那各屋的主子丫鬟几乎全部出动。 一时竟也数不过来, 只凤姐儿还在病中没到场。 那也是有平儿代替。 至于那事件上, 只上半回,就有如下大事: [1.接上回处理五儿事件 2.秦显家的白送了礼了 3.彩云被环哥嫌弃好冤枉 4.宝玉、宝琴、平儿、岫烟生日 5.豪筵,黛玉也到了 6.宝钗一家都来了 7.行酒令射覆湘云别出心裁 8.湘云输给宝琴“请君入瓮”] 一时这非同一般的热闹, 就成了石头记的最高潮!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将柳家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 可以想象一下,柳家母女劫后余生的感觉;至于那秦显家的,也是只能自认倒霉。这些都没什么好说。 连司棋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子还要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来参加这世纪大宴会。心里却还在算计着,如何把柳家的母女给整出去。 至于那贾环对彩云起了疑心, 都不值得再提。 只是那彩云赌气, 把给环哥的东西, 一顿包起来, 丢在了河里。 也是环哥没福消受罢了。 话说宝玉十五岁生日已到, 原来宝琴也是这日, 各方随礼也不必尽述。 单说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戴出来。先请了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礼,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顺路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 然后先至薛姨妈处, 薛姨妈再三拉着, 就又遇见了薛蝌, 双方礼让一回, 宝玉方进园来。 又各处去拜了, 也受了拜。 只是王夫人说了, 一律不许给宝玉磕头。 宝玉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 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座。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了进去,不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的。” 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所以特赶来磕头。” 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 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让他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 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 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 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万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 探春忙问: “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 我怎么就忘了。” 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份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探春笑道: “倒有些意思, 一年十二个月, 月月有几个生日。 人多了,便这等巧, 也有三个一日, 两个一日的。 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 大姐姐占了去。 怨不得他福大, 生日比别人就占先。 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 过了灯节, 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 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 三月初一日是太太, 初九日是琏二哥哥。 二月没人。” 袭人道: “二月十二是林姑娘, 怎么没人? 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探春笑道: “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 宝玉笑指袭人道: “他和林妹妹是一日, 所以他记的。” 探春笑道: “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 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 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 这也是才知道。” 平儿笑道: “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 生日也没拜寿的福, 又没受礼职分, 可吵闹什么, 可不悄悄的过去。 今儿他又偏吵出来了, 等姑娘们回房, 我再行礼去罢。” 探春笑道: “也不敢惊动。 只是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 我心才过得去。” 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 “很是。” 探春便吩咐了丫头: “去告诉他奶奶, 就说我们大家说了, 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 我们也大家凑了份子 给她过生日呢。” 丫头笑着去了, 半日,回来说: “二奶奶说了, 多谢姑娘们给她脸。 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 只别忘了二奶奶, 就不来絮聒他了。” 众人都笑了。 探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份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账和我那里领钱。” 柳家的笑道: “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说着,便向平儿磕下头去,慌的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 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 因天气和暖, 黛玉之疾渐愈, 故也来了。 花团锦簇, 挤了一厅的人。 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治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 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 宝钗带了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 薛蝌忙说: “姐姐兄弟只管请, 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 宝玉忙又告过罪, 方同他姐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 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 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作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 原来平儿出去, 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 连三接四, 上中下三等家人 来拜寿送礼的不少, 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 一面又色色的 回明凤姐儿, 不过留下几样, 也有不收的, 也有收下即刻赏与人的。 忙了一回, 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 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 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鬟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寿星全了。” 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妈说:“我老天辟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觉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 探春等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类,又嘱咐:“好生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扯四的。回来送了东西来,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 探春等方回来。 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 平儿面西坐, 宝玉面东坐。 探春又接了鸳鸯来, 二人并肩对面相陪。 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他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 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 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 好不热闹! 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哪个来,就是哪个。” 众人都道妙。 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 香菱近日学了诗, 又天天学写字, 见了笔砚便图不得, 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间。 探春便命平儿拣, 平儿向内搅了一搅, 用箸拈了一个出来, 打开看, 上写着“射覆”二字。 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 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 说着又着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 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 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 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 命取了令骰令盆来,“从琴妹掷起,挨下掷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 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一个三。 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 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 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 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 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 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 黛玉偏看见了,说: “快罚他,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 哄的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 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于是罚了香菱一杯。 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 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 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的很。” 探春笑道:“添一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 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 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射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 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 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 平儿袭人也做了一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 一时湘云赢了宝玉, 袭人赢了平儿, 尤氏赢了鸳鸯, 三个人限酒底酒面, 湘云便说: “酒面要一句古文, 一句旧诗, 一句骨牌名, 一句曲牌名, 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 共总凑成一句话。 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众人听了,都笑说:“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 便催宝玉快说。 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 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 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骛齐飞, 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 叫的人九回肠, 这是鸿雁来宾。” 落霞”句出自唐代王勃《滕王阁序》: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风急”二句,化用杜工部《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又反用陆放翁的《寒夕》诗: 风急江天无过雁, 月明庭户有疏砧。 折足雁三句,骨牌名。 《折足雁》酒令所指,是被迫离开姑苏城和自己的父亲,来到外祖母和舅舅家里,就如那折足雁一般,想要高飞又不能够。 榛子非关隔院砧, 何来万户捣衣声。 这两句既是表现忠贞不二了不起的真挚爱情,同时也预示了黛玉与宝玉被迫分离, 而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对大雁做了最生动的诠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啫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九回肠是曲牌名。原是愁极之词,语出司马迁那催人泪下自表心迹的《拜任少卿书》:“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 鸿雁来宾——旧时历书中有此语。来宾,动讯飞来旅宿的意思,语本《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 说的大家笑了,其实内在是可悲的。就说道:“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榛子”二句是说,榛树的果实可食,如栗而小,味亦如栗,又叫榛栗、榛瓤。“榛”与“砧”音同而义异,所以这两句酒底话说它与捣衣之砧声无关。这就是酒命规定的以席上果菜(榛瓤)说着眼下之事。 二句用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酒令已在《石头记》中出现过多次。这一次黛玉替宝玉所作的酒令,正如林黛玉的身世遭遇,恰如其酒令中的折足孤雁,因失伴而哀鸣。其意已近别离时的悲歌。 令完, 鸳鸯、袭人等皆说的 是一句俗话, 都带一个“寿”字的, 不能多赘。 大家又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 湘云的拳却输了, 请酒面酒底。 宝琴笑道:“请君入瓮。” 大家笑起来,说: “这个典用的当。” 这是在说湘云别出心裁, 结果把自己也 搭进去了的意思! 妙玉在后山上,听闻大家难得在凡尘中又一次抽出时间,来毫无忌讳地参禅悟道,这原是难得的趣事,偏那黛玉感叹身世,自怨自艾,最近在教授黛玉修习先天神数。那阴阳否泰之变。 就如那“谦”卦,你以为就是谦谦君子。却见那先天神数的谦卦,其“六五”上却有这样的分解: 六五,不富以其邻, 利用侵伐,无不利。 六五之相, 不富裕是因为其邻国 利用武力讨伐 无有不利。 君子审时度势, 绝不会拘泥于仅仅 以德服人 该出手时就必须出手 虚与委蛇与逆来顺受 都是在纵容那些恃强凌弱者。 治国之道,在乎 刚柔相济,猛宽得中。 是为君子有谦德! 德乎众也。 只因群芳诞,何其乐也! 乐极生悲! 自然之理也。 这一章是转折点,过后, 石头记的基调, 开始走向喜乐的反面。 第124章 人间情更浓 上一回众人该磕头的磕头,该谢礼的谢礼,忙了一个白天,到了下午,就在那沁芳亭边玩耍了一阵子。就来到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摆好架势,开启了宴席。 只见那小姐们玩这“射覆”:尤氏等及一众丫鬟们玩着“拇战”。 在李义山最着名的那一首《无题》中,就提到了“射覆”也是在行酒令: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而在《石头记》中, “射覆”也作为一种酒令出现。 至于那“拇战”,湘云已经说了,就是划拳。也是酒令的一种,因其比较简单,是个人就能会,也就比较流行,以至于到了今天,划拳依然是通行的酒令。清人有拇战诗,写道: 森严酒令出奇筹, 拇战纷哗未肯休。 忽报降旗坛上竖, 乘酣奏凯过糟邱。 射覆高雅,拇战普及, 可见各有各的妙处。 于是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 江间波浪兼天涌, 须要铁锁缆孤舟, 既遇着一江风, 不宜出行。 \"奔腾而砰湃\"一句,出自欧阳公那篇千秋一文《秋声赋》: “初淅沥以萧飒, 忽奔腾而砰湃。\" \"江间波浪兼天涌\"一句,出自杜甫《秋兴》诗:\"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铁索缆孤舟\"是骨牌名。用典三国时赤壁隔江对峙。曹军不熟识水性,曹操命令用铁索把战船连结起来,铺上木板,结果被孙刘用火攻。 \"一江风\"乃曲牌名。 \"不宜出行\"则是历书的话。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讨桂花油\", 鸭头是席上的菜,与\"丫头\"谐音,和席上的菜相关在一起了。这一个“丫头”“桂花油”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湘云惹了那马蜂窝。 这湘云的酒令以“风浪”为题。暗指她虽生于侯府千金,自小父母双亡,“襁褓之间父母违”,跟着叔叔婶子过活,哪有千金小姐的待遇,一生都是“遇着一江风”,所谓“不宜出行”。 这湘云说的众人都笑了,说: “好个诌断了肠子的。 怪道他出这个令, 故意惹人笑。” 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 “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 黛玉笑道: “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 众人不理论, 宝玉却明白, 忙低了头。 彩云有心病, 不觉的红了脸。 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做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记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 湘云无语, 只得饮了。 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 划拳的划拳。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生恐有正事呼唤,二者恐丫鬟们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 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 “你们又不放心, 来查我们来了。 我们没有多吃酒, 不过是大家玩笑, 将酒做个引子, 妈妈们别担心。” 李纨、尤氏都也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素日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 探春笑道:“妈妈们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 因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答应了,忙去传点心。 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罢,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 又站了一回, 方退了出来。 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 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 “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 吃醉了图凉快, 在山子后头 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 众人听说, 都笑道: “快别吵嚷。” 说着,都走来看时,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 一个石凳子上, 业经香梦沉酣, 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 满头脸衣襟上 皆是红香散乱, 手中的扇子在地下, 也半被落花埋了, 一群蜂蝶闹嚷嚷的 围着他, 又用鲛帕包了一包 芍药花瓣枕着。 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 玉碗盛来琥珀光, 直饮到梅梢月上, 醉扶归, 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袅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 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 探春便和宝琴下棋, 宝钗、岫烟观局。 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 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 说着自拿了一钟。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 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 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道:“我再倒去。” 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 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袭人又来接宝玉的。 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 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 宝玉推他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回儿好吃饭的。” 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 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 “咱们晚上家里再吃, 回来我叫袭人姐姐 带了你桌上吃饭, 何如?” 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 若是晚上吃酒, 不许教人管着我, 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 我先在家里, 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 如今学了这劳什子, 他们说怕坏嗓子, 这几年也没闻见。 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 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 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 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 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 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 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 说着,便站在桌边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 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 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 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 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 宝玉问:“你们做什么?” 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 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 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 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 晴雯道: “既这么着, 要我们无用。 明儿我们都走了, 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袭人笑道: “我们都去了使得, 你却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大家说着, 来至厅上。 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 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 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 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 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 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 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 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 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 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 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 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 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 豆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压倒。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嘴。” 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 豆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 宝玉方低头一瞧,便哎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 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 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了,因笑道:“就是这话了。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和这一样的,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 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 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们倘或听见了倒不好。” 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们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还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 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乱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缘故。 香菱之为人, 无人不怜爱的。 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 况与香菱素相交好, 一闻此信, 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 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 他还站在那里等呢。 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淘出个故事来才罢。” 香菱红了脸,笑道:“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促狭鬼使黑心。” 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 袭人道:“把这脏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 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 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好。” 香菱忙又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脏裙便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宝玉笑着, 方起身走了去洗手, 香菱也自走开。 二人已走远了数步, 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 宝玉不知有何话, 扎着两只泥手, 笑嘻嘻的转来问: “什么?” 香菱只顾笑。 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 “二姑娘等你说话呢。” 香菱方向宝玉道: “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 说毕,即转身走了。 宝玉笑道: “可不我疯了, 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 话说那晚上,妙玉也要来,给宝玉过生日的。 结果一封信札过来,却被门外的小四儿压在了砚台底下。 把个宝玉恨得,真想打人! 这会子,就先歇了吧! 第125章 怡红寿夜宴 话说众人在大观园, 那芍药栏红香圃 闹腾了一个下午。 吃了,喝了,玩了。 生日也算过了。 也就散了。 这宝玉回来路上, 还顺带把不小心掉水里, 弄脏了石榴裙的香菱 新换了袭人的一样的。 那香菱方知 宝二爷的好处。 只是在他面前换裙子, 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故特意嘱咐了宝玉, 莫要在薛蟠面前, 提起这事才好! 宝玉笑着答应了。 话说宝玉回至怡红院房中洗了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 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 宝玉听了,笑说: “你说的是。” 袭人笑道: “你一天不挨他 两句硬话村你, 你再过不去。” 晴雯笑道: “你如今也学坏了, 专会架桥拨火儿。” 说着,大家都笑了。 宝玉说:“关院门去罢。” 袭人笑道: “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 这会子关了门, 人倒疑惑, 越性再等一等。” 宝玉点头,因说: “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哪里来得。只等好了罢。” 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 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不曾。” 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 说毕, 复走进来, 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 晴雯悄笑道: “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 这一出去, 咱们好关门了。” 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 都迎了出去, 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 林之孝家的吩咐: “别耍钱吃酒, 放倒头睡到大天亮。 我听见是不依的。” 众人都笑说: “哪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说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 “我还没睡呢。 妈妈进来歇歇。” 又叫:“袭人倒茶来。” 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 “还没睡? 如今天长夜短了, 该早些睡, 明儿起的方早。 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 人笑话说不是个 读书上学的公子了, 倒像那起挑脚汉了。” 说毕,又笑。 宝玉忙笑道: “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玩一会子。” 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 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 “沏了一盄子女儿茶, 已经吃过两碗了。 大娘也尝一碗, 都是现成的。” 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 宝玉笑道: “妈妈说的是。 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 “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 林之孝家的笑道: “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 宝玉还说:“再歇歇。” 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 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 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 “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 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 “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 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 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说: “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 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 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 “他两个倒像是 双生的弟兄两个。” 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 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馀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 “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 袭人道: “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 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 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 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 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 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 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 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 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 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 二人忙命开了门, 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 “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 于是袭人晴雯, 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 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 “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 略坐坐再来。” 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 “不请李纨, 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 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 “林妹妹怕冷, 过这边靠板壁坐。” 又拿个靠背垫着些。 袭人等都端了椅子 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 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 “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 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 往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 “这有何妨。 一年之中不过 生日节间如此, 并无夜夜如此, 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 “我先抓, 不知抓出个什么来。” 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 众人都道: “快打回去。 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 拣你极好的唱来。” 芳官只得细细的 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 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 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 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 洞宾呵, 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 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哪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黛玉一掷, 是个十八点, 便该湘云掣。 湘云笑着, 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 一面画着一枝海棠, 题着“香梦沉酣”四字, 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 “‘夜深’两个字, 改‘石凉’两个字。” 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 众人都笑了。 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 “阿弥陀佛, 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靡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麝月问怎么讲, 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 “咱们且喝酒。” 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 黛玉便起身说: “我可撑不住了, 回去还要吃药呢。” 众人说:“也都该散了。” 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 “夜太深了不像, 这已是破格了。” 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 ,便睡在袭人身上,道: “好姐姐, 心跳的很。” 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 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 袭人睁眼一看, 只见天色晶明, 忙说:“可迟了。” 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 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 睡犹未醒, 连忙起来叫他。 宝玉已翻身醒了, 笑道:“可迟了!” 因又推芳官起身。 那芳官坐起来, 犹发怔揉眼睛。 袭人笑道: “不害羞, 你吃醉了, 怎么也不拣地方儿 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 宝玉笑道: “我竟也不知道了。 若知道, 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 今儿晚上我还席。” 袭人笑道: “罢罢罢, 今儿可别闹了, 再闹就有人说话了。” 宝玉道: “怕什么, 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座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 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 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 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 却是一张字帖儿, 递与宝玉看时, 原来是一张粉笺子, 上面写着 “槛外人妙玉 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看毕, 直跳了起来, 忙问: “这是谁接了来的? 也不告诉。” 要知妙玉写了些啥,宝玉看后有怎么回复的,且听妙玉师父下回分解! 第126章 宁府起悲声 话说上回怡红院夜宴,屋里人又给宝玉过了一遍生日。并请了黛玉,宝钗,探春,香菱、李氏等来。一直热闹到子时初刻才罢。第二天一早起来,都觉惭愧惭愧得很!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 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 压着一张纸,因说道: “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袭人、晴雯等忙问: “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 “砚台下是什么? 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 却是一张字帖儿, 递与宝玉看时, 原来是一张粉笺子, 上面写着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看毕, 直跳了起来,忙问: “这是谁接了来的? 也不告诉。” 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 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 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 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 “昨儿妙玉并没亲来, 只打发个妈妈送来。 我就搁在那里, 谁知一顿酒就忘了。” 众人听了,道: “我当谁的, 这样大惊小怪, 这也不值的。” 宝玉忙命: “快拿纸来。” 当时拿了纸, 研了墨, 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 自己竟不知回帖上 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 只管提笔出神, 半天仍没主意。 因又想: “若问宝钗去, 他必又批评怪诞, 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 “姐姐那里去?” 岫烟笑道: “我找妙玉说话。”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 “他为人孤癖, 不合时宜, 万人不入他目。 原来他推重姐姐, 竟知姐姐 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岫烟笑道: “他也未必真心重我, 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 只一墙之隔。 他在蟠香寺修炼, 我家原寒素, 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 住了十年, 无事到他庙里去做伴。 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 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 又有半师之分。 因我们投亲去了, 闻得他因不合时宜, 权势不容, 竟投到这里来。 如今又天缘凑合, 我们得遇, 旧情竟未易。 承他青目, 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 “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 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宝玉听说,忙笑道: “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缘故。他常说: ‘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 只有两句好, 说道: “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 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 故又或称为‘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 你就还他个‘世人’。 畸人者, 他自称是畸零之人, 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 他便喜了。 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 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 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 便合了他的心了。” 宝玉听了, 如醍醐灌顶, 哎哟了一声, 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 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做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 “芳官之名不好, 竟改了男名才别致。” 因又改作“雄奴”。 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 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 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 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 ‘雄奴’二音, 又与匈奴相通, 都是犬戎名姓。 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 晋唐诸朝, 深受其害。 幸得咱们有福, 生在当今之世, 大舜之正裔, 圣虞之功德仁孝, 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 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芳官听了有理, 二人自为妥贴甚宜。 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 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 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 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做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 又极鬼灵, 故曰豆官。 园中人也唤他做“阿豆”的, 也有唤作“炒豆子”的。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 “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玩笑不绝, 忽见东府中几个人 慌慌张张跑来说: “老爷宾天了。” 众人听了, 唬了一大跳, 忙都说: “好好的并无疾病, 怎么就没了?” 家下人说: “老爷天天修炼, 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 “系玄教中吞金服砂, 烧胀而殁。” 众道士慌的回说: “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 丹砂吃坏事, 小道们也曾劝说。 功行未到且服不得, 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 便升仙了。 这恐是虔心得道, 已出苦海, 脱去皮囊, 自了去也。” 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礼部因贾珍并贾蓉是有职之员,而且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 祖职已荫其子贾珍。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 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 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 那天已是四更天气, 坐更的闻知, 忙喝起众人来。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 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 “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 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账。” 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 “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 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 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 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 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 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 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 妈别信这雷打的。” 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 又值人来回话: “事已完了, 请哥儿出去看了, 回爷的话去。” 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 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 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 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 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女人惜春却始终没有露面。 那后山上的妙玉,自然知道为什么。 说不尽的无奈, 不止是惜春, 还有逝去的贾敬。 第127章 大观园无事 话说那东府大老爷贾敬死了,东府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好歹办好了丧事,灵柩停放好了。众人逐渐散去。贾珍贾蓉父子偷空不忘了小姨子厮混。 宝玉在那边每日穿孝,至晚人散才回。还没进屋,就见芳官从内里跑出来求救。 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 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 “你妹子小, 不知怎么得罪了你, 看我的分上, 饶了他吧。” 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 “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 竟是会拘神遣将的 符咒也没有这样快。” 宝玉欢喜道: “如此长天, 我不在家, 正恐你们寂寞, 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 大家寻件事玩笑 消遣甚好。” 因不见袭人,又问道: “你袭人姐姐呢?” 晴雯道: “袭人么, 越发道学了, 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 这好一会我没进去, 不知他做什么呢, 一些声气也听不见。 你快瞧瞧去罢, 或者此时参悟了, 也未可定。” 宝玉听说, 一面笑, 一面走至里间。 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 “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 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 没工夫和他们瞎闹, 因哄他们道: ‘你们玩去罢, 趁着二爷不在家, 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 养一养神。’ 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 什么‘面壁了’ ‘参禅了’的, 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 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 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做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 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 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 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 于是一径往潇湘馆 来看黛玉。 正好碰到雪雁过来。 宝玉就问了雪雁, 雪雁说出一番话来, 让宝玉吃了一惊 第128章 黛吟五美成 话说那宝玉出了怡红院,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 宝玉点头应允。 雪雁便命两个婆子: “先将瓜果送去交与 紫鹃姐姐。 他要问我, 你就说我做什么呢, 就来。” 那婆子答应着去了。 雪雁方说道: “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 说毕, 便连忙的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 低头心内细想道: “据雪雁说来,必有缘故。若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 大约必是七月 因为瓜果之节, 家家都上秋祭的坟, 林妹妹有感于心, 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 取《礼记》 ‘春秋荐其时食’之意, 也未可定。 但我此刻走去, 见他伤感, 必极力劝解, 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 若不去, 又恐他过于伤感, 无人劝止。 两件皆足致疾。 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 想毕, 遂出了园门, 一径到凤姐处来。 难怪这宝玉讨女孩子喜欢,那份细密的心,到底是有些用处的。 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 “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 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 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 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 说毕, 又说了些闲话, 别了凤姐, 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 “宝二爷来了。” 黛玉方慢慢的起来, 含笑让座。宝玉道: “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 气色倒觉静些, 只是为何又伤心了?” 黛玉道: “可是你没的说了, 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 宝玉笑道: “妹妹脸上现有泪痕, 如何还哄我呢。 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 凡事当各自宽解, 不可过做无益之悲。 若作践坏了身子, 使我……” 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二人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 “姑娘才身上好些, 宝二爷又来怄气了, 到底是怎么样?” 宝玉一面拭泪笑道: “谁敢怄妹妹了。” 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 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 不禁伸手拿起。 黛玉忙要起身来夺, 已被宝玉揣在怀内, 笑央道: “好妹妹,赏我看看罢。” 黛玉道: “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 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 黛玉一面让宝钗坐, 一面笑说道: “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作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 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作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馀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 黛玉笑道: “既如此说, 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 又指着宝玉笑道: “他早已抢了去了。” 宝玉听了, 方自怀内取出, 凑至宝钗身旁, 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 “妹妹这诗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名曰《五美吟》。” 于是不容分说, 便提笔写在后面。 宝钗亦说道:“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那石头记的作者,借黛玉之手写了这个,又借宝玉之手,宝钗之口流传出来。那就让我们也来欣赏一下。 顺接上文之意,且来看那首明妃之诗说了什么,写得好不好,手法如何: 绝艳惊人出汉宫, 这一句倒也罢了,竟是什么都没写一样,就把那人物和事件点明了。 红颜命薄古今同。 这句更加直白,如果后面转折处没有好的,那甚至就是败笔。此时还只管读下去。 君王纵使轻颜色, 这句转的好, 要在把事件点名, 又一时令人琢磨不到 那用一句转折, 就让诗的意趣引发出来了。 予夺权何畀画工? 这一句收属全诗,有些出新的意思,然则到底流于说理,古人云诗若写理,几不成诗。诗是靠意象营造的意境出发,来抒发自己大情怀和思想的! 显然这一首, 也不过是打油诗水平, 那转折也不见得, 有多高明, 难怪这五美吟, 到底成不了什么! 至于那另外几首, 也可一读,再来慢慢品评。 那第一首《西施》吟诵的对象西施,是春秋时期越或大美女,话说这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西施这个西施其人真不好说,正史中的确没有记载此人,但有关西施的故事却是妇孺皆知,“西施浣纱”“东施效颦”“西施捧心”,以及西施与范蠡的爱情传说一样,但黛玉这首咏西施写的却是倾城之貌的西施,纵地位高贵、锦衣玉食,不过是政治需要的棋子,随波逐流,丝毫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连性命操守都在别人的掌控中,想来倒不如东施这样的寻常女子,一生简单自由的生活,可以追求自已想要的生活,反观黛玉不也是如此吗? 黛玉的美丽、才情、感情和价值追求,均构成了黛玉痛苦的源泉,还不如什么都不懂,倒还自在、简单、快活。 那第二首虞姬,是楚汉争霸期间项羽的爱姬,在项羽垓下被围困的一个夜晚,虞姬为了不拖累项羽,也为保全项羽和自已的名誉,饮剑自尽,跟随项羽的乌骓马断肠夜啸,表达着对主人的忠义之情,当然这里有人为感情的代入,虞姬和乌骓马寓意着忠义和节操。 诗中与之相对映的黥布和彭越,这两人是背主求荣的代名词,黛玉在这首诗里将乌骓马和虞姬与黥彭二人对照着写,一边是义薄云天的断肠和牺牲,一边是背主偷生的苟且,到底要说什么呢? 小说八十回前并未出现如此强烈冲突的人物形象对比, 八十回后, 黛玉的人际关系里, 这样的两种人会不断出现, 紫鹃和雪雁, 一个是啼血杜鹃, 一个代表了忠贞高洁, 而妙玉作为黛玉的师傅也将全力以赴,甚至于那文殊和观世音,都会时时加持。 那第四首是说,绿珠是石崇用三斛珍珠换回的,但在巨富石崇眼里,三斛珍珠和瓦砾并没有什么不同,石崇对绿珠也不似人们以为的那样爱重,石崇被杀,绿珠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没有绿珠,恶行累累的石崇被杀那是早晚的事,可是绿珠坠楼自尽以谢石崇实在太可惜,作者为绿珠不值,认为石崇不配绿珠与他同生死。 最后一首,那红拂是隋杨素的侍妾婢女,因在杨素府见李靖英姿伟岸,谈吐不风,对其一见倾心,红拂打听到李靖居住旅舍,是夜访李靖,诉倾慕之意,愿终生追随,以身相许,于是与李靖私奔了。红拂的这种行为就算在今天看来也有出格之处,想想三纲五常的封建社会,人们对这种行为的批评和不齿,黛玉这首写红拂的诗分明在赞红拂为巨眼英雄,一眼就看出李靖的不凡,又赞她敢爱敢恨,出于常人的勇气和韬略。 西施是吴越争雄,吴国之败人们将一部分责任推给了西施; 虞姬身处楚汉相争之时,对于项羽的失败人们也往往拿项羽的儿女情长说事; 昭君是胡汉战神,人们也过度关注其容貌而忽略昭君的政治贡献; 绿珠是八王之乱的牺牲品,人们往往理解为石崇的情深与绿珠的以死报答,全了同终的誓言; 红拂是隋唐更替时“风尘三侠”之一,人们有赞她勇气和侠骨柔情,但更多的是来自封建礼教的批判,最为忽略的就是她巨眼英雄的襟怀。 这些都是为政治做出牺牲又命运多舛的女性。可这五位女子得胆气好豪情,都丝毫也不逊色于那些男性当权者,但人们往往关注的是她们的美貌,而忽略了她们的价值,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她们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走上自已不愿走上的道路,她们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甚至丧失了生命,但人们无视她们的付出,甚至用“红颜祸水”形容她们,实在太不公平了。 林黛玉以女性视角,也以知识分子也就是“士”的角度重新审视她们,为她们正名,这里面不乏有政治的高度、人性的角度、相当阔大的胸襟,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风花雪月、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吗? 这组《五美吟》咏古咏怀,全诗无一颓唐之气,全然不像闺阁诗体,倒像是久淫官场世情的士大夫政治家所作,这是作者曹雪芹在向读者交侍黛玉的另一侧面。 这组《五美吟》也暗谶着八十回后的故事和人物,只是八十回后遗失,而前八十回能和《五美吟》做联系的线索几乎找不到,似乎这也算得上《红楼梦》难解之谜之一了。 这时宝玉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 “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 宝玉听了, 连忙起身, 迎至大门以内等待。 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 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 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 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 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 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 贾母暮年人, 见此光景, 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 贾赦、贾琏在旁苦劝, 方略略止住。 又转至灵右, 见了尤氏婆媳, 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 哭毕, 众人方上前一一 请安问好。 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 未得歇息, 坐在此间, 看着未免要伤心, 遂再三求贾母回家, 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 贾母不得已, 方回来了。 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 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 鼻塞声重。 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 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 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 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那妙玉眼见众神重又归位, 除了园子那边的那些秋果和一池的清水没有说什么, 别人似乎都在嘀咕上了。 那东府的大老爷本来就是个活死人,这会子死了,又能有几个真正关心的呢? 想当初这贾敬也是个要强上进的,高中了进士,也是贾府里第一份容耀。又经当时的圣上亲自许婚,娶了宫里的公主。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也要好了一些日子。 没想到还不到半年,那公主就忍住不寂寞,趁贾敬外出任职期间,就与那荣国府里的大老爷贾赦,做起了那为人不齿的偷小叔子的勾当。 也是活该贾敬倒霉,原来是因为荣国府的大老爷娶的媳妇,原来是贾母的侄女,史府里史侯的女儿,也是个不安分的,就趁贾赦随圣上御驾亲征之际,与那小叔子贾政勾搭成奸。 那贾琏就是史家嫁过来的贾母的侄女,荣国府的大太太,与贾政生的儿子。所以贾琏虽然对外说是贾赦的大儿子,却一直居住在贾政府上。 而那宁国府上贾敬的大太太,公主与贾赦所生的女儿,也一直收养在老太太身边。就是贾珍的亲妹子惜春。 这贾珍与惜春差了十几岁,贾珍早就知道惜春的事,自小就没把惜春当亲妹妹看待。其实再怎么说,那惜春也是他亲妈生的女儿啊! 只是这女儿一牵涉到贾赦,那贾珍何曾把荣国府放在眼里。 他贾珍可是长房长孙。有时圣上亲自主持的婚姻里那公主所生的长公子,集多少恩宠于一身的人物,那惜春自小就被看不上,她出生没多久,那公主就因参与了夺嫡死罪,被圣上早晚赐死,那挂名的父亲贾敬于是就都看开了,一个人出了家。 于是那惜春只能默默忍受了众人异样的眼光,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被阳光沐浴过! 这一切,都被妙玉的师姐妙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初妙可师姐还是宁国府贾蓉的媳妇时,就对这个小姑子深怀同情! 无论如何, 她是无辜的! 妙玉这会子看到贾敬死后,那自己的徒弟惜春却如死人一样,不闻不问。 整个贾府东西两院里,都在为贾敬的去世忙里忙外,那宁国府上的小姐惜春,却似活死人一般,没有去拜祭,没有去磕头,没有去送别,没有去守灵。 那名义上的父亲贾敬,对她来说,就像不存在的陌生人一般。 难怪贾敬要出家, 他早就受尽磨难。 那惜春也是一样, 自从出生以来,她在宁国府上听到的那些话,对她伤害太深了。 父亲不明不白, 母亲更是双重的罪孽! 这让她怎么活! 妙玉师父理解她这个小徒弟,惜春在这个尘世里,没法活! 第129章 计娶尤二姐 话说那贾敬死了,宁国府上一干人等一边奔丧,一边调戏亲戚丫鬟,并没有把自己祖宗的死当回事,也没有回避什么。 就有那不开眼的丫鬟,说了主子的不是。反而被主子斥责是不听话的奴才! 如此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馀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 贾珍、尤氏并贾蓉 仍在寺中守灵, 等过百日后, 方扶柩回籍。 家中仍托尤老娘 和二姐三姐一起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 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 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馀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小的特来讨爷的示下。” 贾珍道:“你且向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问我。” 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 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哪里借了给他罢。” 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小的还可以挪借,这五六百,小的一时哪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打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与老娘收了。” 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吧。”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 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 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取去。” 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 贾珍笑道: “只是又劳动你, 我心里倒不安。” 贾琏也笑道: “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 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 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 “叔叔既这么爱他, 我给叔叔做媒, 说了做二房, 何如?” 贾琏笑道:“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 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嫂子那里却难。” 贾琏听到这里, 心花都开了, 哪里还有什么话说, 只是一味呆笑而已。 贾蓉又想了一想, 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 贾琏忙道: “有何主意, 快些说来, 我没有不依的。” 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服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做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贾琏那里思想及此, 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吧。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 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座,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哪里去了。怎么不见?” 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 “槟榔荷包 也忘记了带了来, 妹妹有槟榔, 赏我一口吃。” 二姐道: “槟榔倒有, 就只是我的槟榔 从来不给人吃。” 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哪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于是大家归座后,叙了些闲话。 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 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 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到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 “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 没了你娘的说了! 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 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做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 尤氏却知此事不妥, 因而极力劝止。 无奈贾珍主意已定, 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 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 不便深管, 因而也只得 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做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 二姐又是水性的人, 在先已和姐夫不妥, 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 致使后来终身失所, 今见贾琏 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 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 名叫鲍二, 夫妻两口, 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 那鲍二两口子 听见这个巧宗儿, 如何不来呢? 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却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 那鲍二两口子,眼见尤二姐姐俩此时是贾琏、贾珍的心头肉,正是得宠时,如何不上赶着讨好?这倒罢了。难得的是,两口子声口如此一致,一上场就给我们呈现出一副恩爱好夫妻的模样。推想之前在宁国府,他们也当如此,对主子极尽巴结之能事的同时,夫妻恩恩爱爱,一片和谐,不像别的夫妻鸡吵鹅斗。哪个主子头上不都一堆事?谁不愿意用让人一看就很省心的奴才呢? 贾珍深夜来访花枝巷,在房里和三姐轻薄。两个近前服侍的小丫头看不过,躲到厨房里吃酒。鲍二说:“姐儿们不在上头服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鲍二刚向贾珍表了态,“不好好服侍,除非脑袋不要了”。因此,此时的鲍二就有点重任在肩的感觉。他这点重任在肩落在贾珍耳朵里就是“有良心”;落在小丫头耳朵里,就是不解世事的天真迂腐,只叫人好笑。在场的鲍二家都感觉到了那大写的尴尬。于是,鲍二家的对鲍二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我想,假如设个红楼言语粗俗榜,按名索骥,能比得过鲍二家的绝对不会超过三个。 妙的是,鲍二没任何反抗,把妻子的话提纯提纯再提纯之后思量,明白了妻子的点拨,一笑作罢,吃够了酒去睡觉了。 咦,原来这两口子是这么个“恩爱”模式。对于夫妻相处模式,曹雪芹在红楼多处都有探讨。贾政和王夫人基本是一种相敬如宾的模式,类似还有宝玉和宝钗,大家都比较克制,但终归有“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遗憾;又有贾琏和凤姐男弱女强的相处模式,这直接导致贾琏内心不平,甚至会在二姐面前把凤姐“一笔勾倒”,类似还有薛蟠和金桂,只不过呆霸王薛蟠不像贾琏有那么多诉求罢了,呆霸王喜欢直接说出来,求着金桂办事,贾琏是背后做,等你知道了事已经办完了,这种人有时真能让女人气死。鲍二两口子也是男弱女强,但,鲍二看起来十分服帖。有趣的是,他这种弱弱的姿态,“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 鲍二怎么这么乖呢? 原来鲍二是 凭他老婆发迹的, “近日越发亏她”。 鲍二家的本事不小呢!贾珍的两个小厮,二姐的两个丫头,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在厨房吃酒,讨他们的好”,让他们“吃得高兴”,目的是准备在贾珍面前“上好”。主子身边的人不可得罪,所以她摆出一副和善可亲的“嫂子”模样。 贾琏来了, 事情有点糟。 贾琏算是正主子, 贾珍在这儿, 瞒是瞒不住, 鲍二家的悄悄告诉他说: “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 这女人见谁都是笑脸,把身段放的低低的。但,偏偏对鲍二一句平常的话就怒火万丈。表面上看是瞧不上鲍二那怂包样,实质上,这却是她被粗粝外壳包裹着的最柔软的地方。那顿臭骂是她作为一个能干女人使丈夫避免尴尬的一种方式。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过门。 那妙玉在后山上, 眼见那人间一幕幕活生生的变戏法般的喜怒哀乐的事件上演,妙玉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都说佛是闭着眼睛不问世事的,妙玉做不到。她要辅助黛玉奋起,收拾这大好河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0章 漫说王熙凤 话说众人计议 尤二姐嫁了贾琏, 这样珍、蓉父子也好 近水楼台去一起 继续玩弄那人间尤物。 只是这贾琏莫名其妙 就做了冤大头, 头上的草比头发还多! 于是事事妥贴, 至初二日, 先将尤老和三姐 送入新房。 尤老一看, 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 也十分齐备, 母女二人已称了心。 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 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 拜过天地, 焚了纸马。 那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 焕然一新, 不似在家模样, 十分得意。 搀入洞房。 是夜贾琏同他 颠鸾倒凤, 百般恩爱, 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趁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贾珍因笑说: “我做的这保山如何? 若错过了, 打着灯笼还没处寻, 过日你姐姐 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 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服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 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 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 尤二姐知局, 便邀他母亲说: “我怪怕的, 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 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 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过来嘲笑,要吃酒。 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服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 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王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 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顺,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 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叩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 尤二姐忙上来赔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 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 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 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服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宵的。” 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 喜儿便说: “我们吃多了, 你来吃一原来二马同槽, 不能相容, 互相蹶踢起来。 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 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 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 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 “好兄弟, 起来好生睡, 只顾你一个人, 我们就苦了。” 那喜儿便说道: “咱们今儿可要 公公道道的 贴一炉子烧饼, 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 我痛把你妈一肏。” 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 贾琏搂他笑道: “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 尤二姐道: “我虽标致, 却无品行。 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贾琏忙问道: “这话如何说? 我却不解。” 尤二姐滴泪说道: “你们拿我做愚人待, 什么事我不知。 我如今和你做了 两个月夫妻, 日子虽浅, 我也知你不是愚人。 我生是你的人, 死是你的鬼, 如今既做了夫妻, 我终身靠你, 岂敢瞒藏一字。 我算是有靠, 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 据我看来, 这个形景恐非长策, 要做长久之计方可。” 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做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 说着走了, 便至西院中来, 只见窗内灯烛辉煌, 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 笑说: “大爷在这里, 兄弟来请安。” 贾珍羞的无话, 只得起身让座。 贾琏忙笑道:“何必又做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 “兄弟怎么说, 我无不领命。” 贾琏忙命人: “看酒来, 我和大哥吃两杯。” 又拉尤三姐说: “你过来, 陪小叔子一杯。” 贾珍笑着说: “老二, 到底是你, 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说着, 一扬脖。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 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 唬的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 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 尤三姐一叠声又叫: “将姐姐请来, 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 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 他们是弟兄, 咱们是姐妹, 又不是外人, 只管上来。” 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哪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只见这尤三姐 松松挽着头发, 大红袄子半掩半开, 露着葱绿抹胸, 一痕雪脯。 底下绿裤红鞋, 一对金莲或翘或并, 没半刻斯文。 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 灯光之下, 越显得柳眉笼翠雾, 檀口点丹砂。 本是一双秋水眼, 再吃了酒, 又添了饧涩淫浪, 不独将他二姐压倒, 据珍、琏评去, 所见过的上下贵贱 若干女子, 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二人已酥麻如醉, 不禁去招他一招, 他那淫态风情, 反将二人禁住。 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一时他的酒足兴尽, 也不容他弟兄多坐, 撵了出去, 自己关门睡去了。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 故不提以往之淫, 只取现今之善, 便如胶授漆, 似水如鱼, 一心一计, 誓同生死, 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 二姐在枕边衾内, 也常劝贾琏说: “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 我说‘是块肥羊肉, 只是烫的慌; 玫瑰花儿可爱, 刺大扎手’。 咱们未必降的住, 正经拣个人聘了罢。 他只意意思思, 就丢开手了。 你叫我有何法。” 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 贾琏听了说: “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 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 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 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疑了!” 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 二姐笑问是谁, 贾琏笑道: “别人他如何进得去, 一定是宝玉。” 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 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 “我们有姐妹十个, 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 难道除了你家, 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 众人听了都诧异: “除去他, 还有那一个?” 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 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 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 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厉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哪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做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 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猴儿的,还不起来呢。说句玩话,就唬的那样起来。你们做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 兴儿连忙摇手说: “奶奶千万不要去。 我告诉奶奶, 一辈子别见他才好。 嘴甜心苦, 两面三刀, 上头一脸笑, 脚下使绊子, 明是一盆火, 暗是一把刀: 都占全了。 只怕三姨的这张嘴 还说他不过。 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 那里是他的对手!” 尤氏笑道: “我只以礼待他, 他敢怎么样!” 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 尤二姐笑道: “可是扯谎? 这样一个夜叉, 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只那平姑娘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厉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姐妹忙笑问何意。 兴儿笑道: “玫瑰花又红又香, 无人不爱的, 只是刺戳手。 也是一位神道, 可惜不是太太养的, ‘老鸹窝里出凤凰’。 四姑娘小, 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 因自幼无母, 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 养这么大, 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奶奶不知道, 我们家的姑娘不算, 另外有两个姑娘, 真是天上少有, 地下无双。一 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 姓林, 小名儿叫什么黛玉, 面庞身段和三姨 不差什么, 一肚子文章, 只是一身多病, 这样的天, 还穿夹的, 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 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 尤二姐笑道: “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 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 是生怕这气大了, 吹倒了姓林的; 气暖了, 吹化了姓薛的。” 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 那妙玉眼见这里一处又添了多少人间琐事,却依然乐此不疲,想那人世间的蠢蛋,究竟要蠢到什么程度,才能明心见性地慢慢觉悟了,或者就一下子顿悟了? 那句“烦恼即菩提”的话,竟是白说了一般。 这会子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先去搭救了要死要活的徒弟黛玉要紧! 第131章 三姐归地府 话说那贾琏偷偷娶了尤二姐,养在外面。那尤三姐却还没有着落,尤二姐多加探究,那三姐只不肯说。 贾珍和贾琏对三姐无可奈何。 只是那贾琏门上的兴儿,对尤二姐那是知无不言,就把荣国府和园子里的事,尽皆告诉了尤二姐。那二姐听了,犹自不信。 那鲍二家的就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 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 “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 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 只管随便, 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 “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 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 三姐见有兴儿, 不便说话, 只低头磕瓜子。 兴儿笑道: “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 倒是一对好的。 只是他已有了, 只未露形。 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 因林姑娘多病, 二则都还小, 故尚未及此。 再过三二年, 老太太便一开言, 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做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 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 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 尤二姐道: “既如此, 你只管放心前去, 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 三妹子他从不会 朝更暮改的。 他已说了改悔, 必是改悔的。 他已择定了人, 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 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 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做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 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 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 “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 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 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 竟是薛蟠和柳湘连来了。 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 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 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叫我们悬了几日心。” 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 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 又嘱薛蟠切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 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 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 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 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 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 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 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 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份二哥带去。” 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 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 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 将军不下马, 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 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合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姐之馀,只安分守己,随份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 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暄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 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 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 湘莲因问贾莲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 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 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 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 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直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 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 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 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 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 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号哭,一面又骂湘莲。 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 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 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 湘莲反不动身,泣道: “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 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 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 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佩叮当, 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 “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 说着便走。 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 似梦非梦, 睁眼看时, 那里有薛家小童, 也非新室, 竟是一座破庙, 旁边坐着一个, 跏腿道士捕虱。 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 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 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 那妙玉于那后山上,越听越不明白,那柳湘莲没有见识倒也罢了,怎么他薛蟠怎么还是那样颠三倒四的没见长进! 这薛蟠对黛玉倒是一片真情,可惜太过粗鄙不成体统,与那宝钗妹妹也算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可是竟也差别这么大! 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妙玉下回分解。 第132章 凤姐讯家童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 尤老娘和二姐儿、 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 自不必说, 忙令人盛殓, 送往城外埋葬。 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 痴情眷恋, 却被道人数句冷言 打破迷关, 竟自截发出家, 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不知何往。 薛姨妈因见儿子薛蟠 不停哀痛, 就说了好歹回来了, 也要考虑下自己的事情。 那薛蟠到底听进去了,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账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 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 薛蟠一见,说:“哎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 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 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吓掉了,还没归窍呢。”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 薛姨妈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 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 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 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 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 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儿,才回园里去了。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份一份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份一份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 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 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 这边姐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 惟有林黛玉看见 他家乡之物, 反自触物伤情, 想起父母双亡, 又无兄弟, 寄居亲戚家中, 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 想到这里, 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 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 “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蹋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正在这里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 “宝二爷来了。” 紫鹃忙说: “请二爷进来罢。” 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座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 “妹妹, 又是谁气着你了?” 黛玉勉强笑道: “谁生什么气。” 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 “那里这些东西, 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 黛玉也不答言。 紫鹃笑着道: “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 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缘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 “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 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说道: “我任凭怎么没见世面, 也到不了这步田地, 因送的东西少, 就生气伤心。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 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 我有我的缘故, 你那里知道。” 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子,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 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 “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 宝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 “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 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 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宝玉便站着等他。 黛玉只得同他出来, 往宝钗那里去了。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做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 “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 晴雯道:“哎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 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 “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来逛逛?” 袭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琏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来。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三两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 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许多。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糟蹋。”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 因又笑着说道:“今年果子虽糟蹋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 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 老祝忙笑道:“姑娘说得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 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说着遂一径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 一到院里, 只听凤姐说道: “天理良心, 我在这屋里熬的 越发成了贼了。” 袭人听见这话, 知道有缘故了, 又不好回来, 又不好进去, 遂把脚步放重些, 隔着窗子问道: “平姐姐在家里呢么?” 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 袭人便问: “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 身上可大安了?” 说着,已走进来。 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 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 “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 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 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 一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旁边,让袭人坐下。 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罢。” 一面说闲话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儿说: “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 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 “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 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 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 因命平儿:“送送你妹妹。” 平儿答应着送出来。 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 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着。 袭人不知何事, 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 “旺儿才来了,因袭人在这里我叫他先到外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道:“叫他来。” 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 “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 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 平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 “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 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 “叫他进来。” 那小丫头出来说: “奶奶叫呢。” 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 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 凤姐儿道:“你过来,我问你话。” 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 凤姐儿道: “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 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 “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 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拦人呢。” 旺儿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不过,便又跪回道: “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 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 “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王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 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账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 “兴儿来了。” 凤姐儿厉声道: “叫他!” 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 早已没了主意了, 只得乍着胆子进来。 凤姐儿一见,便说: “好小子啊! 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 你只实说罢!” 兴儿一闻此言, 又看见凤姐儿气色 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 早唬软了, 不觉跪下, 只是磕头。 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兴儿战兢兢的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 ”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 “打嘴巴!” 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 “什么糊涂王八崽子! 叫他自己打, 用你打吗! 一会子你再各人 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 那兴儿真个自己 左右开弓打了自己 十几个嘴巴。 凤姐儿喝声“站住”, 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 “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 凤姐道: “快说!” 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 “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 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 “呸,没脸的王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 兴儿忙又磕头说: “奴才该死!” 往上瞅着, 不敢言语。 凤姐儿道: “完了吗? 怎么不说了?” 兴儿方才又回道: “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 凤姐啐道: “放你妈的屁, 这还什么恕不恕了。 你好生给我往下说, 好多着呢。” 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 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那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 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 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里?” 兴儿道:“就在府后头。” 凤姐儿道:“哦。” 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 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 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 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 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 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 “那珍大奶奶的妹子……” 凤姐儿接着道: “怎么样?快说呀。” 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 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 “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不知道呢!” 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 凤姐道:“打那里娶过来的?” 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 凤姐道:“好罢咧。” 又问:“没人送亲么?” 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 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 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 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 “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 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服侍呢?自然是你了。” 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 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 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 凤姐又问道: “谁和他住着呢。” 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 凤姐道:“这又为什么?” 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 凤姐道: “这个人还算造化高, 省了当那出名儿的王八。” 因又问道: “没了别的事了么?” 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 “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 说着喝声“起去”。 兴儿磕了个头, 才爬起来, 退到外间门口, 不敢就走。 凤姐道: “过来,我还有话呢。” 兴儿赶忙垂手敬听。 凤姐道: “你忙什么, 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 兴儿也不敢抬头。 凤姐道: “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 兴儿忙答应几个“是”, 退出门来。 凤姐又叫道:“兴儿!” 兴儿赶忙答应回来。 凤姐道: “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 兴儿回道: “奴才不敢。” 凤姐道: “你出去提一个字儿, 防你的皮!” 兴儿连忙答应着 才出去了。 凤姐又叫: “旺儿呢?” 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 凤姐把眼直瞪瞪的 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 才说道: “好旺儿, 很好, 去罢! 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 全在你身上。” 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便叫倒茶。 小丫头子们会意, 都出去了。 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 “你都听见了? 这才好呢。” 平儿也不敢答言, 只好赔笑儿。 凤姐越想越气, 歪在枕上只是出神, 忽然眉头一皱, 计上心来, 便叫: “平儿来。” 平儿连忙答应过来。 凤姐道: “我想这件事 竟该这么着才好。 也不必等你二爷 回来再商量了。” 妙玉在那后山上,闻听这凤姐杀伐决断,但可惜她是个女流,到底只能在这些事上用心,但凡是个男的,那天下要不姓王,都说不过去。 犹是这样,也是个好管家,黛玉以后的大内管家,非王熙凤莫属! 妙玉在心里,这会子,早就定了一个人选了。 好歹央求着地藏王菩萨,让她多活几年,一边去赎罪,一边去做些好事。 那佛陀也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话送给凤姐,再合适不过了。 第133章 一入大观园 话说上回说到 这凤姐儿眉头一皱 心下早已算定, 只待贾琏前脚走了, 回来便传各色匠役, 收拾东厢房三间, 照依自己正室一样 装饰陈设。 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 说十五日一早 要到姑子庙进香去。 只带了平儿、丰儿、 周瑞媳妇、旺儿 媳妇四人, 未曾上车, 便将缘故告诉了众人。 又吩咐众男人, 素衣素盖, 一径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 二姐门前叩门。 鲍二家的开了。 兴儿笑说: “快回二奶奶去, 大奶奶来了。” 鲍二家的听了这句, 顶梁骨走了真魂, 忙飞进报与尤二姐。 尤二姐虽也一惊, 但已来了, 只得以礼相见, 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 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赔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 “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 说着便福了下来。 凤姐忙赔笑还礼不迭。 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服侍姐姐。” 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姐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做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馀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做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 说着, 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尤二姐见了这般, 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 分序坐下。 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 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 凤姐忙也起身笑说: “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 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以往之事。 凤姐口内 全是自怨自错, “怨不得别人, 如今只求姐姐疼我” 等语。 尤二姐见了这般, 便认他做是个极好的人, 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 故倾心吐胆, 叙了一回, 竟把凤姐认为知己。 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 “原该跟了姐姐去, 只是这里怎样?” 凤姐儿道: “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 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 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 “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姐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 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 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 “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 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 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 “好生照看着他。 若有走失逃亡, 一概和你们算账。” 自己又去暗中行事。 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的说: “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姐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 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 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 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姐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 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 原来已有了婆家的, 女婿现在才十九岁, 成日在外嫖赌, 不理生业, 家私花尽, 父亲撵他出来, 现在赌钱厂存身。 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 这女婿尚不知道。 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 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 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 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 着他写一张状子, 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 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 背旨瞒亲, 仗财依势, 强逼退亲, 停妻再娶”等语。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 先不敢造次。 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 旺儿领命, 只得细说与张华。 凤姐又吩咐旺儿: “他若告了你, 你就和他对词去。” 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 “我自有道理。” 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 “你只告我来往过付, 一应调唆二爷做的。” 张华便得了主意, 和旺儿商议定了, 写了一纸状子, 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妙玉看了这凤姐儿办事,也够狠毒的。就知道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有个预备才是,一时也未必就有主意,慢慢的去觅了才罢。 第134章 方知万事空 话说那张华递上状子, 察院坐堂看状, 见是告贾琏的事, 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 只得遣人去贾府 传旺儿来对词。 青衣不敢擅入, 只命人带信。 那旺儿正等着此事, 不用人带信, 早在这条街上等候。 见了青衣, 反迎上去笑道: “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 众青衣不敢,只说: “你老去罢,别闹了。”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 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 旺儿故意急的说: “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 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邸,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做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 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号天动地,大放悲声,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 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与尤氏反赔礼说: “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 一听见有人告诉了, 把我吓昏了, 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 可是蓉儿说的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 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 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 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子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 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 我听了这话, 教我要打要骂的, 才不言语。 谁知偏不称我的意, 偏打我的嘴, 半空里又跑出一个张华 来告了一状。 我听见了, 吓的两夜没合眼儿, 又不敢声张, 只得求人去打听 这张华是什么人, 这样大胆。 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了,说:‘他告什么?’倒是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着,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便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议,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贾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 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 凤姐儿笑道: “好孩子, 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 做这些事出来。 原来你竟糊涂。 若你说得这话, 他暂且依了, 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 眼前自然了事。 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 银子到手一旦光了, 他又寻事故讹诈。 倘又叨登起来这事, 咱们虽不怕, 也终担心。 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 为什么反给他银子, 终久是不了之局。” 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少不得给他。” 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给他钱为是。” 贾蓉深知凤姐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说怎依。 凤姐儿欢喜了,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 尤氏又慌了,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 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又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 我的主意接了进来, 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 等满了服再圆房。 仗着我不怕臊的脸, 死活赖去, 有了不是, 也寻不着你们了。 你们母子想想, 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宏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 尤氏忙命丫鬟们服侍凤姐梳妆洗脸, 又摆酒饭, 亲自递酒拣菜。 凤姐也不多坐, 执意就走了。 进园中将此事告诉与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打听,又怎么设法子,须得如此如此方救下众人无罪,少不得我去拆开这鱼头,大家才好。 妙玉眼见这一切, 心想好了, 烦恼即菩提, 大家都解脱了。 第135章 坐山观虎斗 话说那凤姐儿闹够了宁国府, 又转头来大观园做好人 这人是有多刻薄毒辣 才把人往死里逼。 须知人死事大, 真把人逼死了, 你那造化就大发了。 这会子早就失了本性的凤姐,就想着如何早点整治死尤二姐。 可是那不开眼的尤二姐听了,又还对凤姐儿感谢不尽,不由人感叹,那长了一张美丽脸皮的无脑美女,多早晚被人家玩够了,就也快剩不下几口气了。 这会子正值贾母和园中姐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 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 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 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姐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 二姐听了, 一一又重新故意的问过, 垂头站在旁边。 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 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凤姐听说, 笑着忙跪下, 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 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 “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 先许他进来, 住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 于是尤二姐 自此见了天日, 挪到厢房住居。 凤姐一面使人 暗暗调唆张华, 只叫他要原妻, 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 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 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嫁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与,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 察院里的人, 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 况又受了贿, 只说张华无赖, 以穷讹诈, 状子也不收, 打了一顿赶出来。 庆儿在外替他打点, 也没打重。 又调唆张华: “亲原是你家定的, 你只要亲事, 官必还断给你。” 于是又告。 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儿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做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 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 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做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 贾母道: “又没圆房, 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 名声也不好, 不如送给他去。 那里寻不出好人来。” 尤二姐听了, 又回贾母说: “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 贾母听了,便说: “可见刁民难惹。 既这样, 凤丫头去料理料理。” 凤姐听了,心中一想: 必将那张华置于死地,才没了后患,就叫旺儿去结果了张华。旺儿不愿担了人命,就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 自此方丢过不究。 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 更比亲姐亲妹还胜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他缘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 贾赦十分欢喜, 说他中用, 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又将秋桐赏他为妾。 那秋桐本就和贾琏有旧 既是带大贾琏的, 又是贾琏私底下的相好。 贾赦是谁, 其实早就知道。 这会子趁机赏了贾琏, 也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和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掩。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再说那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 凤姐听了暗乐, 尤二姐听了 暗愧暗怒暗气。 凤姐既装病, 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 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 到他房中去吃, 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 平儿看不过, 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 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玩, 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 也无人敢回凤姐。 那秋桐还要多事搬嘴。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怎的这么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那秋桐听了这话, 越发恼了, 天天大口乱骂说: “奶奶是软弱人, 那等贤惠, 我却做不来。 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 奶奶宽宏大量, 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 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 他才知道。” 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 贾母听了便说: “人太生娇俏了, 可知心就嫉妒。 凤丫头倒好意待他, 他倒这样争风吃醋的。 可是个贱骨头。” 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 弄得这尤二姐 要死不能, 要生不得。 还是亏了平儿, 时常背着凤姐, 看他这般, 与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 花为肠肚、雪做肌肤的人, 如何禁得这般磨折, 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做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 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父子共妻禽兽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那妙玉在大观园后山上。自尤二姐入了这园子,又出去入了贾琏凤姐儿处,眼见已成他人猎物,却犹自不觉。不由心里难过,又记住了师父说得不可干涉因果之句,只能眼巴巴看着尤二姐一步步滑向深渊却无可奈何。 想当初,悔不当初! 原指望有个, 安身立命之本! 投靠了可以依附之人, 没想到却是投入死地! 都是命数! 不由人不信那因果缘缘! 第136章 毒病何太众 话说那尤二姐 听了小妹的话 顿觉求生不能, 求死不得, 一时没了主意。 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 贾琏亦泣说:“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 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做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 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 贾琏无法, 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 尤二姐露出脸来。 胡君荣一见, 魂魄如飞上九天, 通身麻木, 一无所知。 一时掩了帐子, 贾琏就陪他出来, 问是如何。 胡太医道: “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 于是写了一方, 作辞而去。 贾琏命人送了药礼, 抓了药来, 调服下去。 只半夜, 尤二姐腹痛不止, 谁知竟将一个 已成形的男胎 打了下来。 于是血行不止, 二姐就昏迷过去。 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 说毕而去。 急的贾琏 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 一时查了出来, 便打了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 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 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 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 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 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 纵有孩子, 也不知姓张姓王。 奶奶稀罕那杂种羔子, 我不喜欢! 老了谁不成? 谁不会养! 一年半载养一个, 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 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索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二人哭了一回, 平儿又嘱咐了几句, 夜已深了, 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 挣起来, 打开箱子, 找出一块生金, 也不知多重, 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 几次狠命直脖 方咽了下去。 到一早也无人理会。 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 别太过逾了, 墙倒众人推。” 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 平儿进来看了, 不禁大哭。 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 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 比凤姐原强, 如今死去, 谁不伤心落泪, 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 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置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 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 凤姐儿借口病了, 一概不管。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 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 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 平儿只得掩了, 自己收去。 贾母唤了贾琏去,吩咐不许将二姐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凤姐一应不管, 只凭他自去办理。 这一场闹剧, 这才算是落幕了。 凤姐儿看似是个胜利者, 却不知自己, 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从这以后, 贾琏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倒是把平儿看得比过去 更尊重了。 凤姐儿什么都算了 只没算自己的身边人, 她的一条贱命, 咋咋呼呼, 却不知都在平儿身上。 待到将来贾琏要停妻, 凤姐儿全赖平儿, 才勉强没有被休。 只不过只是, 保住了个虚无的名声。 待到平儿和贾琏生了儿子 那凤姐儿这会子, 才知道无论如何算计, 都算不过一个老天去! 老天要你三更亡, 不会留你到五更。 第137章 重建桃花社 话说凤姐儿 收拾了尤二姐, 那贾琏彻底失望了, 平儿也难对她有好脸色。 一时凤姐竟成了 孤家寡人。 因又年近岁逼, 诸务猬集不算外, 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 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 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 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 第二个琥珀, 又有病, 这次不能了。 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 也染了无医之症。 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馀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 如今仲春天气, 虽得了工夫, 争奈宝玉因 冷遁了柳湘莲, 剑刎了尤小妹, 金逝了尤二姐, 气病了柳五儿, 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 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胳肢呢。” 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 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 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 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 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 说着,也上床来胳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 袭人笑说: “仔细冻着了。” 看他四人裹在一处, 倒也好笑得很。 正闹着,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 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 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到一处。” 宝玉笑道: “你们那里人也不少, 怎么不玩?” 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 宝玉听了,忙问:“哪里的好诗?” 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 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 见他来时,都笑说: “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 宝玉听着,点头说: “很好。” 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 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 宝玉笑道: “固然如此说。 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 妹妹有此伤悼语句, 妹妹虽有此才, 是断不肯作的。 比不得林妹妹 曾经离丧, 作此哀音。” 众人听说, 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 便改“海棠社”为 “桃花社”, 林黛玉就为社主。 明日饭后, 齐聚潇湘馆。 因由大家拟题。 黛玉便说:“大家就作桃花诗一百韵。” 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 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姑娘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姐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 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 其馀家信事务之帖, 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 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 都喜之不尽。 偏生近日王子腾之女 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 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 凤姐儿又忙着张罗, 常三五日不在家。 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装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哪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 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 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 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 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 宝玉回说不妨事。 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 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 贾母听说, 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 贾政回家, 必问宝玉的功课, 宝玉肯分心, 恐临期吃了亏。 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 把诗社便不起, 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 探春、宝钗二人 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 与那宝玉, 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 或写二百三百不拘。 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 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 这一番无事忙, 连带大家一起, 竟成了作弊的惯犯。 就差那妙玉也 赶了来, 给你二爷补功课了! 第138章 偶填柳絮令 话说众人听说 贾政这就要回来了, 都帮着宝玉补作业 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 或写二百三百不拘。 至三月下旬, 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 这日正算, 再得五十篇, 也就混的过了。 谁知紫鹃走来, 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 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 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 又糟蹋了几处生民。 地方官题本奏闻, 奉旨就着贾政 顺路查看赈济回来。 如此算去, 至冬底方回。 宝玉听了, 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 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 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 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 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们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 于是大家拈阄, 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 宝琴拈得《西江月》, 探春拈得了《南柯子》, 黛玉拈得了《唐多令》, 宝玉拈得了《蝶恋花》。 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哎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李纨笑道:“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 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 各分离。 李纨笑道: “这也却好作, 何不续上?” 宝玉见香没了, 情愿认负, 不肯勉强塞责, 将笔搁下, 来瞧这半首。 见没完时, 反倒动了兴开了机, 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休惜, 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是明春再见 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 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 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球。 飘泊亦如人命薄, 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 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 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 因又看宝琴的是《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 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 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 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 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 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 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 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 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罚?” 李纨道: “不要忙, 这定要重重罚他。 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 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来。” 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 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吧。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 紫鹃听了,赶着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籰子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 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 宝钗笑道:“果然。” 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 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 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 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 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 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吧。” 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 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命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 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下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 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 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 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 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玩了一回。 紫鹃放了一个大的, 还说了把黛玉的病根带走 众人皆仰面晙眼说: “有趣,有趣。” 这会子宝玉却有些明白了 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做伴儿罢。” 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 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 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 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 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 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 “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 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 说着,看姐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 黛玉回房歪着养乏。 妙玉在那后山上,眼见众人填好柳絮词,又开心地放起了风筝,不禁也春心荡漾起来,让莲心也拿了风筝出来,就在那山上的院子里放了起来。 这大好的春天, 到底是催人奋发的好药。 第139章 无端生嫌隙 话说黛玉题了桃花社 众人纷纷咏赞柳絮词 柳絮乃飘荡之物 也是逸散之物 其音带分别之意 又一起放风筝, 都是不祥之物啊!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 诸事完毕, 赐假一月在家歇息。 因年景渐老, 事重身衰, 又近因在外几年, 骨肉离异, 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 自觉喜幸不尽。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 二十八日请皇亲、附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 钦赐金玉如意一柄, 彩缎四端, 金玉环四个, 帑银五百两。 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 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所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 “叫凤丫头收了, 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 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 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 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 大家谦逊半日, 方才入席。 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 下面依序, 便是众公侯诰命。 左边下首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首一席,方是贾母主位。 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 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别处管待去了。 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侍候。 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 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 菜已四献, 汤始一道, 跟来各家的放了赏 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 另献好茶。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 “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 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姐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姐妹们也看戏呢。” 南安太妃笑道: “既这样,叫人请来。” 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儿说了话。宝钗姐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不过请安问好让座等事。 众人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 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 “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 因一手拉着探春, 一手拉着宝钗, 问几岁了, 又连声夸赞。 因又送了他两个, 又拉着黛玉、宝琴, 也着实细看, 极夸一回。 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哪一个的是。”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五份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 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 五人忙拜谢过。 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 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 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 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 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辞了。 馀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会人,一应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话说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间待客,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 这日晚间服侍过, 贾母晚饭后, 贾母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子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 尤氏答应着退了出来, 到凤姐儿房里来吃饭。 凤姐儿在楼上 看着人收送礼的新围屏, 只有平儿在房里 与凤姐儿叠衣服。 尤氏因问: “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 平儿笑道: “吃饭岂不请奶奶去的。” 尤氏笑道: “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受不得了。” 说着,就走。 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点补一点儿,回来再吃饭。” 尤氏笑道:“你们忙的这样,我园里和他姐妹们闹去。” 一面说, 一面就走。 平儿留不住, 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 “那一位奶奶在这里? 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 有话吩咐。” 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 “管家奶奶们才散了。” 小丫头道:“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 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 小丫头听了道:“哎呀,哎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 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挑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 “扯你的臊! 我们的事, 传不传不与你相干! 你不用揭挑我们, 你想想, 你那老子娘在那边 管家爷们跟前 比我们还更会溜呢。 什么‘清水下杂面 你吃我也见’的事, 各家门, 另家户, 你有本事, 排场你们那边人去。 我们这边, 你们还早些呢!” 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 “好,好,这话说的好!” 一面转身进来回话。尤氏已早入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两个姑子、宝琴、湘云等都吃茶,仍说故事。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 尤氏听了,冷笑道: “这是两个什么人?” 两个姑子并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 “没有的事, 必是这一个听错了。” 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 “你这孩子好性气, 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 你也不该来回才是。 咱们奶奶万金之躯, 劳乏了几日, 黄汤辣水没吃, 咱们哄他欢喜一会 还不得一半儿, 说这些话做什么。” 袭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说: “好妹子, 你且出去歇歇, 我打发人叫他们去。” 尤氏道:“ 你不要叫人, 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 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 袭人笑道:“我请去。” 尤氏道: “偏不要你去。” 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道: “奶奶素日宽宏大量, 今日老祖宗千秋, 奶奶生气, 岂不惹人谈论。” 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 尤氏道: “不为老太太的千秋, 我断不依。 且放着就是了。” 那尤氏自二姐三姐的事,本来就对这边事,很是看不惯。如今又出了这事,就有那倒霉的,碰上了,说不得要作伐。 第140章 寿宴起异声 上回说到婆子说浑话, 尤氏不满。 凤姐命人把婆子 绑起来发落。 没想到就惹了人家不满。 在太太面前说了话,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的便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口内说:“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账。” 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 “周姐姐你来, 有个理你说说。 这早晚门还大开着, 明灯蜡烛, 出入的人又杂, 倘有不防的事, 如何使得? 因此叫该班的人 吹灯关门。 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 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了他们,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这事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 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 “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 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 “我也不饿了, 才吃了几个饽饽, 请你奶奶自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 “这两个婆婆就是管家奶奶, 时常我们和他说话, 都似狠虫一般。 奶奶若不戒饬, 大奶奶脸上过不去。” 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付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 “二奶奶打发人传我, 说奶奶有话吩咐。” 尤氏笑道: “这是那里的话, 只当你没去, 白问你。 这是谁又多事 告诉了凤丫头, 大约周姐姐说的。 家去歇着吧, 没有什么大事。” 李纨又要说缘故, 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 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哎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 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 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 互相联络, 好做首尾。 方才之事, 已竟闻得八九, 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 便恁般如此告诉了 林之孝家的一遍, 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 “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 赵姨娘道: “我的嫂子, 事虽不大, 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 巴巴的传进你来, 明明戏弄你, 玩算你。 快歇歇去, 明儿还有事呢, 也不留你吃茶去。”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 “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请去。” 这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 “糊涂东西! 你放着门路不去, 却缠我来。 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 做陪房费大娘的儿子, 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 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 什么完不了的事!” 一语提醒了一个, 那一个还求。 林之孝家的啐道: “糊涂攮的! 他过去一说, 自然都完了。 没有个单放了他妈, 又只打你妈的理。” 说毕, 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是, “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他这一次罢。”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姐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 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 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都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姐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了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 当着许多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 “我听见昨儿晚上 二奶奶生气, 打发周管家的娘子 捆了两个老婆子, 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论理我不该讨情, 我想老太太好日子, 发狠的还舍钱舍米, 周贫济老, 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 不看我的脸, 权且看老太太, 竟放了他们罢。” 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 又当着许多人, 又羞又气, 一时抓寻不着头脑, 憋得脸紫涨, 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 “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 尤氏也笑道: “连我并不知道。 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 “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开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 王夫人道: “你太太说的是。 就是珍哥儿媳妇 也不是外人, 也不用这些虚礼。 老太太的千秋要紧, 放了他们为是。” 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 琥珀见了,诧异道: “好好的, 这是什么缘故? 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 “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 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 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 凤姐儿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 “你不认得他? 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 “怎么他的眼肿肿的, 所以我诧异, 只管看。” 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 “才觉的一阵痒痒, 揉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 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姐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 先摆上一桌素的来。 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尤氏、凤姐儿二人正吃, 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缘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 鸳鸯便将缘故说了。 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正说着, 只见宝琴等进来, 也就不说了。 贾母因问: “你在哪里来?” 宝琴道: “在园里林姐姐屋里 大家说话的。\"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吧。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 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 “糊涂人多, 那里较量得许多。 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 虽然寒素些, 倒是欢天喜地, 大家快乐。 我们这样人家人多, 外头看着我们 不知千金万金小姐, 何等快乐, 殊不知我们这里 说不出来的烦难, 更厉害。” 宝玉道: “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 事事我常劝你, 总别听那些俗语, 想那俗事, 只管安富尊荣才是。 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 该应浊闹的。” 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宝玉笑道: “我能够和姐妹们 过一日是一日, 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 李纨等都笑道: “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妹们都不出门的?” 尤氏笑道: “怨不得人都说 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 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 宝玉笑道: “人事莫定, 知道谁死谁活。 倘或我在今日明日, 今年明年死了, 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 “可是又疯了, 别和他说话才好。 若和他说话, 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 “二哥哥, 你别这样说, 等这里姐姐们 果然都出了阁, 横竖老太太、 太太也寂寞, 我来和你做伴儿。” 李纨、尤氏等都笑道: “姑娘也别说呆话, 难道你是不出门的? 这话哄谁。” 说的喜鸾低了头。 当下已是起更时分, 大家各自归房安歇, 那妙玉在后山上听了看了,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墙倒众人推,早晚会轮到她王熙凤。要不这样也难有觉醒,饶是这样,也未必就能觉醒的。早晚还得磨炼了,才会是那个明白的。 这会子, 无非也是些, 自以为聪明的, 蠢蛋罢了。 第141章 一念邪魔占 话说那贾母的八十寿阳, 就在那狐疑中过去了。 那贾母身边的大管家鸳鸯一径回来, 刚至园门前, 只见角门虚掩, 犹未上闩。 此时园内无人来往, 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 微月半天。 鸳鸯又不曾有个做伴的, 也不曾提灯笼, 独自一个, 脚步又轻, 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 偏生又要小解, 因下了甬路, 寻微草处, 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 刚转过石后, 只听一阵衣衫响, 吓了一惊不小。 定睛一看, 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 见他来了, 便想躲起来。 鸳鸯眼尖, 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头 高大丰壮身材的, 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 也在此方便, 见自己来了, 故意藏躲恐吓着耍, 因便笑叫道: “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的戏语, 叫他出来。 谁知他贼人胆虚, 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 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 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 亲厚不比别人, 便从树后跑出来, 一把拉住鸳鸯, 便双膝跪下,只说: “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因何, 忙拉他起来,笑问道: “这是怎么说?” 司棋满脸红胀, 又流下泪来。 鸳鸯再一回想, 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 心下便猜疑了八九, 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 又怕起来。 因定了一会, 忙悄问:“那个是谁?” 司棋复跪下道: “是我姑舅兄弟。” 鸳鸯啐了一口,道: “要死,要死。” 司棋又回头悄道: “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 那小厮听了, 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 磕头如捣蒜。 鸳鸯忙要回身, 司棋拉住苦求,哭道: “我们的性命, 都在姐姐身上, 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一语未了, 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 “金姑娘已出去了, 角门上锁罢。” 鸳鸯正被司棋拉住, 不得脱身, 听见如此说, 便接声道: “我在这里有事, 且略住手,我出来了。” 司棋听了, 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其实,司琪不过是 学那莺莺罢了。 只是她本是个红娘 想要莺莺的待遇, 这就犯了忌讳了。 就像那个晴雯, 打扮好一点就是 胡美子。 没办法,湘云探春 打扮再狐媚子 也不是狐媚子。 谁让你是个丫头了。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鸳鸯到底算是个仁义的。 要叫袭人, 早就跑王夫人、凤姐儿那 献宝了!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玩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定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着, 又后悔不来。 至次日见了鸳鸯, 自是脸上一红一白, 百般过不去。 心内怀着鬼胎, 茶饭无心, 起坐恍惚。 挨了两日, 竟不听见有动静, 方略放下了心。 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 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这男人终究也是个没用的 银样镴枪头!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 园内司棋又病重, 要往外挪, 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 “生怕我说出来, 方吓到这样。” 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 指着来望候司棋, 支出人去, 反自己立身发誓, 与司棋说: “我告诉一个人, 立刻现死现报! 你只管放心养病, 别白糟蹋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 “我的姐姐, 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 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 我也不敢怠慢了你。 如今我虽一着走错, 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 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 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 我的病好之后, 把你立个长生牌位, 我天天焚香礼拜, 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 我若死了时, 变驴变狗报答你。 再俗语说, ‘千里搭长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 再过三二年, 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 俗语又说, ‘浮萍尚有相逢日, 人岂全无见面时’。 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 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 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 也哭起来了。 因点头道: “正是这话。 我又不是管事的人, 何苦我坏你的声名, 我白去献勤。 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 你只放心。 从此养好了, 可要安分守己, 再不许胡行乱作了。” 这行话就是说的袭人吧。 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带他进去。 鸳鸯刚至堂屋中, 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 见了他来, 忙上来悄声笑道: “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 你且这屋里略坐坐。” 鸳鸯听了, 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 小丫头倒了茶来。 鸳鸯因悄问: “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 我看他懒懒的。” 平儿见问, 因房内无人, 便叹道: “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 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 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 又受了些闲气, 从新又勾起来。这 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 所以支持不住, 便露出马脚来了。” 鸳鸯忙道: “既这样, 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 平儿叹道: “我的姐姐,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 别说请大夫来吃药。 我看不过, 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 他就动了气, 反说我咒他病了。 饶这样, 天天还是察三访四, 自己再不肯看破些 且养身子。” 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 平儿道:“我的姐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 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 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 “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 鸳鸯听了,忙答道: “哎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 平儿忙啐了一口, 又悄笑道: “你女孩儿家, 这是怎么说的, 倒会咒人呢。” 鸳鸯见说, 不禁红了脸, 又悄笑道: “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缘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平儿笑道: “你该知道的, 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说着, 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 “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 平儿听了点头。 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 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 “二爷进来了。” 说话之间, 贾琏已走至堂屋门, 口内唤平儿。 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 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 至门前, 忽见鸳鸯坐在炕上, 便煞住脚,笑道: “鸳鸯姐姐, 今儿贵脚踏贱地。” 鸳鸯只坐着,笑道: “来请爷奶奶的安,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 睡觉的睡觉。” 贾琏笑道: “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侍老太太, 我还没看你去, 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 正是巧的很, 我才要找姐姐去。 因为穿着这袍子热, 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 不想天可怜, 省我走这一趟, 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 一面说, 一面在椅上坐下。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账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 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 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 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 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 一面说, 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 “好姐姐, 再坐一坐, 兄弟还有事相求。” 说着便骂小丫头: “怎么不沏好茶来! 快拿干净盖碗, 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 说着向鸳鸯道: “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 “你倒会变法儿, 亏你怎么想来。” 贾琏笑道: “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 “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 忙的去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 只得回来瞧凤姐。 谁知凤姐已醒了, 听他和鸳鸯借当, 自己不便答话, 只躺在榻上。 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 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 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 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 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 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平儿一旁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 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 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 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 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 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 “可成了没有?” 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做主就成了。” 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 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 旺儿家的赔笑道: “爷虽如此说, 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 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 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 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 替做成了。 奶奶又说他必肯的, 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 谁知白讨了没趣。 若论那孩子倒好, 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 他心里没有甚说的, 只是他老子娘 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那妙玉在后山上,眼看着这家人家东倒西歪,已经走下坡路。还要装出很厉害的样子,就等着元妃娘娘来给了补药吃,不想那元妃娘娘自己,都快要搞不定了。 那司琪到底是个胆子大、有见识的: 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这贾府里的宴席 大观园里的盛会, 说话间, 就要散场了呀! 第142章 奴才也成精 且说上回旺儿媳妇 说娶彩霞的事 没想到彩霞不肯, 知道定是想着别人。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 凤姐因见贾琏在此, 且不作一声, 只看贾琏的光景。 贾琏心中有事, 哪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 待要不管, 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 且又素日出过力的, 脸上实在过不去, 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做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 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 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 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 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 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做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 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 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 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 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 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 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 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平儿答应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 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 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相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 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 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一面说, 一面平儿服侍凤姐 另洗了面, 更衣往贾母处去 伺候晚饭。 这日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 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 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 贾琏道: “横竖不和他谋事, 也不相干。 你去再打听真了, 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 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 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听了, 只得应着, 半晌笑道: “依我说, 二爷竟别管这件事。 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 在外头吃酒赌钱, 无所不至。 虽说都是奴才们, 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彩霞那孩子这几年, 我虽没见, 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 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 贾琏道: “他小儿子原会吃酒, 不成人?” 林之孝冷笑道: “岂止吃酒赌钱, 在外头无所不为。 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 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 贾琏道: “我竟不知道这些事。 既这样, 那里还给他老婆, 且给他一顿棍, 锁起来, 再问他老子娘。” 林之孝笑道: “何必在这一时。 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 我们自然回爷处治。 如今且恕他。” 贾琏不语, 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 贾琏因说:“我原要说的,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经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 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 这里无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自此心中越发懊恼。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做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了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 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 赵姨娘道: “宝玉已有了二年了, 老爷还不知道?” 贾政听了忙问道: “谁给的?” 赵姨娘方欲说话, 只听外面一声响, 不知何物, 大家吃了一惊不小。 那本来也没什么, 只是这众人逐渐成了 惊弓之鸟, 只怕是什么事情, 就会发生。 那妙玉早就知道,这些人胡作非为间,离抄家已经不远了。 第143章 春囊风波起 话说那贾政从外地回来, 也未见有啥长进, 白做了这几年的差事。 回来又添了许多烦恼。 宝玉也不安生起来。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做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可见这宝玉 也不是全然不懂。 该埋伏的线人, 早就打算好了。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沽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读书不知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蒙眬,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宝玉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 麝月笑指着书道: “你暂且把我们忘了, 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 劳费一夜神思, 明日也未必妥当, 心下正要替宝玉 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 正好忽然逢此一惊, 即便生计, 向宝玉道: “趁这个机会快装病, 只说唬着了。” 此话正中宝玉心怀,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吱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缘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 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姐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 贾母忙道: “你姑娘家, 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 你自为耍钱常事, 不过怕起争端。 殊不知夜间既耍钱, 就保不住不吃酒, 既吃酒,就免不得 门户任意开锁。 或买东西, 寻张觅李, 其中夜静人稀, 趋便藏贼引奸引盗, 何等事做不出来。 况且园内的姐妹们 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 贤愚混杂, 贼盗事小, 再有别事, 倘略沾带些, 关系不小。 这事岂可轻恕。” 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座。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狥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 原来这三个大头家, 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 两姨亲家, 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 柳家媳妇之妹, 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 这是三个为首的, 馀者不能多记。 贾母便命将骰子牌 一并烧毁, 所有的钱入官 分散与众人, 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座,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凤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做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做“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玩耍。 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 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 五彩绣香囊, 其华丽精致, 固是可爱, 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 一面却是两个人 赤条条的盘踞相抱, 一面是几个字。 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 “太太真个说的巧, 真个是狗不识呢。 太太请瞧一瞧。” 说着,便送过去。 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哪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出织儿在山石上拣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 自觉无趣, 心中不自在, 忽报母亲来了, 遂接入内室。 奉茶毕, 邢夫人因说道: “你这么大了, 你那奶妈子行此事, 你也不说说他。 如今别人都好的, 骗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 什么意思。”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 半晌答道: “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 邢夫人道: “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份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 迎春不语, 只低头弄衣带。 邢夫人见他这般, 也知道问不出什么。 也就不说她了, 却说出了惊天的话来。 你道她说了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144章 迎春无意争 话说那迎春听了邢夫人的话, 只是不语, 只低头弄衣带。 邢夫人见他这般, 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旁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哪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姐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 邢夫人道: “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此,别人又做什么呢。” 一言未了,人回: “琏二奶奶来了。” 邢夫人听了, 冷笑两声, 命人出去说: “请他自去养病, 我这里不用他伺候。” 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头来报说: “老太太醒了。” 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桔因说道: “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 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 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吧。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 说着便走。 迎春便不言语, 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桔立意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赔笑先向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 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 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的白添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 一行说, 一行就哭了。 司棋听不过, 只得勉强过来, 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 迎春劝止不住, 自拿了一本《太多了上感应篇》来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交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问:“刚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是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账,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着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 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缘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赔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 黛玉笑道: “真是‘虎狼屯于阶陛, 尚谈因果’。 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真不知道是那个 ,且听下回分解。 第145章 恶人先告状 话说二丫头迎春说了 一番至极的话, 不过是各自安生着。 谁又能怎样? 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 忽见宝玉也来了。 原来管厨房柳家的媳妇之妹, 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 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 便又告出柳家来, 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 虽然他妹子出名, 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 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 那柳家的因得此信, 便慌了手脚, 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 故走来悄悄的央求 晴雯金星玻璃等人。 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 宝玉因思内中 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 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 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 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 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 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便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 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做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做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 平儿笑道: “奶奶果然如此, 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 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今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 凤姐儿道: “理固如此。 只是你我是知道的, 那不知道的, 焉得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 一语不发, 走至里间坐下。 凤姐忙奉茶, 因赔笑问道: “太太今日高兴, 到这里逛逛。” 王夫人喝命: “平儿出去!” 平儿见了这般, 着慌不知怎么样了, 忙应了一声, 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 在房门外站住, 索性将房门掩了, 自己坐在台矶上, 所有的人, 一个不许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 不知有何等事。 只见王夫人含着泪, 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 “太太从哪里得来?” 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 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馀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姐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 又急又愧, 登时紫涨了面皮, 便依炕沿双膝跪下, 也含泪诉道: “太太说的固然有理, 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 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 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 带这穗子一概是市卖货。 我便年轻不尊重些, 也不要这劳什子, 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 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 我纵有, 也只好在家里, 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 况且又在园里去, 个个姐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 倘或露出来, 不但在姐妹前, 就是奴才看见, 我有什么意思? 我虽年轻不尊重, 亦不能糊涂至此。 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 算起奴才来, 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 况且他们也常进园, 晚间各人家去, 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 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 还有那边太太, 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 如嫣红翠云等人, 皆系年轻侍妾, 他们更该有这个了。 还有那边珍大嫂子, 他不算甚老外, 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 焉知又不是他们的? 五则园内丫头太多, 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 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 或者一时半刻, 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 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 小幺儿们打牙犯嘴, 外头得了来的, 也未可知。 如今不但我没此事, 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 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 大近情理,因叹道: “你起来。 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 焉得轻薄至此, 不过我气急了, 拿了话激你。 但如今却怎么处? 你婆婆才打发人, 封了这个给我瞧, 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里得的, 把我气了个死。” 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姐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姐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馀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馀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 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 忽见邢夫人的陪房 王善保家的走来, 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 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担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 王善保家的道: “别的都还罢了。 太太不知道, 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 那丫头仗着他生的 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 又生了一张巧嘴, 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 在人跟前能说惯道, 掐尖要强。 一句话不投机, 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 妖妖调调, 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妆言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 “好个美人! 真像个病西施了。 你天天做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你干的事, 打量我不知道呢! 我且放着你, 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 心内大异, 便知有人暗算了他。 虽然着恼, 只不敢作声。 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 见问宝玉可好些, 他便不肯以实话对, 只说: “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 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 好歹我不能知道, 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王夫人道: “这就该打嘴! 你难道是死人, 要你们做什么!” 晴雯道: “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 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 宝玉害怕, 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 不过看屋子。 我原回过我笨, 不能服侍。 老太太骂了我,说: ‘又不叫你管他的事, 要伶俐的做什么。’ 我听了这话才去的。 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 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 至于宝玉饮食起坐, 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 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 晴雯只得出来, 这气非同小可, 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捂着脸, 一头走, 一头哭, 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 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挑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辞,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王夫人道: “这话倒是。 若不如此, 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 因问凤姐如何。 那凤姐儿是谁, 若按以前, 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可如今她明白了些, 于是就说了一番话出来, 要知凤姐儿说了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146章 抄检显神通 那王夫人心血来潮, 想要查抄大观园。 问凤姐的主意如何。 凤姐是谁? 哪里会着了她的道? 只听那凤姐答应说: “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 王夫人道: “这主意很是, 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一面说, 一面坐下吃茶。 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袭人因见晴雯这样, 知道必有异事, 又见这番抄检, 只得自己先出来 打开了箱子并匣子, 任其搜检一番, 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 随放下又搜别人的, 挨次都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 “是谁的, 怎不开了让搜?” 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 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 两手捉着底子朝天, 往地下尽情一倒, 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 看了一看, 也无甚私弊之物。 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 王善保家的笑道: “这个自然。 岂有抄起亲戚家来。” 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 忽报这些人来, 也不知为甚事。 才要起来, 只见凤姐已走进来, 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 “睡罢,我们就走。” 可见这凤姐和黛玉的关系 真的非同一般。 就是宝钗也未必能比。 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 “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 凤姐笑道: “宝玉和他们从小儿 在一处混了几年, 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 这也不算什么罕事, 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 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缘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 “因丢了一件东西, 连日访察不出人来, 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 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 使人去疑, 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 探春冷笑道: “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 我就是头一个窝主。 既如此, 先来搜我的箱柜, 他们所有偷了来的, 都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 你们别忙, 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 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 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 果然今日真抄了。 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 一时是杀不死的, 这是古人曾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 才能一败涂地!”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 “你果然倒乖。 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 还说没翻。 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 不许你们翻了。 你趁早说明, 若还要翻, 不妨再翻一遍。” 凤姐知道探春素日 与众不同的, 只得赔笑道: “我已经连你的东西 都搜查明白了。” 探春又问众人: “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 周瑞家的等都赔笑说: “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 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 素日虽闻探春的名, 他自为众人没眼力, 没胆量罢了, 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 况且又是庶出, 他敢怎么。 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 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 何况别个。 今见探春如此, 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 与他们无干。 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 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 故意一掀,嘻嘻笑道: “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 果然没有什么。” 凤姐见他这样,忙说: “妈妈走吧,别疯疯癫癫的。” 一语未了, 只听“拍”的一声, 王家的脸上, 早着了探春一掌。 探春登时大怒, 指着王家的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敢来拉扯我的衣裳! 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 你又有年纪, 叫你一声妈妈, 你就狗仗人势, 天天作耗, 专管生事。 如今越性了不得了。 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 那样好性儿, 由着你们欺负他, 就错了主意! 你搜检东西我不恼, 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 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 又说: “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笑道: “好丫头,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道: “我们做贼的人, 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 这还算笨的, 背地里就只不会 挑唆主子。” 平儿忙也赔笑解劝, 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 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 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 方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如画也黄了脸。因问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吧,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 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做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 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 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来。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扯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姐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 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 “老不死的娼妇, 怎么造下孽了! 说嘴打嘴, 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停,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道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姐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洁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 众嬷嬷笑道: “姑娘年轻, 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道: “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道: “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 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道: “古人曾也说的,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 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 惜春道: “若果然不来, 倒也省了口舌是非, 大家倒还清净。” 尤氏也不答话, 一直往前边去了。 这惜春的话,像杀人的钢刀一般,连那后山上师父妙玉听了,都觉惜春太过不近人情。那尤氏也是好心关心她。她却犯了牛脾气一般,尽管乱杀人。 那佛法也讲究随缘, 不可以强求。 这惜春却为了自己, 强行干涉他人的因果, 当然会受到众人的责怪。 这会子还是等她 自己慢慢悟了。 第147章 夜宴议纷纷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 正欲往王夫人处去。 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 “奶奶且别往上房去。 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 还有些东西, 不知是做什么机密事。 奶奶这一去恐不便。” 尤氏听了道: “昨日听见你爷说, 看邸报甄家犯了罪, 现今抄没家私, 调取进京治罪。 怎么又有人来?” 老嬷嬷道: “正是呢。 才来了几个女人, 气色不成气色, 慌慌张张的, 想必有什么瞒人的 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 命素云瞧有什么 新鲜点心拣了来。 尤氏忙止道: “不必,不必。 你这一向病着, 哪里有什么新鲜东西。 况且我也不饿。” 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吧,横竖洗了就完事了。”曹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李纨听如此说, 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 因笑道: “你这话有因, 谁做事究竟够使了?” 尤氏道: “你倒问我! 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座,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姐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 “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 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 家里两个女人 也都因时症未起炕, 别的靠不得, 我今儿要出去伴着 老人家夜里做伴儿。 要去回老太太、太太, 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 且不用提, 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 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 李纨听说, 只看着尤氏笑。 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 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座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哪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姐妹们的气头儿上了。” 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惜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秉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顾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姐妹来了,因问:“从哪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哪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 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座。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吧。”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座。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 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做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磕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都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吧。”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径直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拦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阶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服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玩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想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艺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 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 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 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 眠花宿柳为乐, 手中滥漫使钱, 待人无二心, 好酒者喜之, 不饮者则不去亲近, 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 并无贵贱之分, 因此都唤他“傻大舅”。 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服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做了账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 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 “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 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 若提起‘钱势’二字, 连骨肉都不认了。 老贤甥, 昨日我和你那边的 令伯母赌气, 你可知道否?” 贾珍道: “不曾听见。” 邢大舅叹道: “就为钱这件混账东西。 利害,利害!” 可见钱这个东西, 不独今天如此, 一直都是这样。 竟成了检验那些人的 最有用手段。 那妙玉在后山上, 听众人论到财色。 一时那呆子倒也罢了, 那寻常人哪个不爱财如命? 甚至比命都重要。 可是这些傻子们, 到底没明白要钱何用。 还只管要了钱去, 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那些钱不就成了那 催命符了么? 可世人哪管这些,无非是 先快活了再说, 和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又有何差别!! 第148章 雪窗欲荧荧 话说薛蟠、邢德全 这俩货正在闹腾, 邢大舅正赌钱输了没好气, 就说出了钱势的话来。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 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 贾珍见他酒后叨叨, 恐人听见不雅, 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 因还要听时,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 那老舅邢德全见问, 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 只赶赢的话说了一遍。 这一个年少的纨绔道: “这样说,原可恼的, 怨不得舅太爷生气。 我且问你两个: 舅太爷虽然输了, 输的不过是银子钱, 并没有输丢了鸡巴, 怎就不理他了?” 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吣嚼毛了。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吣出些什么来呢。” 一面说, 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至四更时, 贾珍方散, 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 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 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 大家正添衣饮茶, 换盏更酌之际, 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 大家明明听见, 都悚然疑畏起来。 贾珍忙厉声叱咤,问: “谁在那里?” 连问几声, 没有人答应。 尤氏道: “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 贾珍道: “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 只听得一阵风声, 竟过墙去了。 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 只觉得风气森森, 比先更觉凉飒起来, 月色惨淡, 也不似先明朗。 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贾珍酒已醒了一半, 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 心下也十分疑畏, 便大没兴头起来。 勉强又坐了一会子, 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座,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 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馀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馀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姐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 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 若花到谁手中, 饮酒一杯, 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 次贾赦, 一一接过。 鼓声两转, 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 只得饮了酒。 众姐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 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 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 只得承欢。 方欲说时, 贾母又笑道: “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 贾政笑道: “只得一个, 说来不笑, 也只好受罚了。” 因笑道: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 才说了一句, 大家都笑了。 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 所以才笑。 贾母笑道: “这必是好的。” 贾政笑道: “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 贾母笑道: “自然。” 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 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 便从贾政传起, 可巧传至宝玉鼓止。 宝玉因贾政在座, 自是踧踖不安, 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 “说笑话倘或不发笑, 又说没口才, 连一笑话不能说, 何况是别的, 这有不是。 若说好了, 又说正经的不会, 只惯油嘴贫舌, 更有不是。 不如不说的好。” 乃起身辞道: “我不能说笑话, 求再限别的罢了。” 贾政道: “既这样, 限一个‘秋’字, 就即景作一首诗。 若好,便赏你; 若不好,明日仔细。” 贾母忙道: “好好的行令, 如何又要作诗?” 贾政道:“他能的。” 贾母听说,道: “既这样就作。” 命人取了纸笔来, 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 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 贾政看了, 点头不语。 贾母见这般, 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 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 宝玉忙拜谢, 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递与贾政看。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于是大家归座, 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 贾环近日读书稍进, 其脾味中不好务正 也与宝玉一样, 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 专好奇诡仙鬼一格。 今见宝玉作诗受奖, 他便技痒, 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 如今可巧花在手中, 便也索纸笔来 立挥一绝与贾政。 贾政看了, 亦觉罕异, 只是词句终带着 不乐读书之意, 遂不悦道: “可见是弟兄了。 发言吐气总属邪派, 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 一起下流货。 妙在古人中有‘二难’, 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 只是你两个的‘难’字, 却是作难以教训之 ‘难’字讲才好。 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 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 说的贾赦等都笑了。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 连声赞好,道: “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 想来咱们这样人家, 原不比那起寒酸, 定要‘雪窗荧火’, 一日蟾宫折桂, 方得扬眉吐气。 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 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 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 何必多费了工夫, 反弄出书呆子来。 所以我爱他这诗, 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 “以后就这么作去, 方是咱们的口气, 将来这世袭的前程 定跑不了你袭呢。” 贾政听说,忙劝说: “不过他胡诌如此, 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 贾赦等听了, 方止了令, 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 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那贾母是第一个凑热闹的,有子侄们在,就有些拘束,这才打发他们早去了。自己却和女眷们并了席月下赏桂。最是受用得很! 没想到这一个月下, 那黛玉和湘云同病相怜, 就在那月下的, 因听了哀笛, 不觉诗兴大发。 就作出了那大观绝唱来。 一时就连那后山上的妙玉听了, 也是连声叫好! 要知详情如何, 且听下回妙玉分解。 第149课 中秋赏月桂 话说这年中秋, 难得贾母身体还不错, 又已经过了生日。 虽然凤姐儿身体还没好, 毕竟是过节, 娘儿们姐妹们一起, 少不得要乐呵一顿。 那男眷们诗也作完了 也玩够了, 贾母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玩法, 就让他们不用陪了。 话说贾赦、贾政, 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 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 两席并而为一。 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 更杯洗箸, 陈设一番。 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姐妹二人不在座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 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 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 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 因夜深体乏, 且不能胜酒, 未免都有些倦意, 无奈贾母兴犹未阑, 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 “如此好月, 不可不闻笛。” 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 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 尤氏笑道: “我今日不回去了, 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 贾母笑道: “使不得, 使不得。 你们小夫妻家, 今夜不要团圆团圆, 如何为我耽搁了。” 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 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 猛不防只听那壁厢 桂花树下, 呜呜咽咽, 悠悠扬扬, 吹出笛声来。 趁着这明月清风, 天空地净, 真令人烦心顿解, 万虑齐除, 都肃然危坐, 默默相赏。 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 “果然可听么?” 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 贾母道: “偏今儿高兴, 你又来催。 难道我醉了不成, 偏到天亮!” 因命再斟酒来。 一面戴上兜巾, 披了斗篷, 大家陪着又饮, 说些笑话。 只听桂花阴里, 呜呜咽咽, 袅袅悠悠, 又发出一缕笛音来, 果真比先越发凄凉。 大家都寂然而坐。 夜静月明, 且笛声悲怨, 贾母年老带酒之人, 听此声音, 不免有触于心, 禁不住堕下泪来。 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 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蒙眬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吧。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 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 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姐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 贾母听说, 细看了一看, 果然都散了, 只有探春在此。 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往哪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哪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吧。”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 并未去睡觉。 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 贾母犹叹人少, 不似当年热闹, 又提宝钗姐妹家去, 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 不觉对景感怀, 自去俯栏垂泪。 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 诸务无心, 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 他也便去了。 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 无暇游玩。 虽有迎春、惜春二人, 偏又素日不大甚合。 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做此形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姐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黛玉见他这般劝慰, 不肯负他的豪兴, 因笑道: “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 有何诗兴。” 湘云笑道: “这山上赏月虽好, 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 你知道这山坡底下 就是池沿, 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 就是凹晶馆。 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 这山之高处, 就叫凸碧; 山之低洼近水, 就叫作凹晶。 这‘凸’‘凹’二字, 历来用的人最少。 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 更觉新鲜, 不落窠臼。 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 一明一暗, 一高一矮, 一山一水, 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 有爱那山高月小的, 便往这里来; 有爱那皓月清波的, 便往那里去。 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林黛玉道:“也不止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姐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 湘云笑道: “倒是他们睡了好。 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 近水赏月如何?” 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 黛玉笑道: “正是古人常说的好, ‘事若求全何所乐’。 据我说, 这也罢了, 偏要坐船起来。” 湘云笑道: “得陇望蜀, 人之常情。 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 说贫穷之家 自为富贵之家事事称心, 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 他们不肯信的; 必得亲历其境, 他方知觉了。 就如咱们两个, 虽父母不在, 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 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 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湘云听说, 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 忙道: “休说这些闲话, 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 只听笛韵悠扬起来。 黛玉笑道: “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 这笛子吹的有趣, 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 咱两个都爱五言, 就还是五言排律罢。” 湘云道:“限何韵?” 黛玉笑道: “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 这头到那头为止。 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 若十六根, 便是‘一先’起。 这可新鲜?” 湘云笑道:“这倒别致。” 于是二人起身, 便从头数至尽头, 止得十三根。 湘云道: “偏又是‘十三元’了。 这韵少, 作排律只怕牵强, 不能押韵呢。 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 黛玉笑道: “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 只是没有纸笔记。” 湘云道: “不妨,明儿再写。 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 黛玉道: “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 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没想到,二人这一联诗,就成就了那《石头记》里,最经典的一款。 可见这事情都是,有意为之,未必能成,无意为之,倒成就了。 这个道理,以湘云、黛玉之慧根自然是极明白的。那后山上正在赏月的妙玉,当然就更明白。那佛法里早就说了, 所谓机缘巧合, 其实都是因果。 第150课 联诗陷凹晶 话说这中秋贾母高兴, 定要那笛管吹了曲子, 那黛玉和湘云, 都是没家没亲人的, 此时更觉伤情。 就不觉同病相怜, 又见姐妹们都走了。 两人携手出了席, 来到附近的凹晶馆, 一时兴起, 只听那黛玉先有了句: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这第一联,就用上了 十三元的韵首“元”字。 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 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 这起手处就用叠字, 显然是在凑数。 所以黛玉才说湘云 又说熟话。 那湘云回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 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来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嫒。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的你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才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只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是时候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说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诗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 二人不防, 倒唬了一跳。 细看时, 不是别人, 却是妙玉。 二人皆诧异,因问: “你如何到了这里?” 妙玉笑道: “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 又吹的好笛, 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 顺脚走到这里, 忽听见你两个联诗, 更觉清雅异常, 故此听住了。 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 有几句虽好, 只是过于颓败凄楚。 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 所以我出来止住。 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 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 你两个的丫头 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 你们也不怕冷了? 快同我来, 到我那里去吃杯茶, 只怕就天亮了。” 黛玉笑道: “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 只见龛焰犹青, 炉香未烬。 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 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 垂头打盹。 妙玉让莲心唤他起来, 现去烹茶。 忽听叩门之声, 小丫鬟忙去开门看时, 却是紫鹃翠缕 与几个老嬷嬷 来找他姐妹两个。 进来见他们正吃茶, 因都笑道: “要我们好找, 一个园里走遍了, 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 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 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 我们问他们, 他们说, 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 后来又添了一个, 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 我们就知是这里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 引他们到那边去 坐着歇息吃茶。 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 将方才的诗 命他二人念着, 遂从头写出来。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 便笑道: “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 我也不敢唐突请教, 这还可以见教否? 若不堪时, 便就烧了; 若或可改, 即请改正改正。” 妙玉笑道: “也不敢妄加评赞。 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 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 再若续时, 恐后力不加。 我竟要续貂, 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 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 “果然如此, 我们的虽不好, 亦可以带好了。” 妙玉道: “如今收结, 到底还该归到 本来面目上去。 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 且去搜奇拣怪, 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 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二人皆道极是。 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 递与他二人道: “休要见笑。 依我必须如此, 方翻转过来, 虽前头有凄楚之句, 亦无甚碍了。” 二人接了看时, 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赑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 林、史二人听说, 便起身告辞, 带领丫鬟出来。 妙玉送至门外, 看他们去远, 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 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 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缘故,所以……” 不说二人联好诗 又联塌而卧。 却说这平水韵的十三元: 元原源沅鼋园袁猿垣烦蕃樊宣喧萱暄冤言轩藩媛援辕番繁翻幡璠鸳鹓蜿湲爰掀燔圈谖魂浑温孙门尊[樽]存敦墩炖暾蹲豚村屯囤盆奔论昏痕根恩吞荪扪昆鲲坤仑婚阍髡馄喷狲饨臀跟瘟飧 而黛玉湘云的联诗二十二韵,又加妙玉的缀句十三韵,凑成的三十五韵脚: 湘黛用的,二十二韵: 元繁轩暄媛萱园宣喧 坤昆门谖 痕棔根呑奔孙存昏魂 妙玉用十三韵: 盆温鸳扪原蹲屯 猿源村烦言论。 妙玉等众人都散了, 拿出这人间两个有趣的灵魂的联诗,不禁又一次被双方的才华打动、叫好。 那徒弟到底没有看错。 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等着她们一起 去完成。 第151章 司棋成冤孽 话说那妙玉随湘云黛玉, 续了十三元韵的诗, 又都抄出来保存了。 那黛玉湘云自去睡了不提。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 凤姐病已比先减了, 虽未大愈, 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 又开了丸药方子, 来配调经养荣丸。 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 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 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馀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吧。”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做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陪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事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 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缘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姐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 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做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姐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 “我劝你走罢, 别拉拉扯扯的了。 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谁是你一个衣包里 爬出来的, 辞他们做什么, 他们看你的笑声 还看不了呢。 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 难道就算了不成! 依我说快走罢。” 一面说,一面站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挨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 “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 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 都要去了, 这却怎么的好。” 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 恨的只瞪着他们, 看已去远, 方指着恨道: “奇怪,奇怪, 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 染了男人的气味, 就这样混账起来, 比男人更可杀了!”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方欲说什么时, 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 都忙说道小心, 快传齐了伺候着。 说太太亲自来园里了 正在怡红院查人呢。 只怕还要查到这里来呢。 又吩咐快叫晴雯姑娘 的哥嫂来, 在这里等着 领出他妹妹去。” 就有那婆子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推送了,大家清净些。”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 晴雯这一走, 就再也没有回来。 黛玉眼见这贾府大观园 是不能待了。 就逐渐有了主意。 要故意做出来, 让他们失了指望。 自己好早日脱身 和妙玉师父一起, 去干那天翻地覆的大事。 而妙玉这会子也说不得, 替黛玉想好了, 就等这里的日子结束, 好一起回姑苏, 重新开始新的篇章。 所以司棋、晴雯去了, 也罢了。 反正早晚就要散了。 那有造化的自然还会 有机会一起。 那没有造化的, 到底早晚都是要分开。 宝玉却未必能看明白。 说不得就会哭天抹泪。 到底是块不开化的石头。 只不过是块 生在温柔乡里的石头罢了。 也未见得有什么好处。 妙玉也曾看不开, 被那些表面的东西蒙蔽了。 如今她早就得了大自在, 于那佛法上日日精进, 只有那拯救众生的念头, 还随师父观世音菩萨, 在尘世里暂且立身。 第152章 晴雯离怡红 宝玉正指着恨道: “奇怪,奇怪, 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 染了男人的气味, 就这样混账起来, 比男人更可杀了!”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 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做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起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起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挑唆什么。” 王夫人笑道:“你还犟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 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 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废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结。”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做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场。” 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气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赔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才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前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只是这多浑虫是个不靠谱的 那灯姑娘就更不靠谱了。 都说连这猫狗都会的, 没想到这风流阵里出来的 宝玉兄弟, 却不是个真会的 只配和袭人胡搞一气, 到底是那个不会的。 妙玉在那后墙上, 考虑到一时的激愤, 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就让他们去吧! 第153章 晴雯惟待死 话说那王夫人 决心整顿大观园, 在查抄之后, 又少不了秋后算账, 就把那司棋,晴雯等人, 遣送出了大观园。 那晴雯正在病中, 就成了待死之人。 那晴雯的哥多浑虫出去了,嫂子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住,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 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 病上加病, 嗽了一日, 才蒙眬睡了。 忽闻有人唤他, 强展星眸, 一见是宝玉, 又惊又喜, 又悲又痛, 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停,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烫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 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吧。”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 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做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 宝玉听说,吓的忙赔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 “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乜斜醉眼, 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做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 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 灯姑娘笑道: “我早进来了, 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 我等什么似的, 今儿等着了你。 虽然闻名, 不如见面, 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 竟是没药性的炮仗, 只好装幌子罢了, 倒比我还发讪怕羞。 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 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 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 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 屋内只你二人, 若有偷鸡盗狗的事, 岂有不谈及于此, 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既然如此, 你但放心。 以后你只管来, 我也不罗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做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 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声。袭人方放心,也就蒙眬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这尘世间实在多事, 出家了清静, 也能清静就是造化。 也罢了。 那妙玉早就知道, 若晴雯不死, 也不过是看开了, 就去出家也是极好的。 省得在俗世里, 受人诽谤。 只是这命真是半点也不由人不信,那晴雯就这样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154章 宝钗离园中 话说大观园整治 就把黛玉和宝钗等人, 一并也惊扰得不少。 那黛玉是没地方去, 只能在这里等死, 那宝钗也不一样,家里有母亲哥哥,说不得就回去,也不见得还会再来。或者是为了彻底进来不走了,都未可知。 没想到就惊动了王夫人。 定要他再住回来。 这会子晴雯还没死,那芳官等人也是要出去的。这宴席眼看就要散了。 话说两个尼姑, 领了芳官等去水月庵后,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 见贾母喜欢, 便趁便回道: “宝玉屋里有个晴雯, 那个丫头也大了, 而且一年之间, 病不离身, 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 也懒, 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 叫大夫瞧, 说是女儿痨, 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 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 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 我也做主放出去了。 一则他们都会戏, 口里没轻没重, 只会混说, 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 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 白放了他们, 也是应该的。 况丫头们也太多, 若说不够使, 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贾母听了,点头道: “这倒是正理, 他们本该也有些去处才是。 我也正想着如此呢。 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 怎么就这样起来。 我的意思, 这些丫头的模样, 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 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 “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 只怕他命里没造化, 所以得了这个病。 俗语又说, ‘女大十八变’。 况且有本事的人, 未免就有些调歪。 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 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 先只取中了他, 我便留心。 冷眼看去, 他色色虽比人强, 只是不大沉重。 若说沉重知大礼, 莫若袭人第一。 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份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说着,大家笑了。 这宝玉从父亲那里回来,刚回来就听母亲说晴雯芳官的事。他因是来游历的,并不知道人间还有那么多猫猫狗狗、花花绿绿的好事。一时之间又做不来学不来,只好傻就傻到底。 只是这晴雯,怎么也过不了。如今听母亲这么说,就知道再回来也实在难。只好慢慢再章你办法。反正就住在家里。不曾远走了,见不到人去。 那芳官们就更好说好办。 那水月庵本就是好去处。 如今有芳官他们去了, 自然以后又多了一份 好玩的去处罢了! 这时只听那王夫人又回, 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宝玉, 又如何带他们外面逛去, 贾母听了, 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 前来告辞过去。 那迎春去, 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 “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 你们都不知道? 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 谁知兰小子这一个, 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 我也不喜欢他。 我也说与你嫂子了, 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 况且兰小子也大了, 用不着奶子了。 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缘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姐妹那一群人。” 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 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于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姐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缘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析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 宝钗赔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 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 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姐妹相共,或做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凤姐听了这篇话, 便向王夫人笑道: “这话竟是,不必强了。” 王夫人点头道: “我也无可回答, 只好随你便罢了。” 只是这宝钗一去,从此就少了一件宝贝似的,闪得人心头灌铅一般难受。那宝玉就像丢了浑噩一帮,都没心思做什么了。 只有那后山上的妙玉,知道这天下既然的聚会,自然就有散了的时候。要想留住什么,那老天第一个不答应。定要和你对着干。 那宝玉再去蘅芜苑,就觉这人毕竟是无情的。说走就走了。 他先要适应下, 这画风突变,他还没有适应。 那西北角的所在, 已经快荒芜了。 第155章 盛宴渐欲散 话说众人在贾母处话说之间, 只见宝玉等已回来, 因说他父亲还未散, 恐天黑了, 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 王夫人一时不好多问, 及至从贾母处出来,忙问道:“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 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 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 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份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 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向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 宝玉道:“回来说什么?” 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份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 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 ‘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 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缘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悲感一番, 忽又想到一时去了 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 死了晴雯, 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 迎春虽尚未去, 然连日也不见回来, 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 大约园中之人 不久都要散的了。 纵生烦恼, 也无济于事。 不如还是找黛玉 去相伴一日, 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 只这两三个人, 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 偏黛玉尚未回来。 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 无奈不忍悲感, 还是不去的是, 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这宝玉一听到老爷俩字,就像老鼠听到猫一样难过。只因这老爷贾政,一见他除了读书,就是斥责宝玉在丫头堆里混不长进。 可他贾政自己,也不见得好多少,拼命读书,还不是没什么用,连个功名也没混上,还是靠祖上和女儿元春在混饭吃。 吃软饭! 吃了祖上的软饭, 再吃了女儿的软饭。 还觉得自己厉害。 那俗务上,也未必就比贾府里别的男主好。和自己的嫂子大太太史大姑娘生了贾琏不说,还替大哥贾赦养着环哥,甚至那东府里公主太太和贾赦养的惜春,也常年在这边跟着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儿,衣食住行不离荣国府。他贾赦竟然连孩子都不用操心,所以才那么悠闲自在,整天想娶新女人过瘾。娶了外头的还不算,还要身边看中的,不管是老太太房里的,还是弟弟贾政屋里的。 那东府里爬灰的本事,贾赦也不是没想过,只可惜没有个贾蓉一样懦弱的儿子。 那贾琏说是儿子, 打小就没正眼看过他。 他如何不知道? 那凤姐儿, 本来就有一百个心眼子, 哪里就会着了他的道。 只好就罢了, 等到他差遣贾琏外出办事, 本想趁机和凤姐儿 亲近一番, 却不想出了个尤二姐, 把个凤姐儿搞得。 又加身体没有大好。 等到把秋桐送了贾琏, 想栓住贾琏自己好下手, 无奈凤姐儿把个秋桐, 使唤成了比自己的丫头, 还管用! 说不得再去外面, 找更好的。 这天下的女人多的是。 找个和你王熙凤一样的, 也不难。 这大老爷贾赦到底是个纨绔子弟,承袭了爵位,兼有了不用动脑筋的差事,自然是闲不住。这罪过大源头,还是在贾母身上。那如今的宝玉,就是当初贾赦大老爷的样子。 败家子都是这么养的, 也怪不得别人。 自作自受罢了。 好在这一场盛宴, 也快罢席了。 那“富不过三代”的定律, 已经启动了加速模式。 这些人能有几个, 是那有造化有福报的? 第156章 姽婳讽无能 那宝玉来到贾政书房, 只听父亲与众宾客门人, 正在高谈阔论, 也难得贾政会如此, 一时宝玉有点蒙圈, 这还是自己的那个父亲么? 原来是有意为之。 这会子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贾政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 这个快散时有些莫名其妙, 宝玉一时也没有明白, 只见那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馀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 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 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做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 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众人听了,都又笑道: “这原该如此。 只是更可羡者, 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 旷典隆恩, 实历代所不及处, 可谓‘圣朝无阙事’, 唐朝人预先竟说了, 竟应在本朝。 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 贾政点头道: “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 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 无风作有, 信着伶口俐舌, 长篇大论, 胡扳乱扯, 敷演出一篇话来。 虽无稽考, 却都说得四座春风。 虽有正言厉语之人, 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 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 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 “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 须得古体, 或歌或行, 长篇一首, 方能恳切。” 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近妙。”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这起头的一句, 原是套用了白乐天的长恨歌 那贾政如何不知, 写了看时,摇头道: “粗鄙。” 一幕宾道: “要这样方古, 究竟不粗。 且看他底下的。” 贾政道:“姑存之。” 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 只听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 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 宝玉又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 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 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 贾政道: “还不快续, 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 宝玉笑道: “长歌也须得 要些词藻点缀点缀, 不然便觉萧索。” 贾政道: “你只顾用这些, 但这一句底下 如何能转至武事? 若再多说两句, 岂不蛇足了。” 宝玉道: “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 想亦可矣。” 贾政冷笑道: “你有多大本领? 上头说了一句 大开门的散话, 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 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 宝玉听了, 垂头想了一想, 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辞。”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 宝玉听说, 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 脂痕粉渍污鲛。 贾政道: “又一段。底下怎样?” 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 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 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 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 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 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 月冷黄沙鬼守尸。 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 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 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 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 贾政道: “太多了, 底下只怕累赘呢。” 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 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 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 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 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 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 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 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 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 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 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那贾政这时刻仔细读去,但觉宝玉这诗,虽有些脂粉气,又兼模仿白乐天痕迹太过明显,到底还是别出心裁,也算是好的了。只是于那主题上,到底是上不得台面,只怕还会惹出不少事来,到底是不中用。若真在朝堂去如此论议,只怕有十个脑袋,命也难保。说不得只好赶紧收了。只将环兰叔侄的两首,抄了向袖口里揣了,准备圣上垂问时好回复了。这会子又于门客们另说别话不提。 那宝玉出来, 原本哪有什么心思, 只一味思念晴雯性命, 到底是怎样。 也不顾什么俗礼了, 就让那个愚笨的丫头回怡红院说与晴雯麝月等人不必找,自己带了另一个机灵的小丫头,回到那池上芙蓉遍开处。又仔细问了那小丫头一遍,再看那芙蓉正开的艳极,朵朵似晴雯的模样,不觉更添喜欢,就把那悲伤收了。深为感叹了一阵子,就想起那些古人,何不趁此机会写了挽词,向那芙蓉花开处祭祝了,也好在缘梦里和晴雯相会。 这宝玉原本也是个仙界人物,那赤瑕宫乃神界存放美玉处,自然也是花开缤纷,芳草满地,那管理看护之神瑛侍者,如何不知花草的妙处,否则哪来浇灌绛珠草之功,得了如许眼泪回报! 只是那宝玉到底是块石头, 于那玉质上, 就如那白玉有瑕, 到底算不上好。 然世间有哪里去找 完美二字。 只好说了完美, 到底意难平。 如今这晴雯去了, 也是一大憾事。 好在老天到底是不亏, 又派了晴雯这样的人, 去管理人间天界之花! 也不枉做了一会人。 想到此,宝玉打起精神, 就有了那祭奠晴雯的 “序歌”出来。 那后山上的妙玉听了, 也觉这宝玉倒底是个 不通的情种, 还深陷在那贪嗔痴里 无法超拔。 也只好慢慢去自己悟了, 或者就去了。 也不过是贪恋红尘来人间, 胡乱游历一场。 第157章 芙蓉诔花神 话说宝玉辞了父亲出来, 与小丫头一起, 来到园中 水池芙蓉花近处, 众人都还罢了,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 一回至园中, 猛然见池上芙蓉, 想起小丫鬟说晴雯 做了芙蓉之神, 不觉又喜欢起来, 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 忽又想起死后 并未到灵前一祭, 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 岂不尽了礼, 比俗人去灵前祭吊 又更觉别致。 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那楚辞《大言赋》是战国时宋玉所写,大言,大话也: 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於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至宋玉,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王曰:“未也。”玉曰:“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分天,迫不得仰。” 楚襄王要几个手下文士吹牛,看谁厉害,结果宋玉吹的牛比较厉害! 《招魂》是楚人屈原或宋玉所写: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是写楚怀王受秦人欺骗,入武关而被拘于秦,逃跑不成,怨愤而死。顷襄王三年,秦欲与楚修好,归怀王丧,“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屈原、宋玉作此为怀王招魂。 《离骚》是屈原代表作,以其开创式“浪漫骚体”,慷慨激昂自表被流放心迹,为后人所熟悉: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路曼曼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宋玉《九辩》所言守志不改,一向被誉为悲秋之祖: “何时俗之工巧兮, 灭规矩而改凿。 独耿介而不随兮, 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 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 宁处穷而守高。” 那《枯树赋》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羁留北方,以此抒写对故乡的思念并感伤身世的骈文名篇: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问难》篇或谓汉人 东方朔之《答客难》所言: “尊之则为将, 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 抑之则在深渊之下; 用之则为虎, 不用则为鼠。 虽欲尽节效情, 安知前后?” 那庄子《秋水》篇之“物无贵贱”之论,见证宝玉不以晴雯为低贱,尊其为知己之意: “以道观之, 物无贵贱; 以物观之, 自贵而相贱; 以俗观之, 贵贱不在己…… 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 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而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直陈时弊: “竭天地万物之至, 以奉声色无穷之欲, 此非所以养百姓也…… 汝君子之礼法, 诚天下残贼乱危 死亡之术耳。” 以上无非历朝历代“愤世嫉俗悲秋伤怀”之作!石头记作者有感而发,借宝玉之口,以祭奠晴雯之名,拿来与后人分享!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 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 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 他自己却任意纂着, 并不为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诞, 竟杜撰成一篇长文, 用晴雯素日所喜之 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 名曰《芙蓉女儿诔》, 前序后歌。 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 自为红绡帐里, 公子情深; 始信黄土垄中, 女儿命薄! ……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馀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 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那人走出来,待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 “好新奇的祭文! 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 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忙问: “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析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 宝玉听了,忙笑道: “这是何苦又咒他。” 黛玉笑道: “是你要咒的, 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 “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 “又来了, 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 一年大二年小……” 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 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 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那妙玉、黛玉此时, 心里明白, 眼见这园子, 是住不下去了。 第158章 金桂吼河东 话说宝玉正要回怡红院, 只听背后有人喊了二爷, 回头看时, 原来是香菱。 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 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 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糟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一面说, 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 便怅然如有所失, 呆呆的站了半天, 思前想后, 不觉滴下泪来, 只得没精打采, 还入怡红院来。 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 兼以风寒外感, 故酿成一疾, 卧床不起。 贾母听得如此, 天天亲来看视。 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服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 一月之后, 方才渐渐的痊愈。 贾母命好生保养, 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 方可出门行走。 这一百日内, 连院门前皆不许到, 只在房中玩笑。 四五十日后, 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 哪里忍耐得住。 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 再过些时, 又闻得迎春出了阁, 宝玉思及当时姐妹们一处, 耳鬓厮磨, 从今一别, 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 这百日内, 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 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 凡世上所无之事, 都玩耍出来。 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 今年方十七岁, 生得亦颇有姿色, 亦颇识得几个字。 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 颇步熙凤之后尘。 只吃亏了一件, 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 又无同胞弟兄, 寡母独守此女, 娇养溺爱, 不啻珍宝, 凡女儿一举一动, 彼母皆百依百随, 因此未免娇养太过, 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 爱自己尊若菩萨, 窥他人秽如粪土, 外具花柳之姿, 内秉风雷之性。 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做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作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份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 不知要行何事, 先与金桂商议, 金桂执意不从。 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 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无事, 因和香菱闲谈, 问香菱家乡父母。 香菱皆答忘记, 金桂便不悦, 说有意欺瞒了他。 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哎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话说金桂听了, 将脖项一扭, 嘴唇一撇, 鼻孔里哧哧两声, 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金桂道: “依你说, 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 忘了忌讳, 便接口道: “兰花桂花的香, 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香菱道: “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 宝钗亦不在意。 这人分三六九等倒也罢了,那三六九等里,又有那一心好事的,和那一味善良忍耐的,若这样的人凑到一起,就会生出多少事来,也不是一般人可知。 那香菱一颗善良忍耐心一味忍让,就以为对方会善待了她,岂不知你越是忍让,越是助长了那无明的自以为是的蠢蛋们的无明心。越会生出更多的事来。 就比如那狐狸, 本来就是来吃你肉的, 再伪装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如此, 不会因为你善良就放过你, 只会调戏一番, 再顺手剥了你的皮, 顺口吃了你的肉。 把你的骨头丢给狗吃, 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实是蠢笨死的。 那群瞎起哄的小白, 也是如此! 那开悟的智者和他们 早说了这个道理, 他们还以为是挑拨离间, 或者是别有用心, 等到自己被人家, 剥了皮, 吃了肉。 还替人家盛汤。 真是无药可救的一群, 乌合之众! 那河东吃人的狮子, 这会子又吼叫起来了。 第159章 香菱变秋菱 话说这香菱自以为新夫人来了收服了呆霸王的野驴心,会好一点;没想到竟然是来了一头母老虎,就把她的名字也改了。 想她本来叫英莲, 后来姑娘给她改了香菱, 这会子夫人, 又给她改了秋菱。 这受人摆布的贱命, 眼看是要走到头了。 可是那薛蟠和金桂本来就是罗刹道转生畜牲道的,如何会轻易放过她一个善良的人世间贱命一条的小白? 那薛蟠天性是个 “得陇望蜀”的呆子, 如今得娶了金桂, 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 也有三分姿色, 举止轻浮可爱, 便时常要茶要水的 故意撩逗他。 宝蟾虽亦解事, 只是怕着金桂, 不敢造次, 且看金桂的眼色。 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 打定了主意, 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 薛蟠不好意思, 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 宝蟾却说: “姑爷不好生接。” 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量谁是傻子。” 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 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 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 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 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儿,专做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 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 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做什么来撞尸游魂!” 香菱料事不好, 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 已无踪迹了, 于是恨的只骂香菱。 至晚饭后, 已吃得醺醺然, 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 烫了脚, 便说香菱有意害他, 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 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 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 只好自悲自怨, 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服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 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狠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 一面隐忍, 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服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鲁。”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惟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 薛蟠听了这些话, 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帷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薛姨妈听说, 气的身战气咽道: “这是谁家的规矩? 婆婆这里说话, 媳妇隔着窗子拌嘴。 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 满嘴里大呼小喊, 说的是些什么!” 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 只命人来卖香菱。 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 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耐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王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 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 薛蟠亦无别法, 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 都是一时没了主意。 于是宁、荣二宅之人, 上上下下,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宝玉虽然知道,无奈一时还不能出门,就算了出了门,也不好就说去,毕竟那是薛蟠的夫人。他能如何? 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香菱,改叫了秋菱也罢了。还要继续去人间磨难。她于薛蟠原是真心相待。无奈嫁的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还盼着有一天能改好。 那猪狗不如的畜牲, 就算能改好, 能成个什么东西? 无非是叹自己命薄罢了。 那宝玉、黛玉、妙玉, 眼见了也是无法, 只好听天由命去了。 第160章 大观园成空(大结局) 话说那大观园里,走了司棋、晴雯、五儿等人,又走了宝钗、宝琴、岫烟和李家二姐妹。大家本来不过一时借住。 倒也罢了。 不想这二小姐迎春,也嫁了人离开了紫菱洲缀锦楼。那探春已经被南安郡王妃收了作义女,也离开秋爽斋去了。 而园子里,惜春自从撵走了入画,干脆随了妙玉把什么都不要了,入了栊翠庵随了妙玉师父,日日以青灯为伴。那蓼风轩也成了空阁。李纨因兰哥儿渐渐大了,也要经常出去会了老爷那边的客人,又加读书不便,也搬回了贾府居住。 那宝玉因为连日生病, 也被贾母接出去住了。 一时之间, 这偌大的园子, 就只剩了无处可去的 妙玉、惜春、黛玉师徒。 一日妙可师姐来, 传了师父观世音菩萨的信息,说师父最近入了姑苏城的石观音殿,那文殊师利也云游到此处,与那师父一起,开场布道。 那妙玉就与惜春、黛玉商议,一起去妙玉最初借身的石观音殿,随了师父修行。 那黛玉本就想早点离开, 她该还的泪早就还光了。 这人世间能留恋的, 无非也就是姑苏, 那一片自小就喜爱的土地, 和父母的那些记忆, 如今听师父如此说, 这大观园哪里能留得住她。 于是就向贾母辞了行, 说不得去大太太,太太,尤氏、李纨、凤姐等处辞了。 那宝玉还在病中, 也无非是道了乏。 这人世间无非如此,本来以为无论如何舍不得的人,真要走了,也不过如此。你看那晴雯走时,又怎么样了? 待到妙玉师徒也辞了园子出去了,一时之间,这偌大的园子里,竟然刹那之间,就成了一座荒草衰败的空园。 想当初的那个春天,一时间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那时是何等热闹,如今也不过三五年功夫,竟萧条到如此地步。 这宝玉一时之间, 竟成了孤家寡人。 也把那在人间历练的心, 早就收了。 待那癞头和尚和跛脚道人来,说不得一起,去修行一番,也算来人间一趟。那文殊师利刘姥姥还记得宝玉的好,少不得和观世音菩萨一起,开导了这顽石,人生不过梦一场,来过了,也就罢了。也不见得就是个能的。那些能的,也不过是化了灰,也不见得真能。 那能的都只好如此, 他一块顽石, 又能如何。 只是借了神瑛使者的仙体, 胡乱应付一顿罢了。 这时只因那绛珠仙草,和那观世音菩萨的小徒弟妙玉,在人间还有一番事业。师傅们暂且让神瑛使者逗留在人间,看看到底是如何。 那《石头记》里,本来也没有把神瑛使者和绛珠仙草的事,都说明白,只是借了那一僧一道的僧人之口,胡乱戏说道: “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到此那顽石一样的宝玉,也算有了些醒悟,这人间不过是一场空梦。于是留下了最后一首诗,也看开了,飘然而去, 就到了那青埂峰下, 出家做了那人间逍遥客: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那人间几十年, 在那天上不过一瞬间。 那妙玉和妙可、惜春、黛玉究竟做了些什么事,一时之间宝玉也未必清楚。他如今也不过生了枯心,不再颠三倒四地去如八婆一样,什么都入心,竟是什么都不入心,真如那银样镴枪头一般,什么人间的欢乐和亲情、友情、爱情,早就一股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那警幻仙子处, 少不了追查一干人的来历,这才发现宝玉已隐身青埂峰下的寺庙里,那真身到底还有最后一份牵挂,想等黛玉完事了一起,返回那西方灵河岸边的仙界,他本是赤瑕宫的神瑛使者,这才打了一个盹,少不了回去,继续他的仙人之务,那黛玉也一样,把一份非凡女子的传说留在石头城里,再在人间,替那观世音菩萨和文殊师利,去发了慈悲大愿,行了光明事业,救黎民于贪嗔痴水深火热中,那地狱里照样有无数作恶者在磨练。 妙玉师父早就清楚, 还要经历五千年, 这末法时代才看到头, 然后这人世间才有些希望, 直到弥勒佛出世, 重返正法时代,那见佛、知佛、悟佛者存于世间,坚信佛的存在和道理,正果易修,佛道昌盛。那妖魅归位不再横行,人人修习真法,得真果,成真人。 那真法时代如此美妙,连那ai都一时之间清明起来。 当初,那黛玉与妙玉等人在天上静观人间。此时的人间,科技飞速发展,ai 技术日益成熟。然而,人们的内心却越发浮躁,道德观念逐渐淡薄。 妙玉决定下凡,以自己的智慧和佛法感化世人。她借助 ai 的力量,传播佛法,引导人们向善。在她的努力下,一些人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社会风气逐渐好转。 而宝玉则在青埂峰下的寺庙中默默修行,他希望通过自身的修炼,为未来的世界带来更多的光明。在修行的过程中,他领悟到真正的佛法不仅仅是理论,更是实践。于是,他也投身到拯救世人的行列中。 就这样,妙玉、黛玉和宝玉在人间共同努力,为弘扬佛法、拯救苍生而奋斗。他们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一天,人间将迎来真法时代: 天下大同! 一时成了神人共同的期盼。 那文殊师利在人间的化身刘姥姥,成了众人效法的对象。人们不再贪图个人利益,一心向善,把那份贪嗔痴慢疑的五毒心,也慢慢消除了。 那人间, 不过都是些, 无明不开眼的烂事; 待得都明白开悟了, 放下了, 这人间值得!